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张芳不是什么白月光。”郁凇紧蹙着眉, 面色沉郁道,“她是我的妹妹,亲妹妹。”
“她五岁那年, 被我那个爹送人了,后来改名叫张芳。”像被揭开埋藏最深处的伤疤,露出鲜血淋淋的伤口,他的声音又低又哑, 在瑟瑟萧索的冷风里, 几不可闻。
盛如馨眨了眨眼, 彻底愣住了。
她怎么都想不到, 事实竟然是这样。
“你……还有个妹妹?”
郁凇点了下头, 没说话。
宕机的大脑过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盛如馨满身局促地站在那里, 两手攥着链条包的肩带, 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对不起……”她讪讪的, 半晌, 终于憋出一句话, “是我误会了。”
“没事。”郁凇看到司机把车开过来了, 走过去拉开右后车门, 让她进去。
盛如馨顺从地坐进车里,眼看着他把车门关上, 又从车后绕过去, 拉开左后车门,坐到她旁边。
连忙将目光转向窗外,盛如馨不去看他, 可是身旁的人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却依旧是满满的存在感。
就像架在火堆旁的一条鱼, 虽然触不到火,却还是被那灼热的温度慢慢烤干了。
盛如馨坐在那里,感觉如坐针毡,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在幽暗狭窄的车厢里渐渐蔓延开来。好在车厢里没开灯,不然的话,她那羞红的脸颊就藏不住了。
她做梦都没想到,那个张芳竟然会是郁凇的亲妹妹。而她却错当成他的白月光,暗自误会了那么多年?
想到那些年里兜兜转转的那些惆怅,到底是图什么呢?
现在可好,脸都丢尽了。郁凇会不会发现她之前那么别扭,是因为张芳的事而吃醋?
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那确实是嫉妒得吃醋。若是郁凇发现她吃醋的原因,那他岂不就会知道她对他的心思?
越想越尴尬,盛如馨快要坐不住了。天知道她有多么后悔,早知道就不提张芳的事了。
可是不提张芳,她又何时才能知道,那其实是他的妹妹?
所以这算是因祸得福,解开了她的心结吗?
满腹纠结又惆怅,盛如馨努力想挽回几分颜面,左思右想半天,终于想到一个理由。
她轻咳了声,转头看向郁凇:“我之前的确有几分生气,因为你答应假期陪我出去玩,结果却放我鸽子。我做的那些旅游攻略都白费了,浪费那么多时间,所以才会不高兴……并不是针对张芳。”
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慢慢攥起来,郁凇低声道:“抱歉,是我的错。”
“不过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她是你妹妹。”盛如馨又补充,“你生日那晚,我去花园找你,本想问问你是怎么回事,因为你当时的反应很不对劲。结果碰巧听到你打电话,才知道你去南州是为了张芳……我真不是有意偷听的。”
郁凇点头:“没事。”
盛如馨抿着嫣唇,心中稍稳。话说到这里,应该就算解释清楚了吧?她生气是因为旅行被放鸽子,而不是因为别的女人吃醋。
感觉自己重新找回了颜面,她搂着抱枕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你去南州……没见到张芳吗?”她忍不住好奇,试探着问,毕竟对于“张芳”这个人,她一直都有很多很多的疑惑。
“没有。”郁凇默了会儿,低声道,“我和她,已经失联十多年了。我一直在找她,但是还没找到。”
“失联?”盛如馨很惊讶,“她不是在南州吗?”
郁凇摇头:“是我拜托闫铮帮忙寻找张芳的下落,他得到消息,说她可能在南州。我去看了,那人不是她。”
原来他那么着急去南州,是为了确认那个“张芳”是不是他的妹妹?
