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他们在拉普兰德地区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骑着驯鹿, 从丹麦到瑞典,进入俄罗斯又跨入芬兰
白雪皑皑洗涤一切尘世纷扰与痛苦, 踩在厚实冰面上时,偶尔能听到水流低低的赫兹声。
阳光和煦地落下,王见秋仰着脸,聚合所有生命体必要来源的太阳,成为世人测量光阴的刻度尺。
它落下、再升起。刻度为二十四小时的一天就此翻页。
透过天文望远镜,她看到藏在太阳身后的水星,露出一点踪影;土星那美丽幽远的宇宙之戒,最终会消逝在一亿年后;宝瓶座的上帝之眼是淡淡忧郁的、是星体主体正在消散时形成的颗粒,从而被人类捕捉, 赋予深远的名字。
祝风休始终站在她身后, 修长白皙的手在摆弄天文望远镜时会有好看的弧度, 他对辽阔星域的浪漫信手拈来。
“触须星系历经九亿年,才变成如今这样拥抱的模样。”
“两个天体之间最短的距离是洛希极限, 一旦越过这个距离, 其中一个星体就会粉碎,但NGC 4038和NGC 4039相互牵引,交错而过,形成了拥抱的触须星系。”
王见秋眼睑微微睁圆, 像是身体被天体吸引升腾,和满天星星融为一体。
吃了好些天的北欧美食后, 祝从容不知从哪里买到火锅底料, 开始用火锅底料煮万物。冒着寒气的冰川之上,他架起简易厨具, 拿出一旁的豆瓣酱开始炒底料,最后加入水和牛奶, 放入处理干净的虾类和肉卷。
“今天吃火锅!”他脸上挂着笑,“没有四川耗儿鱼,但我们有大马哈鱼~”
梅雪在旁边打下手,鱼尾巴可劲扑腾,她哇哇叫着:“这鱼怎么还会动啊!”
祝风休笑得很无奈,接过她手里的鱼,丢入桶里。
鱼肉鲜嫩,现场宰杀,直接片好下锅。王见秋盯着祝从容裸露在外冻红的手指头,端着碗,每一口都吃得很认真。
祝风休将相机架在冰川上,四人坐在小凳子上,举着碗,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火锅浓郁的气味散落在北欧的冰川中,她恍惚听见冰下传来打雷的声响。
在大山处经历过冬天的人就知道,在春天来时,冰川会发出轰隆声响。因为冰碎了,河流湍急,下个季节要到了。
*
回到京市后众人恍如隔世,一切都重新落在它应该的位置上。
如果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那就是梅雪和祝从容把司机的工作都抢了,每天都争着送她去学校,然后在学校门口挥手告别。
王见秋赶去学校参加开学典礼,新的一年正式滚动齿轮,抓不住的东西都随风逝去。
学校中恢复一贯的叽叽喳喳,柯坤琪从老远的地方就开始冲刺,跑得比她每年的八百米体测还要卖力,呼啦一下蹿到王见秋身上,双手双脚搭上去,贴着她的脸开始蹭蹭:“大佬!新年快乐!”
郭果果慢了一步,那张小圆脸露出不开心的表情,硬生生将柯坤琪撕下来:“佩奇,你给我下来,轮到我了!”被撕下来的片状柯坤琪伸长手,眼睁睁看着郭果果霸占她的位置,圆圆的脸贴在大佬的脖颈,喟叹道:“大佬,你身上香香的。”
“到我了到我了,”耿一然从背后蹿上去,整个人趴在王见秋背上,形成锁死姿势。
前面一个人,后面一个人,旁边还有个人哀怨看着她,王见秋:“”她往后仰了仰,躲过郭果果撅上来的小猪嘴,板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先下来。”
“嘿嘿嘿~”室友三人组哗啦一下立正站好,仔细观察大佬依旧白皙精致的小脸,突然发现了什么,发出尖叫:“啊啊啊啊!大佬你怎么没胖?”
王见秋头顶冒出一个问号:“?”
“为什么?”
“啊啊啊啊全世界只有我们在胖吗?”
“大佬,我胖了十斤,”柯坤琪左手捧着耿一然明显圆润的下巴,“这个胖了八斤,”右手捧着从来很圆润的郭果果,“这个胖了十二斤。”
三张明显变胖的脸贴在一起,衬得眼里的哀怨越发明显:“不是每逢佳节胖三斤吗?大佬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王见秋不知道用什么词才能挽救面前三张越发悲愤的白净大脸,她迟疑地说道:“可能是我的运动量很达标?”
“什么运动?”柯坤琪松开两张胖脸,还有恋恋不舍那个圆润的触感。
王见秋说:“嗯,有在学散打和擒拿术,每天运动量都很达标。”
被祝风休甩过来又丢过去,到目前为止,还从没有挨到他半个衣角,留下满头大汗,累到就地躺下喘息。
郭果果揉了揉自己的脸,问道:“大佬你不是去北欧旅游了吗?”
“对昂对昂!”耿一然翻出手机,“大佬你发的照片都好好看~”
“好漂亮的流星雨。”
拉普兰德的星空澄澈纯净,而祝风休捕捉到的每一张相片都像能去投稿自然风景,美得不像人间。
王见秋从未发过动态,在接收到照片那一刻,也没忍住在朋友圈发了九宫图,没有配文字。
“这是驯鹿吗?好大只。”
王见秋瞥了眼她指的在照片,淡淡应了声,“嗯,是驯鹿。”
“真可爱。”
“大佬你们请了摄影师吗?把你拍得可好看了。”郭果果指的是祝风休发的朋友圈,里面都是王见秋的宁静平和的侧颜,构图和色彩美得像画。
偶尔会有一些全家福照片,笑得极为灿烂的祝从容、满眼温柔的梅雪、清隽温和的祝风休,还有安静精致的少女。
在纯净的冰川之上,骑着驯鹿的少女像是这里的神灵,缄默眼睛中藏着星辰万物,
遥遥巡视自己的领土。
王见秋几乎不翻开朋友圈,居然不知道祝风休发了这么多的照片,她一张张划过去,划到祝风休的上一张动态。
是九张玉米的图。
对着阳光的、放在手掌心上的、横的竖的恨不得拍出花来。
动态下是室友甲乙丙三人的极致夸张的赞誉,梅雪祝从容两人的鼓掌与礼炮,还有暗暗表示的羡慕话语。
【哇,这不是大佬研究的彩色玉米吗?居然送给大哥了。】
【真羡慕啊!】
【呜呜呜,球了大佬很久都没球到,嫉妒两个字臣妾依旧说倦了。】
此处省略一万字,在某个瞬间,三人的夸赞声排成长条,几乎划不到底。
【这就是我们集聪颖美丽与智慧的大佬历尽千辛万苦培育的玉米,居然送给了大哥!嫉妒!】
【啊啊啊啊啊!羡慕嫉妒恨!太好了太棒了!】
像是某种蠢蠢的AI在不断复制输出。
王见秋嘴角一抽,有些奇怪地问她们仨:“你们怎么乐此不疲地在底下重复评论?”
耿一然翻出手机:“大哥给我们发红包了!”她露出被金钱征服的快乐嘴脸,看到那一连串的红包雨,没忍住,又嘿嘿笑出声。
郭果果和柯坤琪纷纷笑起来:“不是我们太不矜持,实在是他给得太多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见秋:“”
还是不太懂她们的脑回路。
*
刚回校,又要投入紧张忙碌的实验当中。
陈仕川调到他们课题组中,兼任助教,教基础课程。
才一进屋,他就看到了第一排的王见秋,背脊挺直,眼神沉静乌黑,他顿时扬起灿烂的笑容,挥手道:“小师妹~”
“好久不见~新年快乐~”
他一一扫过围在王见秋身边叽叽喳喳的室友三人组,脱口而出夸张的惊叹声:“你们怎么都圆了?”
柯坤琪&郭果果&耿一然:“”
三双眼睛里迸发出某种激烈的光,“这男的是谁?”
“刀了吧?”
“刀了他。”
“别别别,”陈仕川往后退了半步,求饶道,“大家的绩点都不想要了吗?!”
“绩点是什么?把你刀了我们就不会有绩点这东西了!”
“我来配化尸水,保证不留一点残渣!”
“???”陈仕川大惊失色,抱头鼠窜,“你们还有这玩意儿?”
室友三人组发出大反派时桀桀笑声,活脱脱邪恶份子。
“取剧毒的蜘蛛和尸体磨成粉,只要那么一抹,就能让你尸骨无存~”
“‘只听得那尸身伤口中嗤嗤发声,升起淡淡烟雾,跟着伤口中不住流出黄水,烟雾渐浓,黄水也越流越多,发出又酸又焦的臭气,眼见尸身的伤口越烂越大。尸身肌肉遇到黄水,便即发出烟雾,慢慢地也化为水~’”①
王见秋:“”她歪了歪头,有些好奇:“真的能做这种化尸水吗?”
“??”柯坤琪扭头一瞧大佬平静而明亮的眼眸,突然一个激灵,大喊道:“没有这种东西啊!大佬你可不要瞎尝试!”
郭果果连忙摆手:“那是金庸小说里的东西,不存在的哈不存在的哈。”
她搁这背小说呢,怎么大佬一脸当真的表情?
王见秋摸着下巴,仔细想了一下,“强碱和强酸能腐蚀蛋白质”
“打住!”耿一然超大声怒吼,一把捂着她的嘴,“没有这玩意儿,停下!”
“没有!”三人摆出大大的叉,表示这东西不存在。
室友三人乖巧坐好,翻开课本,催促陈仕川:“师兄,快上课了,别磨叽了,小心我举报你,告你教学不认真,扣你绩效。”
陈仕川:“???”
*
上完课后,王见秋收拾东西,有些迟疑地问她们:“你们会给长辈送礼物吗?”
“会啊。”“大佬你想给家人送礼物吗?”
“嗯。”
三人细数自己送过的东西:“按摩椅,我老爹还挺喜欢的。”
“护肤品。”“手表。”“项链。”
“丝巾也好看~”
“过年给我妈妈买了一件大衣,她天天穿着遛村,逢人就说,搞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躲着七大姑八大姨走。”
“主要还是看送的对象都需要什么,喜欢什么吧。”
“不过送什么他们都会很开心~”
“对啊对啊。”
王见秋抿着唇,漆黑瞳仁里闪过亮光。
她想了想,托人收了一块乳白色的和阗玉,羊脂玉质地细腻柔软,握在手上会有一种温润感。
实验室里,王见秋拿出半成品玉石,手指抵着小刀,目光沉静专注,仔细雕刻上面的花纹。
轮廓已经初见兔子的形状,她按着兔子的耳朵,在上面刻出几根细小的绒毛。
在某个寻常的下午,她把这块玉放在梅雪写字的小书桌上,取代镇纸的位置,旋即转身出去,换衣服继续种地。
梅雪怔怔地看着这块镇纸,双手捧过,有些小声地问道:“这是送我的吗?”
“嗯,不要嫌弃。”王见秋朝她点了点头,窗外明亮的光落在她眸中,一瞬间亮得惊人。
乳白色的兔子像是挂在蔚蓝天空尽头,软软的,就像小秋一样。梅雪握紧这块玉质镇纸,笑得很激动,压抑不住胸腔里的快乐:“我喜欢,我很喜欢,谢谢你。”
王见秋唇边溢出一个小小的弧度,“嗯。”
到了晚上,梅雪喜滋滋地把镇纸当配饰用,爱不释手,和祝从容夸,给祝风休看。
整个人变得年轻又轻盈起来,活像收到了什么大宝贝。
祝从容吃味,眼神中流露出奇怪的酸意:“就一个啊?”
“嗯嗯。”正在兴头上的梅雪才懒得安抚他的情绪,高兴得不得了,快快活活地绕着圈,恨不得放歌,在院子里跳起来。
祝风休略一挑眉,推了推镜片,撑着下巴,悠悠道:“真好看啊,这是您独有,还是大家都有?”
这种熟悉的口吻不应该出自柯坤琪她们吗?王见秋默默低下头,恨不得把自己埋进饭碗里。
旁边的祝风休发出低低笑声,把她碗里的菜全部抢走,但王见秋也没敢抬头,扒着碗,囫囵吃下去。
不知为什么,这顿饭吃得极其难熬。
第二天,王见秋忙不迭又去收了几块玉,黑的兔子给祝风休,青的兔子给祝从容。
朋友圈顿时多了很多只兔子的九宫图。
惹得梅雪扑哧笑出声,捧着脸看他们的笑话。
她现在很喜欢黏着小秋,去做一些从前未做过的事情。
送完小秋后,她也不会径直离开,反而在学校里到处逛着。偶尔看到大学生们在外面打羽毛球,她会想到小秋会不会也在这里玩过,下次邀请小秋一起去打羽毛球,不知道她会不会。
瞥见那些拿着设备去地里工作的学生,她会想,小秋也这样去工作,比你们都要优秀呢。
听见小姑娘讨论附近的美食,她也会想,下次给小秋买一份。
学校里有很多乱跑的小鸡和牛犊,那些小动物从她眼前飘过去,追动物的学生在后面狂追。
梅雪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像还没见过小秋这么着急慌乱的模样,也不知道小秋那张漂亮白净的脸变了模样会是什么样。
不过小秋总是淡然地站在原地,情绪鲜少波动。就连墙上的照片都透露出冷冷的气质,她的衣服很旧,却很干净,眼睛里泛着孤冷淡漠的光,笔直地射向和她对视的人,像是勇敢的孤狼。
梅雪拿出手机,切换拍照模式,将上面表扬小秋的话都拍下来,仔细保存。
她的小秋,和过去的晦涩格格不入,像漂亮的珍珠意外掉入腐木泥泞的沼泽,却在泥中发出莹莹微光。
*
王见秋这天有实验,从试验田里出来时,看到梅雪还没离开,眨了眨眼,顿在原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雪回身时看到她,连忙收回手机,有些不好意思地撩撩头发:“我马上就回家,是不是打扰到你学习了?”
“没,”王见秋摇头,走到她身边,问道,“你在看什么?”
梅雪眼里盛满温柔,她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我在看你的照片,拍得真精神。”
默了几秒,王见秋眼底没什么波动,只说道:“今天下午只有一堂实验课。”
“只有一场吗?”梅雪好奇地盯着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那你下课要去什么地方吗?还有工作吗?”
王见秋摇头道:“没有。”
梅雪小声提议:“那我们去逛街好不好?听说你们学校附近新开了甜品店,也去尝一尝?”
王见秋答应了:“好。”她示意道:“我去洗手,换身衣服。”
梅雪一贯柔和的眼里溢出欣喜的亮光,喜滋滋地跟着她走。
洗手的间隙,旁边递过一块干净柔软的手帕,王见秋正想接下,梅雪又握上她的手,轻柔擦拭起来。
“好了。”梅雪放下帕子,见到王见秋怔忡的表情时才发现自己又做过头了,连忙掩饰般收回手,在身后无意识搅动起来。
王见秋垂下眼睛,复而抬头看她,轻声说:“谢谢。”
梅雪又笑了起来,笑得很好看,鬓边的发丝都透着莹亮温和的光。
*
王见秋很少来学校外面逛,梅雪也不常来这样的地方,他们都不知道新开的甜品店在哪,只能求助室友三人组,要来了店面的定位。
柯坤琪:【大佬,你要去这边吃甜品吗?这边车流比较多哦,昨天还有个送外卖的小哥被撞了,大佬要小心车辆~】
【定位~】
【谢谢。】王见秋说了句谢谢,顺着定位的方向开始走。
二月末的天气,还没褪去严冬寒意。
顶着寒风走了半个小时,她们才到那个传说中的甜品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梅雪望着小秋那张被吹白的脸颊,眉心微蹙:“早知道就让司机送过来了。”
“没事,”王见秋推开了门,问道,“你想吃什么?”
梅雪鲜少出现在这种甜品店,只发现甜品店里的东西都小巧可爱,散发着微甜的气味,她仔细看了又看,又问王见秋:“小秋想吃什么?”
王见秋淡淡道:“我都行。”
“都行啊,”梅雪直接将好看的甜品都选上,“那就都尝一尝。”她嘀咕道:“走了那么久的路呢,得多买一些。”
王见秋看着她低头选甜品的模样,恍惚间觉得奇怪,心脏里满满当当的,甚至觉得面前的人像一位少女,透露出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可爱和稚气。
“小秋,你要吃这个蛋挞吗?”
那边的声音唤醒她的神智,王见秋瞥了眼,说道:“可以。”
梅雪问她:“你吃几个呢?”
王见秋说:“一个就可以了。”
“你吃一个,我吃一个两个吧,再给风休带两个,老头子只能吃一个”
由于包装都特别精美,所以她们最后提了四大袋的甜品。梅雪本想自己提,但王见秋右手已经拎起两袋,单手推开门:“走吧,我们回去了。”
提过剩下的两袋甜品,梅雪有些羞赧地从她面前走过,“你怎么帮我开门啊?”
王见秋望向她,眼神里透露出疑问,像是不明白这有什么不行吗?
梅雪顿时又笑起来,抚着脖颈前白色的披风,温声说道:“司机马上就过来了,我们在这里等等吧。”
“嗯,”王见秋平静地站在她身侧,双手自然垂下,视线往前看。
梅雪顺着看过去,瞧见对面有位烤红薯的老奶奶,问道:“小秋你想吃烤红薯吗?”
