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云妙赶紧拉着萧况逢离开,确定看不到姚徵后方才停下。萧况逢倒是没有挣扎,那么大只的一个人,任凭她拉来拉去。


    “幸好姚徵没有见过你,否则被认出就糟了。”


    萧况逢垂眸望着自己被牵住的手,低嗯了声。


    “……抱歉。”


    薛云妙连忙松手。


    “但姚徵以前是京官,有不少京城人脉,若是看到你的眼睛也许会认出来。”


    这样一想,把左眼蒙住装瞎子果然是对的。


    薛云妙略微安下心。


    但萧况逢其实没有同她说,教坊司那夜,姚徵看到过他。


    当日得知悦仙宫要来贵客时,萧况逢就做好了夜探的准备。


    他在外面观察了很久,才终于看到有人进屋。


    其中一人便是姚徵,另一人戴着黑色斗笠,看不清脸,唯一显眼的标识是他右手大拇指上的鸡血玉韘。


    但悦仙宫外有暗卫把守,一身黑衣,没有图徽,仅凭外貌无法判断其武功深浅。萧况逢不能轻易行动。


    后来用调虎离山引开了守在门口的暗卫,才偷听到了二人谈话。


    内容正是关于丝绢税。


    姚徵想减少每年上缴丝绢匹量的数目,希望那人能求圣上开金口。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摇头,拒绝的意思很明显。


    虽然并未摘下斗笠,但萧况逢心里也有了些猜测。


    姚徵不傻,他原是工部侍郎,知道求谁做这些事更妥当,而京中最有资格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只有那些人。


    司礼监、内阁。


    可当他想要继续再听下去时,之前被调走的护卫回来了。


    此人功夫有些了得,用剑极狠,带着出鞘必见血的煞气。


    萧况逢只带了一柄短刀,藏纳于袖间,眼疾手快抽出方才避开他致命一击。


    两人打斗的声音惹来屋里人的警惕,萧况逢一时失察,遭那护卫刺了一剑在胸口。


    这才有了后来遇到薛云妙的事。


    也是在那时被姚徵看到了背影。


    再次见到,他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认得出。


    从回忆中脱身,薛云妙正说着要去找红衣女子,萧况逢想了想,点头。


    信纸中所说的古菩提是寺塔旁的古树。二人到那里,果然见一红色身影立于树下。她撑着一柄油纸伞,褪去浓妆艳抹后的脸看起来平凡朴素,就似是个良家女。


    “薛小姐,恭候多时。”


    “你认得我?”


    “小姐回金陵那日,我恰好也在渡口。”


    说是巧合,谁知不是筹谋已久。


    女子又道:“此地人多眼杂,我们换个地方再说。”


    他们离开宏觉寺,上了红衣女子的马车。


    萧况逢坐在车前,薛云妙和春鸢坐在女子对面。她警惕地看着那女子,一刻不敢松懈。


    “小姐不用这么害怕我,我没有害人之心。”


    薛云妙没说话。


    女子诚恳,“也是,我这么说你也不会信。”


    薛云妙觉得眼前这女子和那日教坊司里的不太一样了,少了轻浮花哨,平平淡淡的,从见她起到现在连笑容也不曾有,眼中的疲惫和麻木浓得快要溢出来。


    可当日初见时,她脸上的笑容一刻也没有听过。


    “你叫什么名字?”薛云妙道。


    “我叫李鸢,鸢飞鱼跃的鸢。”


    “你将信纸塞给我,是想要薛家替你做什么?”


    李鸢摇头,“我没想让薛家做什么,我只想是借小姐的眼睛让薛尚书看一个东西。”


    话音刚落,马车悠悠停下。


    薛云妙随李鸢下了车,萧况逢和春鸢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


    他们看到了一整片荒败萧凉的稻田。


    如今正值春季,本该是播种的好时节,可这里却空空荡荡,杂草丛生。附近的村庄里也没有炊烟升起,唯有乌鸦尖鸣,就好像……是个死村。


    “这里是李家村,如今已经无人居住了。”


    李鸢及时开口,解答了她的困惑。


    她望着对方,李鸢的神情淡薄,可眼睛里却含着汹涌的悲凉之意。


    “这是你家?”


    李鸢颔首。


    “李家村会变成这样与姚徵有关,是不是?”


