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那个瞧着机灵些的小太监上前答话:“回主子的话, 奴才是湖北人氏,因老家发了大水,家中田都淹了,爹娘没法子, 所以才将奴才卖进宫。”
弘昼看着他说这些话时如此坦然, 道:“那你恨你爹娘吗?”
“不恨。”这小太监掷地有声到:“若是爹娘不将奴才卖进宫, 奴才全家老小都要饿了, 舍去奴才一个,救活全家, 奴才觉得值当得很。”
弘昼只觉得心里闷闷的,“那你进宫时多大?”
这小太监想了想道:“约莫三四岁吧。”
前几日他在一众小太监歆羡的眼神中被挑了出来, 不知道有多高兴,如今瞧着方才还笑眯眯的弘昼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还以为是对他不满意的缘故,连忙表起忠心来:“奴才记得自己刚进宫时没少受那些大些的太监们欺负,当时奴才就想,若能寻得主子就好了,到时候定对主子忠心耿耿。”
说着, 他更是道:“您放心, 紫禁城里的公公们时常夸奴才机灵, 奴才一定会对您忠心耿耿的……”
他并不识字,唯一知道的成语就是忠心耿耿。
弘昼点点头, 眼神又落在另外一个小太监面上。
那小太监还未等他开口发问,就道:“奴才是四川人, 从小就没了爹娘, 当初为了能够吃口饱饭,自己主动进宫的。”
弘昼只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 这世道,真是……不公平。
哪怕他是皇孙龙子,看着是风光无限,却也能随着皇上的一句话从云端跌入泥中。
也幸好他穿到了耿格格肚子里,就他这性子,若穿成小太监或奴才,只怕不出三日就要被打死的。
弘昼看向他们道:“阿玛既将你们送到我身边来伺候,你们只要尽心尽力,我就不会亏待你们。”
两个小太监连声应是。
机灵些的小太监更是道:“请主子给奴才们赐名。”
弘昼看了看他,见他长着一张包子脸,道:“你就叫小豆子。”
他看另一个小太监脑袋小,身子长,有些像上窄下宽的花瓶,就道:“你叫小瓶子吧。”
小豆子与小瓶子是连声道谢。
一旁的耿格格见了直道:“哪里有人给太监取这样名字的?”
弘昼却道:“我觉得小豆子与小瓶子好听,多符合他们的气质啊。”
耿格格没法,只能依了他。
弘昼当即就拿了八宝攒盒给他们:“给,这里面装的是糕点,你们先垫巴垫巴,想吃多少吃多少,你放心,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并不会饿着你们的。”
小豆子与小瓶子是连声道谢。
很快,弘昼知道弘历身边也得了俩小太监,弘历身边的两个小太监也是一个机灵,一个沉稳,不一样的是弘历给两个太监取名正常多了,一个叫小福子,一个叫小成子。
但弘昼还是觉得小豆子与小瓶子的名儿好听些,旁人听到这名字,再看到他们,一准当时就能记住。
不得不说,宫里头调教出来的太监实在是没话说,这四个小太监虽小小年纪却是进退有度,知道分寸,,让耿格格很是满意。
只是耿格格千算万算却万万没有算到,就连有两个与他同龄的小太监在身边,弘昼出门还是不喜欢带上他们,任凭他们怎么哄怎么骗都没用。
耿格格只觉得自己拿这孩子一点法子都没有。
弘昼却对即将来自己身边的嬷嬷感兴趣,时常追问耿格格:“额娘,您说阿玛到底会为我选个什么样的嬷嬷?”
别说他了,就连耿格格都有些好奇:“我也不知道了,不过听陈福公公的意思,这人差不多快来了。”
这一日,弘昼正带着小豆子他们在院子里玩跳房子,一抬眼就瞧见了院子门口站着瓜尔佳嬷嬷。
他对瓜尔佳嬷嬷是有几分敬重的,当即就跑上前道:“嬷嬷,您怎么来了?您可是有什么事儿?”
