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安分守己当昏君 > 第 75 章 不是我,是你(一更)
    福国长公主府。


    皇帝忽然驾临,宫人们匆匆忙忙去备茶点。


    精致御点现做是来不及了,还好帝姬素日也要待客,府中常备些细巧蜜饯。


    公主府的女官便按照皇帝素日喜好,凑了八碟雕花蜜饯上去。


    所谓雕花蜜饯……其实还是蜜饯,就是食不厌精把诸如梅子、甜姜、蜜笋等物雕成在玉盘中盛开的花朵样式。


    这是绍兴八年春光明媚的正午。


    柔福帝姬看着从光中走进来的身影,起身相迎。


    姜离从黄彦节手里取过剑,令他在院门处守着,一应人等不得入。


    同时叫出还在系统空间内代替她跟坑货系统交涉,为bug讨要赔偿的6688。


    让他先载入窗外树上一只喜鹊,也一并看着,以保无人窃听这场谈话。


    柔福帝姬请安问好过后,只是垂首坐在一旁,姿态很雅致柔美,若不看她低垂眼眸里难掩的翻涌情绪,会觉得她人如其封号,秉承女子以柔顺为福。


    直到皇帝屏退宫人,一副有要紧事要说的模样,她才抬起头来,端量了下皇帝神色。


    两人目光第一次相触。


    与从前姜离见过许多女子明亮如星辰的眼睛不同,柔福帝姬的眼睛像是井,还未望进去就令人觉幽冷而藏深。


    姜离也没什么时间和心情寒暄,落座后开门见山:“妹妹自金国还朝也有几年了,但许多旧事我还未曾细问。”


    姜离没有完颜构的回忆。


    但她都不用特意去打听,就知道以完颜构为人,必没有与柔福帝姬恳谈过‘靖康之耻’‘亲人痛辱’。


    面上哭一哭给点钱敷衍过去就行了:万一关怀多了,这不知咋逃回来的妹妹没眼色,若以公主(还是特殊的唯一逃还公主)身份上书,痛陈皇族在金国的遭遇,恳求光复山河迎亲眷回家可怎么整?岂不是把他架到道德高地上去了?


    而今日姜离问起旧事,也不是着意要揭人伤疤。


    只是必须要确认下柔福帝姬的心性和选择:她是吃过大苦颠沛流离的女子,如果余生只想躲在公主府衣食无忧安稳度日,姜离也能理解。


    “这些年过去了……当日京师城破旧事,金国之事许多朕还不知。”顿了顿,姜离终是道:“不想说的,妹妹都可以不说。”


    柔福帝姬深深打量眼前皇帝。沉默片刻后,忽然露出个略带古怪的笑意:“陛下。”


    她并不唤九哥,甚至不唤官家这种稍显随意的称呼,只是郑重如臣子上奏,口称陛下。


    “如果陛下今日愿意听,我会从头到尾,事无巨细说给陛下。”


    日影渐渐偏斜。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


    柔福帝姬诉说到嗓子喑哑,也说不完多年血泪:她的血泪,所见诸姊妹和女子们的血泪。


    姜离握紧手中宝剑,剑上镂刻的


    纹路印在掌心。


    心肺亦随之绞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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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置身雕梁画栋公主府邸,两人却都觉得像是深夜坐在废园荒井边缘,对着幽深井口黑色井水看下去,看到些枉死不得超生的冤魂。


    柔福帝姬忽然唤道:“陛下。”


    “数年前我刚回朝时怀疑我身份的的人颇多,是诸宦官宫女确认后,彼时陛下才信了我是真的帝姬。”


    姜离就见眼前女子抬起眼来,黑如墨凝如夜的眼瞳中是逼人的亮光:“那么现在,我要问一问,陛下又是谁呢?”


    虽说姜离在确定柔福帝姬性情后,就没打算再以这张狗皮的身份与她交谈。


    但她还是带着好奇看着柔福帝姬。


    这样敏锐吗?


