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无筝面色微变,而鬼主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心中猜测已经印证了七八分。
他之所以多此一举挪动屏风,一方面是为了观察时无筝的反应,这是印证他与祁忘关系最直接的办法。
看来天道书给自己指认的这位正缘道侣,分外在意这位小徒弟。
至于另一方面……他用余光看了眼熟睡于自己榻上的小修士,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笑意。
站在时无筝身后的程渺不知想到了什么,瞬间眼睛都睁大了。
鬼主优哉游哉地垂下眼皮,看向榻上熟睡的池惑道:“祁道友今日太累,还未醒来,可能赶不上晚饭了。”
总是风轻云淡的时无筝此刻绷着脸,嘴唇也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似在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外放。
他的目光在熟睡的池惑和鬼主间游移,最后略显僵硬地点了点头,看向鬼主道:“看来忘儿给你添麻烦了。”
鬼主笑:“不麻烦。”
又是一阵沉默,令人局促的死寂在昏暗的房间里蔓延。
时无筝看到的不仅仅是小徒弟的睡容,还有满屋子散落的枫叶。
他想起来,就在昨晚,小徒弟还说过要给他送枫灯来着。
枫灯有祈福挡灾之意,小徒弟希望亲手将枫灯做好,交到他的手里。
时无筝的目光在满屋子的枫叶间游移,各种猜测纷至沓来,但他选择闭口不言,甚至把视线从灼灼如火的红枫上移开,看向闪烁不定的烛火。
“随筝仙君,要不要坐下喝茶聊一聊?”鬼主似想到了什么,突然发出邀请道。
时无筝几乎是斩钉截铁道:“不必了。”
“忘儿既然已经休息,我就不打扰他了,改日吧。”似觉得刚才自己的语气不甚礼貌,时无筝又补充道。
鬼主不动声色:“行。”
站在时无筝身后的程渺并不清楚当下是什么状况,他只凭借本能感觉到此时此刻屋中关系复杂,复杂到他难以理解,但又使他坐立难安,十分尴尬。
他恨不能这令人窒息的场面能尽快结束。
“待忘儿睡醒了,麻烦转告他,让他过来找我,我有些事要与他交代。”时无筝道。
鬼主:“没问题。”
交代完后,时无筝便有些仓促地离开鬼主的房门口,程渺急急跟在自家师尊身后,一时半会不敢讲话,只有略显浮躁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回响。
但程渺到底是松了口气的,虽然说不上来为什么。
等下了楼梯,程渺小心翼翼问道:“师尊,那今晚这顿晚饭,我们还吃不吃…?”
时无筝脚步微顿,最后叹了口气:“赏给客栈的伙计们吃吧,让他们忙活了。”
*
翌日卯时一刻,池惑才转醒过来,秋冬天光短,窗外完全没有要天亮的迹象。
绵延了数天的雨倒是停了,空气里的湿冷却未减半分,池惑用脸靠近暖炉,鼻尖被热气烘得发烫,有些干,但暖得很舒服,以至于池惑醒来后赖了好一会床。
兴许是上辈子冷惯了,这辈子的池惑异常怕冷。
窸窣的响动从身后传来,池惑懒洋洋翻了个身,刚起身的鬼主给他端来了热茶:“感觉如何了?”
“好多了,蛊毒的排斥反应已经过了。”池惑坐起身,也不忘抱着对方搁在他枕边的暖炉。
鬼主将他将醒未醒的困倦模样看在眼底,随之垂下眼皮道:“在你昏睡的时候,你师尊来过。”
池惑神色微顿:“师尊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吗?”
他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时无筝知道他和鬼主做交易这件事,否则他的立场就变得很麻烦。
鬼主沉默一瞬,摇头:“发现不了,他没好意思进屋,怕吵到我们休息。”
“那就好。”池惑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想到了另一层可能性。
自己这段时日和鬼主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亲昵,加上昨晚时无筝撞到了自己睡在鬼主房间,他可能会因此产生某些误会。
但这样的误会,正中池惑下怀,对他搅掉彼此的姻缘大有助力。
时无筝的道德感,让他干不出破坏徒弟姻缘这种事。
“你师尊吩咐说,等你醒后去找他,他有事情要与你交代。”鬼主将时无筝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池惑。
池惑:“知道了,多谢。”
他刚想起身洗漱,鬼主再度按住他的手腕为他把脉。
池惑疑惑:“怎么了吗?”