“?”本想说不用了,但王见秋侧眸睨她时,只见到她脸上的跃跃欲试和小心的期盼,便改口道,“有点。”
梅雪双眼锃亮,有些浅棕色的瞳仁几乎晃出光来,她高兴地说道:“那我去给你买,你在这等我一下。”
王见秋往前跟了两步:“我们一起过去吧。”
“不用不用。”梅雪把她按在小椅子上,“你坐在这里。”
说罢,她步伐轻快地往马路那边走过去,她的身影纤细柔美,盘好的发显得十分优雅,步伐匆匆迈过马路,停在铁箱子前,弯腰问着价格。
不多时,梅雪提着两个白色冒气的小袋子走过来。
王见秋直直盯着那边,她面前有几个快速穿梭而过的外卖员,又有一辆三蹦子熄了火,男人站在旁边奋力推着。
心底突兀冒出一种不可预料的慌张,她不自觉站了起来,往马路那边靠过去,开口想喊她停下。
这侧车流不息,几次挡住她过去的动作,仅仅一辆SUV挡住视线的短短瞬间,她听到刺耳刹车声响,驶离的SUV过去,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绕过三蹦子出来的梅雪,还有急速撞上去的红色轿车。
这一切看起来很快,又好像很慢,眼里的一切如黑白电影般不断被放大拉长。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分不清真假。
惊惶失措的人群尖叫着四散逃开,破旧的三蹦子嵌入铁皮围栏上,穿戴优雅又齐整的梅雪缓缓倒下。
甜品掉落,黏稠又甜腻地沾在地面上,耳边划过急促的风声和刹车声,跨出的每一步在翻山越岭般跋山涉水,王见秋跪倒在她身侧,伸出的手止不住颤抖,又停在半空中,怔怔望着她。
意识超脱身体之外,拽出去的混沌灵魂,瞩目死去般模糊的躯壳,她失去了听觉和视野,唯有无尽的嘶鸣和刀剑铿锵声声刮动耳膜。
遥远的天际那头,似乎有人穿过凛冽的风在呼喊她的名字。
王见秋低头,听清了那是梅雪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小秋别怕”
梅雪唇边勾着安抚的笑意,她第一次见到小秋那双乌黑沉亮的大眼睛的时候,就听到了血缘深处紧密联系的呼唤,那是她的孩子,错过了很多年的孩子。
而她用这样慌张空白的眼神望过来,她浑身都抽痛起来,只伸出手抚上她白嫩的脸颊:“见秋见秋,这个名字真好听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每天都想见你”
王见秋俯下身,脸颊接到她冰凉的手。
在遥远的雨幕那边,她是虚浮漂泊的一艘小船,从很久以前,就没了停泊的地方。
而今,船碎了。
咽喉里被塞入奇怪的东西,卡得她几乎作呕,张了张嘴,嗓音却散在无法捕捉的虚幻中。
她到底有没有在黑色的幕帘里喊出来?
“救护车!”
“请帮帮我。”
“救救她。”
第 42 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每天都想见你。”
“小秋,我的小秋。”
“秋秋儿, 那是我的秋秋儿。”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栋小房子的梁是她的支柱。自从十六岁独自出来居住后,她就一直住在距离小房子不远的地方。
有可能是谁家的地下室,也可能是谁家的停车场。
每次回去时,她都会绕到那被风吹雨淋,历尽沧桑的小房子周围。
瓦房前是简陋的黄土矮墙,墙上立着围栏,绕了不少藤瓜苗。
她每次都轻轻地去,轻轻地走, 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让她的脚印留在这被吞没的小路上。
最开始时, 房子里是一户三口之间,偶尔能看见他们送孩子去学校。
后来好像又搬了, 换成了一对老人, 是他们的儿子送来的,据说是住不惯城里的楼梯房,就想住在城郊的位置。儿子最初还会去看他们,后来也不常去了, 老人们坐在屋子前的枇杷树下乘凉。
那下面放了个不要的床垫,他们就坐在下面, 摇着大蒲扇纳凉。
那个秋千没人坐了, 慢慢地腐朽了。在某个寻常的白日里被风吹走了半截,也没人去修理。
寂静的光芒平铺在院子里的那一刻, 满院子的起伏落下不可见的阴影。
落叶飘摇,散发出微苦的气息。
泥土不再富有营养, 蟋蟀也不来这里歌唱。
在看到秋千断裂的那一天,迟来的痛苦席卷,压垮她的神经。
她终于敢去想一想,奶奶呀,你离开后,再也没有人为小秋推秋千了。
你知道吗?你知道小秋会受这么多苦,你还舍得离开吗?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多年,但每一次都不甘心、不甘心她就这样轻飘飘地离开。
那些空空落幕的白天,那些蜷缩着躲避怪物的黑夜。
在每一个感到分外孤独的时刻中,她都没头没脑地在想:
为什么呢?
偶尔铱驊想起奶奶的离去时,又生出怨恨——是对命运的怨恨。
陈淑恒老太太,一辈子与人和善的老太太。她从乡下来,后来嫁到了镇子上,不多久又成了寡妇。
镇子慢慢发展,成了一座城。
她不熟悉城内的一切,只知道要送王富去读书,可惜王富不爱读书,只爱满街偷鸡摸狗,像是上辈子做下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偿还。年轻时怯生生地去道歉,中年时无可奈何去道歉,年老了,拄着拐杖去道歉。
难道她这一生,就是为了人渣赎罪而来的吗?
王见秋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老太太不太识字,但书房里放了不少整齐的书,那是王富读书时,她为王富买下来的书。
每一本都保存得很好,她舍不得丢弃,全都放在她的嫁妆柜子里。
如今她从王富手上抢过了王见秋,正好把这些书都给了王见秋。
王见秋翻开了那些书,对着上面的拼音,找到了老太太的名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圈着那几个字,像是找了很久的宝藏和珍藏。
只是在那样一个寻常的早上,那样寻常的日光下,在地里摔倒的奶奶就再也没办法醒来。
没有任何预兆和警告,像是上帝和她开了一个玩笑。
奶奶离开那年,她才五岁。还弄不明白生死离别为什么充满苦闷沉郁与晦暗。
不明白为什么给予的光亮轻飘飘从她身上掠过去,竟一丝重量都不愿意留下。
她想不明白,十岁的孩子有奶奶、二十岁的大人有奶奶,为什么五岁的她,就没有奶奶了呢?
睁着眼,只看见枇杷树上的风穿过去,云很白,天很远。
*
“小秋,小秋!是不是吓坏了?”
王见秋陡然睁眼,梅雪正坐在自己面前,担忧地看着她,哎呀了好几声,有些心疼地捧着她的手:“怎么手臂还擦伤了?”
医生在旁边笑了一下:“你女儿伤得比你还严重呢。”周围的护士善意地笑出声来,拿出药水帮她涂抹药水。
“啊?”梅雪短促地啊了一声,盯着医生仪器里的ct图片,“小秋的手没事吧?”
“没事,只是一点擦伤。”
梅雪顿时放下心来,拍了拍自己的胸腔,小声说:“刚刚真是惊险啊。”
那半路熄火的三蹦子停在几人面前,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
但也是因为这辆三蹦子的存在,让绕开它行走的梅雪躲过一劫,失控的红色车辆径直撞上三蹦子,而它面前的梅雪仅仅是被车把手带倒。
身体先倒下,才后知后觉自己躲过了近在咫尺的车祸。
反倒是从马路对面不顾车流冲过来的王见秋被车辆刮擦,手臂处留下不少擦伤。
祝从容先赶到医院,急匆匆冲上电梯,一路上心急如焚,“怎么回事,怎么发生车祸了?”还没等看清人影,他先大喊出声,旋即疾步走到两人面前,一双温润的眼里充满焦急。
梅雪细声细语安抚他:“没事,我们就是刚好看到了车祸现场。”
祝从容登时看向医生,医生长长地嗯了一声,“梅女士正好在车祸旁边”
“什么?”祝从容抓住梅雪的手臂,仔细查看,又瞅向王见秋,“小秋,你呢?身上受伤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医生说出后半句话:“被吓到了而已。”
祝从容还是不放心,盯着梅雪:“听司机说现场挺严重的,你真的一点事都没有吗?”
正在公司开会的祝风休立刻赶往医院,神色是罕见地冷峻,才站在病房门口处就听到里面夸张的声音:“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就是一点点擦伤,车都没碰到我,这还是自己摔的。”
推门而入,坐在床上的梅雪撩起自己的手袖,给祝从容看自己的手臂和胳膊,来回翻转着:“你瞧你瞧,什么伤都没有,那车离我很远。”
听到他过来的声音,梅雪抬眼望过去,笑着招呼道:“风休,你怎么也过来了。”
祝风休扫了眼,瞥见王见秋安静地坐在椅子上,旋即捏捏鼻梁,“您能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梅雪脸色一红,放下衣袖,努力维持年长者的脸面,小声说:“就是摔倒了。”
“摔倒了?”祝风休缓步走近,拉开椅子坐在王见秋身边,问她,“那怎么叫救护车了?”
“那个”梅雪放下衣袖,将被子盖好,半坐着靠在床头上,声音显得十分拘谨,“只是发生了一点小意外。”
等她将来龙去脉全部说完后,祝风休捏了捏鼻梁,温和又含蓄地说道:“在家里烤红薯也很好。”
祝从容看完了两人身上的伤,一颗心安安稳稳落在肚子里,“还是住院做个全身检查,这把年纪了,随便一个磕碰都很严重。”
气得梅雪顿时伸手拍他:“谁这把年纪了,你别说话了。”
祝从容挨了一瞪还有几下软绵绵的巴掌,也讪讪笑着,把鬓角的汗渍擦去,手上还冒出些黑色痕迹,连忙抽出纸巾擦掉,丢入桶里。
“我只是太担心了,说错话了,对不起对不起。”
梅雪美目一瞪,十分小气地哼了一声,才挪开视线。
祝风休微微俯身睨着王见秋,问道:“吓到了?”他伸手按在这颗低垂的毛茸茸头顶上,温柔安抚,“胡撸胡撸瓢,吓不着。”
眼镜片反着光晃过眼底,王见秋眯了眯眼,抬眉瞄他眉眼间的淡然和温情,让人想落泪。
在祝风休漆黑眼眸中,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她垂下眼睑,唇角抿直,低低回了声:“嗯”
梅雪也搂着她的肩膀,轻柔揉过她的耳朵:“胡撸胡撸毛儿,吓不着。”
眼眶兀地红了,王见秋鼻头发酸,放在膝前的手止不住蜷缩,捏紧了裤腿。
祝风休顿了一下,和祝从容说道:“我们出去拿检查报告吧,医生应该还有很多嘱托。”
“好。”祝从容看了眼母子俩,起身跟上去,“正好问问医生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最近吃些什么来安神。”
两人走后,病房里只剩下她和梅雪。
梅雪牵过她的手,仔细捧在手上,小心拂过手指间的擦伤,温声道:“吓坏了吧,对不起哦。”
“为什么你要说‘对不起’?”王见秋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眶,直直地看着她。
“哎呀,”梅雪在她手指间温柔地吹了吹,刚想说些什么,不经意撞进那双委屈的眼睛,霎时心都开始疼了,连忙搂住她,“乖宝,没事哦,不怕。”
她披散的长发绕在鼻尖,呼吸间能嗅到那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味。她身上总是很香,很软,和奶奶身上的味道不一样,奶奶身上的味道像晒过的被子。和张玲身上的味道也不一样,张玲身上是汗味,是粗粝的手掌。
但梅雪整个人都是柔软的,符合她对母亲这个缩影的一切幻想。
美丽典雅,温柔博识。
王见秋知道,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维持一个平和的表现。
他们愧疚、愧疚几乎压垮他们的脊梁,让他们见到她时,背脊总是弯的,态度总是小心的,几乎是顺着她做任何事,生怕不留神间又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所以踌躇,所以试探
她知道太炙热的东西是不能触碰的,一碰就会被灼伤。
第一次见到光的人很害怕那是一种魔咒,所以她也很害怕。
“对不起,”眼眶里装满的泪终于流下,王见秋低声说,“我总是很害怕你们,很害怕得到。”
痛苦会让她觉得真实,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而幸福太过虚幻缥缈,又可怕,如同刀尖上的蜜,稍不留神就将万劫不复。
梅雪喉间窒咽,紧紧搂住她消瘦的孩子,那肩膀硌在她的肩上,硬生生戳出一个血骷髅来,血淋淋地滴在她眼前,疼得厉害,“你不需要说对不起的啊,孩子。”
“我把接到身边来,就是想让你开心的,不是为了你难过。”
这是她的孩子啊,从呱呱降生之后,只看了那么少许几眼的孩子。
她要她开心啊,一辈子都开心啊。
王见秋曾在无数次想回身,回去抓住奶奶伸向她的手。在那个狭小的医院走廊中,奶奶抓住医生的手,无尽地呼喊着“孙女,我的秋秋儿”,她总想回到那个时候,握住她的手,想跟她一起走。
可是现在,她的背被温暖的手掌抵住,将她搂入那个柔软得像云一样的怀抱中。
那云是流动的,填补她在孤独成长中,心脏裂开的细缝,她在无尽的困囿中费力睁开眼睛,喊她:“妈”
遥远的声音震入她脑海里,梅雪睁着的眼里滚出热泪。最开始找到孩子时,她肤浅又愚钝陷入空白中,毫不掩饰地自称“妈妈”,莽撞又无知,简直就是个蠢妇。
那愚笨的举措直让她不堪回首,每看一眼,都是对自己愚蠢的深刻认知。
她很害怕,很害怕这一生终将会失去这个女儿。
失去那个只在产房里哭了一声的孩子。
无情的时光将她们分割,那些爱意被迫流走,梅雪抱着她那个独自走了很远很远的孩子,泣不成声:“在呢,妈妈在这里呢,别害怕。”
风将痛苦埋在了很远的地方,而这间明亮的病房中,王见秋终于小声地哭了出来,像她像她刚从产房里出来那样,哭得有声音。
*
病房外,祝从容和祝风休安静地立在门侧,没有进去。
在某个瞬间,祝从容眼底也泛出了水光,他没有缘故地叹息出声,将腹中的郁气全部吐出去,只因窥见天边一点光芒。
良久,病房里逐渐没了声响,祝从容和祝风休相互对视,露出男人之间的默契,敲门而入,假装没看见那娘俩眼眶里的红意。
祝从容露出轻松的笑:“没什么大碍,好好静养。”他看了眼梅雪的手腕,将她因为乱动而有些松动的胶带粘好,旋即走向小秋那边,温声问道:“折腾了这么久还没吃饭,你想吃什么呀?”
王见秋坐在原位,乌黑水润的眼睛凝视着祝从容初显苍老的面庞,看到他来不及整理、有些乱的衣领,小声说:“红糖鸡蛋,我想喝一碗红糖鸡蛋。”
“好。”祝从容笑得很随和儒雅,起身说道,“那我回去给你煮一碗,多加糖的、甜甜的红糖鸡蛋。”
在转身离开的时候,身后传来小姑娘很细微的声音:“谢谢爸爸”
脚步顿住,祝从容很没出息地抹了把眼睛,没回身,也没敢回头去看,只重重地应了声“哎”就匆匆走出病房,生怕被姑娘看到他狼狈的模样。
*
走出病房后,祝从容蹲在电梯口忍不住揉揉眼睛,哭得太不成样子,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
这模样可吓坏了赶来的祝天语,她站在医院门口,没敢进去,只待在楼下,怔怔喊着人:“爸,妈妈伤得很严重吗?”
听见熟悉的声音,祝从容回过神来,起身看到是祝天语,神色收敛,抽出手帕擦拭面庞,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祝天语嘴唇嗫嚅:“我刷到了新闻,看到照片上的人像王见秋,也像”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妈妈”
“这样啊,”祝从容缓缓走向长椅那边,内心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也不知这是何种滋味。
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好像也没有养得太歪,她会担心亲人,即使被母亲的话伤透了心,还是会赶来医院看望。
但是啊,祝从容叹了口气:“天语啊,以后就不用来了。”
这话太直接,毫无掩饰,祝天语脸色煞白,露出苦涩的表情。
祝从容的态度依旧很平静,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的话题:“生老病死,和你都不再相关。”
“为什么啊?”祝天语执拗地看着她的父亲,“您是我的父亲啊。”
在她的印象里,祝从容是位儒雅的父亲,很帅,又很会耍宝,和孩子玩得很好,甚至比梅雪少几分“长辈的尊严”,经常带她去泥里打滚,去草坪里抓蚱蜢。
“你们就这么狠心吗?”这段时间的委屈和难过几乎冲破那个拳头大小的心脏,直把人搅碎了。
前方太阳正在缓缓西下,阳光也透露出一抹橙红色,祝从容看着树梢处落下的阴影,“你已经拥有了苏州的房产和车产,还有子公司的分红。一个普通人家都不会像这样,解决你的物质需求,这些钱足够你下半辈子不再需要为金钱烦恼,不再追寻碎银几两”
祝天语竭力打断他的话:“可是我也可以不需要这些啊!金钱可以买断感情吗?你们明明不是这样教我的,我只是”胸口发堵得喘不上气,她几乎是压着腰发出的声音,“我也想要父母啊,我也要爸爸妈妈啊。”
祝从容面容始终谦和,闻言似乎笑了一下:“天语,你真的可以忍受没有金钱的生活吗?你尝过没有金钱而寸步难行的苦吗?你知道在盛夏三伏天里,还需要穿着厚实玩偶服发传单,时不时被调皮的孩子追打的苦吗?”
