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陈卓白愣了愣。

    那几个原本恭维着陈卓白的男生也愣了住。

    他们第一次见识到这种类型的女人, 又拽,又目中无人,根本不把他们这群男人放在眼里。

    从前他们以为, 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 淡雅的、高傲的、野性的、哪怕是刚烈正气的……

    她们性格里分了各种,但她们在以男性数量居多的场合就该是内敛沉默的,压抑个性的,而不该是主导支配着男性的, 不该是风头正盛的,超越凌驾男性尊严之上的。

    就像,这包厢里, 最有成就的明明是林沐严, 可是林沐严在他们这些男人面前, 也是沉默低调的。

    她对他们始终是以淡淡的笑容回应附和, 就算明明知道男人喝多了酒是在吹牛逼、说大话, 她也从来不会当场揭穿他们,不会让他们丢了脸面。

    哪怕她已经是奥运冠军了, 用通俗点的话来讲, 在长榆这不算大的城市里,在这包厢里,就没有一个人,混得比她更好。

    但他们邀请她来参加一场普通的同学聚会,她还是会放下她的包袱, 趁着私人时间过来捧场。

    她是让男性能够感受到那种绝对的男性力量的,主宰的、自信的、荣耀的。

    而眼前的这个女人就不一样。

    她身上好像有一种魔力, 吸引着别人探究她,打量她, 但就是怎么看,也看不穿她的神秘,她的份量。

    也让这些男人们忘记了要给她一个教训,给她一个下马威。

    而且她身上好像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是可以指引着所有人,朝着她的指向,扛起旗帜,去冲锋陷阵。

    这种时刻,无论男女。

    这是她的人格魅力。

    瞧着。

    陈卓白还就真“唰”地一下,听话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自觉往左边挪了一个位置。

    他左边坐着的人,因此依次往左挪了个位置,没有人发出一声质疑,一声不配合。

    但陈卓白挪了位置后,仍站着,他好像也忘记了,他要坐下来。

    他杵在那里,有些发呆,有些怔神,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办法拒绝她的不合理的要求,只能任由她发号施令,任由她摆布。

    尽管他到现在,还没有能够知道她的姓名。

    好像她就是有那样发号施令,让人,不顾一切追随、拥护的魄力。

    她啊,天生的领袖者,而非拥护者。

    男人在她面前,才是她的拥护者。

    或许是因为她今天的打扮,实在太令人惊艳了。

    与昨天在滑雪场见到时,吸引他的感觉还不一样,黑色的滑雪服和顶级的滑雪装备让她看起来十分帅气,但同时,宽大厚重的滑雪服也藏住了她无比优越的身体线条。

    这会儿,她只穿着一条黑色缎面的鱼尾长裙,量身定制的高定系列,修身贴合,一丝一厘的布料在她身上也不显得多余,将她的身材优势完全发挥到极致。

    陈卓白这才知道,徐欥的这位金主,是位绝色大美女,而且完完全全长在他的审美点上。

    被这样的女人包/养,有过一段情缘,吃她的,用她的,住她的房子,开她的车子……既能伺候她,也能让他伺候自己,男女之事儿,谁也算不上吃亏。

    这样的好事儿,他也愿意。

    怎么徐欥的命就那么好呢?

    再看,她的珍珠项链、珍珠耳环和珍珠腰链,又隆重又轻盈,华丽飘逸。

    高腰长裙衬得她的身材愈加高挑,腿部线条又直又流畅,她身上有一种穿透进骨子里的高贵和冷艳。

    陈卓白实在是在这种情况下,移不开视线。

    看到陈卓白落在时舒身上的目光,徐欥自觉是迟钝的人,但也看出了他的直白而贪婪。

    徐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他应该坚持不来参加这场聚会的,他不该连累她卷入其中。

    徐欥没再迟疑,他迈步跟上,两手抬高,很自然地把一件女士西装披在了时舒的肩头。

    他什么也没说。

    没像往常一样,放低姿态,征求她的意见。

    他只是,顺从本心,做了这件事情。

    丝滑的面料轻轻落在时舒肩头,挡住她漂亮白皙的天鹅颈和瘦峋锁骨,时舒偏头,对他说:“谢谢宝贝。”

    徐欥憋了憋:“……不客气。”

    徐欥顺势对刚要落坐的陈卓白,说:“麻烦往左边再挪一个位置。”

    陈卓白有点儿恼,但又无奈。

    他以他俩的名义组织了这场聚会,因此大家都知道,他们才是今晚的主角,人家是一对儿。

    不管是不是包/养关系,明面上,都得拿男女朋友关系当说辞。

    那他在这么多人面前,也没法儿真就厚着脸皮坐两人中间,陈卓白只得不情不愿又往左边挪了个位置。

    时舒坐下来,她将手里拎着的包随手一放,包厢里的几个女士随即将注意力放在她的包上。

    其中一位小声问旁边的人,道:“徐欥女朋友的那个包,是Hermes Kelly Wood?”

    另一位说:“复古马鞍皮拼沼泽橡木,半套房子的价值呢。”

    “那她那个包能是真的吗?”

    几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下这个判词。

    这包厢里绝大多数先生女士都是当初和徐欥同期训练的游泳运动员,也出过一位奥运冠军。

    这会儿,几人将信任给到这位近几年正活跃在大众视线里的奥运冠军:“沐严,我们这几个人当中,就属你最有见识了,你怎么看?”

    林沐严点头:“你们看她的裙子和高跟鞋全是高定系列,这种人不可能背假包的。”

    “什么来头啊?”

    “不知道,但觉得挺眼熟。”另一位女生说。

    林沐严认出时舒来了,但也没有多说多解释什么。

    主角徐欥并没有主动向大家介绍他的女朋友,林沐严自然不会多做这件事情。

    聚会本来没什么特别,但因为有了这样的大人物出席这种场合,就变得是非多了起来,林沐严时刻提醒自己,言多必失,不言不失。

    她不愿惹上是非,只愿意做个沉默的大多数,只是,她也没有想到,徐欥的女朋友竟然会是这位,明明不是一个世界的两个人。

    大家都有了属于自己的座位,并且都在自己的座位前落了坐,陈卓白主动热起来场子:“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么……”

    时舒却在这个时候,打断了他:“不是说,要请冯彤?”

    “既然想请,那就等着。”

    似乎有人也想问那么一句,谁去请了冯彤?

    又有谁能确定冯彤会来?

    难道他们这么等着,就能把冯彤给等来了?

    而且,他们都敬称呼冯彤一声彤姐,她却直呼了冯彤的姓名。

    当然,这些未能说出口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

    说冯彤,冯彤就到了。

    冯彤和她的助理孟钰,一起出现在了包厢门外。

    讶异一瞬,一桌人竟像风吹麦浪一般,先先后后站起身,恭恭敬敬起来迎接。

    这可是冯彤。

    在长榆,不认识时舒很正常。

    但不认识冯彤,那就不正常了。

    在徐欥没有任何动作之前,时舒就按住了他的手,她用这种只有他们两个人懂的肢体语言,完成了一种交流和安抚。

    陈卓白也不例外。

    并且因为先前陈卓白说的话,大家自觉以为他们也是认识的,所以都在等他先开口和冯彤打招呼。

    “彤姐。”连陈卓白自己都有那么一瞬间的以为是冯彤得知他在这里,所以给了他这个面子,他堆着笑脸:“您怎么亲自来了?”

    冯彤听到耳边有人这么问她,但她的视线只是逡巡包厢,先找到目标人物。

    她看着时舒,以及时舒旁边……的徐欥,笑笑,道:“有人请我来捧个场,我这不就来了。”

    她又说:“怎么把你安排在这个包厢了?风大,私密性也不好,要不要还是去我那儿?”

    正当大家都以为她说的这个人是陈卓白,心中暗暗庆幸自己此趟没白来的时候,包括陈卓白自己也以为冯彤还记得自己。

    陈卓白客套推辞:“彤姐,我们这些人哪里用得着您的私人包厢,这个包厢就很好了。”

    “那怎么能行呢?”冯彤的笑容保持着,但总算挪了下视线,落在了和她说话的人身上,她迟疑了下,问:“但……你是谁?”

    陈卓白脸色有些难看:“我啊,小白。”

    “小白。”冯彤点点头,实在没印象了,侧耳问一旁的助理孟钰:“是谁?”

    孟钰在她耳边低语一瞬,冯彤的笑容放大了些:“哦,原来是小白啊。”

    冯彤视线再一次越过陈卓白,征求时舒的意见:“要换包厢不?”

    时舒这回总算开了口:“不用。”

    “你那儿,我待不习惯。”

    冯彤当然听得明白时舒的意思,这女人还对上次她的安排试探耿耿于怀呢,真是个爱记仇的女人。

    这次,时舒居然在她的预料之外,主动联系了她,想必也只是有求于她。

    不过,这互利双赢的事情,冯彤并不拒绝,本来以为的合作像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现在事情又迎来了转机,那么她配合配合她,也不是什么不可行的事情。

    况且,冯彤也挺好奇的,时舒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这群人看起来挺普通的,哪儿值得她亲自安排些什么?

    冯彤不动声色道:“坐吧,大家都坐。”

    这话一说,她倒是也径直往时舒所在的那个方向走。

    两人之间,几句简短的对话,让众人认识到二人之间的熟络关系。

    由于先前的一幕,不等孟钰开口,时舒右边坐着的男人自觉往右边挪开两个位置,给冯彤和她的助理腾开座位。

    冯彤落座后,抬抬下巴,重新看向陈卓白:“那个,叫小白,是吧?”

    陈卓白:“是,我是。”

    “刚才我进来之前,你是正准备热场?”

    陈卓白谦虚道:“您来了,哪里还有我出风头的时候?”

    冯彤抬抬手:“并非我的主场,我刚才也说了,我只是应小时总的邀请,过来捧捧场罢了,你们按照你们原来的想法进行。”

    她这么一提“小时总”,倒是有几位恍然想起来,小时总是谁了?

    这下,两位大人物在场,也没人敢口头交流。

    摆在桌上、手里和口袋里的手机,微信群里面,引发了一小阵讨论。

    【是那位吗?】

    【哪位啊?】

    【去年上过热搜的那位,国民闺蜜。时汐集团的大公主,小时总。】

    【但那位,不是在澜城吗?怎么会到我们长榆来?】

    【你忘了吧,时汐集团不是有个长榆基地吗?是我们长榆的纳税大户啊,政/府荣誉、奖项不断的。】

    【大公主也要亲自下基地吗?】

    【偶尔视察工作吧?】

    【那她和徐欥又是怎么认识的?】

    【这谁知道呢?】

    也不敢聊得过于明目张胆,相互之间通了个气,也就算是结束了暗渡陈仓式的聊天。

    得知时舒身份的陈卓白,也没那么自在了。

    他斟酌着,准备先自罚三杯,一来热场,二来,他也希望时舒能在这顿饭中忘记他在滑雪场的冒犯,要是能再给她留点儿好印象就更好了。

    “喝酒晚点儿。”

    时舒制止了他,喝酒误事,她也不是来陪他们喝酒的,她没那个兴致。

    在长榆这样的地方,计划去做一件事情,有了冯彤的加持,会变得简单得多。

    复杂的事情简单做。

    简单的事情迅速做。

    她可不愿意这种小事儿,还要慢慢去铺垫。

    “听说,在座的各位都是游泳运动员出身,我对游泳也有点儿兴趣。”时舒开门见山:“热场何必喝酒这么俗气,不如来点儿新鲜的?”

    冯彤非常捧场:“怎么个新鲜法?”

    时舒唇角勾起一抹讥笑:“我想请各位游泳助助兴,不知各位是否肯给这个面子?”

    唏嘘和哗然。

    这什么奇葩的喜好?

    冯彤心里也有种恍然的感觉:难怪她看不上她那儿的人,原来,她好的是这一口啊。

    游泳运动员的身材都很好,那可不是一般健身的人可以拥有的好体型,以及……好体力。

    游泳运动员?

    时舒可比她会玩多了。

    不如今天,她就跟着时舒的节奏,她倒要看看她平时是“吃得有多好”?

    自以为将时舒的癖好看穿了的冯彤,看好戏般地附庸一句:“光让年轻弟弟们出力,那哪儿能行?”

    “不能没有彩头,是不是啊,小时总?”

    “那自然是。”时舒点头:“这样。”

    “点子是我想出来的,不如这彩头奖励,就由前辈你来赞助?你也不能是,光来看了热闹。”

    冯彤:“……”

    时舒说什么请她来捧场,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的事情,跟她有什么关系?她赞助什么赞助?她请她来捧场的时候,也没说要让她赞助,怎么来了,还被讹上了呢?

    但时舒都开口这样说了,冯彤还能说什么呢?

    冯彤自认为也是个好面子的人,为人大方不抠搜,于是道:“那么小时总,你希望我赞助些什么彩头?”

    “不如就这个包厢的永久使用权,如何?”

    冯彤笑了笑:“小时总知道,我这间包厢的营收吗?”

    合着,时舒是一点儿钱没出,全让她当了这个大怨种啊?

    时舒迎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不慌不忙地道:“难道会比C项目的获利高?”

    她用了项目代号。

    这二人一来一去的暗语,旁人听不懂。

    怎会还像在他们面前做起生意来了?

    徐欥和冯彤的助理孟钰是清楚内情的,看来是,原本黄掉的项目又因为什么契机,有了合作达成的可能。

    只是徐欥疑虑的是……这契机是什么?

    时舒挺会给人喂糖的,年纪不大,倒是老江湖,精明得很。二人一段眼神表情交流拉扯后,冯彤松口认败:“可以,小时总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彩头的隆重之处,可不仅仅是冯彤私人会所里的这个包厢的永久使用权的让出,而是搭上了冯彤这条人脉,这让常年在长榆生活,混圈子的人,得利最大。

    徐欥没明白,时总为什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明明是说过,不会再私下见冯彤。

    但……总之,她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女生就算了。”时舒无意拉别人下水,补充了句:“公平起见,这场有彩头的破冰游戏,只针对在场的男性报名。”

    林沐严心里松了口气,如果时舒不加上这句话的话,那么那些男人或许会怂恿她一起。

    因为一名奥运冠军的加入,一定会让这场说是破冰游戏,事实上却是半公开的游泳比赛的噱头,更足。

    他们可不会管旁的。

    林沐严向时舒投过去感激的目光,却也没获得任何眼神回应。

    时舒并不是保护她一人,她保护的是在场所有的女生,时舒并不认识她,也不在意这个包厢里奥运冠军的存在,因为这种荣誉在她那儿是不足被仰望和羡慕的。

    但,林沐严还是认为时舒是一个会为别人着想的人,若真是那种不顾别人死活的女大佬,如何会多言这么一句?

    保护女性的她。

    勇敢、鲜明,有足够吸引人的人格魅力。

    聪慧如林沐严,这一瞬,她似乎是明白了,时舒来这么一出的用意。

    难道是?

    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时舒她真的,是为了这件事而来吗?

    第52章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

    这件事一直像一根刺卡在林沐严的喉咙口, 她充满了对徐欥的愧疚。

    原本游泳队,该出两个奥运冠军的。

    每当她身披旗帜,万人为她鼓掌时, 她总会想起这件事, 当荣耀时刻谢了幕,愧疚和良心的自我谴责,才是一种长夜漫漫里持续性的精神折磨。

    林沐严的视线停在时舒的奢侈品牌包包上。

    会所的游泳池,并非冯彤私人包厢里的那种带有“娱乐放纵”性质的温泉汤池。

    而是面向会所里所有会员开放的游泳池, 清一清,理一理,便也算是正规而标准的游泳赛道。

    一群年轻的游泳运动员要在这里举行一场小规模的游泳比赛, 彩头是这会所里某一个包厢的永久使用权和经营权, 这样的有意思, 也足够有噱头的比赛, 如同一道切身相关的好消息, 很快就在会所里传开了。

    大家都知道,游泳运动员的身材比例都很好。

    又都是一群年轻朝气、血气方刚的男人, 最大的也不过年纪二十七八岁, 年纪小的只有二十出头。

    而能经常夜晚出现在会所里的人,在他们眼中,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是有足够的吸引力的。

    纵使冯彤这私人会所里都是些有头有脸又有钱的人物过来消遣的,赶上这么一次近距离的年轻运动员游泳比赛观赛,也是件挺稀奇的事儿。

    况且, 有和冯彤熟识的人,知道她向来青睐年轻帅气的男孩子, 以为她这是给大家发的什么隐形福利呢。

    因此,也聚来了些闲着的看客, 围观瞧热闹。

    体面人哪怕存了不体面的心思,也永远能端起来他们俗气的趣味,优雅有序地列坐观众席。

    观看一场正规的游泳比赛。

    时舒要求徐欥回避,徐欥没问为什么。

    他大概能理解她的想法,她担心他看到曾经昔日同窗的游泳运动员,他们在一起游泳,而他再没有办法游泳,她担心这样会让他触景生情,想起一些以前运动员生涯当中的旧事。

    尽管徐欥的心中仍存有疑虑,她为什么要促成这场游泳比赛?

