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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正文完

    三日后,一行车队自西疆驶往京都。

    无论苏墨寅如何哀求,宋识音去意坚决。除去先前在西蟒军营中被营救,她依旧是不愿再见苏墨寅一眼。

    离开西疆那日,她换上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身紫衫。

    郦酥衣站在马车外,一手轻抬着车帘,与好友诀别。

    与好友分别,固然依依不舍,可此地终究不是对方的留恋之地,如今养好了身子,理应不当久留。

    宋识音离去时,郦酥衣拜托她,将沈兰蘅的长明灯盏一道送回京城。

    一袭紫衫的姑娘坐在马车上,同她点头道:

    “衣衣你放心,这一路,我一定护好这盏长明灯。”

    她并未多嘴问这盏灯为何人而燃,全以为这是沈顷在祭奠众将士的英魂。

    春风裹挟着马蹄声踏踏,郦酥衣站在郎君身侧,抬眸望去。只见眼前扬动起一道道黄沙,尘土漠漠,渐渐远去。

    识音不愿见苏墨寅,亦不准他相送。

    故而今日识音离去时,并未见到他的身影。

    郦酥衣并不知苏墨寅现下在何处,也无意去向沈顷过问对方。

    郦酥衣知晓好友的性子,识音并非能吃下回头草之人,既然要断,那边要断得干干净净。

    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并不是她的作风。

    于是乎,于众人的一片注目中,宋识音护送着这一盏长明灯,便如此回了京城。

    一个月后,大凛与西蟒正式开战。

    ……

    春意渐浓。

    郦酥衣坐在军帐里,她自幼畏寒,西疆又是阴寒之地,即便如今,她怀中仍免不了抱个汤婆子。今日沈顷在外征战,帐内有玉霜与素桃陪着,即便如今沈兰蘅已不在,一想着战场上那些刀光剑影,郦酥衣心中仍有些惴惴不安。

    见状,玉霜在一侧温声安慰着,为她捧来热汤。

    郦酥衣垂下眼。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大了起来。

    此去京都路途遥远,一路颠簸,多有不便。再加之此时此刻,她只想陪在夫君身侧,故而并未陪着识音一起回京。

    郦酥衣心想,与其在京都过着心惊胆战、候着西疆军报的日子,倒不若一直留在这里,陪在他的身边。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四月。

    沈顷夜袭敌营,歼敌无数,大挫西蟒锐气。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七月。

    沈顷大胜敌军于箜崖山。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九月。

    沈顷率沈家军与西蟒大皇子对峙,决战玄临关,大胜。

    同月下旬。

    沈顷收复玄临关。

    当玄临关收复的好消息传来时,郦酥衣正被人手忙脚乱地抬入产房中。

    月初时,见她月份大了,再加之军营中兵马动荡,恐动了她的胎气,沈顷已让小六儿带着她离开西疆,来到通阳城中。

    沈顷与沈夫人救了全城百姓的名,见着郦酥衣前来,百姓自然很是热情。不光是萧郎中家,周遭百姓皆慕名而来,一时间送母鸡的送母鸡,提白菜的提白菜……

    真是好生热闹。

    郦酥衣是在落日前,被抬入产房的。

    她的肚子痛得急,还未反应过来呢,身侧的玉霜已是一道惊呼。

    “快来人呀!夫人要生了!”

    郦酥衣两眼一黑,整个人晕乎乎的,再回过神,已是到了产房之中。

    眼眶酸胀,眼前发晕。她被人拥护着平躺在榻上,只觉得大汗淋漓,直将身后那层被褥打湿。

    “夫人,夫人,您用力些,莫要着急。再加把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夫人,您再用些劲儿,快了快了……哎……”

    身侧传来产婆子略有些焦急的声音。

    她身子骨孱弱,力气又小,怎么都使不上劲儿。

    自日落前折腾到天黑,孩子怎么都出不来,这可把周围人急坏了。

    玉霜急得要哭,素桃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镇定。

    不过少时,后者又从一侧端来一碗掺了人参的汤药,让郦酥衣嘴里头含着。

    “夫人,再加把劲儿,孩子要出来了。再用些力……”

    便就在这时候,院子里忽然响起一声:

    “将、大将军回来了!”