祝天语一顿,牙齿几乎在打颤,她知道他说的人是谁,是那个和她交换了人生,不断受苦的王见秋经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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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一切,明明都不是她造成的。
祝从容微不可见地叹气道:“你害怕失去,因为你得到过了。小秋却很害怕得到。你就像是我们精心养护的一株花,而今呢,我们只是把你从一个漂亮的玻璃房,移栽到普通的土壤中,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关系”祝天语的眼泪止不住流下,她在短时间内经历了太多难过的事,让她不假思索地反驳他,“有关系啊”
祝从容依旧清明的眼神望向她,突兀说起一些无关的事:“怀上小秋时,小雪三十四岁,而那年我四十一,还算青壮年,手臂有力,肩膀宽阔结实,一边肩膀抗一袋大米能走数千米,也能托举着你背着你走过春夏秋冬。”
那些春夏秋冬是真实存在过的,祝天语看向他宽厚的背,她在上面闹过,笑过,但不曾淋过雨,也不曾挨过打
“而今二十三年过去,我已经六十四了,”祝从容闭了闭眼睛,声音失去控制,逐渐沙哑难听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下一个二十三年,我留给小秋的,只有日益衰老和腐朽的笨重身体。”
“我”不等对方回话,祝从容又哽咽道,“我不曾抱起她,不曾背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背起她。”他看着自己粗粝的手掌,上面有逐渐衰败的皮肤纹理,反问道:“我能吗?我还有力气吗?”
旅游时他便力不从心,跟不上风休和小秋的步伐了,只能看两个孩子游历在山川之中,却不能参与进去。
他不再是那个能半夜还精力充沛陪孩子玩耍的青年人了,时光无情地带走他健康的身体。
他一直在努力做好一个父亲,不断学习如何做好一个父亲。他和祝天语之间的感情可能不像她与梅雪之间那般亲昵,但也是非常厚重的。
他毕竟是个男人,从她五岁的时候就不能再帮她换衣服了,更不能帮她洗澡。
还要教她私密位置谁也不能碰,不管是谁,亲戚也好,朋友也罢,谁也不能碰。
五岁的祝天语还问他:“爸爸也不能吗?”
医院门口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在阳光下笑得很是童真稚嫩,他想起他那时的回答,他说“对,爸爸也不能”。
祝天语只能垂泪,她怔怔看着面前的父亲,恍惚间发现他的背有些佝偻,不再像当年那般强健有力,能抵挡尘世间的风霜雨雪,也不再挡在她面前,护住她的天真烂漫。
“爸爸”她的声音从喉咙里悲鸣一样地宣泄出来,只能重复喊他,“爸爸啊!”
“天语啊,你完美了很多年,而今又要强求你的完美幸福,而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痛苦吗?”祝从容终于忍不住红了眼眶,“我老了啊,老得快要不成样子了,身上都是老人味,头发白了,掉光了,马上就有老人斑了。”
人老了,眼瞎了,心也盲了,甚至做出的事情都糊里糊涂的。
小秋刚刚来的时候,总是面无表情的,笑容是那么地少。像是没有情绪的木偶人。
不知伤痛,没有喜怒,过着提线般的生活。
他们家最聪颖的孩子是风休,他发现了那只不说话的木偶人,给角落里的小秋添一点生气,梅雪又加一点爱意,木偶人又活了,会笑了,又会哭了,像刚出生时候那样,号啕大哭。
她还会红着眼睛喊他爸爸了。
祝从容抬眼凝视着泪眼婆娑的祝天语,“天语,你好像总是在哭,可小秋却鲜少流泪喊痛。”
祝天语胸口的难过也早已无法关住,她近乎悲切地笑着:“从前爱的时候,哭是心疼的,笑也是快乐的。现在你们不爱了,所以我笑不行,哭也是被厌恶的。”
她必须承认,她不再被偏爱,不再被独宠。
明知道答案却还要反复试探,畏惧别离也逃避现实。
她不甘心,所以做了很多没有意义的事情。
整个躯壳装满了悲伤,可是啊,可是啊她舍不得啊,这是全世界最好的父母啊!
喉咙里卡着刺般,祝天语发出的声音都像是痛苦的低鸣:“如果我第一次见到她时,没有妄想独占你们的爱,现在是不是还能和平共处?”
祝从容注视着那些稚童离开医院,声音像是在天幕尽头,苍老又遥远:“人总是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的,不能每次都让我们帮忙兜底的,对吗?”
王见秋从很久以前就明白做出选择就必须承担后果,祝天语却到了这样的年纪,才第一次感受到疼痛,这股撕裂情感的痛楚让她无法承担。
最简单的道理,总是以最沉重的方式压下来。
说完了,祝从容拍拍膝盖上不存在的灰,踉跄着起身:“天要黑了,你快走吧,我还要给小秋做碗红糖鸡蛋。”路过大门时,突然感受到膝盖太重了,他扶着墙费力往上攀,才能直起笨重身体,闭了闭眼,他轻轻呢喃道:“红糖鸡蛋,多放糖。”
他从自己面前离开好一会儿,祝天语还是那般茫然哀切的模样,只追望着他佝偻离去的背影。
直到他消失在拐角处,眼里数不尽的热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落幕的夕阳,降临的黑夜要吞没一切。
朔风劲,积雪寒,梁上暗尘飞扬。
此后她再无父母与归处。
第 43 章
梅雪的身体十分康健, 很快就回到家中。
这么大的事故,却无人受伤。只能归咎于神灵的福赐, 是上天保佑,她揣着幸福的心脏,去寺庙还愿。
也不知道是哪位神仙在保佑她们,所以她挨个在心里报名字,那东方的神西方的佛连起来可是相当长的一串,她的跪拜时间也格外长。
甚至去了教堂,翻开圣经,感谢上帝。
冬去春又来,在寻常的一天, 王见秋去派出所改了名字。
将姓去掉了, 之后身份证上只有两个字“见秋”。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 也是明亮的季节。
更改名字并没有多么麻烦,在派出所填写更改姓名的原因, 提交给工作人员, 就能重新拍照办理身份证。
甚至是之后的更换银行卡,资料等琐事,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繁复。
只是需要一点点的时间,就可以将名字全部更新, 获得一个新的开始。
改完名字的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人在餐桌上聊了很久,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说那个秋天里, 雨过天晴,他们好像看到湖泊中有白鹤飞来, 白鹤上有一点红,高洁而美丽。
祝风休无奈道:“爸妈, 那个医院里根本没有湖。”
“是吗?”两人不信,始终坚信那个医院里有湖,彩虹上有白鹤展翅飞来。
心脏百味浮沉,祝从容没忍住倒了两杯酒,喝得脸上泛起红晕,最后又笑又闹,一时沉默一时哈哈大笑。
兴致勃勃地打开那间游戏室,冲着见秋wink:“乖女,这里面有爸爸的宝藏,我们来打游戏吧!”
见秋猝不及防被他拽进去,进去前她抓住祝风休的手臂:“你说要帮我赢的。”
“是是是,”祝风休顺从地跟上去,笑得宠溺纵容道,“帮你赢。”
游戏室中,《超级马力欧创作家 2》已经通过大大小小上万个关卡,甚至在世界排名上都名列前茅。
见秋盯着世界排名前十的头衔,很震惊:“您都打到前十了?”
“对啊,”祝从容笑着说,“是不是很厉害。”
他生得随和儒雅,岁月在他脸上留下时光的魅力,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人老了喜欢钓鱼和打游戏。
祝从容拿出游戏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悄悄靠近见秋,低声说道:“告诉你一个秘密,风休在自然地理和科学版块也有马甲,上面经常刊登他的摄影照片,还有好多人求着他办摄影展呢。”
“没想到吧,那么大一个总裁,在外面还有副业。”
“我听见了。”祝风休靠坐在沙发扶手处,笔直长腿委屈,踩着地毯,姿态恣意,唇边噙着笑,“下次说悄悄话,请再小声些。”
祝从容咳了两声:“什么叫悄悄话,我这是光明正大说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就是在外面赚外快吗?”
被挤兑的青年耸耸肩,俯身朝眼神亮晶晶的见秋笑了一下:“嘘,别告诉别人。”
游戏屏幕的光五光十色,映在见秋眼里,很是好看,她仰头望着祝风休:“为什么不能告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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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片后的长眸盛满温情,他扶了扶眼镜,模样很俊美:“因为我有偶像包袱。”
见秋抿着唇瓣小小地笑了一下,随即张口对他哈哈两声:“你的冷笑话真的很过时。”
《超级马力欧创作家 2》使用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复杂的游戏设计,游戏中的马力欧致力于探索不同玩家的关卡。
祝从容哇哇大叫:“你们怎么又在卡Bug!”
“按部就班太麻烦了。”祝风休微微一笑。
“你要学会享受游戏探索的趣味啊!”
“小秋小秋,快来爸爸这边,和爸爸一起。”
“好。”又过了一会,她问,“你在哪?”
祝风休低低笑出声来,“笨死了。”
学期末的时候,见秋修完了本科全部学分,跳级进入了研究生学业,跟在陈导师身后钻研。
柯坤琪等人呜咽大哭,嗷嗷大哭,恨不得直接哭晕过去:“大佬啊,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呜呜呜呜呜,我真的要死了。”
“啊啊啊啊,苍天啊,我们期末可怎么办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秋嘴角抽搐,把室友甲乙丙扶起来,按在书桌前:“我还在学校,你们随时可以来问我。”
“呜呜呜”郭果果圆圆的眼睛直哭红了,可怜兮兮地抹着泪珠子,“大佬,你飞升得也太快了。”
“嗯”见秋不置可否。
陈导师说她继续待在本科只是浪费时间,这样出色的能力,还有手握好几篇sci的本事,不需要再待在本科学那些傻瓜知识,旋即帮她选了课,修完学分提交本科论文,下学期直接升硕士入学。
听到她应声,室友三人组哭得更伤心了,趴在她身上死活不下去:“大佬呜呜呜,我舍不得你啊。”
“为什么要这么狠心,将我们分离。”
“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上幸福又甜蜜的生活”
“怎么可以这样,都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我和大佬还在蜜月期呢。”
见秋:“”
不是很明白什么叫做“她们还在蜜月期”
无法,她拿出钱包,淡淡问道:“去吃火锅吗?”
“去!”耿一然抽抽鼻涕,抽抽搭搭地回她,“我要吃肉,好多肉。”
郭果果默默举手:“我也要,必须要多多辣,重麻重辣,辣到菊花痛的那种。”
“还要酒!”柯坤琪说道,“黑啤yyds!”
不太懂她们,见秋默默点头:“走吧。”
经过柯坤琪的推荐,选了一家据说超级正宗的重庆火锅。
包厢里,一伙人还是那股嗷嗷叫的模样,一个锅底吃得热火朝天,刚下去的肉片也不知道有没有熟,才一眨眼就被某人的长筷子夹走了,只能看到筷子夹着满满肉片离开的尾巴。
这锅底实在是太辣了,见秋吃了两口就咳到不行,端着手边的热牛奶解渴,有一搭没一搭地看她们相互掐架。
室友三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地方,柯坤琪来自川渝地区,听说她们那里的猫都是吃辣椒长大的;
耿一然从十分荒芜的大漠中走来,她生在大漠边,长在大漠边,见多了羚羊和骆驼,旅途的商人挂着铃铛,铃铛响起时她知道那人有人来了。她想在大漠上种满绿植,让故乡的荒芜变成一片春天;
郭果果从山中来,南蛮之地的少女头戴银饰,能歌善舞,但山中多丘陵,山路崎岖,大山中很多声音无法传到辽阔的天边。
天南海北、不同家庭的旅人,聚在一起成为室友,又终究会分离。
“原以为还有两年,没想到这么快,”耿一然捧着酒杯,呜呜呜哭出声来,眼眶红红的。
“大佬要去课题组了,以后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
“404的青春才不会散场!”
见秋举着自己的牛奶杯,有些无奈地迎合她们:“好。”
在结账的间隙,她一扭头,发现室友三人提着袋子递给她:“大佬,这是我们送你的礼物。”
袋子不大,里面还有个小盒子,她晃了下,问道:“是什么?”
三人手指笔芯,笑嘻嘻道:“我们情比金坚,所以里面是我们的心~”
回到家里去,见秋打开袋子,里面是一颗黄金做的爱心。
*
不需要等到下学期,在期末时,陈导师已经拉来了一个课题组,直接让见秋和陈仕川进组。
对方派来的企业研究员很年轻,模样清秀,鼻梁上戴了副金丝边眼镜。
陈仕川见到那人的第一眼就惊了,手肘悄悄推了推见秋:“小师妹,这人有点像你哥哥啊。”
像吗?见秋抬眼望去,新来的PI笑得很随和,自我介绍道:“我是宋听琅,以后请多多指教。”
A级市厅课题组内共七人,以企业研究员兼PI的宋听琅为主,陈仕川和见秋中心研究员,还有四位研究生成员。
宋听琅一来就俘获了课题组女成员的芳心,捂着心脏小声叫着:“我们农业科终于也来帅哥了!”
陈仕川很不满地哇哇大叫:“难道我不是帅哥吗?”
师姐扫了眼陈仕川,很纠结地说道:“你是挺帅的”陈仕川浓眉大眼,轮廓深邃,皮肤不白,是常年劳动的健康肤色,为人爽朗大气又爱笑,被誉为大金毛暖男。
“但是吧”师姐看向PI,小声说,“这种贵公子才是我的菜。皮肤白,相貌俊美,浑身上下散发着温润的气质。”
她说完后,现场一片沉默,晃了眼转身问:“你们不觉得吗?”
陈仕川耸耸肩,有些大咧咧地说道:“还好吧,我是直的,不太关注男的长相。”而且他对这类长相的男人没太大好感,尤其是见过祝风休后,他见到宋听琅就浑身发毛,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见秋淡漠道:“一般。”
“对,”陈仕川附和道,“小师妹天天见她哥哥,怎么可能觉得宋听琅很帅?”
师姐没见过祝风休,顿时好奇道:“见秋你哥也是这种长相吗?”
这种长相?见秋仔细打量宋听琅的脸,漆黑瞳仁不经意和对方对视,宋听琅朝她露出一个友好温柔的笑。
良久,她缓慢摇头道:“不是。”
师姐失去兴趣,又盯着新来的小老板使劲看:“多看两眼我的激素都会好很多,大姨妈都会恢复正常。”
受不了这等虎狼之词,陈仕川抖抖肩膀,“你悠着点,别一副马上吃唐僧肉的表情。”
*
不过师姐很快就开始咆哮起来了,再帅的面容也无法拯救她日益掉落的脱发。
毕竟是和企业合作的课题组,宋听琅的管理方式也和企业管理如出一辙。
农业科研本就需要很长的时间才难看到结果,更别说温度土壤气温的不同,都会造成结果的误差。
见秋这段时间一直待在实验室里处理工作,她内敛,不会像师姐她们那样背后暗戳戳骂人,只自顾自做着自己的事情。
又是一个耽误到晚上八点的科研工作日,学姐瞪着通红的眼珠,恶狠狠举着试管:“魔女啊魔女,请问什么样的毒药才能毒哑宋听琅。”
宋听琅就在旁边,笑得没什么脾气,“我请大家吃晚饭吧,实在是非常抱歉了。”
说坏话还被人抓包了,师姐脸皮一红,讪讪地放下试管,笑着欢呼道:“好耶!”
实验室一阵欢呼雀跃声:“吃饭吃饭,终于可以去吃饭了。”
餐桌上,师姐豪迈地点了一打啤酒,大口喝起来。陈仕川在旁边劝她:“你可别喝醉了。”
“笑话,”师姐一抹嘴巴,“我可是酒坛子里泡大的。”
“见秋,你要喝酒吗?”
温润的声音将她的专注力拽出来,见秋抬头,宋听琅站在她旁边,微微笑着,“你要喝酒吗?”
见秋淡淡摇头:“不了,我不喝酒。”
宋听琅坐在她身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默默观察这个小姑娘。见秋乌黑头发上总有各式各样的编绳,彩色的绳索编制细腻又俏皮好看,衬得她越发年轻,偏偏少女白净的脸总是板着,细腻脸颊垂在两侧,形成极为强烈的反差。
他不禁好奇:“这是你自己编的头发吗?”