    她甚至不惜向冯彤低头,并且拿了合作项目来表示她的诚意,她明明已经明确表明过,因为冯彤的个人作风问题,她不会愿意跟她合作。

    她肯定也不是如别人口中所说的那样。

    她为了取悦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癖好和兴趣,才促成了这场游泳比赛。

    她并非是看中外表的肤浅之人,她也没有那些所谓的遮遮掩掩的癖好,这一点,徐欥并不质疑。

    她光明磊落。

    是活在正道里的人。

    徐欥走神之际,时舒尝试着安抚了他一下,她用属于她的方式,抬高手臂,在他温驯的脑袋上落掌,脑袋上的短茬触及到她的掌心,轻柔缓和,像羽毛一样服帖,她就着手里的力道在他脑袋上轻轻拍了两下,似是在给大狗顺毛。

    落在旁人眼中,倒也是温馨浪漫的一幕。

    她侧耳,贴着徐欥的耳畔,声音轻而暗哑:“只要等我十五分钟。”

    夹杂着淡淡薄荷味的温热的气息萦绕在鼻翼之间,徐欥接受到了她带着她独特的清香气息的信息传递。

    只要等她十五分钟,她就会出来,他们会离开这里。

    “以后,我不会让你再跟这些人见面了。”

    徐欥仍心存疑虑,但乖乖点头,表示听从。

    时舒最后一个走进游泳区,手里拎着包。

    她抬手示意安保关门。

    重重的金属门隆重地闭合,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

    像炮弹,瞄准城门,无需搭云梯,一声炮火就能抵开万人镇守的城池,将城中人困住,然后全城围剿,一网打尽。

    瓮中捉鳖,一个敌人也逃不了。

    徐欥被关在了门外。

    他的情绪开始有一些微弱的波动,他会担心那个挂帅出征,攻城掠地的领袖,她的安危。

    她将自己陷入险境,她自己不在意。

    但……他会在意,会为她担心。

    她想做些什么呢?-

    时舒步伐利落地走进去游泳区。

    她肩背纤细修长,肩上仍披着徐欥给她披上的那件西装,她拒绝了冯彤邀请她坐在最佳观赏区的邀请,她就那样坐在游泳池的池边上。

    离他们最近。

    年轻养眼的游泳运动员穿着比赛用的游泳装备,站在游泳池边做热身运动。

    脑袋小,肩膀宽。

    大腹肌、马甲线。

    紧身的游泳短裤、大长腿。

    人均双开门身材。

    时舒无意欣赏这些,她见过更好的。

    比眼前这些都要好。

    气氛组观众加油打call时,声音和动作仍留有余地,他们维持着体面人的体面。

    选拔赛预备。

    发令枪一响,各条泳道上的运动员腿部发力,入水时肌肉线条绷紧,身体与水连成一条笔直的线,像猛不丁谁往大海里抛进去,一根根笔直的长木棍三角鱼叉。

    选拔赛比赛正式开始。

    运动员卯足了劲儿,利益当前,谁也不让着谁,颇有一番激烈角逐的盛况。

    泳池边一把雕刻着精致图案的梨花木椅子,时舒坐着,两条纤直的长腿交叠着,身体前倾放松,两条手臂交叉搭在交叠着的腿上,鱼尾长裙将她腿部的线条勾出谷和峰,她手里掐着秒表。

    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坐在远离观众区,坐在离游泳池最近的地方,她表情严肃冷然,背影骄傲又孤独。

    比起主持公平的裁判,她更像是裁决公正和正义的审判员,她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凝视着这一切。

    他们看着她的背影。

    并不知游泳池边上的美女裁判是谁。

    也有人好奇,侧着耳朵问冯彤的助理:“孟助理,彤姐是从哪儿找来的美女裁判?”

    “能不能也介绍给我们认识?”

    孟钰笑笑:“一个连彤姐的面子都不给的巨佬。”

    “彤姐哪儿敢吩咐她做事?她做裁判,就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自己愿意做这个裁判。”

    “当然,她不会无缘无故去充当一个小小的裁判员,她有她自己的如意算盘。”

    “这样的女人,你要是想认识,那可得好好准备一番了,别一不小心,被秒得骨头都不剩了。”

    “对了,见色起意是人之常情,但你也要打听打听对方是谁。我还是建议,你绕到游泳池那边去,先看看清楚她是谁,再决定要不要对她见色起意。”

    ……

    经过一场激烈的角逐之后。

    预赛选拔赛结束。

    正常这个时候,是要有裁判吹口哨的,也是要配备相对专业的评委组打分,才能够显示出比赛的公平性。

    但……

    这里什么都没有。

    甚至运动员都已经抵达对岸了,时裁判仍然没有吹口哨,兼任评委的时裁判也没有一个个的打分,但凡观察得更仔细些,就会发现她手里的秒表还在不停地跳动,计时。

    但她计得又是谁的时呢?

    难道说,在她眼里,这场比赛还没有结束?

    不是这样的——

    她已经提起纸笔,“刷刷刷”地在手中的白纸上写下进入决赛的几个人的名字。

    她的字迹潇洒遒劲,利落美观。

    孟钰领了冯彤的示意,走到时舒面前,时舒把手里的白纸递给他。

    孟钰接过她手里写了几个人名字的白纸,顺便问了句:“怎么好像没有看见徐助?”

    时舒掀起眼皮看他,眼中的警告意味十足。

    仿佛在说,不该问的别问。

    孟钰噤声:“抱歉,我多事了。”

    也是冯彤身边跟着的人,他很快神色如常:“您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他明明看到她都没掐表,以为是她拥有强大的记忆力,过目不忘的神功,她用眼睛神奇地记下了所有人到终点的顺序,并且,她能够记得所有人的名字,因此,才在白纸上写下了这些通过选拔赛的人的名字。

    时舒这回倒是回答了他的话,她淡淡道一句:“你就照着念。”

    孟钰看见她手里正轻松地把玩着一串翡翠手持。

    红莼捻珠,又冰又透。

    一块雕工精湛的灵狐挂坠,在她手间,摇摇晃晃。

    想起因这条灵狐手持引起的一条热搜,孟钰照做不误。

    他清清嗓子:“下面,由我来公布进入决赛的名单。”-

    沉重的金属门,门外。

    徐欥就那样站着在等,他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但好像除了等,他什么也做不了。

    只有等待,耐心地等待,等待十五分钟过去。

    “徐欥。”

    徐欥听见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见对方是一位年龄和他相当的女生。

    她主动和他打招呼:“好久不见。”

    徐欥微微颔首,但未作回应。

    他仍然没有私下里和女生因非工作需要之外的理由打交道、交流沟通的丰富经验。

    因为陌生,他也不知道对方这句“好久不见”,从何而来?

    他这会儿感觉到内心情绪的波动异样,他这会儿也的确没有心情去理会不认识的别人。

    这样的反应落在林沐严眼中,他就是冷淡的。

    “你还记得我吗?”林沐严换了个说法:“或者说,你……认识我吗?”

    就算他不记得同期曾经有林沐严这样一个人,他难道也不知道奥运冠军林沐严吗?

    他真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关注过游泳类的比赛盛事吗?

    “抱歉。”徐欥也没办法对此视而不见,他迟疑道:“我们应该认识吗?”

    “我是林沐严。”

    林沐严。

    徐欥从遥远的记忆深处想起这个名字。

    印象中,她也是个话很少的女生,两个人就没有很深刻的交流,加之,徐欥也的确没有记住过她的长相,所以……

    “抱歉。”他仍是一样的答案。

    林沐严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他并不知道她是谁。

    就是在这些年当中,她不断对一个人懊恼、悔恨、愧疚,又或者……念念不忘。

    而这个人很早之前就已经忘记了她。

    他甚至不知道她对他的所作所为,她在那件事情上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他甚至……根本不知道,她这个人的存在。

    林沐严摇摇头,作罢。

    她也没问他,知不知道奥运冠军林沐严。

    林沐严指着那道沉重的门,问他:“你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吗?”

    “不想。”徐欥说得果断。

    既然时总不让他进去,那他就不会想办法去打听里面发生的事。

    “如果,我是说如果。”林沐严:“你女朋友是要将当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情,再重现一遍呢?”

    女朋友?

    徐欥很快反应过来,她说的他女朋友,指的是谁。

    “不会。”

    他并没有告诉时舒,他身上发生过什么?

    他也没有告诉过她,他为什么离开游泳队,放弃走游泳运动员这条体育竞技的道路。

    除非……

    她的调查,那么细节吗?

    “我看你这样,应该是没和她说过你以前的事情吧?”林沐严的说法和徐欥心中的想法倒也是一致:“不过,她是很厉害的人,她想知道过去你身上发生了些什么,应该也不需要你亲口告诉她。”

    “我觉得,她这么做,是为了报复。”

    “如果你想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的话。”林沐严指着旁边的休息室,说:“那儿就有高清显示屏,能看到里面人的一举一动,还能听到声音。其实跟直播差不多,我觉得,或许你应该看看,她为了你,做了什么?”

    “她对你很好,虽然她根本不在乎,你能不能看到她今天为你所做的一切,但你一直都是个知道感恩图报的人,过了今天,今天发生的事情你就只能通过别人的口述和你的猜测,知晓她到底为你做了什么了,但那样的记忆,怎么会有亲眼所见的冲击力来得更大呢?”

    “谢谢。”

    徐欥走进了休息室,透过高清显示屏,他看到了游泳池边正在上演的一幕。

    他跟随着显示屏进入现场,决赛就要开始。

    陈卓白在第一条泳道,蒋子实在第二条泳道。

    看到前两条泳道的人,徐欥心里倒是有一个猜测,她的确是想还原当年的比赛,他按捺住波动的情绪,再往下看,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第三条道到第八条泳道的人,并不是当年和他一起比赛的人。

    “他们几个都是当时那件事的策划者,不无辜。”林沐严说:“她调查得很清楚。”

    “比你自己都清楚。”

    发令枪,一响。

    徐欥感觉到脚下有些发软,呼吸也变得困难了起来,他好久没有听到发令枪的声音了,他还是对当时发生的事情,心有余悸。

    片刻的走神,徐欥很快稳住情绪。

    重新再看回来。

    他看到比赛正在紧张激烈的进行着。

    时舒站起身来,她提起她摆在地上的包。

    徐欥记得她这个包很贵,进来会所的时候,他问她需不需要帮她提包,她说这个包是Hermes Kelly系列kelly wood,珍稀的千年沼泽橡木包身,是目前市面上已经绝版了的稀有品包包。

    他知道她的吃穿用度奢侈昂贵,但她其实很少向他刻意强调价值,现在想来,她刻意的强调,只是为了演饰什么。

    徐欥听见林沐严问他:“你猜,她用这款价值半套房的包,都装了些什么?”

    徐欥没回答。

    他的视线紧紧地跟随着显示屏里面的人。

    时舒已经走到第一条泳道的终点,陈卓白游至半道,他不算是游得最快的人,但本就不算长的游泳赛道,也很难拉出太大的胜负。

    他看见,时舒面色如常,她打开她的包表面的五金开关扣,掀开马鞍皮,四指并拢握着包,手臂前举,向前推进,越过游泳池边界线的位置,停住。

    随着刚才林沐严的发问,徐欥这会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由得他更深入地去想,他便看见——

    时舒将橡木所制的包身翻转过来,包口朝下,她将里面绕成一团一团尚在蠕动的小青蛇径直倒入了第一条游泳赛道里。

    她眼,眨都没眨。

    澄澈碧蓝的泳池水——

    池水表面很快恢复如常,而奋勇争先的游泳人,不会注意到等待他的终点是……是胜利在欢呼,还是恐惧的袭击。

    这些蛇倒也不止一个品种。

    翠青蛇、绿锦蛇、黑线乌稍……

    都是曾经绕过他手腕的熟悉的品种。

    团成一团,像被精心绕起来的粗麻绳团。

    也像,他现在乱糟糟的思绪……

    他想起当时的场景,徐欥闭了下眼,那些柔软黏手的触感仍在手边挣扎。

    ……

    “这才叫扯平。”

    熟悉的清冷的声音,通过音响设备的处理,传播到屏幕之外,原声传播到徐欥的耳朵里。

    他听见——

    “这饭呢,我们就不吃了,酒呢,也没多少兴趣。”

    她的声音清冷,向着或游在终点,或在离终点处不过分毫距离停下,水里的一张张面露震惊之色的脸,沉沉掷去:“我来这儿呢,就只是想替我家π π,跟各位讨个公道。”

    水里的人,或震惊,或恐慌,但无疑……

    他们手里的动作都没有停。

    他们伸了手在水里捞,在身上摸,生怕他们的赛道里也被她掷了蛇团。

    但其实她没有。

    她的报复很明显只针对了当初的始作俑者。

    她又将视线只转移聚焦到陈卓白那张惊恐怖惧的脸上:“对了,你该足够庆幸,我是这个年纪才得知,你们这些肮脏的罪恶。”

    时舒蹲下来,纤长的手指随手搭在膝盖上:“不然,你以为你的下场,就只是我今天喂你几条蛇,这么简单么?”

    而陈卓白手里刚甩开一条绕在他手腕上的青蛇,整个人的状态仍是懵圈的。

    和徐欥当年遭遇过的,倒的确是一种真实还原。

    徐欥没见过当年他自己在第一条赛道里,在终点处甩掉满手的蛇的时候,他自己的表情,但这会儿,他好像在陈卓白脸上看到了。

    他想,他应该也是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

    原来,哪怕是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了。

    在游泳的时候,遇到突发事件,遇到突然围攻的蛇群,还是会害怕、恐惧、惊慌,狼狈不堪-

    “你当时的表现,比这个年纪的陈卓白,还要镇定上很多。”

    见徐欥走神。

    林沐严想了想,她也好像猜出了徐欥心中的所想,她回忆着当时的场景:“所以很多人以为,这没什么,真的就只是一场青少年之间的恶作剧游戏而已。”

    “因为他们并没有亲身经历过。”

    “所以,当你投诉举报后,是陈教练亲自去领导那里说的情,他说你没被吓到,你表现得很平静,这事儿可大可小,也不能真的闹开了,闹开了就是丑闻。”

    “所以就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当时我也以为没吓到你,不过,你后来退出了省队,再后来……我们大家就再也没有你的消息了。”

    “现在看来,其实你当时并不是不害怕,只是你从那个时候,就已经拥有了十分强大的精神内核。因为,你的情绪足够稳定,所以,你才会在那种毫无预料的时候,表现得如此淡定。”

    “我……”林沐严迟疑了一下,一鼓作气:“徐欥,其实,我一直都想再见你一面。”

    “我想当面跟你说一声对不起。其实,我那天看到他们做的事情了。但是因为我瞻前顾后,我担心我向你揭发了他们的行为,你会闹得人尽皆知,把我也暴露出来,我紧接着还有比赛,所以,我选择了当沉默的大多数。”

    “后来,你离开游泳队之后,我也有想过,如果当初,你能不那么善良,能够不那么念着陈教练的师徒情意,你用同样的方法报复他们,你是不是就不会放弃走体育竞技这条路,哪怕你不再选择游泳,你还有很多优秀的体育技能,比如滑雪,比如田径,又比如跳高……我记得你当年,在体育竞技上有着极高的天赋,从来也不只是表现在游泳这一项运动上。”

    “我真的不知道,你会因此退出省队。这些年,我得了很多奖,但我总是想起,如果你还在走这条路的话,你获得的奖项一定比我还要多。”

    林沐严没说的是,她后来也考虑过,是不是要去揭露当年的丑闻,但是,她软弱、退缩,她最终什么也没有去做,尽管她后来已是奥运冠军,她的证词至少有一定的舆论导向。

    尽管……她喜欢他。

    但她什么也没有做。

    “我总是想起,你背着包,离开省队的那个背影,隐忍又克制。”

    在徐欥眼中看来,她这自责有些多余。

    她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加害者,不过是个旁观者罢了,旁观者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问题,哪有什么对与错?

    “没关系,你有你的立场和选择。”

    徐欥表了态,便准备离开休息室了,他要回到刚才的地方,等着时舒出来。

    他们说好在那儿见的,他说好,会在那儿等她。

    他想在她出来的第一眼,就能够看到他。

    他要如实地告诉她,他已经都知道答案了。

    她不允许他和她一起进入游泳池的原因。

    她不允许他碰她包的原因。

    她明明说好不和冯彤合作,却又反悔了,先低头向冯彤打电话的原因。

    她推迟一天回澜城,一定要来参加这场所谓的聚餐的原因。

    甚至,她昨晚,几乎要将键盘敲出火花来的原因。

    都已经有答案了。

    徐欥设置的手机闹铃,也刚好在这一刻响了起来,十五钟到了。

    他很快转身,提步要走,却又直直愣了住。

    他看见——

    时舒就站在休息室的门边,她半倚着门,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他和她对上视线时,她抱着臂,道:

    “哇哦。”

    “我听墙根,被抓包了。”

    第53章

    与此同时, 看到手机里最新接受到的调查内容,冯彤恍然意识到,自己被时舒给摆了一道。

    时舒要给她的助理出气, 居然把她也拉下了水, 这是惦记着那天晚上,她在她这儿的那一笔帐呢。

    “以蛇还蛇”这坏点子明明是时舒想出来的。

    但这会所却是她冯彤开的,彩头也是她冯彤提供的,时舒出完气了, 现在也拍拍屁股走人了,剩下来的烂摊子可都是要她冯彤给收拾的。

    冯彤吃了嘴哑巴亏,这会儿坐在包厢里抱臂靠在沙发上, 喝了口茶压惊儿。

    她深深呼出口气, 很好, 不愧是爱记仇的小时总, 她的确是做到了, 一石二鸟,把两边都给恶心了一遍。

    孟珏也没想到, 时舒居然能够为了她的助理做到这种份上, 而眼前的人……她是不可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的。

    “彤姐,您看这?”孟珏:“那位夺了彩头的陈卓白,恐怕这辈子都不愿意再踏入这儿一步。”

    “这个年纪,他倒不至于被区区几条没毒的小青蛇给吓到再也不敢游泳,但……在这个地方, 被这群还算在长榆有头有脸的人物围观,足够让他颜面尽失。”

    比起受到惊吓, 没面子,才是他这种人真正在乎的东西, 真正受到伤害的。

    听了孟钰的话,冯彤漫不经心地道:“那你就把那间包厢的使用权和经营权给到那位小白。”

    “恐怕,他很难接受。”孟珏:“挺难堪的,不是吗?”

