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庭筠将手指点上了蓝楹蝶的触角。
微光淡去, 代表已经接通。
庭筠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所以便等着对面开口,可那边却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一时间, 安静地有些过分。
“……你是坏了吗?”
庭筠轻轻拍了拍蓝楹蝶的翅膀。
随即, 一息轻笑打破了这奇怪的沉默。
对面居然还装作一副认真分析的语气:“它可能是睡懵了,毕竟按道理这时候它应该在冬眠。”
“你欺负它不会说话是不是?”庭筠失笑, 坐入躺椅中,任由自己被温暖的软垫吞没,感到了难得的片刻安宁。
“你还好吗?”
“过得好吗?”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重叠。
庭筠听到了北境萧瑟的风声, 马蹄并不很急, 似乎是跑上了高处, 那金戈铁马和交战厮杀的声音便随之陡然清晰。
庭筠立即从躺椅中站起:“介嗔痴!你发什么疯?!”
还以为他是在营地休息,这家伙竟然在战场上分心跟她通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要命了?!”
“别担心,我不在那儿。”介嗔痴及时的开口阻止了庭筠即将挂断的动作。
他依旧悠哉悠哉的模样:“是收复匛山一带的结尾一役, 不需要投入多大精力, 我只是找了个地方观战。”怕庭筠不放心又补了句:“离得挺远的。”
“……你怎么突然这么高兴?”
庭筠觉得自己对于介嗔痴的脾性还是无法完全琢磨到,比如现在, 换成她在这情况下, 不说高度紧张, 那一定是轻松不起来的,就更别提这样心情惬意地笑了。
“因为我喜欢这种感觉。”他似乎思考了一秒怎么描述, 掩盖不住的兴奋溢了出来:
“——你在紧张我, 骂我的话也变得很好听,所以我这么高兴。”
对面的人好像没有一点玩笑的意思, 就是开蒙的野兽般,在直白地陈述着自己的感知。
庭筠哑口无言, 不知是被这歪理带偏还是燎炉的火灼高了体温,从耳廓开始像爬上了蚂蚁,轻浅的痛和痒一路蔓延到脖颈和胸腔,她用手背贴在脸颊,说出的声音有些闷:
“……闭嘴。”
可这说出来的警告却没有什么力道。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找你吗?”他又用上了那种蛊惑还粘连着委屈的腔调。
要是真有什么急事,肯定不会这幅不着调的样子,庭筠不想再给他钻空子占便宜,便用上不甚在乎的语气说道:
“没什么事我就挂了。”
那边出乎意料地没有接话,就在庭筠心道这臭小子去了一趟北境倒是磨炼地很沉得住气,便准备跳过两个人略显幼稚的对话,开口就要问正事。
而就在她张嘴的瞬间,那边蓦地响起了介嗔痴低缓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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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很想你。”
那话像从心口升过喉咙,在唇齿间滚了一圈,磨着一把滚烫粗粝的沙。
“——没有别的原因。”
苦寒之地,连呼啸的风声也异常凛冽响亮,说出的话语似乎瞬间就会被吹走消散。这平铺直叙的几字却像是透过薄薄的蝶翼,越过山川湖河,簌簌化作了瓦上湿雪,檐角滴答一声,溅在窗边竹叶上。
所有闷塞的沉痛之事与情绪被疏导一空,半融的雪化作一道水痕,从叶片淌下,没入泥土。
她听见自己开口,
“庭筠。”
“————我的真正名字,
庭院的庭,青竹的筠。”
也许人就是靠着那么些瞬间活着,又在某些瞬间新生。
一切嘈嘈杂杂成了背景音,卡带似的默了两秒后,介嗔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潮意,纠正重复道:
“我很想你——庭筠。”
燎炉的暖光映在庭筠瞳中,像是两盏星灯,她笑道:
“好的,我接受这个理由。”
“另外……”
蓝楹蝶扇了扇羽翅,
“我也有点想你。”
故意为之的吝啬,孰真孰假,当局者清。
马蹄声急促起来,不知何时已奔驰在风雪中,因为分别而不知如何表述的万语千言,最后汇成一句:
“等我回……”
话突兀地中断,介嗔痴的声音戛然而止。
蓝楹蝶抖了抖触角,合上了展开的双翼,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庭筠疑惑地偏了偏头。
……大概是北境战场有什么紧急的事吧?
她这么想着,便也没在纠结,顺手将蝶轻放回原位。
不一会儿便有侍卫前来禀报询问:“公主,是贵妃娘娘宫中侍女,说是做了些糕点,拿来给您尝尝。”
赵灿已被褫夺封号,如今这宫中,只有一位“贵妃娘娘”。
——柳韵那边,开始逐步动手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庭筠如寻常一般回道:
“进。”
侍女将东西送到后便恭敬退下,朱漆木门再次合上后,庭筠抚上食盒摸索到一处机关,暗匣弹出,她伸手取了其中的纸条,展开。
瞧过之后,它便被丟入了燎炉中。
火焰撕咬在白纸黑字上,将其迅速吞噬。
——
周身腾空翻转,衣角与发尾迎风扬起,长剑瞬息挥动而出,飞速掠来的箭身被拦腰砍断,而脖颈佩戴的东西却随着他大幅度的动作而荡了出来,“铮——”地一声,箭头撞击上那团茧状。
介嗔痴稳稳落下,即刻低头看了一眼,只见金丝编罩成的壳面,破损之处流出了淡蓝色的液体,里头原本月白的蝶茧正迅速萎缩。
他眉间一片戾色,手中长剑微侧,将即将坠地的断箭挑起调转,空出的左手边接过这断箭往某处一掷,快得连残影也瞧不见,一片高处后的叶林丛中便传来一声惨叫,血色飞溅。
一人一马周围,已横七竖八躺了十多具尸体,几乎都是一招致命,鲜血蔓延在冻土雪层之上,红的触目惊心。
知道已经尽数暴露,所有隐匿藏身的刺客只得选择奋力搏杀,纷纷现了身,一齐冲向包围圈中那未着盔甲之人。
蝶茧中蓝色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使得握剑的腕上崩出了青筋,介嗔痴抬起头,眼中是冰冷荒芜的北境:
“找死。”
不过是枯树被寒风左右摇摆的片刻时间,嗤嗤的血肉声应接响起,随着最后一具尸体的倒地,雪地中除了那道绀衣玄氅的人,再无任何身影。
介嗔痴嫌恶的看了一眼湿滑的掌心和被弄脏的衣摆,随意将剑扔插在雪中,取了马上的水壶清洗起双手来。
茧是和蓝楹蝶之间唯一建立联络的工具,现在蝶茧已损,在回朝前,他便再不能与她实时交流了。
他眉心紧紧蹙起,眼底躁动着浓稠的杀意。
淅淅沥沥流淌下的血水声中,有一队人马急急赶来,为首一人地平静瞧了眼前的惨状后,大步走向介嗔痴,拱手致歉:
“末将来迟,请将军责罚。”
“这事本就偏向于我个人私怨,中郎将言重了。”介嗔痴扔了脏污的手帕,转过身来,仍是一副客气谦和的模样。
“使了些障眼的手段,让我们耽搁了一会儿,本想留活口的,但那批人全都服毒自尽了。”中郎将彭盛解释了情况,顺道禀告战况:“尉军战败,匛山一带现已全面收复。”
随后,士兵压着树丛中受伤的那名弓箭手来到了他们面前。
那人肩头中了断箭,身体僵硬,连话都无法说出,徒留一双眼阴毒地瞪着介嗔痴。
见彭盛似是疑惑为何他还活着,介嗔痴适时说道:“我投掷出去时,将袖中的毒淋在了箭上。”
他笑了笑,“全身包括舌头都麻痹了,纵使想服药而死,那自然也是死不成的。”
话音未落,彭盛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便闪过一片刃光,
“中郎将,借刀一用。”
顷刻间,血腥更添浓重。
被挑断了手筋的弓箭手,连蜷缩挣扎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发出痛苦的呃吟,像头咯咯作响的僵尸。
如珠似玉的少年将军,毫无波澜地开口道:
“吊着命,别死透就行。”
他微微躬身,逼近了那人,瞳色如漆,淡淡低语:
“温屿安就派了你们这些货色来?
当真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
他无视余下有什么反应,直起身,将刀插回刀鞘,礼貌地拍了拍彭盛的肩:
“多谢中郎将,剩下的便劳烦您处理了。”
彭盛连忙道:“不敢,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介嗔痴也没有同他再客气,翻身上马后便独自往营地而去,背影很快消失在视线。
彭盛提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不怕人笑话,他对这位空降北境的将军,不知怎的,敬佩之余总带了些胆战的畏惧。
说到敬佩,换做最初的他,根本不可能想到自己会用上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还未弱冠的少年。
————在刚收到京中来信,说派遣的是一个从未耳闻的毛头小子时,军中将领无不愤怒寒心,北境局势本就够他们头疼了,这时候还要来伺候照顾个来混军功的金贵少爷,真当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襄城那帮酒囊饭袋!在温柔乡里安稳日子待久了,不止骨头软了,连脑子都泡发了吗?他娘的!!”
“行了,好歹算是支援了些兵力过来,大不了来了就给那人拘在帐里,不让他出去添乱,省得要是缺胳膊少腿了,又要找我等麻烦。他要是说什么纸上谈兵的东西,就当没听到。”
“姓谢……这人谁啊?有人知道他什么来路吗?我来这的时间算是最短了,在京中也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
“难不成是得罪了什么人被推来送死的?”
……
混乱了一阵后,大家也没什么心思再讨论这个,毕竟北境的困境已耗尽他们的心神,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来想其他,左右指望不上,来了就当没这人吧。
可谁也没想到,那位十九岁的少年,在一个凄冷的雪夜,满身血腥地出现在营地外。
————带着沧山一线被尉军占据的两座城池的降书。
重伤的孙将军拦下劝阻的同僚,拖着病躯连夜接见了这位年轻人。
原以为支援的军队最少也要七日才能到达,没想到谢嗔痴行进时,将兵力分成了三部分,两部分由他亲自挑选的部下带领,进攻尉军占据的城池,剩下一部分继续前进,按计划通过安全路线前往沧山驻地,他自己,则选了风险较大的短途线路,一人一骑不过三日就到了营前。
他分散兵力前,已将所有进攻部署全数交代下去,孙将军看了他陈述的计划,抚掌大笑连连称赞,直呼天生将才。
这位谢嗔痴谢将军,绝对从京中动身前就已将所有情况尽数摸清和掌握,并针对性地做出对策,这两场“以少胜多以小博大”并非他的豪赌,而是胜券在握。
信鹰在沧山这一线来回,为独自赶往汾峪关驻地的谢嗔痴,送来意料之中的捷报。
自此,襄城至汾峪关一带被重新打通,为爻国所控,过后兵力援助与粮草运输便是畅通无阻。
曾经对其嗤之以鼻的将领们摸摸鼻子撸撸后脑,想起自己之前的话顿觉羞愧,纷纷见礼,有的还不服气的说要交手,最后被完虐的,也收起了轻视。这一来二去,生了敬佩之心也起了结识的念头。
就是……这谢小将军长得实在是俊,同他们这些五大三粗一比起来,看上去倒像个文弱书生。
不过后来见识过这谢小将军上阵杀敌的样子后,就再没人这么觉得了,什么小白脸,活阎王啊那是。
刚开始便有人问,他为什么不和大部队走安全线过来,而要自己独自前来?
跟玉人似的小将军看着沙盘,回道:
“你们这边等不得,汾峪关并不牢固,尉军随时有可能反扑。再者,这绷着精神同他们掰扯的日子,也是时候到头了。”
“你的意思是……想要一举解决北境沧山的隐患?”孙将军有些惊讶他这初生牛犊的胃口。
“试试呗。”少年似乎只是玩个牌局一般漫不经心,笑道:“毕竟我不会在这里耽误太长时间。”
“有急事?还是京中有什么挂念的人?”
“后者。”说到这里时,他的目光像被烛火融化了些许,
“我得尽快回去见我阿姐。”
他来之后,众人也知道了他是嘉懿公主的义弟,也知道很多计划中有这位长公主的手笔,但具体参与了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大家便也只道是他们姐弟二人关系要好,就不再多想什么,连忙一齐讨论起战况来。
畏惧便是从这里开始的,接连几场战役下来,尉军从嘲弄轻蔑,到瞧了他便乱如鼠窜,这谢小将军在帐中用兵诡谲,上了战场则是神挡弑神,魔阻杀魔,凶名都传到了大尉,直说是嗜血恶鬼、修罗转世。
自家这边,胜仗连连,军心备受鼓舞,同襄城来的军队会合后,士气更是高涨,打得尉军节节败退。
这次匛山一役结束后,沧山一脉便仅剩涯城了,全面收复指日可待!
彭盛想着,心头泛热,眼角便酸涩起来。
实在是……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
他很快理好自己的心绪,有条不紊地收拾起眼前的残局。
·
营帐中,将一身血腥清洗掉的介嗔痴,摊开信纸落笔。
正写到开头时,孙将军不情不愿地被副将搀着走了进来,他搁下笔,帮忙将人伏到软座上坐下,副将朝介嗔痴略一点头,便走出了营销帐。
孙将军自鼻腔里嗤了一声,“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一个个把我当残废伺候。”
“您要是不乐意,可以自己走过来。”介嗔痴笑着,仿佛在认真建议。
“臭小子!”重伤又腿瘸的孙将军哼骂道。
“行了,我嘴皮子功夫比不过你,就问一句,真这么急?好歹给手底下人喘口气不是?”
介嗔痴来军中时日极短,最近的动作又过分激进,有些人难免会有怨气。他也不愿意让他失了人心,但这小子好像一点不在乎的样子。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时候不咬着打,也是等同给尉军喘口气的机会。”他递来一碗不知是什么的热汤,
“速战速决,之后有的是时间休息。”
孙将军摇了摇半白的头:“得了,这今后的天下还得你们年轻人来守,我们这些老头子也还该放放手了。”
他喝了一口碗中的汤,只觉有点些像茶又有些像药,但出乎意料地味道很不错,
“这哪来的?给我也来点。”
臭小子一口拒绝:“我阿姐给我准备的,没别人的份儿。”
“养身体的,但又怕我不爱药味,所以特地调配的。”
“嘿你个嘚瑟的劲儿!”孙将军突然想到什么,“等来年你就二十了吧,怎么样,要老夫为你加冠吗?”
