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夜半子时, 月色皎皎,夜风淡淡。
檐廊下铜铃摇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有人叩门。
声音轻缓, 敲了三声。
宋随缓缓睁开眼, 门廊处有人影摇曳。
他听见那人询问的声音轻细, 袅袅悦耳, 问的是:“宋大哥,你睡了吗?”
他扶着椅子的扶手, 撑起身子往里坐了坐, 看向门扇那处, 声音带上几分喑哑:“门没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梁雁推门进来,门外有风,撩动她身上寝衣的袖角,翻转着吹到她身前来, 她于是随手将门关上。
宋随盯着她右边的袖角,那一片白色的袖角随着她走动的步伐与外袍垂落在一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细细看便可发觉, 小臂那处陡然多了一道祥云纹的绣样。
梁雁走近,见他盯着自己的衣袖看,于是朝他解释道:“这衣服好端端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了道口子。我就让盈双拿出去帮我修补了一番。”
宋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讶然,故作云淡风轻问她:“找我什么事?”
半夜找过来,态度良好地喊他‘宋大哥’,十有八九是要麻烦他办什么事来了。
果然。
只见梁雁坐在莫春羽方才坐过的凳子上,双手交握在膝盖处, 唇角勾起,做出一副乖巧柔顺模样, “宋大哥,你现在有空么?
我想让你帮我去鸽场找一找那个邢主事,看方不方便再帮我收拾一间屋子出来。”
“你自己怎么不去?”
他眉心微动,身子却往后靠了靠,这动作与她拉开了几分距离。
梁雁见状拉着座下的凳子一起往前,刺耳的一道刮擦声后,她就停在他的座椅边。
接着伸手拉了拉他的袖角,商量道:“不然你陪我去也成,外边那么黑,我一个人有些害怕。”
这一会儿,屋子里本来就没有声音。
可隔着一副楼梯的温静娴的房间里适时地响起喧杂的鼾鸣声。
这声音传到这边屋子里时虽减弱了些许,但力道强悍,依旧能听得见。
再看梁雁蔫头耷脑的可怜模样。
宋随瞬间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他不急着回她的话,眼底沉沉的,向她扫去一个眼风。
接着又抬手将衣袖从梁雁的手里缓缓地抽出来。
那袖角便如她的救命稻草一般,每往外扯一分,她的眉头就耷拉一分。
拉出了衣袖,他也慢慢站起了身,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反而谈论起了称呼的事。
“以后不许再叫我‘宋大哥’。”
与旁人一样的称呼,他才不稀罕。
他背着烛火,眼下有暗影,亦像是嫌恶之色。
总之这话语配上这态度很伤人。
梁雁甩了甩手,从鼻子里发出了一道极轻的哼声。
她就知道,他没那么好说话。
又暗自腹诽:他可真是个又别扭又小气又冷漠的人,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接着便听见自头顶传来道声音:“莫春羽今夜大概不会回来,你就睡那张小塌吧。”
屋子里除了一张弦丝雕花架子床以外,还有一张檀木美人塌。
床在里间内室,而美人塌则在外室,两张床榻之间隔着一道蚕丝仙鹤曲屏。
“好嘞,宋哥!”
梁雁飞快应下,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挂上十分大方得体的笑容。
迎着浅薄的灯芒,能看见她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
盯着他时眸子里似盛着稀碎的光,好像夏夜原野中有萤火飞出,又似星子坠落在山林溪涧,叫人有一瞬的意动……他缓缓侧身,避开她的视线,嘴角一抽:“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
梁雁没理会他的话,又添了句:“宋哥你人真好。”
接着提了裙摆三两步走出内室,动作麻利地掀开小塌上的薄毯,舒舒服服地躺了进去。
她转过身,只看得见屏风后那道人影也慢慢在床上坐下。
屏风是上好的蚕丝制成的,上头绘制的仙鹤图样栩栩如生,站在芦苇丛中的仙鹤抬着脖子,高雅清绝。
她伸出手在仙鹤的影子上描摹,只是手指摩挲着,不经意间倒是好像在勾画起床榻上那人的身影来了。
那人身姿挺拔俊秀,如玉山巍巍,轮廓刚中带柔,气质儒雅清正。容若美玉,眸如点漆。
只是这么懒懒地靠在床边,都有股无形的压迫之感。
隔着屏风,更添一份缥缈虚无。
他这人,好像让她更看不清了。
终于渐渐有困意袭来,梁雁在塌上翻了个身,从屏风那一头探出一双眼来,喊道:“宋哥,能给我递一个枕头不?”
宋随掀起眼皮,眸子沉了沉,梁雁好像在他的表情里读出了‘懒得理你’这四个字。
可这塌上硬邦邦的,脖子上再不垫点软的,还真是有些不舒服,她又唤他一声:“宋哥?”
下一瞬,一只带着草木香的水绿烟缎花鸟枕迎头砸了过来。
梁雁飞快地伸手接住,抱在怀里,满足道:“谢谢宋哥。”
才安静了没一会,屏风那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宋随伸手揉了揉眉心,一时间有些后悔答应让她借宿在这儿了。
他伸手敲了敲床板,发出几道清响:“不睡就出去。”
于是那人又转过来,“能把灯烛熄了吗?太亮了,我睡不着。”
“你若再不安分躺着,就连人带塌给我滚出去。”
“好吧”,梁雁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人在屋檐下的滋味,她也算又体会了一遍。
好不容易找着的住所,可不能被赶出去。
梁雁慢悠悠转过身去,背对着后面的人,双手抬起覆在眼睛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这才开始渐渐入睡。
庭院夜色渐冷,黑青色的天幕广阔无边,点点星子低映。
屋子里一片昏黑,只有窗外的一丝月光漏进来,才给里头的物什勉强带上层浅淡的光影。
宋随躺在床榻上,不太习惯屋子里突然多了个人。
他侧过身,看向屏风后那道朦胧起伏的身影。
虽看不见脸,但见她抱着枕头,脑袋低低埋在毯子里,也看得出那人睡得香甜。
他轻嗤一声,就这么大大咧咧地睡过去了?