    “时舒不是要看我们的诚意么?”冯彤摆摆手:“借花献佛,你就照这么办吧。”

    “至于,那小白,我冯彤送出去的彩头,哪儿有随他要不要的道理?”

    “这彩头他是要也得要,他不要也得要,以后谁要定那间包厢,就让找他定呗。”

    “好。”孟珏:“那我去办。”

    “这不算什么。”冯彤耸了下肩,对孟珏说:“毕竟他毁掉的,是徐助理的前途,是一个少年的儿时梦想,这些都是他罪有应得。”

    “你不必为这样的人心软。”

    “那如果……”孟钰斗斗胆子。

    “孟珏,人和人不一样。”冯彤笑着打断他:“不要在我身上做不必要的假设。”-

    徐欥低着脑袋,跟在时舒身后,往外面走。

    等他抬起脑袋时,才发现这不是他们来的时候走的那条路。

    为了避免两个人越走越远,徐欥第一时间叫住了时舒的脚步:“时总,请您等一下。”

    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拿出手机,熟练地点开手机地图,同时判断出了这条路是否能走出去,离停车场有多远,是原路返回少走路,还是直接走出去少走路。

    “怎么?”

    徐欥很快将得出的关于路线的结论,分析给她听,时舒听完,只是“嗤”了声,不屑地评价了句:“知道你是交通达人了,我是路痴。”

    “我不是这个意思。”徐欥好脾气地解释:“助理的工作职责原本就包括了熟悉地图,组合各种交通路线。您是总裁,您有助理,有我,您的时间原本就没有必要过多地花费在这种小事上。”

    时舒继续往前走,明知道她这条路一直走到底,会沿着整个会所外围绕一圈,但劝说未果的徐欥,还是抿抿唇,默默地跟在了她的身后。

    她是总裁,她想走哪条路。

    那他就跟着她走哪条路好了。

    两个人影子随着步伐的快慢,不断在地面上交叠,重叠面积一会儿拉大,一会儿又缩短,直到彻底分开,再没有重叠。

    徐欥继续好脾气地解释:“我不是为了证明我是交通达人,才劝您原路返回的。”

    见时舒不理他,他又说:“我也不是因为自己不想绕远路而考虑。”

    仍不理。

    “我是因为……”他有些急了:“因为您还穿着高跟鞋,我担心您走太多路,等会儿,小腿会发胀发酸。而且高跟鞋皮质硬,走太多路,还容易磨损脚部的皮肤。会影响您晚上的睡眠质量。”

    她不理。

    回应他的,就只有晚风抚面,发丝轻扬。

    高跟鞋拍打地面的清脆响声,绕着耳。

    ……

    他们是从后门出来的,徐欥意外地发现,这是条樱花大道,道路两旁栽种了高大的樱花树,树上挂着祈愿的玻璃球,晚风一吹,清脆动听。

    刚好和高跟鞋敲地的声音编织成一段沉浸动听的交响乐,缓和婉转。

    与前门的音乐和喷泉,热闹的气氛不同,这里另有一种僻静安逸的感觉,很适合两个人安静地走着,然后说道一段往事或者心事。

    这会儿天黑了,路灯开着。

    徐欥和时舒走在这一条落满晚樱的樱花大道上,沉默着走过一段路程。

    她的脚步尖脆,他的脚步沉闷。

    因为时舒不理会他,徐欥就跟在她身后默默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挺惹人烦的,但还是决定不再多言什么,不再让那种被嫌弃的程度加深。

    四月晚樱,樱花成簇开放,铺满大片大片的树枝,枝头的樱花挤不下了,时不时地被挤下枝头,随着风飘飘落落,落樱成荫,便成了一条樱花大道。

    似乎是又有意提醒着路过的人,它是一段又一段故事的看客和听客。

    时舒的脚步开始变慢变缓,她穿着足足有七厘米的高跟鞋,这种高度的鞋跟不适合走太多的路,她原本就应该坐在汽车里,去哪儿都有司机跟随着,跑前跑后。

    但这后门人烟稀少,他又不可能将她一个人丢在这儿,他去取车。

    也……也不是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徐欥深深吸了口气,然后鼓起勇气。

    他加快了他的步伐,决心一鼓作气。

    地上的影子再一次有了交叠,重叠的双人影面积越来越大,又越来越小,直到再次分开。

    他赶超过了她。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年轻高大的身影垂直遮下来,挡住了她前面的去路。

    时舒被迫停下来,脚步声都不见了,耳边空荡,她掀起眼皮看他,唇抿得薄,眼中的不耐之意明显。

    总裁是不可能绕路的。

    只有助理让路之说。

    两人的视线这会儿对上,沉默着,无声较量着。

    为了聆听二人的心声,樱花的粉色花瓣化为春天的使者,从枝头飘落,它们在两人对视的视线里走过蜿蜒的路线,直到缀落在其中一人的鼻尖上。

    那人不耐烦地抬起指尖,蹭开不识趣的花瓣。

    她原本就是女性中身量偏高的那一类,现在又穿着高跟鞋,看起来的视觉效果就和他一般身高。

    但她的气场很强,而他……

    他没有气场。

    另一个识趣的人,那个自认为没有气场的人,他很快反应过来,主动认败,移开了视线。

    他脱下背包,赶在她彻底失去耐心之前,弯腰将一双崭新的女士运动鞋摆在地上,摆在她的高跟鞋面前。

    有偷听的花瓣落在她的高跟鞋上,落在运动鞋上,像手绘的花卉作品,到处都是春天的耳朵。

    她只穿黑色系。

    所以,他连运动鞋都给她准备的是黑色的运动鞋。

    他甚至能够耐心地蹲在地上,抬手掸开落在黑色鞋面上的一点儿粉,他解开鞋带,将鞋舌翻开,以保证,她将双脚从高跟鞋中抽离出来,再做一个挪一挪的动作,就能一下子穿进去运动鞋里。

    他这一连串的细致动作,就让人忍不住想要探一探究竟,让人想要知道——

    如果,她接受了他的心意,他是不是还能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漂亮的手指落在鞋带上,打一个漂亮的结,将她的运动鞋鞋带系好系紧?

    只是,时舒从来不穿运动鞋。

    她的更衣室、鞋柜里,只有黑色的高跟鞋,各种各样款式的黑色高跟鞋。所以,时舒看着面前的运动鞋,没有任何动作和反应。

    她听见,他声音不是很大,在风里却足够清晰,他说:“这是一条很漂亮的路。”

    “如果您一定要走这条路,那您能不能,先换上一双轻便的运动鞋,再继续往前走?”

    眼看着她皱着的眉心一点点松弛开。

    直到她叹了口气。

    “你真是。”时舒破了功,手腕抬起又放下,气笑了:“还真是对徐助理你,生气不起来。”

    徐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原来,时总,她是生气了啊。

    联系整晚前后发生的事情,他心里也已经有了猜测。

    但他不确定,她是因为,她从游泳池出来后,发现他没有守在两人约定好的地方等她而生气,还是因为,他没有得到她的允许,擅自走进了设备室而生气。

    又或许,两个原因都有?

    不确定的事情,那就问问。

    问问,说不定就确定了。

    问问,说不定就明白了。

    他就这么明明白白地问了。

    但——

    时总的答案是,都不是。

    她又叹了口气,似是有妥协,说:“我就不能是因为,你跟那位奥运冠军有说有笑,看着碍眼?”

    心里不舒服。

    她这答案倒的确在徐欥的预料之外。

    但既然她是因为这件事情感觉到碍眼了,那他便和她解释这件事情。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我没有笑,那样的情况下,我应该也笑不出来。”

    徐欥说:“但如果您认为我那样的处理方式不妥当,让您觉得碍眼了。那您能不能给我一些处理建议?我会按照您的要求纠正自己的言行。”

    他默了默,道得认真和诚恳:“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时舒一噎。

    她这墙根其实听得挺全面,他处理得,也还挺好的。

    但他既然这么问了,她身为总裁,总是要站在高处指点他两句的:“徐助理背着我,和别的女人私下里见面,这件事情的本身就挺不妥当的。”

    徐欥懵了懵,然后又解释:“我在今天以前并不认识那位女生,在今天以后,我也不会擅自和她见面。如果有必须要见面的理由,我会先请示您,您同意了我再见。”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不见。”

    “我要是,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不同意呢?”

    “您不讲道理,也有您的道理。”

    “哦。”时舒语气变了变:“如果她找你,是有很急的事情呢?”

    徐欥摇头:“不见。”

    “除了我以外,你身边所有的人都劝你去见?”

    “不见。”

    “我阿公和高博也加入了劝说大军。”

    “不见。”

    “我就不假设,你的家人也包括在内了。”时舒:“感觉对你来说,会是个手心手背的两难题。”

    徐欥抿着唇,低低地笑起来:“也不见。”

    时舒承认,他这态度和他的这些话,挺让她受用,她于是似笑非笑着,若有所指地道一句:“徐助理还挺会哄女人的。”

    她不生气了,徐欥的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

    一双狗狗眼弯起,徐欥笑着说:“我是成年人了,我有自己的心智和判断能力。我的家人,爸妈和我哥,他们会尊重和支持我自己的决定。他们不会让我经历那种,在您和他们之间陷入两难的局面。”

    夜色如泼墨般漆黑浓稠。

    一阵夜晚的暖风吹来,樱花的花瓣,像雨,又像雪,花瓣落在人的肩头,素雅洁净,像春心初初萌动。

    “开在白天的樱花,是粉色的和白色的,给人一种很温柔恬静的感觉,但其实,我觉得晚上的樱花更好看,她被夜色和月亮镶上一层雾蓝色的心事。”

    “您看,她如此神秘,清冷而又高贵。”

    “嗯,所以?”

    好似气氛到了那个让人逾矩的点上,徐欥回答说:“像您。”

    但有汽车一瞬间擦着耳,疾驰而过,掀起地上的花瓣,沦为城市污染的喇叭声,就这样顺带着捎走了他的心里话,注定要成为一种不合时宜的遗憾。

    “你刚才说什么?”

    徐欥张了张口,却发现那两个字无法再说出口了。

    他失去了再说一遍的时机。

    “樱花好看。”

    “糊弄我呢?”时舒轻嗤一声:“你刚刚明明只说了两个字。

    “好看。”

    “啧。”

    时舒最终还是没有换上那双运动鞋,她选择了沿原路返回。

    徐欥只好又将那双女士运动鞋用塑封袋装好,重新放进背包里。

    背包背在肩上,两个人走在成排的樱花树中间,抬头望不见天上的月色,满眼都是雾化的粉白,路灯将树将路将人,全部锐化虚化。

    人影仍旧在铺满樱花的道上高高长长地交叠着,交叠的面积,时而多,时而少。

    但影子再没有彻底分离过。

    第54章

    车子驶入内部道路, 停在酒店的停车场上,徐欥熄了火,但没急着先解车锁, 他看着后视镜里, 问:

    “您的套房里,是不是有游泳池?”

    “嗯,顶楼有,怎么了。”

    徐欥:“那我能不能, 跟您比赛游泳?”

    “现在?”

    “嗯。”

    原来时舒是不知道,他在青少年时期经历过被人嫉妒、记恨的时期,因为嫉妒, 那些本该是善良的年纪的少年, 正直正义公平的道德观被扭曲。

    他们在他的赛道里布置了陷阱, 数条绿色的小青蛇绕在他的手腕, 他的脚腕, 又如何能不给他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沉重的伤害。

    他原来在那样孤立无援的时候,独自经历了那些事情。

    但昨晚, 她既然已经弄清楚了他身上具体发生过什么事情了, 这会儿对教会他游泳这件事,也就没了什么执念。

    原本,她想要教会他游泳,只是因为,游泳是一项必备的生存技能。若他真是有一天不小心落水了, 他能够有自救自保的能力,而不是把活下去的希望交由别人选择, 寄托在别人的大发善心之中。

    毕竟当年……

    她不希望当年的事情在她身边再有人发生。

    但……他的情况不同。

    非要逼迫他去重新掌握这项技能,倒是极有可能将他推入涉险的境地。

    大不了, 她以后不带他去涉水的地方。

    “要不就算了。”时舒坐在汽车后排座位上,第一次在这件事情上和他交换了立场:“对你而言,能不能重新学会游泳,其实也没个所谓。”

    “它既不会影响你的日常生活,也无法提高你的生活品质。最多,也不过就是,避开,少去或者不去那些有水的地方而已。”

    徐欥没有回答。

    他仍坐在主驾驶位上,他仍乖乖地系着束缚着他的那条安全带,但原本落在后视镜里和她对视的视线慢慢垂下,落在低处。

    他仍没有解开车锁的意思。

    怎么?

    难道,她不答应他,跟他比赛游泳,他还能把她锁在车里,不成?

    “抱歉。”徐欥听她这么说,很快解锁开车辆:“我没有把您锁在车里的意思,我只是一时忘了。”

    车锁“啪嗒”一声,松开了禁锢与限制。

    她于是妥协地问了句:“心里没阴影了?”

    “不知道,不确定。”徐欥回答说:“但我现在,我就是……很想跟您痛快地比一场。”

    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

    他的胜负欲啊,一但被人激发出来那个苗头了,按也按不住,除非……

    那就治一治,灭一灭他的威风,好了。

    “产生溺水反应怎么算?”

    他仍一头热,答非所问:“我不会让您。”

    行吧。

    时舒不重不轻地拍了下大腿。

    是时候,也该解掉他身上那条束缚着他的安全带了。

    时舒从里侧推开车门,徐欥以为被她拒绝,视线又垂得更低了一些。

    她以后,都不会再愿意和他一起做游泳恢复性训练了吧?

    想到这里,一种低落的情绪攀上来,将人拖入迷茫之中,这种感觉不比当初放弃走游泳运动员这条路的时候轻松。

    直到,她绕过车身半圈,从外面拉开了主驾驶室的车门,她低头,纤长的手指落在他右边腰处。

    他顺着她的动作投过去视线,他看见——

    她的手指在安全带的卡扣上摁了一下,她亲自替他解开了安全带的卡扣。

    淡淡的薄荷清爽香气擦过鼻尖,他听见,她说:“还愣着做什么?”

    “到我的房间里来。”-

    套房位于酒店楼层的最高层。

    套房里有半层高的楼梯,走上去走到顶楼,就有一座私人游泳池。

    不对外开放的,仅对住在这个套房里的身份尊贵的客人开放的,私人游泳池。

    作为特殊供应的需求,泳池面积不算大,水质却非常清澈,周围的休息设施也做得高档,酒店方不可能怠慢了贵宾。

    而作为一个二人将进行游泳比赛角逐的场所,它也足够宽敞舒适,并且……它有它独特的私密性和实用性优势。

    徐欥今晚上没穿得像之前那样保守,将自己遮掩得严严实实。

    经由今晚这一出之后,他对于游泳这件事情,显然一下子放松自在了许多,就像是系在他身上很多年的一个死结,终于找到了困扰已久的化解办法。

    那就是拿剪刀剪。

    他穿了一身分体的游泳衣,短裤。

    但,上衣是长袖。

    黑色的游泳短裤,长度不及膝,大大方方地展示着他漂亮又流畅的腿部肌肉线条,他腿很长,大腿和小腿的肌肉各自紧实,又各自有不同的力量感。

    如时舒见过的那样,他有一双特别好看的腿。

    白色的游泳衣,拉链拉到脖颈儿处。

    就……很像原本只打算穿条游泳短裤来游泳的男人,犹豫斟酌再三之后,还是临时改变主意,往身上匆忙套了件上衣。

    但忙中出了错,套的是件长袖,而不是和短裤对应搭配的短袖或无袖。

    白黑的搭配,衬得他皮肤白,年轻,有青春感和蓬勃向上的少年感。

    他笑一笑,确认是又乖又可爱的甜弟无疑了。

    经过今晚上的一些折腾,时舒此刻心思单纯,也没个欣赏年轻男孩子清澈秀气的雅兴。

    她没多少逗他玩的兴致。

    她因此穿了身黑色的连体的泳衣,短袖短裤,腿白又纤细,长,而且直。

    两人都没有再过多言语,各自在各自的泳道上做好赛前准备。

    没有裁判,发令枪是手机设置的闹铃。

    手机闹铃一响。

    时舒有意落后他一瞬动作。

    她时刻注意着他的动静,她听到他在发令枪响起的那一刻,按时起跳,他这次没有抢跳。

    按照入水的声音,她不用看,也知道,他入水的姿势标准又漂亮。

    时舒稍悬的心情,发条自主地拧松,好像这一段时间在他重新获得游泳技能这件事情上,所做的努力都重新有了意义。

    尤其是今晚。

    是很有意义,很有价值的行为,不是么?