他听耿格格与钮祜禄格格闲聊时说过,这瓜尔佳嬷嬷乃是故去太皇太后身边的宫女,更是师从苏麻喇嬷,别说四爷对瓜尔佳嬷嬷敬重,就连皇上看在故去太皇太后与苏麻喇嬷的面子上,在瓜尔佳嬷嬷离宫之际,赏了她不少东西,其中还包括城郊一间两进的院子。
当日四爷为了请瓜尔佳嬷嬷教他们规矩,可谓三顾茅庐,几次去城郊请瓜尔佳嬷嬷。
等着皇上离开圆明园后,瓜尔佳嬷嬷几次说要回去,可四爷却将她留了下来,一直以贵客相待。
弘昼再仔细一看,却见着瓜尔佳嬷嬷身上背着个包袱,当即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迟疑道:“嬷嬷,您背着包袱……是要做什么?”
瓜尔佳嬷嬷面上是一如既往,“奴才正是王爷为五阿哥选的嬷嬷。”
弘昼半晌没回过神来。
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师,说起来瓜尔佳嬷嬷也当过他半日的师傅,以后他岂不是要乖乖听瓜尔佳嬷嬷的话了?
况且瓜尔佳嬷嬷年纪大了,他若将人家气出个好歹怎么办?
他嘴巴一瘪,难受极了。
耿格格很快就迎了出来,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高兴的像什么似的:“……有您照看这孩子,我是最放心不过了。”
“我听王爷说过的,说十二贝勒当初曾养在苏麻喇嬷身边,当时就是您与苏麻喇嬷照看着十二贝勒长大的。”
“论起照看孩子,您比我有经验的多,以后弘昼您就多费费心,若是他不听话,要打要骂的,您只管去做,不必拘束。”
瓜尔佳嬷嬷在紫禁城中待了几十年,‘规矩’二字已刻到骨子里,忙道:“格格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奉王爷之命前来照看五阿哥,若奴才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格格只管指正。”
两人一番客气,耿格格便叫常嬷嬷带着瓜尔佳嬷嬷先回屋歇着。
她更是看向弘昼道:“你怎么瞧着不高兴的样子?你啊,就知足吧,寻常人请瓜尔佳嬷嬷都请不到的。”
弘昼叹了口气,嘟囔道:“瓜尔佳嬷嬷什么都不缺,为何要来照看我?”
耿格格自然也不知道。
当日四爷替弘昼寻摸嬷嬷时很是头疼,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鱼思来想去只觉得瓜尔佳嬷嬷合适。
其实在他与瓜尔佳嬷嬷开口前,他也没抱多少希望,却不想一开口,瓜尔佳嬷嬷就答应下来。
他也问了瓜尔佳嬷嬷为何愿意照看弘昼,瓜尔佳嬷嬷只淡淡笑了笑——兴许是这孩子合我的眼缘吧。
弘昼却觉得自己委屈得很,更是满屋子的委屈无处诉说。
他与耿格格说了,耿格格却点着他的脑门说他不知足。
弘昼一生气,便撒丫子跑去找弘历。
一旁的钮祜禄格格听闻这话是神色微变,但弘历惊愕之后却为他开心起来:“阿玛这般也是为了你好,瓜尔佳嬷嬷看着严肃,实则却很好的,你一定要乖乖听她的话知不知道?若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弘昼嘴巴一瘪,奶声奶气道:“你看吧,我都没有不听瓜尔佳嬷嬷的话,你们一个个就这样说我,若我来日惹了瓜尔佳嬷嬷生气,你们肯定就不喜欢我了。”
弘历连忙哄他:“不会的,你乖乖听话不就好了?”
“这,这哪里是我能够决定的事?”弘昼只觉得弘历对自己狠就算了,如今还想将魔爪伸向他:“我只是个小孩子,小孩子都是顽皮的,像你这样听话的小孩子可是没几个。”
弘昼在弘历这儿没找到安慰也就罢了,到了傍晚,四爷还专程过来了一趟,告诫他瓜尔佳嬷嬷年纪大了,他可万万不能惹瓜尔佳嬷嬷生气。
这让弘昼倍感压力,以至于当天夜里就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惹了瓜尔佳嬷嬷生气,耿格格,四爷,弘历……甚至连橘子都不愿理他。
醒来之后的弘昼垮着一张小脸,要多伤感就有多伤感。
耿格格还是头一次见到弘昼这般脸色,想当初四爷打了他屁股时,他都不像今日这样,连忙道:“弘昼,你怎么了?”
