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八年秋。
开封城内的百姓们,经历了信息量爆炸的一天。
崔意娘是无数开封百姓里再寻常不过的一个。
今儿,她特意起的比往日早了大半个时辰,把自家卖煎夹子的摊子早早推了出去——板榜上昨日就张贴了朝廷的布告公文,今日先帝的棺椁入开封城。
这样的惊天大事,开封城内许多人都不愿错过,那叫一起早贪黑去城门和主马路上排队,等着围观那位终于回来(虽然是横着死回来)的先帝。
崔意娘没空去。她家中只有她跟老母亲相依为命,靠着卖煎夹子过活。
临出门前,拄着拐的母亲摘了院中一朵小小的野菊给她别在发鬓上,打心底里笑出来:“这样才好看。”
不似之前许多年,她们一直是灰蓬蓬,不敢抬头也不敢打扮的人。
毕竟是……亡国奴。
开封城曾有百万多人。
金人入寇后曾大纵屠戮,亦虏掠走许多宋人充作奴仆。
于是自靖康之难后,开封城早不复当年繁华盛景。
只是曾经城市人口基数大,看起来幸存下来的百姓还不少,不似开封城外河南路许多曾经的城镇村落,已然是人烟绝迹,蒿莱满野。
当然开封城内这些百姓能侥幸活下来,不是贼寇不够残暴,主要是他们进入这座开封城是为了占有和享受——如果所有百姓都被一夕杀光了,谁来供养他们?杀猪还不能一口气都杀了呢。
只是……逃过城破屠戮的人,也不代表能一直活下去。
崔意娘推着她的小吃车来到熟悉的街道上,很容易能分辨出哪些是一直在城内做亡国奴的北人,哪些是义军入城或者是从南边归来的军、民。
——因当年金人进入开封,要求所有宋民与金人一般剃头辫发,改换衣衫。
凡民不削发或是着旧汉服者死!
如今北伐王师入驻开封,衣裳可以换回来,头发却没法那么快长回来。
崔意娘路过贴着朝廷公文的榜板,不由略微顿足。
她还记得十一年前这里贴着的金国榜文:“既归本朝,宜同风俗,亦仰削去头发短巾左衽。敢有违犯,即是犹怀旧国,当正典刑,不得错失。”[1]
彼时血腥气尚未散去的街道上,有官员带着兵丁(许多还不是金人,而是投了金人的宋官汉奸)挨个检查路上的百姓:大约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卖力,哪怕剃了头的人,只要顶发稍长或者样式不够标准的,依旧会被他们拉到一旁去,一刀把头砍掉。
崔意娘的父亲就是这样丢了命,而兄弟当夜跑掉,说要去城外做红巾军。
反正,要不去投身义军做‘金人的通缉犯’,要不就剃头,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而人这一走,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
该是不在了。
她与母亲没有多难接受亲人的死讯,从十二年前起,这开封城
里每个百姓都是如此,虽然依旧会伤痛的死去活来,但,却不会为此而意外。
走出家门的亲人可能再也回不来,是件发生频率很不低的事情:或许碰上了心情不好的官兵被寻个理由捉去打死,或许被路过的金人看到直接捆走做奴仆,或许只是没有来得及躲避飞奔的金人马蹄……
总之,活过今天是今天,活过明天是赚的。
不过如此。
天色还是墨汁一样的浓黑。
街上却比往日多了许多人,都是涌向城门口的方向,等着先帝的棺椁入城。
崔意娘在秋日寒凉的清晨,吐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来,开始麻利地翻动着煎素夹。
说起来,她虽然对皇帝的棺椁很不感兴趣,但北伐军入城的那一天她却是去迎看来着!
而且跟这开封城无数百姓一起,努力把自己的吃食投喂到将士们手中。
她成功了!
