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并没有全部完工。
只有几个月的施工时间,其中还有些日子天公不作美,将已经堆好的泥巴细细冲刷一遍,剩到最后就很不尽人意。
那些高低不齐的土墙,墙上大小不一的孔洞,乡勇不安又好奇的神情,一起筑就了河北的第一道防线。
在第一道防线的身后,是从真定到定州、保州、雄州、河间的几座大城,里面装着看起来比义勇们更健壮些的士兵。
他们当中大部分在几个月前还是烂泥巴的模样,其中自然也有些细微区别,比如义军的烂泥巴是完全没受过军事训练;当地守军的烂泥巴是在金人面前丢盔卸甲,以礼来降。
赵俨——或者李俨——走在他们身边,看他们而今焕然一新的模样,很有些自豪。
帝姬的青年军官团是很努力的,他们在宋朝原本的体系里都是边缘人,但跟随帝姬,不知不觉间就获得了比最开始想象中更多的权力,甚至在文官们的眼中,他们因为追随了帝姬而有了不同的前途,因此也得到了更多的青眼。
这种青眼可能是宴饮,可能是才学文章上的考校和指点,甚至可能会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他们对婚姻的期待。
对于这群肤色黝黑的小伙子们来说,诗书传家的士大夫会考虑将女儿嫁给他们,这种考虑已经是巨大的惊喜。
他们会考虑,但考虑到最后多半是推拒。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探口风的客人就明白了小伙子的野心,他们不会再继续劝下去,而是感慨一句:“你年纪轻轻,竟有此立功当时,垂名后世之心,何患无妻呀!”
未来的岳父们替自己女儿筹谋,要的不是贼配军,而是能荣妻荫子,让岳家也跟着满门光辉的名将。因此小伙子也没有理由不继续奋发,尤其是三个高坚果们,回到熟悉的土地上后,他们教起那些辽地过来的义军是很仔细的,无论是列队还是持刃,是进攻或者后退,甚至还要像灵应军一样,每天至少抽出半个时辰到一个时辰,学一学最简单的几个汉字。
他们刚到灵应宫时还是懵懂孩童,只想受她的庇佑。
现在她不仅庇佑了他们和他们的父兄亲人,还给了他们更多的未来。
走在军营中,士兵们操练起来进退有度,令行禁止的模样,与几个月前天差地别,这就给了教官许多信心。
“这样的一支精兵,”高大果问他的父亲,“能敌完颜宗望吗?”
李良嗣想了一会儿,说:“差得还远。”
“儿也并非不知兵的人。”高大果就有点不开心,“父亲是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
“你知兵,”李良嗣说,“也许你只是不知完颜宗望。”
“父亲难道见过他领兵吗?”
“我见过童贯当年所领的宋军精锐。”李良嗣说,“再给你们几个月,也未必够用。”
但话说回来,再给赵鹿鸣几个月,她依旧是觉得不尽人意的。
再给几年,她也能再修个几年的坞堡,练个几年的兵。
当然,要是再给个十年一十年,金人的老兵开不动弓,穿不动甲了,边疆也就彻底太平了。
虽然坞堡修得参差不齐,哪怕是农人吃了肉,也依旧不能真给防线修成马奇诺,但真定附城是紧赶慢赶地修完了。
这座附城有两丈高的城墙,东西足有一里长,护城河也足足挖出了两丈半的宽度,城中又有瓮城箭台,有壕沟拒马,城墙上又加了垒好的石砖与木料。考虑到它就是个大号的军营,而今几乎已经修成个大号的刺猬,这就非常壮观。
它是完工最晚的,也是工程量最大的防御工事,甚至就在完颜宗望已经发了檄文之后,工人们的收尾工作还没有完全完成,直到帝姬发话,让工人们撤出附城,换军队进驻。
在进驻前,按照惯例,还得搞个热热闹闹的过场。
就像新宅进屋需要备鲜花干柴扫帚锅碗瓢盆,进屋还得烧一壶开水寓意红红火火长长久久,这么个半永久军营,进驻之前也得祭祀一下,大家图一个吉利。
比如说三牲祭天,这是最基本的,咱们的蜀国长帝姬按神霄派的等级来说是侍宸,差不多已经不是地上的人了,那是不是还要叠加一个神霄派特有的仪式?
可这天不是很好。
既不是吉日,选定时万里晴空,没有一丝云彩,等到了帝姬出城,走到附城的门口时,天忽然暗了下来。
除却赵鹿鸣之外,宣抚使宇文时中、宣抚副使刘韐、真定知府李邈,以及往下一群官员,还有曹家人,每一个都穿得整整齐齐,满面肃然。
他们身后还有许多看热闹的真定百姓,抻着脖子,窃窃私语。
有风卷着城内白鹿灵应宫的旗,猎猎作响。
窃窃私语就更响了些。
他们说,怎么是这样的天呢?不吉利呀!不是都说帝姬有神通,受八方神明庇护,怎么在这样的大日子里,一点好兆头都不给呢?
