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惑顿了顿,在起身的瞬间才轻飘飘说出两个字:“祁忘。”
他没有问如何称呼对方,毕竟他比对方更了解自己。
鬼主停顿了一瞬,才开口说:“祁忘,待会见。”
留下这句话后,喜轿中的鬼主再度消失了。
池惑的视线停留在虚空中,虽然对方消失了踪迹,但池惑知道他没真正离开。
随着轿子停下,一股潮湿的腥气从喜轿外蒸腾而来,像秽物堵塞的河道散发的恶臭。
池惑撩开红盖头向外看去,发现喜轿停在一处沼泽旁,白雾弥漫,腥臭冲天。
越过浓雾看去,池惑神色微凝,沼泽边密密麻麻摆满用彩色绸缎包裹的纺锤形事物,透过雾色乍一望去,像无数色彩鲜明、等待破茧的蚕蛹。
喜轿的帘子被掀开,一匹绣有龙凤纹的红绸缎被抛了进来,紧接着,一只皮肤发紫的鬼婴咬着绸缎走到池惑脚边,开始围在他身下一圈圈地绕,试图用龙凤红绸将池惑给包裹起来。
池惑挑眉:“我说,你该不会是打算用红绸把我裹起来,然后给我抬出轿子吧?”
鬼婴:“出嫁有规矩,新娘子脚不能沾地。”
池惑用商量的口吻说:“你把红绸铺在地上,我踩着铺好的红绸走出去,不也算脚没沾地吗?这样还省得你们费力抬我,我这么沉,这一路上你们抬得挺不容易的。”
鬼婴:“……”
确实,这是它们有史以来抬过最沉的新娘了,几乎相当于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
可这位新娘看着明明很苗条,怎么体重忽高忽低的……鬼婴摸了摸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头脑,放弃了思考。
“我发誓,我绝对不会跑的,而且也跑不了。”看这位单纯的鬼婴在犹豫,池惑拿出从鬼主那讨来的小人偶,笑盈盈道,“这个送你,算是我初嫁过来的见面礼。”
鬼婴结结实实愣住了,一直负责把镇上姑娘绑架过来的它,何曾见过如此和蔼又主动的新嫁娘,更别提还给它送小礼物了。
还是个让它爱不释手的小人偶,摸起来说不出的柔软舒服。
“行。”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虽然鬼婴青紫发黑的恐怖面容没办法表达开心,但缠绕在他身上的煞气明显没先前重了。
池惑面上笑微微的,心里却在算计,原是如此好哄骗的小鬼,这样一来解决的手段就不必过于“强硬”了。
在池惑的经验里,怨灵可以粗略分为两类:一类是彻底被仇恨怨气等负面情绪控制,已经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可以看做毫无情感的杀人工具;另一类则是像鬼婴这样,虽在怨念的驱使下行事,但保留着作为“人”的自我意识和情绪,相对而言也比较容易沟通。
根据不同的怨灵情况,选择最适合的解决手段,最好还能为自己所用,不造成鬼资源的浪费,这一向是池惑身为鬼主时办事的原则。
采纳了池惑提议的鬼婴,将原本打算用来包裹新娘子的红绸铺在地上,池惑也信守诺言地踩在红绸上,姿态悠哉地走出喜轿。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儿?”池惑在鬼婴的指引下前行。
鬼婴:“拜堂。”
红盖头下的池惑扬了扬眉,没讲话,没想到这群鬼婴的礼数还挺“周全”。
沼泽岸边水汽重,片刻功夫,铺陈在池惑脚下的红绸变成了发潮的湿红色,越发深浓似血。
眼见离沼泽越来越近,那些被摆放在岸边的彩缎“蚕蛹”色泽也越发鲜亮扎眼,透过白雾,池惑甚至能看到这些“蚕蛹”在一伸一缩有规律地呼吸。
白雾弥漫的恶臭沼泽两岸,摆满密密麻麻的纺锤形状生命体,明艳、怪诞、在沼泽浓雾中若隐若现,给途径此处的不速之客以强大的视觉冲击。
池惑收回视线,看向自己正挪动的脚步、以及脚上有些微潮意的红绣鞋。
及至走到沼泽边,长长的红绸沉入水中,鬼婴重新唱起那曲渗人的童谣:“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