    ……

    随后,另一道纤细许多的身影也落入水中。

    徐欥听见动静,她纤瘦,落水的动作和幅度都比他轻巧很多。

    这是徐欥第一次能够如此清晰地判断她入水的声音,这让他再次感觉到了内心的平静。

    不是比赛,不是较量。

    而是,队友,是并肩作战。

    徐欥整个身体没入水中的时候,脑袋依旧是走神了一瞬,但这次,包裹和充斥他脑海的,不再是那些围绕着他攻击的,嘈杂的争论声,刺耳的讨伐声。

    也不再是,蛇群缠绕四肢。

    而是……

    今晚,他隔着显示屏,在显示屏里看到的场面。

    小青蛇缠绕着的,不是他的手腕和脚腕,咬的也不是他的手指。

    而是陈卓白的。

    以及——

    时舒那句:“这才叫扯平。”

    “我来这儿,只是想替我们家ππ,向各位讨个公道。”

    “虽然迟了点,但我这人不喜欢吃亏。”

    我们家。

    ππ。

    尽管知道这是她在外人面前维护他的一种称呼,但……徐欥还是忍不住,心脏颤动了一下,像小时候试卷分数比别人高,老师在全班面前念出他名字时的那种小小的喜悦。

    这种快乐,小时候能让他开心一整天。

    而如今念出他名字的人,是时舒,评卷人变成了她,那种快乐和喜悦好像于不经意间,悄然翻了无数个倍数。

    时舒有意留意他那边的动静,她有意等着他,她感觉到旁边的泳道,他稍稍落后的速度很快提上来,四肢的肌肉拨动水流的阻力,他拨开水浪,将水线甩得越来越远。

    脑袋潜入水里,脑袋仰出水面。

    手臂触到池壁,一个灵活而从容的翻身动作,他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沉稳地游去。

    手臂摆动的速度加快,整体的速度加快。

    他很快超过她。

    游第二个来回了。

    他的体力很好。

    是天赋。

    荒废了这么多年的游泳技能,于他而言,好像重新捡起来也不是很难,重新拾起了游泳这项技能以后,他的速度和技术退化都不是很多。

    有一点那位叫做林沐严的奥运冠军说得没错。

    如果他当初没有离开那个赛道,没有放弃体育之路,他今天在这个行业,一定是有着不凡的成就,而他不过才迈入他的二十三岁不久。

    他原本该是那个领域里,一股很强的力量。

    来势汹汹。

    让竞争对手感觉到害怕,去为国争光。

    争夺世界冠军。

    所以,怎么才能扯平呢?

    是扯不平的。

    大概是意识到他已经遥遥领先了她,时舒注意到他的速度慢了下来。

    他开始等她。

    他没有那种重新获得了某项技能之后的欣喜若狂,得意忘形。

    他是沉稳沉得住气的性子,他在他擅长的领域,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刻,犹记得感恩,感恩是谁将他拉出了泥潭,彻底拉出了困境,重新遇见了身体的自由。

    就像——

    他喜欢的风信子一样。

    重新开始热爱。

    他获得了新生。

    不需要大声地道一句:“我让你。”

    “来追我。”

    不需要语言交流,仅凭借他挥慢的手臂,放缓的游泳速度,时舒便能够准确地接收到他的意思,并且迅速及时给出了身体动作的回应。

    她加快了速度,在他慢下来的速度里,她又重新超过他。

    一直到,她先抵达终点。

    时舒双手撑住池壁,利落地上岸,她很快动作敏捷地拎起白色的浴巾裹在身上,侧着头,擦拭干净脸上和头发上的水。

    半干不湿的长卷发散着,她用一支黑色简单的发簪挽起,挽在脑后。

    徐欥紧着她身后起水。

    他张望着寻找浴巾的悬挂位置,身上落下来许多水,他双手压住头发往后顺毛,手移开之后,头发上的水就全部涌到脖颈儿处,积压在深深的锁骨凹处。

    他脸上残留的水渍顺着脸颊的弧度往下/流,聚集在下颌处,滴滴答答、淅淅沥沥。

    像一场漏过屋檐的雨水,又在那深深的锁骨凹处集合出了浪漫和自由。

    像夏日池塘里的荷叶,兜着池塘里新鲜的水珠,风一吹,荷叶风尘仆仆,水珠摇摇晃晃,自由兜不住,浪漫也兜不住。

    那本就不算长的短茬,齐齐地往后顺着,饱满的额头完全露出来。

    这样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颜值,并且另有一种运动过后的性感,年轻的、男性的、运动的,荷尔蒙的无限释放。

    时舒已经擦完头发,裹着浴巾坐在休息椅上喝水,不忘调侃他一句:“不是说,不会让我?”

    被她看出来了。

    徐欥取了浴巾裹在身上,他擦头发的动作慢条斯理。擦完头发后,他脑袋又像波浪鼓一样两边拨了拨,模样又乖又可爱,很像落水的小狗淋湿了身体,尽管已经裹上一条浴巾,他还是要坚持靠自己抖干净头发里的水含量。

    “嗯,但我说的我不会让您,不是我不会让您赢。”他笑一笑,说:“而……不会让您输。”

    时舒愣神须臾。

    又很快恢复常色。

    “很想认真地跟您说一声谢谢。”徐欥在她身旁的休息椅上正襟危坐着,他仍保持着微笑,但这笑容幅度不是很深,笑容就只是他说话时的一副乖乖的表情,当然,仍能看出他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谢谢您。”

    时舒看着他,仿佛推开了通往旧时光的大门。

    沉重的铁门从里侧打开,时舒看见一张温驯乖巧的脸,秀气的五官柔软无害,他莹润的眼神中噙着水汽。

    是淋过一场大雨滂沱后,湿漉漉的大狗不断舔舐着身体的伤口,他已将自己疗得初愈,又恰好遇到她递上一把干燥的伞,他便全把功劳归于一把伞,归于递给他伞的那个人,滴水恩,涌泉报。

    人不会爱上一个她举手之劳帮助过的人。

    除非他们一起经历过很多的事情,因为日久生情。

    除非,这不是举手之劳。

    而是她无论如何,都会去为他做的。

    因为喜欢他。

    “不嫌我多事儿?”时舒问。

    他感激她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嫌她多事儿?

    徐欥摇头:“当然不会。”

    他顿了顿,湿润的狗狗眼眨一眨:“我能不能向你讲述,我的故事版本?”

    或许,与她从别人口中获取到的信息,或许稍有不同。

    他讲述的是,他和陈卓白的恩怨,因何而起。

    “嗯。”时舒点头:“很乐意听徐助理你的分享。”

    时舒注意到他因为正襟危坐,而导致游泳短裤裤腿凑高,大腿处的淤青一不小心就露出了蛛丝马迹。

    “但在那之前。”时舒于是拐了个弯儿:“先遵个医嘱?”

    已经做好了分享准备的徐欥,突然被她打断,他懵了懵:“嗯?”

    “裤腿卷高点儿,我看看。”

    徐欥这才发现她的目光停留在何处,他下意识地攒着裤腿往下扯,想要遮住那块淤青,并表示,不用了,他已经用冰袋冰敷过,并且也涂过药,它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其实已经没什么事了。

    时舒言简意赅:“要我亲自帮你卷裤腿?”

    “……我自己卷。”

    第55章

    徐欥便只好将攥在手里的潮湿布料往上面翻卷。

    尽管有一些心理准备, 但在徐欥卷起裤腿后,看到他白皙的大腿上出现这么一片郁紫色的淤青,时舒还是感觉到了心底有异样情绪的产生。

    她清楚自己是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 他是因为保护她而受的伤吗?

    并不是。

    而是因为, 她会心疼。

    她会心疼眼前这个人,身上的,心里的……

    每一处伤痕。

    时舒眉心蹙了蹙,又进一步要求:“上衣也脱掉。”

    徐欥小声反对:“不脱行吗?”

    “你说呢?”

    “不行。”徐欥挫败:“您不会同意的。”

    “我也拒绝不了您。”

    或者说, 他不想拒绝她。

    拉链在空荡寂静的夜晚里扯出长长一条嘶哑的痕迹,他脱掉上衣的动作缓慢而迟疑,像是极度不愿意, 将身上所有的淤青暴露在她面前。

    但……他还是脱了。

    他的身体色泽很好看, 皮肤是好看的冷白色, 皮肤表面没有一条疤痕或破损, 干净俊美, 肌肉的力量感恰到好处,线条流畅又坚毅。

    但时舒这会儿, 的确没有欣赏的心情。

    她看见, 他的肩,他的背,他的腰部……都分别有小片面积的郁紫色淤青,色深,在他本就白得晃眼的皮肤上, 不断挑战着她的视觉神经,看上去触目又惊心, 时舒因此倒吸了口凉气。

    时舒垂下视线,没有再继续多言。

    她拍了拍他坐着的休息椅, 又继续吩咐:“趴着。”

    他这回倒是听话地转了个身,乖乖地趴下了。

    他个子高,一张休息椅载不住他的长身,他的腿悬空挂着,长长一截,那种感觉应该是需要身体的力量支撑的,没那么舒服,但他也没有表现出来,仍依靠骨骼和肌肉的收缩张弛,默默地发着力。

    知道他这害羞腼腆的性格,大概在她面前脱掉上衣,只穿着一条游泳裤,已经是他最大的接受度,时舒也没有再过多戏弄他。

    她没说话,起身往他腿部垫了张软椅,让他能够趴得舒服一点儿。

    他接收到她的好意,惶恐又有些惊喜,且道一句:“谢谢您。”

    看着他这副乖巧的模样,时舒有些动容,唇角轻轻一扯,很快又消失不见。

    她取了条干燥的毛巾压在他的淤青处,然后,手附在毛巾上,隔着毛巾的厚度,动作轻缓地给他按揉着。

    每一处。

    从肩到大腿。

    手指的力道刚落下时,他的身体就很明显地僵硬了下,她揉到哪儿,他就僵到哪儿。

    不是隔了条厚厚的毛巾么?

    他的身体真敏感^o^。

    时舒想。

    为了很好地分散他的注意力,时舒这才松了口:“嗯,你继续说着,我在听。”

    她手中的力道,仍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徐欥说,他与陈卓白原本没有什么交集,但他的游泳教练陈运教练是陈卓白的父亲。

    他原本在几个项目中平衡训练节奏,但陈教练说服他要把重心从别的项目转移,全身心投入到游泳训练之后,他就停止了别的项目的训练。

    总有取舍。

    他说,他并没有后悔过当初的决定。

    ……

    不一会儿,酒店的客房服务送来了时舒需要的热敷包。时舒看了看,问:“这个怎么使用?”

    徐欥原本松松垂着的肘部屈起,一副顺势起身的打算:“还是我自己来。”

    “别动。”时舒拍了他的肩一下:“你继续说。”

    她的力道不重,但也不算温柔。

    她是初学者。

    在照顾人这件事情上。

    但……那处的毛巾脱落,她直接打在了他的皮肤上,徐欥因此感觉到,他的肩部好像被电击了一下,密密麻麻的电流感在肩上聚集,然后向四周分散而去。

    他因此,身体又更僵硬了。

    时舒已经研究出了热敷包的使用方法,她隔着热敷包继续给他热敷。

    那种短暂的麻痹感因此得到缓释,他镇定了一些。

    他继续说。

    陈运教练其实待他很好,训练的节奏和强度都比较大,他因此进步很快。没多久,他就在游泳队里有了一些小小的名气。

    只是,不知道从哪天起,他好像取代了陈教练的儿子陈卓白,成为了陈教练常常挂在嘴边的“骄傲”。

    他说的是,陈卓白对他的敌意,因何而起?

    ……

    后来的事儿,她就知道了。

    因为不满父亲对自己的关注,被不相干的人分散去很多,陈卓白用了一些方法来孤立他、针对他,最严重的一次,是用蛇团丢在他的泳道中,来吓唬他。

    现在想来,可能没有那么可怕。

    但对于那个年纪的他,的确是一场噩梦。

    “我睡觉的时候,手里面抓着柔软的被子,都会突然惊醒。”

    后来的几次比赛当中,他发挥都不太好。

    长此以往,精神压力很大,恶性循环,他就经常失误,起跳失误,抢跳,他开始被谩骂,被失望。

    精神压力太大了,发生过几次溺水事件。

    出于安全考虑,新的游泳教练建议他先休息一段时间,但他还是选择了在那个时候退出省队,放弃了游泳。

    他突然坐了起来,似乎是担心给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您会不会觉得,我放弃游泳是一种软弱无能,懦弱的表现?”

    他又挫败地说:“您肯定会这么觉得,因为我遇到困难,首先选择的是放弃。”

    因为他的突然反应,时舒手里的热敷袋偏移了地方,她只好无奈地换了呼吸,忍着:“不会,但你趴好。”

    “哦。”

    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徐欥十三岁。

    他算了算年纪,他十三岁的时候,她应该是刚好才满二十岁。二十岁的年纪,意气风发,如果他早早地就认识了她,那么二十岁的她,会给十三岁的他,一些什么样的建议呢?

    “我的选择会和今天一样。”时舒冷静地分析:“不会是当时的你,想听到的建议。”

    “但人生的选择,并没有什么对错之分。”时舒:“你放弃了游泳,选择了继续念书,按部就班地读初中、高中、参加艺考,读大学本科,选修双学位,你的人生仍在继续,并且有另外一番建树和风采。”

    而命运的轨迹,无数条蜿蜒转折的山路之后,兜兜转转,将原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两个人行走的人生之路,在长榆这个地方勾了一笔停顿的标点符号。

    从此,原本要走不同路的两个人开始有了交集。

    命运的巧妙之处在于,他们于人群之中第一眼初见时,被彼此吸引去短暂而足够惊艳的目光,但并不知,那其实是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和注定,而不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命运将他送到她的身边,她从一开始被他礼貌乖巧的特质所吸引,到愿意去发现这个人身上的优缺点,想要了解他的过往经历,再到足够谈得上喜欢这个人,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符合她一向高效的自我认知。

    “我不是大家所认为的那样,任由别人欺负,不知道反抗。其实,我有尝试过告发检举,可是……陈教练他来求我,他请求我,不要断送了陈卓白的前途。”

    “他在他孩子的前途上,选择了舍弃我。”徐欥低垂下眉眼:“但是……是陈教练将我带到长榆,陈教练于我有知遇之恩。”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徐欥:“家庭遭遇重大的变故,所有的积蓄和财产被没收上缴,外公的声誉被抵毁。爸妈和我哥,他们被迫异国他乡,他们比我更艰难,有比我身上发生的挫折更烦心的事情,我……我没有告诉他们。”

    “住在老城区的一些本土老人们,常说白里弄那地方风水不好,所以,我才会……我把向命运低头、妥协,当成是和自己达成的一种和解。”

    “您会不会也因此觉得我是命不好,所以,一生都不会过得顺遂?只好做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

    时舒静静地听着他说自己的事情,并不急着表态。

    “你自己怎么认为?”

    “我觉得,做平凡的普通人没什么不好。”

    第一次遭遇命运的不公时,他年纪尚小,还会用哭来表达抗议。但后来,他每一次遭遇命运的不公,他都会觉得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变得强大了一次。

    “到现在,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打倒我了。”

    “嗯,不会。”

    人会在某一个时间段之前,经历掉所有不好的事情,有的人是在18岁之前,有的人是在30岁之前,也有的人……是在生命终止前。

    把那些不好的事情全部经历完以后,他就会变得强大,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倒他了。

    “恭喜你,变成了一个精神内核无比强大的人。”

    “但其实。”徐欥的笑容淡去一些,他认真地坐着,裹着浴巾,认真地道:“因为您,我也还是会有一些顾虑。”

    “什么顾虑?”

    他又动了下身体,浴巾在他的背上滑脱一点。

    “顾虑那么多。”看他这模样,时舒忍不住唇角上扬出一点儿弧度:“你也不累。”

    他是担心牵连她。

    现在网络太发达了,他不希望,她因为他陷入到某种争议中,不希望她的声誉,因为他的事情受到一点点影响。

    他担心,今天这件事情会被有心之人利用,传播到网上,这件事情就会被歪曲,被过分解读。

    而从来都是,人言可畏。

    如果因为他的原因,迫使她处于那样的境地,他要自责内疚的。

    时舒耸下肩:“我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做我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她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她只在意,他受了委屈,在过去的这些年里,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他主持公道。

    她不知道如果她放任不管,又或是她没有了解到这件事情,那么在将来的日子里,会不会有别人,愿意为他挺身而出,但那是别人的选择题,与她无关。

    她的世界里,从不设置选择题,她只做判断题。

    而她做过的那些选择题,都是他出的。

    所以,没关系。

    过去没有人站出来替他撑腰没关系,她会替他主持公道。不管时间过去了多久,他们不敢的,她敢。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地面的方向,地上的水渍晕开,他唇抿直,眼睛红红的,视线发散:“可是,我在乎的。”

    徐欥:“我在乎所有对您不利的影响。”

    他的声音有一些微颤,眸中有水泽布施。

    一种少年破碎的感觉在他周身发酵,酝酿,如果再这么聊下去,似乎他能掉出两滴眼泪来。

    打住。

    她经不住。

    想到什么,时舒说:“医生开给你的药呢?”

    “我帮你涂药。”

    话题切换得太快。

    “啊?”徐欥头摇得像鼓:“不用了。”

    时舒拍了下他的肩:“快点。”

    “在我的背包里。”徐欥再一次打算起身:“那我去拿。”

    他的背包洗得干干净净,就放在不远处。

    时舒说:“不用了,你趴着吧,我去就好。”

    “还是我去……”

    时舒开玩笑道:“你的背包里,有我不能看的东西?”

    “没有的。”徐欥赶紧摇头,像是急于做一种表态:“我背包里的全部物品,您都可以看。”

    “好。”

    徐欥仍保持着趴卧的动作,乖乖地等着时舒拿着涂抹的药回来。

    他听着她的脚步声渐远。

    她的脚步声又逐渐变近。

    但……她的脚步声中,好像是多了一些什么东西,急促的,有情绪的……烦躁的。

    意识到什么,徐欥猛地坐起身来,不对,他包里,有……

    有她不能看的东西。

    容不得徐欥心中警铃大作了。

    她已经去而复返了。

    随后,就见时舒站在她面前。

    她手里也没有拿着医生开的活血化淤的软膏,而是一个熟悉的包装盒。

    她将那个未拆封的包装盒,扔到他手上。

    她嗤笑一声:

    “徐助理这是给我准备的,还是给你准备的,还是给我跟你准备的?”