忽然间感觉有些歉疚,她竟然还因为这事跟他置气,实在太不体谅人了。
盛如馨讪讪地坐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那个张芳,真可怜,五岁就被亲爹送人了,也不知道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不过幸运的是,她还有个好哥哥,失联十多年,一直没有放弃去找她。
他们这一对兄妹……
盛如馨默默叹了口气,忽然有些理解了郁凇为什么总是那么阴郁和沉默。
车子缓缓行驶在高架桥上,一盏盏路灯在车窗外匆匆滑过,照得郁凇的侧脸时明时暗,不变的是他眼底的阴郁和落寞,就像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
车厢里一路沉默着,到家后,已经快半夜了。
盛如馨先进门,放轻脚步走上楼梯,郁凇落在后面,慢慢走着。
上到二楼,刚要回房间,盛如馨忽然想起一件事。
她快步走到楼梯口,问郁凇:“你找你妹妹,怎么不找爸爸帮忙?他认识的人多,肯定办法也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了。”
郁凇站在楼梯下面,微微仰头看着她,默然道:“我已经很麻烦你们家了,不能那么得寸进尺。”
“这怎么能叫麻烦?找人最重要。”盛如馨道,“我明天就去跟爸爸说,让他帮忙想办法。”
“不用了。”郁凇大步走上台阶,“你父亲又不是侦探,他能有什么办法?去找他帮忙,也不外乎是他再花钱费力去找别人。花钱费力的事,我现在自己也能做,不用再去麻烦他了。”
像是怕她不理解,他又道:“闫铮是公安系统的,我去他那里报备过。连他都查不到张芳的信息,别人恐怕希望也不大。”
盛如馨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对,她抿着嫣唇,忽然眼睛又一亮:“你说侦探,我忽然想起来了,宋卿认识一个私家侦探。那人可以查一些非正常渠道的信息,门路挺广的,有些警方不知道的小道消息,也许他就能查到。我觉得你可以找他试试……不过收费也很贵就是了。”
漆黑的眸子亮起来,郁凇显然有些动心:“钱不是问题,他真能有办法?”
“事在人为,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好。”郁凇打定主意,一脸郑重道,“麻烦你给联系一下那个侦探,越快越好。”
他又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这么客气。”盛如馨摆摆手,“你的妹妹就是我……”
话说到一半,她连忙咬住自己的舌头,硬生生把话头拐了个弯:“窝在天涯海角,我们也会找到的。”
郁凇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回到自己房间里,盛如馨洗漱完,躺在宽大柔软的床上,失眠了。
清幽的月色透过缀织着藤萝花纹的纱帘,照出一室斑驳的暗影。四下静悄悄的,夜已经深了,她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的。
有些激动。
翻过身去面向窗外,拉起一个柔软的羽毛枕抱在怀里,感觉到那种真实的触感,她至此才有些相信,今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郁凇没有白月光。
张芳是他的妹妹。
不是他喜欢的人。
所以他没有喜欢的人,他是单身。
不是,他不是单身,他是没有情感纠葛的自由人。
这样的话……那她是不是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喜欢他了?
盛如馨越想越激动,第一次不用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她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看着窗外越渐明媚的月色,虽然郁凇还在为找不到妹妹而苦恼,虽然有些不厚道,可她还是忍不住想笑了。
抬手将羽毛枕高高扔起来,然后再接住,然后再扔再接,她好像找到了什么好玩的游戏,开心得不得了。
扔着扔着,一下没接好,羽毛枕砸到脸上了,盛如馨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重新把羽毛枕搂在怀里,她慢慢琢磨着,以后该怎么办?
她要不要去跟郁凇表白?
他听了会作何反应?
他会接受吗?
细白柔嫩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揪着枕头一角,盛如馨忽然又笑不出来了。她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此时才想起来,虽然郁凇没有喜欢的人,可他也不喜欢她呀。
感情这种事,又不是买东西,想要就能有的。
如果她向郁凇表白,结果被他拒绝,那以后大概就只能当仇人了,连现在这种协议结婚的塑料夫妻都当不了。
连忙打消表白的念头,盛如馨决定还是要沉稳一点,一切从长计议为好。
烈女怕缠郎,水滴能穿石,只要她天天围在他身边怒刷存在感,努力提高好感度,总有一天他会动心的……吧?
脑海里胡思乱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盛如馨刚起床就给宋卿打电话,询问那个私家侦探的联系方式。
“你找私家侦探干什么?”宋卿显然还没起,声音懒洋洋地问,“后院起火了,还是相好劈腿了?”
盛如馨:“别啰嗦,我有急事。”
“行吧,我给你问问。”
宋卿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十分钟后,她又重新打回来:“人家大侦探忙着呢,单子已经排到明年夏天了,你等明年吃完月饼再找他吧。”
“你跟他说,钱不是问题,我要加急的,先处理我这单。”
“我就知道。”宋卿嗯哼一声,“他的电话我发给你,自己联系吧。”
“谢了,亲爱的!”