“劳将军费心,不过已经有人答应我了。”他神色倏的柔了下来,像北境清亮的月。
孙将军朗声笑道,“那我到时回朝,定要好好瞧瞧是何方人物,竟能压住你这尊大佛哈哈哈哈。”
介嗔痴未语,低头饮了一口药茶。
妖族没有弱冠的传统,人界各国的习惯也不尽相同,爻国为年满二十的青年加冠的,需得是德高望重的贵族,且为男性长者。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人族,就算是,他也不会做遵守。
他与为他加冠者,怕是担得一句罔顾礼法,与世间仪制背道而驰。
她与其他人,与这芸芸众生都不同,她是唯一的、独一无二的。
介嗔痴抚了抚眉心。一切都异常顺利,离回京的日期也越来越近,可为什么,却总有股未知的心悸感始终萦绕不去呢?
他放下手,盯着燃烧的火焰,瞳色几经翻涌,暂且压下了这不安的情绪。
他得再快些,把所有后顾之忧都解决,
然后,回到她身边。
第 62 章
白釉雪山、红玉尖顶, 盛在青瓷中,甜香的气味冲入鼻尖,掌心触到器皿边缘时, 凉意从指尖传达, 仿佛逼退了难熬的酷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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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面前的,是一碗刚做好的荔枝玫冰。赵家的金尊玉贵的嫡女、后宫中荣宠不衰的贵妃, 尤爱这一口皇天贵胄才能享受的美味。
她是爻国最尊贵的女子,合该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赵灿拿起长勺,挖了最上端的部分,缓缓送入口中。
随即她紧紧皱眉, 一把将勺子甩在了地上。
为何今日尝的什么味道也没有?竟敢糊弄她!那群胆大包天的狗奴才!
赵灿怒极, 正要砸了那青瓷碗出气, 却见那荔枝肉变成了森森白虎,玫瑰汁发出了阵阵腥臭,化成的血水流满掌心, 她的手被腐蚀成了一团丑秽模糊的烂肉。
“啊啊啊!!!”
赵灿尖叫着掀翻了案几, 脚下一软,重重跌倒在地。
好痛!肚子……肚子!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吐出黑血, 眼前所有宫阙楼阁转眼变为炼狱。
吃进嘴的甜蜜成了穿肠的毒药, 曾经习以为常的御膳华服、权势宠爱通通化为泡影。
“不……不!啊————!”
从那碗中不断涌出了半腐烂的尸体和尸骨, 抓住她的腿让她无法逃脱。
她看见了抱着自己头颅的苏氏一族、看见了摔死得四肢扭曲的苏时蕴、看见了全身溺水惨白和被火烧之焦黑的那对姐弟、看见了无数形状可怖的宫女太监和她根本记不得的人……
到处都是泥沼,到处都是狞笑, 惊恐到极致, 人已经失去了所有力气,她徒劳地挣扎着, 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没错!我没错!贱人!一群贱人!”
“别碰我!滚!滚————”
……
“娘娘?娘娘!你醒醒!”
周身猛的一个寒颤,赵灿被面上湿哒哒的冷意拉出了梦魇。
她抹上脸, 摸到了一手的水。
床边朝她泼水的人不耐烦地扔了手中的碗,刻薄长相的老嬷嬷对身边的侍女“啧”了一声:“你当她还是从前那个贵妃呢,不过一个废人,用得着轻声细语的吗?”
“既然清醒了,那就别再发病,真疯了可没人给你抓药。”嬷嬷白了赵灿一眼,转身便走。
赵灿紧紧地掐住了被褥,恶狠狠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却只能强忍着愤怒咬牙咽下,因为她试过,那只会换来他们的变本加厉,比如饿上她整整一天。
身上冷汗淋淋,腹部的疼痛无时无刻不在加深那个噩梦的记忆。
她曾经以为这里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欣喜若狂地告知那位天子,却被他伤得体无完肤……可他不信,他明明找了那么多太医都诊出是喜脉,怎么可能是假的?!
谢闵大约是被她弄得烦了,又或许纯粹就是想再看一次她的笑话,在她被打入这冷宫后不久,她请了御医来。
结果,竟然告诉她是假孕……是有人给她下了某种奇异的毒……
什么怀孕什么孩子她全然不在乎了,只是死死地抓住御医的胳膊,吼着让他必须治好她!没什么比她的命重要!
御医冷静地告知,这毒阴险古怪,入体内已久,无法根治只能缓解。
从赵家倒台来所有的情绪在那一刻爆发,赵灿在殿中又打又砸了几个时辰,最后脱力摔倒,瓷器碎片扎入双手,血流了一片也无人问津。
那道疤横亘在手臂,像条丑陋的蜈蚣。
后宫那些嫔妃见她落得如此境地,纷纷施加报复,明里暗里不知用了多少阴招,让她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腹部的疼痛更为加剧,赵灿躺在床上,脑中耳边嗡嗡做响,隐隐约约间,她似乎听到了乐声。
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却在朦胧起来的视线里,听到了熟悉的《金缕衣》曲调。
“外……外面在做什么?”
不知为何在还留在这里的侍女回答道:“是陛下为贵妃娘娘办的生辰宴。”
“贵妃娘娘……哈哈……”赵灿闷笑起来,“哈哈哈,当真是情根深种啊……”
昏暗的床帐、腹中的疼痛、周身的疲惫、宫外明亮的灯火与歌舞,她恍惚间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苏时蕴独自在殿中生产那日。
那时候,谢闵在做什么?
哦,她想起来了……他在为她办的盛大宴会中笑意盈盈、在和她芙蓉帐软春宵一度。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仿佛是上天开的拙劣玩笑,将苏时蕴所经历的誊抄了一份,一把甩在她身上。
赵灿笑得剧烈咳嗽起来,站在床榻边的那位侍女上前扶起她。
“娘娘要宽心些,会有办法的。”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一份被折叠的纸条送入了赵灿掌心。
侍女自然地转身告退。
纸条膈在掌心,唤回了她的思绪,赵灿急忙打开了它,细细看了上头的字后,眼中迸发出兴奋的光,周身都颤抖起来。
这个盟友,看来她是选对了!
——
白昼一晃而过,夜色悄然而至。渐浓的黑暗,仿佛可以将什么都隐藏。
一处不起眼的宫苑,亮着昏黄灯火的房间里窸窸窣窣传来下人们嘴碎的声音,其中拐角的一间,窗被推开了一道小口子,从那里,可以看到苑后那株粗壮的桂花树。
房内两人,一人做侍卫打扮,轻声开口道:
“她很谨慎,平日活动都是正常的轨迹,就算主子就在这宫中,她们也未曾找机会会面。我们跟了几日,才确定她传递消息的方式。”
“越是靠的近,就越怕被人顺藤摸瓜。”
窗边靠着的那人将目光移向他,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但就是过于草木皆兵了,反而给了我们便利。”
青年不太敢和这位蚁穴的执掌者对视,立刻低下了头,只觉多看一眼都像是亵渎一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极力想撇清,便不会直接和安插的人联络,那么,中转信息的地方……”
——只能是她的老巢。
晚间的风穿过窗缝拂在脸上,微微吹乱了发丝,庭筠侧了侧肩,看向楼下的桂树,有道人影正向那里靠近。
正是侍奉赵灿的那名侍女。
她手中拿着饵粮,打开了悬挂在树上的笼子,将里头的某种鸟类引出来喂食,左右环顾一番,确定无人,便拨动了几下它的脚,随后抬手将它放飞。
身旁的青年见状,伸手抚了抚肩头的灰鸟,灰鸟晶亮的眼盯着外头的天,在青年打开窗户的一瞬间飞速掠了出去,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追着前面那只鸟。
因处在侍女视角的盲区,所以她并未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拿上饵食小碟就离开了苑中。
“你养的小家伙很厉害,溯羽。”庭筠夸赞道。
“谢殿下……”他拘谨地想要再说什么,却突然讶然抬头:“您、您知道我的名字?”
庭筠倒是笑了,“这是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吗?”她将木窗重新关上,抬脚往屋外走去。
蚁穴多能人异士,这位溯羽便极擅驯兽与追踪之术。
除了溯羽,此次还几乎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力量,因为她没有多少时间了,如果再任其发展,敢肯定剧情是会按照原著的路线走,那么爻国必会走向灭亡。
定要顺着这次的尾巴,掐住他们的咽喉,等待时机将其一举歼灭,永除后患。
溯羽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零星的音节,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的话,愣是“我,我”了好几下。
“没事,别紧张,舌头都要打结了。”庭筠眼角带着浅笑,“我不是质问你,只是想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把我放得那么高,我又不吃人。”
溯羽忙点头,为她打开门,一路护着她走在安全的里道。
路过一间间屋子,漏过来的光间次地打在廊中,让她整个人变得时明时暗的,像是会突然消失在原地。
短短的一程路,莫名希望它可以变长一些。
溯羽猛然被自己的一惊,就此站定,发现已经到了分叉口,紫苏正在这里等着公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去早些休息吧,之后还有的忙呢。”她接过紫苏递来的裘衣,对他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溯羽恭敬行礼,目送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就够了。
共同走过那么一段路,
哪怕短暂。
——
这两日,京中的雪稀稀疏疏的,倒是难得出了个好天气。
“约摸着还得再冷一阵,待到年后,天气就会转暖了。”
紫苏便边煮着茶,边在一旁为庭筠选着新衣面料,“今年除夕殿下有什么想吃的吗?”
庭筠认真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也没有特别偏好的东西,于是回道:
“等嗔痴回来了再说吧,依着他来就行。”
紫苏撇了撇嘴,“宠得跟眼珠子似的……”
庭筠嗤笑,老实拿了块糕点不说话了。
同近日这好天气一般,她的计划也推行的十分顺利,到今天,便是行至最后一步。
按理说她应该轻松才是,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会这样简单。而且这样大的动作,虽然她为了规避风险,全程都未直接出手,全由心腹代为收发命令,但系统那边竟然什么反应也没有,就像不存在了一样。
庭筠看向禁闭的殿门,估摸着尘埃落定他们归来的时间。
她在等待,等待那个最终的结果。
一壶茶已沸,她斟了一杯就要饮下,殿门就在这时被人推开。
热气氤氲在眼前,来的却是凝安殿的内应,她行礼后直接了当地禀报:
“殿下,赵氏殁了。”
庭筠有些惊诧,因为并不想让死的痛快,他们并未着急对她动手,甚至因还需利用她做诱饵,所以还派人盯着以防有人灭口,怎么还会……
刚准备开口询问,那边殿门又被打开,何鸢与江南西前后脚走了进来。
何鸢沉默着到了她面前,并未如往常一般随意,而是作为下属,向他行了重礼:
“请殿下责罚……”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庭筠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第 63 章
凝安殿的内应很有眼色地先退了出去, 等待容后再报。
庭筠给江南西递了个眼色,他便伸手去扶起何鸢,何鸢不动如山。江南西朝庭筠耸耸肩, 一副“看吧早就知道不会听我的, 你还不信”的表情。
庭筠搁了茶:“好了,你这样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呢。”
她起身揽住她的手臂,将她带起:“说没有失望肯定是假的,但对不尽如人意的结果也不是没有预料,所以不要太苛责自己了, 别把错全往一个人身上揽。”
何鸢仍旧懊恼:“我就是…!就是觉得太可惜了, 不甘心。
又觉得, 辜负了你们的信任……”
“明明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将他们斩草除根……”
说到这里,她收敛了情绪, 将情况一一说来:
“溯羽的虓鸟记下了那只信鸢来返的路线, 让我们锁定了那伙势力盘踞的窝点,摸清底细和周围的地形后制定的计划全无问题, 一切都很顺利地推进着……
每处可逃的出口、通道都堵住了, 易容进的内应和埋伏的人手都毫无差错地行动…我们的人很快就夺取了控制权。”
何鸢皱了皱眉:“……那些家伙非常偏激, 像是有血海深仇一样,近乎是不要命地和我们打, 一发现不敌, 又察觉我们想要抓活口,便立即自尽。就在我们想要用药将余下的人弄昏迷时, 变故就发生了……”
————另一批不知来路的势力竟然无声无息突破了他们的防线,率先使用了烟弹和迷药, 视线迅速被模糊,意识到局面就要陷入被动,多有被袭击经验而常备解药的何鸢等人,立刻追了上去。
赶来救场的那些老道高手,带着仅剩的二十几人熟门熟路地从庄子上逃往后山,因提前勘察过,何鸢他们将其围困在石壁的佛像洞穴中,本以为破了洞口的防御装置后,那些人便再无反抗可能,却没想就是这一会儿,他们就凭空消失了。
“必定是有暗道,而且这暗道还只有第二批人才知道,不然前者早就逃去那里了,所以我怀疑,这两拨人是合作关系,后者还对前者有所隐藏。”
“因洞穴并不大,我们迅速排查后找到了机关,但那个通道已经卡死,应该是单向控制的,那些人进入后便关闭了再次开启的机关。”
何鸢拒绝了江南西递过来的茶和糕点,显然是没什么心思吃。
“虽然让这帮人元气大伤,但剩下的恐怕早已桃之夭夭,别处的残余必会愈加谨慎,再想抓住就更难了。”
庭筠耐心听着,一直没发表什么看法,等到何鸢停下后,才开口问了第一句:
“有查出来第二批人,是怎么听到风声赶来的吗?”
“这个就我来回答吧。”江南西将吹凉的热茶递给何鸢,再偏回头:“因为有些放心不下,所以我就带了些人伪装出游,拐道去了那里后,在那座庄子前发现了个形迹可疑的中年男子。”
“他确实是个普通人,施压了几下就把经过一五一十说了:有人交代他每隔十二日就去庄子上送一次自家种植的蔬果,品种不要求分量不要求,但要求他送到一间旧仓库门口,等待人来拿走后才可以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中年人生怕是惹上了什么事,汗涔涔地急忙撇清:“大人啊,我也没到想到那么多,只觉得钱给的多活儿也轻松,有这便宜谁不占啊是不是?”
“那人就是说,要是有人来拿东西,铺门那里的牌子不动,要是迟迟没有人来,就把东西拿回去再把牌子换一面,变成红字那面……我、我就照做了……”
“大人啊,这,这我是犯了什么事您能告诉我成吗?我也是因为干这么久了,第一次没见到人来接头,就一时鬼迷了心窍,回家后觉得怪怪的,就上这边来瞧瞧,其他的真没了!什么也做过啊!”
“可曾见到雇你那人长什么样?”