“不是,”见秋撩过一把细小径直的麻花辫,捞在胸前看了番,又放下,随口道,“我妈编的。”
梅雪女士满心爱意不知从何表达,帮小秋搭配衣服服饰已经完全不能让她满足,所以她早早地起床,每日握着小秋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给她做好看的造型。
她的手机里关注了很多美妆博主,学到很多新花样。
在学校闲逛时,梅雪就看到很多漂亮小姑娘都会做造型,但小秋总是梳着简单的马尾辫,或者是直接披散着。
那么好看的头发,好不容易养得营养又光泽,梅雪觉得上面没有花实在是太浪费了,所以编发时会选择很多好看的绒花编上去。
有时是珍珠、有时是钻石。
宋听琅瞥了眼她发丝上的发饰,那是碎钻,虽然是不值钱的碎钻,但也足以展示这个女孩良好的家庭条件,顿时笑了起来:“用真钻帮你编头发,您母亲实在是很爱你。”
见秋并不知道头发上亮晶晶的绒花里有真钻,眼里没什么波动:“不过是一种由碳元素组成的单质晶体,不值得关注。”
宋听琅握着酒杯,笑了一下,“你真的很有趣。”
见秋没回话,只安心做自己的事情,沉浸在科研中,头发上的绒花和发型依旧换得很勤快,有时是娇俏小姑娘,有时是优雅大小姐,全凭梅雪的喜好来。
她从不在意这些小事,白净细腻又沉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波动。
宋听琅却对她尝试了浓厚的兴趣,关注的程度超乎他自己的想象。
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些学员的黄毛丫头不会有什么兴趣,没想到失策了。
一旦发现这个倾向后,他开始对见秋做出邀约:“最近新出的电影,你想去看吗?”
“不想。”
“游乐园?”
“不去。”
“约你一次可真难啊。”
“呃”见秋不太明白他的举动,问道,“你想做什么?”
宋听琅眨眨眼,“我在追求你。”
见秋面无表情盯着他:“”半晌,她说道:“请你收回追求。”
面对那双乌黑沉静的眼眸,宋听琅顿感无奈,只能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缓缓攻略。
只可惜见秋的私生活干净到透彻,打探了很久都无法知道她喜欢什么,只有待在实验室的时候才会说上几句话。
见秋来到实验室时,瞥见自己桌上放了支漂亮的玫瑰,红色的玫瑰鲜艳欲滴,诉说着无尽的情谊。
“这是PI送的吧。”师姐揶揄地眨眨眼睛,“小秋你还不从了他?”
见秋问她:“你喜欢?”
师姐说道:“女孩都会喜欢这种浪漫的行为吧。”
见秋把玫瑰花递给师姐:“送你。”
这朵玫瑰花没接下,此后她的桌上每天都会出现一朵花,有时是雏菊,有时是玫瑰、
但无论桌上出现什么样的花,她都会将其塞入师姐的怀里。
师姐从最开始的欣喜接下,到最后的无奈,还有一点奇怪:“小师妹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见秋头也没抬:“没有。”
宋听琅做出的动静不加掩饰,整个课题组明里暗里都发现了这个状况。
鲜花、奶茶、情书都无法打动见秋,宋听琅只能以实验为由头,赖在见秋身边做实验。
没办法,见秋实在是长在他的审美点上,尤其是那双眼睛,清凌凌地望过来时,胸腔里就会有不可抑制的悸动。
他很久很感受过这种crush的滋味了。自从步入社会,人与人之间都有莫名的隔阂和算计的利益,鲜少会有这样纯粹的心动。
真是半夜都会回想起来。
他甚至和好友讨论:“怎么样才能让一个一心一意搞科研的女孩子喜欢我?”
朋友1:“你还需要追求?”
朋友2:“天天给她送花买早餐准备咖啡,小女孩不就是这样容易被感动吗?再时不时写两封情书,让没见过世面的科研少女陷入你的浪漫中,一切都水到渠成~”
朋友3:“对对对!小姑娘都虚荣,缺爱,只要你给她明目张胆的追求,再来一点奢侈品啊,保管很快拿下弋㦊~”
宋听琅插嘴:“但这个小姑娘家里不缺钱。”
朋友4:“不缺钱的更好拿下,家境富裕的小姑娘都容易被浪漫打动,手工的蛋糕、自己做的鲜花书签~这种随便花点时间的小东西就能让她们感动到流泪。”
宋听琅缓缓点头:“有道理。”
他没追过别人,学生时期都是女孩给他送情书。偶尔有看对眼的,他就说声好,就自然而然交往起来。工作之后更简单了,大家一条短信一个讯息就知道有没有戏,晚上约出去喝酒,半夜就能睡在一起。
整个课题组都浮躁起来,每天都在猜小老板还要多久才能打动见秋的心。
嗑八卦的心是无法抑制的,尤其是小老板长得帅气,年纪轻轻就是PI了,在这个领域也有一番成就。
才子总是配佳人~
隔壁组甚至有人开始下赌注,打赌见秋多久才会被宋听琅拿下。
“赌nmb啊!你们闲着没事干去把隔壁畜牧科的粪都掏了吧。”陈仕川砸了赌约,很是暴躁,深邃眉眼盛满怒意。
正在打赌的人懵了,不太理解他生气的点,不过想到见秋和陈仕川是同一个博导,而这位博导又是院士,纷纷低下头收拾东西,小声说:“不好意思。”
陈仕川还是头疼,做实验时都开始急躁起来,失手打碎一批培养皿。
“卧槽。”
玻璃制品碎了一地,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不少昂贵药水被带倒,绿的黄色混在一起。
见秋迅速打开换气风筒,将药水盖在一起,扫入处理器中。
“啊嗷嗷,”陈仕川挠挠脑袋,很是头疼地收拾起来,“小师妹,不好意思啊,又得重做一批了。”
赔钱事小,陈仕川家中也有钱,而且在校还有工资,随便赔得起,只是弄坏了小师妹的心血,很是愧疚,连忙收拾碎片:“我来我来,小师妹你别伤到手了。”
碎片被拢到一起,发出细碎的声响,见秋平静站起身,问他:“师兄,你怎么了?”
“我?”陈仕川傻傻回她,“没什么啊。”
见秋擦擦手,秀致的眉微蹙:“你最近好像很心烦。”
陈仕川蹲在垃圾桶旁边,闻言看过去,他那个小师妹周身依旧泰然平和,像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居然还注意到他的情绪。
他咧嘴道:“师兄压力大,很快就能调整好了。”
才怪!完全没调整好!
在看到宋听琅拦住见秋邀请吃饭时,他终于爆发来,挡在见秋面前:“宋听琅,你没看见小师妹不乐意吗?”
宋听琅扶了扶眼镜。目光后移在那个消瘦少女身上:“我在问见秋,并没有问你。”
见秋抬眉,用没什么感情的眼睛冷冷看他:“我不去。”她绕过宋听琅去试验田里,继续自己的实验。
在长廊里只留下陈仕川和宋听琅对峙:“宋听琅,你根本不知道小师妹需要什么。”
“那你知道?”宋听琅不置可否,他只认为见秋在欲拒还迎,再过一段时间就会答应他。
陈仕川翻了个白眼:“你可拉倒吧,我要收回你像她哥的话。”
他无语道:“你连个低配版都算不上,可能就那个眼镜算是同款买家秀吧。”
宋听琅被挤兑了番,脸色不太好看,下意识伸手扶住眼镜:“低配版?谁?”
陈仕川耸耸肩,掏了掏耳朵:“可能连低配版都算不上。”他转身离开,还不忘说道:“你最好不要再惹她,她哥可不好惹。”
他可是眼睁睁看着那个变态如何欺负江陵的,那么小的少年他都没放过,这个欺负见秋的傻逼迟早要完。
太过高调的鸟会被打,太过高调又没有分寸的人也是这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仕川追上见秋,扬着灿烂的笑意:“小师妹,你哥呢?怎么这段时间都没看见他?”
祝风休?见秋蹲在试验田里,心底浮现一点波澜,像正在认真工作的人被莫名砸了个小石头,身上不痛,只是思绪被打断了有些不平。
她抿着唇,手底动作没停,说道:“他去德国处理工作了。”
“哦~难怪呢。”陈仕川说出一个惊叹词,也抄起锄头松田,不经意问她,“那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春天到了,马上就是祝风休的生日了,见秋扯出杂草,瞳仁里光在太阳映照下晃了晃:“说是明天会回来。”
陈仕川笑得荡漾,一副要看好戏的表情:“哦~明天啊~”
第 44 章
陈仕川两年前就知道见秋这个小师妹了, 应该是预定的小师妹。
毕竟是自家姑奶奶一眼就相中的关门弟子。
在见秋以极其偏科的成绩进入学校开始,那扎实的功底和对土地敏锐的见识, 让陈导师欣喜不已,天天回家念叨自己挖到宝了。
没想到只是上个基础课,还能遇到这样的学生。
陈仕川从小跟在姑奶奶身边,两年前他还是研究生,已经感觉到自己研究生这三年已经是这辈子最长的五年了。当然啊,当时万万没想到还有博士的痛苦生涯。
只想着是哪位可怜人又要拜入姑奶奶名下了呢,所以偷偷去见了以后的小师妹。
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陈导师说见秋这孩子聪慧、认真、质朴,很熟悉农业,埋头苦干的精神很适合科研。
他想象中应该是皮肤粗糙, 皮肤黝黑, 从小干农活的女孩, 结果呢!
结果小师妹五官精致,皮肤苍白, 整个人清瘦虚弱, 气质清冽,风一吹就要到了,这不是林妹妹的剧本吗??
下一秒目睹小师妹手扛两大棵榆树,气也不带喘的。
这这是林妹妹倒拔垂杨柳??
陈仕川惊呆了。
姑奶奶知道这个学生家境不好, 却不知道那个不好的程度是多少。
再一次见到小师妹时,是一个炎日的五月天, 他才从郊外采完样本回校的路上。
烈日裹着燥意晒在每个人头上, 而小师妹正坐在游乐园门口的阴凉处休息,她穿着笨重的玩偶服, 头套被放在身侧,手上端着盒饭, 大口大口扒着白饭。
那一头杂草般的头发很乱,随意扎成了马尾,额前鬓发湿漉漉沾在一起,很是打眼。
他当即就是一个卧槽出声,震惊之余连忙往旁边一蹿,躲了起来。
小师妹脸色白得有些可怕,拿着筷子的手细得像柳枝,她三两口吃完盒饭,很快又戴上了头套继续工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天热得人都要中暑了,她还穿着厚实的玩偶服,被路过的小孩子追打。
陈仕川一直以为小师妹跟林黛玉一样,长得像,性格也孤傲,浑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格杀勿论的凛然气质。
此时看她面无表情地戴上头套,沉默又安静地发气球和活动传单,他意识到,姑奶奶嘴里的小师妹,和他第一眼看到的小师妹,可能都不是真正的小师妹。
很想捋明白这种心理的怪异,所以陈仕川对小师妹的关注就更多了,比姑奶奶观察得更仔细。
小师妹身上的衣服只有几件,整个夏天都是过于宽大又发黄的白T恤,领口处几乎被洗出波浪形,露出一截过于纤细瘦弱的脖颈。
脚上穿着一双边缘发黄的帆布鞋,从地里做完实验时候,会在水里洗干净,那边缘的胶要开不开。
牛仔裤膝盖处鼓了包,站直的时候很明显。
苍天啊,这哪是林黛玉啊,这是地里的小白菜啊。
尤其是她对学业和知识有着极其直白的求知欲,时常能看到她在图书馆借书还书的场景。
陈仕川一开始没想着要做什么,但某次夜里,写论文写不出来时,他准备闲逛出去喝几杯酒,和朋友嗷嗷哭诉自己快要秃了的头发。
酒吧里,他看到了一脸淡漠的小师妹,端着酒托从自己身边路过。
又是一句我靠出声,不过小师妹并不认识他,只留给他一道消瘦背影。
身姿挺拔,漆黑的眸孤沉,很是娴熟地打发闹事的顾客,再淡然远离。
她完全不像这个乌烟瘴气中该出现的人,小西服后别着夹子,他突兀地觉得刺眼。
回校后,他左思右想,想起那张清瘦到营养不良的脸,觉得这样不行啊。旋即找到了辅导员,询问这学期贫困补助的事情,有没有遗漏的学生。
又给辅导员推了不少钱多事少的家教工作,让他发在群里,给那些勤工俭学的学生做参考。
辅导员也很年轻,当下就应了,顺便让陈仕川过来当个大一班代。
陈仕川:“你是周扒皮转世?”
在班上当了一个月的助教,他越发能体会到姑奶奶对小师妹的那种见猎心喜的情绪。
这种淡漠又认真到一丝不苟的性格确实很适合科研,也很难让老师生厌,他从这个未来师妹周围来回走动,她都没发现自己!!
怎么可能啊,他那么大一个人,又那么帅,和他们班上不少人都混得不错。
当了一个月默默无名的班代后,陈仕川不得不承认,小师妹压根没记住自己!!
尤其是再次见面时,小师妹那茫然又诚恳接下资料书的模样,真是可恶!
柯坤琪那三只猪崽都还记得自己,就小师妹完全不记得。
所以他觉得宋听琅挺好笑的,明明才来几天,就摆出对小师妹很感兴趣的模样了。
对对对,大家是都很年轻,也是很放纵的年纪,但小师妹不是这样的人。
她在雪山之上,冻到双手废掉也没说过半句怨言,从来是那副泰然模样。
她从贫苦的过去一步步走来,靠在她身边的人都能体会到她背负的沉重,只能不打扰她,尽可能地给她腾开路。
所以宋听琅凭什么啊?他明明不熟悉小师妹,不懂小师妹的理想,只是肤浅地对小师妹那张脸心动,就打着追求的名号肆意打扰小师妹,不停地缠在她身边,根本不在乎小师妹的想法。
就花??就那玫瑰花??
小师妹缺那玩意儿??分分钟给你种出十朵不同品种的稀奇玫瑰花哦。
在花团锦簇中生长的人,不知道小师妹是费了多大的功夫,才从砂砾中冒出珍珠般莹润的光芒。
她爬过高高的围栏,迎接太阳的照射。
宋听琅看到了这点光芒,就自然而然地想占为己有,哪有这种好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试验田旁有一排水龙头和狭长的水池,见秋弯着腰,将脏了一个角的衬衫放在水下,仔细揉搓干净。
这种衣服的面料很柔软舒服,也很耐脏,随意清洗都不会变形。
日光很和煦,衬得她微弯的背脊十分好看,宋听琅骑着单车穿过婆娑树叶,停在她背后,俊秀脸庞上扬着笑意:“见秋,你想骑自行车吗?”
没顾上后面的人,见秋攥着衣服,双手用劲,仔细拧干上面的水痕,旋即抻开来,将其归在原本的位置。
“见秋见秋,”看她不理人,宋听琅还觉得有兴趣,单腿踩在地面,又喋喋不休地喊着她,“见秋,你理理我啊。”
见秋回神,乌黑的眸清凌凌扫了他一眼:“有事吗?”
宋听琅双手撑在自行车头,显得很年轻,还有些帅气:“带你骑自行车啊,西区的木绣球和石榴花都开了,从底下穿过去很漂亮的。”
见她还是那副孤漠的神情,宋听琅朝她勾唇浅笑,“听说有很多小情侣在那边散步,大片的绣球花纷纷吹落,你不想看看吗?”
“不想。”见秋没有半丝犹豫,直白说道,“除去实验有关的事,我都不想参与。”
宋听琅颇为头疼地站直身体,挫败道:“你到底喜欢什么啊?能不能给我一个可以努力的方向?”
“??”见秋头顶冒出好多个问号,敛眉思索片刻,她说,“我喜欢你离我远点。”
她面上没有什么波动,平静地补充:“我不喜欢你,也不想你再继续做这些无聊的事。”
油盐不进啊,宋听琅扶了扶眼镜,整个人坐在自行车上,很是忧郁地问她:“见秋,你一点接触的机会都不给我,怎么知道我们不合适呢?”
“任何人之间都需要一个相互了解的机会,才会在这个过程中更加明白对方,”宋听琅直勾勾盯着她,“你都没有和我单独相处过,怎么拒绝得这么果断?”
默了一会儿,见秋漆黑如墨的眸和他对视,脸上没有怒意没有羞意,只问他:“你喜欢我什么?”不等对方回答,她自顾自地说着:“精致的面容?姣好的身材?还是良好的家室?”
宋听琅笑出声来,没有被她戳穿的窘迫,反而大大方方说道:“人和人之间最初不都是被对方的皮相吸引吗?所以才有了更深入的交流。”他很诚恳地说道:“而且你真的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第一眼就惊艳的人,在心里会留下一道刻痕,这样的刻痕会让心脏不再完整。所以我追求你,祈求让我的心变得完整。”
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刻。那些随便的恋爱、分分合合的过去,都成了记忆中略过去片刻,只有她出现的时间,如此清晰明朗。
见秋很意外地出现在这里,而他被她周身莫名的磁场所吸引,不由自主地绕着她旋转,甚至做出很多毛头小子才会做的事情。
要是她想喝一杯热奶茶,他可能想不起外卖,会急匆匆地跑去奶茶店,用衣服暖着奶茶,只因为她随口说了一句话。
他一定会这样的冲动。
皮相吸引?第一眼就惊艳的人?要是八个月前,宋听琅只会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路过吧。见秋眼中无波无澜,唇角下压,露出很奇怪的一种表情,“你在感动你自己吗?”