她拿手探了探弘昼的额头,见他并没有发热,却是愈发觉得不对:“你可是哪儿不舒服?今日怎么这么安静,一早上连话都不说?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额娘,可千万别强撑着。”
若换成平日里,弘昼定会笑嘻嘻问她——额娘,我看着是这么懂事的孩子吗?
可昨夜那个梦对弘昼伤害太大,让他一头钻进耿格格怀中,嘟囔道:“额娘,我做噩梦了。”
耿格格搂着他笑道:“不过是个噩梦罢了,梦醒了就好了……不过,你昨晚做的是什么噩梦?说出来给额娘听听。”
弘昼看了眼瓜尔佳嬷嬷,如今她正与常嬷嬷一起带着丫鬟摆饭,迟疑片刻,还是将这个梦道了出来。
最后,他更是苦兮兮道:“……我在梦里喊您,喊阿玛,喊哥哥,可是你们都不搭理我,还说我是个坏孩子,不要我了。”
耿格格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这般神色,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甚至连一贯面上没什么表情的瓜尔佳嬷嬷嘴角都微微扬起。
耿格格将眼角的眼泪擦掉,这才道:“咱们弘昼放心好了,额娘这般疼你,怎么会不要你?还有你阿玛与你哥哥,他们都爱弘昼了……”
弘昼将信将疑点了点头。
等到早饭用完,弘昼坐在炕上与橘子玩时,瓜尔佳嬷嬷则端着一盘切好的蜜瓜送了过来。
弘昼奶声奶气道:“谢谢嬷嬷。”
他顽劣归顽劣,却一直都是个懂礼貌的好娃娃。
瓜尔佳嬷嬷看向他道:“五阿哥可是害怕奴才?”
“不是的。”正吃着蜜瓜的弘昼腮帮子鼓鼓的,可一张小脸上皆是郑重之色:“我不怕您。”
说着,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我只是觉得您伺候过太皇太后,大家都敬重您,要是您说我不好,不喜欢我,阿玛他们肯定会听您的……”
瓜尔佳嬷嬷脸上再次浮现了些许笑意,轻声道:“那奴才问你,你可曾觉得自己对奴才做过什么不恭敬的事儿?”
弘昼仔细想了想,除去当初他不情愿跟着瓜尔佳嬷嬷学规矩外,每次见到瓜尔佳嬷嬷都彬彬有礼,一张小嘴宛如淌了蜜似的,不光给瓜尔佳嬷嬷送了花环,每次给弘历带点心或果子时,都不忘给瓜尔佳嬷嬷带一份。
他摇了摇头:“没有。”
瓜尔佳嬷嬷正色道:“你既没有做错事,我又怎么会不喜欢你?”
弘昼迟疑道:“可是,大家都说我顽劣,我放火烧过阿玛的书房,还被阿玛打过屁股……”
“这又有什么关系?就像你常说的,哪个孩子小时候不顽皮?”瓜尔佳嬷嬷虽年纪大了,但眼睛并不显浑浊,仍亮堂的很,如今看着弘昼道:“雍亲王府上下人人都称赞四阿哥是个好孩子,可奴才觉得四阿哥是个好孩子不错,但你也是个好孩子。”
“每个孩子的性子都是不一样的,有人内向或外向,有人沉稳或跳脱,有人聪明或愚钝……很多东西都是与生俱来的,若以一个孩子的性格来评判他是不是好孩子,实在有失偏颇。”
“在奴才看来,你孝顺耿格格,友爱兄弟,疼惜动物,连对着丫鬟婆子们都是客客气气的,怎么不算乖孩子?”
