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番
裴时行途径一片桃花林。
穿花拂枝, 落英缤纷,待他再走上前两步,便见到有人在花林深处起舞。
是个一袭粉裙的妙龄女子。
约素纤腰轻折, 水袖翻飞,极尽妍美之态。
花林深处隐芙蓉,她的面靥望不分明,却已然可自轮廓窥见绝色。
果然, 不过两息, 那女子便娇呼一声。
裴时行眼见着她急急上前, 一双水目受惊地望住他, 话音细软:
“你是何人, 为何擅闯此地,你方才……方才可是看了我的舞?”
尘晚在心下回忆着话本中的情节, 作出一副羞愤姿态;一边自袖后觑望这名即将上钩的男子。
雪衣墨眉, 清隽冷肃。
很好, 是她喜欢的类型。
俊朗的道士冷冷望着面前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妖在他面前作态。
待她演完这一场蹩脚的戏码之后, 裴时行薄唇轻启, 意味不明地吐出一句:
“狐狸?”
尘晚不意他一个年轻的凡人能窥见自己真身, 信以为真地偏转过头:
“嗯?狐狸, 哪有狐狸?”
莫非是她的同族?
“两尾。”
那俊俏的郎君又说了第二句话,依稀带了讽刺意味。
“你!”
尘晚终于意识到他说的就是自己。
她叉腰冷哼, 俏脸染怒, 整个人愈发生动:
“两尾怎么了,两尾的狐狸也是非常厉害的狐狸,你连一根尾巴都没有呢!”
“狐妖, 休要害人。”
裴时行并不与她纠缠,话罢便折身而去。
狐女多妖丽, 甚喜魅惑凡间男子,采其精华供自身修炼。
可这不过是有心之人和好色之徒之间的一场相互算计罢了。
裴时行并不愿管这类人的闲事。
只是看这狐女似乎脑子少根筋,多说一句便罢。
却不料他同这愚蠢的狐妖这么快就有了第二次相遇。
裴时行启程一月,终于行至离邺都只余百里的渊城。
眉目清冷的白衣郎随意寻了家茶馆歇脚。
他挑了一个雅间,恰好坐在临窗位置,抬眼便可极目眺望城中如织人流,来往车马如水。
男子信手将剑搁在桌上,正垂睫准备斟一杯茶。
不料自斜刺里忽然闪过一道白影,生生扑入他怀中。
裴时行听到自己衣襟里传来一声清脆的裂响。
茶水湿透了袖子,杯盏被打翻,骨碌碌滚。
郎君和怀里的狐狸四目相对,小狐狸将四只爪蜷成汤圆,对着蹙眉的郎君轻呜了一声。
旋即准备逃之夭夭。
却被裴时行直接拽住了尾巴。
他甚至没有用法力没有画一道定身符,仅仅是抬起那只骨节修长的手。
便用这种简洁粗暴的方式困住了小狐狸。
自知犯错的狐狸看也不敢看它,被人拽着尾巴扔到桌上也不敢说话。
只默默坐正,支起两只前爪,垂下脑袋作无辜状。
裴时行果真预备审问她一番:
“狐妖,你究竟是何人?”
他身怀灵骨又修道百年,乃是奇才,不日便可位列仙班,等闲妖物不敢近身。
更何况,裴时行一路将琉璃环细致收藏,设下重重禁制灵咒,更是将其放入衣襟处来保护。
孰料这狐妖好似全然不受影响,竟可直接窜入他怀中,甚至突破禁制。
方才那清晰的碎裂声提醒着裴时行,他搞砸了师父交付的任务。
那琉璃环已然被毁坏。
他素来是门中天资最好,行事最为缜密可靠的弟子,岂料今日竟被一只修为低劣的狐妖打破名声。
“我是尘晚。”
桌上已然将狐狸头埋进自己爪子里的小狐狸忽然幻化作了人形。
幸好这是裴时行的雅间,否则便要叫众人眼望着一只狐狸化作一美艳的粉衣女子,坐在桌上。
那雪衣郎君却不知怜香惜玉,正在眼角眉梢凝满了冰雪,预备审问。
狐形实在太过弱小,那么小一只,教他一只手便捏住了,尘晚觉得实在没有安全感。
所以不如幻作人形同他交流。
她一双清澄的琥珀眼盈盈望住裴时行。
眉弯似月,朱唇皓齿,实在是非常惹人动心的一张脸。
可惜裴时行看她这么一个大美人,眼神和看路边的小黄狗一般无波无澜。
“我是说,你为何能够近我的身?”
“啊,这个啊,”尘晚转了转眸,“因为我是狐仙娘娘呀。”
她至此亦不晓得裴时行乃是青霄道长座下最为出色的弟子,只当他是个反应比较快,手劲比较大的凡人男子。
最多算是有点点修为,堪堪能够看破她的真身罢了。
“休得胡言。”
裴时行抬手花了一道符,那符倏而化作点点莹光融进了尘晚的身体,可她却并无反应。
裴时行这头释出了搜魂符亦是探不出什么虚实。
此狐必定有异。
他又施了一道禁制落在尘晚身上,令她无法使出法力。
这才起身:“你坏了我的东西,如今便要跟我一道去谢罪。”
如今琉璃环已碎,但裴时行却不能不守承诺,仍需去邺都走一趟。
再者便是,他尚且需要些时间来探这狐妖的来路。
尘晚才自虎口逃生,如何肯再被他困住:
“我说了我是狐仙娘娘,你竟敢对本仙如此嚣张,信不信我将你这无知竖子变作猪彘!”