    第56章

    隔日上午的飞机。

    出发前, 时舒在酒店套房的书房里,会见了来向她请罪的张高磊。

    张高磊其实是昨天晚上电话联系她的,他以为她按照既定的行程, 现在人已经回到了澜城。

    于是, 他在电话里给她赔罪。

    为自己单方面爽约总裁,没有陪总裁滑雪的行为,进行自我忏悔和谴责。

    时舒在电话里,反问他:“张总经理是准备一个电话就想把我给糊弄过去?”

    “诚意和歉意, 你总得要有一个吧?”

    隔着电话听筒,都能感受到总裁的追究和不好说话,张高磊看着身旁的太太, 咬着牙, 指指太太, 仿佛是用眼神在说:看你出的馊主意。

    可他嘴上却还是要卑微道一句:“那我买明天一早的航班, 我飞趟澜城, 当面来给您道歉?”

    澜城就不必。

    时舒表示明天上午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给到他,希望他能够准时, 不会耽误了她的航班。

    “您还在长榆?”

    张高磊有些诧异, 她该不会是为了等他道歉,一直在长榆等着了吧?

    “想什么呢?”时舒无语住:“当然不是了。”

    “那您怎么还在长榆?”

    这一瞬,有要被拿捏住的倾向,时舒的语气也有一丝不自然:“我有私事耽搁了。”

    “原来是这样。”

    待张高磊挂完电话后,一旁的张太太, 问他:

    “怎么说?时总是不是表面生你的气,但内心里却还是挺高兴的?”

    “高兴什么高兴。”张高磊:“她很不高兴。”

    “你看你, 非要磕什么总裁和助理,偷鸡不成蚀把米。”

    “还说我和他们一起去滑雪了, 我就是当电灯泡,我战战兢兢的职场半辈子,差点就要毁在你手里了。”

    “不该啊。”张太太疑惑道:“她要滑雪,哪个地方不能滑?哪个季节不能滑?跟谁不能滑?要跟你和小徐一起去?你年老色衰,她肯定看不上你,那就只能是想跟年轻帅气的小徐一起去滑雪了。”

    张高磊:“……我年老色衰吗?”

    “老婆,你现在是在嫌弃我吗?”

    张太太理啊不理他。

    “那她为什么不高兴呢?难道真是我推断错了?她就真的只是想在非雪季,在长榆这种不出名的滑雪场,和两个下属一起滑雪?”

    张太太没想明白时舒的行为,但是反应过来另外一件事情,她拔高了音量:“张高磊。”

    她皱着眉头:“你刚才,是跟我大声说话了?”

    张高磊气势弱下去几分:“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我哪儿敢怪罪太太呢?是我没有担当,没有察言观色的好本事。”张高磊轻轻拍了下额头,又摇摇头:“不敢怪罪太太的。”-

    所以,才有了眼前这一幕。

    时舒坐着,张高磊毕恭毕敬地站着。

    “是我糊涂了,弄巧成拙。”

    时舒抱臂,身体后仰,靠在人体工学座椅上,姿态放松,典型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说说看,张总怎么个弄巧成拙法?”

    她鼻梁上架着副眼镜,添几分深沉。

    张高磊自然不会拿太太当挡箭牌,只得硬着头皮往自己身上包揽。

    他把太太磕的那一套往自己脑袋上一按,他如实说,他车坏了,打不到车,不过都是推辞之词。

    他说,他以为,时总答应和他们一起去滑雪,是因为时总想和小徐一起滑雪,但又不好意思让他别去,毕竟这建议是他提出来的。

    时总做不出来,过河拆桥、卸磨杀驴那样的事情。

    他就是,就是想撮合他们两个人。

    “磕了您和小徐的CP。”说完后,张高磊又赶紧说:“是我乱点鸳鸯谱。”

    “的确是做错了,我也认罚,您给我降职或者降薪降级,我都认。”

    时舒看着他,要笑不笑的:“在我看来,张总经理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张高磊:“……”

    杀了他吧。

    “还请您明说。”张高磊这么一说,又立即反应过来:“您是因为我自以为是,耍了小聪明,替您拿了主张。”

    如果他直接和她说,他不想和他们两个人去滑雪,是因为不想当电灯泡,她可能接受,也可能拒绝,但都不会问责他。

    时舒点了点头:“嗯,差不多是这样。”

    得到了时舒的原谅之后,张高磊脑中又蹿出个想法来,没准儿,他太太还真磕对了?

    “那您对小徐,我是说徐助,您的态度是?”

    时舒浅浅提了下唇角,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到了,张总你还有什么别的问题,需要跟我的助理重新约,我们见面的时间。”

    不过是一句话几秒钟的事情,但既然她不愿意透露她的态度,张高磊也只好按压住内心的好奇。

    “行,那您一路顺风。”

    “对了,充电桩公路铺设的项目,后续由你跟进对接。”

    这……她这又多说了一句话了。

    她就是不想告诉他。

    张高磊:“……好的。”

    时舒起身,拎起手边的包,先于张高磊离开,高跟鞋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笃的声音,气场很强。

    手里的行李箱擦过张高磊身旁时,张高磊听见她说:“张总是第一个知道,我的答案的人。”

    “?”

    张高磊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他因此,在时舒从套房里面打开门时,他看见门外正抬了手准备敲门的徐欥的时候,他给他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但……徐欥唇瓣微张。

    并没有获得和张高磊打招呼或者交流的机会。

    因为,时舒顺手关上了门。

    而门内的张高磊再次回味时舒的话,突然明白,他为什么是第一知晓她答案的人了。

    因为,当局者,迟钝-

    长榆飞往澜城的航班上。

    时舒正觉得座位上颈枕和颈部不太贴合,她也因此有点儿想念,来程的时候,徐欥往她颈后垫的那个U型枕,他那个枕头很舒服,不知道他在哪儿买的。

    年轻帅气的空乘便巧合地转交给她一个手提纸袋,他微笑着说,是经济舱一位姓徐的先生托他转交的。

    “经济舱?”时舒想起她昨晚上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明天,不许跟我坐在一起。”

    但她也没让他坐经济舱去。

    时舒点头,生硬地和空乘道了声谢谢。

    然后,打开手提纸袋,里面装的是她来的时候,徐助理给她准备的U型枕和午睡毯。

    时舒拿了出来,闻到U型枕和午睡毯上面有好闻的花香味道,还有一丝清凉的薄荷味道,是他清洗过晾干的气息。

    原本昨晚,她为他解开了困扰已久的心结,该是个愉快而温馨的夜晚。

    吐露心声,彼此进一步了解。

    或许气氛到了那样的时刻,她也会自然而然地问他一句:徐助理,你要不要跟我交往试试?

    如果不是她在他的背包里,发现了一盒避孕套的话。

    ……

    看到将军门外,高博只接回来时舒一人,时文奎凑上前问:“你一个人呐?”

    “嗯。”时舒:“您本来也就只有我一个后代。”

    “咱们家本来就人丁稀薄。”

    时文奎:“……”

    她吃错药了?

    时文奎摸了摸鼻子,惹不起哦。

    时文奎于是继续惹她:“谁跟你谈血脉了?”

    “嗯,您谈的是血脉压制。”

    “南郊不去了?”

    “不去。”

    “不跟我分居了?”

    “嗯。”时舒点头:“我留在西山,伺候您。”

    “?”时文奎:“你会伺候人?”

    “我可以学。”

    “但是……”时文奎想到了那杯五次糖的齁甜美式:“那我不会短寿吧?”

    时舒舌尖抵抵牙,忍不住笑了下:“那还挺可惜。”

    时文奎一噎,只好明着问:“我只是想问小徐助理呢?他为什么没送你回来?”

    他想说的是,这大晚上的,她也不邀请小徐助理一起回来吃晚餐,他们家又不多他一碗饭。

    但,时文奎总觉得,时舒今天对徐欥的态度有点莫名怪异,时文奎于是接着试探道:“好几天没喝到他冲的咖啡了,有点嘴馋。”

    她果然说:“您晚上喝什么咖啡?”

    时文奎只好说:“好嘛,不让喝就不喝嘛。”

    他又自我安慰:“有人管总比没人管的好。”

    ……

    “所以,小徐到底哪儿惹她不高兴了?”

    直到睡觉前,时文奎还是问了高博这个问题。

    高博替他盖被子的动作一顿:“说来话长。”

    高博居然知道?

    他都不知道,高博居然知道?

    时文奎来了精神,一把按住高博替他盖被子的手:“那你长话短说。”

    “那您会失眠。”

    “失眠就失眠,老人家少睡一晚怎么了?”

    “您失眠,倒霉的是我。”

    “我不弄明白我也失眠。”时文奎坐了起来:“我失眠我就会跟你彻夜谈心,倒霉的还是你。”

    高博:“……”

    高博只好用脚勾了张椅子过来坐下。

    时文奎坐在床上道:“我发现,高博你腿挺长的。”

    高博:“嗯,您手也挺长的。”

    时文奎眉头一挑:“怎么说?”

    “您手伸得挺长的。”

    时文奎又一噎:“我管太宽了?”

    高博抿着唇,一副“您说呢”的样子。

    但高博还是告诉了他,两个人之间发生的误会。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高博去机场接他们,徐欥替时舒关好后排车门,对高博说:“麻烦董助。”

    高博就多嘴,问了徐欥一句:“那你去哪儿?”

    徐欥说:“我先回家了。”

    紧接着,后排座椅上,时舒就抛物线过来了一个盒子。

    “差点扔我脸上。”

    高博转告时文奎。

    还好他身手敏捷。

    早知道,他就不跟她说话了。

    他也没跟她说话,他只是跟她的助理说话而已,现在连跟她的助理讲话都不行了吗?

    时文奎听后,一副不信的模样:“怎么可能呢?”

    “他是小狗,又不是傻狗。”时文奎:“他怎么可能买那东西放在背包里,时刻准备着?

    “……”高博沉默了一会儿:“是我。”

    “跟你有什么关系?”时文奎沉默了一会儿,果然又开始怪罪起高博来了:“所以,你为什么要给小徐助理那东西?”

    “你为什么要给他们制造这种人为的误会?”

    “最初这不是您的意思?”

    眼看着,内讧即将起。

    时文奎又陷入了沉思。

    他别扭地道:“你不能体谅我一个老头,又当爹又当妈,又当外公又当外婆的,你不能为我分担点儿什么吗?”

    “再说我让你直接放了吗?”时文奎:“我是让你提醒她,在国外一个人要保护好自己。”

    “我一个男的,我怎么提醒?”高博:“何况我还比她小两岁。”

    他一个十三岁的青春期男生,要怎么告诉十五岁即将出国的她,如果交了男朋友,要做好保护措施?

    他只能笨拙地将她的行李箱拉开一条缝。

    把东西塞进去。

    “唉,苦了你了。”时文奎:“但她没怀疑过吗?”

    “她从小聪明。”

    “嗯。”高博:“所以,我模仿您的笔迹,给她留了信。她一直以为,这是您的行为。”

    时文奎:“?”

    ……

    窗外,一阵风起,后院的竹林簌簌作响。

    时文奎叹了口气:“唉,也是难为你了。”-

    澜城机场离西山还算近,但离市中心的老城区就挺远的,徐欥辗转地铁多条线路,才回到家。

    徐宪瑭刚好回来拿东西,看到出差回来的弟弟,跟几天没睡觉了一般。

    “怎么无精打采的?”徐宪瑭:“这么累?”

    徐欥就三言两语地倾诉了一下。

    他心中的郁闷。

    “为什么不解释?”徐宪瑭问:“说不是你买的。”

    没给解释的机会。

    而且——

    “重要吗?”徐欥:“出现在我的包里,就是我的行为。即便不是我的初衷和本意,也是我默许和认同。”

    徐宪瑭坐在院子里荡秋千,扫一眼院子中的墙绘图,安慰弟弟:“你个傻狗。”

    徐欥抿抿唇:“……”

    他忍不住回一句:“哥,你要是不会安慰人,你就别安慰了。”

    看着向来很有条理的弟弟将旅行箱和背包随手立在墙角,转头就往地下室走。

    他不是一向儿都要先收拾好东西再做别的事情吗?

    徐宪瑭从秋千上站起来,追问:“你去哪?”

    徐欥步子不停,回答他:“我想去游泳。”

    徐宪瑭懵了懵:?”

    他说,他想干什么去?

    想去游泳?

    那不就等于是——

    徐宪瑭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劝:“你别想不开啊?π π。”

    “不就是你包里放了一盒避孕套吗?”

    徐欥唇线抿得更直了:“……”

    他就不该试图从一个心理咨询师身上,获得心安。

    徐宪瑭仍跟在他身后:“多大点事啊?你又没用过。”

    徐宪瑭劝了徐欥几句,也跟着他到了地下室的门口。

    “正反你都分不出来吧?”

    徐欥:“……”

    还有……正反吗?

    徐宪瑭这句话说完,听见地下室的门砰一声被关上。

    他被徐欥关在了门外。

    徐宪瑭:“……”

    他弟弟因为一盒没拆封的避孕套,把他关在了门外。哦,不对,他弟弟因为一盒没拆封的避孕套,把自己锁在了地下室。

    就像小时候,他邀请弟弟看恐怖片的时候,那样无助和抗拒。

    徐宪瑭尝试推了推地下室的门。

    门撕开一条缝。

    哦,他没锁门。

    不过,刚才是他耳朵听岔了吗?

    他什么时候说游泳两个字,说得这么轻松了?

    待徐宪瑭紧跟着徐欥到地下室,发现,他居然还真的游起来了。

    徐宪瑭蹲在泳池边上,问:“你能游了?”

    “嗯。”

    “你怎么出了趟差,突然能游泳了?”

    徐欥不想再跟心理咨询师聊起去出差的事情了。

    他问:“哥,你要跟我比赛吗?”

    徐宪瑭点头:“可以啊。”

    徐欥重新可以游泳,这是一件非常开心的事情,徐宪瑭自然不会扫他的兴致。

    徐宪瑭边脱衣服,边问:“不过你刚刚恢复状态,要不要我让你一圈?”

    徐欥在水里回答:“不用。”

    “是你说的啊。”徐宪瑭换了游泳裤,入水:“那哥不让你了啊。”

    “嗯,好。”

    待徐宪瑭游完来回五圈上来,看见徐欥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了:“你干嘛把自己裹成那样?”

    他身上淤青未散,他不想让他看见。

    徐宪瑭却以为他害羞,语气古怪又戏谑:“你身上是有哪个部位我没见过?你忘了小时候,我还经常给你洗澡?”

    徐欥:“……”

    徐欥丢给徐宪瑭一瓶水。

    徐宪塘接住:“你刚才游了几圈?”

    “十。”

    “啧。”徐宪瑭坐下来喝水,偏头看向徐欥:“你那么会游,就不能让让我吗?”

    他仰头喝水,修长的颈线白皙又漂亮。

    难怪,那个时候,他作为一个实力小将,会有那么多的颜粉。

    如今,他长大了。

    比小时候更有魅力。

    性格沉稳又内敛。

    他不再是少年,而是年轻男人。

    徐宪瑭听见徐欥说:“我不会让你的。”

    徐宪瑭:“……”

    第57章

    秘书办的同事们最近也发现了时总和徐助之间。

    关系的微妙变化。

    起初是——

    时总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准时下班后, 她从长榆回来,就又开始加班了,而徐助……

    时总都在加班, 徐助, 他作为总裁助理,当然也不会准时下班。

    时总去研究院的次数和时间多了起来,并且拒绝了徐助的同行,理由是:你又不懂技术。

    “你不懂技术吗?”许叶霖问徐欥:“你不是前段时间专攻了集团当前的几个大项目吗?”

    要一个艺术生, 从头到尾去建立所有项目的全部知识体系,花费的时间和精力,需要很多, 也困难。

    但有便捷的学习方法。

    那就是从当前的主要项目着手, 去扩展相对应的知识储备。

    这种方法虽然经不住仔细推敲和考究, 肯定也比不上相关专业出身的技术人员扎实的基本功, 但对于外行入门来说, 他已经是学有所成了。

    许叶霖问徐欥:“时总月初不是还认可过,你的学习成果吗?”

    徐欥回答许叶霖的时候, 还挺平静的:“那是月初。”

    “现在已经月底了。”他说。

    许叶霖:“……”

    好了, 许叶霖告诉其他人,徐助的口风太紧了。

    挖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他们吃瓜失败。

    可以散了。

    ……

    陈秘书有几次晚上很晚了,撞见时总自己一个人从停车场开车回家,而徐助就站在停车场的不远处,默默看着时总将车开出公司。

    然后, 他才开始从停车场步行至地铁站,乘坐地铁回家。

    时总不用他接送了, 他车也不开了。

    杨秘书也看见过几回,徐助背个包, 步行往教堂的方向去。

    于是,就又有这样的传闻传出来,说——

    徐助不受时总重用了。

    徐助失势了,被冷落了。

    许叶霖作为秘书办的代表,就又领了大家的信任,前来关心徐欥:“徐助,时总最近是不是不太待见你?”

    大家现在讲话都这么直接了吗?

    就不能委婉一些,旁敲侧击地问他吗?

    他本来心里也挺难受的。

    徐欥的鼠标因为同事们的直白道出,首先受到了惊慌,表现在——

    他正在制作的PPT页面上,鼠标自作主张地画了个很丑的框。

    徐欥自认为,他是一个对PPT完成的质量,有着严格要求的助理,包括一个框的自我意识,他都不能允许它有一时的思想崛起。

    徐欥撤销操作,重新画了个正常的框,才不紧不慢地反问,但也算是默认了:“我失落得很明显吗?”

