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
十月中, 已是孟冬之律,千秋殿的琉璃花窗凝了水雾,殿内四处帐幔沉沉垂落。
宫人往来的蛩音被陷入如意团云纹地衣, 闷闷回响,倒叫人心头也不自觉生闷。
谢韫仍在卧床修养,她腹中胎儿得辛盈袖妙手,竟当真一日日安稳下来。连多日以来请脉的太医都为这生命力顽强的小皇子惊叹不已。
皇帝亦是每日探望。
每每望见她苍白面色, 心疼便要将帝王英挺的眉宇都压垮。
正是日中, 元承绎尚在前朝理政, 并不在内廷, 寝殿只谢韫一人。
秋和静默地侍立在拔步床前, 微垂眉眼,温顺无声。
她是皇后身边的大女官, 素日聪慧谨慎, 甚为得力。
可此刻余光里觑着谢韫倚坐榻头, 整个人淡漠似一尊清微冷寂的玉雕, 唯有素手一下下抚弄过小腹, 使她勉强透出些活气。
秋和亦觉自己猜不透皇后心思, 默默垂了眼皮。
却不料片刻之后, 方才安寂的皇后忽然连声呼痛,玉手颤颤抚在小腹上, 另一只手死死攥在蹙金锦绣褥上, 才短短几息已经是痛苦难言。
女官脑中一时警铃大作,高声呼了外殿宫人速去太医署传人来治,正欲上前扶着皇后躺下, 谢韫冰凉的手却抓握在秋和的腕子上,话音几乎被痛感截断:
“去叫陛下来, 快去叫陛下来。”
谢韫一向恭柔婉静,不负贤后美名,成婚五年向来温柔体贴,从未遣宫人主动去打扰过皇帝。
乍闻此言,秋和一颗心直坠谷底,也开始有了哽意:
“娘娘别急,奴婢这就去。”
她为谢韫掩上被褥,话罢即旋身而去。
却不料皇帝今日倒是来得极快。
元承绎白日亦是心神不宁,在立政殿呆了不多时便再也坐不住,干脆搁下政事回后宫,想着来探一探谢韫。
怎料在路上便撞见她的宫人。
元承绎几乎是奔过来的,甫一入到寝殿便恰好对上了谢韫的痛苦模样。
他大步跨到榻前,不自觉单膝落跪下去,宽厚温暖的大掌紧紧握住谢韫的手:
“阿韫!是不是很疼,莫慌,太医署的人即刻便至。”
谢韫面色一贯是苍白的,此刻阖眸蹙眉便更显可怜模样,元承绎抬手为她擦去泪珠:
“阿韫,朕陪着你,别怕。”
谢韫在这一片刻意挤出的泪光里看了他一眼。
皇帝面上的心疼和慌张多么逼真啊。
或许也的确为真。
可这算什么呢?
是元承绎对她的爱,还是帝王为日后纳妃铺垫的一时愧疚。
想必日后得他宠爱的妃妾产子,他也会是如此刻一般的忧心模样吧。
“疼……陛下,好疼……”
谢韫也说不上来此刻是何心情,只在口头漫不经心地发出些无意义的呓语。
“我知晓的,我陪着你,阿韫,夫君会陪着你。”
太医署派了诸位御医,为首的仍看漫听广播剧看文来扣裙亦呜二而漆呜二把以是辛盈袖,她年岁轻,此刻挎着医箱气喘吁吁急奔而至,竟赶在了众人前头。
自上回她凭父亲的方子保住龙胎,皇帝便升了她的品阶,交代由她负责调养皇后凤体。
辛医正放下医箱,甚至顾不得对帝后见礼便快步到榻前。
见谢韫意识仍是清醒的,辛盈袖连忙追问道:“娘娘是腹痛吗,除了小腹可还有旁处,可有恶心头晕等症状?”
元承绎也目色担忧地凝住谢韫。
榻上的人贝齿死死咬在唇上,已是痛的说不出话一般。
“阿韫,别咬自己,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望着她这般痛苦,素来刚强的帝王竟也开始话音发颤。
“陛下……您先出去好不好,臣妾不想您看见……”
谢韫话说的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可元承绎听懂了,她担心自己的模样太过狼狈,不愿让他望见。
辛盈袖也急,极为冒犯地发了话:
“眼下情况危急,臣斗胆请陛下暂且移驾,由臣来为娘娘诊治。”
谢韫这般模样,元承绎并不愿离去。
他想说她是阿韫,自己又怎会嫌弃。可是对上谢韫恳求的泪眼,紧咬的唇瓣,仿佛他不离开她便再不开口。
元承绎终于是顺从地松了她的手,起身离去。
辛盈袖甚至没看皇帝一眼,搓了搓掌,复将温热的指探按上谢韫的腕子:
“娘娘再坚持一下,臣先为您把个脉。”
可谢韫将冷玉般的手覆在她腕上,话音低不可闻却气息平稳道:“袖袖,我不疼,你别担心。”
辛盈袖一瞬怔住,讶然抬眸望向谢韫.
