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遥相对,裴烬见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眸中闪过一丝惊诧,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
窗外一阵风拂过,带来些许盈盈桃花香,霎时仿若置身桃花林中,裴烬的视线落在她裙摆的香囊上。
往上,见她腰间系着云纹如意绦,衬的腰肢极细,不足一握,裴烬眸光一寒。
他踱步离开窗边,在屋内的红木嵌大理石面圆桌前坐下,冷然道:“听闻云莺姑娘是扬州城第一美人。”
男人嗓音低沉有力,听着不像是寻常享福的公子哥。
云莺微垂长睫,避开他的视线,上前几步,纤手捏住描金紫砂茶壶壶把,提壶为他斟茶,嗓音婉转娇媚:“公子过誉,还未请教公子贵姓。”
茶汤注入青白釉茶盏,顷刻之间,屋内茶香四溢,遮盖了云莺身上的桃花香,裴烬略蹙了蹙眉,言简意赅,“裴。”
云莺心下讶异,裴是大豫国姓,怪不得他身上贵气逼人。
不动声色的放下茶壶,轻声问询:“这是上等的梅坞龙井,裴公子不喜吗?”
她来云楼,学的第一个本事便是察言观色,唯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梅坞龙井连义母也舍不得喝,他却蹙眉,可见并不觉着是多好的茶,怕非等闲贵人。
茶盏递到裴烬手边,云莺瞧见他左手拇指上有一节指骨比旁的地方略白些,可见此前那处戴了一枚扳指,略扫过一眼,他手背上有好几个微微泛白的伤疤,虎口有老茧,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可见他武艺不俗,且他让云莺觉着有股似有若无的凛冽杀伐之气,不怒自威,许是位经历战场厮杀的将军。
裴烬随她打量,端起茶盏轻品,赞道:“茶汤清澈,香气馥郁,好茶。”
云莺莞尔,桃花眸波光潋滟,“裴公子喜欢便好。”
“坐。”裴烬抿了一口便放下,茶香幽雅,却不及美人一笑,顾盼生辉。
云莺行了一礼便在红木狮纹三足圆凳上坐下,见他话少,她只能话多些,“裴公子从西南来,尝尝这山药芡实糕,能除湿健脾。”
裴烬闻言心中一动,深邃的眸中闪过难言的情绪,睨了她一眼,双目犀利:“你怎知我从西南来?”
听他的语气,云莺便知晓猜对了,用银著夹了一块糕点放入他面前的青瓷刻花碟中,娇声道:“裴公子身上有落苏草的气息,落苏草能避瘴气,多用于西南一带,落苏草需得长久佩带身上方有清幽香气,想来公子在西南待了不短的时日。”
听得这话,裴烬双肩忽地一松,心头似有重物落地,从前便知她懂医理,他又在期盼什么?
云莺见他沉默不语,怯生生的瞧了他一眼,卷翘的长睫微颤,继续道:“不过落苏草清香沁人,已成为香料之一,如今西南之外也是常见,莺莺若猜错了,公子勿怪。”
裴烬冷哼了声,起身背对着她望向窗外碧穹,轻嗤,“本事倒是不差,那你猜猜我的身份。”
云莺听他语气骤变,有些冷意涌上脊背,心头紧缩,不安的跟着起身,“莺莺不敢妄言……若公子想听,莺莺斗胆猜测公子是西南富商。”
“这话说的太假。”裴烬头也未回,只是嗓音更冷,似腊月里头初结的冰霜。
云莺不知她哪句话说的不对,竟被他瞧了出来,起初云莺还只觉着他是位仪表堂堂的富家公子,如今看这景象,这人着实难相处,方才还和煦,如今又冷了脸,她已许久没这般不安之感。
“莺莺见识浅薄,还望公子恕罪。”
她纵是风月女子,也晓得长久驻扎在某地的将领不能擅离职守,无旨不得擅出,且近日西南正是多事之秋,狼烟四起,更不能轻易离开。
若裴公子奉旨回京,从西南回上京无需绕道扬州,他不仅来了,还有闲情逸致来逛花楼,若是无旨……她更是想也不敢想,哪能直言快语的说出来。
驻守西南的裴姓少年将军,她倒是晓得一位,只是这人断不是他。
这般大手笔,云莺不敢得罪,只能垂眸等候下文。
裴烬回头扫了她一眼,只见她低眉垂眼,不见半分笑意,看着倒有几分忐忑模样,他陡然一哂,又何苦吓她。
喉结上下滑动,“听闻云莺姑娘琴技一绝,不知在下可有幸听闻一曲?”
