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天阁的动作很快,大选刚结束,帖子就火急火燎地递到了弟子们的府上,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第二日,诸位新入门的便连人带铺盖卷的被带上了苍枢山。
苍枢山上松涛如云,山腰缀着影影绰绰的雾气,偶有栖息的仙鹤振翅而飞,落下一串珠子般的鸣叫,回音能荡出十里地。
总而言之,十分符合凡人们对于仙山的想象。
苍枢山上共有大小一十八座峰,其中十七座都是留给内门的,唯有见道堂——即最靠近凡间的一座山峰,为外门弟子所居之处。
全内门的弟子加一起才能堪堪顶个外门,僧多粥少,住处难免挤了些。
所幸,每三年都有弟子成功出师,接了任务下山诛邪,这才能腾出位置给新来的弟子们住。
“师姐倒还是个干净人。”
女修的住处不让男子进,岑小眉只能不情不愿地从她哥的手里接过来行李,进了屋把它往地上一扔,累得一屁股坐在榻上,“幸好她没把被子带走……什么东西!”
被子底下有东西硌得慌,她掀开看了眼,摸出来只精致的小木牌。
弟子居所里两人共住,易渡桥与她都是地等灵骨,遂分到了同一间。
听见叫声,她停下拆行李的手,适时投来个疑惑的眼神,好像在说“你又看到什么新鲜东西了”。
上山的路上,岑小眉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宛如多年前和离后出门游山玩水的易渡桥再世,一腔分享欲无处发泄,遂落在了一同上山的弟子们身上。
岑砚不理她,她也不在乎,拽着易渡桥嘟嘟囔囔地咬耳朵。
替易渡桥试过听骨玉,岑小眉俨然把她当作了生死之交的好金兰,连看到仙鹤吃鱼都要惊讶地絮叨一遍,不等易渡桥回话,又开始琢磨着等安顿下来好歹得出来捞只鱼尝尝。
过了会,连易渡桥都不搭理她了。
她可算明白为何岑砚的嘴闭得这么痛快了,这大小姐一个人就能唱八百台戏,根本就不用人给她捧场!
一块闪烁着灵力符文的木牌被怼到了易渡桥眼前,刻着个劲瘦的瑜字。
易渡桥此时是凡人,看不出门道,和岑小眉对视了眼,俱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她猜测道:“看起来像师姐落下来的令牌。”
岑小眉深以为然,忽地,她想起来了什么,招呼易渡桥坐到她身边,而后从袖口里摸出来只寸许长的小灯。
“我哥说了,这东西能照出来灵器上的符文关窍。”
“等等,我记得问天阁有明令规定不让用富贵仙器,你……”
“嘘!我们偷偷看,不会出事的。”
说着,岑小眉把灯打开,萤火虫一样的光点窸窣地冒出来,落在木牌上。
光点按照符文的走向排列成行,而后飞向了墙上悬挂着的见道堂地图。
岑小眉喃喃读道:“藏经塔?”
夜里的藏经塔静寂非常。想来也是,谁大半夜不睡觉闲得无聊去读书,嫌课业不够重了吗?
林间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嫌课业不够重的易鬼尊拨开枝叶,嘴里含着颗匿影珠,谨慎地往藏经塔底走去。
匿影珠是吴伯敬留下来的,她没了功力,正好用它来隐藏气息。
舌尖抵着珠子顶了顶,易渡桥不由得开始怀念那身元婴巅峰的功力了。要是在,见道堂里谁还能拦得住她?
岑小眉看不出木牌的门道,不代表她不知道。
那分明是通行符。
易渡桥没忘了她来问天阁是做什么的,眼线死之前只说了能修道心,也没说在哪。想到这,易渡桥揉了揉眉心,深觉下次的眼线不能再找这样不靠谱的了。
眼线名“瑜”,死之前,在见道堂给易渡桥留了点指引。
她仰起头,藏经塔共有九层,塔尖藏在苍枢山中随处可见的云雾之内,看不清楚。
瑜的令牌出现在弟子房里,此事必有蹊跷。无论如何,她都要去查一查。
这样想着,她手里握着木牌,从半掩着的大门溜进去了。
木牌上的瑜字闪烁了一下,藏经塔似乎认识它,不让新弟子通行的禁制悄然开了。
这门半掩着……
易渡桥神色一凛,动作愈发小心了些。
有人也来了藏经塔。
匿影珠尽职尽责地掩去她的气息,易渡桥借着墙壁上的长明灯,悄无声息地挨个架子探查过去。
手里的木牌微微发着烫,她的动作一顿,步子加快,在那堆一看就有了年头的架子间穿梭,细细地感受木牌的温度变化。
她很快就发现了规律:越往东走,木牌越烫。
可直至到了最东头,也只有排普普通通的书架子,上面罗列了一排看上去就不甚靠谱的闲书,可能是哪个师兄师姐偷偷藏在这的话本。
秉着再离谱也不能放过的原则,易渡桥认认真真地把那堆话本看了一遍。
其包括但不限于上代掌门下山游历遇知己,本代掌门入问天阁之前曾冲冠为红颜等光辉的桃花纪事。
更有甚者,公然编排徐青翰徐长老,说他与方仙子历经千难万险终双双入阁,却从未在师门中公然结为道侣,实在是一大遗憾。
易渡桥:“……”
如果没猜错,这个千难万险应该是她本人。
她轻手轻脚地把书放回原处,表情看起来像生吃了只苍蝇。
编排徐青翰的时候到底能不能少波及她这种无辜旧人了?