男人回忆了一下,把长相大致描述给了他们。
“已经派画像师去进一步沟通了,但我觉得希望不大,能明摆着给人看,多半是易容。”
“偏偏和这特殊的一天撞在了一起……”江南西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调侃道:
“倒也是第一次对‘天意弄人’这个词有了点实感。”
庭筠垂下了眼,其实哪儿有什么“天意”,不过是“主角光环”罢了。
是她天真了。
“后续都处理妥当了吗?”庭筠面上不显,冷静问道。
“嗯。官府那边都应对好了,我们乔装过,呈现出的是遭流寇和山匪杀人劫财,庄子里头我们也筛过了,有用的东西都带回来了。”何鸢说着便严肃起来:
“前朝余孽竟集结了如此大的势力,仅仅是庄子中搜出的未销毁的密函,就从中联系到之前我们查的那些案件,九成都是他们在从中作祟,朝中官员也多有牵扯……到底是谁在领导他们?又隐匿在何处……”
何鸢想的入神,江南西抚着她的发,凑近嘀咕着安慰什么,最后何鸢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拿起了茶杯,一口灌下,他才移开目光,有些晦涩地看了庭筠一眼。
庭筠不动声色地避开。
看来江南西不像何鸢那么好糊弄,他肯定是猜出庭筠知道什么,却没有向他们坦白。
庭筠并没有告诉他们,要找的幕后之人,就是雍州刺史之女明月。
她原先也只是起疑,便从雍州那边入手,倒是查出些让人惊讶的东西——和前朝李氏有关,但庭筠怕打草惊蛇就先按耐住了。
联想到阮娘被毒杀那件事,和赵灿联手为她提供便捷的,便是明月。虽看上去只是简单的利益交换——为巩固两人在宫中的地位形成的结盟,但仅凭这些绝对是不牢固的:
赵灿想做的是皇后,之后再成为太后,那么她就绝不容许谢商成为天子,而明月便处在了她敌对一方,这一点她们两人不会不明白,那么她们为什么还是联手了?
——说明她们自始至终都是站在一条线上的。
起码赵灿这么认为。
而明月就更聪明了些,把自己伪装成赵氏一党,假意替她在谢商身边做间谍,实际上,赵灿才是那个被利用的人。
所以想要抓住明月的把柄,就要从赵灿那边找到突破口。
赵氏倒台,而明月却没有派人来灭口反而还多有照拂,确保赵灿还活着。那么,必然是赵灿那里还有什么筹码是她所需要的,简单来说,就是还有价值。
庭筠猜测,多半是赵家那些驻兵、布防的图册一类,而只有至亲才知道置放地点。
她一直派人盯着那边,果然,在赵氏一事渐渐冷却,没有多少人再关注的时候,她们终于忍不住动手了,计划将赵灿带出皇宫。
他们也同时行发起了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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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到底是棋差一招。
——原著力量的抵御和修正。
但庭筠并不想认输。
一个人带来的改变你能修正,那千人百人呢?万万人呢?
你能永远修正吗?你便是能控制一切的主宰吗?
庭筠摩挲着手中的杯子,声音有些冷:
“没关系,往好了想,我们发现了另一方势力不是吗?总比到时候吃了大亏才知道要好。”
虽这么说,但其实大家都隐有所觉,后者明显比前者更深不可测。
这次的所获的信息结合庭筠之前的调查,曾以为是最大的主谋的雍州刺史反而都不算什么大角色了,倒是没想到,他从属的那一方,所有人竟然都死心塌地以明月为首。
她雍州刺史之女的身份是假的,但真实的,庭筠猜测大概和皇室脱不了关系——血统至上的封建王朝,只有这个才能凝聚和统领一群苦心积虑、做着复国美梦的“拥护者”。
立场不同、视角也不同,庭筠对他们这种“信念”不置可否,但他们为着所谓“光复”前朝,却毫无愧怍地设计自己曾经国家的疆土和臣民,请恕她无法苟同。
“这事儿暂时就先这样。”庭筠结束了话题。
“紫苏,你去请凝安殿那边的人进来。”
江南西知道了她还是不愿说出来全部的真相,但也不好直接点出来,免得让何鸢再操一份心,就低头剥了一颗茶叶蛋,把蛋白给了何鸢。
何鸢奇怪道:“你喜欢吃蛋黄?”
然后似乎是觉得自己确实对他的喜好多有疏忽,便转瞬也剥了蛋,颇为肉疼地把蛋黄放到了他小碟里。
“……”江南西语塞。
庭筠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以前用在其他女孩身上那套,在何鸢这里频频翻车,大概也是一物降一物。
选择不告诉他们,也是因为怕他们遭受剧情牵连,明月是主角,关于她的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这时,紫苏带着凝安殿的内应进来,一番细说下,便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今日明月说是袭承雍州的习俗,年前准备了很多福袋,里头东西不一,有银两也有首饰之类的,图个热闹。后宫中抽到的宫,里头的侍女太监,凭身份牌都可以去她殿里头领。
中途明月不知为何突然离开了,走时面色有些骇人,只她留了两三人替她继续完成活动。
被抽到的几个宫里,就有凝安殿。虽说是皇帝仁慈还准赵灿住在里头,但那里差不多搬空了,早就和冷宫无异,伺候的侍女太监也就那几个,乐得有理由在外头多留一会儿,便没人还在殿内。
“等到被人发现时,那火都吞了整个帐子了,待扑灭之后,发现赵氏被活生生烧死在床榻上。”
“确定那是赵灿吗?”江南西问。
从他们截获的情报上,明月原本是想找借口把人支走,再让人潜入把赵灿转移出来。她也知道不能搞出太大动静,所以还提前找了人易容,方便之后伪装成赵灿继续住在凝安殿,待榨干赵灿最后一点价值,就再没留她的必要,届时才会想办法给她安排个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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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庭筠这边早就截住了他们派去的人,而明月想必也是收到了庄子被袭击的消息,才火急火燎地离开,没工夫再管这边。
那赵灿理应是安全的才对啊?
“太医查验过了,说是半惊惧半焚烧而死,火燃的时间并没有很长,所以从尸体能获取到的线索也比较多,基本确定就是赵灿本人。”
“初步调查是判断她当时可能不太清醒,拿着烛台当武器在床边胡乱挥舞,然后点燃了床帐,又约莫是太虚弱了,倒下去后身体无法动弹,所以没有办法逃跑。
也就是说,她在有意识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烧死。”
殿中一时有些沉默。
庭筠想起了葬身火海的“谢筠”,突然有种荒诞的“因果轮回”之感。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痛苦是没有办法感同身受的,除非她亲身经历。
所以庭筠把赵灿带给别人的苦难,再重新加诸在她身上,这样才称得上是报复。
只是没想到,最后是这样草草了却的结局。
世事无常,生与死亦然。
“好,知道了。”庭筠道,“后面凝安殿的仆从会被遣散,到时候我会借机把你调出来的,你先安心回去便是。”
“谢殿下。”
内应却没有离去,庭筠注意到她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便道:“还有什么事吗?不必顾虑,直说就是。”
内应顿了顿,开口:“有一个事我觉得有些奇怪,但又怕说了给您节外生枝,所以适才犹豫。”
“最近一段时间,侍奉赵氏的人多怨言,因为她精神状态非常糟糕,情绪也很不稳定,总是像梦魇一样说着胡话。有一次有个侍女忘记点安神香了,到晚上的时候她差点把人掐死……
自那次之后,大家都不敢不点那香,而且还会加倍用,生怕她再发疯……然后很巧的是,到今天,那香恰好就用完了。”
“香……”
庭筠蹙了蹙眉,忽然想起被赵灿的熏香日夜折磨的苏时蕴,
一切真这么巧合?
因为是避人耳目过来的,庭筠便吩咐紫苏送她一程,领了赏金安全回去。
“若真是有人想这里头动手脚,看上去倒不像是与我们为敌。”江南西说道。
庭筠点点头,“我会查清楚的。”
“行了行了,这氛围真是沉重,闷得慌。”江南西坐直了身体,重新换上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来,上点喜事高兴高兴!”
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方红通通的东西递给了庭筠。
庭筠下意识伸手接过,大红洒金,龙凤纹样,她怔愣在场,难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你们要成亲了?!”
第 64 章
“其实很早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倒是头一次见何鸢不好意思, “本来是想把这次的事顺利解决,然后两件喜事一起告诉你的……”
“看你这段日子心情似乎不怎么样,就想着给你个惊喜, 还特意免你的份子钱。”江南西笑道:“怎么样, 够意思吧?”
何鸢杵了江南西胳膊一下,疼的他龇牙咧嘴喊疼, 借机靠倒在她身上。
“有这好事?你个黑心商人居然舍得给人占便宜?”庭筠调侃。
“你别理他,他就是一句话得拐几个弯讲。其实就是因为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何鸢倒像是有几分紧张。
“跟我客气什么?”庭筠现在倒确实是挺高兴,那些糟心事和他们的婚礼比起来,都好似不值一提起来。
“我不是已经脱离何家了吗?族谱上都除名了那种。所以, 我打算成婚前在京中暂租一处宅子, 那几日便待在那儿。然后, 接亲那天,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送她出嫁。”江南西笑眯眯补充。
何鸢认真点了点头。
“我不需要那个所谓的父亲和家庭,我的亲人只有你一个, 以后, 也只会多一个江家。”
她的眼神异常明亮,就那样看着庭筠, 清楚透彻。
庭筠眨了眨眼, 压走漫上的潮湿, 微微笑了:“不行,我不同意。”
两人敛了神色, 江南西立刻追问:“是因为什……”
“我不同意在京中暂租宅子。”庭筠郑重地开口道:
“我要让你从皇宫、从我这里, 风风光光地出嫁。”
炉上的茶壶中溢出水汽,蒸腾出茶香与果甜, 丝丝缕缕弥漫在周围。
何鸢似乎还在愣神没缓过来,呆呆道:“这应当…不合规矩……”
“我是那种在乎老掉牙规矩的人吗?”庭筠满不在乎地摊手。
何鸢这才反应过来一样, 突然板正,声音都大了一度:“我不在乎那些的!”
“我知道。”庭筠淡淡笑开,“你只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
她说完,瞥了眼一旁的江南西,“虽然你的意见并不重要,但还是走个形式意思意思问一下。”
“这事,你觉得如何?”
“甚妙!”
江南西知道庭筠这是在给何鸢撑腰、堵住那些爱冒酸水的碎嘴子,所以也不扭捏,大方地给予了配合,笑眯成狐狸眼对何鸢道:
“我是个顶顶的大俗人,到时也叫旁人羡慕地说一句:这江南西何等好运气,竟能娶到这样的妻子。”
他语调依旧轻浮,用半假之语说着真心。
何鸢的面容像暖阳下消融的素雪,她轻轻扬了一个笑,眸中水泽浅浅:
“我愿意的。”
庭筠握住她的手,说出了一开始就准备说出口的话:
“恭喜,
一定要幸福。”
——
昔日尊宠无两的贵妃和那些淋漓斑驳的往事,随着冬日里一场大火被焚烧殆尽,化成的灰尘销入烂泥中,雪一覆盖,便什么都不曾留下了。
凝安殿空了下来,远远瞧去,像座精致的雀笼。
香的事情很快便有了着落,当听到作案人的名字后,庭筠愣了一下,问道:
“这是谁?”
“陈妙柔,陈婕妤。”紫苏给她“科普”:“比赵灿晚一年入宫,并不受宠,听闻身子也一直不好,几乎不怎么出门,膝下有一位皇子。”
“皇子?”庭筠倒是惊讶了,“居然有在赵灿手底下活着长大的男孩?”
“因为那位皇子,先天不足,只有五岁孩童心智。”紫苏委婉地一针见血。
哦,是个痴傻的。
那对赵灿来说,确实没有威胁。
“我们找到把这香拿来并计划好用量的嬷嬷,顺着她查到了陈婕妤;同时把那内应曾偷取下的一截香给了哑女,她还原出的配方中,有种用来止痛、但多量会成瘾并损害大脑的药材,
旁人可能不知,但我们几个跟过皇后娘娘的人却是清楚,她的住处从前就大量种植着这种植物,且她于药理制香上颇为精通。”
“这又从何说起?”庭筠来了兴趣。
“陈婕妤是由陛下从江南带回宫的,初时也是十分受宠的,但因家境普通,封了嫔位后,自然就成了赵灿的新靶子,左右就是她常用的那些手段,处死了陈嫔的家人,同时还设计让她犯了皇帝禁忌。
那时皇后娘娘已与陛下生了嫌隙,但还是亲自去求了情,并附上了赵灿构陷的证据,知道陛下并不会把赵灿怎么样,所以只希望对陈嫔从轻处罚……”
谢闵答应了。将陈嫔降了位分,挪去梓玉轩,自那之后,便好似是忘了这个人。
成了婕妤的陈嫔,感激苏时蕴的帮助,还安顿好了她家人的后事,所以便总是调药熬药或是做些药膳、制些香料给皇后,还几次帮她规避掉了毒害。
与此同时,陈婕妤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想起赵灿的狠毒,苏时蕴便选择帮其遮掩,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月份大了后,赵灿那边很快就发现了。
她们千防万防,还是中了以赵灿为首的一帮妃嫔的算计,原以为竭尽全力补救,虽早产但也算顺利生下了孩子,是得了上天垂怜。
没想到过了些年岁后,发现那孩子智力一直停留在五六岁阶段,而身体伤了根本的陈婕妤也再无法生育,原本还给了些注意的皇帝便直接放弃了他们。
那几年,有皇帝的威慑和皇后的照拂,赵灿也没能得逞什么,自从知道那个男孩根本没任何竞争力后,她也就懒得再多给眼神。
而恰是这时,本就郁结的皇后失了亲族、失了嘉懿公主,和皇帝之间彻底断了夫妻情分,之后便被变相软禁在长宁宫中,不许人来探望。
从那时起,陈婕妤渐渐地,就像是隐身了般,在这后宫中彻底没了存在感。
如今这件事重新让这个名字浮出水面时,紫苏也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
“若是单单因为自己的旧怨,她其实明明可以做的更隐秘的,但设计了这样折磨又大张旗鼓的死法,我隐约觉得……大概也是想为皇后娘娘报仇……”紫苏叹口气,有些怅然。
“陈妙柔……”庭筠撑着下巴,手指动了动:
“梓玉轩在哪儿?我想去看看。”
——
那地界确实有些偏僻,左拐右绕地,到了最后那段路,连道上的积雪都无人清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庭筠是一个人来的,走了半晌,周遭也不见其他踪影,只有零星几只麻雀,悠哉地在觅食。她提起衣摆慢吞吞地迈过,那群麻雀就从路上扑棱棱地飞走了。
到了梓玉轩前,庭筠拿起有些锈迹的门环敲了敲,等了会儿也并没有人来,她试探性地推了推,发现门并没有锁。
推门而入后,发现这里并不像外头那样荒凉幽寂,随处都种着各种树木植物,虽然大部分都落了叶,但还有些常绿和耐寒的,墙角那片还盛开着一株腊梅。
这里打扫地很干净,大抵是快要过年的原因,随处挂着小小的红灯笼和祈福锦囊。
庭筠沿着路一直往里走,拐过弯后,突然瞧见了蹲在一颗树下的小孩。
他背对着这边,低头在捣鼓什么。
庭筠向他不断靠近,但他好像太过专注,也可能从未想过会有人来这里,所以他浑然未觉,直到一道影子覆盖了过来,声音从背后响起:
“你在做什么?”
