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离是特意令人寻出来一个竹子打磨成的碗,用来喝朱见深带回来的鲜竹沥。
“因你叔父偏爱,如今内宫多是珐琅器物。朕倒是也喜欢,可是用来喝竹沥这等天然之物,似有些不太搭。”
“铜胎掐丝珐琅”也就是后世说的景泰蓝,纹饰粲然鲜妍,有繁花似锦之荣。
每朝的器物风格都与当朝的帝王的审美息息相关,只看景泰蓝,也能窥见景泰帝内心一二。
朱见深听父皇如此说,也点头赞同:“珐琅作产出实精美。”
姜离笑了笑心道:要说起瓷器,还得是你成化年间的出名(值钱)啊,别说现代了,哪怕才明末,就有了成窑“成杯一双,价值十万”的说法。
可惜见不到了。
姜离又很快说服自己不可惜:没事儿l,反正这系统跟周扒皮似的,看到了也带不走。
她欢快喝掉一碗鲜竹沥。
倒第二碗的时候,谈物柔在旁道:“竹沥虽对咳疾痰症极好,然性寒,上皇要不兑些生姜汁?”
姜离好奇:“那兑上尝尝味道。”
谈物柔:……不是让陛下您开发饮品啊。
待太子开始讲起今日朝上事时,谈物柔原本要告退,却被太上皇留下来,道一并听着就是:“你与茹院使今日不还要出宫去于府为少保诊脉吗?他说不定会问起此事。”
满朝文武能听得,她当然听得。
朱见深也做寻常事。
就如同他在西苑长大:对女子去做锦衣卫辗转奔波各地习以为常;对所见女子皆不缠足习以为常;对打小与他一并画鸡蛋的姊妹不愿嫁人,喜欢到处游历习以为常……
他是这样长大的,身边一切重要的人与事告诉他这是对的,那就是对的。
何况他在意的人会为此而过的好。
于是数年后,当朝臣们面对年轻的新帝,想要把一些事情‘拨乱反正’时,打小跟着太上皇长大,十岁出头就被叔父景泰帝灌黑水的成化帝,很惊讶地睁大眼睛道:“这些事不妥吗?那当年众卿皆在朝上,怎不正言直谏,规劝父皇与皇叔父?”
之后三连问——
“如今天下万民皆知皆行近二十载,再让朕来改?”
“大明以孝治天下,难道诸公要置朕于不孝之地?”
“莫非诸卿素日在家,也是这般忤逆长辈吗?”
年轻的成化帝一脸震惊,用颜表情生动形象发出质疑:啊!朕的朝堂里怎么会有这样不忠不孝的人,会有这样荒唐的事儿l呢!
差点被‘不孝忤逆’大帽子压死的谏臣:……
至夜,在朝上大为发作过的景泰帝,依旧到西苑来。
听说侄子已经来复盘过,朱祁钰也就没重复。
只是道:“皇兄别看于少保素日谦逊。”比如给自己的画像写‘凡尔赛小文’。
“但他性子其实是很经不起委屈,更经不起冤
枉羞辱的。”顿了顿想起:“皇兄看过他写的那篇《石灰吟》吗?”
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就是这样刚正直烈的性情。
姜离点头:当然。
一个人不表现出骄傲,但可不是没有傲骨。被无端攻讦构陷不会觉得冤屈痛楚。
“也是自王伟事后几年内少有人弹劾,我疏忽了。”
“好在金英向来会说话会劝人,茹院使医术也佳——方才她来回禀过,于少保症候已然有所好转。我取来的竹沥果然是有用的。”还不忘顺带夸夸自己。
说起竹沥,姜离想起来,还给朱祁钰留了一碗。
“你自己没喝吧。”
“多谢皇兄!”
朱祁钰真有几分惊喜:他今日亲手伐竹取沥,只是取沥过程中,不好当着侄子偷喝几口尝尝,更不好令人送给于少保前,自己先留下一碗……
于是还真没尝到自己手作鲜竹沥是什么味道。
还是皇兄好,给他留了一碗!
朱祁钰喝了半碗竹沥后,依言加了些珐琅杯中备好的生姜汁,又继续道:“说起来,见深是个好孩子啊。”
姜离笑眯眯:“哦。”
“而且已经长大了。咳,十三岁是算不得大人。但在外头人家,长子这个岁数也是半个能做主的人了。”
“嗯。”
“说起来,皇兄也知道我身体不太好,唉,你从前也劝过我说忧虑劳累过甚不好的。”
为避免再听到一个‘一字诀’的应付,朱祁钰直接道:“要不过几年,等见深熟悉了朝堂政务,再让他监国一年试试——我就来西苑陪皇兄如何?”
姜离失笑:什么是好孩子啊。
就是撂摊子的时候,也怕掉在地上摔坏了,要稳妥地跑路。
于是景泰帝就听眼前人笑道:“好啊,三年后咱们再说如何?”