“许多时候,旁人如何说不重要,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说是别人的自由,最重要的是你问心无愧。”
“人活在这世上,就算你做的再好,也会有人议论,也会有人不喜的。”
弘昼重重点点头,正色道:“嬷嬷,您的话我记下了。”
瓜尔佳嬷嬷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日子,缓福轩每日依旧是宁静而幸福。
常嬷嬷是耿格格的陪嫁嬷嬷,她虽忠心耿耿,却是因出身的关系眼皮子太浅,而在这一点上,瓜尔佳嬷嬷正好与她互补,更是懂得拿捏奴仆之道。
如此一来,不光瓜尔佳嬷嬷将弘昼身边的小豆子一小瓶子调教的极好,就连缓福轩所有奴仆的整体素质也上了一大台阶。
若换了寻常人在缓福轩这般指手画脚,常嬷嬷肯定会不服气的,但她对瓜尔佳嬷嬷却是服气得很,毕竟这人伺候过太皇太后了。
两位嬷嬷关系融洽,耿格格是求之不得,连带着她陪弘昼的时间都多了起来。
这一日,耿格格照旧带着弘昼前去花园玩耍,母子两人玩起蹴鞠起来。
弘昼玩的正开心,可一扫眼却见着曾嬷嬷的身影。
近来正值初夏,天气不冷不热,故而弘昼每日上午都会在这儿玩,若是他没记错的话,短短十来日,这已经是他看到曾嬷嬷的第三次了。
每次曾嬷嬷都像今日这般衣衫简朴,实在不符合她平日里穿金带银的形象。
弘昼只觉得有些不对劲:“额娘,您看,曾嬷嬷……她这是要干什么?”
当初雍亲王府中发生什么事儿,耿格格都是两眼一摸黑,什么都不知道,如今她却是大事小事都知道些皮毛:“我听常嬷嬷说过,这曾嬷嬷家中有人生病了,她与李侧福晋告了假,时常回去看看。”
弘昼本就有几分怀疑,如今一听这说辞,是愈发怀疑,毕竟李侧福晋不是这般心善之人。
等着回去之后,他就将小豆子喊了过来:“……你偷偷溜出去跟着曾嬷嬷,看看她到底去了哪儿。”
小豆子为人机灵,再加上他只有几岁,并不引人注意。
不出三日,小豆子就将事情摸了个清清楚楚:“主子,奴才跟着曾嬷嬷出去了一趟,见他的确是去了药房抓药,抓了药后又绕了好大一圈将药交给了一个婆子,这才回来。”
说着,他更是挠挠头道:“主子,这有什么不对劲吗?”
弘昼嘟囔道:“反正就是不太对。”
他是越想越觉得不对,若是曾嬷嬷家里人生病,怎么曾嬷嬷面上一点悲痛之色都没有?若是抓药给家里人,曾嬷嬷衣衫素净也就罢了,怎么还绕那么大一圈?种种行为皆表示曾嬷嬷不想叫人注意到她。
弘昼闲着也是闲着,就琢磨起这件事来。
他当即就要门房给纳喇·星德传信,说自己想念纳喇·星德了,想要见见纳喇·星德。
这事儿说来话长,当日纳喇·星德带着弘昼醉酒后十分自责,事后还专程来看过弘昼一次,真诚的与他赔了不是。
弘昼了,也不是那等小肚鸡肠的人,当然是原谅他了,更是趁机提出了要求,要纳喇·星德有时间带他出去逛逛。
纳喇·星德欣然答应。
弘昼觉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聪明,仿佛能未卜先知似的,当初随口一提的事儿,竟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纳喇·星德翌日一早就来了,与每一次一样,他前来雍亲王府的第一件事就是与四爷请安,更是惴惴不安说起要带弘昼出去玩一趟。
叫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四爷竟一口答应下来,叮嘱道:“……并非我不放心你,实在是弘昼这孩子跳脱,得小心些才是。”
四爷又怎会不答应?