崔意娘把煎肉夹用油纸包了捆好,并没有从正面递,那很容易被推拒回来——她是把温热的油纸包从侧后方忽然塞到一个年轻兵丁怀里,在他回头想要交还食物的时候,意娘早就蹲身消失在人群中。
军伍行进不停,于是那张年轻却带着火灰和疤痕的面容,只得茫然抱着一包香喷喷的煎夹子往前走去。
直到今日想起此事来,崔意娘的嘴角还是忍不住一弯。
比起解救她们的北伐王师入开封,曾经扔下天下万民自己跑路的徽宗入京……别说死的,就算是活的,崔意娘也不想浪费一天出摊日去看。
对她和很多百姓来说:皇帝的大棺材回不回来,都是跟他们无关的平凡一天嘛!
然而这注定是不平凡的一天。
自家小食车就在板榜不远处的崔意娘,接受了一整日的消息洗礼,精神震撼。
先是听到有人喧嚷:“太上道君皇帝的棺椁入城了!先帝的龙体回来了!”这倒不是什么新闻。
但在崔意娘听到这条消息后,未过一个时辰,便有数十队禁卫和宦官从皇宫内飞奔而出,在开封城各个板榜处张贴新的公文布告。
还在高声宣布:“金人狡诈,不曾归还太上道君皇帝梓宫!”
崔意娘:??
先帝的龙体又没回来?
她虽然没有特意去看,但她摆摊的街道就是主路的分支,在护送的大队走过街口的时候,她也瞥到了一眼硕大的棺椁。
那刚才回来的是啥玩意?!
很快,街头巷尾就布满了激烈讨论的百姓,很多都表示自己知道内幕,是从在官署、军中当差的亲人那里听说的可靠情报——
“金人真可恨,现在竟还如此辱我宋廷!难道不怕岳家军去打他们吗?他们的四太子不是都被岳爷爷抓了吗!”
有人问出了崔意娘的心声:“那大棺材里不是太上皇,是谁的尸身啊?”
“你没挤过去看?告示上都写了,那棺椁里是木头,是一段朽木啊!金人欺人
太甚!”
“那太上道君皇帝龙体去哪儿了?”
“听说金人把咱们太上皇吊树上,让鸟给吃干净了!”
“不对,你听错了,是用布一裹埋到土里去,后来被野狼刨出来吃了。”
“啊?我打听来的虽也是以绢布裹了,但却不是埋到了土里,而是扔到水里喂鱼去了——据说金人的鱼都生的刀一样的齿,拆绢布跟咱们拆粽子一样容易。”太上皇当然就是那枚肉粽。
……
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或者说……美好祈愿总是丰富的。
总之,甭管本体去哪儿了,反正有一点是确定的:先帝大变死人,尸骨无存啦!
崔意娘的耳朵被各种言之凿凿的小道消息灌满。
然后越发确定:不是她的错觉,街头巷尾的百姓们除了对金人再次侮辱朝廷的激愤外,还有一些藏不住的对太上皇死的尸骨无存的‘喜气洋洋’。
是了,如今这开封城内的人口,基本一半是从前躲在山林里的义军入城定居,一半是亡国后的幸存百姓。
这些人,谁家里没有尸骨无存的亲眷。
谁不恨死了金人,恨死了……内奸。
而宋最大的内奸,不就是几位皇帝吗?
就像方才听到棺椁里是一段朽木的崔意娘,手不由一顿,心里下意识升起一个不能宣之于口的大逆不道想法:要当时龙椅上坐着的真是一块木头,就好了!
木头起码不会主动打开开封城门。
很快,新的告示又张贴了出来。
要看懂朝廷榜文,不只要认识字,还需要一定的学问,因此举书人,被众人齐心协力挤到最前面去,负责给大家用白话讲解榜文。
“金人如此践辱先帝尸骸,帝姬已当朝亲手斩杀金国正使,其余使者与金兵则尽数为岳将军等人所诛。”
人群中已经爆发了欢呼声,久不能停歇。
还是念诵的人扯着嗓子喊了好几遍:“我还没念完。”簇拥在板榜前的一层层百姓才渐渐安静下来。
“从此后宋与金,再无通使和谈!”