“啊?”宋听琅愣了会,旋即露出包容的笑,“什么呀,怎么能这么说。我是真地喜欢你,所以才费力靠近你。”
所谓现在的时间点,是走了很长的过去才达到的境地。见秋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带着旁观人的一种不在意,“你喜欢现在的‘我’,因为这副出色的外表成为你现阶段的执念。过不了多久,你也会喜欢上‘另一个时间里的下一个人’,这点执念也不值一提了。”
宋听琅没什么脾气的脸上终于无奈了,他好像和一个哲学家在探讨,但因为自己嘴笨拙舌总是弄错些什么,“见秋呀,本身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就可遇不可求啊,哪有什么‘另一个时间里的下一个人’?我们所能做的,不都是抓住现在的幸福吗?”
“那我为什么要成全你的可遇不可求?”见秋淡然地问他,“我为什么要成全你的幸福?”
她眸光并不强硬尖锐,但宋听琅听后心底一震,茫然看向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树梢下落下的阳光在见秋眼底跳跃,显得格外好看,她站在那,如同冰川雪原处踱步行来的古老苍狼:“你给我不需要的东西,却让我付出我所珍贵的东西,这不合适。”
“可是”宋听琅可是了半天,最后勉强找回说话的能力,奇怪地望着她,“可是初次见面时,你不是一直在盯着我吗?我以为那是你给我的信号。”
见秋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但眼里晃了晃:“”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秀致的眉微微蹙着,表情第一次发生变化,短促地哦了一声,说道,“陈仕川说你像我哥,所以我才看了眼。”
这是第二次听到她哥这个词了,宋听琅不解问道,“我像你哥?”
“不像,”见秋不假思索摇头,眼神很凉薄冰冷,甚至有些暗暗地不满,“一点都不像。”
她最后说道:“你打扰到我了,如果有必要,我会申请调离课题组。”
哎,不是宋听琅没想到自己还能把人家姑娘逼成这个样子。怎么追个人,还追出仇来了?
骑上车,他非得上去说清楚
五月底的天空很澄澈,以至于见秋看到学校里那辆熟悉的车时,都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她拉开车门,端坐在车内的人撑着下巴,施施然朝她扬眉,镜片后的眼睛盛满温润笑意:“秋秋儿。”
青年微长的发丝搭在额前,薄唇上扬,正对着车窗光线,优越骨相像是在发着光,镜片后漆黑眼眸轻轻落在她身上,“怎么傻了?”
见秋钻入车内,很自然地坐在旁边,往后靠了一下。
祝风休瞥了眼她头发上五颜六色的发绳,伸手抽出一缕捏在手指上摩挲,笑着说:“哪来的小妖精,快把我妹妹还给我。”
用力抽出头发,见秋把小辫子放回原位,好好捋整齐。
昂贵豪奢的迈巴赫低调停在树荫处,宋听琅骑近了才发现这是什么车,心下顿时莫名,他喊道:“见秋?”
见秋不由佩服他的毅力,同时又有些迷惘,她降下车窗,问道:“我还没有说清楚吗?”
“不是,”宋听琅说,“我们之间也没什么矛盾,怎么就要调离课题组了?你还是这里面的主要负责人员。”
镜片后眼眸半眯,祝风休降下全部车窗,往外凉薄眄了眼。
宋听琅单脚撑着自行车,低头斜视车内容貌俊美的青年,青年扬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低头问见秋:“这是谁?”
见秋说:“课题组的小老板。”她平和看向宋听琅:“我不会轻易调离课题组,这取决于你接下来的行为。”
车窗上升,逐渐盖住车内青年深深眼眸,薄白眼皮微撩,在车窗空隙朝外瞥了眼。
宋听琅被青年没什么情绪的眼神钉在原地,终于没追上去。
*
狭窄车厢内,祝风休手指摩挲,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见秋想了一会,说:“他想带我去骑自行车,我不想去。”
“自行车?”祝风休眉梢一挑,语气淡淡,又说了声,“自行车”他低头睨着小姑娘白皙脸颊,逐渐长开而格外精致的眉眼,薄唇下压,镜片后眼底闪过冷意。
哪里来的登徒子?用这种粗糙简陋的追求的方式,也敢追他妹妹?
“嗯。”见秋不甚在意地应了声,清凌凌眼里没什么起伏。
回到家中后,祝风休给她送了个礼物,是一棵云杉树的小木雕,看起来很漂亮。
见秋收在自己的房间里,放在窗台能照到阳光的地方。
梅雪说:“最近是不是太忙了?总是天南海北飞着。”
祝风休也没瞒着他们,只说公司铺得太开,与其费力整顿,不如砍去,保留核心部分。
见秋听不懂,不过祝风休脸上没什么焦急神色,反而夹走了她碗里的肉,她知道,他压根没把那些小事放在心上,这人惯爱用最简单耗时最少的方法的解决问题。
没过几天,宋听琅开始减少出现在实验室里的时间,据说是公司进行了重组,他手上所负责的区域将有其他人接管。
课题组里的事宜不变,就快要到摘桃子的时机了,却突然换了个小老板。
小老板是位干练的女性,只说宋听琅去负责其他地方了,不会再过来。
陈仕川盯着新的老板,发出一声靠,暗自嘀咕,这人还真狠。
见秋问他:“谁狠?”
对上那双清冷眼眸,陈仕川挠了挠头发,笑得很灿烂,“没谁。”
*
换了小老板后,见秋的课题实验进行越发顺利,几乎没有任何障碍,心无旁骛沉浸在科研当中。
在实验间隙,见秋掏出自己的捕星器,注视着星轨旋转,湛蓝色光芒熠熠生辉。
她无法分辨星轨的动荡。但宇宙会包容万物。
*
祝风休生日那天,祝从容做了个蛋糕,上面插了蜡烛两根蜡烛,恭喜他迎来自己的“三十一”岁。
他伸出修长手指,扯去上面的“1”,表示这样才顺眼。
梅雪哭笑不得,撑着额角笑他:“风休啊,你要正视自己的年龄。”
祝风休不置可否,食指比在唇边,做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梅雪拿出自己的礼物,是一束玫瑰花,她说:“男人三十一枝花,正好给你。”
祝从容把切蛋糕的刀递给他,说道:“随便切一切吧,不要在意那么多形式了,小秋还等着吃蛋糕呢。”
安静坐在位置上的见秋眨眨眼,只盯着蛋糕上的奶油看。
她没怎么经历过生日,奶奶喜欢在她生日这天做碗长寿面,再加一份纸杯大的蛋糕就好,插上一支蜡烛,就是她的生日了。
祝风休瞥见少女亮晶晶的眼神,牵过她的手,握在薄薄的刀上,轻声说:“你来切。”
“我来?”见秋眼睑微睁,嘴唇抿直,她小声问,“不用许愿吗?”
“不用许愿。”祝风休笑了起来,头顶的光洒在他眼里,十分好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握着见秋的手,缓缓切下蛋糕,在她耳畔轻声祷告:“我不需要神明。”
坐在椅子上的梅雪突兀看到风休那刹那微沉的侧颜,身躯微晃,正在鼓掌的双手停在半空中。
祝从容分完蛋糕,取出一瓶红酒,倒上两杯,和祝风休聊聊天。
梅雪开口说:“给我一杯。”
“小雪也要喝?”祝从容又倒了杯递给她,有些好奇,“你不是很长一段都不喝酒了吗?”
“今天风休过生日,我开心,想喝一点。”梅雪端过自己的酒杯,小口啄饮着。
他们聊着经济上的事情,还有小秋的学业。
喝了酒,梅雪脸颊上泛着红,她撑着下巴,看向乖巧吃蛋糕的少女,问道:“小秋,你们学校不是有个正在追你的男生吗?”
“谁?”祝从容顿时好奇起来,忙问道,“谁啊谁啊?长得怎么样?品行好不好?是哪里的人?”
八字还没一撇呢,他就这么激动了,梅雪美眸一瞪,没好气说道:“你这么好奇做什么?”
祝从容讪讪道:“不是你先开口的吗?”他温和问道:“小秋,你喜欢那男生吗?”
见秋吞下嘴里的蛋糕,说:“不喜欢。”
“喔,”祝从容应了声,又说,“如果不喜欢的话直接拒绝就好了,不要怕拒绝哦,尊重女孩子的拒绝也是一种品行。”
“嗯,”见秋用力点头,说,“我拒绝了好多次。”
“好多次?”梅雪皱着柳叶一样的眉,问她,“他在骚,扰你吗?”
见秋摇头:“不知道,但我不喜欢他这种行为。”
等她把实验室那些事一一说完后,梅雪呵呵冷笑出声:“现在的男孩子都怎么了,一点也不矜持。”
祝从容点头附和:“锲而不舍是他本人对自己的看法,但并不是小秋对他的看法。”
“不过什么样的人才能配上我们小秋呢?”梅雪捧着微红的脸蛋,小声说道。
镜片上泛着光,祝风休推了推,垂下眼帘,低声说:“什么样的人才能配得上她?”
什么样的人才会冒着暴雨前行,挖开那些腐朽的泥泞沼泽,探入其中,找到那颗珍贵的宝石?
什么样的人才会竭尽全力解开她身上的枷锁,拂去她一身尘埃?
什么样的人,才能撑开她明亮透彻、宁静悠远的蔚蓝天空?
梅雪手边的酒杯掉落,她和祝风休对视,眼里是同样的清明和清醒。
在电光石火的间隙,她抬手擦去桌面的酒渍,弯腰去拾取那个酒杯,只是那杯盏越滚越远,指尖伸直也无法抓到。
“没沾到哪吧?”见秋蹲下身,帮她捡起酒杯,仰头时撞进那双柔软温情的眼睛中,她有些不解。
梅雪伸手,碰到她可爱白净的面庞,触感细腻柔和,她笑得很温柔:“没有,谢谢乖宝。”
她放下酒杯,一切如常。
等祝从容去厨房洗漱,见秋上楼的间隙,她看向祝风休,手指微微颤抖。
祝风休只是笑了一下:“妈,怎么了?小秋总会遇见配得上她的人,我们还需要替她把关。”
他起身,错身而过的瞬间,梅雪轻轻拥抱住他:“风休,妈妈也是希望你快乐的。”
镜片后的眼神微怔忡,祝风休愣了会,才弯腰俯身回抱住他消瘦的母亲,声音很低:“妈妈呀”
回到楼上时,他的窗户被人敲击,有一下没一下地咚咚响着。
他打开窗,见秋在隔壁,夜色微凉,发丝凌乱,她又丢过一个小盒子:“给你的礼物。”
接过小小的盒子,他晃了晃,听到里面波动的声响,问道:“是什么?”
见秋乌黑眼眸扫了他一眼,“你去拆开吧。”旋即啪嗒一下关上了窗。
祝风休站在原地,吹了会风,直到周身微凉,才回到房间中,打开小盒子。
——是一颗蓝色的宝石,打磨得非常漂亮,像他们在北欧一起看到的某颗星星之眼。
他拉开抽屉,里面晃出一枚胸针,胸针上镶嵌着闪烁的钻石。
由碳元素组成的钻石。
第 45 章
王富死了。
收到消息的时候, 见秋的课题正结束,画上圆满句号。
阳城监狱的讯息似乎没更新, 执行机关通知其家属领取并处理的讯息发到了见秋的手机上。
电话那头工作人员公事公办说起这件事,见秋脸上没什么表情,瞥了眼窗外的明亮的光,只回了句“嗯”。
阳城监狱外,张玲看到了王富的尸体,像一座冷冰冰的雕塑,没有说话。手指间的烟玩命烧着,烧焦一条灰色的痕迹,烧一截掉一截。
那尸体黏稠地粘在地上, 似乎背后都冒出了黄油, 脏腻地流出脓。
据说王富是死于毒瘾, 长久的毒瘾毁坏他身体全部机能,又被丢入三不管的监狱中, 早就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了。
青白眼睛深深地凹了下去, 胡须很长,几乎遮住了下半张脸,身上的衣服还没被处理,统一的囚服已经破烂不堪, 沾满了灰尘和泥土。
双手被手铐紧紧地锁在一起,手铐上还留着他反抗的痕迹, 道道深深的划痕。
脸颊泛青, 腿脚骨折,不难想象他在这里经历了些什么。
见秋到的时候, 张玲还是这副雕塑般的模样,唯有猩红的眼珠子睁着, 缓慢又怪异地转动。
执法人员说道:“如果有家属有疑义,认为他的死亡非正常,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可以向人民检察院提出疑点。人民检察院会立即检验,对死亡原因作出鉴定啊”
不等他说完,张玲把烟灰一弹,打断道,“没有任何疑问。”
执法人员又看向见秋,“你呢?”
那双乌黑沉亮眼眸中没有丝毫波动,见秋淡淡道:“没有疑问。”
执法人员说:“那好,那就签字收敛了。如果拒绝收敛啊,可以自愿将尸体交医疗卫生单位利用的。”
“不,”张玲脸上肌肉抖动,手指止不住颤抖,眼里有莫名骇人的光,“我签字收敛,尸体送去火化。”
执法人员把文件递给她:“那你签字吧。”
张玲丢下烟,在地上碾压踩碎,粗粝眉毛低垂,拿着笔的手写不出字来,后槽牙肌肉不自然抖动,好半天才签下自己的名字。
随后一切都变得异常迅速。
尸体就是没有生机的、僵化的一坨死肉。
几个戴着胸牌的执法人员抓着尸体双手双脚,丢入担架中,往上盖住白布,以示尊重。
火葬场中,没有找化妆师收拾遗容遗表,也没有换身好看的衣服。
谁会去做哪些事?应该是对死者有怀恋的人吧,可王富有吗?
他就以这副残破的身体被转入方方正正的箱子中,被工作人员推入炙热火焰中,发出滋滋声响。
难闻的气味止不住蔓延,见秋盯着那个狭小的窗口,眼睫上映着火光,心下淡漠冷静。
王富像是一串符号,这串符号扭曲阴暗,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不知道会去什么地方。
在黑夜中爬行蔓延生长,黏稠又湿漉漉地散发着恶臭。
小时候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爬走,又要流淌到什么地方去。
太小的年纪让她无法思考正常的父女关系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心底有一种本能,本能让她远离王富,去往更安全的地方。
但天然的、对亲缘的向往又时刻折磨她,要将那块肉狠狠挖出去,才不会痛苦。
她站在那,不懂为什么晒衣服的架子和系裤头的皮带要往人身上打。
难道痛苦和啼哭才是爱吗?
咒骂和醉醺醺的推搡是父爱吗?
疼痛和伤痕,才是爱的表达吗?
那为什么她不能打回去?
但街道上那些孩子骑在父亲头顶,红扑扑的脸颊笑得很好看,好看到她记了很多年,始终想不明白那种笑容里透露着什么意思。
直到多年后才明白,那是幸福。
幼时读书,语文试卷上常出些幼稚的阅读理解题,常有关亲人的爱、作文里要写下“我的妈妈”“我的爸爸”
她唯一知道的只有奶奶,但奶奶离开时候她太年幼,还无法剖析内心的光亮。
所以每当拿到这样的阅读理解时,她都会沉默许久,写下与标准答案相差十万八千里的回答。
“我的奶奶”这个作文写了很多年,多到她一次次回忆那些贫瘠岁月里的细节,找寻那些被爱的痕迹。
在二十二岁以前,她从未感受到阅读理解里的亲厚父爱,那存在于文字的另一边,像是另一个世界。
王富这串符号没有表情,没有面容,没有身体,只代表着“丑陋”。
她不害怕他,不恐惧他,只睁着清亮的眸看他挥下皮带,从不退后从不求饶。
那皮带抽到皮肉上,却把她带到一处更为幽深的地方。
无声的灵魂凝聚,站在流动的夜里,随着风自由飘在旷野之中,揭开由实际舆论伪造的戏剧。
她站在这里,心里憋着气,终有一日她要踩到墙的尽头,去质问去追寻真正的光芒。
哪怕是从生站到死亡,才能触碰到生的灼热。
然而二十二岁这年,命运以童话的形式陡然降临。没有理由没有丝毫前兆,就这样闯入她的生活,强硬地拨正乱序的命运,开拓漫漶成种种可能的星轨,在她身边璀璨环绕。
祝从容温文儒雅,博学多闻,放得下身段,开得了玩笑,比电视剧的父亲都多了分不真实的温柔。
在不久前的六一节中,他和梅雪包下了迪士尼,带着她去玩乐。
见秋早就不过儿童节了,但祝从容却戴着熊耳朵,用胖乎乎的熊爪牵着她去逛乐园。
系在手腕处的气球飘在半空处,她在唯一的乐园中穿梭,享受她从未拥有过的童年。
漫天的烟花气球、旋转木马上的音乐、摩天轮顶点会触碰到蓝色的天空。
早就被放弃的尘世角色,再次被弥补。
从前她脱离热闹之外,穿着玩偶服看所有家庭热闹地享受生活,适时地递上气球和传单。
如今她脱下玩偶服,成了被父母牵着的孩童,戴上兔子发箍。
她说自己好像和兔子不太搭边,但祝从容说她就是一只可爱的兔子,乖巧可爱又精致。
流动的夜停在了这个有讯息的白天,听从白天的吩咐,不再无根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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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渐渐熄灭,箱子里闷闷的声音消散,那串符号也随着风消逝,不留一丝痕迹。
心底最后那一点黑色痕迹,被这烈火燃烧殆尽。
一旁目不斜视盯着火化炉的张玲又点起了烟,她抽得很凶,面容也变得凶狠起来,直把一包烟都抽完了,把最后一根咬在唇边,劣质的口红掉色,橙色烟蒂处留下一串深红色的唇纹。
箱子里的骨头并不是白色,而是介于灰之间的暗色,大块的骨头还残留在箱子中。
工作人员取出锤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大声问:“你们准备的骨灰盒多大?要装多少骨灰?”
