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鸣啁啾,天色将白。
往常里,这时候下人大多都起了身,给偌大的世子府添上几分人气。
今日却偏偏安静得很,好似在等着什么发生一样。
远山黛轻轻勾过,画出入鬓的长眉。
易渡桥想了想,将黛笔放下,转而拿起张殷红的唇纸,在唇上抿上些颜色。
她向来是永安城中最会打扮的姑娘。
时兴的珠翠缀满了发髻,金线绕成的蝴蝶被拓上了仙门的术法,在发间无灵自动,栩栩如生。衣裳也是流行的式样,东海的鲛人纱呈贡进京,被裁成条披帛,像是在身上坠了条粼粼的银河。
她年至十九,已成人妇,面上却看不出半分婚嫁过的痕迹。
唯有一双眼睛黑黝黝的,像不见底的枯井。
木门开合声传来,她总算肯给枯井中注进点活气,缓缓地偏过头去,望向推门而入的贵公子。
背着光,易渡桥有些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她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迟来的悲伤软刀子一样在心上割着,血淋淋的,钝痛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所幸,徐青翰先一步将和离书放在桌上,矜傲地开口道:“我要和离。”
易渡桥安静地看着他,久到徐青翰都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点了点头。
她道:“好啊。”
时至今日,易渡桥嫁进世子府有一年了。
都说定远侯家的世子风流浪荡,挥金如土,实打实的一个纨绔。
除夕不守岁跑去花楼喝酒,被老侯爷抓回府好一顿揍,据说三天没下来床。而后哪家公子哥听说了此事,暗讽了两句,第二日便有人看见他被人套了麻袋扔进了臭水沟。
徐世子可谓是芳名远扬,熏得十里八乡的姑娘见了就跑。
最后老侯爷替他拿了主意,定下易家的长女为妻。
其实仔细想想,强扭的瓜甜不了,强扭的姻缘也是一样的。
可惜易渡桥不明白。
她觉得两个人若能相敬如宾,日子过得便很好。
直到方絮出现在了她的世界里。
与方絮的初见,是在宫宴上。
修士与王公贵族们各坐一侧,易渡桥一眼就瞧见了一身白衣的方絮。出于好奇,她偏过头去,想问问徐青翰那边坐着的是谁。
徐青翰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却愣住了,半天也没回话。
易渡桥勾了勾他的手指:“都要看痴了。”
闻言,徐青翰才如梦初醒似的反握回去,凑近了同她咬耳朵,低声为她介绍在座的修士。偶尔还夹着些俏皮话,逗得易渡桥眉眼带笑。
若一直是这样,该多么好啊。
好像从那一日开始,有些事情无声无息地变了。徐青翰往外跑得愈发频繁,从初时的一两个时辰,逐渐变成了彻夜不归。当易渡桥问起,只得了个“宫内传唤”的答复。
她在四四方方的宅院里待得久了,对人情察觉得格外敏锐。
有时候,易渡桥会不由自主地后悔。
如果她不去查徐青翰的过往,或许这层窗户纸永远都不会被捅破。
可易家的女儿不容欺骗,嗅见了蛛丝马迹便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的脊背里嵌着杨柳一般的傲骨,嵌着万丈冰也镇不住的烈性子。
过了几日,易渡桥正坐在软榻上绣荷包。
她记得徐青翰的荷包旧了,合该换个新的。
派去查探的侍女回来了,告诉她世子爷有个娃娃亲,姓方名絮,是问天阁新纳入内门的弟子。
方絮曾是楚帝亲封的郡主,与徐青翰一同长大,还曾指腹为婚,可谓是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只可惜五年前问天阁大选,方絮被挑去修了仙道,这桩婚事也就不了了之。
易渡桥恍然大悟。
她说为何成亲后徐青翰收了心性,再也没去花楼楚馆鬼混过。
她还曾欣喜地以为是浪子回头。
原来是她鸠占鹊巢。
是她不知分寸。
是她强占了他为方絮留的位置。
徐青翰装了几年纨绔,不惜拿名声做赌,也要等他的小青梅回来。
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徐青翰没能娶到他惦念了小半辈子的白月光。
不觉间,尖锐的绣花针刺破了手。易渡桥吃痛地轻嘶一声,低下头才发现血迹不小心沾上了绣棚。
鸳鸯染血,不是什么好意头。
易渡桥屏退了来查看伤势的侍女,拿起剪刀,划烂了精致的绣面。
那日徐青翰傍晚才回府,易渡桥面色如常:“可曾饿了?厨房里给你热着汤。”
他看上去有些不耐,蹙着眉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摇了摇头:“我吃过了。”
怎么,见过出尘绝色的方絮后开始嫌弃她这个糟糠之妻了?