小孩迅速回头,抬头看到庭筠后,睁着一双鹿眼愣在了原地。
从树间漏下的阳光斑驳在她的身上,像转动的走马灯,因为附身,流泻下的发尾和发带被风吹的微微飞扬,她弯了弯眼,再次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是谢衡吗?”
男孩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立马垂下了头,手忙脚乱地缩起来。
庭筠瞥过他手和石头上的红色碎纸、剪刀流苏…想起来那些挂着的小灯笼,应该就是他做的。
昨天问过紫苏后,怕打扰陈婕妤休息,庭筠挑了午前过来,日头暖洋洋照着,庭筠发现自己好像把人家光线都给挡了。
“啊不好意思……”庭筠挪开脚步,觉得自己好像让他很不自在,所以也就没再接近,直起身便准备去找陈婕妤。
就在她刚迈出一步时,裙摆被轻轻拉住,力道很小,转瞬就放开,还帮她捋平了褶皱。
“我、我是谢衡。”他问:“你是谁?”
刚才他一直不吭声又好像有点躲避,庭筠还以为他应该是对陌生人很害怕,所以才想把空间还给他。但现在看来,好像虽然智力停留在五六岁,但被陈婕妤教养的很好。
“我是你姐姐,谢筠。”
庭筠从手中拎着的十几包东西中抽出一个,递给了他:“吃吗?肉脯。有辣的也有不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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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衡即刻站了起来,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给我?”
“本来就是给你带的,还有很多其他的。”庭筠抬了抬手上的东西示意。
“谢…谢。”
“不客气。你阿娘呢?可以带我去见她吗?”
谢衡点了点头,然后朝她伸出手:“给我拿吧,很重的……你手都红了…”
然后不等庭筠反应,就拿过东西拘谨地走到了她前面,哒哒地往前走给她领路。
庭筠跟在后头,看他的身量倒是很正常,缺损的应该只有心智,这么多年来,能健康地长大,就已是不易了。
庭筠跟着谢衡到了一处屋前,谢衡停了下来,转身跟她说话,但似乎还是不太敢看她:
“阿娘生病了,在睡觉,你可以等一下吗?我去叫她。”
“没关系,慢慢来,我不急的。”
谢衡就对她微微鞠了一躬,独自推门进去了。
庭筠看了看四周,选了个石凳坐下,开始耐心等待。但刚坐下胳膊就被什么打中了,因为衣服厚,所以并没有很疼,庭筠偏头看向了不远处的一颗树上,有点意外地挑了挑眉。
只见从那矮树上灵活地跳下一个小不点,赫然是庭筠刚进宫的时候,让她帮忙拿纸鸢的那个女孩。
她双手抱胸,抬着下巴傲气十足地瞧着她,语气不屑:
“你可不要被他骗了。”
第 65 章
庭筠脸上还是挂着薄薄的笑, 随即收回了目光,既没说话也没再看她,仿佛当她不存在。
“喂, 你别不相信!”女孩被她这态度弄得沉不住气了,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
庭筠没有接她的话,却问出了一句听起来毫不相关的话: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诓我去捡纸鸢, 还在树上动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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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原本正视的目光顿了一瞬,随即有些闪躲,心虚显而易见,嘴硬地咕哝:“你怎么还记着呢…大人真小心眼……”
“所以说啊, 你在我这里, 有什么可信度吗?”
“那不一样!我当时以为你是个心机重的骗子!”女孩噔噔跑到她面前, 没行宫礼,倒是做了个抱拳的江湖手势:“本郡主敢作敢当!向你道歉。”
“宫里的人都以为我小什么也不懂,其实我早就知道公主姐姐已经死了, 然后你就突然冒了出来, 皇后娘娘还有好多人都对你那么好,我以为是你耍了花招, 气不过你理所当然一样占了公主姐姐的位置, 所、所以就想出手教训你……”
“哦~”庭筠故意拖长音调, “那后来为什么不找我麻烦了?良心发现?”
“我都说是误解你了嘛,后来我都找阮姑姑问清楚了……倒是你, 我给你偷偷送了好多次东西, 里面还有我道歉的信,但是你一次没回过我。”
她重重哼了一声, “本郡主也不是什么热脸贴冷屁股的人,你不理我那我也不要理你。”
这位永安郡主谢温予, 父母早亡,因为她父亲无心政治,也确实没有和谢闵争过权或者暗害过他,所以谢闵对他的孩子倒是不错。
“大概是我手底下的人处理掉的,对于不明来历的东西,一向不会让它们出现在我面前。抱歉了,郡主。”庭筠没想因为永安年纪小就搪塞过去,认真解释道。
永安嘴角翘了起来:“好吧,那我们就算扯平了。”
她说完又道:“这回我真没骗你,那家伙可会装了,你小心被他坑。”
庭筠直觉她话没说全,漏一半藏一半的,大概是对两边都有私心。
突然有什么在脑中灵光一闪,快得差点抓不住,
这意思,难道是……
“不过我倒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真新鲜——”永安啧啧,“对上你演技可真不合格……”
话音未落,谢衡推门而出,在看到永安和庭筠在一起时,明显滞了一下,随后大步走到庭筠面前,
“阿娘收拾好了,你进去吧。”
语气里有些急迫的意味,像是生怕永安和她再多聊什么。
心中已经有了猜测的庭筠,答了声好,神色自然地进了屋。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干净整洁,桌上的花瓶中还插着新鲜的腊梅。坐在床榻上的妇人披着发,身形消瘦,眉目间隐约可见昔日光彩,若空谷幽兰。
她温温柔柔地浅笑着,“因久病缠身困居病塌,无法向您见礼,还请殿下恕罪。”
“我不讲究那些,您随意就好。”庭筠拿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那些东西…您有心了,我向殿下道声谢。”陈婕妤说的是庭筠给她们母子二人带的东西,里面最多的就是名贵药材。
在庭筠考虑着该如何开口说这次的事时,陈婕妤却紧接着直截了当地进入了主题:
“邵嬷嬷是因为我于她有过救命之恩,故而帮我燃香,她其实并不清楚那个香的作用,还望殿下能够从轻发落。”
她语气风轻云淡的,丝毫看不出慌乱,就像是在同人讨论衣服要绣什么图案好。
“您是故意露出马脚,引我过来的?”庭筠立马猜到了其中关窍。
陈婕妤脸色苍白,说话也很是费劲:“不过是拿命赌一次,为衡儿搏个将来罢了。”
庭筠眯了眯眼,“您很高明,几乎骗过了所有人。”
她苦笑着摇摇头,“若非身不由己,谁又愿这样呢?”
“深宫之中,天真就是最大的愚蠢,我从前不懂,所以狠狠吃了苦头,后来在这里头待久了,便也学得聪明了些……总侥幸想着,这样过下去就足够了。可天总是难遂人愿,我这残破不堪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痴心妄想。”她缓慢而平静地陈述着。
“当年,察觉到自己被赵灿下了毒时,毒已难解,我便下了猛药,将那毒的所有效力全部集中在我身上,保住了衡儿。
强撑至今,已是行将就木……但不行,我还心有牵挂,我必须…为他安排好之后的路……
就是这时候,我看到了殿下。”
她说了好一通话,显得很是艰难和疲惫,却试探性地松松握住庭筠的手,卑微地垂下头,向她深深鞠礼:
“这是一个母亲,对您的恳求。”
她覆在庭筠手背上的掌心很凉,像是在下一瞬间就会失去温度。
“言重了。”庭筠回握住她,“我答应您。”
养着一个孩子对公主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况且,她现在已另有计划,那么这个孩子对她来说,便更加重要了些。
陈婕妤听此,像是终于卸下了心头的巨石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直说感谢之语。而那紧绷着的强撑一撤下,她整个人便塌了下去,显出原本的灰败来。
“您先休息吧,过后我会派太医来给你瞧瞧,至少……好好地过了这个年,是不是?”庭筠知道那些长命百岁的说辞,于深知自己状况的陈婕妤而言毫无运用,还不如让她有个念想,多个盼头。
陈婕妤脸上的笑像是雾蒙蒙的,她点点头,然后拉了床头的一根坠着流苏的绳,庭筠隐约听到铃音,随后门就被推开,谢衡急急地就要冲到床边。
“我没事。”陈婕妤欣慰而无奈,“衡儿,你替我送送殿下。”
谢衡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了她的话,带着庭筠出了屋子。
庭筠率先开口道:“你几岁了?”
谢衡应该是知道母亲和庭筠坦白了,所以没再刻意遮掩,语气清晰地回道:“回殿下,十二了。”
“能带我转转吗?”
庭筠刚说完,永安就凑了过来,“去哪去哪儿?我也要去。”
“书房,你要一起吗?”庭筠笑眯眯。
永安听后一溜烟就没影了。
然后谢衡就真的带她去了书房,途中庭筠还看见了他们自种的蔬菜,谢衡一路上都很安静,到了书房后,他就任庭筠转悠,然后乖乖地待在一边。
说是书房,看起来像是从主屋边特意划出来的一个区域,所以相对有些小,但里面被塞得满满的,几乎都是书。
庭筠随手取下一本,然后细细翻看笔迹还有些稚嫩的批注,又拿了书桌上的“作业”开始抽查,还时不时提问几句。
嗯,倒是有些超出她想象的优秀。
谢衡规矩地回答着,但还是不免泄露了一丝紧张。
最后见庭筠“啪”一声把书合上,然后看着他,还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语调:
“给你找个老师怎么样?”
谢衡似是没想到她会对他上心,下意识问道:“老师……谁?”
“户部左侍郎,张之川。”
——
庭筠这一趟颇有收获,从陈婕妤那儿出来后,她又去了柳韵那边,自然也是获得了让人愉快的消息。
“我那日特意将宴席选在了凝安殿附近,丝竹管弦还白让她听了一晚上呢。”柳韵讥讽。
如今已是贵妃的柳韵,谢闵像是把所有的悔恨愧疚通通弥补在她身上一样,对其也是毫不设防。
“那药已经下了几次了,这两天他歇在乾明宫,总算没时间来烦我了。”
哑女研配的慢性毒,谢闵如今便是初期症状,头疼乏力伴着低烧,同着了风寒一般,且几服药下去便会好转,不会叫人起疑。
她要慢慢蚕食掉他引以为傲的强健身体、磋磨掉他的精神,再慢慢蚕食掉他培植的糜烂的朝堂势力,替换上新的血液……
他最恐惧的,不是亲人爱人的离开,而是自己垂垂老矣、尊崇不再、渴望的东西拥有后再失去。
谢闵那样爱他自己、爱他的权力,那她就要让他眼睁睁看着这些从他指缝里溜走,抓也抓不住。
许多许多的爱恨情仇故事里,恶毒的女人固然要配以该有的下场,那男人又怎么能美美隐身呢?
一个也逃不掉。
庭筠看柳韵谈到谢闵紧皱的眉头,想来是平素压抑的很,便换了轻快的话题:“何鸢江南西的喜帖,你收到了吗?”
“收到了,但可惜我去不了。”柳韵遗憾道,“前些日子我就跟谢闵请了旨,要回故乡看看,所以不凑巧,赶不上她们的婚宴。”
“回去做什么?”
柳韵顿了顿,说道:“祭日。”
想起她长眠地下的两家人,庭筠也沉默下来,最后只说了句“路上小心”。
“没事,之后不是还有他们孩子的满月酒嘛。”柳韵笑笑,和庭筠碰了碰杯。
——
庭筠持续了大半天的不错心情,在回去的路上碰到温屿安的那刻,荡然无存。
他显然是目的明确地等在这里,在看到庭筠的那一刻,就大步走了过来。
庭筠这段时间一直闭门谢客,这些人找什么理由拜访都用身体不适给堵了回去,态度就摆在那里,他这样的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
庭筠不想和他多说,冷声道:“让开。”
“给你送去的药,为什么不用?”他还是那副清冷菩萨模样,“伪装得应当没什么破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你就算借着百种法子送进来,我隔着整个大殿都能闻到那上面同你一样伪劣的气味。”庭筠慢条斯理地扎着。
“是吗……”他却居然露了笑意,“真是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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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懒得再和他废话,抬脚就准备转身换条路走。
“我明日便要启程去陇州任职,此去,也许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了……”他专注地看着她,“不和我道个别吗?”
那目光幽暗而缱绻,让庭筠本能感到了危险,那像是一种胜利者对即将落网的猎物,戏看着它最后的挣扎。
可再一看去,又悄然无踪。
庭筠忽地发觉,适才自己这样针锋相对,反而像是和他仍旧剪不断理还乱的样子。她压下情绪,挂上和温屿安一样清雅随和的面庞:
“那便祝温大人此去,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她行了套标准礼数:“告辞。”
温屿安轻笑一声,侧了身,恭敬回礼:“谢殿下吉言。”
不再理会他,庭筠迅速往前走去,狭窄的小道上,青与白的衣摆擦碰一瞬,一掠而过,
……
若说在看到温屿安的那刻,一天的好心情就撞了个粉碎,那么在看到站在她殿中的谢商时,庭筠的心情值,正式进入负数。
第 66 章
“有事?”
她没精力再同他吵架, 所以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
谢商沉默了一下,他不发疯的时候倒是像个正常人,有时候庭筠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得了精神分裂症, 一个是明澈的少年, 一个是阴晴不定的帝王。
他有些生涩地张了张口,问道:“……身子好些了吗?”
