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色马匹疾驰进入临安城。
马上悬挂着特殊的铜铃和木牌,城门守卫一见便知是急报,立刻放行不说,还与街道司的巡逻士兵一起帮着吆喝清开主街。
临安城内人口稠密,为避伤民,快马入城后也放慢了些速度。
何况,马上人还要按照惯例气沉丹田——
“大捷!大捷!”
这洪亮的声音似乎定身咒一般,把这座繁华的临安城定住了——
无论是道上兵卒、街边摊贩,路上行人,酒楼客人……通通随着这‘大捷’二字,忘记了原本的手中事口中话——只是翘首以盼,去盼一个期待至深,以至于听到都不敢相信的消息。
唯一还在欢声笑闹的便是不知愁滋味的闾里孩童。
“王师收复开封!”
枣红马上的报信使,用最简单易懂,每个人都能听懂的话语,报出了这个消息。
街道像是忽然活了过来。
不管身边是至亲,还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全都是下意识彼此拉扯着、互望着,急切互相确认着:“你听到了?”“我没听错吧?!”
街巷中,骤然被紧紧抱住的孩童懵懂不知,只看见自己头上戴着的楸叶掉在了地上。
“阿娘?”
把楸叶剪成各色花样,于立秋日戴在头上,以迎秋求吉,是京城风俗。
这个京城……不只是指如今的临安,更有曾经的汴京。
南北风俗多异,这些共同的习俗,便被南迁避难的北人们格外珍惜。
这些年每到立秋,人们鬓边都会戴上仔细裁成精巧花样的楸叶,到了次日,也不愿意摘下。
直到此时,孩童鬓边被剪成小老虎状的楸叶落在地上,懵懂孩童想伸手去捡,却因母亲抱的太紧而不能挣开。
孩子听到母亲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听到整条街的人哭了起来。
不必捡了。
临安城再好,不是家。
落叶归根。
他们可以……回家去了。
临安朝堂。
立秋的次日,正是每五天一次的朝堂大起居。
晨起,李纲入垂拱殿前,看到台阶上熟悉的身影,不由走过去伸出手——
李老相公面上一脸严肃,实则手很诚实,摸了好几下在阶上站着的白鹤。
说来也巧,这只白鹤是在朝堂接到‘岳家军挺进朱仙镇’捷报的次日飞过来的。
好似有灵性一样,直直飞进了垂拱殿。
戍守的侍卫们本来想驱赶,然而柔福帝姬很快制止:鹤有吉祥长寿之意,不要惊着。
况且……如今秋天将至,这鹤说不定是从北方飞来的鹤——鹤是哪怕千载后依旧要归家之灵禽,留有鹤归华表典故。
在北伐之际恰巧落于临安皇城内,也是一种吉兆。
而从那日起,这只鹤就每
天早上飞来,有时在殿内溜达,有时只在门口徘徊。
以至于这些天下来,朝臣们都习惯多了这么一位‘同僚’。
李纲相公觉得很巧。
而姜离很想说:哪有巧合,全是人为——
自那日柔福告知她岳帅到了朱仙镇,她在屋里躺着钓鱼就有点无聊起来。
再加上也不愿错过第一时间听到‘开封收复’的捷报,姜离就让6688入住一只鹤,天天飞到朝堂上去蹲点。
她能分享6688的视角,自然能跟朝臣们一起收到大捷之讯。
至于为什么是鹤,柔福原以为姜姐姐想的跟自己一样。
然而对姜离来说,其实是想起了一个梗——我要做个有‘大秋鹤(丘壑)’的人。
柔福:……
6688:谐音梗扣钱!!
总之,这些天,总有一只大秋鹤徘徊在垂拱殿附近。
只是姜离在6688的视角里,看到鹤每天不是被人摸头就是摸羽毛,甚至想在身前竖一块牌子,顺便赚点外快:从现在起,摸鹤要收费!
这日,见有宦官满脸喜色飞奔进来,‘噗通’跪了时,满朝文武包括门口的大秋鹤都定住了。
“帝姬,大喜,大喜!大捷之奏入京了!”
报信使入皇城后自没法策马狂奔,早有腿脚飞快的小宦官,提前跑来报信:“帝姬可要……”
根本不用他问完,就见丹陛之上帝姬已然立起身来。
“立宣!”