    “嗯。”许叶霖:“可明显了。”

    徐欥:“……”

    “啊,原来你在失落啊,抱歉,我没看出来。”许叶霖反应过来,又摇头:“不好意思,我在你伤口上撒盐了。”

    徐欥:“……”

    “你表现得太不明显了,但凡你把你的失落表现得明显一点,我说话就能够注意,委婉一些了。”他又说:“不过呢,时总表现得挺明显的。”

    “时总现在对你的态度吧”,许叶霖找了个参照物,“就跟她一直以来对董助的态度,差不多少。”

    徐欥:“……你不是说会委婉一点吗?”

    许叶霖:“……哦。”

    徐欥想了想,说:“我在做PPT。”

    许叶霖:“所以呢,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做PPT和你在时总那儿不得宠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徐欥希望许秘书能够通过他的委婉表达,自己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但显然,许秘书还不具备这样的揣摩能力。

    徐欥又递给他一句话:“时总明天的并购案会议上,要用到我的PPT。”

    许叶霖摇头:“我不理解。”

    徐欥唇线抿得更直了,但也忍不住,说:“她至少还需要我做PPT。”

    她至少还是认可了他制作PPT的能力的。

    许叶霖:“……你心态挺好的。”

    能屈又能伸。

    不愧是能成为总助的男人-

    时舒在办公室里接到了夏章桃的电话,她去长榆前,就和夏章桃约好了回来见面。

    今天也刚好两个人都有时间。

    夏章桃在电话里,告诉时舒:“我又失恋了。”

    也记不清她这是第几次了,时舒见怪不怪,她拿了车钥匙,从办公室里往外面走。

    她点了下头,对电话里的人说:“购物可以让你开心点儿吗?”

    夏章桃在电话里拒绝:“不了,每次失恋都是购物,真没意思。”

    购物都不能让她开心了?

    “那你这次伤得还挺深。”时舒若有所思:“嗯,那你想怎么安排?”

    她没意见,陪她就是了。

    “我们去会所玩吧。”夏章桃提议:“我还没去过会所呢。”

    “我想去见识一下。”

    “没什么好玩的。”时舒想起在冯彤私人包厢里的场景,拒绝她:“我不想去会所。”

    “你不是说,你没意见的吗?”夏章桃嘀咕一句:“听说会所里面可以点男模,我想点一排男模。”

    “……行。”时舒点头:“那就去会所。”

    黑色的高跟鞋经过秘书办,没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做停留,哪怕一秒。

    但几声零散的打招呼,她也会轻应一声:“嗯。”

    等总裁专用的电梯门关合后,秘书办公室掀起一小阵的讨论:“哇哦,时总今天晚上,要去会所玩啊。”

    “是我理解的那种吗?”不知道谁突然说了一句:“可以点男模的那种?”

    “应该是吧。”

    “时总往那儿一坐,面前站一排男模,随便她挑。”

    “……”

    杨秘书见徐欥一直没加入他们的讨论,就cue他一声:“徐助,你在听我们说话吗?”

    徐欥没听他们的讨论,但他听见了时舒经过他工位时说的话,所以,大概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

    她对那些没有兴趣。

    他因此为她正名:“时总不会点男模的。”

    她就只是去会所。

    她不会点男模的。

    “去会所,不点男模?”陈秘书说:“徐助,你就自欺欺人吧。”

    “就是说,时总不点男模,那她为什么不带你去?”

    “她就是要点男模,才不方便带你去。”

    “……”

    徐欥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呼吸。

    继续工作。

    杨秘书又cue他:“徐助,你在做什么呢?”

    “我还在做PPT。”他平静地回答说:“我每天都在做PPT,我有做不完的PPT。”

    “啊对。”许叶霖补一句:“虽然时总不带徐助去会所,但至少,时总还需要徐助做PPT。”

    徐欥:“……”

    “不像董助。”许叶霖:“做不了一点。”

    四点五十五分,已经将电脑关了的高博:“……”

    还有五分钟下班。

    这五分钟刚好足够他从工位走到停车场。

    他起身往外面走,顺便强调一遍自己的职位:“我是董助。”

    “不是总助。”

    “我不需要做PPT。”-

    时舒等红绿灯,又接到了夏章桃的来电。

    以为她已经到目的地了。

    “你已经到了?”

    时舒很自然地接听电话,并表示,她要等她一会儿。”

    “哦,好。”夏章桃将车停好在车位上,解开安全带,跳下车:“那我发个定位给你。”

    电话没有挂断,夏章桃切换至微信,给时舒发了个定位。

    【徐宪瑭心理咨询所】

    看见夏章桃发来的定位,时舒好笑着,在耳边的听筒里回复她:“不是说想去会所?”

    “你说的会所,是心理咨询所?”

    “我去会所是为了排解心中郁结。”夏章桃说:“那去心理咨询所也是为了排解心中郁结,本质上差别不大。”

    夏章桃:“再说,你不是也不想去会所吗?”

    时舒:“不是说了陪你,你不用考虑我太多。”

    “算了,会所外面都没几个正经男人,会所里面又能有什么正经男人呢?天底下的男人,除了你的徐助理,都一个样。”

    时舒:“……也一个样。”

    夏章桃:“?”-

    夏章桃领完叫号单,坐在【徐宪瑭心理咨询所】外面的长椅上等叫号。

    听到时舒这句似是而非的话,忘了自己失恋的这件事情,八卦心起:“徐助理也一个样,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该从哪儿开始说起呢?

    时舒在思考。

    来访者的号叫到夏章桃了,咨询助理过来指引:“夏章桃女士,请跟我这边来。”

    时舒还没到。

    夏章桃想着等会儿还要再跟时舒讲一遍这事儿,还不如不挂电话,这样她只要讲一遍。

    第一遍她能骂得声情并茂。

    第二遍就会少几分感情。

    讲多了,连自己都觉得没劲。

    夏章桃想让时舒听见她的第一手倾诉。

    她看着面前佩戴着白色口罩的咨询师,也将自己脸上的墨镜往上推了推,口罩往鼻梁上拉了拉。

    她问:“徐老师,我能不挂电话吗?”

    徐宪瑭看着面前遮得严严实实的来访者,问:“电话里面是谁?”

    “我闺蜜。”

    “你闺蜜也有心理困惑?”

    时舒听见夏章桃那头的对话,出声回答:“我没有。”

    徐宪瑭:“不太建议。”

    “她有。”

    夏章桃又对电话里说:“说你有。”

    她说好今天陪她的。

    时舒:“……好吧,我有。”

    闺蜜是女性群体的亲密关系。

    徐宪瑭大体也能猜到对方说有的目的,他因此点点头,但还是又确认了一遍:“二位确定要一起咨询吗?”

    夏章桃:“我确定。”

    时舒:“可以。”

    夏章桃将电话开了免提。

    一对二的咨询模式,一对二的收费标准。

    徐宪瑭:“两位,谁先?”

    夏章桃:“我先说。”

    “嗯。”

    “徐老师,就好不要脸一男的……”

    “……”徐宪瑭笑了声:“来访者,建议你在对我的称呼,和你即将要吐槽的对象之间,加上一个清晰的主语,或者,你长时间停顿一下,来证明,你骂的不是我。”

    “噗呲。”夏章桃没忍住笑出声:“抱歉抱歉,抱歉,徐老师。”

    “我骂的不是您,是我的前男友。”

    时舒也因二人的对话,忍不住弯了下唇角。

    心理咨询所,听上去还不错,比会所有意思。

    一个小小的玩笑,打破了咨询师和来访者之间的距离,夏章桃摘下墨镜放一边,露出一双漂亮的小鹿眼:

    她说,她刚分手的这位前任,和她的职业差不多,他们都是自媒体博主,粉丝挺多的,算是网红。

    但是,网红是有生命周期的,所以对方想要成立自己的公司,文化传媒类的,也就是专门来培养和包装各类网红。

    徐宪瑭点头,并表示,从她目前的描述来说,对方的思维没什么明显的问题,的确是网红转型的选择。

    徐宪瑭尝试以她的原话来追问:“所以呢?‘好不要脸一男的’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

    “他让我,把我的存款拿出来和他一起创业。”

    “你没同意?”

    “我当然不同意了。”夏章桃:“骗我感情可以,骗我的钱,他想都别想。”

    “我好不容易攒的钱,我还要给我爸妈养老呢。”

    徐宪瑭点头:“嗯。”

    “这不是最过分的。”夏章桃继续说:“他想骗我钱就算了,他居然还想让我,劝说我闺蜜出钱投资他的公司,他这是想把风险转移到我跟我闺蜜头上。”

    “你闺蜜?”徐宪瑭适时确认:“就是电话里这位?”

    “嗯,是这样的。”夏章桃:“他以为我恋爱脑啊?他想开什么公司,他自己去攒钱,自己去拉投资,关我和我闺蜜什么事情啊?”

    电话里一直没出声的人,突然开口出声:“那就开。”

    夏章桃:“?你疯啦?”

    淡淡的语气从听筒那头传出来,时舒表示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既然做网红有生命周期,那开公司是很合理的一条退路。

    夏章桃:“……你真的疯了。”

    时舒表示,她并不是打算要投资夏章桃的那位她叫不上名字的前任,而是让夏章桃自己单干。

    夏章桃:“我哪儿来的资金?”

    她攒了一些钱,但那更多的是留给父母养老的钱,她不太能承受很高的资金风险。

    时舒言简意赅:“我有。”

    “可我也不会啊。”

    “我会。”

    “你哪有时间?”

    “我找人教你。”时舒用自己的方式安慰她:“公司盈利了,你再还给我。”

    “那万一赔了呢?”

    “就当给你教的学费。”时舒:“积累经验,再来。”

    “那我会不会掏空你的家底?”

    “你想掏空我的家底?”时舒笑笑说:“以你的能力,还挺难做到的。”

    “……”

    “我有你真好。”夏章桃:“……我想哭。”

    夏章桃其实也不是真要咨询什么,她就是找个地方倾诉一下,倾诉完了,她也就没事儿了。

    夏章桃摘下口罩,对徐宪瑭说:“我咨询完了,谢谢你啊,徐老师。”

    来访者摘了口罩,徐宪瑭也摘下口罩,他耸下肩:“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徐宪瑭没以为眼前这位来访者,电话里的那位闺蜜真有什么要咨询的困惑,不过是为了不挂电话的推托之辞罢了。

    徐宪瑭看了眼时间,还是象征性地问了句:“那这位电话来访者,你有什么困惑?”

    时舒不假思索:“我没有。”

    “我这儿是计时收费的。”徐宪瑭:“那既然你没有什么困惑,我们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

    “嗯。”

    夏章桃重新佩戴好口罩和墨镜,正准备挂电话,突然又听到电话里——

    “等、等一下。”

    空气中有片刻安静和沉默。

    徐宪瑭听见电话来访者的声音从听筒另一头传出来:“我在我助理的随身背包里,发现了一盒避孕套。”

    徐宪瑭觉得这剧情有些巧合和雷同。

    但他也没有太在意。

    他接着电话来访者的话,问:“那他是给你准备的?还是给他自己准备的?还是给你和他准备的?”

    第58章

    时舒:“……你挺会抓重点。”

    和她抓得一模一样。

    徐宪瑭:“嗯, 那看来你的助理并没有向你解释,这盒计生用品出现在他背包里的原因和用途。”

    “你为什么不问呢?”

    “他不是那种脸皮很厚的助理。”时舒想了一下,回答:“……硬是逼着他回答, 只会让彼此难堪。”

    性格不同的来访者, 指出困惑或者问题要害的方式不同。

    徐宪瑭根据对电话来访者的性格的判断,选择了一针见血。

    “你为什么不认为,是你自己害怕他的答案,不是你想听到的那个?”徐宪瑭:“还是说, 这三个答案选项,都不是你想听的?”

    “但他才是出题人,选项从来都该是出题人来给, 而不应该由你来猜。”

    时舒的车已经停在徐宪瑭心理咨询所的楼下了, 但她选择了不上楼, 不再继续进行面访。

    时舒在电话里说:“我结束咨询。”-

    等夏章桃从咨询所里出来。

    她的车仍停在咨询所的车位上, 她上了时舒的车, 两个人开了一辆车,去吃夏章桃喜欢吃的火锅。

    热闹嘈杂的火锅店, 环境不算很好。

    夏章桃替时舒烫好碗筷, 问她:“所以呢,你刚才怎么就结束咨询了?”

    因为,对方是个很厉害的角色。

    犀利,一针见血。

    直击问题的要害。

    她如果再多说一句,对方应该就会反问她:

    【你这么在意这盒出现在助理背包里的计生用品, 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你的助理吗?】

    【还是说,你对他的这层助理身份, 其实已经有了更多的期待?你害怕这种已经持续过一段时间的期待,仅仅是因为一盒计生用品而落了空?】

    【你也害怕你习惯且享受的一种生活状态, 又或者说,你和助理的这种相处模式,仅仅是因为一盒计生用品产生了嫌隙与隔阂,从而使这段关系变得糟糕,那些你理想中的,或者你认为还不错的感受,会因此一去不返?】

    对方咨询师也会很快得出,那个她自己已经得出的结论:

    【你害怕失去。】

    ……

    但时舒说出口的,告诉夏章桃的原因,却是——

    “说话挺不中听的,一咨询师。”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判断力。

    夏章桃觉得这个心理咨询师还不错,温和又平易近人,让人很快就能够敞开心扉,向他倾诉。

    不过,她也没有打算继续就这个叫徐宪瑭的心理咨询师和时舒讨论下去。

    她关心的是——

    “所以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夏章桃:“不像你做事的风格。”

    时舒清水涮牛肉,也不裹酱料,道得平淡:“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件事。”

    正如那说话不中听的咨询师,所说。

    三个选项中,没有她想听到的答案。

    她不怕承认自己喜欢谁,但……

    她的确害怕失去。

    第一个选项:如果他是有心为她准备的。

    那么,他到底把她看成什么人了?

    而她以为他们之间已经有了足够的信任和默契,这种不被信任的人信任的感觉,让她感觉到了侮辱。

    第二个选项:如果他是为他自己准备的。

    这个选项不能细究,时舒摇头,接受不了。

    第三个选项:等同于第二个选项,也接受不了。

    他不是纯吗?

    她喜欢的是他的纯粹,他被她撩到落荒而逃的感觉,而不是——这一切只是他裹在身上的一层迷惑。

    怎么说呢,这三个选项无论哪一个被确认,她都有可能会失去他,不一定是他主动离开,也有可能是,她自己就会把他丢掉。

    那么不被确认的答案,反而是一种斟酌和缓冲。

    夏章桃总结道:“这么说,第一个选项,居然是程度最轻的?听起来,你还是能够接受这种侮辱的。”

    清水继续涮着牛肉。

    时舒警告性地点头,不忘阴阳她一句:“你也挺会排顺序。”

    “那有没有可能不是徐助理准备的?”夏章桃讪笑:“我总感觉他那样的性格,应该做不出来这样的事情。”

    “离谱吗?那是他的背包,谁能想到往他的背包里塞盒避孕套?陷害他吗?对方的目的是什么?离间我跟他吗?对方知道我哪天要去看他的背包?”

    “那就真没有第四个选项了吗?”

    时舒手腕撑了下下巴,摇头:“反正我想不到。”

    夏章桃:“你都想不到,我更想不到。”

    夏章桃灵光一现:“那要真是被别人陷害呢?”

    “夏章桃女士,请你不要天真。”时舒:“徐欥是会经常清洗背包的人,他很细心,没理由不知道自己的包里,多出来了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而没有及时清除掉。那不是他的作风,不符合他的性格特征。”

    那他会在她发现的第一时间否认,而非默认。

    而且。

    她并非随意给他扣帽子。

    她有证据链。

    那盒避孕套还和她经常抽的同款女士烟,以及她惯常服用的同款安眠药摆放在一起。

    多么有心的行为?

    多么细致体贴的助理?

    多么讽刺。

    “也是。”夏章桃被她的证据链说服了,筷子上的牛肉裹满麻酱,说:“嗯,是我看错他了。”

    筷尖用力一按,戳穿整颗虾滑。

    时舒不沾任何调料,咬一口,说:

    “还有我。”-

    天气渐暖,春装褪去。

    城市换上了单薄的夏衣,热情的石榴花在街头盛放出火红,向日葵、绣球花、格桑花……还有大片大片的粉黛,都是澜城这座城市的城市之花。

    现代化建筑风格的大楼,高耸林立,窗外是美景。

    窗内,徐欥坐在工位上,做PPT。

    嗯,他还在做PPT。

    他有做不完的PPT。

    高博今天下了个晚班,临走前,他步子顿了下,抬手敲敲同桌的实木桌子:“去不去喝酒?”

    徐欥不想应付任何人:“不去。”

    “是喝酒不做PPT?”高博想了下,问:“还是做PPT不喝酒?”

    徐欥沉默片刻:“……走吧。”

    ……

    高博开的车,徐欥坐在副驾上。

    早在车子开出公司,第一个拐弯上外环高架时,徐欥就知道这是去哪儿的方向了。

    他太熟悉通往西山的这条路了。

    徐欥很快便猜到了高博的用意,他没拒绝。

    高博也知道徐欥接受了他的用意。

    他于是问:“为什么不说,是我给你的?”

    “没给机会。”

    她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另外——

    “也没意义。”徐欥说:“它出现在了我的背包里,这么久了,我要怎么才能完全撇干净关系?”

    他不是没想过跟她解释。

    事实上,他不愿意她误会他一分钟。

    他想了很多条说辞,但这些理由都站不住脚。

    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的理由,要怎么说服她?