这狐狸实在傻的超出裴时行预料。
他冷笑一声,英俊的面容释出几分邪气,凑近她道:
“狐仙娘娘?”
“是啊!”
“真是巧了。我的家乡正好有个传说,只要吃了狐仙娘娘的肉,便可长生不老。”
他漆黑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尘晚双眸张大,面色惊愕的模样。
“娘娘,您到底是真是假,是想被煎还是被烤?”
“但我幼时听家人说过,煎烤虽风味绝佳,却终究对长生的功效有所损抑。
“最好是趁着狐狸还活着就直接放血,从脖子和四肢一起,然后刮毛,直接下锅清炖。”
裴时行薄唇慢慢吐出令狐狸毛骨悚然的字句。
可他面色冷淡如常,叙述详细,叫人辨不清真假。
狡黠又天真的小狐狸终于抵不住脑中的可怕幻想,急急道:
“我不是狐仙娘娘,我就是一只刚刚成年,可以幻化人形的普通狐狸。”
“你瞧!”
她又幻作狐身给他看,证明自己的确是一只方才成年的小狐狸。
小小一只狐,仰着头诚恳地看他。
周身的毛都是白的,雪团子似的,丝毫不掺杂色。
只是此刻被裴时行一席话吓得根根耸立而起,几乎就是纤毫毕现。
“哦,可真遗憾。”
尘晚松下口气。
“但也无妨,我最爱吃狐狸了,再去买只小羊羔,晚上就把你们俩一起烤了。”
裴时行辟谷百年,其实并不需要饮食,只是他此刻故意吓铱錵这只狐狸,作出这副垂涎姿态倒十分逼真。
方才松下的那口气又重新堵住嗓子眼,尘晚浑身的毛发重新炸起:
“不要不要,不要吃我,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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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时行大掌震慑性地一拍桌面:
“那你交不交代?”
“对不住,我真不知晓你设过什么禁制,就是自百花楼窗子扑出来,恰好就掉进你这里了。”
她出青丘本就是为了吸食男子精气。
尘晚在桃林里跳了半个月的舞,对着无数个男子演了无数遍相同的戏码。
可惜自裴时行之后,再无合她眼缘的男子;要么就是当她是鬼,被吓得屁滚尿流。
尘晚无法,只好另寻去处。
“所以,你为了吸□□气,被人骗入了百花楼?”
这狐狸果真比裴时行想象的更蠢一些。
小狐狸抬起湿漉漉的眼,愈发清灵剔透。
它对着他重重颔首,连两个尖尖的耳朵都表露着控诉之意:
“他们要我接客。天呐!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痴肥的丑男子。”
尘晚仿佛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对着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倾诉起来。
裴时行却自那双眸中看到了微微闪烁的觊觎之意,是对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仅是只蠢狐狸,还是只色胆包天的蠢狐狸。
“狐狸,”他无视尘晚眸中情绪,也不接她的话:
“你损了我的东西,我现在就是你的债主,我即刻便要动身去邺都,你与我同去。”
干了坏事的狐狸是没资格与债主讨价还价的。
裴时行一声通知过后,便单手拎着狐狸的后颈皮,另一手提剑,与她一道上路。
一人一狐就此离去。
尘晚已然知晓的裴时行的真实身份,她乖乖由着这能力卓越又俊俏的小道士拎着她走了六日。
只在这日到了七星镇时,狐狸吱哇乱叫,终于忍不住控诉裴时行:
“你就不能歇歇脚吗?”
她挣脱裴时行的手,只觉后颈的毛都被揪掉了。
“你都不用吃东西的吗?”
犯错的狐狸自然也没资格要求债主为她掏钱买食,她已经连啃了六日的树皮草根了。
荒野难寻活物,连只老鼠也找不到。
虽然尘晚并不会去吃老鼠。
裴时行感受着掌中温热渐渐消失,那狐狸挣扎着脱离了他的手心,正仰头控诉着他。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裴时行愈发确定她的愚蠢。
但对于她为何能突破自己设下的法术与禁制,还是一无所获。
故而这狐狸,还放不得。
“可以。”
他并不是多么苛刻之人,留歇一天便歇一天好了。
可小狐狸还趴在地上不起来:“我要在七星镇歇一天。”
“可。”
“要吃好吃的!”她得寸进尺。
“可以。”
“我没有钱!”这才是最为理直气壮的一句。
裴时行顿下步子,回身垂眸,意味不明地审视着那只冲他摇尾巴的狐狸。
她被他看的有些忐忑,两只雪白的尖耳慢慢耷拉下来。
连尾巴也悄悄绞成了麻花,雪白的小爪子不安地轻挠着地面。
“我有钱。”男子漆黑的眼瞳逐渐积聚起淡淡笑意。
裴时行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
果然是只蠢狐狸。
时隔六日,尘晚终于再次化作人形。
她这些日子几乎就是被当作裴时行的小宠在养,因为裴时行的法术对她无效。
可他不必凭借法术,单是他这个人的本事就叫她难逃。
眼下粉衣红妆的小狐狸兴冲冲进了集市,凭借着一张惹人眼的好颜色,迅速自当地人口中问到了镇上最好吃的一家店。
“裴时行,他们都说李家面馆最好吃,而且便宜!”