盛如馨挂了电话,给郁凇发微信:在哪?
郁凇回复很快:在楼下。
盛如馨简单洗漱了一下,换衣服下楼,只见郁凇正在帮佣人给墙上那半壁鱼缸换水。
他没穿正装,卡其色休闲裤搭配灰衬衣,袖口挽到手肘处,露出一截小臂,细瘦的腕骨凸起,肌肉线条流畅而紧实,一看就是经常锻炼的样子。
盛如馨打量着他,问道:“你怎么没去上班?”
郁凇回头看她一眼,边干活边道:“林总不给我销假,让我歇着。”
听起来丝毫不意外,显然是林绅那个小气鬼舅舅能干出来的事,盛如馨有些哭笑不得。
难得郁凇这个工作狂要休假,不在公司里碍眼,她舅舅肯定希望他多休息几天,巴不得他不回去上班。
“那正好,我们去找那个侦探吧。”盛如馨把宋卿发过来的号码转发给郁凇。
两人打电话给那个侦探,承诺给出重金,总算顺利把人约了出来.
下午三点整,盛如馨和郁凇赶到约定的茶馆,在包间里见到了那位“本事很大”的侦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和想象中的大佬形象不一样,那位侦探其貌不扬,衣着也十分朴素,唯有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的机械表价值不菲。看那铂金的表身和镶嵌的宝石,只怕少不了大几百万。
“二位找我,有何贵干?”侦探开门见山,端起茶盏,喝了口大红袍。
郁凇也没啰嗦,言简意赅地把他要找妹妹的事说了一遍,并且拿出一张泛黄的旧照片放到桌上。
盛如馨扫了一眼,只见正是当年买烤地瓜的时候,她见过的那一张。
“张芳?”侦探拿起那张照片仔细打量着,沉吟道,“连公安局都查不到,那很可能是她没有户口,国内现在的黑户可不少。”
“再一个,你也说了,她被送人了。她那时候叫张芳,你怎么知道她现在叫什么?万一她叫刘芳呢,李芳呢?”
郁凇心中一沉,和盛如馨对视一眼,两人面色都有些沉重。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盛如馨有些担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侦探吸溜吸溜地喝着茶:“除了这张照片,还有别的资料吗?”
郁凇面色沉沉:“没有。”
“那可难找。”侦探说着,把茶盏放下了,“你们这啥都没有,叫我去哪儿找人?就凭一张照片去大海捞针,恕我无能为力,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说完便站起身要走。
盛如馨连忙拦住他:“先生,听我朋友说,您是国内最厉害的私家侦探!如果连您都没有办法,那我们更没希望了。麻烦您给上上心,还需要什么信息,我们尽力提供!”
大概是被捧得挺舒心,那侦探拿了会儿乔,终于又坐下了。
“行吧,看在盛家大小姐的面子上,我就再听听。”他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支录音笔,打开摆在桌上,朝郁凇道,“把你妹妹有关的事,仔细讲一遍,越细越好。”
郁凇沉默了会儿,然后点点头,慢慢开始讲述他和他妹妹的那些陈年旧事。
“……我母亲身体不好,生下我妹没多久就去世了,那年我三岁。家里穷,买不起奶粉,我妹平时只能喝米汤,经常饿得哇哇哭。我爹嫌她烦,要把她扔了,我奶奶也说她是讨债鬼,要把她送人……”
“我们那里穷乡僻壤,民风不开化,重男轻女很严重。村里有很多女孩生下来都养不活,被卖出去的也很多……我爹平时不务正业,我奶奶省吃俭用,有好东西都留给我,给妹妹就只是有口饭吃。”
“我经常把鸡蛋藏起来,留给妹妹,有一次被爹发现了,我和妹妹都被他打了一顿……”
“领居家有电视机,我和妹妹有时候趴在他家门缝外面偷看。妹妹喜欢看动画片,还喜欢学电视里那些女明星,披着衣服扮仙女。有次她把奶奶新洗的衣服掉到地上弄脏了,然后被奶奶用烧火棍抽了好几棍子,头都流血了,我没拦住。”
“有次邻居给了妹妹一只刚出生的小猫,她怕挨骂,就把那只猫偷偷养在柴房里。后来被爹发现了,他那晚上喝了酒火气很大,一脚就把那猫踢死了。”
“妹妹打那以后,就不爱说话了……什么都不喜欢,只喜欢玩泥巴。”
郁凇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而压抑:“那天是我的生日,她用泥巴做了一个蛋糕,上面插上小木棍,然后用柴火点燃了。她让我吹熄那些火苗,还要许愿,说电视里的人都是那样过生日的。”
“我为了哄她玩,吹灭了那些小木棍上的火苗,然后许愿说,希望妹妹长大以后能变成大明星……”