这是因为帝姬有什么错吗?帝姬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不会有错吧?还是因为赵家的气数已经……哎呀,这话不敢乱说!
一双双狐疑的眼睛穿过人群,最后聚焦到那个脱下素服,换上了云霞般绛红鲜艳道袍的身影。
她一步步走进附城中搭起的土坛上,烧香祝祷。
忽然有人捧着一个龟壳走上来,很慌张地说,“帝姬!龟壳不吉呀!”
狂风大作!
人群中的窃窃私语一下子就响亮了起来。
这世上没有什么人能获得所有人的喜爱,哪怕她是太上皇的女儿,皇帝的妹妹,神霄宫的首领,又或者是整个河北宋军的统帅。
她性情似乎很善良柔和,可她修建防线的手段那样强硬;她对农人是又哄又骗的,可违令的大族下场就很惨。
她说流放去南边吧,但家产就都变成了她的军资,连同那些没有跟着叛徒一起死掉的家眷,都落入了生不如死的境地。
因此一定有许多人怀恨在心,可他们杀不得她,就只好想些旁门左道。这许多人日夜祷告,又或是扎一个草人,钉一个木人,甚至是用身上最后一点钱财买通了哪个小女道的同情心,寻一个时机,偷偷将今日的龟壳换掉。
可他们没想到,连天公也这样作美!
看这黑云漫布的天,看这往复冲撞着附城的狂风!
眼见着那个小女道慌张的脸,那些在人群中默默注视的眼睛就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他们静静地看着,看土坛上的少女睁大眼睛,望着那个不吉的龟壳。
他们想,活该!
那些将她推到前面的人活该!
沽名钓誉的她也活该!
她就该惊慌失措,在全真定、全河北、甚至全天下人的面前惊慌失措!她可知道那些大户也没什么错,大宋烂成这样,他们也只是盼王师而已!
风卷起了她暗红的袍袖,那土坛就更像一堆炭火,而她站在烈火之中,伸手接过了比烈火还要炽烈的龟壳。
她一只手拿着代表了这座附城未来的龟壳,另一只手从案上拿起了敲罄的铜槌。
“我德薄才庸,原不足担重任,天子诏令,要我至此抚民定邦,我今怀九死无生之志,愿与此城共生死,与河北共存亡,枯骨死草,何知吉凶!”
铜槌敲在烧裂的龟壳上,发出了金石之声。
跪在佛像前的完颜宗望听了幕僚的转述,静静地望了一眼那白瓷的佛像。
“她将自己置于比神佛更高之处。”
幕僚小声说,“她今日的话语,原是武王伐纣时,姜子牙所说……”
完颜宗望忽然将佛珠扔了出去,那一瞬间,他冷酷而暴怒的面容吓得幕僚完全住了嘴。
“她以为我是商纣,”菩萨太子的表情与声调又变得平静下来,“可我不是。”
“郎君之谋略勇悍,唯有古之……”
完颜宗望伸出一只手,打断了他。
“我是女真人。”他说。
“女真人”像一个形容词,可在这几个月里,对于边境上的宋人而言,这个词原本有些更美好的含义。
他们是在忙碌着修工事,可他们也做生意。
从拒马河北岸运过来的猪羊牲口,到了南岸是要有人去赶着走的,士兵自然要过来监管,但具体赶牛赶羊的活计就落到了老百姓的身上。
他们也是很狡猾的,口袋里要装一点军队给的钱,不多,还要从这些牲畜身上再赚一点回来,比如说牛粪猪粪,这都是很值钱的东西,他们就让家里的老人孩子都背着筐,一见到有哪头畜生随地拉屎了,立刻就冲过去将尘土里热烘烘的粪捡起来。
金人在河那边看了,很稀奇,笑话他们,小孩子是不怕笑话的,就大声说出这粪多么好,堆起的肥料能种出什么样丰收的田。
说得那些已经征战十几年,早忘记家里田怎么种的老兵若有所思脸,等到第一日第三日再见到孩子,又笑呵呵地从怀里掏出点什么:
“你再说说!说得好了,我这儿有糖给你!”
这事儿传出去,大家是半信半疑的,毕竟金人那么凶残!
可那孩子回家后是将金人抛过来的饴糖交给了父母的,这糖是真的。
现在那块糖被纸包着,作为一种珍贵的干粮被塞在孩子父亲的口袋里。
他蹲在坞堡里,紧张地往外看。
看视线尽头那渐渐扬起的旗帜,和旗帜下曾经笑呵呵,而今却变得无比陌生的面孔。
那是女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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