    她方才几乎没有开口。


    柔福帝姬转着手里的空茶杯:“若是歌舞宴饮,陛下听几个时辰都不稀奇,但方才我说的这些话,你居然安静听了两个多时辰。”这就不对了。


    就算因为要跟金人求和,所以耐着性子听完,但一个人眼睛里的情绪是骗不了人的——


    她唇边笑容讥诮而饱含恨意:“你听得很难受是不是?”


    “可他不会。我这个妹妹的苦楚,对他算什么?”


    “他连自己的妻子女儿也并不在意,何况是认不清的妹妹。”当时完颜构本人是不在开封,但他的妻女数人也都被掳走。


    对此完颜构的反应就是:刚登基逃跑过程中还不忘广选姝丽,搜求攘夺的民间民怨沸腾。当然那时候他还没有被金人吓得不能人道。


    柔福帝姬继续道:“更何况你连听到宫女的遭遇,都要忍不住蹙眉。”


    再加上……


    别看柔福帝姬开口直问如刀。


    但其实这两个多时辰,她也是大胆假设,然后小心论证。


    通过各种事情来试探‘皇帝’的反应。


    “尤其是我最后特意说起,我一路逃回来,路见百姓的反抗——”


    河北早沦落为金人肆虐之地,而她亲眼所见,当地百姓皆白绢为旗刺血为‘怨’字,以迎敌寇。


    朝廷不令军队出兵,民间就自发而成百多路义军,哪怕是勤恳种地的农户们,都会削竹刀竹弓,乡村之间结成巡社,以性命护卫他们的故土家人。


    柔福帝姬将所见一一说来,在敏锐看到面前人眼底泪光一闪后,终于确认了这不是她的‘九哥皇帝’。


    一个要跪下求和的皇帝,怎么会愿意听到‘如蝼蚁一般的草民’都敢于抗金,有骨头有血性呢?


    柔福帝姬三连举例论证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宫人上的茶都快被她自个儿喝完了:“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她觉得该结束这个话题了:毕竟要继续说当今皇帝的不做人事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姜离也就干脆点头:“不用再说了。”


    “我确实不是完颜构。”


    先是一愣


    ,然后柔福帝姬为这个名字笑出了声,这是她第一次笑。


    “好名字!”


    柔福帝姬的语气里完全没有她们赵宋皇帝被替换的愤慨,只有好奇,甚至还带了点活泼雀跃:“那你是谁?又怎么装扮成跟当今皇帝一模一样,无人怀疑的?”


    她使劲盯着这张脸,也看不出任何妆饰。


    可实在是跟年节下才见到的皇帝毫无差别。


    姜离长叹:“不是装扮。”


    “我是前世不修倒了血霉了。”


    两人暂停谈话,宫人奉命入内换过新茶,然后撤掉这些雕成花却完全不顶饱的蜜饯,换上了柔福帝姬喜欢的当年风靡开封城的贺四酪饼。


    倾诉对象调换。


    这次是姜离边啃香喷喷的饼,边说自己的来历。


    她吃的很香:毕竟骤然到了南宋后备受打击,水米未进还干了两件体力活(手搓上吊绳、拎宝剑砍人)。


    此时终于有心情吃饭了。


    她对着茶水吃了两张酪饼,也说完了自己的故事。


    柔福帝姬实在忍不住露出神往的样子:原来会有那样的后世吗?


    女子可以不因为父兄而获罪。


    甚至听她的描述,是自己在外工作,挣钱买房自自在在。来这里前最苦恼的是作为打工人老板是不做人的黑心资本家(现在的系统老板也是),愿望是早日实现财富自由彻底躺平。


    柔福帝姬努力忽略掉面容,只看面前人的眼睛。


    目光第一次柔和下来,声音也温软怜惜起来:“好可怜见的,原来是能过那样神仙日子的清清静静女儿家,一睁眼竟然成了个畜牲。”


    姜离登时生出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感慨:“是吧!”


    她吃饱喝足,放下茶盏的瞬间,忽然被面前柔福帝姬倾身握住了手臂。


    柔福帝姬力气很大,眼睛亮的惊人,如砰然炸开的火光。


    声音喑哑却炙烈:“既然你不是他,那你可以的!”


    她目光中再不掩饰强烈的恨意:“杀掉他们!”