    李鸢一顿,倏地扭头望着她,眼睛里微不可查地透出光来。


    薛云妙叹了口气,“能告诉我前因后果吗?”


    李鸢说,李家村原本是个祥和之地。可五年前姚徵调来金陵之后,一切就开始变了。


    随着姚徵而来的还有朝廷颁布的新令,要求每年各地必须上缴定量的丝绢。可他们根本不擅长养蚕,又是刚将稻子播下去,怎能说改就改。


    姚徵听后,便给百姓们指了一条路。


    卖粮筹钱从别地买绢。


    他找了一些富商,让村民去那里买。


    可买绢的成本太高,朝廷又要按照人丁收取高价的丝绢税。若当年收成好还勉强能够过日子,可一旦发生洪涝,收成锐减,便再也没办法起来了。


    有些村民为了省钱想过去别处买,但被发现后,那些富商却找了人来将他活生生打死。


    告去官府,也只说是闹了矛盾赔些银两就当揭过。


    他们只能咬着牙。


    长此以往下,一年,两年,三年……


    越来越多人不是病死饿死,就是搬离了这里。


    五年时间,李家村成了空村。


    “我爹为筹钱买绢,典妻卖女,把我送到了教坊司,结果半年后,讨债的人上门把他打死了,我娘被典之后难产,死在了典主家里。”


    李鸢说这些话时,语气毫无波澜,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说这些给小姐听,就是想让薛大人借小姐的眼,看看这一幕,听听这些事。”她转过来,“我听很多人说,薛尚书廉洁清正,陛下爱民如子,可我想知道若他们听到这些,会是个怎样的态度。”


    “是同情、惋惜,还是惭愧?”


    “知道之后呢?”薛云妙问。


    李鸢怔住。


    薛云妙忽的上前,拉住她的手。


    “如果你想要我做的只是这些,我做不到。但只要你想摆脱这个困境,我就可以帮你。”


    李鸢嘲讽地笑起来,“小姐又能怎么帮我,替我赎身?还是将姚徵杀了?”


    薛云妙蹙眉。


    “杀一个姚徵不难。”萧况逢不知何时走过来,道。


    李鸢看向他,认出他就是薛云妙从教坊司带走的人,眼中亮起光:“你有办法?!”


    “姚徵要你们向何处买绢?”。


    “有金陵的,也有镇江的。”


    “可记得名字?”


    李鸢点头。


    “姚徵要做到这些必有官官相护,杀他一人,很快还会有第二个他。想要彻底制止,必须要连根拔起那些和他有勾结的官员和富商。李鸢,你有证据我们才能帮你,才能为你亲人报仇。”


    李鸢听后,整个人僵硬了许久,眼睛黑漆漆的,呈着冷锐的光。


    薛云妙抿唇缄默,望着萧况逢。


    他和李鸢说的太多了……


    但他这几句话将李鸢点明,很快匆匆乘车离开。


    四周悄然安静。


    广阔荒芜的田野上,唯有冷风卷过枯草的声音。


    “就算能找到证据,可姚徵并非善类……她会死的。”


    “她若不怕死自然可以放弃。”


    薛云妙没想到萧况逢会说这样的话,后知后觉:“你…是在激将法,逼她用她的命去查姚徵?”


    萧况逢:“我只是告诉了她方法。”


    “可你该告诉她此行危险,而不是只说找到证据就能拿住姚徵。她家破人亡被毁至此,不该再遇到更多艰苦了。”


    “她不争没有人会替她争。”萧况逢沉声,“有些人浑浑噩噩活着也不过是痛苦。”


    “你!!”


    她不认萧况逢这句话。


    她失望地摇头,“你怎能将人命看得如此轻。”


    那道目光却刺得萧况逢心口一疼。


    他从小到大见过太多人死了,将人命看得太重怎么能正常地活到今日?可现在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薛云妙却字字珠玑地指责他。


    萧况逢沉下面色,胸膛的伤口隐隐作痛起来。


    抿着嘴唇,没有吭声。


    这却让薛云妙更为气恼。


    她是对萧况逢抱有愧疚,可这不代表要彻底认同他的想法。何况是在人命轻重贵贱的分歧上?


    薛云妙气急跺脚,转身快步走远。


    春鸢左看右看,从刚刚开始就没敢说话,此时连忙追上小姐。


    “小姐慢点慢点,我们现在要去哪?”


    “回府!”


    “……那,那他?”


    “丢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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