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纪惜桐母亲去世的那天,陈郁正在审核下一年的财务预算。
她处理完手里最紧迫的工作,驱车前往医院。
天有些阴,灰蒙蒙的空气里透着沉闷的潮湿。
时值晚高峰,不远处的大桥上拥挤着密密麻麻的汽车,红色的尾灯在苍茫的暮色里闪烁着。
雷声由远及近,闷重的声响消散后,沾着尘土气的雨珠便落了下来。
陈郁的车也被堵住了,她降下车窗,点上了一支女士烟,任由细密的雨珠被风吹进来。
缓慢通过拥挤路段后,陈郁提高了车速,在路灯亮起前赶到了医院。
脑海里残留着前年纪惜桐父亲去世时的画面,陈郁循着这些模糊的画面走完了流程,见到了被白布遮掩着的躯体。
纪家的表亲已经到场了,陈郁迈步进来时,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了她身上。
她打断了所有没必要的寒暄,简单陈述了下自己的安排。纪家表亲很快便点头同意了。
护士问她是否要见逝者最后一面,陈郁微微颔首。
白布下的那张面孔是苍白的,嘴唇的血色很淡。除却细碎的皱纹,她的眉眼和纪惜桐的很像。
陈郁轻轻掩住她的面孔,眉心多出了几分疲态。
离开医院的路上,陈郁想起了很多事。
她记起了第一次去纪惜桐家时纪母和善的笑意,也记起了一些不太友好的争吵。
那些忐忑和愤懑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淡却了,时隔多年,陈郁再回忆起时已经没有什么情绪波澜了。
天已经黑了,暖黄色的路灯映出了绵密的雨丝,车灯所及之处,光也有了朦胧的质感。
茗苑的入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陈郁的车快驶进时,那辆车内的人探出了脑袋,朝她奋力挥了挥手。
“陈郁!”
执勤的保安冒雨向她跑来,带着讨好的笑意道:“陈总,这位小姐说找您,我不确定……”
陈郁微侧首,侧颜被昏黄的光映出了轮廓:
“让她跟进来吧。”
升降杆再次抬起,白色的汽车跟着陈郁驶进了车道。
独栋别墅的车库很宽敞,停下两辆汽车绰绰有余。
一入院,陈聆便凑了上来,笑嘻嘻地挽住了陈郁的臂弯。
“姐,你身上怎么有些潮?”
陈郁回过神,低低道:“忘记关窗了。”
陈聆的鼻尖抵上了陈郁的西服套装,嗅了嗅,笃定道:“你抽烟了。”
顿了顿,她又道:“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陈郁推开门,单手解着西服衣扣,淡淡道:
“惜桐的母亲去世了。”
陈聆敛起笑,一改来时的神色,凝重道:“你今天去看她了?”
这个她是指纪惜桐。
“太晚了,墓园不开放了。”陈郁将西服外套挂好,“就先回来了。”
臂弯忽然被松开了,陈聆同她隔开些距离,眉心蹙得很紧。
“她妈妈去世了,你们之间就没什么牵连了。”陈聆的语速比方才要慢许多,“十年了,你也应该学会放下了。”
陈郁低低应了声,鼻音有些重。
她的指尖抚过被细雨打潮的发梢,面上没什么表情。
陈聆这才放心,重新扬起笑意,带着撒娇的语调道:“第一次来你新家,带我逛逛呗。”
“我先去下盥洗间。”陈郁挽着长发,“你自己随处看看。”
公司飞速发展的这几年,陈郁比从前更瘦了。陈聆望着她清癯的背影,有些心疼。
“姐,你最近是不是忙起来又不吃饭了?要是……”陈聆的声音低了下去,眼眸也耷拉了。
陈郁的指腹触到了冰凉的门把手,顿住了。
她知道陈聆要说什么,浅浅地笑了笑,道:“没什么。”
陈聆懊悔着刚才的失言,沮丧地目送着她阖上门。
盥洗间的半身镜前,陈郁看着镜子里被水汽蒙住的自己,板正清冷的腰身佝偻了些。
镜子里的人卸了妆,眼角处细碎的纹路一天比一天清晰了,气色也不复年轻时的健康。
陈郁抚了抚碎纹,耳边响起了陈聆未说完的话:
“要是惜桐姐还在的话,她肯定见不得你这样糟践自己的身体。”
陈郁的额抵上了冰凉的瓷面,凉意透过薄薄的衬衫漫上了眉梢。
疲惫感包裹了她,发自心底的倦意几乎吞没了她所有的思绪。陈郁被这种感觉幻化成了飘渺的雾气,似乎风一吹,便能彻底消散。