    不只是朝上那些求和的奸臣乱党——


    柔福帝姬:“宋并非没有忠臣良将,只要皇帝肯,大有希望可以收复旧山河!”


    “若有那日迎回天眷……”


    “杀了罪魁祸首!”


    她那位父亲,昏德公赵佶死的实在是太轻松了。而她的兄长重昏侯赵恒还在苟活着!


    他们父子的昏聩无耻葬送了宋的大好山河、万千子民,以及她们诸多人的一世……


    他们不是她的血缘至亲,而是与金人一样,都是不共戴天必欲杀之的仇雠!


    柔福帝姬望着姜离。


    深井中的无数冤魂似被惊动纷纷浮上水面,眼中流出血泪来。她们在说,用她的声音在说:杀了他们!


    “我不能。”


    柔福帝姬愕然望着姜离。


    一只手臂被柔福帝姬紧紧攥住,姜离用另一只手取过了一旁


    的宝剑,郑重递了过去:“顶着完颜构这个身份去收复山河,他配吗?”


    他配个!


    姜离一字一顿:“是你。”


    “是你,去光复山河。”


    柔福帝姬的双手慢慢松开了姜离的手臂。


    她的指尖碰到了这柄沾过血的宝剑。


    姜离继续往前递:“是你,去亲手杀了他们。”


    自地狱中挣扎辗转,却爬回另一个地狱的柔福帝姬——伸手握住了人间的宝剑。


    夕阳渐渐沉落。


    姜离与柔福帝姬道:“怎样让你掌权这件事,我心里倒有了初步的设想,只是……还要见过岳将军后才能最后确定。”


    她看了看外面绚烂晚霞:“而且,今日也太晚了,我宫中还有事。”


    抄家弄钱可是很重要的!康谞已经凉了半日了,该动的人应该也动起来了。


    有她的‘王先生’珠玉在前,姜离对于大贪宦康谞能榨出多少钱来,还是有几分期待的。


    钱这东西太实在太重要了。


    尤其是此时南宋,离大明的局势可差得远。


    军费就太要紧了。


    “你明日请旨进宫,咱们再详谈。”


    柔福帝姬犹豫:“公主府比较清静……”宫中人多眼杂,她们说的这些话可不能被听到。


    姜离笑道:“没关系,我有特殊的监控技巧。”说着打了个响指,外面树枝上已经站累了的喜鹊飞到她手臂上来。


    她起身准备回去弄钱,还不忘也像个黑心资本家一样,叮嘱柔福帝姬晚上也别闲着。


    “我刚来这里,对人、事都不够了解。”


    “要不今晚你也想想,有没有什么有才可靠的人。”


    “对了,女将军我倒是知道一个极出色的,到时候想法子给你招回来。”


    柔福帝姬也随之起身,准备送送这位姜姐姐(两人论过年纪后,柔福就换了称呼)。


    听她说起人才,柔福帝姬当即想起来一个。


    “姐姐等等。”她转身去内间拿出来一张花笺。


    “你看看这篇《打马赋》如何?写这篇赋的女子,心胸格外不同,我打小便对她十分敬重。”


    “说起来她原出身名门,这些年也饱历经颠沛流离——”


    “前几年她还在金华避难,好在去岁到了这临安城定居,我才得以一见。”


    打马,姜离知道还玩过——就是双陆。


    她刚到明的时候,这才是宫中的顶流游戏,只是后来被她给带成麻将了。


    只是这篇《打马赋》虽以博戏为名,但写的确全是家国事。


    尤其是最后一句:“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


    “好!”能写出这句赋文的女子,就已经胜过南宋朝廷上诸多附和跪金官员了。


    不过,不只是‘好’,还是……好熟悉。


    姜离觉得这篇赋她见过。


    柔福帝姬显然对此人十分推崇赞叹,爱惜抚摸着眼前亲笔文稿:“据说三十多年前,写这篇文的易安居士才不过十来岁的年纪,一首《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就遍惊京都,当真是所见文士莫不击节称赏,道为不世文才。”


    不过柔福帝姬也知女子文名难留于世,故而她好奇问姜离道:“不知后世,可有人再知易安居士之文名?”


    易安居士,李清照。


    姜离:又不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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