“她点点头,说我的愿望一定会实现。然后爹就回来了,拎小鸡一样抓起她就走。我很害怕,追上去阻拦,被打得爬不起来。从那以后,妹妹再没回过家,她被我爹卖了。”
郁凇的声音低哑得不像话,光是听他的声音,都能感受到他心里有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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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生日那天,他表现得那么异常。
原来在他生日那天,她爹把他妹妹卖了。
难怪他从不过生日。
回想那天发生的一切,那样快乐的生日氛围,不异于向他心口插刀了。
盛如馨暗暗咬唇,忽然间很后悔。
过了许久,郁凇继续道:“那时我恨极了我爹,恨不得他去死,没想到过了半年,他真死了……喝醉酒淹死在村头的沼气池里。然后奶奶捡垃圾送我去读希望小学,在那里走了运,得到盛伯伯的资助。”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条件好了许多。我一边上学一边打听,终于打听到,我妹被卖给临镇一户姓张的人家。”
“那时候,每个周末我都走路去临镇,挨家挨户打听,一直打听了好几年。读高二那年,我终于找到那个张家,偷偷去看了我妹。她过得挺好,那家人没亏待她,给她穿挺好的衣服,也送她去上学。她那时候读初三了,学习很好。”
看着桌上那张泛黄的旧照片,他哑声道:“这张照片,是我从他们学校的光荣榜上撕下来的,照片下面写着她的名字,叫张芳。我找机会去见了她一次,我知道她认出我了,可她就是不看我,说她不认识我,说她从没有什么哥哥。我那时很难过,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肯认我……后来才明白,她可能是害怕,害怕我把她从那个幸福的张家带走,将她带回我们家那个地狱。”
“虽然她不肯认我,但我每个周末还是会去临镇看她。而她周末的时候,总是会坐在张家厨房的窗边写作业,或者看书,或者帮她那个养母做烙花的手工活。我就站在路对面看着她。”
“再后来,有一个周末,我再去临镇的时候,她就不见了。听邻居说,张家搬家了,搬去哪不知道。”
郁凇低声道:“从那以后,我就和她断了联系,再没见过。”
包间里静静的,气氛有些压抑。
盛如馨低着头,没说话。她不忍心看郁凇的表情,也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只听吧嗒一声,侦探把那支录音笔关掉,慢慢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窄薄的眼睑瞬间抬起,郁凇默默看着他,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
过了会儿,他紧抿着薄唇,语气坚定:“死了也要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行吧,你所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侦探慢慢道,“但是还不够。”
“还需要什么?”
“溯宗洄源,从哪里出的问题,就从哪里找起。”侦探曲起两指敲敲桌面,“我还需要知道张家夫妇的信息。”
盛如馨有些诧异:“先生,您不就是查信息的高手,怎么还要我们提供张家的信息?”
侦探很给面子,耐心解释道:“你们知道张家的原住址,去当地一打听就能知道个差不多,何必要我去费那些不必要的功夫?”
盛如馨点了点头,觉得他说得也对。
“那好,张家的信息我来提供。”郁凇一脸郑重道,“其它的事,就有劳先生了。”
从茶馆出来,盛如馨默默思量着,问郁凇:“你说的那个临镇,具体在什么地方?”
“深城罗河县来杨镇。”
“那我陪你走一趟吧,和你去那边查张家的信息。”盛如馨道,“正好你现在休假,有时间,我也不忙。”
“我自己去。”郁凇摇头,“那里穷乡僻壤,也不安全,你别去了。”
“你就带我一起去吧,到时候我说不定能帮上忙。”盛如馨眨着娇俏的大眼睛,商量道,“而且我还从没去过乡下呢,正好去见识一下乡村风光,就当是度假了。”
郁凇微微蹙眉,似乎还在犹豫,盛如馨却大步往前走着,一边道:“就这么定了。”
行吧……她非要去,他也拦不住,只能听大小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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