“朝野文武,天下将帅军民,当资众力,奋心北伐!”
崔意娘已经好久没有走神到煎糊食物了,今日却实在分神。
焦气扑鼻后才反应过来,一边将糊了的夹子放到一旁准备做自己的午饭,一边忍不住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
而周围百姓的讨论热点,已经从‘先帝尸骨五花八门的消失法’变成了那位当朝斩杀金使的帝姬。
果然是那位油炸秦桧,定意北伐,如今正在临朝称制的帝姬!
姜离在明朝就是搞过宣传口工作的人,到了这民心激愤的南宋,当然更重视这方面的工作,出海前屡次三番对柔福叮嘱:一定要搞好舆情工作。
总不能让百姓还把功劳记在完颜构身上吧!
因舆论宣传工作做得好,虽然开封城才收复没多久,
崔意娘与这城中许许多多百姓,却都听过帝姬的种种义举。
当然,也了解了帝姬的对照组:那位要给金人下跪求和,把北地都送给金人的当今皇帝。
对崔意娘来说,她对帝姬的事迹毫不怀疑!因她不光是道听途说,之前南逃现在已经回来的亲眷,就是活生生人证。
而她这位亲戚运气特别好,在临安赶上了处置奸相秦桧的巡回分段油炸现场!想听此事的亲友和左邻右舍,差点把他家门槛都给踩平了:这可是亲眼见过油炸相公的人啊。
以至于都摆摊卖炸油鬼,他们家生意就更好些:人家见过正版!比不得!
而在百姓们还在讨论帝姬斩杀金使事时,就见熟悉的贴告示小队又带着新的榜文和浆糊桶来了……
哇,这一天,到底还有多少新闻啊!!
而这次张贴的,是当今皇帝赵构的罪己诏。
啊,那位要给金人下跪的皇帝啊!
听说他已经不良于行久不露面了,怎么今日,也出现了吗?
时间往回拨一点的垂拱殿。
最开始,皇帝是没有露面的。
帝姬给出的缘故很体面:陛下圣躬不安,若骤然见了先帝棺椁,必然要大痛大伤,还是来日慢慢告诉陛下吧。
群臣们:理解。
毕竟,活皇帝不如‘静默’的先帝那么省心——
万一当今什么‘一切按照从前来,求和割地如常’,大家也不能当庭冲上去打死他。
只能跟过去一样,被迫跟着丢脸。
还是帝姬想的周到,这种不可控的皇帝,就‘好生安养’在龙德宫好了。
不过,在金使都‘消失’了以后,李纲老相公倒是提出:先帝尸骨为金人调换之事重大,该请陛下出来亲眼瞧一瞧金人的奸诈,也好醒悟自己过去一味忍让求和,实不可取!
悲痛的帝姬点头道:“君父尸骨无存,确实该请皇兄出面。”
有敏感的朝臣已经嗅出了端倪:李老相公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要‘请’陛下下罪己诏的意思。
——罪己诏一下,禅位诏书还会远吗?
皇帝依旧是坐在躺椅上被抬来垂拱殿的。
李纲相公板着一张方正的脸,向皇帝说明今日事。
然而却见皇帝没有一点觉得自己错了的意思,反而皱眉怪责起了群臣道:“朕还记得当年国家危难之时,是诸卿推举朕登基为帝。”
“当时朕就推辞过,父皇皇兄尚在,朕怎好登基?”
“是诸卿一意坚持!”
“不但如此,给朕拟的登基诏书,还特意写了‘汉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兴’,道朕便是宋室光武帝。”
“连朕的第一个年号建炎,都是虑到光武帝的年号‘建武’,特意所取。”
“诸卿都忘了不成?”
群臣:救命。这种案底就不要翻出来了。
李纲相公的脸更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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