现在的朱祁钰,已经不是多年前乾清宫初见,明明是接过重担,还会涕零感动与皇帝信重,说出“臣弟愿为皇兄分忧,万死不辞”的职场新人了。
他故意以嘀咕方式冒出来一句:“三年?当真吗?不会三年后又三年吧……”
这句话又戳中了姜离独一份的笑点。
没有看过《无间道》,因此不明白为何会为一句话笑成这样的景泰帝疑惑歪了歪头。
姜离擦擦笑出来的眼泪重新坐起来。
她并非是草木顽石之心,十多年过去了,对这里遇到的每个人,也都有感情,但每到这些无人能理解的时候,就难免有些寂寞。
不过好在,不用三年,她就可以回去了。
自景泰十二年后,文武百官尤其是天子近臣,其实有些能察觉到景泰帝想做太上皇的心思。
朝臣:服气。
人家历朝历代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然而咱们大明自有国情在此:可能要有两位太上皇
。
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类似金濂这种活着一分钟,为捞钱奋斗六十秒的人,就完全不能理解:太上皇也罢了,从来就脑络与旁人不同。
但当今皇帝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难道自仁宗陛下后,大明的皇帝位受了什么诅咒?只要做到十年以上的皇帝,不是没了就是变了……
朱祁钰并没有等到三年后,如他预想中一般来西苑与皇兄拉扯做太上皇的事儿l。
景泰十四年春。
朱祁钰从安宁宫出来,身后跟着茹院使。
他是特意走出来才发问,面色很难看:“皇兄为何会忽然病的这么重?”
茹院使声音也难掩悲痛,用婉转的话语向皇帝传达了‘人寿自有天定,上皇这一病如油尽灯枯’的结论。
自半月前,太上皇骤然病倒,之后身体就迅速衰败下去,药石罔效。
一直守在上皇身边诊治的茹英芝甚至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太上皇的病体像是一个被倒转的沙漏,生命力如砂砾落下般在匀速流出。
姜离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个过程和最后的时限。
于是这一日,她令宦官请来皇帝。
原已准备好要去上朝的景泰帝,当即命人出去传旨停朝,很快乘辇赶到西苑。
他进门的时候还怕看到上皇很精神,那大概就是回光返照了。好在,他见病榻上,人依旧是昏昏沉沉病怏怏的。
屋内无外人,姜离努力打起精神,认真道:“小钰,这些年,难为你也辛苦你了。”
朱祁钰刚准备出言打断这种听起来就不吉利的话,便听上皇继续道:“没办法,谁让你有个既废物又不当人的皇兄。”
景泰帝当即惊动:“皇兄,你何苦这样说自己!我从未这样想过,这些年……”
或许有些朝臣,尤其是正统末年经历那些事儿l的臣子会这样想,但这些年相处下来……
朱祁钰还未说完忆完,就见病榻上的太上皇笑了,字句分明清晰:“我没说我自己。”
仿佛是冬日饮冰,朱祁钰被这句话惊的一激灵,一瞬间甚至除了战栗外,思绪一片空白。
并未待他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怔怔中的景泰帝就见太上皇如常敲起了小金钟。
姜离圆满放下铜杵: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到今天,终于算是撞完了。
听到钟鸣,外面全天候的太医、宦官连忙一起涌进来:“上皇可有不适?”
姜离缓缓道:“是有些头痛。”
又对朱祁钰道:“小钰,你明日再来看我吧。我太累了。”这个临界状态真的很累。
做了多年皇帝,无论思绪多么混乱震惊,景泰帝到底没有在满屋太医面前露出什么异样。
他没有上步辇,就这样一步步走出了西苑。
贴身宦官舒良见皇帝失魂落魄,完全不敢说话,只能小心在后面跟着。
在一步步往前走的过程中能,朱祁钰想到了很多被他忽略的细节。
不,应该是,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
因为他更欢喜于有这样一位皇兄。‘皇兄’因何变成这样,他宁愿不去探究不去问。
毕竟……连皇位都已经传给了他,万里江山就是‘皇兄’待他好的最铁的铁证。
直到今日,人不欺人,亦不自欺。
“陛下……”
皇帝忽然驻足脸色骤变,让旁边的舒良吓得心脏差点骤停。
不过朱祁钰根本没听见身旁人在说什么。
让他骤惊的是想起:方才‘皇兄’最后一句说了什么——
“明日再来看我。”
一种冰冷的惶恐在朱祁钰心中升起:不,从来没有过,这些年了,‘皇兄’从来没有与他约定过什么日子,总是随心所欲由着他来或不来。
‘皇兄’不是要自己明日去探望,而是让他今日离开!