裴烬的嗓音又恢复了清越之气,仿佛方才的冷冽是云莺的错觉。
云莺松了口气,听他的语气,便是不再计较了,连忙柔声应下:“承蒙公子看得上,莺莺这就去取琴。”
裴烬未开口,云莺连忙踩着步子退出雅间,足音极轻,恍若无声。
退出雅间后,云莺轻轻地舒了口气,满脑子只有四个字——喜怒无常。
“姑娘,有何吩咐?”银筝瞧见她,连忙迎上去。
“陪我下楼取琴。”云莺扶着银筝的手下楼,脚步有些虚浮。
待二人离去,屋内的裴烬挑了挑眉梢轻笑,胆儿可真小。
银筝见她似乎受了大惊吓,有些忧心:“姑娘,可是客人难缠?”
云莺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比起往日那些客人流连在她身上狎昵淫/靡的视线,这位裴公子倒是正直的很,只是这人一会一副面孔,阴晴不定,颇让云莺有些心累。
也不知怎得,云莺见他打心底里生出一阵恐惧之意,心头慌的很,许是他身上战场厮杀养出的一股子威严,不怒自威,令人生惧,让她不得不倍加小心。
回到屋子,云莺觉着身上有些黏腻,许是方才出了冷汗,被风一吹有些凉,“银筝,速取那套兰竹纹的月白色对襟襦裙来,我换身衣裳。“
香汗黏在背上并不舒适,再者方才瞧见裴公子锦衣上的是竹节纹,翠竹许是他欣赏之物,她便投其所好,云莺已许久不曾这样费心思为一位客人,实在是这位贵客太过特殊,光是姓氏,便不敢让云莺怠慢。
旁的客人最多言语轻薄几句,可云莺觉着,裴公子便是要她的命,义母也得双手奉上。
换衣裳时云莺听到外头吵嚷,微蹙了蹙眉,如今贵客在云楼,怎得无人管束,一会若是惊着贵人,遭殃的还是她。
“银筝,你去外头找云姑,吩咐云姑莫要令人吵嚷了贵客。”
虽贵客在顶楼,却未必不能听见,云莺不想她的小命因着旁人丢了,这些年坎坷活着不易,皇亲国戚她可不敢惹。
银筝领命去了,没一会便回来:“姑娘,云姑说晓得,外头是王员外家来请云柔姑娘出阁,说是为王公子纳妾,许了四千一百两的聘礼,云柔姑娘已应下,正高兴呢。”一边说着,一边低头为云莺系上香囊,言语里还有些不平,云柔总是挤兑姑娘,哪就值得这样多的聘礼。
因着云楼并不是青楼,不能称之为赎身,也不能直言楼里姑娘是瘦马,更不能说是买卖,便择了个好听的“聘礼”二字,实则也就是买走云夫人手中的身契。
“唔,不必理会。”也难怪云柔高兴,比云楼以往最高的出阁价还要多一百两,可不就是高兴事嘛,不过王家并不是个好归宿。
云莺不敢耽搁太久,令银筝取上拂枝琴,二人便出了门。
却好巧不巧的在长廊上遇到了喜笑颜开的云柔,云莺本不想理会,奈何云柔直愣愣的站在前方,挡住了两人的路。
“呦,这不是云莺姐姐嘛,往日你的规矩不是只接待客人两刻钟吗?怎的如今这般久了你还没让客人离开?还取出了拂枝琴,若是张公子晓得,怕是要伤心了,他日日来都难见你一面。”云柔望着那把琴便不喜,这原是要给她的,可云夫人觉着云莺的琴技略胜一筹,便送与了云莺。
“让让。”云莺晓得轻重缓急,这时与她耗费光阴实属下策。
“云莺姐姐别急嘛,我过几日便要出阁,想多瞧瞧你,就算他日你还在云楼,王家乃是望族,我也不能随意出门,真是可惜了,不能时常见到姐姐。”
云柔面上得意之色是个人都瞧得出来,王家是扬州首富,能以四千两出阁,更是喜事,方才被云莺拂了面子,现下她自然要来笑话云莺这个无人要的老姑娘。
银筝恼怒,想要分辨几句,云莺却抬手阻拦,冷淡的说道:“确实可惜,听闻上上月王公子一妾室无故失踪,上月王公子一妾室落了个一尸两命,你我怕是无再见之日,善自珍重。”
说完,不待云柔开口,云莺便擦着她的肩离开。
云柔被银筝抱着的琴撞向栏杆上,听了这话,心中生出一阵寒意,笑容尽数褪去,面色由红转白。
怒气冲冲的回头瞪着云莺的身影,气急败坏道:“何时有人愿意请你出阁你再来操心我吧。”
银筝抱着琴听到哼了声,“不知好歹,别人都道王家是火坑,偏她这样高兴。”
“她自然觉着自己能成为那个特殊的人。”
王家确是扬州望族,富贵无比,可王家大郎出了名的风流,后院妾室通房不知凡几,偏生王家少夫人脾气厉害,可劲磋磨妾室,只去年,王家便死伤失踪数十名妾室,少夫人娘家乃是县令,大小是个官,王家只能纵着,那些妾室也只能枉死了。
可总有人觉着自己能成为这万中无一的人物,火中取栗,殊不知她们这样的风月女子,对上娘家雄厚的主母,毫无生还之机。
这样的富贵,云莺万万不敢去赌。
待云莺回来,已过去些时辰,她抱着拂枝琴进屋,屈膝致歉,“让公子久等,不知裴公子想听哪首曲子?”