真是心大到没边了。
过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一阵极弱的脚步声。
还有道人影洒落在门墙上,鬼鬼祟祟的模样。
宋随即刻翻身坐起,听见屋外传来莫春羽压低的声音:“大人,你睡了吗,我可以进去吗?”
宋随夜里眠浅,有什么动静都能很快知晓,为了办事方便,所以他的屋子从来也不锁门。
莫春羽和时雨每次找他,只消在门外喊上一句,得了他的应允,便会推门进来。
莫春羽此时喊了一声没有得到回应,估摸着他可能睡下了,于是又捏着嗓子唤了一句。
正当他想着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的时候,手下一空,木黄色的老门被拉开一道半人宽的距离。
宋随就立在那里,将屋后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月华顺着门扇打开的空隙漏了进来,有一大半洒落在宋随身上。
眉峰微聚,棱角如刻,俊颜无双,似拢着冷光的玉石。
那一双幽旷的眸子微抬,声音冷润:“事情办完了?”
莫春羽觉着自己今日办的这事算是手脚麻利,才两个时辰的功夫就办妥了,就是时雨去办,也不一定快过他。
经此一事,宋随应当会夸他几句,于是带上几分得意:“范小姐说那味道闻着像是老山檀香,此香名贵,市面上流通的并不多。”
来回跑了一路,突然歇下来,莫春羽不免觉得有些疲惫,于是又道:“大人,我记得屋子里还有张小塌,不如我进去将就一晚。”
宋随依旧岿然不动地立着,丝毫没有要让他进来的意思。
“大人?”
京中制香售香的统共不过四五间铺子,再加上是这样名贵的香,查起来应当不难。
宋随把着门扇的手稍向前推了推,莫春羽被迫往后退了一步,“这里没有你睡的地方,你现在赶车回去应当刚好天亮,再去查一查那几间香料铺子,看看这香是往哪家售卖的。”
随着宋随话音落下,那门扇也被毫不留情地关了起来。
莫春羽愣在原地半晌,终于认命叹了口气,无奈转身,双手罩在风尘仆仆的脑袋上,表情痛苦:“我上辈子是杀人放火了吗?摊上这么个没人性的主子!”
宋随关上门,屋外的光亮也被拉上,双眼又落回黑暗的内室。
他一只手扣在门栓上,只消稍稍往左边推一把,那门栓就回稳稳地插回去。
意识到自己无端的动作后,他神情却有一丝的古怪,于是松开手准备回去。
手指才从那木栓上移开半寸,身后涌上一片温热柔软,腰间也覆上了一双色若玉脂的小手。
‘啪嗒’一声,那门栓稳稳地插回了鞘里,门被锁上了。
寒冬的深夜里,又黑又冷,没有鸟叫虫鸣,也没有生气。
于是黑暗中,五感都被放大。他清楚地看见框木门纸上,映着屋外随风而起的树影,也清楚地闻到身后淡淡的梅花香,耳边有树叶沙沙的细响,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在寂寂无边夜色里,在昏暗无光的内室里,一声高过一声。
他真是昏了头,才会答应让她睡在这里。
犯起病来简直不分场合!
腰上的两只手又紧了一分,明晃晃的热意透过单薄的布料涌上来,他神色复杂,终于还是低了头。
算了,跟个犯病的人计较什么呢?
他望向了腰间与自己的衣服交叠在一起的白色衣袖。
梁雁两只手正交握在他腰间,死死地扣住不松。
不过即便是梁雁抱得再紧,男女之间的力量却有着天然悬殊。
他伸手覆在她手腕上,稍稍往外一扯,人就被他拉开了。
她没什么意识,被他拉着往里时,脚步麻木冷顿地跟着,很快被他拉着带到了塌上。
宋随一只手按着她的肩头,她跟着坐了下去。
一头青丝跟着蜿蜒垂散,一如春夜的溪流。
领口的衣裳被她一番动作扯弄得敞开了些,露出一段如霜如雪的脖颈。
再看那张乖纯无辜的脸上,嘴唇微微抿着,色若三月桃李,明丽灵动。
若不是一双眼睛松松睁着,眼神仍旧是空洞虚无的,不知在望向哪里,他还恍然要以为她正清醒着呢。
也不知她这样睡熟了就爬起来随意抱人的习惯是怎么来的。
若对着的不是他,换了别人,她是否还有小命在。
总之,就是个麻烦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移开视线,又换上那副冷硬不可近人的姿态,提步往内室走。
还没走到床边,便听得那踏上传来‘咚’的一声,梁雁又自己栽了下去继续睡了。
听了这声,他动作稍顿了顿。
依照他的性子,本不该搭理她的。
可宋随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回了小塌边,揽着她的肩背将人推上了塌,又拉过那毯子给她盖了上去。
姑娘的腰身柔软,落在手心的触感也带着温热气。
宋随不自觉捻了捻。
恍惚了一瞬,他很快又抽出手。
耳后涌出一片灼热。
他想,定是自己今日太过疲惫,才屡屡做了奇怪的事情。
还是要离这个麻烦精远些才好。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