朱祁钰转身往西苑奔去。
后面抬着步辇的随从惶然无措,赶紧挪开避免挡着帝王的路。
“喵。”
然而朱祁钰只奔出去几步就顿住。
太上皇形影不离的黑猫不知何时蹲在路上,黑猫碧绿的眼睛像是会说话。
在喵喵叫的同时,口中叼着的纸页落在地上。
朱祁钰弯腰捡起了这张字条。
指尖微颤,打了好几次才打开。
“小钰,再见。”
有悲痛的哭声骤然自西苑响起,朱祁钰茫然抬头,不必再去了。
——
“太上皇驾崩!”
景泰帝眼前一阵晕眩,他最后的记忆是舒良带人手忙脚乱扶住他,尖声道:“陛下!太医,快,快去传茹院使!”
朱祁钰仰面看到天边被哭声惊动腾空而起的飞鸟,有着轻巧的羽翼直上青云,鸟鸣清脆。
“再见,小钰。”
再见……
我的亲人。
上皇丧仪期间,天下缟素。
高朝溪亦是一身素白,奉召入乾清宫见景泰帝。
她神色很平静宁和,比起悲伤,早知晓所有的她,更多是怀念。挚友归乡,哪怕此生不见,也为之欣然有慰。
晌午入殿,待高朝溪自乾清宫出来时,已然是接近日暮。
她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喉咙:说了太多话,最后她的嗓子都是哑的,去找物柔要一剂药吃吃。
而兵部尚书兼少保于谦,于此日暮时分奉召入乾清宫。
他才走到院中,就从开着的半扇窗处,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景泰帝。
一如多年前,他们一并入此院,看到坐在窗后的‘正统帝’。
两人隔窗对望的须臾,于谦已然心有所感。
果然才入内,就听皇帝第一句话就是:“肃愍这个谥号不好!”
于谦更加确定:陛下,
都知道了啊。
高朝溪如皇帝所言‘万勿隐瞒’,将她所知一一道出。
其实在她心里,也想为最好的朋友说出她曾经做的事情,曾经让这世上免于遭遇的灾祸。
于是,这景泰十四年的景泰帝,隔着遥远的时空不满道:“肃愍这个谥号不好,忠肃也不够好。”
《谥法》有言:貌恭心敬曰“肃”,“在国逢难曰“愍”。
故而为国捐躯的臣子常得此谥。
明英宗死后,于谦得以平反,朝廷赐此谥号。
直到万历朝,再有官员为其鸣不平:于少保卫安宗社,实乃挽扶社稷定国之大功,更为奸臣所害,只得‘肃愍’二字为谥号,实不足矣。
于是经礼部议定,改于少保谥号为“忠肃”,为其修筑乡祠。
《谥法》:临患不忘国曰‘忠’;危身奉上曰‘忠’。
这于臣子已然是上谥。
然而,于谦见皇帝拿起案上的黄纸,上面端正书写了“文正”二字。
“陛下实不必如此。”
自宋代以后,因司马光在《论夏竦谥状》中写过“今乃谥以‘文正’二者,谥之至美,无以复加。”,文正就成为了后面朝代阁籍特载‘不宜轻用’的谥号,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臣子得此谥号。
然而景泰帝不肯再讨论这件事,表示朕偏要如此。
“若有世,朕不得帝陵宗庙,卿不得谥……”
甚至夺门之变后,君臣再也不可能见一面——太上皇朱祁镇重新登基的正午,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执少保兼太子太傅兵部尚书于谦等人于锦衣卫狱’[1]
六日后的正月二十三,于谦遇害。
不足一月后的二月十九,已被废为亲王幽闭的景泰帝过世。
一无庙号帝陵,一无谥号祭享。
朱祁钰再次强调:“朕很喜欢文正这个谥号,卿百年后亦当配此谥。”
于谦静默片刻,方才行礼:“那臣谢过陛下。”
景泰十四年上皇丧仪后,皇帝因哀毁过礼龙体不安,付太子监国。陛下本人则搬到西苑一处新的宫苑去修养病体。
群臣见这熟悉的前奏,也就基本心知肚明。
直到景泰朝最后一道圣旨落下——
为少保于谦提前定下谥号“文正”,并晓谕新帝,来日于少保配享其帝王庙庭。
又是一年春日。
朱祁钰走到安宁宫正殿坐下来。
他依旧没有去坐主位,还是如弟弟拜访……长姐一般,在客座上稍候。
好像依旧会有宦官进去传信,好像他走进门依旧能看到在摇椅上抱着猫摇啊摇的熟悉身影。
庭院寂静。
朱祁钰望着对面的墙壁,看着挂了十余年的乐天居士的诗词《慵不能》。
“架上非无书,眼慵不能看……”
清晰笑声在耳边响起,带着他熟悉的,哪怕感慨也是懒洋洋的语气:“这就是我余生想过的日子啊。”
你去过这样的日子了吗?
一定要如愿。
泪静静流了一脸。
这是成化元年初,寻常又平静的一个春日。
春阳如水,遍映园林。
姜离也是在这样明媚的光中醒来,目之所及的景致如身在西湖,叠石为山景色奇绝。
姜离:?
刘禅住的这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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