信使叩首奉上捷奏。
这封正式的捷报,当然与信使在外头街上那简单的一句话不同,而是详细写了整个战斗过程,具体到各个时辰。
柔福取过奏疏,半分没有耽搁地一目十行扫了一遍,随即先报出最要紧的消息:故都已复!
——若叫人从头念起,只怕性子急的朝臣,能急得撅过去。
朝上一片欢声喜动。
只是朝臣们到底比外头的百姓知道更多军情,虽有不少眼含热泪,悲喜交加至失态的臣子,但很快就彼此提醒着、宽慰着渐渐平静下来。
毕竟,还要听详细的战报呢。
至于庆祝……今日下了朝还怕没有庆典吗?
只怕这皇城内外,今晚都要热闹翻了天去!
手背在身后掐了自己好几把,维持住了平静的柔福帝姬,见文武百官渐渐静下来,尤其又见大秋鹤版姜姐姐也在殿内等着听——
就摆了摆完这份捷奏。
宣旨官的声音开头都有几分颤抖。
捷报开头先写了二路大军各自的安排。
之后才到重头戏。
“……五日辰时,后护卫军(岳将军官方军号)遇金番贼四太子,其亲领番兵万余骑……”
姜·大秋鹤·离:辰时。就是早上七点多,完颜宗弼就让岳帅堵住了?也就是说他
后半夜就开城门开始跑路了?
宣旨官越念越流畅,声音回荡在垂拱殿内。
捷报里详细描述了这一战参战的敌我双方将领,作战时长和经过,以及当阵杀死和俘虏的敌贼将领数目,缴获了多少战马、器甲等物。
其实旁的也都罢了——
在听到完颜宗弼的名字出现在俘虏名单,而非当阵诛杀名单里时,有朝臣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是活捉了完颜宗弼?!”
宣旨官被问的忍不住再次低头看了一遍,将相关词句又念诵了一回。
得到重复肯定后,朝上又是一片狂喜浪潮。
别看这几年,完颜宗弼变成了行走的经验包,被宋的几位名将刷了个遍。
但朝上凡是资历老一点的朝臣,还是经历过金兵名将多战力强悍那几年的,被完颜宗弼追在后面的惨痛回忆也不是没有(起码完颜构就有,被人追到海上去了)。
此时北伐军能在故都开封外,抓住完颜宗弼这种大金名将,自然是振奋天下民心的大事!
再加上——完颜宗弼身份不同,他是正儿八经的大金四太子: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儿子。
当今金国皇帝金熙宗的亲叔叔!
也就是说……现在是宋金双方,各有要紧俘虏在手。
要是两边可以通话,就会出现如下对话——
熙宗若问帝姬:你不想要你哥了?
帝姬可回熙宗:你不想要你叔了?
虽说自接管政事以来,柔福倒也深知金国的内斗日重:如今金国那位年不足二十的年轻皇帝,未必多喜欢完颜宗弼这个又有兵权又辅政的亲叔叔。
但……
这东西得比较。
金熙宗对完颜宗弼有倚重有忌惮,然而,无论什么样的情感,肯定比她对前皇帝哥哥赵桓在乎多了。
那么无论双方怎么互换一波,她都完全无伤:哪怕金熙宗一怒之下把赵桓剁成八块,柔福也只会真情实感痛哭一场,心里想着‘太浪费了,剁的块太大了呀’——然后口中说着‘杀兄之仇不共戴天,誓灭金贼’。
如此而已。
宣旨官念完战场详情停下来,向帝姬行礼。
因奏疏上还有请帝姬定夺的处置事宜——是把完颜宗弼运回临安太庙献俘,还是暂留开封看管?
柔福帝姬当即表示:把他留在开封就是了。
便是要太庙献俘,这临安太庙也不是正经太庙,还是完颜构选择了临安当新都城后,现建的太庙,从里到外所有物件都不满十岁……
“就留他在开封严加看管,待来日开封城内太庙重修完毕,再行献俘典仪吧。”
“何况……也亏了他。”想起方才捷报上说起的缴获物资,柔福就道:“也亏了完颜宗弼提前将临安皇城内各色珍宝理了出来,当真是省了诸位将军的麻烦。”
别说,完颜宗弼还是个归纳小能手。
他命手下把开封皇城内各类珍宝贵物整理的真挺好
——
甚至按照从贵到贱分门别类装车了:这样一旦需要轻装简行快跑的时候,可以先从贱的开始扔起,争取把最有价值的带到黄河北去。
真不错啊。
要知道宋军进入开封城后,必是面临百废俱兴的局面。
一时只怕难有精力去搜罗这些金玉之物。
而完颜宗弼已经提前把重金财宝从明细到分类都做完了,宋军直接拉回库房就行,都不用担心有人浑水摸鱼趁乱劫掠——简直是体贴入微。
于是柔福温和道:“完颜宗弼既对我宋有如此‘苦劳’,孤也免他来往奔波,就留他在开封吧。”
群臣口中:帝姬盛德仁厚,古今无双!