一楼没有,她只好去二楼看看。正准备转身的时候,易渡桥忽然定在了原地。
她的背后传来了细微的呼吸声。
还不止一位。
“呦,敢擅闯藏经塔?好大的胆子。”
徐青翰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说是吧,乔师侄。”
被点破了身份,易渡桥僵硬地转过身,木牌与避气珠顺着她的袖口双双落进了衣服深处。那里有个小芥子,是山鬼给她留下来的东西,空间不大,平日里被她拿来装小物件用,这会倒派上了用场。
这东西若是放在别人手里,她全盛时期也感受不到,自然不怕徐青翰一介元婴中期的探查。
易渡桥越过他的肩头,看见了双琥珀色的眼睛。
悲喜不惊的山鬼与九天之上的仙子目光相撞。
易渡桥波澜不惊地向对方行了礼:“徐仙长,这位是?”
徐青翰向旁边挪了步,露出来身后的白衣仙子:“方絮,按辈分你得叫声师叔。”
哦,方师叔。
半夜他们两个来藏经塔作甚,内门那十七座峰不够待的?
易渡桥不明白他俩在玩什么情趣,自觉地往后退了退,省得碍着这对神仙眷侣亲近。
她道:“方师叔。”
方絮点了点头,神色冷淡。
不愧是修无情道的。
对比起来,易渡桥这只野鬼也比她更像活人。
原来徐青翰好这一口。
易渡桥不由得想到方才的话本上写过,世上男子大多向往女修,特别是修无情道的女修。
女修冷淡如霜,多有趣味。
其中还特意提名了方絮。
比只知柴米油盐的凡人妻子吸引人得多。
易渡桥看完就把书塞回去了。
她再不问世事,也知道方絮一把青霜剑能斩鬼修诛邪魔,岂是一句多有趣味能概括的?
凡人妻子日日操劳,被囚于一方砖瓦间,还轮得到他们挑三拣四?
这些男子不但不思进取,还日日想着吃天鹅肉!
易渡桥想不明白,难道妻子之名能比方絮手里的青霜剑更重要吗?
她神色复杂地看向了徐青翰,心说他当时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徐青翰被她这么一瞧,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身上。
脏了?他出门前明明捏了净尘符,不应该啊。
“看我做什么?”
他没忍住,问道,“我还没问你,怎么混进来的藏经塔?”
易渡桥没答前半句,道:“我听人说夜里的景色好看,就想出来瞧瞧。结果迷路到了这,看门开着就进来了。”
徐青翰:“门开着?”
易渡桥点了点头。
来那会门是开着的,她不算撒谎。
她心思急转,如果先来的是徐青翰与方絮,她从进塔开始便会被发现了,又哪有时间去看那些话本子?
塔中一定还有别人。
徐青翰皱眉,略略怀疑地打量着易渡桥。
藏经塔里的禁制是掌门亲手设下的,怎么会没有效用?
可他明明亲手探过乔十一的经脉,确认她是个凡人。
不等他再多想,方絮的声音响了起来,打断了徐青翰的思绪:“有人在偷听。”
她的声音和剑一样,冰冷冷的,咬字间半分情绪也无。
易渡桥不由得有些好奇,这样的人,究竟有一颗怎样的道心?
许是探究的眼神太过明显,方絮神色淡淡地转过头来:“怎么了。”
她不像会关心旁人的性子,许是在徐青翰面前才会如此,故语气听起来别扭得很,像是雪山上努力挣扎着发芽的一枝春。
既然方絮先开口,易渡桥没有不问的道理。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师叔,我想不明白,你的道心是何物?”
方絮没想到她会这般坦诚,冰霜凝的口舌打了结,一时间没接上话。
徐青翰不知为何,也没替方絮出头。他仍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可能把方絮和易渡桥的这番冲突当乐子看了。
问道心虽然算不上什么忌讳,但也是能避则避,少有易渡桥这样刚认识就往人家道心里戳的。
方絮削葱根一样的手,缓缓扶上了腰侧挂着的青霜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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