四爷是个聪明人,所以知道雍亲王府与纳喇·星德之间若非有弘昼作为纽带,即便不是势同水火,却也是老死不相往来。
纳喇·星德则在二门处等着弘昼,很快就见着弘昼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一把牵着他的手,甜甜道:“哥哥。”
两人虽相差十几岁,可共同守着一个秘密,一起醉过酒,如今仿佛忘年交一般。
纳喇·星德牵着弘昼的手就往外走:“上次你不是说想等着乞巧节要我带你和弘历一起出去逛庙会吗?怎么这般着急就要我带你出去了?如今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街上实在没什么好玩的。”
弘昼正色道:“谁说我要玩?我今天可是有正事的。”
纳喇·星德被他逗的直笑:“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正事?”
弘昼冷哼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可就算是他心里有事惦记着,一点不影响他一路上这也要那也要的,一会要给耿格格带些胭脂水粉回去,一会要给弘历带个糖人回去,一会要给瓜尔佳嬷嬷带点点心回去,一会又要给自己买包糖炒栗子……
纳喇·星德默默心疼起自己的荷包来。
弘昼却也是知道分寸的,一来他要买的东西价钱并不贵,二来他皆是在曾嬷嬷每次所去的药店附近徘徊。
这不,正坐在槐树下与纳喇·星德吃馄饨的弘昼很快发现了曾嬷嬷,眼瞅着曾嬷嬷进去药店之前左顾右盼的,馄饨也不吃了,拽着纳喇·星德起来。
等着曾嬷嬷抓了药离开,弘昼连忙带着纳喇·星德走了进去。
纳喇·星德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便任由着弘昼瞎折腾。
弘昼也好,还是纳喇·星德也好,一看便不是寻常之辈,他们刚走进药店,店里掌柜的就迎了出来:“二位客官可要抓药?”
弘昼点点头,眼见掌柜的眼神一直落在纳喇·星德身上,很是不满,扬声道:“我们要抓药。”
说着,他又道:“方才那位妇人进来抓的是什么药?”
掌柜的为难道:“您,您也是为难我们,我们可是百年药店,咱们这一行可是有规矩的,不得随意泄露顾客隐私的……”
弘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却是长长叹了口气,可怜巴巴看向那掌柜的:“掌柜的,不瞒你说,我们是有苦衷的。”
掌柜的低头看着他:“这话怎么说?”
弘昼再次长叹了一口气:“我这哥哥与方才那妇人患有同样的病症,只是他生性胆小,十分害羞,最忌讳就医,我今日好说歹说才拉着他出来,想要给他抓药的,若今日回去了,他定不愿再出来,你们就行行好吧……”
这话说的是错漏百出,但店内掌柜的也好,还是小二也好,一个个皆怔怔看着纳喇·星德,半晌说不出话来。
有一点他们是可以确定的,这人自进店之后一直没有说话,漫不经心站着,难道这小娃娃说的是真的?
弘昼瞧见他们一个个将纳喇·星德从上到下看了个遍,眼神中满是惊愕,不解道:“你们在看什么?”
掌柜的扫了他一眼:“小娃娃,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弘昼莫名觉得有点心虚,可继而一想,他这也是情非得已,便梗着脖子道:“谁说我撒谎啦?”
掌柜的冷哼一声:“那你倒是同我说说,难道男人也能怀孕吗?”
“方才那妇人抓的是一副堕/胎药,你们也要吗?”
弘昼与纳喇·星德面上皆是惊愕之色,他们很快就想到这药定不是曾嬷嬷自己用的,至于李侧福晋,若她有了身孕也不会用这堕胎药的,如此说来,这堕/胎药大概是给远在庄子上的怀恪郡主抓的。
饶是纳喇·星德好脾性,面上也隐隐浮出几分怒色。
弘昼却是大剌剌道:“为何不要?难道男人不能怀孕吗?”