重重的拍门声重塑了她的躯体,回过神,陈郁听到了陈聆的呼喊声:
“姐,外边雨更大了,晚上我住你这边吧。”
陈郁打开门:“随你便,除了最东面的那间房,其他你随意挑。”
“我想和你睡……”陈聆微垂首,捏着指节纠结道。
“你都多大了?”陈郁叹息。
“我才二十七岁嘛。”陈聆小声道,“没有规定说年满二十七岁就不能和亲姐睡一张床了。”
陈郁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晚间时分,陈郁收到了助理发来的下午没处理完的文件。
她虽然被陈聆强行拉去早睡了,奈何眠浅,轻轻一声震动就能将她吵醒。
陈郁没开灯,打开衣柜随意摸了一件开衫披上,等到了书房,才发现是纪惜桐的遗物。
纪惜桐去世了快十年了,所有遗物都被陈郁亲手整理好了封存在了给她预留的房间内。前段时间搬家,可能雇来的阿姨摆错了地方,将东西全都放在了陈郁的卧室。
陈郁每天只从最左侧的柜子里挑选西服套装,已经很久没有开过最右侧的柜子了。
她拢紧了米色的开衫,掌心落在了心口,记起了纪惜桐穿这件衣服时的模样。
纪惜桐很白,笑起来脸颊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气质也很乖。
她曾经穿着这件开衫和陈郁走在初秋铺满红叶的人行道上,也曾经穿着它等候在陈郁教室外的走廊里。
米色和纪惜桐很搭——乖巧里藏着成熟和温婉,透着道不清的书卷气。
阳光明媚的午后,陈郁无数次支着下巴,静悄悄地打量正在看书的她。
多数时纪惜桐都能觉察到她的视线,继而抬眸,冲她温柔地笑。
小小的梨涡绽放在光亮下,令陈郁不住地心颤。
陈郁记不清自己是何时从回忆中抽离的,只记得思绪清明时,眼角已经留下了泪痕。
处理完公司的事已经很晚了,她的心口闷闷的,眉心也在隐隐作痛。
陈郁枕着小臂,在书桌前休息了片刻,不知不觉间便陷入了浅眠。
入睡前,她的思绪有些乱,连带着梦境也有些混乱。
现实和梦境交织着,略显荒诞。
她梦到了纪惜桐坐在她的车上,制止了她抽烟。她们一起来到医院,送了纪母最后一程。
梦里的纪惜桐并没有哭。
她很平静地接受了一切,由陈郁牵着走完了医院和葬礼的所有流程。
陈郁带她回家时,纪惜桐却顿住了脚步,望着她的眼眸充满了眷念和不舍。
“我只是带妈妈离开。”
纪惜桐的话被风吹散了,陈郁亦被风吹醒了。
办公前,陈郁为了保持头脑清醒,打开了书房的窗。夜里雨停了,风却起了,凉意飘了进来,吹走了陈郁的睡意。
天蒙蒙亮了,边际处泛起了鱼肚白。
陈郁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臂,挑了身衣服到盥洗间去。
从这里驱车到墓园,至少需要两小时。陈郁默算了下时间,换好衣物便出发了。
早晨的天和昨日的傍晚一样阴蒙。
陈郁在最早开始营业的花店里精心挑选了几朵百日菊放在了副驾驶上。
到达墓园时,她取下了花束,走过潮湿的小道,来到心爱的人长眠之处。
天又落雨了,枯黄的叶被风卷着落满了墓碑。
陈郁轻轻拂去了他们,单膝半跪着放下了花束。
再直起身时,衣领已经被雨打湿了。
“惜桐。”陈郁喃喃道,“妈妈走了。”
黑色墓碑上的人绽着梨涡,笑靥如花,一如年少时的模样。
相片没有掉色,同十年前的没什么差别。
凉风吹红了陈郁的眼眶,她的眼睛涩得难受,怎样都无法摆脱这种被难过灼烧着的感觉。
“公司扩大了,换了位置。”陈郁缓缓道,“为了通勤方便一点,我也搬了家。”
沉默了良久,陈郁道:“我每天都用很多事情填充时间。”
“可越是这样,我越想你。”
鼻尖的酸涩感愈发清晰了,陈郁喉头略有些发哽。
“我好累。”
“很想好好休息一次了。”
陈郁温热的掌心覆上了冰凉的墓碑。
她深深地凝望着绽着梨涡的人,用轻似耳语的音量温柔道:
“等交接完,一切就好了。”
百日菊纯白的花瓣随风摇曳,像是轻巧的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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