“给我,全部给我!”张玲猛然伸手抢过锤子,奋力锤在那破碎骨头上,发出沉闷咚咚声响,又敲到脆的地方,发出响亮的噼里啪啦声。
“哈哈哈哈哈~”张玲笑出声来,挥动锤子的幅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狂躁。
敲不碎的头盖骨只剩几个深深窟窿,丑得惊人。
没有皮肉的骨架子,也不过这样轻飘飘的重量。
砰砰砰,咚咚咚,张玲砸向头盖骨,嘴里重复大喊,“敲碎敲碎敲碎,全部都敲碎。”
没有骨灰盒,只有一个纸箱子。
张玲敲累了,将那些破破烂烂的骨头还有碎粉全部扒拉装入纸箱子中,也不顾见秋还在身边,自顾自往外面走去。
工作人员在后面大喊:“谁付钱啊?”
“我来付吧。”见秋拦下工作人员,掏出手机付款。
她走到外面时,张玲她抱着箱子在街上随意挥洒,头发散乱。在火化场中压抑的眼神骤然空洞而疯狂,仿佛在凝视着一个只有她能看见的世界。
“骨头丢给狗吃,”张玲哈哈大笑,表情似凶非恶,“洒在臭水沟里!”
瞥见地上的排水盖,她下意识想揭开排水盖,弯腰在地上试了半天,却没能成功,最后恼了,抓住纸箱子对准狭窄排水口倒下去。
暗沉的骨灰飘散,像是沸沸汤汤的盐粒,散了一地。
路人纷纷侧目,窃窃私语,投来好奇和畏惧的目光。
有骨块掉在地上,张玲伸腿一踢,咕噜咕噜踹到垃圾桶边,她盯着垃圾桶里流淌而下的污垢,弯腰癫狂大笑。
笑声尖锐刺耳,如同冬夜里的北风,凄厉又寒冷。她站定,眼神闪烁着疯狂的光芒,在寻找着什么,突然狂奔起来,一路疾跑将箱子全部倾倒在臭水沟中,旋即丢下箱子,在原地跺脚尖叫,“王富!!狗杂种!!”
“老娘给你收尸?下辈子入畜生道去吧!!啊!!!”
脚步一个踉跄,她摔倒在绿化带中,见秋上前,弯腰扶起她。
张玲猩红的眼珠乱转,瞟到面前安静站立的见秋,她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指着她:“你还不走?”
不等见秋回话,她佝偻着身体转身就走,双手掐着肩膀,混混沌沌,不知前路是何方。
见秋在背后问她:“你要去什么地方?”
身子一顿,张玲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珠转动,落在她平静眼眸中,哑声说:“我要去西山江。”
西山江,那是她出生的地方。
汽车缓慢行驶,张玲瞪大着双眼直勾勾望向窗外,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攥着车门,像是随时打算开车门下去。
西山江,连镇子都算不上,就是一个村。
村口有一条马路,马路两边是四四方方的井,井水干涸,徒留凹陷的地表,突兀立在那处。
像一块块丑陋的疤。
张玲住的地方在村子里最里面,一路往里面走,村子里不少人已然搬走,不再居住,旧址破破烂烂,久失修整,残破的半截木头门掉落。
路过池塘时,张玲望着上面脏乱的浮游生物以及残留的黑色腐败植物,没有丝毫生机。
头一转,她低声说:“这里应该有花的。”
话很轻,不敢惊动这处的寂静的低语,不是在和见秋说话,只是自言自语。
腐败臭味浓郁,见秋瞥了眼池塘下的淤泥,没说什么。
张玲再往里面走,看到孤零零矗立在村子里的大榕树,又继续走,路过两个石墩,石墩子前是这户人家的明堂,角落里还有晒蜂窝煤留下的黑色印泥。
又经过一个圆筒形状的房子,这本应该是晒烟草的地方。斑驳的屋檐上晃动枯草,碎了一角的地方露出里面废弃的锄头和栏杆。
最后停在了她家门口。
村子里最里头,背后是茫茫无际的山脊,山脊下有条江,那条江从上一个村流到下一个村。
那就是西江水。
破旧的瓦房,矗立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屋顶上的瓦片残破不堪,有的地方露出了破洞,青苔和藤蔓在砖石缝隙间蔓延。
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一股陈旧的气息扑鼻而来,仿佛穿越了时空,回到了过去,尘封的记忆逐渐苏醒。
张玲怔怔望着屋内,残旧的家具和农具,静静地诉说着这里曾经的生活。墙角堆放着一些杂物,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似乎已经被遗忘了很长时间。
阳光透过屋顶的破洞照射进来,形成斑驳的光影。在这昏暗的环境中,一只老鼠突然从墙角窜过,惊起了一群栖息在屋檐下的燕子。这些燕子在空中盘旋片刻,俶尔飞向远方。
张玲看着它们消失在天际线尽头,嗓音沙哑,在砂砾中滚过般难听:“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
“那下面的江每年夏天都会涨水,很宽阔,水牛窝在里面,水鸭也睡在上面。”
她站在明堂前,神情很模糊:“七岁时,我在屋前随手种下葡萄藤,那藤就顺着屋子长,每年长出来的葡萄都特别甜。十七岁那年我和家里决裂,离开了这里,葡萄藤就断了。”
这片土地上没有其他生命的痕迹,只有这株葡萄藤孤独地生长着。它似乎在守护着什么,或者在等待着什么。
但终究没等来种下它的姑娘。
张玲,整个西山村最漂亮的姑娘。圆溜溜的大眼睛,灵动可爱,梳着油亮又乌黑的粗麻花辫,穿着小裙子,行走在西江边。
在众多重男轻女的农村家庭中,她是独生女。在别的姑娘都要照顾弟弟,割猪草编麻绳的时候,她背着书包,徒步走上七公里,去镇子上的学校读书。
有时候阿爸会送她,有时候阿妈会站在山坳坳上看她,朝她挥挥手,“玲儿,你自己走啊,天马上就亮了。”
走着走着,天就会亮,她坐在位置上,大声地跟读课文。
何等的风光何等的耀眼。
千不该万不该在镇子上遇见了王富。
十六岁的少女没经历过这种甜言蜜语,二十三岁的王富别的不会,油嘴滑舌的调调学了个十成十。
她被王富搂在怀里亲了两口,又被带去宾馆睡觉,赤,裸着拥抱在一起,就觉得王富是她的天是她的未来了。
为此和父母大吵,书也不读了,饭也不吃了,一心一意就要嫁人。
然后考试频频失利,没考上几个分数,成绩差得没眼看。父母不懂她这是怎么了,脾气粗暴的父亲拿着棍子用力打她的腿,妈妈只在旁边哭,不知道该怎么劝一向听话乖巧的女儿。
好坏都说尽了,她还是不听。
他们压着她继续读书,可张玲想不明白,她第一次被打得那么惨,心里害怕极了。
觉得他们都是恶毒的老巫婆,只想追寻自己的爱情。
真是昏了头,脑子都是猪吃了,只想着嫁人生子。
那个时候王富带着她跑了。
在那个私奔的夜晚,她望着夜空,心下空空的。
前路晦涩,她看不懂。
那半生的坎坷和苦难煎熬,都从这个夜晚开始。
怀了孕,嫁了人。然后就剩下鸡飞狗跳的生活。
被荷尔蒙蒙蔽的双眼,在婚后逐渐清醒,但为时晚矣。
王富赌博抽烟喝大酒、在家打她打孩子,却料定她不会离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能去哪里呢?
张玲那个时候想回家了,她想离婚想回家了。
她受尽欺负,只想回家抱着阿爸阿妈痛哭。
可是逃跑前挨得棍子打在身上,太痛了。
心下却只剩下胆怯和害怕,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原谅自己,所以总是迟疑,总是惶恐。
直到见秋挡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醒悟过来,和王富开始互殴互打,谁也不服谁,打得头破血流,两败俱伤。
时光磨平了她的棱角和锐光,她决计收拾自己,买上鸡鸭,带着见秋回家。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上还有个胖娃娃。
她都已经做好被父母骂的准备,就算他们拿棍子大的扁担打自己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做父母的,不就是要一直原谅子女吗?
可是啊,一步慢,步步慢。
一步错,步步错。
路过镇子的时候,她遇到了从前的老师。
老师一脸失望地看向她,问她这么些年为什么不回来。她支支吾吾不敢说话,涨红着脸,无从开口。
老师深深叹了口气,说她父母去世前留下不少信在学校,旋即拿出了一沓厚厚的信给她。
张玲傻傻盯着老师,问什么叫“去世前”?老师只说让她回去。
丢下孩子和鸡鸭,她一路狂奔回到村子里,那村子啊,和记忆中的一样,房子也是一样的破旧。
雾霭飘荡,西江潺潺流淌,父母的墓就在山上。
那是村民们帮忙挖的土包,就在山上的大树下。
她一寸寸找过去,只找到两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她父母的名字。
在她私奔后,父母就日夜思念她。一次次满怀期待去镇子上找她,又一次次失望回来。
因为深沉的哀愁和思念,两人都病了。父亲懊悔,不该打她,在劳作时倒在了地里,犯了脑梗,在床上躺了两年。
母亲每日照顾父亲,几乎哭瞎了眼睛,在父亲离世的第二年,也倒下了,再没醒来过。
张玲脑子里都是莫名其妙的白光,她听不清大家的话,浑身没有力气,跪在山丘前泪洒山里。
林中飘荡的灵魂最后陪她离开这里,然后睡下了。
她把见秋丢在家里,再也不想管这个有王富血缘的孩子。
可是啊,那个孩子那么小,眼睛那么好看,从不哭从不闹,甚至一点脾气都没有。
那个孩子太听话了,真的太听话了。
她不知道该恨谁,最恨的还是自己啊。
挣扎着、糊涂着,就这样十多年过去了。
这人世间怎么那么苦啊。
在那个下午,她擦去剪刀上的指纹,帮见秋顶罪,在狱中待了两年。
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那年,那年她还没有被王富带去宾馆,还没有被脱去衣服。
是漂亮的、好看的小姑娘。
狱中的两年,她终于敢再次翻开父母的信。
在每个孤独的深夜里嚎啕大哭。
*
如今,王富终于死了,她再也不需要用配偶的身份获得他的信息,再也不用拖住他了。
再也不用担心王富会去什么地方,是不是又找上了见秋,是不是又要进行暴行了。
此后她自由了。
张玲俯视那悲喜不惊的西江,水流小小地翻动浪花,“你走吧,”
“你以后要住在这里吗?”见秋扶起倒塌的葡萄藤,静静问她。
张玲缓慢地点头:“我就住在这里,以后也死在这里。”
见秋起身,乌眸里是一贯的平静,淡淡说:“好。”
她又看了眼张玲,转身离开这个属于张玲的地方。
昏暗下,张玲木愣愣盯着见秋笔直的背,还有她面前亮眼的光。
她那个被拉长的小小的背影,从前是这样的背,义无反顾往前走。现在她身边有人了,背影也不单薄了,眼神也不是死水了。往后也会是这样,张玲生出可能再也看不到她的感觉,心空了,怔怔落下泪来。
见秋转身回头看她,背后的光落在她眼底,一瞬间亮得惊人:“有时间我会来看你。”
张玲弓下背,藏住泪,挥挥手让她走。
她是失败的女儿,年少时不顾父母反对一定要嫁给王富,气得父母早逝;
她是失败的女人,选了这样一个丈夫,婚后一地鸡毛;
她是失败的母亲,让见秋一个人长大,又一个人远离。
她这一生,在那个逃跑的夜里就被截断了。
迟来的唢呐声吹过风霜雨雪,荡到她耳中,震得人浑身发疼。
良久,久到风都要冷了,张玲踉跄着从杂物间找出扫把开始清扫掉落的瓦片,那瓦片碎了一地,被拢在一起,却怎么也无法拼在一起。
有尖锐的棱角,割伤她的手,顷刻间血珠子滚落。
“张玲,你父亲和母亲在镇子上看到有重新入学的通知,说先给你办理入学,需要你本人回来处理,带上一寸照片和身份证。——刘老师”
“张玲,王富那事先放下好吗?你父母来找过你很多次。——刘老师”
“张玲,你父母很担心你。——刘老师”
刘老师的信寄到了王富家中,可她和王富正东躲西藏,不在镇子上,那信又被退了回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玲儿,阿妈偷偷给你写封信,你偷偷告诉阿妈,你去了哪里好吗?阿妈不告诉你爸。”
“玲儿啊,你一下就离开了家里,什么都没带,在外面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受苦?身上还有钱吗?阿妈给你寄钱过去好吗?”
“玲儿,你爸肯定是后悔了,他白日里做事都不利索了。”
“玲儿,你是去哪了?给阿妈回个信好吗?”
“玲儿啊,你到底去哪了?你爸摔倒了,一下子就躺床上了,你快回来看看吧。”
“玲儿,你到底去哪了,快回来吧。”
“玲儿啊!你阿爸走了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一次也不回来看看。”
“玲儿阿妈的眼睛都快要哭瞎了,都快看不清字了”
斗大的字占据半页纸张,上面满是泪痕晕染的黑团。
“玲儿,阿妈的玲儿,快回来吧。”
字字叮咛句句含泪
血珠子滴落,晕了一地,张玲撒泼扫开满地碎片,突然像个孩子一下屁股墩坐在地上,伸腿乱蹬,双手捶地,呼天抢地,泪流满面:“妈啊,爸啊,我的爹娘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们怎么死得那么早啊。”
“阿妈,阿爸啊,玲儿想你们啊!”
西山江,西山江,日暮西山啊!
第 46 章
院子里的秋千晃啊晃, 一阵风,传来两道铃声。
见秋偏头望过去, 稚童举着风铃,穿梭在婆娑树影之下。
买回来的小房子修好了梁与骨。三角屋顶,砖红色复古墙面,围栏外面刷了蓝白色的漆,高高低低,很符合故事书中对房屋的刻板印象。
枇杷树新长出了叶,今年没有结果嗯?视线里出现一抹橙黄色,见秋拨开茂密树叶,瞧见几颗孤零零的小枇杷。
看起来极酸
吃起来更酸, 见秋捂着牙, 任由剩下的枇杷在树梢上挂着, 不敢再动。
将房屋打扫一番,锁好门窗后, 见秋将院子门关上, 顿在原地想了想,又走进去,将那几颗小枇杷摘下,揣进兜里。
*
阳城这个地方很小, 热闹和繁华只属于特定的几条街。似乎所有的人流都聚集到那几条街上。
街道前面和背后都格外冷清寂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显得突兀出现在面前的人都分外陌生,被拦下后, 见秋面上没什么表情, 淡淡睨着他们:“你们有什么事吗?”
“你不记得我们了吗?”说话的男人脸色苍白,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慌乱无措, 又奇怪地盯着她,“我们”
旁边的女人骤然打断他的话, 上前抓住见秋的手臂:“王见秋,我们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能不能放过我们?”
面前这一群人神色都格外疲倦不堪,每张脸上都有相似的哀苦和疲惫。是常年睡眠不足,处于压抑又忙碌生活中的最底层人民脸上才能看到的麻木和空洞。
见秋蹙眉,有些不解:“放过你们?可你们是谁?”
她像是完全没认出自己,也是,上次学术交流会上她就没认出来。男人呼吸急促,手心冒汗,不停地四处张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你是一个人吗?”
见秋往后退了半步,眉梢微挑,这个动作显得格外凌厉,和记忆中的某个人相似起来,
“不是不是,我不是要对你做什么!”男人连忙摆手解释,他吞咽着口水,压抑呼吸中的惧怕,“王见秋,我是徐庆华”
看她脸上无悲无喜,甚至没什么恍然神情,徐庆华又说:“我们是你的小学、初中同学啊!”
许青拨开乱发,露出一张沾满了泥土和汗渍的脸,眼里有神经质般的偏执,“我是许青,你还记得我吗?”她抓过一旁的张岩,笑得特别用力:“这是张岩,你还记得他吗?”
“还有后面的”她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企图在她眼底看见些什么。
“不记得。”见秋扫了一眼众人,淡漠道。
“怎么这样,”许青忍不住扑上去,表情似哭似笑,一整个破罐子破摔,胡言乱语道,“小学的时候,我欺负过你啊,我以前总是欺负你啊!”
她掏出没有钱的钱包,大力打开,抖着手晃动示意道:“我还污蔑你偷了我两百块钱,你还记得吗?”
历史惯以时间为线,勾勒现实中的真实。
听到两百块钱,见秋终于正视他们,眼底眸色深深,廊上飞燕俶尔远飞,斜飞的翅膀划破天际。
她盯着许青,重复她嘴里的词:“污蔑?”