“嗯?”庭筠笑了笑,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十几日吧,太子殿下的消息有些滞后啊。”
庭筠知道自己对谢商还是做不到完全不在乎,所以也不知道他们两人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子——把尖锐的刺对准亲人, 伤到了却又不忍心捅到最深, 反反复复, 直到彼此遍体鳞伤。
“……”谢商蜷握着的手紧了紧,继而松开,“那时候不在宫中, 等我处理好雪灾回来后, 你又不肯见我……我当时不是有意激你的,我…对不起……”
庭筠觉得这种情态似曾相识, 他每次的示弱, 哪一次是纯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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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必要这样。”庭筠窝回了躺椅上, 有些倦怠:“有事说事。”
谢商似是有些颓丧,随后像是自嘲般轻嗤一声, 换上了公事公办的样子, 念到某些字眼时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廿五日,按祖制, 父皇会去往陵山天坛进行祈福降吉,届时我会携准太子妃前往, 皇姐也准备好一同去吧。”
“只有皇室宗亲才被允许进入天坛,就算她之后会去掉那个‘准’字,那也不是现在,你未免也太过心急了吧?”庭筠没忍住皱了眉。
“父皇都同意了,皇姐有异议的话,尽可以找他说理。”谢商不甘示弱。
庭筠默了默,“……是我多嘴了。”她礼貌回答,“不过恐怕让殿下白跑一趟了,那天我不会去陵山。”
谢商却好像突然有些高兴,声音都轻快了些:“如果皇姐是因为介意我带明月一起,我会让她留在宫中的,就我们两人一起去。”
庭筠觉得他真的搞不懂谢商,“你不是喜欢她吗?”
出乎她意料的,谢商并没有斩钉截铁地给出肯定答案,他怔愣了一下,垂眼神色难辨:“也许吧。”
庭筠不想纠结他的情感问题,直接说出原因:“不是因为她,我那天有别的安排了。”
“何鸢与江南西成亲也在廿五日,我要送她出嫁。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在你之前,我已经答应过他们了。”
“送嫁……”谢商冷了脸,“他们和你非亲非故,真是好大的脸!直接拒了就是,他们还敢说什么不成?”
“我只会遵从自己的心意来,任何人都左右不了我的决定。”
她平静到近乎冷漠的语气让谢商的火气彻底压不住了:“竟然因为外人拒绝我?!谢筠,我才是你的家人!”
他语间竟然隐有颤抖:“你为什么不能向着我哪怕一次!为什么就不能把我放在你的第一位?!”
“为什么?”庭筠站起身直直望向他,“在说出这话之前,你是否扪心自问一下,你又何尝把我放在第一位过?”
她的话像临头泼了一盆冷水,将谢商浇了个透顶,瞳孔颤着,瞬间偃旗息鼓。
“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语轻的像一阵风的呢喃,庭筠移开了眼。
庭筠其实有想过,或许可以向他揭露身边那条毒蛇的獠牙,然后对付这位共同的敌人,但每次又都被她否决了。
她现在万分庆幸自己的选择。
他对明月的感情模糊难辨、情绪不稳定更不知收敛,不说听到她指认“心上人”后是相信还是怀疑,就单是得知信息后将自己伪装得和平时一样恐都难以做到,那样只会被待在他身边的明月发现端倪,从而警觉。
但或许,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始至终都不够信任对方罢了。
她转身向内殿走去:“紫苏,送客。”
一里一外,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最终,厚重的朱漆木门一关,彻底隔绝了他们。
——
何鸢与江南西的婚礼定在除夕前几日,听江南西说找人算过了,是个好日子。他们是想在年前成亲,这样就能正式作为家人一起过年。
紫苏在安排婚礼的各类琐碎事务,庭筠不懂也没经验,帮不上忙,索性就利用这段时间准备给何鸢做个手工贺礼。
挑选纠结一番选定了后,看她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的紫苏,还顺嘴问了一句。庭筠回了句“保密”,紫苏便给了个“行你自个儿折腾去吧”的眼神。
事实证明,她这种连衣服都不会补的人,确实是有点高估自己了。
虽然每一步都称得上“艰难崎岖”,但做着做着,庭筠发现倒蛮有意思的,克服一个个困难的过程让人很有成就感,再加上她很想给何鸢一个自己亲手做的新婚礼物,所以拿出了比在现实世界做项目时还要多的耐心和用心。
日子就在一针一线的穿梭中匆匆流逝,明月那边大抵因为元气大伤,便一直没有动静,连同那个从前时不时诈尸的系统也人间蒸发了一样,庭筠有时候都会怀疑,是不是它们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了价值,所以放弃她了。
某天午睡醒来后,她收到了北境的来信。
送信来的人高兴非常,迫不及待地便告诉她,沧山一带已全部收复,且同尉国签订了条约,北境局势不再如从前那般紧张,那些在北境征战多年的将士们,便可分批次轮换回京了。
“要函已呈递给陛下,这是另外给您的。”来人将用羊皮纸包裹的信件递给庭筠,
“请公主宽心,谢将军他们已在回朝途中,不出两三日便可到京。”
“好,劳烦你了。”
庭筠看向紫苏示意,她便领着人退下,顺手从袖中递去小袋银两,两方默契地客气笑着,往殿外走去。
庭筠原本是想同用蓝楹蝶通讯的,但是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次介嗔痴匆匆挂断后,便再也联络不上了,原本只是畏寒但还会活动的蓝楹蝶也进入了休眠。
它整个身体蜷缩起来,然后吐司织成了一枚小小的茧,将自己包裹在了里面,像回到了还没破茧成蝶的时候。
庭筠索性就让工匠编了一个银丝网,将茧妥帖安置在里面,配了一个链条方便日后可以戴着,然后将它放在床头边铺着棉絮的小筐里。
蓝楹蝶不能用,那自然就只能通过人界最原始的方式——写信。
庭筠将外层羊皮纸褪去,便看到了里头完好无损的信件,连边角都没有弯折或湿痕。
外封上端正的四个字“长公主启”,庭筠翻到背面,撕开封口,却发现里面套着另一封小一些的信。
她将它抽了出来,封皮上一堆涂鸦似的墨渍——“什么什么亲启”。庭筠凑近了些,发现是四个字前面那两字被涂涂改改了好多次。
她细细辨认,最开始他最先的落笔是……
庭筠怔了怔。
那最先的“吾妻”二字被划掉,像是写完后突然发现这称呼属于正式的夫妻、属于一个丈夫的口吻,而他们连定亲都未曾。
被划掉的上面又写了“卿卿”,但似乎很泛指,一旁又添了“阿筠”,却似乎也挺普通,最后他纠纠结结,什么也没写。
庭筠弯了弯眼,弹了信封一个脑瓜崩。
真是好心机啊,小猫。
明明都涂坏成这样子了,干脆换个干净的就好,但偏偏就要用这个,就要明晃晃地给他看——他的纠结、他的“委屈”、他的不满现状。
庭筠展开信件,慢悠悠地瞧着,信里絮絮叨叨地说着,漫无目的,想到哪儿便写哪儿,通篇的字句像串起的山楂,捋过一层糖水,轻轻那么一撮,周身就缠绕上蓬蓬缕缕的拔丝——甜丝丝黏糊糊的。
落款处,画着一个简笔画猫猫头。
庭筠就这么笑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是不是?有些人就是有轻而易举让你开心的本事。
她将信件细致收好,然后从书桌中拿出崭新的信纸和信封,蘸了墨,提笔在封皮上一笔一划写下:
檀郎亲启。[1]
流畅非常,全无顿笔。
她拿起来,轻轻吹了吹新鲜的墨迹,然后拿起信纸开始回信。
“见字如晤:
首先,是的,我只会开头那一句高雅的问候语,所以请忽略我后面通篇没有格式的格式;其次,我会先说正事再谈私事,你如果对前者兴趣不大,请自行跳到“*”之后的部分;最后,信封写错了换一个就是,你不必那么节俭。
……”
庭筠还是写不太惯毛笔字,时不时转转手腕,停下来想想有没有漏掉的地方,毕竟前部分她都是需要据实写的——当然,信的第一段的最后一句除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何鸢与江南西要成亲了,婚期就在后天,想来你可能赶不上吃喜酒了,不过如果快的话,也许还能蹭到晚饭……”
黑色墨汁在白色信纸上蜿蜒勾转,像是密集错落的血管,在皮肤下,像是盘踞的——命运的脉络。
——
廿五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殿内殿外早已遍布红绸锦色,房檐廊角、梅枝桂树上高高挂起了绸花和宫灯,侍卫宫女们换上了统一的喜庆衣裳,冬末肃萧的景色也被染上了春日般欢腾的热闹。
何鸢前两日在这里待着的时候,被负责各类事项的嬷嬷们拉着问东问西、试这个试那个,庭筠就在一边看着笑,结果被嬷嬷们说,等她成亲时要比这繁琐的多得多,还保证一定会拿出最大的本事来给她办好。
庭筠干笑两声,心里直呼“大可不必”。
昨天晚上,一向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何鸢失眠了,她翻身的动静很小,但庭筠睡得浅就察觉到了,然后就迷迷糊糊地跟她说点话,让她不要紧张云云。但还没睡一会儿,天蒙蒙亮,宫女和嬷嬷就噔噔敲了门,麻溜地把何鸢给提走了。
等到庭筠洗漱好打着哈欠过去时,何鸢正准备穿嫁衣。衣架上被熨烫展开的嫁衣灼灼的像是一团火焰,红底织金,珠宝嵌坠,凤凰的翎羽与长尾拖曳在背后,像是要腾飞于空。
平常只随意扎着马尾的少女,挽起长发,梳起了繁复的髻。
她站在嫁衣前,眼底一片云絮般的柔软。
庭筠轻轻抚了抚大袖上像波光粼粼的金纹,缓声道:
“真漂亮。”
她又将手移到何鸢手心,握了握:“算江南西那小子识相。”
要是拿个她看不上眼的礼服送来,那得让他遭点罪才能把人领走。
何鸢还没和她多说上几句,就又被宫女们围了上来,给她穿上一件件外衣,层层叠叠的像花瓣。之后又坐到镜子前,开始装扮,发冠珠钗、步摇耳坠,涂粉上妆、描眉画钿,最后抹了口脂,尽数完成后,周围的女眷们便齐声道了“恭喜姑娘”。
那张往常素面朝天的脸,成了熟悉又有些陌生的模样,何鸢站起身摸了摸额间花钿,问她:“是不是不太像我了?”
庭筠摇了摇头,像抚上嫁衣那样,轻触上她的脸,重复了那句相同的话:
“真漂亮。
————我们新娘子。”
陪同过来的紫苏适时递上了一个盒子,庭筠示意何鸢打开。盖子缓缓掀起,盒中绸布之上,是一把华贵的却扇。
绣面上的针尖并不密实,周边组装镶嵌的花型珠宝和蓝绿色点翠也有地方歪歪扭扭的,何鸢怔愣了些许,便明白了这是谁做的。
她伸手就要去拿,却被庭筠急急叫住:“这个太丑了,只是我自己做来送你做纪念的,那边那个才是给你今天用的。”
何鸢这次却没有听她的话,仍然伸过手拿起了那把却扇,
“我想用。”
她难得执拗,“我就用这个。”
外头的礼官轻击了一声锣,这是迎亲的队伍已到轩门的标志。
人界讲究“晨迎昏行”,早时迎亲,傍晚成婚。此次非皇亲从宫中出嫁已是破例,所以庭筠也没纠着皇帝让他允许迎亲的人敲锣打鼓进宫来,而是让何鸢乘车舆到轩门,再由江南西接到江府。
庭筠拿起托盘上的盖头,将它轻落在何鸢头上,雾一般的红色倾泻而下,将面容掩盖在其中。
“走吧。”
庭筠牵起她的手搭在自己腕上,领着她一步步朝外走去,坐上了那华盖遮顶、金铃朱幔的车舆。
礼乐响起,队伍稳稳当当沿着宫道往轩门而去。
庭筠的车舆跟随其后,听着马蹄踢踏、金铃摇曳,那些乐声像满涨的沸水,呼啦啦地往外冒着。
不一会儿,车舆停了下来,紧接着,另一队的礼乐声响起,一个个的那敲的吹的叫一个震耳欲聋。庭筠先下了车,走到何鸢的车舆边,就看着穿的格外骚包、笑的十分欠揍的江南西利落地踏上车舆,朝帘内伸出了手。
素手落于掌心,被他牢牢握住。
就在江南西刚引着何鸢下了车架时,喧闹的乐声外,猝然响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唳炮,像是动物临死前长哀的悲鸣。
像泼天一桶冰倒下,沸腾的人群瞬间寂静下来,只有零星没反应过来的鼓乐,似锅中残留的气泡。
所有人齐齐往声源处望去,以东方向,唳炮闪着刺目银光划破那角天际,穿刺进眼中。
有黑色从那处翻腾而上,污了洁净的空。
——鹤银唳、蛟烟起,
那是……敌袭的信号
庭筠的心脏冷沉了下去,像坠入无尽无知的荒海。
那黑烟叫嚣着,像嘲弄狞笑的嘴角。
第 67 章
“戒备!”
一道清晰的女声干脆利落, 破开这惊诧之下的凝滞。
————最先作出反应的,竟是一身嫁衣的何鸢。
“不要分散,先向中心靠拢!”
果断急促的命令, 终于将众人从难以置信如疑幻梦的状态中拉了出来, 所有人神色各异情绪纷杂,胆怯慌乱的、还算镇定的、脚软倒地的、询问状况的……
庭筠的脑中嗡嗡作响, 周围像是游离的戏剧,伴着间歇性的空白和黑屏,他的心脏急促地跳动,让眼前阵阵发昏。
生平头一次, 她感到了巨大的恐慌。
眼前的紫苏张着嘴不断说着什么, 她努力了几次, 才听清那是在叫她,所有声音这才轰地全数炸进耳中,她一个寒颤, 才发觉自己已冷汗涔涔。
“打起精神!趁这里还安全, 我们先带大家从轩门撤出!”江南西高声呵道。
江家来迎亲的都是江府的侍卫护从,他们最先镇静下来, 迅速将其他礼官宫女护在中间, 准备等候发令返回轩门。
可就在这时, 来路那头出现了马蹄声,众人瞬间紧张起来, 因为是迎亲, 他们全都没有配备武器,这时若对上敌人……
在惊疑的目光中, 一匹骏马狂奔而来,并不见其他身影, 大家还来不及庆幸,它背上却突然滚落下什么,满身血污地闷痛一声,口中面下都是血色,还在不断流着,却仍执着地抬向前方抬起了手,艰难吐字:
“江府……被,被袭……”
江南西瞳孔骤缩,几大步疾跑而去,蹲下身紧紧抓住了那人肩膀,面色沉肃:“到底什么情况?说清楚!”