    是他回来了,他带着收复玄临关的捷报回来了。

    甫一打胜仗,沈顷便听到妻子已被抬入产房的消息,一下竟连身上甲胄都来不及唤,匆匆忙忙上马,直往这通阳城飞奔而来。这一路鞭子打得急,噼里啪啦如同他同样焦急的心事,他心想着快一些,再快一些。

    他的妻子还在产房中受难。

    她在等着他,等着他的人,等着他的捷报。

    还未入院,已有下人迎上来,同他道了夫人眼下情况。

    众人只见着,他们一贯清冷自持的世子爷在走入院后,竟径直朝那产房快步而去!!

    见状,左右之人忙不迭阻拦。

    “爷,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您乃国之重臣,这产房血污冲天,怕是冲撞了您!”

    沈顷阔步,混不顾身侧言语,一把掀帘。

    郦酥衣尚在恍惚,筋疲力尽时,只看见一片朦胧之中,忽尔闯入一道颀长的身形。

    紧接着,她嗅到那阵熟悉、清雅的兰香。

    迷离之中,有人紧握住她的手。

    那人的声息亦一道落下来。

    “衣衣,衣衣。”

    “别怕,我来了。”

    她的手腕被对方攥握住,隐约间,那人似乎向她的腕间渡了一道力。

    不知是不是错觉,嗅着那兰香,郦酥衣竟觉周遭温暖了些。

    “衣衣,不要怕,”他道,“抓紧我。”

    有沈顷在一侧,她果然心安,不知过了多久,产房内终于响起惊喜的一声:

    “生了,生了!”

    “恭喜将军,贺喜将军,夫人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

    先出来的是个胖乎乎的小子,接下来,又是个小姑娘。

    偌大的产房,响起婴孩的哭啼声,此起彼伏。

    沈顷没有看那孩子,第一反应,是过来抱她。

    她与沈顷给那两个孩子起名。

    哥哥叫祺安,妹妹叫绥禧。

    春祺夏安,秋绥冬禧。

    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不求闻达富贵,只求他们喜乐平安。

    玄临关大胜,彻底挫伤了西蟒人的锐气。西贼暂时不敢犯境,加之西疆条件艰苦苛刻,沈顷便带着她与孩子归京。

    回京那日,街上锣鼓喧天。

    虽说此一战多有波折,但最终既是战胜了西贼,又收复了先前丢失的玄临关,其中过失,圣上便免于追究了。

    回京第一日,郦酥衣先带着祺安与绥禧回府安置,而沈顷有皇命在身,要先入宫一趟复旨。

    她带着孩子回府,兴许是有了西疆这一遭,又兴许是有了孩子撑腰,即便现下沈顷不在身侧,府邸里的下人们,再不敢像从前那般对她了。

    她跟着世子去了西疆,一路生死相伴,又有了沈家子嗣。

    这一回,不止是魏恪,全府上上下下,俨然将她视作了沈府的女主人。

    沈大那一双妻妾,更是对她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好妹妹称呼着,亲昵得紧。

    除了一人。

    长襄夫人。

    先前在沈家,长襄夫人便一直看不惯她。

    此次回府,对方的身子大不似先前爽利,她瘦了许多,一双眼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苍白,有些可怖。

    她须得下人搀扶着,才可以行走。

    见到祺安与绥禧,老妇人面上又露出许多亲昵,她,笑着要来抱这两个孩子。

    祺安与绥禧都不喜欢她,被长襄夫人吓到,哇哇大哭。

    乳娘赶忙上前,将这两个孩子抱开。

    不光是老夫人,圣上的身子也大不若从前了。

    此次回京,圣上问沈顷,要何封赏。

    大殿之上,一袭官袍的男人略一沉吟,道,要为沈家重修祠堂。

    他一句话刚说完,龙椅上的男人猛地一俯身,下一刻,竟咳出血来!