易渡桥有点想笑,还没来得及扯起唇角,目光却落在了徐青翰的腰间。
那里的荷包换了个样子,针脚算不上精致,布面上隐有符咒流转,是仙门之物无疑。
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谁的手。
她面无表情地越过徐青翰,径自出了门。
既然不想要她的东西,以后便再也别要了。
身后侍女追了上来,本想问问夫人要去哪,可要传唤马车,未曾想易渡桥扶着柱子,弯下腰干呕起来。
侍女惊慌失措:“夫人……”
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永安城金生玉养出来的易大小姐愿意嫁给回头的浪子,却断然无法直面这样狼狈的真相。
她从没觉得嫁进世子府是高攀了,遂更不能接受她是被强塞进来的事实。
那些举案齐眉的日子都算什么呢?
等待方絮归来中途聊胜于无的乐趣吗?
易渡桥无端地想起小时候,她不小心打碎了母亲最爱的琉璃花瓶,那是外祖母留给母亲的东西。为了道歉,她与父亲一同去集市上寻了个差不多的赔给了母亲。
母亲虽然笑着接了下来,可易渡桥明白,她还是不高兴的。
凡事都讲究先来后到。
后到的那一个,总是会一败涂地的。
……又不是她想后到的。
易渡桥的恶心劲下去了,被侍女扶回房间,委屈地想,要是早知道徐青翰还有未了的姻缘,她才不要听父亲的话盲婚哑嫁。
就算嫁了,也不要爱上徐青翰。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抵在两人新婚不久,徐青翰带着她半夜翻墙,就为了去看一眼山上的日出,又在第一缕日光出现之时,术法似的变出朵西洋制的琉璃花。
琉璃映着光,有些晃眼。
徐青翰道:“以后我们两个过一辈子。”
易渡桥心如擂鼓,一时只知道点头。
“天贶,你说过不会骗我,还算不算数?”
天贶是徐青翰的字。
他还未睡下,正借着烛火看书,据易渡桥对他的了解,大概率是坊间新兴的话本子。突兀地听了这么一句,徐青翰怔了怔:“算数。”
或许是在等着后文,徐青翰好一会没出声。及至俯身去看,他的夫人已经入眠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易渡桥决定给徐青翰最后一次机会。
“今夜宫中设宴唤我作陪,不必等我吃饭了。”
徐青翰理着襟口,腰上坠着的荷包刺眼得很,“你早些睡。”
宫中诸多事宜的明细易渡桥让人偷调了出来,今夜根本没有什么宫宴。
倒是有方絮的请帖递进了府,徐青翰在半路将它截下来了。若不是她早有防备,还当真要被蒙在了鼓里。
她没抬头:“我怎么记着前些日子才办过宫宴,这样频繁,倒是辛苦你了。”
只要他肯说一句真话,她便原谅他。
徐青翰不知她心中所想,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发顶:“哎,放心。我明日便回来了。”
“今夜多风,明日怕是要有雨。”
易渡桥瞥了眼天色,平声道,“回来陪我一夜吧。”
只要一夜,只要陪她一夜就够了。
明日大选结束,问天阁将会带着新弟子回到山上。她可以忘掉方絮的存在,将所有过往一笔勾销。
只要他不骗她。
徐青翰牵过她的手,一如往常地吻了吻指尖:“你夫君我身强体壮,哪是一场雨便能打垮的。等我回来,给你带宫里的糕点吃如何?我记得你可喜欢马蹄糕了。”
易渡桥罕有地不讲道理起来,抽回手任性道:“我不想吃马蹄糕了。”
徐青翰失笑:“那你要什么?”
易渡桥重复道:“要你今夜陪我。”
徐青翰不做声了。
半晌,他才勉强地开口:“我争取。”
于是易渡桥坐在木椅上,等着她的夫君回来。
怕她伤眼,红烛点了足有六根,刚巧是徐青翰出门的时辰。
烛泪滴落,在铜盘中积成了浅浅一洼。
每一个时辰过去,她便会拿起剪刀,绞灭一支红烛。
剪刀落在了她明知不可能却偏要殷殷盼望的心上,一呼一吸间都是心痛如绞。
她堂堂正正地嫁给了定远侯世子,平日里大小诸事皆要过问,上奉高堂,下恤仆役,徐青翰凭什么这样对她?
难道她做错了什么吗?
随着烛光的减弱,室内愈发昏暗起来。唯留易渡桥枯枝般的背影映在窗纸上,影影绰绰的,像埋掉了年少的旧梦。
易渡桥枯坐一宿。
徐青翰彻夜未归。
直到烛光尽数熄灭,易渡桥眨了眨眼睛,意外的酸涩充斥着她的眼眶。
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泪流满面。
她的夫君骗了她。
她再也不要爱上徐青翰了。
“为我梳妆。”
易渡桥洗干净泪痕,戴上了京中金玉记的最精致的首饰,盛装打扮地等在房内,意料之中地等来了一纸和离书。
红泥沾上指腹,在和离书上拓了印。
徐青翰的脸色陡然变了。
他惊愕地盯着和离书,又看向她,想说些什么,易渡桥却不想听了。
从今往后,她和世子府便再无半点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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