又惊觉自己加剧了这人的痛苦,忙一把撕开衣角去裹伤处:“止血,先止血……”
那侍卫打扮的人按住他的手,“没用了……”
“宾客们,死伤很多,家主和夫人……带着一些大臣躲去暗道……我赶来前,只知道这些了……”
他的目光开始失焦起来:“轩门……他们控制了轩门,不能、不能从那里……走……”
话音未落,已是强弩之末的侍卫便咽了气。
听到这一消息,大家终于对皇城这突如其来的祸乱有了真正的实感,不知所措和悲观的氛围轰然而起,有的年纪小的宫女,忍不住捂住嘴崩溃地哭了出来。
宫墙内冷风萧瑟,呜呜的像是应和的悲鸣。
“江南西,你过来。”
从变故开始,一直都在沉默的嘉懿公主,在这时说了第一句话,她声音冷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拽下了腰间的禁步。
“厮杀刚开始,这条宫道还未突破进来,拿着我的信物,将我宫殿的所有兵力全部调集,从最偏僻的墨阁那处的荧门突破出去。”
“记住,要快!还有,不要瞻前顾后。”
庭筠将腰间的抛了出去,被江南西一把接住。
“剩下的人,要是信得过我们的,便随我与何副将一同走,但我保证不了能护全你们每个人;信不过我们的,便自行去避难,之后如何就全凭自己了。”
她的安排让众人心中稍稍一定,时间不等人,大家迅速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南西回到何鸢与庭筠身边,低声道:“我确定一下你们的去向,是那处修建的暗室吧?”
庭筠点点头。
之前是为了方便和柳韵还有张之川等人秘密会面用的,现在倒是派上了关键用场。
江南西望向何鸢,正撞上她同样抬起的眼,他挤了一个僵硬的笑,伸手,珍重地掀起了殷红的盖头。在看见她寸寸显露的脸后,目光颤着,然后一把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时一个异常短暂的拥抱。
他们很快分开,江南西摩挲着她的颈,一向不着调的语气满是诚挚:“等回来,给你补个更大更好的婚礼。”
在他这里,掀了盖头,就是夫妻,
没有生离,唯有死别。
一寸、一步、一丈,他们的距离渐渐变大,何鸢别过眼,立刻收起情绪,喊道:
“江府众人,一半随我和公主,一半随你们公子,快!”
片刻之后,两拨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徙而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鸢来到那名拼死赶来报信的侍卫前,抚下他还未瞑目的双眼,然后捡起他染血的配剑,几下迅速割掉嫁衣碍事的长摆和大袖。
重工奢华的布料碎在冰冷的宫道旁,同样七零八落散在红绸檀箱上的,是繁复贵重的头饰。
何鸢孑然一身,扔下了所有东西,除了那个略显丑陋的却扇,被她不伦不类地塞入衣襟中。
她提剑走到前头,冷声道:
“走!”
庭筠压下那股恐慌,尽量理智地分析着:“设有鹤唳蛟烟的瞭望台,宫□□有四处,刚才那个方向,大概率是东宫那边,所以我们避开附近,从西面绕行……”
可有一点,那些叛贼到底是如何从内部开始爆发的?
东面点了唳炮,说明最先攻占的就是那里,而且是到了那边无法抵挡的地步才会发出信号……
可是不对啊,纵使有内鬼接应,那么多的兵力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屯积?!
轩门已经沦陷,其他出口大概率也一样遭受到了从外部而来的攻击,可是又有一处不对了!明月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强的武装力量!
还是说……之前带着她的残余势力逃脱的,就是这次的主力?才是真正的幕后推手?
庭筠的脑中飞快运转着,大幅度的快速奔跑使她有点喘不上气,她紧咬着牙关,太阳穴边一阵阵的刺痛。
未知而被动的危机,像是来势汹汹的恶疾。
廿五日,皇帝和太子离开守卫森严的皇宫,去往天坛参拜,近乎一半的禁军都跟去了陵山,此时进攻,夺下皇城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
廿五日,江家嫡次子大婚,朝中众多大臣定会收邀前往江府,此时下手,诛杀爻国肱骨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
廿五日,天子太子同入天坛、嘉懿公主送嫁,均不配有兵器,此时刺杀,让皇室血脉自此断绝比任何时候都要容易。
好,好……
先前按兵不动以退为进,而后掐准时机里应外合,当真是好算计!
所有人紧沿着高墙里道,由最前面的何鸢探查后发现前方没有危险后才会继续行进,一路上,有是隔着墙或殿宇,能听到远远又近近的喊杀声、惨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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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鸢握紧了手中的剑,眉间涌上肃杀之气:
“不掐灭他们藏身进出的通道,叛军只会源源不断地涌入进来!”
庭筠抓着略长的裙摆,逼迫自己在混乱中拨清那个最重要的思路——
想起来,庭筠,有什么可能被你忽略掉的东西,快想起来!
突然间,电光火石,庭筠想起了紫苏曾顺嘴提过一句的话,她说:
“看来太子殿下是真心想让明月当太子妃了,东宫一旁的副殿叫了一大帮子人重新修缮翻新,那明月还亲自选人设计布局和装饰呢,看样子要动工很久。”
——对!就是这里!
庭筠一把抓住何鸢的手腕,抬起的一双眼仿若狱火灼灼:“东宫副殿,明月的住处,通道就在那里!”
“用炸药,把那里毁了,让他们通通去死!”
她没有说做出这个判断的理由,也没有说有几成把握就在那里,可何鸢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只有全然的信任,她回握住她冰凉的掌心:
“好,我知道了。”
他们现下已到了最近的一处岔口,不用探查也知道这处必定有叛军,只是数量多少的问题。
“一堆人太引人注意了,而且我们势单力薄,必须先从那群人手里拿到武器。”
何鸢看向庭筠身后:“哑女,我们一些人护着你,从花园那处假山后绕过去,你不要怕,只管下毒就好。”
本来今日是想趁着婚礼带哑女去宫外玩儿的,所以她背上了出门就会带的斜挎包,里头有很多她的瓶瓶罐罐。
哑女点点头,拍了拍胸脯,约莫是保证自己的毒绝对厉害。
给所有人提前吃下解药后,他们就背着哑女飞檐走壁般轻如燕的来到那群叛军的侧上方,还好,人不算特别多。
哑女张手感受了一下风向,微微挪了下位置,从背着的斜挎包里取出一个管状物品,然后将一条香快状的东西塞进,然后对着嘴不断地吹着。
白色的粉末便随风而下,变的渐渐淡了,完全没有引人注意,哑女很快吹完了毒,放下管子,静静等待。
居然不过须臾时间,所有人竟近乎同时的抽搐倒地,口吐白沫而死。
何鸢几人迅速过去,将他们兵器全部挑了出来,原本还想扒了盔甲来用,可是脱卸穿戴盔甲费时间,而他们的时间太仓促了,片刻恶耽误都有可能等来下一拨叛军,继而丧命。
何鸢挥了挥醒目残破的红色袖子,庭筠这边知道已经处理好后,也都全数奔了过去,先将兵器配给了有武力的人,剩下的宫女礼官人不多,所以每两人用一个以护身。
正当大家准备继续前进时,从殿后的另一条道上突然出现了一拨叛军,手中还提着很多箱子,里头珠宝和瓷器都漫了出来,看样子是偷摸来边角处搜刮油水的。
两方互相暴露后,迅速开始了对战。
这群人虽然身手不是一流,但出招狠辣,除了何鸢,其他江府的侍卫武艺也只堪堪与他们打个平手。
庭筠握住哑女的手腕,拍了拍她的斜挎包,哑女便很快地做出反应,伸进包中拿了一手的瓶子就朝那群人扔了过去。
“是哑女的!”
庭筠并未直接说“退后”,而是说了句对面一定不知的暗号。
果然,何鸢他们火速飞身后撤,圆瓶碎裂,炸出一片烟雾,何鸢等人趁机与庭筠这边会合,一声“跑”字后,所有人远远跑开。
可还有一些在后面而受毒影响小的叛军,趁机追了上来,跑得不快或者因惧怕而没做过反应的,便被叛军给一刀割了咙。
尖叫骤出,兵器交接声、划破血肉声也应接响起,拼杀逃躲到最后,一地的血色和尸体,庭筠拔出了捅进叛军身体里的剑,看着何鸢那边最后一个敌人的倒下后,舒出了一口浊气,将满手的血污往衣摆上擦去。
黏腻、恶臭,血的味道浓郁得她想呕吐。
紧张的局势容不得剩余的人悲伤,只能继续往前行进。
何鸢大跨步来到了庭筠面前,面色严肃地肯定道:
“他们是昭国人。”
第 68 章
昭国, 爻境东南邻国。
不同于尉的野心勃勃,它近年来可谓是收心养性,同爻国的贸易往来更是密切。
“我曾和昭军交过
依誮
手, 这群人和他们用的招式路数是一样的, 而且我还听见他们同伴之间说了昭国话。”
“昭国……”庭筠怔了一下,
难怪……难怪明明不过前朝余孽, 怎么有本事在那么多事上做手脚;难怪明明那次都要将其一网打尽,却有另一股强劲势力来解救;难怪——这次内外能出动这么多兵力来叛乱!
“哈,哈哈……”庭筠狠戾地低笑起来,仿佛要生咬撕扯掉谁人的血肉:
“这个没底线的疯子!没脑子的蠢货!”
为了自己那可笑又自私还高举伟大旗帜的“理想”!竟然和别国勾结, 放一条凶猛的毒蛇长驱直入!
这个国家领土的完整、子民的死活, 对她来说无根本足轻重, 她在乎的,只是那个高贵的公主的身份和尊荣!!
难道天真的以为那群昭人会帮你将前朝复辟,让你登上至尊之位吗!
————自作聪明的白痴!
庭筠深吸了一口气, 压下自己翻涌的愤怒, 事到如今她也瞒不住了,便直接道:
“……是明月, 你和江南西调查案件时遇到戴面具的女人是她、那些前朝余孽的首领是她、这回将这群昭人引狼入室的也是她。”
何鸢惊诧, 但随即想到带她去陵山的皇帝和太子, 不由得心惊。
下一瞬她就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抓住庭筠的肩膀:
“前面便是朱雀道, 离安全地很近了, 你带着紫苏哑女她们径直去那屋里的密道躲避,记住, 暗道没有从外打开,你就不要出来!”
——只有胜利了、只有自己人, 才会从外面打开那条密道。
庭筠瞬间知道了她要干什么:“不行!我虽说了用火药,但是现在我们没有更多的人手冲破那个相当于蜂巢的所在,必须得跟我回到密点,用信鸟给蚁穴发送消息,他们离得近,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的!”
“来不及了,殿下!那样会多用上许多时间,我们等不起。”何鸢异常坚定,
“多一分多一秒都可能会让局面改变,听我的,宫中布防我很熟悉,我领一部人挨个去布兵点集结剩下的军队,带着炸药燃油去东宫副殿,你那边就按原计划就好。”
“这太冒险了!我不……”
“阿筠。”何鸢第一次不称呼她为“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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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话好吗?”
庭筠知道她下定决心的事谁也拉不住,她只是在自私地想用自己来绊住她,可她这样说,她还怎么能拒绝。
她说过,自己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去世了,后来一直不受父亲重视,被家中人欺压,幼时孤苦,后来能健康长大、入衙门、再入军营,皆因不断有善心的人帮了她一把又一把,相当于吃百家饭长大的姑娘,这个国家和臣民便是再生父母。
她如何抛得下。
庭筠不再说话了。
何鸢快速分配好了人,转身就要往岔口的另一条道走去,却被庭筠揪住了衣袖:
“没问题的,你会回来接我的,对吧……”
何鸢顿了下,点头说:“对。”
“若是骗我!……”她说着边又立即住了口,“没有若是。”
庭筠不想再多看一眼再让自己动摇,率先转身离开,一步也没有回头。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人了,所以才这样害怕。
因为羁绊,所以有了懦弱、失了果断。
但现在并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她们各自都有要完成的事。
分离是为了更好的重逢————庭筠决定从这一刻开始,信奉这句话。
常信常念,便能成真。
她同剩余几人因为目标小,所以活动更灵活,保险起见都是挑着有遮挡物的地方走,很快便到了朱雀道,隔着一座正在修缮的偏殿,后面就是处空置的屋舍,密道就在其中。
乍然撞见散落各处的尸体,众人的精瞬间紧绷了起来,连忙往昏暗角落里躲,借助横七竖八的石料木头和工具遮掩自己。
看样子,这里已经来过一拨叛军了,工匠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他们残忍杀害。
庭筠身旁有一个掩面朝下的死尸,她用手指沾了些血抿了抿,看颜色和凝固程度,应该也就刚过不久。
他们潜进来的这处还没看见叛军,但并知道这群人到底有没有离开。
正想着原地踌躇越久反而可能越危险,要不就冲过去,突然有人声模模糊糊传来,而且越来越近。
“唉我说七方,我们就在这边干晃悠?其他兄弟们都去痛扁那群爻人了,就我们几个在这西边逮什么女人,真娘的憋屈!”
“公子的命令,你敢违抗?”
“那不……不是那意思,我就是觉得那腿长人家身上,怎么就肯定她会走这边呢是不是?”
“公子的判断,从未出错。”
“……”话多的那人默了一下,骂了句脏话,“我是真不懂公子,找那什么嘉懿公主干什么?而且还是要活的?难不成得抓到跟前羞辱?”
听到这里,庭筠只觉难以言喻的剧烈震惊————有人想活捉她,并且居然预判了他会走这条路线!
能做出这样精准地安排,他一定是她熟悉的人或者够熟悉她的人,并且…一定还参与策划了这场叛乱,不然不可能猜测到她会避开东边从西面逃躲……
是谁?他究竟是什么目的?
巨大的不安笼罩着庭筠,她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来获取安全感。
大家都屏声静气着,祈求他们放弃这里去往别处。
就在那两人即将跨出门时,角落躲藏的众人中猛的站起一道身影,张开嘴发出一道短促的音节:“七……”
电光火石间庭筠几乎爆发出了生平最快的反应,一刀将身旁的人割喉,随后推窗跳了出去。
眼线……这是那人借着送嫁安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如果不是这次发现了,之后不管她之后躲在哪里都会被找到!