    一旁的公公慌了神,惊呼一声“圣上”。

    偌大的金銮殿乱作一团,此时此刻,也无人关怀沈顷为何要重修祠堂。圣上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秋日高悬,沈顷一袭湛蓝长衫,朝殿上略一行礼。

    回到府中,他带着皇诏,着手开始重修祠堂。

    旁人不知晓他的用意,但郦酥衣知晓。

    他是要将兰夫人与弟弟兰蘅,一并迁入到沈家祠堂中。

    听到这个消息,长襄夫人急火攻心,两眼一黑,竟直接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卧在病榻上,生平第一次对沈顷破口大骂:

    “孽障!你个孽障,竟敢篡改祖宗祠堂,沈兰蘅,你个不孝子!自从娶了那个女人,你便不仁不孝不忠不义,你——你……”

    话音未落,妇人又呕出了一口鲜血,记得一侧姑姑慌了神,赶忙劝她:

    “老夫人,您少说些。千万要当心身子……”

    当长襄夫人的唾骂声传入院时,沈顷正在兰香院,一口一口地喂着她喝汤。

    闻言,男人手中攥着汤勺,淡淡垂眼。

    “不必拦着,由着她骂罢。”

    窗外光影晃动,于他眼睑处落了一层。

    他与老夫人好歹也是母子一场,先前十五年,对方待他不薄,如今她病体缠绵,大夫道她时日无多,沈顷心有孝义,也不愿与她计较得太难看。

    只是她唾骂声连连,扰得全府上下鸡犬不宁,沈顷只好将她遣至别院,由几个干事得力的姑婆照顾着。

    整个沈府上下,登时清净多了。

    秋时总是多雨,阴雨连绵时,这天便一场接一场地寒下来。沈顷挑了个清朗之日,去沈家后山上,为母亲与弟弟立了双墓碑。

    两个孩子有乳娘哄着,郦酥衣亦换了身清淡的衣衫,在一侧陪着自家郎君。

    她垂眼,无声站在一侧,看着男子低下身,于墓碑上刻下两人名讳。

    兰雪衣。

    兰……兰蘅。

    兰夫人说过,沈顷是她给沈家的孩子,冠以沈姓。

    而兰蘅,则是她的孩子,是她兰家、是她兰雪衣自己的孩子。

    离开时,天空又飘起了雨。

    沈顷左手撑开伞,右手牵着她,相携着朝后山外走去。

    他的手上沾了些泥土。

    郦酥衣知晓,这是他适才刻字时,手上所沾染的痕迹。

    她亲眼看着,沈顷一笔一画,亲手刻上那“兰蘅”二字时。

    郦酥衣心中忽然涌上一阵异样的情绪。

    一阵异样的、浅淡的离愁,于她的心绪间轻缓弥散开。

    如薄雾,似云丝,迷迷离离,融散不开。

    倏尔间,她耳畔似响起那人轻佻的笑。

    “这种狼呀……他的性子怪得很,平日里捕食猎物,都是单个单个地吃,从不贪多。等他吃饱了,就会自己走了。快去吧,小猎物。”

    不过转瞬,又是他带着几分委屈的话语。

    “郦酥衣,你又骗我。我早该料到,你不能轻信。”

    “你为何不喜欢我,我与他是同一具身子同一张脸,我听你的话,已经学得很像他了。郦酥衣,你看看我好不好?”

    “我明明、明明已经很像他了,你为何还不愿……”

    秋雨濛濛。

    忽尔又秋风盘旋,吹起树声婆娑。

    “喂,郦酥衣!”

    “我会将他带回来。你不必担心,我一定会带着他,平安归来。”

    “……”

    “吾妻酥衣,吾,爱妻酥衣。”

    “你莫哭啦,莫要担心,我不在了,万事都会变好的。”

    “世间万事,都会变得很好,很好。如若这个世界,你能喜欢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只可惜我无能,只有在我死亡之后,才让你开始感动。”

    让你这颗冰冷的心,因为我终于有了片刻触动。

    虽然代价是,我的死亡。

    ……

    大凛明安二十四年,冬,沈顷再度出征西疆。

    来年春,圣上驾崩。新帝登基,彻查当年双生子之事。

    而后,又于万恩山下建立庙宇,告慰当年故去英灵。

    不知不觉,匆匆又是一年。

    当沈顷再凯旋,恰逢祺安与绥禧的满岁宴。

    从去岁冬时,到今年秋时,将近一整个年头,沈顷在外征战,连连收复西蟒所霸占的六座城池,生擒轩辕高护,逼得对方签下求和协定。

    一向猖獗的西蟒,终于向大凛俯首称臣。

    新帝大悦,封沈顷为定国公,郦酥衣为一品诰命夫人。

    圣旨下达那日,郦家前来庆贺。

    简装,小六儿义愤填膺,直接带着人将孙氏与郦知绫打了回去。

    而后又请来夫人的母亲林氏,请其上座。

    见了外孙和外孙女,林夫人自然喜不自胜。然,最令她高兴的,还是与郦酥衣相见。

    如今她身负诰命,即便是林氏见了她,也要行礼。

    眼看着母亲便要俯低下身子,郦酥衣赶忙伸手,拦住她。

    “母亲不必这般。”

