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城外,柳枝抽出条条春色。
陆宰立于群臣之中,望着眼前帝王不免感慨:繁忙的日子过的真是格外快!
似乎昨日还是白雪皑皑的新岁,百官恭贺新春,皇帝赐下御宴——转眼就到了天子亲耕的春日。
而等陆宰奉命‘自京城西路转运使调任河北路总转运使,领河北路军北伐钱粮事’,离开开封城的那一日,城外田地的麦苗已经是青青蓬勃的可人模样。
目之所及一片心旷神怡的绿色,让陆宰想起那句‘朝贤济济,麦苗芃芃’。
——年后新帝下诏开特科,自是为朝堂招贤。
且此番诏令直接就明示“各路各州官员,推举神童需无常格,先文试于国子监,后帝亲复试,自此定为永制。”更特意由中书省注释了下这个‘无常格’,是不拘出身、性别。
朝上永远不缺机灵会看眼色的官员。
陛下自己便是帝姬登基的女帝……懂了!
比如工部刘尚书,看看这道诏书,再看看同僚中的梁红玉将军和李清照尚书,当日就顿悟了领导的意思。
虽然他是工部尚书管工程的,专业与朝廷取才不对口,同时也不是地方主政官没有推举权——但他有亲戚啊!
这种露脸冒尖的好事,赶紧提醒自家人去做。
于是就在‘童试’的诏令才下发各州不久,离京师不远的河南路河阳州、密县两地的主政官,就推举了好几位女神童上来。
得到提点的两地官员,还真不是敷衍——虽说推举上来的女童不一定通得过陛下的亲试,但确实是他们在当地用心选过的读书识字人家的小姑娘。
并且通过选拔,把皇帝的诏令在当地做了充分的宣传工作。
同时还不忘未雨绸缪打算起明年的政绩——敦促当地名门大户仕宦读书人家:别光卷你们家子孙了,快把家中女孩子也卷起来。
看陛下这态度,‘特科童试’必然不是一锤子买卖,明年估计还得选呢!
今年已经把能报的小女娘的名字都报上去了,明年咋办?不能让我们开天窗吧。
政绩这种东西,只能进步不能后退!
今年报了五个女神童,明年若不报十个以上,怎么显得出我们一年的文化教育工作成果?怎么显得我们紧跟皇帝步伐,忠心无二?
都给本官卷起来!!
当然做官嘛,不能只蒙头办事不会汇报工作。
这两州的官员自然也不忘把他们加班加点干的活,都写成了奏疏,跟推举的神童名单一起送到了开封帝王的御案之上。
赵寰:不错。
她从来没奢望过朝上都是岳少保李相公这种,全心全意公忠体国的朝臣。
用姜上皇的话说:ssr又不是天天抽的到的,开到一个都是绝佳的运气啊。
对皇帝们来说,除开中流砥柱们,其余绝大部分官员,只需要聪明懂眼色
,让人省心省事就算是好用的下属。
比如赵寰,现在就觉得省心多了。
正好可以用他们立个标杆,让其余还有点懵的官员明白一下——反应不够快没关系,来,向右看齐。
照葫芦画瓢总会吧?若再不会,就不要吃朝庭俸禄,回家吃自己吧。
于是河阳州、密县两地官员,皆因此番落实圣旨到位得到御赐嘉赏,虚职各升两阶。
而这俩,一个是刘尚书的女婿,一个是他叔伯兄弟。
皇帝未必理的清楚,也不甚在意这些牵牵绊绊的亲戚关系。但相熟的同僚们自然是知道的:好家伙,老刘你出手真快!你在陛下跟前不是天天嚎工部太忙了,你都没空睡觉吗?
合着不睡觉的时候,都是去揣摩圣意去啦?
不行,赶紧动起来!晚了不只连口汤也喝不上,甚至还要吃挂落:当别人都领会了上面意图,就会拉高平均分,那些没领会的就显得很不灵。
被抢跑刘尚书卷到的朝臣们:可恶!谁家还没有在各地做官的亲友学生啊!
这两三个月来,陆宰是亲眼看到了这些转变。
毕竟他们陆家以及相熟的姻亲故旧家也不例外,纷纷将目光转向自家小娘子们——
或许江南以南那些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家族,思想还比较保守;但凡是经历过金人打到家门口,不得不逃亡或是降金才保留下来的大族,思想转变就容易多了。
什么‘才藻非女子事也’,这些旧俗旧规,都可以变!
毕竟……要真对礼法教条恪守不悖,他们这些人家早在十三年前国破之时,就该集体收拾着上吊殉国了。
既然举家投降金国(或是伪齐),给敌国当过官的黑历史都干过了……与这相比,让女孩子读书争取出仕,还算什么出格坏事?
甚至还是好事——经过战火的洗礼,淮河以北一片乱象:不知多少各地举足轻重的豪门世家覆灭,幸存下来的也多是元气大伤。但是相应的,也有一些出了将才能人的家族,因此而崛起。
北面各州各县的当地家族势力相当于被金人掀了桌子。
此时重新上桌,一切就要重新洗牌了!
新帝新朝,正是旧日大族欲重塑荣光,寒门欲走向簪缨氏族的起始。
这时候落后一步,便是步步落后。
新帝既然划出了新赛道,当然要上!