身后想响起乱七八糟的脚步声和对战声,随即又响起信号弹的声音,定是他们通知其他人往这边赶来。
余下的侍卫在拼命抵挡着,紧跟着庭筠的是紫苏和哑女。
快!快!只要跑过这座殿就好了!
可下一瞬,她们就看到了左右密麻麻赶来的人,正将通路全数围堵。
蛛丝罗网,她们是其中待宰的昆虫。
庭筠迅速掉头,推进入老旧破败的弃用仓库,里面全是灰尘杂物,庭筠正想查看可以藏身的地方,后背某处突然一痛,她便软绵绵倒了下来,被身后的紫苏和哑女接住。
紫苏开始脱她身上的衣服。
庭筠怔了怔,想明白了她要做什么,挣扎着想要制止,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更发不出声音,只能徒劳地说出喑哑难听的音节。
住手!住手!
她固执地盯着紫苏的眼睛,想用眼神呵止她。
紫苏只当没看到,迅速穿上了她的外衣:“殿下,她们抓不到人根本不会离开的,找到我们只是时间问题,我们必须怎么做。”
“我去引开人,你们赶快从最近的路跑过去,哑女会毒,能继续帮到你。”
庭筠嘴被哑女捂住了,不让她发出任何声音,她死死地抓住紫苏的衣袖,用上了近乎恳求的目光。
每个人都是重要的,不是公主就必须让别人为她牺牲的!
求你……求你!
她的泪不受控地蜂拥而至,滴滴答答砸落下来。
紫苏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面色十分温柔:“阿筠,听话。”
那截衣袖从她指尖一晃溜走,背影就从她眼中越来越小,
门被打开,天光亮得模糊,
张开嘴,一瞬吞没了她。
——
飞溅的血染在婚服上,已分不清那红色到底是属于那方。江南西看着被解决掉的一队人,下令道:“开荧门。”
一路杀过来虽然折损了些力量,但墨阁处只有些零散的叛军,所以从公主那边集结的军队几乎没有什么伤亡,正要尽数赶去江府支援。
从马厩和马场夺来了许多骏马,可以大大加快速度,只希望江府那边可以再撑一撑,他们也会在赶去的途中让人去通知宫外驻军一同去江府抗敌。
最前方的已经骑出了荧门,江南西正要动手,却猛然听到爆炸声,他闻声看去,之见东边火屑烟尘乍起,伴有轰轰建筑坍塌声。
江南西微微蹙眉,但还是夹紧马腹准备赶往宫外,却被一声熟悉的声音喊住:
“江公子!!”
他回头看见何鸢那位在东宫任职的小徒弟正骑着马匆匆奔来,身上伤的严重,正不断渗着血。
他喘着气,捂住腹部慌张道:“何副将在炸东宫,要堵那里的叛军通道,第一次她带头去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了,但一次效果不够,要炸第二次,她坚持要去……我劝不住,求您,您去去把她带走吧,带她去宫外……”
“她现在、在离墨阁不远的七区禁苑,在搜集第二拨炸药……”
他说着说着便趴在拿马背上,声音渐小,却还在说着,江南西拦下自己的侍卫:“带他一起走。重要的我都交代你了,你按步骤来就行。”
“那公子你……”
没等侍卫把话说完,江南西便纵马跑向了禁军所驻的禁苑方向,很快便成了小小的一个黑点。
……
“你当我瞎不成?”
何鸢一把擒住身前人的手腕,咔嚓一声,那人痛叫一声,从袖中转向手心的匕首便叮当落了地。
两人瞬间开始了交手,近乎同时捡起长剑杀向对方,不断挥舞的银光中,对面那人,赫然是一张江南西的面孔!
“我自认为没有不像的地方,你居然还是识破了,果然是新婚夫妻恩爱非常啊。”
那人换回了自己的声音,腔调惹人厌烦。
“死到临头,昭犬吠叫罢了!”何鸢加强了攻势。
那人逐渐败退之际,猛的抛掷出什么,一阵浓厚粉尘扑面而来,伴有刺鼻气味,何鸢迅速飞身后撤,再一看时那人已然不见踪影。
眼睛却似乎是被这东西影响了,面前像蒙上了一层雾,看东西有些模糊重影。
意识到不妙,如果这时再对上自己讨不了好,得暂且撤离这里。
她调头便走,不做过多纠缠,拐了几处后她停在禁苑一处守台后,发现眼睛的状况还是没有缓解。
顾不得这许多,得和其他将士一样多运出炸药出去才是首要之事。何鸢正想着,却突然听到了守台下传来了脚步声。
她透过墙中凹下的间隙,看到了一身婚服的背影,正左右张望着正在寻找什么,侧脸分外熟悉。
何鸢眯了眯眼,握紧剑,无声探头,脚下点地,快如影般飞身而去。
那人顿时有所察觉,正预侧身避开,却不知为何反而正过了身,张口就要说什么。
在他欣喜的目光中,长长的剑尖“嗤”一声重重捅进了他的胸膛。
面前之人嫁衣破败,双眼有点失焦,望向他的目光冷如冬霜:
“还敢现身,找死。”
鲜血从胸口汹涌而出,微张的嘴呕出一大口赤色,他却颤着抬起手,宛如暮年老朽:
“我……别怕,是我……”
在这一个字一个字中,何鸢眼中寸寸碎裂,她徒劳地睁大着双眼,从瞳孔开始,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手骤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脱离了剑柄。
“不怪你,不哭……”
那只朝她伸开的手也颓萎地垂下,连同如风中蒲絮的身体,一同怦然落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前一片模糊,决堤的泪水像退不下的潮汐。
在眼前人坠地面前没了遮挡的那一刻,一支箭飞掠而来,同样的位置,正中她的胸口,深深没入。
像两株枯萎花朵从枝头坠落,掉入泥中,开始腐烂。
从衣襟里掉出的却扇,脆弱的珠串磕撞在砖面,噼里啪啦断了线,珍珠像淌了一地的泪。
在最后撕心裂肺地哀吼后,她口中不断凋谢出殷红的花瓣,她哭着、爬着、拖着残破的躯壳,挪动到他身边,触上了他的手。
体温同生命一道,在飞速流失消逝。
她想起那句“若你骗我……”,她当时心里在回答着“若我骗你,不得好死”。
一语成谶。
她勾住了爱人的手指,像是一起牵住红绸的两端,迈过门槛厅堂,拜高堂拜天地。
直到垂垂老矣,直到一同死去。
……
箭失射来的方向,男人放下了弓,面上隐又几分得意:
“公子果然好计谋,一石二鸟,喜事变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再看下方之景,他转身快速消失在原地。
冬日的风凛冽起来,乍暖还寒的襄城又开始落了雪,纷纷扬扬不肯歇。
——
随着密道门关上,托着她的哑女拔去了扎入穴位的针,骤然的松弛,让庭筠的身体像压紧到极致被拨弹的琴弦,“铮”地便断了。
庭筠就这样半倒在地,直觉心中空洞而茫茫然,像是漏着风,割得她生疼。
哑女在一旁“啊啊”地说着,然后陪她蹲下。
庭筠望着她的眼睛,愣了下后,她点点头:“没错,还不到允许我停下的时候……”
她像是有些迷怔了,腾地站起,扶着密道墙往前走,密道尽头有开辟出来的暗室,她得传消息得布局反击,她要让这群阴险鼠辈通通下地狱!
像是一台设定指令的机器,庭筠把所有要点交代给宫外的张之川和蚁穴,包括如何集结驻军、如何利用已有条件进入皇城反攻、何鸢江南西紫苏的去向、自己身处于何地……
她近乎是高速运转的程序,极快的速度写好后把东西卷进轴筒,取出暗室中养着的最好的两只信鸟,将东西捆绑好后,将信鸟放到一处类似烟囱的下方,鸟张开翅膀,很快从手上消失。
这处通往外界,它们会选择最安全的路线,已最快的速度交到张之川及蚁穴手上。
做完了这一切,庭筠站在原地缓冲了好久,然后像是过度使用般慢腾腾地来在书桌前,就那么双眼放空地坐着。
她不自觉地摸上心口,却碰到一个冰冷的物件,脑中清明一瞬,她低头看去,是被她戴在身上变成茧的蓝楹蝶。
银丝网编成的椭圆罩中,茧仍在安静沉睡。
庭筠瞧着瞧着,混沌的精神终于走了片刻安定。她正想再把东西重新放入衣襟里,动作却突然顿住。
在她察觉到危险的瞬间,后颈一痛,往后坠倒,眼前的视线天翻地覆。
黑暗霎时袭来,吞噬了她的意识。
第 69 章
庭筠是被一阵潮湿的寒意冷醒的。
她身体下意识地缩了缩, 黏重的眼皮像是糊在了眼珠上,能感觉脸上湿哒哒的,有水顺着额鼻流到下巴, 弄湿了衣襟。
面前模模糊糊地好像有个人影, 收回泼水的海碗,声音阴毒:“要是还不想醒, 可以让其他的东西伺候你。”
庭筠费力地睁开眼,想要看清到底是情况,结果头上一痛,那人扯起她的头发将她拉了起来, 然后暴力地将她一把扔在墙面上, 额角撞到粗糙的砖石, 血立马就流了下来。
猛然而尖锐的疼痛使得庭筠完全清醒过来,但她却强忍着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像是被砸晕过去一样。
那人啐了一声, 又踹了她一脚, 也不管她死活,骂骂咧咧地就走了出去, 落锁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分外清晰。
等听脚步声走远后, 庭筠缓了好一会儿, 才小心翼翼转过目光,观察起周围的环境。
狭窄封闭、阴暗潮湿, 像是牢房, 但是没有窗也没有桌和床,根本无从判断这是哪里。
庭筠将视线收回, 然后看到了自己后侧方的哑女,她还在昏迷, 蜷成一团在角落。
庭筠一手抹了抹额角的血,一手搭上哑女的肩膀摇着,叫她的名字尝试着唤醒她。
哑女身上背着的包没了,可能是落在了密室,也可能是被这些人收走了。
说起密室……庭筠再次陷入了困惑。
知道那里只有自己人,就说明身边出了内鬼,可是她怎么想也想不通到底是谁;另外,谁绑架了她?又为什么要绑架她?难道是之前在偏殿的那帮人?
但是不对,如果是他们,他们既然知道密室所在,直接在那里埋伏就好,根本不用大费周章地找她。
而且不知道怎么的,她总有种直觉,前者只是想活捉她,而这个后者,留了她一命是为了更好的折磨她。
哑女嘤咛了两声,有转醒的迹象,庭筠便收回了手想要站起来到门边看看,结果她刚想撑起身体就摔了下去。
她这才发现,浑身都没有力气。
看样子是给她下了药。
庭筠只得靠在墙上,麻木地等待之后可能要面对的最坏的情况。
哑女只微微睁开了点眸子,就又昏了过去。
也许是知道她会毒,防止变故,给她下的剂量便更大。
庭筠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她真的太累了,感觉无论怎么做,好像都抵不过剧情的力量,它那样轻易地,就把所有的努力推翻,然后将反抗的人变作粘板上待宰的鱼。
黑暗与死寂里,都时间的流失都感受不到。
好像就那样被关了很久很久,可能十几分钟,可能一个小时,可能几个小时,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像是被遗弃在了世界的最角落。
开始是口渴,她还爬过去,拿起扔在地上的海碗,想要喝上哪怕一口水,可是里头干干净净,连水渍都少得可怜;后来就是饥饿,这里连稻草席都没有,根本没有能吃的东西,肚子刚开始还会叫上几声,后来连腹中空荡荡的感觉都没有了。
到最后,连感官开始异常迟钝,中途还有人进来,掰开她们的嘴,将药丸强行塞了进来,约莫是软筋散一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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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筠毫无抵抗,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便把东西给喂进了嘴,一撤走架着她肩膀的手,她便如一片破布般倒在了地上,头埋在了衣袖里。
“这么折腾,不会等不到主上回来就死了吧?”
“就是得让这谢氏狗贼吃尽苦头!这点伎俩,还不足解我心头一分之恨!若不是主上要留着,我得将她千刀万剐!”
“你这几天就别出去了,这样子肯定会露出破绽。要知道,那帮子人也在找她呢,呵,说是合作,我看倒是像打着其他算盘。”
“……知道了。”这人不情不愿。
三人掉头离去,谈话声便有些忽大忽小的:
“主上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那边顺利的话,大概也就这个时辰内……”
门一关,声音再听不完全。
待人走远后,庭筠抬起了头,将吐在衣袖褶皱里的药丸藏进了里面缝合的内袋中。
虽然效果肯定失去了一些,但必要时,说不定能发挥作用。
——她得利用起一切可能有用的条件。
又是一轮漫长而痛苦的等待,庭筠睡在冰冷的地面上抱着哑女,感觉到温度在低和更低之间轮转,她猜测也许现在最少已经过了一天了。
因为哑女吃了多量的药,又没有进食和进水,庭筠能感觉到她比她的情况更糟糕,却也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更加抱紧她,让体温能稍微高一些,抵御这里跗骨一般的阴冷。
就在她也开始到达极限的时候,她听到了开锁的声音,紧接着门就被踢开,几个人冲进来把她和哑女分开,然后压着她跪下,抓着她的后发往后扯,迫使她处在低位,并仰头看向来人。
门外是昏暗的走廊,晕开的烛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走到了她面前,面容渐渐清晰。
明月。
哦不对,应该叫她——李明月。
庭筠说不上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但却有一个念头率先涌上脑海————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
“啊呀天呐,看看这是谁?这不是我们高贵的嘉懿公主吗?怎么成了个乞丐了?”她语气像是惊讶,柔美的脸上却是止不住的讽笑。
庭筠没有反应,像是一副意识不清的模样。
越是有什么情绪,就越是容易被明月针对。
“嗯……怎么他们也不给你口水喝,嘴巴都干成这样了。”明月啧啧两声,终于再懒得装,抬抬手,便有一个人端着个碗走了进来。
“快,给我们公主殿下喝个够。”
压着庭筠的那些人用下了更大的力气钳制住她,让她根本动弹不得,眼见着那人到了跟前,一个黑影突然冲了过去,想要扑倒他。
可惜被那人躲了过去,那个黑影——哑女,便狠狠摔在了地上。
又补了两人过去将她拖到了旁边,将她锁在墙上的勾环上,防止她再碍事。哑女半清醒着,冲着庭筠的方向啊啊地喊,带上了哭腔的声音,似是十分痛苦。
庭筠未来得及多看一眼,就被一只手掐住了下巴,用力地扒开嘴,将那碗里的水尽数狂倒入口中。
苦涩、弥漫着难闻的药味,中间好像还有什么甲壳类的东西,喉咙肿痛、视线昏转,像是溺水般的窒息感。
可庭筠根本呕不掉,他们老道的手法几瞬之间就让她尽数吞下,最后将她甩在地面,像看着一只濒死的蚂蚁。
明月拍拍手,从她身后,走出□□位男人,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但相同的是,一样的中年和中老年,一样的满目欲望。
明月俯视着庭筠,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恶毒。
那群人将庭筠团团围住,个个摩拳擦掌,有的甚至开始解裤带。
明月抽出一把匕首扔给为首的那人,“完事之后,刮花她的脸,我倒要看看,她之后拿什么勾引男人。”
话音未落,哑女开始尖叫起来,她剧烈地挣扎着,整个人都像是陷入了癫狂。
明月瞥了她一眼,嗤笑着转身,锁门:
“好好伺候我们公主,知道了吗?”