童谣似会传染的疫病,一时间,浓雾散去,空旷的沼泽两岸同时响起了吟唱声,整齐得渗人。
平静无波的沼泽池开始咕噜咕噜冒气泡,绣有龙凤纹的纺锤形“蚕蛹”从池底冒出头来,像石阶一样逐个在池惑脚下铺陈开,直蔓延到沼泽池另一端。
池惑脚步微顿,撩起红盖头笑道:“多谢款待。”
漂浮在沼泽池里的「蛹阶」非常牢固,池惑踩在上边纹丝不动,他提着裙摆一阶一阶走下去,被踏过的“蚕蛹”再度沉入沼泽。
鬼婴为他在沼泽中搭建的是一条单行道。
沼泽对岸是一道画了春宫的屏风,池惑只淡淡瞟了眼春宫图上颠鸾倒凤的男女,就将目光移到屏风之后——
这是一处用阴纸搭建的简陋喜堂。
一杆包了红布的秤砣挑掉覆在池惑脸上的红盖头,他环顾四周,燃烧的红烛旁摆了柳木梳、同心结、一副胭脂妆匣、纸折车马钱币等一应拜堂事物俱全。
只不过那位拿着秤砣、没有画五官的纸人新郎实在有些碍眼了。
池惑用余光看了眼燃烧的红烛,刚准备掐个诀,借用红烛的火把纸新郎给烧了,可还未等他把烛火引来,那位简陋得滑稽的纸新郎已经自燃了起来。
把它点燃的,是青蓝色的鬼火。
池惑瞬间明白是谁动的手脚,他唇角似有若无挑起几分笑意,对藏匿身形的鬼主笑道:“多谢。”
鬼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手忙脚乱开始浇水灭火,可鬼火哪里是普通水可以灭掉的,池惑站着一旁,看他们白费力气罢了。
“不用忙活了,没了‘新郎’也不碍事,我可以自己拜堂。”说着,池惑已经面对高烧红烛兀自行礼——
“一拜天地。”
“二拜双亲。”
“三拜…”
池惑转身面向已经烧成灰烬的纸新郎,刚好面对着他的是一扇铜镜,镜面将他穿着喜服叩拜的姿态清清楚楚倒映出来——
“夫妻相拜。”
看起来,就好似他和自己相拜一般。
礼成,池惑利落起身,迎向鬼婴们不可思议的目光:“拜完堂了,我们赶紧进入下一步吧。”
众鬼婴:“……”
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鬼婴还是引敷衍拜了堂的池惑继续往前走。
又一扇巨大的屏风挡在眼前,屏风上依旧绘满活色生香的图景,颠鸾倒凤的男女姿态栩栩如生,喜堂烛火明亮,将屏风上交缠的男女倒影投了一地,“新嫁娘”踩着潮湿的红绣鞋,一步一脚踩着这些颠鸾倒凤的影子。
越过屏风朝里看,饶是见多识广的池惑,仍被眼前诡谲的一幕震撼到短暂失神。
细长的红绸像张巨大的蛛网,密密麻麻纵横交缠,红水镇失踪的数百位姑娘被悬吊在红绸蛛网之上,她们被迫露出一截隆起的小腹,同样质地的红绸带从她们裸i露的肚脐生长而出,另一端连接着一个猩红潮湿的纺锤形“蚕蛹”。
和沼泽边的“蚕蛹”一样,这些猩红的纺锤形事物一伸一缩,在有规律地呼吸。
目睹这荒诞诡谲的一幕,池惑心下大抵已经明了事情的真相。
沼泽地无处不在的红绸象征着母体的「脐带」,鬼婴需要它们与母亲进行连接、汲取养分。
而红水镇失踪的姑娘并非被好色鬼新郎拐来做媳妇,而是鬼婴们需要好人家的闺女成为它们的母亲,这样它们才能被孕育、能诞生,从「它们」变成「他们」。
一切都在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这些鬼婴曾提到「鸨母」,说明它们很可能是当年红水镇风月生意兴盛时,在此做买卖的神女被打掉的孩子。
神女要接客不能怀胎,只能选择把肚子里的孩子拿掉。积年累月循环往复,被堕掉的胎儿被抛尸在这片沼泽地里,沼泽地终年潮湿阴冷,不见日照,死婴的怨念被困于此无法消弭,渐渐化为实质形成了「灵」,也就是这些小孩模样的鬼婴。
鬼婴们将他们无法降世的怨恨归结到娘亲的身份上。
老鸨说,做皮肉生意的神女不能怀胎、更不能抚养孩子,于是它们就把手伸向了好人家的闺女,正如同鬼婴们在抬喜轿时吟唱的那样——
“新嫁娘,梳红妆,清白人家好出身,纸做嫁衣魂做裳。”
在鬼婴的潜意识里,只有好人家的姑娘正正经经成亲拜堂,才有“资格”把它们生下来,让它们以小孩的身份来到这个世间。
“你们也希望把我像这样吊挂在这里,对吗?”池惑不动声色地回头,问那位拿了他小人偶的鬼婴。