许青脸色煞白,没什么血色的唇上下抖动,手里的钱包掉落在地,她弯下腰,一向高傲的眼神斜向上小心瞄她,怯弱又低声下气,骤然跪在她面前,“我”
“王见秋,我那个时候太小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生活了,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就和张岩结了婚。
张岩染上了毒,又有赌瘾,身上还有脏病。
她早就不喜欢张岩了!!!
她底子不差,又有点小钱,早早地接触到医美。割了双眼皮,又去动过脸,这张脸就和小网红一样。
京市那么多富二代,她随随便便都能钓上几个凯子来,谁要和张岩混在一起啊?
可是这婚离不掉了。
她根本走不到民政局。
家里破产,父母勉强维持生计,被一笔莫名的生意吊在半路中,只能像驴一样跟在后面跑,根本无暇顾及她。
张岩家更为严重,公司查出非常多违法收入,很快就入了狱。
被断了经济来源的两人被捆绑在一起,相互折磨相互厌弃。
可是他们离不了婚,最开始还抱有好聚好散的念头,可没办法走进民政局,总有人在半路拦下他们,并给他们一顿毒打。
张岩后来病发,越发觉得不能放她离开。毒瘾犯了就开始砸东西打人,甚至把那些恨意都转移到她身上,把她当泄愤的工具。
即使想跑,过不了多久又会有人找上门来,不分青红皂白就是一顿毒打,竟是连跑都没地方跑。
只有回到阳城里安静待着,才不会有人半夜踹开门,抓着他们去喝垃圾桶的馊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和无助的气氛,许青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绝望和迷茫。曾经骄傲和恣意妄为的富二代,如今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所有痛苦和折磨。
她实在是受不了,只能跪在王见秋面前求饶:“你放过我们吧。”
“我给你道歉,你打我吧,只要你能消消气。”
膝盖上扒着的手指粗粝,指关节带伤,见秋扫视一圈后面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带着伤,背弯曲得像一个老旧的拱桥,全然没有年轻人的生机。
她微偏头,问道:“谁把你们弄成这样了?”
想起那个男人,众人都忍不住打寒战,徐庆华往后着墙,才能支撑住绵软的身体,忐忑说道:“祝”才说了一个字,张岩就忍不住以头撞墙,毒瘾犯了般胡乱挣扎起来,面目狰狞扭曲:“啊啊啊啊!”
许青害怕地往边上躲了一下,被张岩抓住头发扯过去怒扇,许青站不住,玩命挣扎:“放开我放开我啊!好痛啊!”
张岩边打边骂:“都是你这个贱人,谁让你去招惹那人的。”
“贱人贱人,”他癫狂地骑在许青身上,“都是你的错!”
心下颤抖,徐庆华默默移开双眼,闭着眼说:“祝风休,是你哥把我们弄成这样的。他还找人一直监视我们。”
他们能活动的地方太少了,被压着去做这些搬水泥、砌砖、洗碗的活。从早上一直忙到凌晨,也不过是勉强维持温饱。
不知道哪里的眼睛日夜监控着他们,谁也生不出反抗的心。
旁边那些人早已习惯这种场景了,手里的烟不曾熄灭,只麻木站着,凝固黏稠的眼珠子转向见秋,嗓子被药物损坏,只问道:“当初欺负你的事,是有错。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被打这么久,也够了吧?”
他们像是被世界抛弃的孤儿,无助地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他们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已经化为灰烬,剩下的只有无尽的压抑痛苦。
这痛苦不是砍刀,狠狠落下,白花花进,血淋淋出。而是锉刀,是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割着血肉,时不时扯下大片筋肉,疼得人倒地哀嚎。
下一次剧痛不知将会在什么时候来临,他们只能咬牙等着,苦苦等着,精神一直紧绷,痛完了才会有真实感,才能短暂地放松下来。
像是一群被驯服的狗。
巷子里凄惨的叫声嚎了很久,见秋目睹许青擦去血迹,双腿怪异地撑着地,止不住地哭:“王见秋啊,已经够了吧,真的已经够了啊。”
“你让你哥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了。”
“对不起,以前是我们错了,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
“你想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肯原谅我。”
…………
放在腿侧的手指微蜷,见秋捏紧手指,垂眸晃了一下,旋即抬起头来,将手袖仔细折上去,抬腿走近众人:“那是他做的,与我无关。”
“接下来才是我要做的。”
良久,拳击声和哀嚎声停止。
见秋拍了拍衣服上不甚沾到的泥渍,笔直长腿跨过地上三三两两瘫倒的人,漠然走出长巷。
身影从黑暗中回到光明。
抬手遮了下晃眼的光,见秋在路边买了几瓶矿泉水,拧开瓶盖冲洗手上的血迹,手指很快又变得干净白皙,只是骨关节有些泛红。
她盯着骨节处的红意,握了下拳,暗自思忖,散打和擒拿术确实挺好用。
甩去手心的水渍,她看了眼口袋里完好无损的酸枇杷,继续往既定的方向走去。
*
学校前面的路平坦又宽阔,校门口原本是拥堵狭窄的小吃摊,后来被整改,变成了临时避震广场。
被附近的阿姨和小孩占据,常年在这里滑滑板放风筝。
穿过热闹人群,见秋仰头看熟悉的高中。矗立了很久的高校并不恢宏,大门前两块匾额上有灰,掉了几块漆。
非校人员不能随意进入。
见秋拿出电话拨给老师,“何老师,我在校门口。”
电话那边的回复得很快,连忙说道:“你把电话给保安,我和他说一下啊。”
手机被递给保安,大叔看了眼她,思索片刻,良久问了句:“同学,你以前是不是在这里读书啊?”
“嗯,”见秋收了电话,在登记表写下自己的名字。
笔记清隽锋利,保安大叔笑着说:“我就说有点熟悉,好像和墙上那个市状元有点像啊。”他捅了捅旁边那位大叔,问道:“你觉得像不像?”
“见秋?”另一位大叔看了眼她,又低头瞧了下名字,震惊道,“‘王见秋’、‘见秋’,就是她吧,只读了两年高中去参加高考,然后考上了市理科状元,全省前十呢。”
他们说话间隙,见秋已经跨过了门禁,进入学校。
徒留两位大叔嘀嘀咕咕:“听说这位状元的语文特别偏科,不然得是省状元。”
“真的是牛逼啊,我孙子要有她一半的分数,那就好了。”
“你家考两百分的那个孩子?”
“是啊”
*
校内一切都没变过,广场两侧的校领导似乎换了照片,该秃的老师秃得更厉害了,该胖的老师也胖得越发明显。
见秋瞄了眼墙上还没更新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女满眼孤沉,静静和镜头外的人对视。
“王见秋,”何老师匆匆赶来,满脸笑意地喊她,本就不太茂密的头发秃得更严重,发际线好像往后挪了不少,成了大光明额头,她擦擦额头的汗,“好久不见啊。”
“嗯,”见秋颔首示意,“好久不见。”
何老师带她去办公室:“学校也没什么变化,还是和你毕业的时候一模一样。”她接了杯热水,让见秋等一下,“高考刚结束没多久,校长他们正在开高二的动员会,马上就会过来,你坐着等一会。”
见秋端着水杯喝了口,摇头道:“没事。”
没等多久,校长等人涌入不大的办公室,脸上的笑很是春风和煦:“王同学,上次见面还是在你市状元拍照的时候。”
她拍完照就走了,倒是没注意到这些领导,见秋应了声:“校长好。”
校长摆摆手,示意道:“别这么客气。”他搬过凳子坐在会议桌旁边,微笑地看她:“王同学的传说现在还在校内流传呢,这次回来要不要给学弟学妹们做个演讲?”
“是啊是啊,也向学弟学妹们传授一下学习经验。”
“大家得和你好好学习,朝你看齐。”
“不用了。”见秋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我这次来只是为签字,而且我也没什么学习经验。”
不过是花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罢了。
“哎呀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呢。”校长胖乎乎的脸上露出克制保留的笑,想让自己看起来矜持些,但眼角的细纹又暴露了个彻底。
一旁的副校长拿出核对过好几遍的文件,歘地一下摆在见秋面前:“王总您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更改的地方?”
听听听听,王同学瞬间就变成王总了。
主任他们都没觉得有问题,对着刚毕业没几年、二十来岁的同学殷勤地喊着:“王总喝水。”
“王总高义。”
“王总年纪轻轻,就事业有成了啊。”
“我改了姓,”见秋翻开文件,淡淡纠正,“直接叫我‘见秋’就可以了。”
“哦哦哦,见秋同学。这样亲切些。”
“见秋同学,”主任搓搓手,很是激动地盯着她手里的文件,“您再仔细瞧瞧?”
“我们可就等着您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由专业律师团队逐字逐句核对的《贫困生资助合同书》并没有任何错误。
签下字,她将资助那些吃不上饭,上不了学的高中生顺利完成学业。
由祝氏集团最新科技芯片制作的饭卡提供大数据,分析筛选出需要帮助的学子,对那些在食堂消费次数多,但餐费消耗极低的学生进行隐形补助。
不用申请,不公布名单。
每月800餐费会直接打入饭卡中。饭卡除吃饭外,也能在学校内刷卡买生活用品。
见秋没什么物质需求,平时用不上太多钱,专利公司获利的钱除去给家人买礼物,也有了它的用途。
何老师盯着少女沉静面容,恍惚又想起那个在贫困台上一言不发的倔强身影,瘦小,又倔强,背脊挺得很直,用乌黑寂沉的眼神扫视台下一众资助人。
作为阳城数一数二的高校,他们有时也会接到社会企业的资助。
社会企业需要些名声,和媒体打几声招呼,再拍照合影,也是一项谈资。
有时候不需要上台,但免不了和资助人合影拍照。
何老师以前没想那么多,只想着王见秋家境贫寒,每遇到能申请的特困补助,都会让她去,能让这个学生多几百块钱也是好的。
但那个下午格外热,阳光也刺眼,她在台下,望着台上的少女,眼里被灼热的太阳刺伤。
没由来的,她心中突然有些愧疚,
“这样真好,”何老师呢喃道,“以后再也不用学生站上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秋拿过笔,在最后一页签下自己的名字,字迹漂亮大气又不失锋利。
她拒绝了校领导等人欢欢喜喜地吃饭邀约,放下笔便客气道别。
何老师跟在她身边,眼神旷远:“见秋,你现在生活得还不错吧?还有余力还资助母校。”
“还行。”见秋淡淡道。
“看到你的生活越来越好,老师很高兴,”何老师语气哽咽了一下,她抹去眼角的泪。
那时候的见秋总是最早到教室,最晚离开,在食堂快要清扫的时候才去打一碗汤,加一碗白饭。
每日都会免费的汤和白饭填饱肚子。何老师发现这件事后,就经常找见秋帮忙批改作业,再恍然大悟般说道:“都这么晚了,到饭点了,走,老师带你去吃饭。”
用这样的由头带见秋去吃饭,才让她吃得好些。
可是那些放假的时候,何老师也没有什么好的理由,才能用一种不伤害学生自尊的方法帮助她。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不等何老师想出什么好方法挽留,见秋会在放假时淡淡说自己有地方去,背上书包离开,又在下一次开学静默出现。
她静静地来,静静地走。围在她身边的风都潜伏着泣哀声,阳光都似乎飘荡着沉郁。
晚风吹不尽那缥缈的空白。
何老师想起那些不太合适的资助平台,语气失落:“那个时候真是对不起你啊,让大家上台诉说自己的贫困,实在是太伤人了。”
每次回想这件事,她都感觉到自己的职业生涯落下一个坎,那坎很深,是用一个学生的自尊埋下的坎,她没办法跨过去。
操场来来回回穿梭肆意撒野的少年少女,尖叫声和笑闹声传出很远。
见秋随意瞥过那些人,眼底没什么波澜在,只淡漠道:“以后他们就不需要上台了。”
“对,”何老师一怔,重复道,“是这样,他们再也不需要上台了。”她低垂着眉毛,摸了摸自己几年没换过的半身裙,整理上面不存在的褶皱,想起了一件事,她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什么,“见秋,你考上大学那年,你母亲来找我了。”
见秋扭头看她,平静眼神有些晃动。
何老师四十来岁,表情是一贯的爱护和煦:“老师不是给了你一个红包吗?说是全校老师给你封的红包。其实学校除了两万块的奖金就没有红包了。我个人掏了两千,剩下一万八都是你母亲给的。”
高考结束没多久,张玲抱着一沓皱皱巴巴的钱,闯入她办公室,丢下后只说给王见秋,还说不要告诉她,又匆匆离开,所以何老师一直没说。
但现在,她看不到见秋身上那股吹不散的沉郁了。这个孩子从前用一种孤冷的眼神藐视世人,似乎随时都要随风飘去。
现在她沉了下来,周身气质泰然平和,跨过了那些迷茫与寻觅,也走过了仇恨和荒诞的悲哀。
所以何老师说了出来。
漆黑眼眸中泛过一道光,见秋垂眸,掩住那道神色,“我知道。”
“你知道?”这下轮到何老师吃惊了,她擦擦额头的汗,“我谁也没说啊。”
见秋唇瓣扬起细微弧度:“我猜到的。”
学校老师抠门都出了名,而且他们学校老师经常被拖欠工资,在阳城都是出了名的。
不可能会再给学生封包。
何老师神色缓和,笑了一下,对她说道:“老师祝你越来越好,以后常回来看看。”
见秋没拒绝,只说:“有时间的话。”
*
京市的机场依旧热闹忙碌,她从机场转地铁,最后回学校拿了些东西,走路回家。
还没等她走入庄园里,手机铃声响起来,梅雪温柔的声音传出:“乖宝,你到哪了呀?”
见秋仰头望着辽阔天际,回她:“我到庄园外了。”
“哎呀,这么快?”梅雪轻轻地嗔怪,“怎么下飞机的时候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可以去接你。”
“不对,你上飞机之前就应该发行程了”
“好。”见秋抱着一束香雪兰,推开庄园的大门,一眼望见庄园到处挂着的横幅——“热烈庆祝见秋试验圆满成功~”
“小秋棒棒!”
“乖宝超厉害的呀!”
梅雪放下电话,小跑着过来迎她:“乖宝~”
见秋眉梢弯着一丝弧度,把手上的花束递给她:“送给你。”
香雪兰淡雅素净,小飞燕轻盈优雅,梅雪捧过花,脸颊红扑扑的,笑得很柔和:“乖宝,你真好。”
祝从容正放着小礼炮迎接她,见秋递过一盒鱼饵:“实验室新配的鱼饵,老师他们说很好用。”
祝从容顿时乐了,搓搓手接过鱼饵,又问道:“乖女,明天跟老爸去钓鱼吗?”
“好,”见秋应了声,“但你不能作弊,偷偷捞我桶里的鱼。”
脸一红,祝从容嚷嚷道:“我不是捞鱼作弊,那是看你桶里的鱼太多了,爸爸帮你分担两条。”
祝风休倚靠在门框处,笑得很像不知人间疾苦的花狐狸,朝她伸手,清冽声音懒懒的,“我的礼物呢?”
兜里的枇杷被焐热,她掏出来,面无表情地递给祝风休,“给你。”
“这什么?”
“枇杷。”
“枇杷?”
“嗯,很甜。”
她人生中掉落的空白被人捡了起来,交付的瞬间,还得到了数不尽的彩笔。
第 47 章
见秋生日那天得到了一辆很漂亮的车, 垂直进气格栅和无框架马车式车门让柯坤琪等人几乎趴在上面不想下来,三双圆溜溜的眼珠子全是红光, 边摸边鬼哭狼嚎:“劳斯莱斯魅影,这辈子我还能摸到这种车?”
“活得久了,真是什么梦都能实现啊。”
“呜呜呜呜,奶奶,家里的祖坟冒青烟了,再去烧几炷高香啊。”耿一然打开电话,立马和家人视频,喜滋滋黏在车身上,几乎用手掌给车子做spa。
见秋:“”她默默等着这三人冷静下来, 旋即说道:“要来我家吃饭吗?”
“要要要!”
三个人六只手全部举起来, 乖巧地小鸡啄米似点头:“嗯嗯嗯嗯!!!”
见秋打开车, 微扬下巴示意道:“上车。”
她站在车门旁,那刹那的飒意和攻气扑面而来, 郭果果一个飞奔扑在大佬怀里, 她一米五八小土豆般的身体像个炮弹,挂在上面,“大佬,我爱你~~”
见秋挪开她粉嘟嘟的猪嘴, 淡淡道:“我知道了。”
柯坤琪和耿一然紧跟其后:“大佬大佬大佬,我也爱你。”
见秋:“”她把人撕下来, 丢在后座上, “我说,我知道了。”
室友三人嘻嘻哈哈笑起来, 在车内东摸摸西瞧瞧,不忘问句:“大佬, 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见秋侧眸调整后视镜,“十天前。”
“十天前????”柯坤琪一个激灵抓住车门,“你拿到驾照了?”
“嗯,很容易。”见秋启动车辆。
郭果果立马扣好安全带:“为什么十天就可以拿到驾照了?我都学了一个月。”
见秋说:“第一天考完科一,第三天报名科二,七天后连考科三科四,第十天下午拿到驾照。”
耿一然细数时间,“也就是说昨天拿到了驾照?”