若换成寻常人说这话,掌柜的早就将他们扫地出门,他也就看弘昼长得可爱,笑眯眯解释道:“你还小,怕是不知道男人是不能怀孕的,这世上只有女人才能怀孕。”
说着,那掌柜的眼神时不时落在一旁的纳喇·星德面上,低声道:“如今京城里什么人都有,小娃娃,你长得好看,可别被害人给骗了,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事都见过,有些坏人可谓花样百出,什么奇怪的借口都有,小心他将你卖了。”
“你家住在哪里?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也怨不得掌柜的多想,实在是纳喇·星德看起来与常人不一样,寻常人听到这话要么是羞愧不已,要么是愤怒难忍,可这男子却是闭口不言,什么话都没有,要么是坏人,要么是脑子有问题。
弘昼谢过掌柜的后就拉着纳喇·星德的手出来了,一出来就道:“哥哥,这次可要找地方喝酒?”
纳喇·星德摇摇头,道:“不必了。”
他苦笑一声道:“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做错事的并不是我,我又何必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不过,这事儿我觉得得告诉阿玛一声,郡主如今远在庄子上,想必李侧福晋他们也不敢为她请大夫,这等事轻则伤身,落下病根,重则会要人性命,若真是酿成大祸就完了。”
弘昼颇为赞许点点头,只是他很快就察觉不对:“可是,这样阿玛不就知道了?”
纳喇·星德笑了笑:“阿玛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我猜,他并没有生你的气,若我是他,还会为你的聪明伶俐感到开心。”
说着,他更是道:“你莫要担心,阿玛是知道轻重缓急的,定不会怪你。”
纳喇·星德当真是个洒脱的汉子,说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就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瞅着如今时间还早,便带着弘昼又闲逛了会,吃了会小吃,这才回去。
书房内的四爷听说这件事后,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连弘昼都顾不上,沉默片刻后道:“苏培盛,你带个府中的大夫过去,要他给怀恪抓一副药。”
虽说他气怀恪郡主行事无度,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有性命之忧。、
苏培盛应了一声就要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直没说话的弘昼扬声道:“阿玛,等一等。”
顿时,四爷与纳喇·星德的眼神都落在他面上。
弘昼奶声奶气道:“阿玛,我觉得这法子不好。”
他看向四爷,眼神里满是郑重:“既然曾嬷嬷一次又一次抓药送去了庄子上,那说明姐姐肯定是不愿意喝药的,想要生下这孩子,您要是命人强行将药灌下去,姐姐肯定会恨你一辈子的。”
说着,他更是道:“她恨您不说,只怕这辈子也不会死心。”
四爷看向他,皱眉道:“难道你又有法子了?”
弘昼点点头,顾不得四爷那难看的脸色,附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话,四爷沉默片刻,决定就按着这法子办。
当天晚上,四爷就派人将怀恪郡主接了回来。
一路上,怀恪郡主心里是七上八下,吓得不行,如今她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自她去了庄子上后,一来是心情苦郁,二来是身边无人照料,整个人消瘦了许多,微微凸起的肚子就愈发显眼。
四爷率先审问了照顾怀恪郡主的嬷嬷,那老嬷嬷跪地连连求饶,直说曾嬷嬷塞给了她大笔银子,要她莫要声张,还说她们定会处理了怀恪郡主肚子里的孽障。
一直沉默不语的四爷到了最后直道:“这些日子,你煮好的药端给怀恪,她是不是不肯喝?”
那嬷嬷硬着头皮点了点头,道:“是,曾嬷嬷统共差人送来过五次堕/胎的药材,奴才每次都端给郡主了,最开始郡主一会借口说凉了喝,一会不小心将药打翻了……到了后面,郡主说什么都不叫奴才近身……”
“后来郡主更是与奴才说,说她平安生下这孩子了,也就生米煮成了熟饭,您是这孩子的外祖,难道还会要了这孩子的命吗?”
四爷平静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抬脚走去了怀恪郡主所在的院子。
怀恪郡主是雍亲王府唯一的女孩,一向被看的娇贵,所居所用皆是最好的,待遇远超几位阿哥之上。
从前不管何时,这院子都是灯火通明,可如今在这初夏的夜里,院子里带着几分萧瑟的感觉,寂静清冷的宛如冰窖一般。
四爷一走进去,怀恪郡主就吓得一哆嗦,很快就捂着肚子跪倒在他跟前:“阿玛,阿玛,您就饶了我肚子里的孩子吧。”
“不管怎么样子,这孩子也是您的孙子啊!”