待将来,朝上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陆宰回望时,才发现已经行至看不见开封城了。
想来,等他再入垂拱殿的时候,大概也会如今日这般感慨吧:就像不知何时,开封城的白雪已经化去,荒土野草化作一片其麦芃芃。
陆宰感慨完毕,不由又看向了身边的幼子。
翻过年来陆游也才十四岁,其实刚刚好能卡上今年春天童试的边。
陆宰就让他自己选:是要留在开封备考,还是跟他一起
去河北。
陆游毫不犹豫选择跟着父亲前往河北,若能亲见朝廷收复燕云十六州……他都不敢想自己能写出多少诗来!!
至于科举考试,哪怕错过了今岁的童试特科他就只能走常科,陆游也不觉得可惜。
“况且父亲,如今做官原也不只科举这条路,各路都有官职虚位以待。若我有本事在北伐事上立下军功……”陆游再次念叨着让父亲放自己去岳家军寻叔父,不要总把他拴在身边啦。
——正如陆游所说,吏部报上的黄河以北官员缺如,皇帝给出的批复是:“以河北、山西诸州守臣空名官告付节制司,以待豪杰之来归者!”[1]
言下之意:才不从吏部的厚厚备选名单里面挑,而是把河北必要的官职空缺(许多冗杂官位能省当然就省了),交给诸路将军推举,选拔这些年在河北抗金的豪杰义士来做官。
他们才在最艰难时刻,依旧坚守抗金矢志不渝的忠士,也是对河北民情最知根知底的人才。
是啊,当今皇帝重用官员的标准只有:人才,为我所用的人才。
从开封出来至黄河北岸黎阳津渡口,其实是段很短的旅程——然而陆宰就见儿子已经写了一沓厚度可观的诗词文章。
出开封城门心有所感,写;看到路边春日麦苗繁盛,写;初见到黄河涛涛,写;吃到一条好吃的黄河鱼,写;在黄河岸边见到当年宗泽老将军修筑的连珠寨旧址,更要写!
……
对儿子的诗词天赋,陆宰一直是很欣慰的。
此时也就含笑听着看着——陆游正指着舆图,根据他们父子接下来会到的一处处地名,挨个写下诗词的题目。
《经黎阳津渡口记》《经浚州城记》……
甚至诗词题目已经写到了将来大军收复燕云十六州后:“《登幽州城记》。”
“还有幽州城外的高粱河……”
“行了!直接写幽州就行了啊!”陆宰嘴角欣慰的笑都被吓到一抽。
高粱河,那可不经写啊!
岳家军军营。
岳云把干粮吃干净后,起身去寻父亲。
军中的干粮打的很结实,为了便于存放又会烤的特别干。
岳云一贯吃饭快,不免有点噎得慌。
于是请命进主帅帐后,先向父亲讨了一碗水喝,才消掉方才干火烧的噎人劲儿。
说起火烧,岳云虽然到河北之地快有半年了,甚至去年腊月前岳家军就收复了河间——但岳云至今还没有吃上姜官家口中‘美味的河间驴肉火烧。’
军伍中,驴是极为重要的运输牲畜,当然不能拿来吃!
而河北各地合境凋敝,百姓朝不保夕,比黄河以南的地界更厉害许多。
反正岳云随大军离开河间的时候,当地百姓还都在靠朝廷赈济粮米度日,哪怕有的人家还有牛驴骡子等牲畜,也都是看的比眼珠子还要珍贵的耕作劳动力。
所谓的街市,也只是三天一摆,便于百姓们购买(其实更多是以物换物)些盐、柴等生活必需品。
自没有什么香喷喷肉嘟嘟的河间驴肉火烧。
不过……岳云相信,等大军凯旋,再次行至河间之时,他一定就能吃到了!
见儿子进门先咕嘟嘟喝水,岳飞不免升起一片慈父之心。
然而还未及关怀两句,就见岳云把碗一放,又说出了让他手痒痒的话。
“父亲。咱们明儿就到太宗曾经发兵的镇州了!”
岳飞:……
镇州就镇州,怎么还特意加个太宗。
呵斥这孩子吧,显得不敬重太宗陛下。
但若不制止他,这时候提太宗,总觉得不是啥好事。
毕竟,当年太宗赵光义就是翻越太行山,抵镇州,征调河北诸州的军械和粮秣。然后以此为起点,皇帝亲为主帅,率军从镇州出发,雄赳赳气昂昂进入辽境,起初还确实连下数城。
但最终……打出了高粱河封车神之战。
镇州是欲自河北路攻幽州的兵家必经之地,岳家军也将要入驻镇州,再整兵马。
但除了岳云,其余将领都很默契,谁也没有提起当年太宗皇帝之事。
云崽原也没提,只是今日大概是想驴肉火烧想多了,所以方才下意识说出了‘太宗皇帝’。
现在已经迅速读出了父亲脸上的微表情,很快汇报完军务,从父亲的营帐里跑掉。
虽则岳云不再说了,然接下来的日子,岳飞耳边却还是萦绕着太宗旧事——
“我老家的风俗就是这样,有噩梦的话,说破才能不灵。”
望着幽州城外的河水奔流的高粱河,韩世忠如是道。
两人再次会面,已是在幽州城下。
他们兵分东西两路,一路自河北一路自陕西,从两个方向包抄幽州,直至在幽州城外两军相会,围点打援。
韩世忠拉着岳飞道:“所以鹏举啊,你必须听我把这个噩梦讲完。”
于是岳飞只得无奈听完了韩世忠的噩梦。
“我梦到咱们都要攻城了,结果收到了太宗皇帝送来的指令。”
“所有军队必须按照他画的阵图来作战,将领绝不能私自行事。”
“毕竟……”韩世忠叹气:“太宗陛下说过,这阵图是他潜心研究诸葛丞相作战时的排兵布阵,更复原武侯八阵图,所开创的平戎万全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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