鬼婴骨碌碌转动漆黑的眼珠,最后死死停留在池惑脸上:“是的,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我想被生下来,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娘亲…”
“成为我的娘亲吧…”
“成为我们的娘亲吧…娘亲…”
“娘亲…孵化…娘亲…孵化…”
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密密麻麻整整齐齐,寻常人置身其中,很容易就被诅咒般汹涌而来的话语淹没,直到彻底崩溃。
池惑不动声色立在鬼婴们面前,突然笑了:“这样啊,我明白了。”
鬼婴不曾见过这样反应的新嫁娘,当即直接僵住,令人窒息的念唱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池惑:“拜了堂,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入洞房’了?”
鬼婴愣了愣,才提高声音道——
“新娘入洞房!”
毕竟新郎着火烧没了,只剩下这位和自己拜堂的新娘了。
*
穿着新娘喜服的池惑被安置在一处闺房内,等待最后的“孵化”仪式完成,他就会和被悬吊在红绸蛛网上的姑娘们一样,会从肚脐处生长出一条红绸带,作为孵化鬼婴的“脐带”。
直到现在,那些脑子没发育完全的鬼婴们,都还没发现今晚抓回来这位娘亲是个男的。
闺房里的喜被床褥透着股潮气,就好像是从沼泽地捞起来的裹尸被。
事情调查进展到这一步,池惑被天道模糊的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上一世,身为鬼主的池惑也曾假扮新嫁娘来到此处,时无筝领着徒弟萧过跟随而来,在目睹了沼泽洞穴里失踪姑娘的情况后,时无筝和萧过选择强行斩断“脐带”、以剑斩杀鬼婴怨灵。
一切看似水落石出,调查清楚了红水镇姑娘失踪的真相,也抓到了罪魁祸首鬼婴怨灵,但在众姑娘得救后,令人意想不到的悲剧却发生了——
这些获救的姑娘陆陆续续死去,有些死在了回程的路上,有些回到家后被噩梦纠缠迅速衰弱而亡。
逐渐苏醒过来的记忆里,池惑想起来,上一世被救女孩都在三天内去世。
即使切断了她们和鬼婴相连的“脐带”也无济于事,鬼婴的怨念早在她们体内生根发芽,与之连为一体。
随着鬼婴被修士强行斩杀,这些被留下的怨念腐烂在姑娘身体里,这些无辜的被救姑娘也因此失去了生命。
连接“母体”和鬼婴的“脐带”不能剪断,或者说,不能就这么简单粗暴地剪断。
——必须完成真正的「拔除」。
就在池惑思考间,一道声音盖住了噼啪燃烧的红烛火:“虽然这么问有些冒昧,但道友若要独自清理这么多怨灵,恐怕有点费劲。”
是池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他知道“自己”并未真正离开,只是隐匿了踪迹看戏。
刚才就是自己这小崽子将纸新郎烧没的。
池惑笑了笑,坦荡荡承认道:“不仅是费劲,我独自根本对付不了这些鬼婴,毕竟我只有练气期的修为。”
“但,还有你在不是吗?”池惑挑起眼皮,看向闪烁的烛火,故意一字一句道——
“鬼主,出来吧,接下来我需要你的帮忙。”
刹时间,空气陷入死一般寂静。
就连原本噼啪作响的烛火也隐匿了声息。
高烧红烛渐渐变成阴冷的青蓝色,鬼火的光照亮婚房。
诡谲的光线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卡住池惑的脖子,指节渐渐收紧,捏住他试图滑动的喉结——
“你是如何知道的?”
寒意四起,周遭似结了冰。
看来被人当面识破了身份的鬼主,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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