皇帝立在外殿,焦急地盯住那道始终无人掀动的云凤撒花软帘,只觉每一息都被拉的无比漫长。
上一次被陷入这般紧张无助的境地,还是在狸狸生产之时。
幸好一盏茶之后,辛盈袖掀帘步了出来。
她现下终于记起要给皇帝请安,拱手道:“娘娘眼下已无大碍,只是小皇子实在太过虚弱,臣医术不精,亦不敢保证……”
元承绎仿佛一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对着医官这番看似无能的说辞倒未显出多余的怒意,直直略过辛盈袖便入得内间。
辛盈袖依旧恭敬地拱手,侧身避过帝王。
而后回想起谢韫方才同她的私语。
“袖袖,本宫对不住你,但本宫希望你待会儿对陛下讲,就说是本宫腹中孩儿虚弱,不知能否平安降生。”
乍闻此言,辛盈袖心头讶异,因为谢韫的胎相一日日稳健,若不出意外,这个孩儿是能够平安降生的。
可她方才佯装腹痛,此刻又提出这般离奇的要求。
辛盈袖脑中蓦然勾连起什么。
她想起近日传扬于上京,说是明年开春要选秀的闲言。
只觉自己模模糊糊触到了帝后间的禁忌。
素来正直的小医正终于沉默地点了头,应允了谢韫.
内殿的谢韫掩起了流苏锦帐,没有人窥得见她独自卧在榻上的情形,也无人得以窥见她面上的表情。
只在那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时,女子尚带着几分虚弱的话音自帐后传来:
“臣妾眼下形容,衰朽狼狈,不堪一见。请陛下不要掀开帐子好不好?”
元承绎蓦然被定身在原地,说不出心头究竟是多少酸苦滋味。
却又听她话声惶惑,甚至带了浓重哭腔:
“夫君,怎么办,我可能还是保不住我们的孩子了。”
他和他的妻子被这一道刺金描凤的华帐隔开,倒好似将他们之间的心弦也割断。
不知为何,元承绎竟觉,他极难与谢韫此刻的悲伤感同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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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谢韫那么痛苦,他怎能眼睁睁望着她痛:“阿韫,没事的,只要你在就好了,朕要的是你,只要你陪着朕身边便好。”
谢韫靠在枕上,讥讽地挑起了唇角,全不似她话中透露的无助。
可她还是能拟造出一种万念俱灰的嗓音,颤颤问出下一句。
倒好似将自己的最后一丝念想也放在了元承绎面前。
一旦她问出去,便将自己的最后一片心也一并递去了元承绎面前。
等待他的疼惜拾起,抑或是一脚踏碎。
“夫君,怎么办呢,我若留不住孩儿,百官岂不是又要上书……”
朝野针对皇帝子嗣一事的争论素来没有过平息,其实哪怕是谢韫此番再次有孕,亦有人不断进言,请求皇帝广选嫔御,以繁衍皇嗣。
元承绎在过去的五年担起前朝风雨,一力将这些声音挡了回去,为的是护住谢韫。
甚至初时,他还狠狠罚过几个最为执着迂腐的谏臣。
可他此刻受着谢韫的一问,却并未答话。
他和阿韫的子嗣缘分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
这段时日以来,谢韫万分小心地呵护腹中那脆弱如风中烛火的子息。
如同令他二人无比失望又痛苦的前两次一般。
可元承绎却已然做好了同这个孩子无缘告别的准备。
也做好了明年开春选秀的准备。
这些都是既定之事,无力更改,他不可能欺骗阿韫一时。
谢韫在这一片沉默里将唇角的讽笑扯的更大。
她原本只是瞪着帐顶承尘,心血漠然地装出脆弱泣音,听着帐外的元承绎的反应。
可此刻大大地张着眸,泪珠子竟当真自眼眶滚了出来。
她默默揩干了两行差点儿滑入耳廓的泪,长长吐了口气,一并将自己的所有痴妄都吐尽。
只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臣妾知晓了。”
他同她都听懂了方才那句是谢韫的试探,而后的沉默也是元承绎的回答。
“臣妾会做好一个皇后的职责,陛下,您可以相信臣妾。”
元承绎只觉心如刀绞,并不应声。
可过了几息,谢韫又道:“陛下,臣妾有些倦了,您政务繁忙,便先回吧。”
至此,那顶描金绣凤的锦帐之内再无反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韫,你不要多想,朕爱的人只有你,你会是朕唯一的妻子,是大周唯一的皇后,朕会好好待你。”
半晌之后,他对着满室岑寂出了声,终究还是挪动了步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此离去。
帐内的谢韫只觉眼睛是不是坏了,只因那些不断冒出的泪水怎么也抹不干。
她不断抬手去拭,却忽而被哭意哽出了一声啜泣。
不过幸好,并没有人听到。
最幸好便是,她方才掩起了帐子,不必望见元承绎的表情,也不必对着元承绎那张脸做戏.