鬼主:“检查一下,我怕蛊毒残留的排斥反应尚未消失,你师尊若是知道我给你下蛊,怕是要杀了我。”
池惑笑:“放心,我不会让师尊知道的。”
洗漱完毕后,池惑先是将之前做到一半的枫灯赶紧给完工了,上辈子他一口气制作了三百六十五盏,手艺熟练非常,半柱香的功夫就做好了。
之后池惑把刚才赶工做好的枫灯揣在怀里,前往时无筝房间。
此时天光微亮,池惑停在时无筝的客房前,还未抬手叩门,时无筝的声音就从门后响起——
“忘儿,请进。”
池惑的手顿在半空中,而后直接推门:“叨扰了。”
“师尊,听池道友说,你有事要与我交代。”
正盘腿打坐的时无筝没有睁开眼睛,淡声道:“昨日我是想同你说,掌门传信,已经派门人调查了先前出事的鬼修洞穴。”
池惑清楚,时无筝说的鬼修洞穴,就是自己重生后设陷阱杀死鬼修和同门三位师兄的地方,这件事并没有完全翻篇。
池惑不语,等待时无筝继续告知结果。
“调查中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洞穴内找不到三位门人的尸骨,也无法探知他们生前的「念」,门内判断,是他们最后与鬼修同归于尽了,和你给出的信息一致。”
时无筝终于抬起眼皮,拢起袖子为自己和池惑沏茶水,“忘儿,别站着,过来坐。”
“先前你一直被外门学宫里的师兄欺负,是吗?”时无筝淡声问道,“但为师有一点不明白,以你的个性,不像是会被人这般欺负、且能如此默默忍耐的。”
池惑恰如其分地微微一愣,旋即躲闪对方的视线:“师尊,我…”
他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时无筝上一世做出的种种愚蠢之举,都是被天道支配的结果,并不代表对方是个傻子,这种时候谨言慎行最稳妥。
时无筝也不继续为难他:“无妨,以后不要再被人欺负了就好。”
池惑依旧是沉默,时无筝交代完事情,也没急着让池惑退下,两人在静默中喝茶。
半盏茶的功夫,时无筝终于开口问道:“你与池道友…?”
他看向对面的池惑,欲言又止。
池惑笑:“我与他许久未见,所以这次见面话就多些,昨天下午在他房间聊着聊着就犯困,所以直接睡了。”
他故意这般说,并没有直接把话给说死,一来怕之后有什么变故,也好给自己留条后路,二来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最是容易引人遐想。
时无筝稍一点头,没再继续问什么。
临离开前,池惑将怀里的枫灯递给时无筝,笑道:“徒儿手艺不精,还望师尊不要嫌弃。”
时无筝小心翼翼将枫灯捧在手里,被红枫映照的脸上分明写着欢喜。
上一世,池惑作为追求者将三百六十五盏枫灯送给时无筝,他得到的反馈只有惊讶,并没有任何欢喜。
“你有心了,”时无筝捧着枫灯,似乎一时半会不愿意放下,迟疑片刻又问,“你是在池道友屋中做的灯吗?”
池惑点头:“怎么了?”
“无事。”时无筝将枫灯轻轻放在桌案上。
*
又两日,少城主白见临提前抵达扶水镇,预备主持千灯赏枫宴事宜。
在鬼主的财力和仙器帮助下,池惑已经提前疏通好雁芦楼的关系,顺利拿到了歌舞伶人的通行令。
白家人对于下人的管辖也不严格,所以池惑一番操作下来才如此轻易。
鬼主将池惑在雁芦楼的小动作掌握得一清二楚,甚至帮助池惑避开时无筝,将整件事隐瞒下来:“祁忘,既然你作为歌舞伶人进入雁芦楼,没有点真材实料的才艺怎么好蒙混过关呢?”
池惑知道“自己”在开玩笑,也乐意顺着玩笑回答说:“鬼主觉得我适合怎样的才艺?”
鬼主递给他一把檀木五弦琵琶:“会弹吗?”
池惑接过琵琶,欣赏这把绘有红枫白鹤的琵琶片刻,就娴熟地拨动弦丝,切切弦音登时弥漫客房。
鬼主坐在一旁静静的听,琵琶声由急转幽,正是传唱于醉鸦楼的歌谣《醉死梦生》。
这首曲子暗藏求救信号,曲声一响,听闻曲子的醉鸦楼人便会循声而去出手相救。
这是醉鸦楼共有的秘密,没有外人知道。
鬼主的眼皮跳了跳,他惊讶于对方竟然连这首曲子都知道,但回过头想,既然这家伙自称是醉鸦楼故人,那他确实应该知道的。
直到一曲终了,静默了一瞬,鬼主才幽幽拍起了掌。
当下两人正面对一扇镜子,彼此通过镜面凝视对方。
此时此刻的氛围,让池惑有一瞬间恍惚,错觉镜面里另一张面孔才是自己。
似错觉也非错觉,毕竟他也是鬼主池惑,现在这个模样这副身体,都是他借来的罢了。
以至于在镜子中看到真正的自己,会突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慨。
但很快,池惑就从自己的情绪中走出来,他脸上的迷茫转瞬即逝,换上惯常笑微微的面孔,抱着琵琶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道:“手艺不精,让鬼主见笑了。”
鬼主颇有深意地凝视他:“你真是多才多艺,不仅精通琵琶,还照顾我的思乡之情,演奏了只有在我家乡才能听到的曲目。”
“不过你可知,对我而言,有外人知道这首曲子的存在,是非常危险的?”他语气柔和,但仔细听,会觉出几分耐人寻味的威胁。
池惑点头,坦荡荡道:“正因如此,我才不怕让你知道,也不想对你藏着掖着,池惑,我希望你相信,我不会对你不利。”他叫了自己的大名,这也是他的名字。
“雁芦楼内情况未明,如果到时候我遇到什么变故,还恳求鬼主能搭把手。”池惑言归正传。
“祁忘,我总有一天会弄清楚你的身份的。”鬼主敛了笑,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池惑眼角浅红色的胎记。
“如果真有这么一天,那么,我还是希望它晚点到来。”池惑再度轻轻拨了拨琵琶弦,声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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