    她只要反问一句话,就会堵得他哑口无言。

    【所以你说那么多,你还是没解释清楚,它为什么会在你的包里?既然不是你准备的,你为什么不丢掉?你别说是故意等我发现?】

    不管是别人交给他的,还是他自己购买的,总之,出现在了他包里,就是他的默许和认同。

    在她的气头上,他去对她讲一堆站不住脚的理由——

    “我会被扫地出门的。”徐欥得出结论。

    “你还怕被扫地出门?”高博阴测测地刀他一句:“你又不是第一次。”

    “我以为你挺有经验。”

    “……”面对高博的打趣,徐欥倒没产生什么不适,他实话实说:“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外公去世,被迫离开老城区的宅子时,他那时候的年纪尚小,懵懵懂懂,还没有完全理解,什么是在乎。

    因为不懂得什么是在乎,所以不害怕失去。

    离开游泳队时,游泳队里没有他在乎的人。

    因为不在乎,所以也不害怕失去。

    而现在,他第一次有了在乎的人。

    徐欥如实说:“我不想失去。”-

    车子停在西山,将军门外的停车位上。

    徐欥解开安全带,看了眼旁边车位上停着的车,她最近都是自己开车上下班,他默了一瞬,自顾说:“她不一定想看见我。”

    高博听见了他的自言自语,说:“你想见她,不就行了?”

    徐欥点头:“嗯,是这样。”

    董助说的没有错。

    等她愿意见他,也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他害怕面对被她扫地出门的结局,但……也总得去面对。

    既然喝酒本就只是一个幌子,一个递给他的理由。

    “那酒还喝吗?”高博问:“还是你就这样去?”

    徐欥说,酒还是要喝的。

    他总得有句开场白。

    高博点头,表示理解。

    高博在自己的院子里招待徐欥。

    他有自己的独栋别墅,但他很少有值得邀请到这儿的朋友,大部分都是在外面完成了感情维系。

    他因此取了酒柜里最贵的一瓶酒,他也提前交待过厨房,备好了招待徐欥的晚餐,还算是挺丰盛的。

    不过,徐欥只和他喝了一杯,就放下了酒杯:“我喝好了,谢谢款待。”

    “……”感觉到错付一场的高博,挑眉:“就一杯?”

    “嗯。”

    徐欥点头,表示,喝了就行,喝多少不重要。

    “下次再和董助畅喝。”

    高博笑了笑,给自己又倒上一杯,打算独酌。

    “你喝过酒吗?”他问:“不会是第一次喝吧?”

    高博不了解徐欥的酒量,这会儿突然也有点担心。

    他第一次喝酒,如果酒量浅,误了事,那就更说不清了,这事儿,毕竟他们都不无辜。

    徐欥:“不是第一次。”

    徐欥澄清,董助不需要为他担心。

    他清楚自己的酒量,在明确过自己的职业生涯,是要到企业里面走职场这条道路之后,他刻意练习过他的酒量,只不过作为总裁助理,平时需要喝酒的场合其实很少。

    “能喝多少?”

    “我没醉过。”

    高博:“……小看你了。”

    徐欥点头:“那我走了。”

    “嗯。”

    待徐欥起身,他今天只穿了件白色衬衫,他仍旧将洗刷得干净的双肩背包背在身上。

    “你还背着包去?”高博:“背包也有错?”

    “背包没有错,错的是人。”徐欥郑重地点了下脑袋:“但道歉总得带着诚意和态度以及……”

    “以及什么?”

    “以及规划和打算。”

    背包里装的是他的诚意和态度。

    规划和打算。

    “对了。”

    待徐欥转身,高博看见他过分优越的背影线条,突然又叫停了他的步伐。

    徐欥听到身后先有玻璃酒杯磕在桌面的声音。

    随后,他身后才响起高博清冽而冷沉的声音:“你知道,她当初为什么要教你游泳吗?”

    第59章

    高博问的是, 最初时舒以为徐欥不会游泳那会儿的事情。也就是徐欥刚刚成为时舒的助理不多久的时候,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教给他游泳这项生存技能。

    以及徐欥相信, 凭借高博董助的实力, 他也一定知道的是——

    她后来知道了他对于游泳存在一些心理障碍之后,仍然答应了他的请求,帮助他去做游泳恢复性训练。

    再到后来,她知道他身上具体经历的那些事情之后, 她又劝说他,这游泳不一定要继续下去。

    这整个过程中,她对他的好。

    对他的付出, 不计回报的。

    他知道, 这一切, 董助都会知道。

    当然, 徐欥如今已经不再受这个困扰。

    托她的用心, 托她的福。

    因为在她的帮助下,他已经战胜了过去, 解开了心结, 如今也能够和她畅快地比赛一场。

    她曾经说过,她是希望他遇到溺水的情况时,有自救的能力,而不是要把生还的希望交到别人手里。

    徐欥后来听许叶霖秘书讲起她父母的事情时,也曾经想过, 应该是她父母的事故给她留下的遗憾,让她不希望身边再有人因为不会游泳, 而失去活下去的机会。

    这也是,他当初鼓起勇气, 恳请她帮助他做游泳恢复性训练的原因。

    他不希望自己会加深她心中的遗憾。

    但这会儿,高博突然提到这件事情,徐欥再次回忆着当初许叶霖秘书和他说过的,已故的董事长夫人,是将生还的机会留给了高博。

    徐欥因此重新思考这句话,突然也读出了别的含义:“是因为董助,不会游泳吗?”

    空气中闻到花香的味道,是盛开在高博院子里的芍药,随着微风,轻轻摇摆,只此一种,很容易辨别。

    他的院子里空旷僻静,古朴而典雅。

    只栽种着芍药,这一种花。

    高博肯定了他的这个猜测,说:“嗯。”

    高博董助是个寡言的人,他从未在任何场合向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事情。想着他一定很多时候感觉到了困苦,徐欥于是停下来,等了他一会儿。

    徐欥没开口主动问他更多,徐欥也没转过身,他就这样背对着他。

    他想,之所以高博董助是在他转身之后才喊了他,那他便是以这样的背姿和倾听方式,最为适合。

    如果高博董助他想要继续往下说,那他不去正面去面对他偶尔随着芍药风起的脆弱,如果他不想往下说了,那他刚好可以继续提步离开,他可以维持着没有发觉他一瞬的仓皇,他在用等待,假装为芍药的花香驻足停留,他在等待着他的选择。

    高博在自斟自饮的一杯酒之后,告诉了徐欥,当初的事故的细节,比许叶霖讲述给他的,更为具体。

    出自亲身经历者之口。

    车子和逆行的渣土车发生碰撞后,冲出防护栏,坠入河道。

    高叔叔,也就是时舒的父亲,高董事长,眼见着避不开渣土车的撞击,为了减轻撞击的力量,他及时打了方向,将受力点大部分集中在他自己身上。

    他因此脑部受了严重撞击,当时已经伤得非常重了,但是他还是拼尽最后一点儿力气,拿安全锤敲碎了车窗,为妻子凿开一条生路。

    他让时汐阿姨一定要活下去。

    因为,他们的女儿不可以同时失去父母。

    那是一个丈夫在遇到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对妻子,对女儿,对家庭,无私的爱和嘱咛,和责任。

    如果,时汐阿姨放弃救他的话。

    那她是完全能够活下来的,毕竟她的游泳技能娴熟,又在丈夫的保护下,她没有受到任何身体的伤害,以及,丈夫弥留之际,给她凿开了一条逃生的道路。

    高博想起车内最后的对话。

    时汐阿姨翻出车窗后,高博以为她会听从丈夫的话,抓紧时间逃生,因为她是一个冷静而又睿智的女人,她知道危难之际,什么样的取舍,才是最优解。

    高博不是一个出身幸福家庭的人。

    父亲因为经济犯罪入狱,母亲不知所踪。

    如果不是作为父亲朋友的高董事长,决定收养他的话,他应该是被要抛弃的。

    所以,当高董事长在最后的关头,没有考虑到他,他并没有什么怨恨,高叔叔只是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优先考虑了他深爱的妻子和唯一的女儿而已。

    如果高叔叔和时汐阿姨不是来接他的话,他们本也不应该遭遇到这样的不测,都是因为他,一个本就被自己的亲生父母给抛弃了的人,他们才会遭遇到不测。

    “你心地善良,一定会告诉我,那是一场意外,我不必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高博坐在六角亭中,看着徐欥被夏风吹熟的白色衬衫衣摆:“但是,我见过开渣土车的那个人。”

    他是他父亲入狱前的仇家,妻离子散,走投无路,把所有的恨意都发泄在那场人为的车祸事故中。

    徐欥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夏天的风,说来就来,夏天的雨,说下就下。

    风沙掀起,徐欥抬指揩了下眼角。

    高博继续说。

    他也告诉了时汐阿姨。

    但令高博意外的是——

    时汐阿姨还是把手递给了他,她让他抓住她的手,借力爬出车窗。

    高博已经连累了高叔叔,他不想再拖累时汐阿姨,他于是拒绝:“阿姨,您放弃我吧。”

    但她没有收回手,她说:“一秒钟都是生命。”

    “你要在这里浪费吗?”

    高博想起不小心听到的高叔叔和时汐阿姨在收养他这件事情上的争议时,他问:“可您不是不喜欢我吗?”

    时汐阿姨曾经反对直接领养,她说她可以资助他,但不愿意领养。

    “嗯,因为你的到来,我们要关心你、教育你、照顾你,这一切势必会分走我们对女儿的爱和精力,所以我不喜欢你的到来。”她说:“但那不是我见死不救的理由。”

    她不爱笑,是属于严肃认真的那一类女强人形象,严谨刻板是他对她的初印象,她不像高叔叔一样平易近人,所以,那个年纪的高博其实有一些怵她,他于是诚实地告诉她,他的腿被车门卡住了。而且,他也不会游泳,他并不具备和她一起逃生的条件。

    他以为,她会放弃的。

    他这样的一个拖油瓶。

    但是——

    她甚至没有犹豫一秒,她好不容易从车子里爬出来的,她又耗费了很多力气进来,帮助他脱离困境。

    这耗费了她更多的力气。

    等时汐阿姨带着他一起逃生至岸边时,她先把他推上了岸,就在高博以为,他们两个人可以同时活下来的时候,可就在时候,她抓着岸边的手突然失力,滑了下去,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

    她的最后一点儿力气。

    是向上用力托举他受伤的那条腿。

    以让他减少疼痛感。

    他获救了,但也只有他获救了。

    岸边上有围观的人。

    但没有人愿意以身犯险去救她。

    没有人听见他声嘶力竭地哭喊,乞求。

    只有人拽着他的手,将他拽离岸边。

    ……

    所以,活着重要吗?

    好像也不重要了。

    那死去有意义吗?

    死去会变成连自己都无法宽恕的罪人,会让那个拼尽全力,将生还的机会让给你的那个人,所做的一切变成一场毫无意义的笑话。

    所以,他只有活下来。

    从那一天起,他便没有了赴死的资格。

    西山好吗?

    西山是很多人眼里羡慕的生活的地方,中式园林,独栋独栋的别墅,优越的居住条件,康复的疗养胜地,四季风景如画,但这儿也是一座困顿的心牢。

    将他一生都困在这里。

    没有自由。

    不是身体上的自由,而是灵魂自由。

    他一生都要活在自责与愧疚之中。

    ……

    所以,时舒当初教他游泳的意思是——

    不仅仅是,不要把生还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更是,不要连累了别人的生还机会。

    “那董助,你……”

    他跟他一样,对她的心思并不单纯。

    他跟他也一样,他也害怕失去她。

    所以,他在用他的方式,留在她身边。

    也留在时董的身边,成为左膀右臂。

    但他们其实不同。

    高博起身,将院门关上——

    他平静地跟徐欥挥了挥手,说:“不是每个人手里都能够握有一张入场券,走进她心里。”

    “我比你更早地等在这里。”-

    她需要的,从来不是守护者。

    而是感知者-

    徐欥站在侧院的将军门外。

    她的院子外面开着成片的鲜花,比起董助院子里单一的芍药,侧院装下的是一整个春与初夏。

    风势渐大,花枝弯腰曲背。

    绕墙的藤蔓,色泽翠绿,蓊郁。

    天空中开始丢起了雨点。

    耳边是风声穿透竹林,簌簌作响。

    徐欥留步,选择了直接给她打电话。

    时舒正坐在侧院里的四角凉亭中,斜斜地坐着,几滴雨珠落在池塘里,几条小鱼儿游过她面前,雨水的波纹被鱼儿的嬉水痕迹一并吞没。

    松松握在手中的手机,嗡嗡振动几声。

    她垂眼,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人。

    等了足足有两分钟,见对方似乎对打通她电话这件事情足够执着,她才姗姗接通。

    大约是意识她这电话接通不易。

    甫她一接通,他便先开口:“您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一瞬,她也知晓了,清净又惬意的庭院,她心中那一抹燥意源于何处。

    他的声音清润,像这夜晚寂静的庭院,清风竹影,让人寻找到心灵的片刻安宁。

    她因此问:“徐助理现在,是在跟我没事找事吗?”

    “不是。”他说:“您看出来了吗?比起没事找事,更准确的说法是,我是在跟您没话找话。”

    他的幽默属性解锁,现在哄人开心的本事渐长。

    不过,时舒无动于衷,懒散地应他一声:“嗯。”

    大约他又意识到了她这冷淡的态度,她是不会告诉他的,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不会跟他分享她的生活。

    他因此没话找话到了一定的地步。

    他开始主动跟她分享起来他的生活:“我刚才喝酒了,在董助的院子里,和他喝的酒。”

    不等时舒回答,但似乎他也确认了电话没有被掐断,他继续分享他的生活:“喝酒可以做PPT,做PPT也可以喝酒。”

    时舒:“……挂了。”

    就在时舒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她听见他说——

    “您已经罚我做了两个礼拜的PPT了,我不想再做PPT了。”

    时舒随口问:“那你想做什么?”

    他回答得很快——

    “我想见您。”

    不知道,他是没经过大脑的思考。

    还是,他思考了很久。

    总之,他回答得很快。

    时舒没开免提。

    但或许是听筒漏了音——

    亭子外面的雨点儿,落得密集了起来。

    池塘深处的鱼儿翻了身,涌上水面,欢快地抖来抖去,抖得莲叶摇摇欲坠,粉白的睡莲睁开了惺忪的眼。

    她的心跳像这——

    骤急的雨。

    活泼的鱼。

    惊扰了的莲。

    乱,又无序。

    她听见——

    他的声音像这——

    沉稳的烟色。

    安逸的石桥。

    坚定的榕树影。

    克制又欢喜。

    时舒捡起立在美人靠长椅边的一把黑伞,不动声色地问:“徐助理,喝多了?”

    “我就只喝了一杯酒,您肯定不知道,我的酒量挺好的。”

    院子里的灯亮了。

    照着曲径通幽处。

    黑色的伞面撑开,在雨夜中炸开一朵黑色的花,像黑巴克玫瑰一样,高级又有质感。

    她说:“嗯。”

    “所以,接下来我对您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清醒着的,心里话。”

    尖脆的高跟鞋踩在潮湿的石板路上,雨水扑着伞面,和他的声音,谱成一曲和谐的调子。

    “您在质疑我的动机的时候,如果能够再多一点儿对我的信任,就好了。”他说。

    晚风一吹,鼻尖里灌入的都是初夏的花香气。

    分不太清是院子里的味道,还是听筒里那个人留给她的印象。

    天黑了。

    雨刚下,还有没退场的月亮,攀在百年石榴老桩的枝头,藤蔓缠绕,光影婆娑。

    她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温和清润,但也不卑不亢:

    “那您是不是就会相信,第二个选项和第三个选项,都不是我能够做出来的事情,您是不是就会相信,我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

    时隔半月。

    他们之间,是由他主动提起了这件事情。

    他一直知道的,她在介意什么。

    时舒也因此知道,她没有缓冲的时间了。

    她只能选择在此刻,去听他的答案,他的解释,他的说法,他这个出题人给的选项,能不能被她接受。

    时舒低低应一声:“嗯。”

    嵌在雨声中。

    又是极为冷淡的一声轻应。

    黑色的将军门,图案雕刻精美,繁复。

    雨下得大了起来,雨水冲刷着图雕。

    徐欥的眼睫,垂下一截。

    将军门下,三槛台阶。

    能跨过去吗?

    但只要——

    只要,她在听。

    “虽然我没有办法完全撇清,我和第一个选项的相关性,但我还是想要先向您澄清申明,那最初是,做助理工作的一项常规性的工作交接。”

    并不是只有那一件。

    还有另外两件物品。

    女士烟和安眠药。

    他第一天晚上就将这三样物品放在了一起,做为前辈对后辈的嘱咐,一直放在背包里。

    他有经常清洗背包的习惯,也有经常整理背包的习惯,不存在他不清楚他自己背包里的每一件物品,这样的说辞。

    但一直以来——

    这三样物品,就只是前辈对后辈的嘱咐。

    她如果不是只注意了那盒计生用品,她就会发现除此之外的女士烟和安眠药,都没有拆封。

    他后来递给她的烟和药,都是他重新准备的。

    这就像是——

    第一天入学,前辈/长辈送给了后辈/晚辈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物品,用来激励勉励后辈/晚辈努力学习、积极进步,后辈/晚辈谨记教诲与嘱托,将那本有纪念意义的笔记本放在书包里、课桌上,以此来提醒自己,前辈/长辈对自己的嘱托和期望。

    后辈/晚辈从来不会在那本笔记本上,记录或者写字,因为它的存在,就只是一种抽象的概念,一种提醒,一种激励勉励。

    “当然,我知道您还是会质疑我。”

    “因为撇不清这层关系,所以,我们可不可以,从我的立场出发,从结论来倒推条件?”

    “如果我真的是给您准备的,那就意味着,您有用到的场合,那我……那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做这件事情呢?”

    “酸涩和隐忍。”他的声音低低的,仍然清润好听,让人为之动容动情:“因为喜欢您,爱慕您,而必须去承受的一种酸涩和隐忍。

    时舒精准地听见了那几个字。

    她步伐一顿,手中开门的动作停住。

    她咬了下唇,仍不动声色:“嗯,所以?”