    闻言,林氏抿抿唇,唇角笑意浅淡,可那眉眼之中,尽写满了欢喜。

    明日便是孩子的满岁宴,沈顷上次临走之前,她特意一人跑去国恩寺中,去问智圆大师求了一张平安符。

    算着时辰,现如今,她应当去万恩山上还愿。

    沈顷还在衙上忙,她便唤来玉霜与素桃,备好了马车,一人兀自前去。

    秋风萧瑟,树影拂面。

    国恩寺还如同先前一般,沉寂而肃穆。

    智圆盘腿,坐于素帘之后,见到她来,双手合十,缓缓道了句:“施主。”

    郦酥衣亦合手,回礼。

    下山时,日头恰恰落下来。

    微风一拂,树丛一动,转眼便是黄昏。

    黄昏。

    她想起适才佛殿之中,智圆同她说的话。

    青烟袅袅,老者声音平缓,那双眼似乎洞察一切:

    “施主似有心事?”

    “我……没有。”

    “施主心中有愧。”

    郦酥衣正色,清了清嗓,认真道:“算不上愧疚,”

    智圆抬眸。

    “他临走前,在梦境之中,曾与定国公说过一句话。”

    “他道,我这一生,本该是在阴暗中度过。孤冷寂寞,不见天日。”

    “长夜苦寂无边,她是第一个愿意与我说话的人。”

    “我本阴暗卑劣,是她让我学会读书,教会我礼义廉耻。”

    “是她于这森森长夜里,给予我半星温暖。”

    “我沈兰蘅一生,行至此,已是无憾。若非说有憾,那唯一的憾事便是,便是……”

    “便是我所爱之人从未爱我。”

    下山时,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身后似乎有人。

    可每当她回首之际,身后除了树木与月色,再无其他。

    郦酥衣顿足,忍不住蹙眉。

    近日她是怎么了,总是出现些奇怪的幻觉。

    身后明明空无一人,除却那杳杳风声。

    风声漫漫,送来智圆声音缓缓。

    “施主,日月辗转,苦海沉浮。生死轮回,非离散也,乃救赎之形,别样存焉。”

    当晚,郦酥衣在屋内抱着哄孩子,沈顷很晚回来。

    便就在她昏昏沉沉之际,只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只听一声,她便知晓是何人回来了,忍不住抿唇。

    乳娘接过她怀中的小绥禧,一群婢子成群离去。

    一时间,偌大的寝屋内,只剩下她与沈顷二人。

    四下无人,她如小女儿般扑入郎君怀中,面容娇羞。

    “郎君今日下衙甚晚,都不能陪着妾身用膳。”

    沈顷环住她,温柔道:“是我的错,近来公事忙碌,待忙完这一阵儿,我一定好好陪着夫人。”

    月上梢头,星子阑珊,长夜已然深深。

    正说着,沈顷自身后又将她抱紧。她的身形就这般,被他带着侧躺下来,后脖颈处是他微灼的呼吸,以及那清雅的兰花香气。

    在沈顷怀中,她总是睡得很快。

    便就在迷蒙时候,忽然人咬了咬她的耳朵。

    郦酥衣一个激灵,后背绷直。

    沈顷拍了拍她的头,“酥衣,睡吧。”

    暖风卷入帐,身侧是男人身上熟悉的兰香,将她的身形寸寸裹挟。

    她耳垂上仍有淡淡的酥麻之感。

    不容郦酥衣细想,困意汹涌而至,她用脸颊蹭了蹭男人的胸膛,额头上落下轻柔一吻。

    夜很深了,她在丈夫怀里,睡得很安心。

    今夜星子明朗,温风和煦。

    明日,又是一个好晴天。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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