见秋踩下油门,应了声:“嗯。”
车身流畅行驶在大街上,窗外的银杏蔓延金色,纷纷扬扬飘落。
车内一阵哭天喊地——
“啊啊啊啊啊!我要下车!!!”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啊啊啊,我的意外保险有没有交齐,现在交来不来得及?”
耿一然在胸前画符,默念:“阿门。”
不懂她们为什么这么慌,开车不是很简单吗?祝风休只教了她两天,她就全都会了。
见秋降下车窗,微风吹拂,窗外天很蓝,白云像棉花糖一样甜。
室友甲乙丙慢慢放下心来,趴在窗户上看风景,不同长度的发丝随风散漫飞扬。
没有请太多人,只是把室友几人邀请回家吃了顿饭。
祝从容下厨,梅雪布置家里和庄园,祝风休负责打气球,贴气球,体态修长的青年穿着暖色居家服,脸上带着清俊笑意,褪去周身矜贵无双的气度,显得格外平易近人。
室友甲乙丙瞬间又迷糊了,支支吾吾陷入男□□惑中,同手同脚跨入客厅,“叔叔阿姨好,大哥好。”
虽然红包拿了很多个,但她们还是无法抵抗祝风休的魅力,而且非常害怕被男色蛊惑又做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端正坐在位置上,扒着东西吃。
梅雪笑得很温柔,一直和她们聊着天。纵然年长,但她脸上是不经世事的童真和可爱,和年轻人说起话来也分外柔和,那股嗓音里透露出的软甜成功迷住了三只鹌鹑,捧着脸和她分享见秋在寝室的动态。
耿一然脸颊红红的,直接喊道:“妈!”
柯坤琪和郭果果一把捂着她的嘴:“你丫的又偷跑!鸡贼!”
这话喊得梅雪一愣,接着又乐了,撑着下巴笑起来。
祝从容也没什么架子,就是很普通的儒雅大叔,时不时开几个玩笑,不太说话,只静静听着她们和梅雪聊天。
切过一块奶酪薄饼分给几人,他温声问:“大家别拘谨,多吃些,见秋第一次邀请朋友来家里。”
“朋友,”郭果果捧着薄饼一角,呜呜呜哭起来,“大佬真好。”
耿一然跟上:“妈妈好。”
柯坤琪:“爸爸也好。”
梅雪不禁好奇地问道,“那哥哥呢?”
被蛊惑了好几次的三人异口同声:“哥哥不好!”
镜片后眉梢一挑,祝风休偏头睨着几人,薄唇一扬:“说我吗?”
三人立马改口,“哥哥好,特别好!”
态度发生三百六十五度大转变,“红包特别大!”
“哪哪哪都好!”“全身上下都是宝。”“又帅又温柔”
被祝风休一瞥,三人哆哆嗦嗦躲入梅雪身边,“呜呜呜,简直是潘多拉魔盒。”
“可怕可怕好可怕!”
见秋目睹这一切,咬着清甜的蜜桃,只觉客厅明亮,温暖热切的气息涌着她,将她包围。
潘多拉魔盒?祝风休偏头,俯身问见秋:“你觉得我是什么?”
蜜桃比她的脸还大,见秋咬着蜜桃一角,抬起头看他,含糊道:“藏红花水芹。”
“?”人都不算了,动物也不是了,变成了植物?
祝风休镜片后的薄白眼皮微耷,拖长语调,“藏红花水芹是什么?”
水蜜桃很脆,见秋又咬了两口,才慢吞吞说道:“一种有毒的、能让人微笑死亡的植物。”
祝风休顿时笑起来,露出标志的、漂亮的笑,问她:“是这种笑吗?”
藏红花水芹有毒,会对人体产生神秘反应,让死者面带笑容而死。
但一般有毒的植物都带着苦味,藏红花色水芹却不同,它气味芳香,根部泛着微甜,像蜜一样引诱着它的猎物。
见秋扫了他一眼,应声:“大概吧。”
*
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一场饭局过后,见秋正式进入研究生生涯,室友三人也步入大三,开始思考毕业后的归途。
考研考公还是出去找工作实习,都是她们选择的不同方向。
此后温柔又强劲的风会吹上四面八方,但她们永远记住这一刻无形的光线照耀,窗外的晴空和树木婆娑,她们在劳斯莱斯魅影上肆意撒泼歌唱。
不尽的路途在不尽地延展,研二的时候,南方徽省发生重大洪涝灾害,洪水从长江一路狂奔,冲毁沿途的农田土地和房屋。
众多专家被调往徽省,负责不同地区。
见秋和众多同事赶往云梦县,成立防灾减灾救灾工作指导组,进行农业生产恢复指导,处理灾后的土地。
在洪涝灾害下,县城成了一片废墟。街道上积水齐腰,漂浮着各种垃圾和破损的家具。商铺的门窗紧闭,招牌歪斜,墙壁上留下了雨水冲刷过的痕迹。偶尔有几只流浪狗在水中游荡,寻找着食物。村子中大部分房屋都被淹没,电线杆上挂着水滴,整个县城显得凄凉而沉重。
洪水正在慢慢退去,但被洪涝破坏的土地、房屋在短时间内却无法恢复。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气息,见秋和同事们穿戴整齐防疫外套,行走在街道之间。
土壤中的病菌被洪水冲出来,和地下河、某些动物的残骸混在一起,让土壤成了一种污染源。
泥泞地面上时不时冒出些奇怪的东西,见秋瞥了眼那只小狗的爪子,垂下眼眸,弯下腰,把它抱去了该去的地方。
当地基层人员指着那边的河说道:“专家,村民们本来靠着这处河流安顿,现在一场大水冲来,都成了废墟。田也毁了,稻谷也毁了。现在我们就是都听你们的,让我们怎么做就怎么做。”
原本清澈的河流变得浑浊不堪,洪水留下的沉积物和垃圾让整个河流看起来十分肮脏。
河两岸种下的水稻虽是沼泽植物,耐涝能力较强,但被洪水淹没,仍会受到伤害。水稻泡在水里太久,几乎全成了倒伏状,光合作用停止,开始腐烂发霉。
路过的农户神情哀哀,捡回了一条命,可粮食也没了,土地也被毁了。
这样的地大概很久都不能种植作物了。
见秋一行人半刻没有停歇,紧急排渍、救治植株、着重防虫疫、调配药剂重新施肥催熟
短短几日,毫无规整的农田重新恢复生机。农户们围在旁边,看这群专家踩在泥巴地里,浑身上下都是脏兮兮的泥,心里突然有了些信心,跟着她们的步伐烘干抢收。
处理了这个村,她们又会奔赴下一个村。
情况有轻又重,最严重的地方稻田已经全部毁了,无法挽救,稻谷已经发霉变色成了毒株,不能再食用,需要全部销毁,
可是农户们不懂,仍然把那些谷子收回家中,爱惜地藏起来。
这种情况需要当地基层人员的介入,强制收回那些毒株毒稻米。老人佝偻着背,从半面墙壁都倒塌的房子里背出稻谷,神情上没什么生机:“领导,不让俺吃米,俺会死的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乡亲们纷纷反抗起来:“就是就是!说好的补贴到现在也没有到,你让我们老百姓怎么活啊。”
“吃的粮食也要销毁,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啊!”
基层人员扯着喇叭大喊:“县里千里迢迢找来了专家,是为了救田地啊,是来帮大家的啊!不是来害大家啊。要是我不想帮你们,何必来这里呢?”
“乡亲们,我在这里待了五年啊,这点信任都不能给我吗?这稻米有毒,吃不得啊!”
可是饿过头的乡亲们不信他,只护着那些有毒的稻米。
见秋垂下眼睛,拿过他的喇叭,语气平静:“今天下午,会有新的粮食过来。用发芽的稻米来换,你给我多少,我给你们多少。”
到这个时候,只有真真切切的粮食才能让老百姓们信服,而见秋也早就过了那个捉襟见肘的时刻,她最不缺的东西就是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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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机飞过晦涩天空,道路那边开来大车,车上满满当当都是干净的米粒。
乡亲们围在车前,看到这真实的粮食,欢呼出声,不需要基层人员再动员,马上回家搬出藏起来的毒稻米。
基层工作人员一边搬大米,一边朝着见秋感激地笑:“专家,还是你果断啊。”
“乡亲们不坏,就是舍不得粮食。”
“没事,”见秋摇了摇头,说:“先将地里那些稻谷全部销毁了,再撒药治理土地。”
“好好好,专家你先坐旁边休息一下。”基层干部拿出一个凳子给她,说道,
“您都好几天没休息,先休息一下。”
“嗯。”见秋坐在一侧,疲倦地阖上眼眸,白净的脸上沾染不少土泥,打下手的助手在旁边替她挡光,轻手轻脚地收拾培养皿。
货车上传来有些熟悉的女性的声音:“全部都有。别抢!不准抢!”
见秋俶忽睁开眼,仰头看去,站在大货车前的女人拿着喇叭大喊:“排队,都给我排队,有多少斤换多少斤,那些专家不是说割多少毒稻米就来换多少新的吗?你们捆在一起,丢在这边过秤。”
女人说完了,把喇叭一放,双手一撑起,跳上车厢,弓着腰背出大米,转身的瞬间和坐在矮凳上的见秋对视。
相顾无言,祝天语嘴唇嗫嚅,手指抓紧米袋,往后藏了一下,旋即嗤笑了声,挪开视线,把大米往前一推,递给工作人员。
见秋淡淡收回目光,在基层干部递过的文件上签字。
接下来几天,见秋时不时看见穿着蓝色救援服的祝天语穿梭在人群中,偶尔背着发热的孩子去临时救护所,有时背着油米送去农户家,撒药冲洗地面时,她也在最前面,纤细的手臂抓住水管,沉默地做事。
有冲击力的水刷过地面,带走泥土和浑浊物。
土地中,见秋戴着防护面具,和同事们撒药消毒拨石灰,翻土,从山间运来新的泥土埋在上面。
不同作物需要不同的补救方式、有人种了茶树,茶树最易产生湿害,要及时清除枝上杂物以及根际的压沙和淤泥,对裸露根系进行培土挽救。
橘树园被洪流浸泡后,黄土地变得黏重紧实,土壤通透性变差,要先松土通气,所用药剂也不同
不断重复弯腰起身这个动作,见秋再次起身时感觉到身体传出一阵咯吱声,骨头像是错位又复原那样啪嗒啪嗒地响。
旁边的小助手扶着腰,默默吐槽了句:“师姐,好累哦。”从地里掏出雨鞋,又继续弯腰处理事情,没再多说话。
在回程的路上,她和祝天语相遇了。
祝天语鹿一样的圆润眼睛没了那种浮躁,只静静看向她。
擦肩而过的瞬间,祝天语似乎太疲倦了,脚一崴,扑通一声跌落河中。
见秋丢下手上的水桶扔给她,祝天语往前一抓,伏在水桶上,水桶另一侧有绳索,她的视线被水流打断,只顺着力度往前游。
救援队的小伙伴连忙淌水下去,一把捞起她,安抚道:“队长,没事吧?”
“没事。”祝天语一把抹去脸上的水渍,盯着一旁始终安静的见秋,那双眼睛里依旧是一贯的乌黑淡漠。
见秋弯腰拾起水桶,将绳索整理收进桶里,和专家团队说:“走吧,去下一个地方。”
祝天语扭头朝救援队说:“我们也走吧,还有好多事要做。”
救援队的人往后瞧:“队长,刚刚那个专家救了你,要不要跟人家道个谢啊?”
“做完事再说。”祝天语垂下眼睛,湿发上滴着有些脏的河水,嘴唇抿得很直。
*
三天后,这附近村庄处理完毕,见秋准备离开。
祝天语叫住了她:“哎,聊聊吧。”她身上的救援服还没换下,干练的蓝色衣服有些脏,泥土和黑色印记挂在上面,一点也不精致娇俏。
“师姐,你们认识啊?”小助手在一旁好奇问道。
见秋擦了擦手,把东西放下,“你们先收拾东西,我等会过来。”
小助手乖巧应道:“好滴好滴~”
两人顺着逐渐恢复干净的河流行走,岸边不是什么青草香,而是污水处理药剂的味道。
这些天闻多了,两人都有些习惯了。
祝天语摸了摸鼻尖,踢着路边的小石头,好半天没有说话。
沉默了很久,见秋走到树下,扯过椅子,自顾自坐下。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祝天语小跑着过来,没发现第二个凳子,就扯了块木板过来,坐在木板上。
见秋淡淡问:“我什么样?”
祝天语望着湖面,“半天也不说话,跟个木头一样。”
见秋面无表情说:“不是你找我吗?”
祝天语抿着唇角,消瘦了许多的脸颊显得很锋利,但眼睛很亮很精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
见秋双腿自然分开,漆黑瞳仁深深:“我也没想到。”
“我们还真是有缘”祝天语用了个奇怪的词。
全国这么多人,她们的身份被调换了。地方这么大,她们还能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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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秋哦了声,说:“算是吧。”
“队员们都让我来谢谢你。”
知道她指落水的事,见秋眼底没什么波澜,只说:“小事。”
祝天语晃了晃头发,有些自嘲地说道:“你不是应该看着我去死吗?怎么还丢木桶下来救我?”
“没有我,你的队员也在旁边。”见秋平静说出事实。
“哦,也是哦。”祝天语胡乱撩着头发,这个动作和梅雪紧张时很像,见秋瞥了眼,无意间瞥到她放在膝盖上的小拇指断了一截,顿时挪开视线。
祝天语盖住手指,又放开,笑了起来,耸耸肩,尽量轻松地解释:“有一回救人时,被钢筋戳穿了。”
见秋问她:“救下了吗?”
祝天语说:“肯定救下了啊,那孩子父母对我感恩戴德,恨不得跪下给我磕头。”
见秋说:“挺厉害。”
略一怔忡,祝天语低头笑了一下。
良久无话,祝天语兀地说起了些无关的事:“我把股份和房产都捐了,成立了救援队。”
见秋没什么反应,只应声:“嗯。”
重新恢复生机的湖面有了鸟类驻足,斜飞过来沾些水,又飞向高空中。
那影子落在祝天语眼中,她说:“爸爸说我受不了贫困的苦,更不能接受没有金钱堆砌的生活,是玻璃房里的被精心养护的花。”
是,她的前半生确实衣食无忧,她确实不曾经历风雨。可他们都没有看她努力的样子,就说她吃不了苦,凭什么啊?
所以她把那些东西都捐了,成立天空救援队,天南海北四处游历,哪里有灾害,哪里需要帮助,他们就去哪里。
见秋没说话,只静静注视河岸那边仅剩的几处稻田,绿色的叶在努力迎风招展。
“妈妈恨我,哥哥说我偷了你的人生,”祝天语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不可闻说,“还真是对不起啊。”
收回视线,见秋睨着祝天语的神色,祝天语仰头和她对望,又在那双乌黑眼眸中溃败般收回视线,双腿卷曲,把手搭上去,含糊着转移话题:“干嘛?你还要抓着我不放啊?”
“不是你的错,”见秋的声音像是从遥远天幕尽头落下,拨开厚重云层,下了一个定义,“只是命运弄人。”
抓住膝盖的手骤然用力,祝天语把脸埋进去,眼眶里泛着红。
这是她一直、一直想听到的话啊!
她想要的不多,只是想听到一句自己没有错,只是想要爸爸妈妈继续爱她而已。
“我只是只是还想要爱。”
可是这一切都没了,离开前爸爸佝偻身躯,说她要学会自己承担结果;妈妈悲伤仇视,说她是小偷,偷了见秋本该快乐无忧的人生;哥哥冷漠嘲讽,说她是满身劣质基因。
在她无数个痛哭祈求的夜晚,都想要听到这句话。
却在陌生的、没什么交集的、和她错换人生的见秋这里听到。
在这个永恒的瞬间,祝天语不知道为什么眼眶那么热,胸腔里的悲鸣几乎要冲出来,嘶吼着怒斥那冷漠又混乱的命运。
天际尽头处橙色的火烧云,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温暖的色调,任由夕阳的光洒在身上,见秋脸颊染着橙红色的暖光,“爸妈也并不恨你。”
眼眶里藏着的泪终于落下,祝天语咬着牙,肌肉止不住抖动,小声呜咽出声:“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那么好”
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父母,是她喊了很多年的爸爸妈妈,是护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白日黑夜的父母。
白日的笑,夜里的闹,都在那二十二年中。
他们宽厚温柔,对待仇人的女儿,还愿意支付巨额生活费,保证她余生的经济生活,再没有比他们更心软的人了。
只是以后不再属于她而已。
祝天语抹去眼泪,通红的眼里是从前没有的坚毅和亮光:“我走了。”
“嗯。”见秋也起身,拍拍裤腿上沾染的碎屑,说,“我也该走了。”
两人没有告别,也没什么身份说再见,相互转身各走一方。
祝天语不断抹去眼里涌现的泪,她知道,她要独自走出个困住她的地方。
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此后千里万里,都是她一个人的路途。
见秋神情淡漠,只轻轻拂去刮过脸颊的树枝,走向团队。
此次一别,她再未见过祝天语。
只是某次行驶在高速上时,窗外模糊开过一辆印着“天空救援队”的大货车,笔直冲向它该去的地方。
那天的云很白,天很远,阳光也和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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