    “所以,您是打算在电话里,听我向您表白吗?”

    第60章

    哐吱——

    冗长而沉重的一声。

    将军门从里面被打开。

    徐欥看见, 她手执一把黑伞,站在三槛台阶后面。

    黑色的居家款式的新中式旗袍睡衣,丰厚的黑发挽成发髻, 随意挽在脑后, 别一支简单的黑色发簪,凭添几分慵懒之意。

    框架眼镜,零落至耳边的碎发,将她的清冷和高贵, 描摹得服帖乖顺,又让人觉得遥远。

    因为她平时睡得晚,这会儿才堪堪八点过半, 不是她向来休息的时间。徐欥因此有些意外她这一身打扮:“我打扰您休息了吗?”

    时舒点头:“嗯, 刚洗完澡, 准备睡。”

    徐欥迟疑了一瞬。

    这一瞬被她捕捉, 她因此嗤笑一声, 问:“所以呢,徐助理是打算要留到明天, 再向我表白吗?”

    她如果不想听他说话, 她不会打开这道门。

    她如果不想听他说话,她不会接通他的电话。

    “不打算。”徐欥因此摇头:“但我会尽量,长话短说。”

    “嗯,那你说。”

    三槛台阶,隔开两人的距离。

    她在门内, 而他在门外。

    雨水顺从屋檐往下滴落,滑过青瓦白墙, 唰唰坠地,溅起或大或小的水花, 荡漾着他的心事,风雨声贯斥着耳,和他的心跳一起膨胀鼓躁。

    徐欥看着她,继续说:“无论是长凌雪场的野雪道,还是夜晚冯彤私人会所后面的那条樱花盛开的道路,又或者是眼前您别致的庭院,我都忍不住向您吐露过心声,但它们其实都不是我理想中,正式向您表白的场景。”

    他的语速不快,和他平时说话的声音差不多,声线清澈温和,他或许心中反复演练过很多遍,才保持住眼前的镇定,时舒这般想着。

    “我理想中的场景,我应该准备一个正式的告白仪式。在充满浪漫情怀的环境里选取一个合适的场地,布置好气球和灯光,邀请亲朋好友见证,准备鲜花、蛋糕和珍贵的礼物,只有我做足了这些,才不算草率。”

    “但……我们的情况不一样,我要向您解释误会,澄清我的行为和我必须坦诚告知您我的心意,捆绑在了一起。”

    他并不是害怕被她拒绝,在见证人面前丢失了脸面,才没有去准备这些。他不怕丢脸,也不觉得被自己喜欢的人拒绝,会是一件让他感觉到难堪的事情。

    喜欢从来也不是面子问题。

    但他之所以没有准备这些,是担心她还在生他的气,而他贸然做足了这些自以为是的仪式感,是他的意愿,而非她的意愿。

    违背她内心的意愿去这么做,不是惊喜,只会让她加倍地觉得反感,会给她带来一些困扰,会让他们之间的误会更深,关系更难修复。

    在误会没有首先消除之际,却试图以一场盛大的告白仪式来跨越误会的沟渠,那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那是一种暂时掩盖,是一种逃避问题的表现,这不是他的初衷,也不是他想要的效果。

    告白需要华丽浪漫以及诚意,而解释误会和向她澄清道歉,需要的是却是质朴和真诚,当这矛盾的两者形成了一种捆绑,他优先选择了质朴和诚意。

    “所以,看起来会有一些潦草和简陋。”徐欥说:“但我不是临时起意,我是深思熟虑之后的行为。”

    “我……也做了别的准备。”

    时舒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抱着身。

    此刻,她抱身的手臂松弛地绕在身侧,纤直的手指敲了敲,弹了弹,仍不动声色:“嗯。那徐助理,你都准备了些什么?”

    徐欥抿着唇,唇微鼓。

    唇角溢出一个浅淡却乖巧的笑容。

    微糖分微甜度,微治愈。

    时舒第一次发现,他原来有很浅很浅的酒窝。

    很浅,所以不容易被注意到,察觉到。

    此刻只穿着一件白衬衫的年轻男人,他的衣服布料小口小口抿着雨水。

    清澈的眼弯弯,眼神专注,他身上那种蓬勃向上的少年感,像橘子味的汽水,瓶盖被他的炽热和真诚撬开松紧,气泡厚积薄发,鼓腾腾溢出瓶口,消散躁动的初夏夜里,那一点儿因气候乍起的炎热。

    随后——

    她看见他利索地脱下了他的背包。

    一件一件往外拿。

    一件一件递给她。

    “这是我的工资卡。”徐欥伸出手,指尖捏住两张薄的卡片,递给她其中一张:“给您。”

    空气中静默了须臾。

    他的长睫被雨水沾湿,透下细薄的雨珠阴影。

    时舒原本裹身的一条手臂松开,她接了过来他手里的卡片,轻嗤一声:“你的工资都是我发的。”

    “嗯,是您发的。但这是我的态度。”

    “另外一张呢?”

    他手臂的扣子扣得规矩紧实,修长的脖颈处却松开第一颗,他是谨慎小心的性格,做事也向来细致周密。

    徐欥又递给她另外一张卡片:“这张卡里,是除了工资以外,我的积蓄。给您。”

    时舒好笑道:“你年纪轻轻的,还有积蓄?”

    “嗯,我攒的。”徐欥说:“以备不时之需。”

    “我是你那个不时之需?”

    “这些年我活得谨小慎微,却时时刻刻喜欢做一些准备工作,无论是生活技能,或是积攒储蓄,我都习惯提前规划,提前准备,这些都是让我能够对生活拥有一种安全感的行为和要素。”徐欥摇头,却道得认真:“您从来不是什么不时之需,您是那个会让我庆幸,我时时刻刻做着这些准备,做着这些不时之需,让我庆幸我在这个年纪里,并不是一无所有的人。”

    ……

    他的语速不紧不慢。

    话却道得真诚。

    字字句句,掷地有力。

    让人想要继续听他说下去。

    “嗯,你继续。”

    徐欥又递给她一个方形的精美的藏盒,藏盒表面镶有金质花卉,雕工高深灵动。

    “这是我作为您的追求者和爱慕者,想要送给您的礼物。”

    “盒子?还是盒子里面的东西?”时舒问。

    “都是。”

    他说明来意。

    时舒以为会从他脸上捕捉到一抹羞赧,或低头不敢看她,或微微别开视线,他在她的印象中,吐露心声、真情告白,应该是羞涩的,内敛的。

    但他没有。

    他沉稳含蓄,但他勇敢地和她对视着,没有回避,眼中的清澈,更多的是他的深情和真诚,映在她的眸中,只他耳尖泛起一点儿薄红。

    时舒于是从他伸出的手中,接过来,打开藏盒。

    里面装的是,一支手镯。

    因为之前的红翡灵狐手持,时舒问:“翡翠手镯?”

    “嗯。”

    他有两只翡翠手镯。

    一只是母亲前段时间寄回给他的伦敦拍卖会上的帝王绿,一只是小姨前段时间托别人给他带回的帝王紫翡翠原石,他觉得紫色更适合她的清冷气质,所以加工成了适合她圈口的手镯。

    时舒问:“很贵重?”

    他点头,如实说:“我不会在这样的时刻,送给您普通价值的礼物。”

    “可是我也不缺钱。”时舒看着他,她往墙壁上斜斜一靠,伞面因此倾斜,雨珠连成密密的水线快速下坠。

    像局部下过一场中雨,很快减缓。

    她眼中多了几分戏谑:“你准备的这些,我好像都不需要。”

    翡翠手镯,她只是对翡翠没有特别的执念,她如果哪天喜欢上佩戴翡翠首饰了,她并不是买不起,也不用管什么价位。

    “喜欢您不只是一种精神态度,喜欢和追求原本就包含了世俗的欲望,谈及世俗,就避不开物质,我知道,您什么都不缺。”徐欥说:“但我必须准备这些,这些是我追求您的态度。”

    一条七彩锦鲤在池塘里跳出水面,扑通又落水,炸散水花。

    时舒点头:“嗯,那你除了态度,还准备了什么?”

    “我的诚意。”他又从背包里拿出来,时舒一眼便能分辨出来的东西:“我的身份证和户口薄。”

    还有——

    夹着两张敲着鲜章的证明。

    【无婚姻登记记录证明】

    【无犯罪记录证明】

    哪有人随身带着身份证和户口薄表白的?

    还特意去开这种证明。

    青蛙从这张叶片跳到那张叶片上去,荷叶微微颤荡。

    时舒笑意很轻地勾了一下眼尾:“你准备户口薄做什么?要跟我结婚啊?”

    “我没有给您压力的意思。”

    “我只是想告诉您,我追求您的行为是认真的,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不是冲动之下,我的思想产物,也不是为了转移您生着我的气的注意力。”

    “这是我的诚意,我的准备。我想告诉您,我已经做好了结婚的准备,而选择权,它一直都会在您的手里。”他又说:“我也已经规划好了我们的一生。”

    他说,我们的一生。

    如此郑重的决定,他就这样神色平常地道出了口,仿佛于他而言,只是,他决定好了,他们明天的早餐,吃点儿什么。

    “生育问题也考虑过了?”

    婚姻、生育、疾病和死亡。

    他都思考过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只回答了她问的生育问题。

    “如果您有生育的计划,我会和您一起照顾好他/她,会全心全意陪伴、教育他/她,也会教给他/她一些才艺和技能。”

    “如果您没有生育的计划,丁克,领养,或者以养宠物来替代家庭对孩子的情感需求,我都已经考虑过了,也都分别思考好了对应的行动路径。”

    他说:“在我这儿,您始终拥有优先选择的权利。”

    “你自己没什么想法?”

    “我认为在生育问题上,男性的话语权不足,所以,我想做一个拥护者。”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抛进澄净的湖面,沉入湖底,在时舒的心池上,漾起一圈一圈的縠纹。

    涟漪散尽后,时舒平静地移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轻垂眼,时舒捏着他户口簿的手,手指轻颤。

    但很快,恢复如常。

    她看见,他站在门外。

    门檐挡去大部分的雨水,仍有少量落在他的身上,他清爽的短发,黑韧干净,额前染着湿润。

    简单的白衬衫搭配西装裤,布料抿去一些水渍,色泽加深,皮带勒住他的漂亮线条的腰身,劲、窄、韧。

    他身上那些少年气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既能在工作中和她形成默契配合的伙伴搭档,又能无微不至地润入到她生活中的,一种理想型的伴侣关系。

    他沉稳挺拔,性子温柔温和,关键时刻却又坚定,有能够让人感觉到心安的力量,一种值得信赖的,所谓的为人夫,为人父的感觉。

    时舒:“说说看,你的规划。”

    很明显,他懂她的需求。

    他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工作的时间和您一起工作,在工作中替您分忧,担去我能够承担的全部工作职责,这种全部是相对的,是会一点点延展铺开的,是会变得更多的。”

    “我知道,现阶段我离优秀的总裁助理还有很遥远的路要走,我今年二十三岁,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也有足够的时间去努力和成长。我可以向您承诺,您可以尝试在我身上赌一把。”

    “并且我为此做了一些学业上的规划,这一项,我等一会儿再和您详细说。”

    还是说回工作上来——

    “您可以向我倾诉您的情绪,正面的,负面的,您可以向我吐槽甲方乙方第三方,工作压力,又或者是吐槽我,都不需要有任何保留、防备和哪怕一瞬的迟疑。”

    “我可以充当您情绪的中转站,也可以成为,为您鼓掌和手捧鲜花的那个人,我会把这些看成是我的义务和责任,您不用担心我会敷衍您,守不住秘密,又或者是背叛,那些……都不会发生。”

    这是工作方面。

    还有生活方面。

    “照顾您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我已经和您磨合过一段时间,相信您心中已有评价。”

    “我有一定的生活技能,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虽简单却健康,我有收拾庭院、布置布局、做家务和做饭的习惯,这些不是为了迎合您、讨好您而去伪造的非我意愿的行为,而是我原本就已经养成的习惯,我可以长期坚持所做的这些事情,是可以和您形成良性互补的生活状态。”

    她心里当然自有评价。

    时舒因此眼中的笑意加深了些:“但我有家政阿姨、家庭厨师、庭院管家,宠物训练师等等,一切我可能会需要的,能够照顾我生活的社会角色。”

    徐欥沉默须臾,说——

    “家政阿姨会将您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但她不一定会每天关注气温的变化,随时提醒您添衣减衣。”

    “名厨擅长烹饪各种菜系,但他不一定知道,向来口味清淡的您,偶尔想吃酸甜口、偶尔想吃清水涮火锅的临时起意。”

    “庭院管家擅长打理庭院,但他不一定知道您给流浪的小动物在雨里撑起一把伞,您的未尽之言,是想要他贴着墙角,为流浪的小动物建一个栖身的庇护所。”

    “宠物训练师会将家庭宠物照料悉心,训练他们学会讨主人的欢心,为主人提供情绪价值,但他不知道,您也会因为一条无辜小生命的逝去,怀念它数十年。”

    徐欥:“我能够及时察觉您情绪的细微波动,不是因为我是高敏感群体,而是因为我在乎您情绪的变化。因为足够在乎,足够在意,足够喜欢,所以才能够成为您情绪的感知者。”

    红隼立在枝头,凤头鸊鷉(pi 4声,ti 1声 )在芦苇中筑巢,苍鹭脚撑着脑袋,抖落一身痒意。

    笑意在眸中蔓延,带了点儿捉摸不透的淡定和从容。时舒应着:“嗯,还有呢?”

    还有他刚才提到的学业上的规划。

    “我已经完成了高中理科知识的基础学习。”

    “您本科阶段学习的是,新能源材料与器件专业,我也已经大致翻阅过相关的课程。对我来说,专业上有一些难度,但不是不可以接受的程度,我会花一年半的时间完成您本科阶段的相关课程的网络学习。”

    “我目前的阶段是已经进行了报名,通过了网络入学资格考试。”

    “您在硕士阶段主修的是材料工程,我为之做的打算是参加明年年末的全国研究生统一考试,跨专业考材料硕士。”

    “您博士阶段主攻的方向是能源与动力工程,博士阶段学习我可能不会那么连续,但我仍然想用人生里不算短暂的一段时间,走一遍您走过的路。”

    时舒提醒:“这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

    “我知道,我还算有比较充足的信心和心理准备。”

    ……

    他的这场告白没有盛大排场,没有鲜花和蛋糕,也没有观众,只有风浓烈,初夏的雨来得骤急匆忙,池塘的锦鲤活蹦乱跳,睡莲抻开懒腰。

    他在她小小的庭院门口,隔着三槛台阶,隔着她一柄小小的伞,他向她表白。

    他的准备,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真诚,考虑得更加细致、周密,远远超出了她对他这个年纪的男人的预期。

    他让她觉得感动。

    其实,他不需要说这么多。

    时舒心里面早有答案。

    “你就不担心你所做的一切设想都是徒劳?”

    “那是因为我对您来说,吸引力不够,是我自身的人格魅力问题。”徐欥:“而不是因为我做了这些规划、设想和思考。”

    “嗯。”时舒笑着说:“那徐助理读研期间,我们可是要异地恋呢。”

    “不会让您经历那样的阶段的。”徐欥很自然地说:“我有理想中的本地目标院校,并且我已经联系过相关专业的导师,我们进行了详细的交流和咨询,他给了我一些帮助和指导。”

    “不过。”徐欥突然笑了,他笑得乖甜可爱,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不过,您刚才这句话的意思是,是我理解的那层意思吗?”

    时舒斜斜倚着墙,似笑非笑:“你理解的,是什么意思?”

    “您的言外之意。”徐欥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将他理解出来的意思说出来:“是您要省略掉,我追求您的这个过程,直接答应跟我交往。”

    反应还挺快。

    时舒点头:“我这个人呢,不喜欢拖泥带水,不喜欢耗着,也从不将任何人当作备选项。”

    对她来说,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她不愿意的事儿,谁也强迫不了她的意愿。

    “在我这儿,没有第三种答案。”

    所以,她也不需要他有追求她的这个过程。

    她站直了一些,多了些正色:“不过呢,男女关系的世界里,我更喜欢顺其自然,随性随意。”

    所以,她没有办法向他承诺什么。

    他说的那些将对方纳入人生规划这样的行为和举措,她都不会提前去做假设。

    到了那个阶段,自然会有答案。

    “因此,你跟我相处,也不需要有太大的压力。”

    徐欥默了默,应着:“嗯,好。”

    但他没说出口的是——

    她可以不将他规划进她的人生里,他却必须将她规划进他人生的每一个阶段。

    他这样的性格,做不出来匆忙的开始和无疾而终。

    既然开始是她,那就一直会是她。

    在这段即将到来的关系里,她只需要做她自己,而剩下的,是他该考虑的,如何提升自身的吸引力和人格魅力的事情,以及他理应做的必要的自我调整和排解。

    “那现在,我是您的男朋友了吗?”

    风声穿堂而来,掀着人的衣着鼓起。

    闷雷躲在云层低处,低吼着寻找存在感。

    雨下得通畅畅快。

    “嗯,是。”时舒笑着点点头:“我的男朋友。”

    徐欥也笑着。

    一双狗狗眼弯起,眼珠乌黑清透。

    细长的睫毛,鼻梁直峭。

    淡淡的梅子色的唇。

    “我的女朋友。”

    ……

    徐欥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其实他还想再和她待一会儿。

    她疏远他已经有两个星期了。

    但——

    她刚才说,她已经洗过澡,准备睡觉了。

    他也答应了她要长话短说。

    这会儿,他已经耽误了她好一会儿了。

    他因此准备和她告别:“那您早点儿休息。”

    时舒觉得好笑:“你这就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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