她是只极有分寸的小狐狸,并不会趁此机会敲裴时行一笔,故而只选了实惠的面店。
裴时行望着她亮晶晶的眼,尘晚方才用这样的眼神在人群里锁住他,而后满面笑意地扑过来的。
“好。”
清冷的道士简短应声,提着剑便大步走开。
那个蹦蹦跳跳的女子两三步追上他,一对容貌不俗的男女穿行于集市之中。
身影被夕阳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看起来倒是十分相配。
李家面馆就设在镇中心的位置。
店门口还放了一个雕塑,是个面容亲和的胖妇人,双手捧了碗面,似乎是在招徕八方食客。
他家的面也的确不愧美名,待食过广受赞誉的李家面,到了晚间,裴时行也依照诺言,寻了一家客栈住下。
作为有分寸知感恩的狐狸,自然也不会让债主多为她花一份钱另开一间。
尘晚化作狐身,随意便蜷盘在桌子上。
这样的条件自然比前几日露宿荒郊野岭要好得多,只是尘晚难得地失眠了。
她甩了甩尾巴,将爪子搭在身前,将头落了上去,望着对面毫无动静的帐子。
试探道:“裴时行?”
“你要做什么?”他也还没睡。
“我想和你说说话,我睡不着。”
她的话音轻轻散在夜风里,软的让人心念一动。
“我不想和你说话。”裴时行暗叹一声,闭上双眼。
尘晚有些沮丧,可惜狐身不能噘嘴,难以表露她的难过。
闷闷不乐的小狐狸正要转回身,却忽然记起阿姐的话。
她说,男人最是口是心非,他们的话要反着听。
男子若说不要,实际上就是“我要我要”的意思。
她又打起精神:
“裴时行,你几岁了呀?”
尘晚想等裴时行说出自己的年纪,然后告诉他,自己已经有两百五十岁了。
吓死他!
“三百岁。”
帐中传来男子沉冽的声线。
尘晚对人间的修士并不了解,她十分讶异地发问:
“啊?你不是人吗,你怎么还不死?”
裴时行默默望着帐顶承尘,是啊,他怎么还不死。
他不过是个无父无母,被抛弃在山脚的无名婴儿,偶然被师门捡了回去,而后又因天资过人、身怀灵骨被寄予厚望,一路走到了现在。
每日不过就是修行,不知生不知死,不知喜怒哀乐,只消走下去便罢。
“该死的时候自然就死了。”
他说的很有道理。
尘晚点点头,复又开口:
“你要去邺都做什么呀?”
其实她真正想问的是,邺都之中你要寻的那个人脾气好不好?我并不是故意弄断你的手镯的,他会不会杀我泄愤?
可裴时行并未回答,良久,他反问道:
“你呢,不好好呆在山里,跑来人间做什么?”
这么蠢还敢四处招摇,偏偏还生的这样惹人眼球。
“我可不是来玩的,我是为了修炼。”
狐族修炼之法众多,但她从前听哥哥姐姐们最常谈论的就是通过男女和合来获取精华。
阿姐说,这法子不仅容易学,而且生效快。
更重要的是,它能让人快活。
这一切都是只修出两尾的尘晚所急需的。
只是她现在被裴时行困住,寻不到愿意同她双修的男子:
“裴时行,你还要困我多久?”
“你很急?”
“是呀,我很急。”
懵懂的小狐狸听不出这男人的嘲讽之意,诚恳回道。
裴时行因她的回答哑然一瞬,沉默片刻:
“至多一月。”
尘晚欢呼一声,至多一月她便可以去寻凡间男子修炼啦。她一不小心将心底话也说出来:
“我要找多多的男子来修炼,最好一次十个,十次就是一百个,一百次就有一千个啦!”
真是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狐狸。
“尘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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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中的裴时行深吸一气,冷冷出言:“闭嘴。”
可尘晚本就毫无睡意,此刻乍闻喜讯,如何闭得住嘴。
她真诚道谢:“谢谢你裴时行,你真是个好人!”
“不过你既然是道士,道士不都是用桃木剑的吗,为何你的佩剑不是?”
“裴时行?”
久等不到应声的小狐狸正欲再唤,室内却忽然响起利剑出鞘的“铮”鸣,随后又极快地合了回去。
带着强烈戾气的剑鸣昭示着主人的怒意。
尘晚浑身的毛都因为这铮声而抖了一瞬。
房中终于安静下来,一人一狐,一个在柔软的榻上,一个蜷在桌上,俱都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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