话音刚落,那群人便迫不及待地贴了过来,黏腻的目光、恶心的调笑、下流的脏话,她不断的后撤推拒、不断地挣扎喊叫,却被那群丑陋恶臭的男人抓住双腿、撕扯裙摆,为首的大笑着踹开别人,迫不及待压在了她身上。
那男人认为她再无反抗之力,根本不屑于控制她,腾出的手隔着衣衫粗鲁地抚摸,埋在他肩头的呼吸重而难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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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真带感,老子赚死了,能睡到这么个极品!”
放肆的狂笑、锁链挣扎的响声、哑女哭泣和破音到难听的音节混乱地响在四周,震的耳膜都晃动一般。
就在那男人的手要伸进大腿时,一道利器刺入血肉的声音突兀响起,上一秒还在得意的男人怒目圆瞪,连痛叫也来不及喊出,口中淋漓鲜血。
身下的原本任他宰割的女人一把将她推开,那男人便如烂布一样摊在一旁,女人的手还紧紧握着那支凶器,还在不断往里捅着,最后猛的拔出,赤血落了她整片衣襟,洒在她瑰丽的下半张脸上。
那把凶器……
再一看,为首那男人腰间的匕首,果然已不知所踪。
剩下的人被这一幕惊住了,甚至没了反应。
他们就看着那个女人,一刀之后仍旧未停,一刀又一刀,从脸上刺到脖子刺到身体再扎双手双脚,然后一把剁向他的下身那处,将那里扎成了一堆血沫。
许多许多的血溅在她脸上,许多许多的血淌在她身下,语气阴森,让她看起来像是罗刹恶鬼。
“谁再敢上前,这就是他的下场。”
血如蜿蜒的河,一路流了过去,一群人这才像是从魇中醒来,惊恐着全都跑远了这块区域,有的连滚带爬,战战兢兢。
面前的人,握着浸满了血的匕首,就那样直直地盯着他们。
有的人忍不住,已经掏了钥匙开门,其他的见势也有些犹豫,就在这时,这个壮汉大呵一声,叫骂道:
“小贱蹄子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刚才不过是被他设了套,故意示弱才拿到匕首,一个被下了药的女人,刚才那一搏肯定力气都用光了!”
“怕什么!不要被吓唬住了!我们这么多人给对付不了她一个吗!”
他说着就抽出自己的弯刀直奔过去,直对她心口而入,可那双眼睛还是如同鬼魅般死死地瞧着,再快扎到时突然弓了上半身并后撤半步。
弯刀的尖端就刺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壮汉定睛看去,发现是她脖子上戴着的像是项链一样的东西,刀尖刺进了那个椭圆的坠子里,刹那间,一阵刺目的蓝光射向他的眼睛,他痛叫着扔了弯刀,捂住自己的双眼,向后滚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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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光最中心显现出一个蝴蝶的样子,然后那片光轰然碎裂,变成了无数光点包裹住了女人,女人立刻跑向了那个哑女身边,握住了她的手,那些蓝光便将两人渡了一层保护罩般。
而刚才袭击她的壮汉,疼的满地打滚,眼睛开始流出血,然后居然开始溃烂,他的哀嚎震天动地,而更恐怖的是,从眼眶开始,他的整个脸和头颅都开始腐烂!!
没几息,他便不再叫喊,彻底死去。
被接二连三的恐怖画面直击到的其他人,更是吓的六神无主,
“妖、妖术……妖怪!这是妖怪!!”
第 70 章
“救命!杀人了!救命!”
“妖!是妖怪!快跑!”
所有人仓皇而逃, 拼了命地挤出去,黑压压的影子瞬间就消失在视线里。
庭筠踉跄着跑到没关的门边,看向他们逃跑的方向, 不长的过道尽头, 竟还设了一道铁栏门,守卫的人满目疑惑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但还是尽职地重新把门锁好,继续站岗。
庭筠又缓缓退了回去,在哑女身边坐下,拿起坠子, 看着流出了蓝色液体的茧, 身体才终于被允许后知后觉的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会不害怕呢?
有那么一瞬间, 绝望铺天盖地将其吞没,她那时有想过,不如用那把匕首自尽, 也好过遭受百般折磨。
是脖颈间熟悉的冰冷, 将她拽出深渊。
——她想起当蓝楹蝶本体遭受致命袭击时,它们会释放出极强的毒素, 近乎能腐蚀所有。
她必须利用好这一点, 杀鸡儆猴达到震慑的目的, 让所有人望而却步!
她想的是先恐吓住他们,后面再尝试唤醒蓝楹蝶来联络和定位自己, 另一边的嗔痴就可以获取到位置从而找过来。
可没想到, 这只小小的蝴蝶,释放了自己全部的妖力来保护她。
身上那层蓝色光晕, 是为剧毒,触之则死。
所以庭筠在它出现的第一刻就去握住了哑女的手, 将她一同纳入保护圈中。因为如果这些人拿自己没办法的话,继而就会对哑女开刀。
只可惜,这种“妖术”最多只能维持一天。
也就是说,她们只有一天的安全期,必须在这段时间里逃出去或者得救,不然就会重复承受苦难。
蓝楹蝶已死,没有办法联系到介嗔痴,她只有、也只能靠自己。
哑女因为剧烈的挣扎,手上被锁链磨的血肉模糊,嘴一张一合地重复着,似乎是某个短句。她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很空洞,眼泪像是从两个干枯的树洞里流出来。
庭筠找遍全身,翻到了一处最干净的衣服布料,将手往其他地方擦掉血后,将保护着蝶的银丝罩坠子取下,撕下了那块布条将它厚厚地包裹在里面,打了个结在链子上,重新挂回了脖颈。
像颗膨大洁白的茧,垂坠在心口。
不一会儿,明月带着那眼熟的两三人重新回到了这里,在看到里头骇人的场景时,她不自觉地后退了几步,惊诧过后便恶狠狠瞪向庭筠。
“倒是我小瞧你了……”她拧眉看着身上淡淡的蓝光,冷笑一声:
“妖术?可笑!定是你耍了什么障眼的手段!你以为我会和那些蠢货一样被你蒙骗吗?!”
她一把抽出旁边的配剑就要冲上前,却一脚踩到了死去壮汉的脸,她万分恶心地尖叫一声,纵使不信也还是生了恐惧之心,随即就把刀塞给了右手边的人:
“你去!把她的胳膊给我砍下来!”
那人也有些犹豫,小步小步的挪动,明月不耐烦地催促:“快啊!”
他心一狠,大步迈开,抬手对着庭筠就是一剑,然后在剑刃触上蓝光的那一刻,几许光点瞬间沿着剑身攀到他手上,霎时间戏剧重演,那人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殆尽,并且继续蔓延,惨叫声中,长剑和人全都摔落在地,顷刻间就没了呼吸。
明月包括剩下的几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没能得逞还反受制约的她愤怒至极,抓起刚才喂给庭筠不知名药水的瓷碗就要砸过去,门外却传来惊慌的一声:“主上!”
明月听到这个声音,约莫知道是什么重要的事,便停下了动作,有个年长很多的男人神色慌乱地走到她身边,附耳过去轻声说了句。
“怎会如此?!”
明月顿时如临大敌一般,面色十分难看,近乎是咬牙切齿。
她转身就要走,就要扔掉碗时突然想起了什么,露出了一抹快意的笑,她盯着庭筠,转了转手中的碗:
“忘记说了,你还不知道给你喝的是什么吧?”
她猛摔了碗,四分五裂的脆响中,她一字一顿:
“是我李氏皇族独传之秘毒,你想慢慢耗,可以啊,不过月余你就会肠穿肚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等着在这里发烂、发臭,被蛆虫啃食!痛不欲生直到变成一团肉泥白骨!哈哈哈哈哈哈!”
她大笑着出门而去,影子扭曲地映射在微弱烛火的墙面,像是一个狰狞的怪物。
庭筠倒是没什么反应,身边的哑女却崩溃般紧紧抓住了她的衣袖,跪缩着像是忏悔的信徒。
庭筠拍了拍她的背,然后起身走了出去。
走到过道尽头那扇铁栏门前,对着被她一身血而吓地一惊的守卫说道:
“你去传话给你主子,让她回来后来见我。”
“你说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她——非常重要的、她绝对不会拒绝的事,能够……让她赢的东西。”
她说完,又幽灵一般走回了那个牢房一样的地方。
刚才明月那一通急躁匆忙的样子,绝对是事情进行的不顺利,甚至可能是处在了下风。
要是一切已经如她所愿,她断不可能缩在这里,肯定早就迫不及待去“重铸李氏荣光”了,还会在她面前高调张扬地炫耀。
看样子她发出去的计划,张之川和蚁穴已经稳步实施,后面只要等到嗔痴率领的北境大军一回京,局面就回瞬时反转。
到自己如果什么也不做,就根本不可能等到那时候。
因为明白败局已定之后,明月就一定会杀了她。
所以,她假意得向明月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个“价值”,就和她要找她谈的事有关。
庭筠低低地笑出声来,他算是明白,这段时间甚至这个位面的后半段,为什么系统跟不存在了一样。
因为它们从她后面的行动渐渐判断出,她正在逐渐脱力控制,所以它们确实是准备放弃她了。
但它们哪会那么好心地直接放手呢?系统程序式的处置当然不够,它们要给“背叛者”,施加以慢性毒药般的惩罚。
————先用不出现、不阻止、放任自由的幻象来麻痹她,用营造出的平和假象让她放松警惕,等到她最毫不设防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国破、家亡、亲离、友散、身陷囹圄、不得自由——她在乎什么,就毁灭什么。
真是……“高级”的智慧生物啊。
她嗤笑着攥紧了手心,指甲掐入肉中,带来些末的疼痛。
待到周围的温度又变得更冷时,明月第三次来到了这里,她根本掩藏不好自己的情绪,就差把焦头烂额写在脸上了。
其实,她来了,就是她已经处在弱势的最好证明。
“你最好是别浪费我的时间,赶快说!”
庭筠装作一副虚弱而绝望的样子,颓然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玉玺和虎符。”
“我可以告诉你玉玺和那一半虎符在哪里,以及,怎么能拿到它。”
明月愣了一秒,然后开始忍不住地扬起了嘴角。
“我受不了了……这里我一点都受不了了,我告诉你这些,你放了我、放我一命……”她支撑不住地匍匐在地,“求你、求求你……”
她这幅样子极大地取悦了明月,她心情立刻就好了起来,
“我还以为你骨头有多硬呢,什么公主,什么气节,不过是一条向我摇尾乞怜的丧家犬。”
“说吧,那东西在哪儿?”
“你,你先答应我一个事。”庭筠像是气若游丝,“我太渴太饿了,你让我住个好地方,让我…让我吃饱睡一下,我之后马上就画图纸给你……”
“你居然还有胆子跟我提条件?”明月虽这么说,但她也知道情势所急,只能咽下这口恶气答应她。
等明月下去安排人后,庭筠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瞳孔黑沉如渊。
对于不听话的傀儡的最后一击,就是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最终还是走上原定剧情的道路:
————一直与主角作对的恶役反派,为了生存抛却了一国公主的尊严,将胜利的旗帜亲手递交给他们。
然后用完则弃、被万人唾骂、死在泥里、烂在史书上。
庭筠沾了血,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位主角的名字,然后重重地一横,将其拦腰斩断。
别处漫过来的血很快就将那两字啃食殆尽。
哈,既如此,那就且看着吧,
看最后,到底谁才是赢家。
而今时所受种种,他日,必将数倍奉还。
——
安排过来的人动作很快,但根本不敢碰庭筠,只示意她跟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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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我要一并带走。”庭筠指了指哑女,“钥匙给我。”
见庭筠还要往前,被那层薄薄蓝光吓到的守卫赶紧解下钥匙远远地丢给她。
庭筠拿了后解开锁链,然后搀起哑女,因为虚弱导致的失力,差点没让两人一起摔倒,最后也是脚步虚浮地跟上了那人。
庭筠一路不动声色地记忆着路线,尽量观察留意着有标志性的东西,比如某面墙,砖掉落后形成的“T”字型;有段过道人比其他的多,也许那头通的是出口;有块拐角地非常湿滑,它的右方那边还长着青苔,应该水汽更重,可能有水源……
没过一会儿,她们就被领着到了一个房间内,庭筠叫住要离开的守卫:“我想洗澡,需要热水和换洗的衣物。”
他先是皱了皱眉,不过再看到她一身血淋淋的样子觉得这要求确实算正常,就点点头出去了,临走还不忘落了锁。
庭筠将哑女放下,随后环顾四周,找到了一个破了角的单枝插花瓶,将之前藏在里袖内袋中的药丸取了出来,放进了瓶中。
还有那把匕首,她割下了那牢中最后死的那人的衣服,将它包起来塞进了腰间,现在也一起拿了出来,将其放到了枕头那块区域的被子下面。
弄好后她回到原位,哑女拉过她的手,放开后指了指自己右手上的手镯,左手按到手腕下的某处,那个手镯竟弹出了一根针状物。
结合她说出的音节和刻意夸张想让她明白唇形,还做了一个闭眼倒地的动作,庭筠便明白了这个的用途。
于是附耳过去,同她交代了几句。
刚说完,门边便传来了开锁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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