冬月岁暮,凛冽朔风一日日席卷上京,在昏灰暗天里酝酿多时的寒意终于化作天正七年纷纷而下的一场初雪。
宫中众人亦是道奇,自月前那场突然的腹痛过后,谢韫腹中子竟又一日日安稳下来,如今将满七月,孕相明显。
这段时日,元承绎每日在前朝处理政务,但无论多晚,必定会回千秋殿和她同眠。
甚至比之过往,这个淡漠铁血的君王更多了一丝为人夫的体贴和柔情。
可对于她腹中子,元承绎的态度仿佛是松动了,又仿佛仍持着些疑虑,时时刻刻在心头做好失去它的准备。
但上京城的各大世家倒是将开春选秀视作板上钉钉的大事。
一潭看似平静的湖池之下,许多人心思各异,却又心照不宣地开始暗自走动,连勾栏中多情妩媚的善才舞姬都比往常忙碌些。
只因不少自诩高贵的朱门豪族,暗地里请她们为家中女儿传授技艺,也教她们学会风情。
舞姬们也是受了任务的,要在这个包蕴了无数希望和野心的冬月里,挑动出那些高门府上的端庄静姝们骨子里的风情柔媚。
要将她们一个个变得水目盈盈含情,腰肢窈窕如蛇;要她们来日化作君王龙帐中的枕边香,繁衍皇家子嗣,荣一姓之身。
谢韫或许是知晓这些贵女正在度过一个怎样忙碌的冬日,于是在冬雪之际散下帖子,邀诸命妇女眷入宫赏雪。
收到皇后帖子的人家皆是来年要入选的贵女,宫宴之日或许当真是她们这个冬天唯一得以休息的一日。
众人心头对这场宴会猜想纷纭。但也隐约知晓,约莫是皇后要亲眼见一见这些日后的宫嫔姊妹,同她们合一合眼缘。
谢韫虽出身会稽谢氏,担了个谢字,但她本就出身旁支,自幼长在英国公府上,并无根基。
故而此次初雪宴,她或许是想趁着这些女子尚无品阶,在此刻便挑几个可心的女子卖个好,届时她们入了宫,也会惦记些皇后今日的恩德。
众命妇自然在家中苦口婆心教导了女儿该如何去讨皇后喜欢。
可也有一等心高气傲的高门女子不屑于此,毕竟皇帝登基足足七年,此次忽然松口开选秀,这便是要她们去充盈子嗣的。
谢韫眼下虽是皇后,她们一个个要跪在她脚下行礼,可若皇后终生无子,说不得是谁要仰赖谁呢。
哪怕众人各怀心思,这场初雪宴也仍是在冬月二十这一日开了起来。
被同邀入宴的自然还有长公主和辛盈袖。
元承晚自然也猜到了皇嫂开宴的意图,只是望着谢韫怀妊将七月,身骨却消瘦如旧,心头便是说不出的酸涩滋味。
“皇嫂——”
她素日同辩才甚佳的裴御史言语争锋,几乎是难分伯仲。可如今对上谢韫才觉自己笨口拙舌。
元承晚竟不知该同谢韫说些什么。
可谢韫今时今日是当真看开了。
她受着元承绎数月的体贴,心头却一日淡过一日,几乎要对着他掀不起波澜。
对她的丈夫尚且如此。
那她也可以对着这些女子,对着丈夫日后的嫔妃、日后其他子嗣的生母泰然自若,淡而处之。
甚至对着腹中这个她期盼了五年的孩儿,谢韫亦好似再找不回前两次那种时刻牵动心弦的滋味。
“狸狸,”
反而是她先安慰地握了长公主的手:
“皇嫂如今过的很惬意,你不必担忧,更何况这些日子,盈袖出了那么多力,我……盈袖?”
辛盈袖先前一直怔怔望着谢韫愣神,直到此刻受着二女的一同注目,方才如梦初醒。
笑容自来是掩饰情绪的绝佳手段,她朱唇漾出笑,梨涡深深:“臣昨夜睡晚了些,今日有些疲乏,方才恍惚了。”
“袖袖可还好,这宴会算不得什么,本宫让春和送你,你且回殿中小憩一会儿。”
辛盈袖垂下的眼眸中满是痛苦和挣扎,可对上谢韫关切的问话,轻轻抬起眼,那些难过的水光便一瞬退散开。
她眉心轻轻动了动,于是眼中的痛苦便俱化作唇畔柔软的笑意:
“多谢娘娘关怀,臣无事,我们一同入宴便是。”
谢韫握了她的手,三女一同步上前,暖阁就在前方几步。
长公主正欲再问些什么,可行过假山遮掩处,却忽听得一道娇脆的嗓音传来——
“那谁知晓呢,反正我阿耶的妾室里头,怀到八月才母子俱亡的也是有的……”
寒风骤冽,每一个字都卷在风声里,刮在她们心头,周遭气氛一瞬凝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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