裴烬半倚在窗前的紫檀木螭纹榻上,左手撑着石青色金丝引枕,右腿屈起闲适的靠在窗边,右手搭在膝上,视线扫过她,见她换了一身衣裳,眼底有些兴味,慵懒的开口,“你觉得我想听哪首?”
云莺触及他眼里的揶揄,仿佛是发觉了她的小心思,有些窘迫的低头,摆好拂枝琴,在月牙琴凳上坐下,“《十面埋伏》可好?”
云莺想他是军中之人,想必喜欢这样激越磅礴的曲子。
可裴烬却摇头,“太吵。”
云莺一噎,淡然更换曲目,“《高山流水》公子可喜?”
这首曲子可是传世之作,向来为文人墨客所喜。
谁知裴烬亦否决,“太假。”
云莺指尖微紧,抿了抿唇,打心底里觉得这人真难伺候,文武都不喜。
裴烬偏头望着她,远远的,两人的视线又对上,“你在心里骂我?”
虽是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
云莺心中一紧,连忙垂眸,嗓音甜软,尽是妩媚娇柔之态:“莺莺不敢,莺莺见识浅陋,不能得知公子心意,还望公子示下。”
“嗤,”裴烬收回视线,阖上双眸,“就听《芳菲》,听闻这是你自创的曲目,名扬百里,不听岂不可惜。”
“公子谬赞,既然公子想听,莺莺无有不从。”云莺心头提着的那口气放下,分明两人初见,可总觉着这位裴公子对她似乎十分了解,连《芳菲》都知晓。
这原是她十三岁时自创的曲目,一曲动扬州,自此奠定了她在云楼的地位,若要听这曲,自然不难。
云莺低眉垂眼调试琴弦,确保无误,莹白手腕微抬,粉嫩指尖拨动琴弦,泠泠之音流淌在屋内。
《芳菲》原是以春日桃花为题的一首词,莺莺的生辰在三月,正是桃花竞相绽放之时,也是她初初被卖到云楼之日,义母抬头瞧见桃花树上的春莺,为她取了“云莺”一名,而她却看中了满树芳菲,迷了眼,也迷了此生之路。
曲子前调颇为轻快,仿佛瞧见满树桃花,可随后桃花缤纷落下,垂落在雨夜的污泥里,但尾调却又如旭日初升,新的一日开始,一朵又一朵桃花绽放,仿佛落在污泥的花儿不曾存在。
人人都道这是一曲充满勃勃生机的曲子,裴烬听了却皱眉,时人常物明志,可他却并未听出云莺对未来的憧憬,反倒觉着她把自己比喻成了那朵挣扎在雨夜,无人问津的落花。
裴烬打眼望去,见她沉浸在琴声里,面容恬淡,可姣好的容颜中却掩不住一丝愁绪,十指纤纤,白嫩似葱段,宛如在用指尖起舞。
视线落在她白皙修长的脖颈上,眼前似乎闪过一抹血色,裴烬眸色蓦然一寒,搭在膝上的右手攥成拳。
云莺弹完一曲,确保并无失误,这才放心的揉了揉指腹,她从未哪次弹琴像今日这般神思紧绷,生怕哪个调儿弹错了,让裴公子不喜。
一万两虽多,可她真心觉着自个没能力去挣,只能祈祷他日后别再来云楼。
待云莺抬头看去,裴烬已然恢复了那副淡漠模样,从榻上翻身而起,理了理衣摆不急不缓起身。
云莺也徐徐站起,屈膝一礼,“莺莺献丑了。”
裴烬走到云莺跟前,低眸看着那把拂枝琴,“是把好琴,不过你的琴音更妙,不愧为琴音仙子。”
云莺从前得过的赞誉众多,可如今听见裴公子的赞誉,她没觉着欣喜,反而越发心慌,却不得不嫣然一笑,以表谢意,“多谢公子谬赞。”
还不待云莺将笑意收敛,裴烬拨弄了一根琴弦,发出清鸣之声,他忽然抬眼与她对视:“一万两,你可愿随我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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