心中:啊,帝姬好能阴阳……您就天天这样去跟清景园内陛下请安吗?感觉陛下早晚得气死啊。
待替完颜宗弼办过‘开封暂住证’后,宣旨官继续往下念去。
后面就是二路大军从二个方向汇聚到开封城内的事情了。
在初步了解过开封城内的现状后,奏疏上也列出了需要朝廷派出的各种官员数目,以及需要的物资。
这次尤其提了,请朝廷从南面多运些北地紧缺的药物来——
人道大灾后有大疫,就是指地震、洪水过后好蔓延瘟疫。而战争……更不必说。
这些柔福都是亲自经历过的:她从五国城逃回来的路上,就亲眼见过尸盈郊邑白骨交横,许多城镇就因此生了瘟疫。
好容易从战乱中幸存下来的百姓,又像脆弱的蒲公英一样,被恶风吹散在瘟疫中,直到,整座小镇变成了蒲公英光秃秃的杆,没有生息。
许叔微站出来:“臣领旨。”
哪怕用鹤的视觉看万物有些不同,但姜离还是能看出——李纲相公和许神医的状态简直是掉了个个,现在李相公容光焕发,许神医倒是憔悴了起来。
实在是这些日子,许叔微马不停蹄忙着培训一批批专科医士:也不要多精通各种医术医理,就是专为战时战后工作培养。
毕竟,作为当世神医的许叔微,虽然各科都通,但最擅长的,正是防治瘟疫:靖康之难后,时许叔微所在的真州就起了瘟疫,但经他手的病患十活□□。
离得近的朝臣,有点疑惑转了转头: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感觉身旁这只灵鹤好像叹了口气。
姜离确实叹气来着:到底是什么运气啊——不但抽到ssr,甚至连专业技能都对口。
这一日,整座临安城沸腾的如同炸相公的油锅。
哪怕身在皇城和官署内,都能听到外头箫鼓喧空,人声鼎沸的热闹。
甚至白日里就有百姓忍不住开始放起了鞭炮甚至烟花。
估计到了晚上更了不得!
而这一日朝会后,柔福来到清景园,让亲信宦官代替皇帝留在屋内,而她与换过衣裳熟练装扮好的官家姐姐一并出门去了。
在柔福心里:她自应当去
感受、享受这克复故都,万姓欢庆的一日。
而姜离,选择去一个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西湖。
皇宫在临安城南边的凤凰山麓,而西湖则在临安城西,距离并不近。加之今日街上车马纷纷万民摩肩擦踵,管什么达官贵人的马车,除非摆明身份强令五军清道,否则都很难迅速通行。
“不急,咱们慢慢顺着往前走就是了。”
车马慢到姜离和柔福可以从马车窗处往外递铜钱,一路走一路买,甚至还有跟摊贩闲聊的时间。
于是,等她们终于到达西湖边上时,不光夕阳西下夜色渐浓,她们马车里也快要堆到放不下了。
姜离立在熟悉又陌生的西湖畔&adash;
她熟悉的两座少保坟茔都不在。
姜离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与柔福你一块我一块,吃掉了一整盒路上买的定胜糕。
她们临安城内,无数烟火腾空而起,彻夜未歇。
而在烟火之外,总有一轮亘古明月,照彻这天地人间。
金国。
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宋这边得到了捷报,金那边就收到了噩耗。
金帝完颜亶简直要气死:朕那么大一个叔叔,不对,叔叔也就算了,朕那么大一片土地和开封城呢!
但事情既然发生了,恼怒于事无补,总要想法子去解决。
在金人眼里:宋人最重孝道礼教。
主要也是完颜构给他们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甭管真实想法是什么,完颜构一直打的就是孝道幌子乞和,谎话说一百遍就像是真的。
金人也已经清楚,如今宋临朝称制的是位长公主&adash;他们扣押的活皇帝是她的亲兄,留着的死皇帝是她亲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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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不想要你皇兄的性命?不想要你父皇的梓宫(棺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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