“至于纳喇·星德那边,他不是个性子要强的,您要我见他一面,我会劝他装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大不了等着我生下孩子后,将这孩子送到庄子上养着……”
四爷失望透顶,看都不想再看怀恪郡主一眼,眼神落于窗外一片黝黑之中,更道:“你喜欢李松清,是吗?”
怀恪郡主愣了愣,道:“是的。”
四爷又道:“那他喜欢你吗?”
怀恪郡主不知道四爷话中深意,还以为他这是要松口的意思,眼里迸出几分希冀的光来:“清表哥……自然也是喜欢我的。”
说着,她更是连连道:“当初舅母就与额娘说过几次,说若是我能嫁给清表哥就好了,舅母还说她膝下没有女儿,一直将我当成亲生女儿。”
“可惜额娘知道我的亲事她做不了主,所以并不敢答应舅母。”
“还有清表哥,他说过,这辈子他不能娶我为妻,只愿下辈子能和我在一起,哪怕当一对苦命的鸳鸯,只要生生世世不分离就好……”
四爷冷声打断她的话:“既然你们两情相悦,我就成全你们。”
怀恪郡主虽有心理准备,可听闻这话还是面上一喜,迟疑道:“阿玛,你这话当真?”
“自然当真。”四爷这才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真是蠢不可言:“你从小到大,我何时骗过你?”
“只是你身份尊贵,这门亲事又是皇阿玛所赐,断然没有和离的道理。”
“但你想要与李松清长相厮守也不是办法,我便对外称你死了,到时候你们俩个就能躲的远远地,就能永生永世再不分离,你可愿意?”
怀恪郡主头点的宛如小鸡啄米似的,整个人都鲜活起来:“我愿意。”
四爷冷声道:“这事,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还得问问李松清的意思。”
说着,他便扬声道:“苏培盛,把人请过来。”
半个时辰之后,李松清就畏手畏脚走了进来,他在李侧福晋与怀恪郡主跟前是巧舌如簧,可到了四爷跟前却宛如锯嘴的葫芦一言不发,“王爷……”
他如此恐惧四爷不是没有道理的,一来是四爷是掌握着李侧福晋等人生杀大权的主子,二来是自他与怀恪郡主之事败露后,他就开始倒霉起来,先是家中院子无缘无故失了火,再是家中投资的银楼,酒楼之类的对面接二连三开了相同的铺子,所售价钱只有他们铺子的一半,最重要的是半个月他的马儿突然受惊,好在他反应快,只摔伤了腿,若他反应再慢些,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他这才知道,原来看似清冷的雍亲王实则锱铢必较,小肚鸡肠。
怀恪郡主已好些日子没看到李松清了,一见到他就凑上前,欢喜道:“清表哥,我有了你的骨肉,阿玛说允许我们两个在一起了……”
李松清狐疑看向四爷,只觉得这不像是四爷的作风。
四爷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怀恪说的没错,只是有个条件,从此之后怀恪不再是我的女儿,不再是当朝郡主,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妇人,甚至连娘家都不能回。”
顿了顿,他更是道:“至于你,你们李家在京城虽不算有头有脸,可你祖父也是一方知府,往来之人多多少少会有几个见过怀恪的,京城是不能留的。”
“只要你们离开京城,随便你们去哪里都行,走的远远的,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怀恪郡主脸上满是欢喜之色,拽着李松清的手就要往外走。
只是她走了两步,却发现李松清纹丝未动,催促道:“清表哥,快走啊,若是再晚些,阿玛反悔了怎么办?”
李松清低着头,并不敢看怀恪郡主,低声道:“郡主,我,我配不上你……”
怀恪郡主如五雷轰顶一般愣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来:“清表哥,你说什么?从前你不是说过要是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就好了吗?如今,如今我都有了你的骨血,难道你不管我们母子了?”
李松清低声道:“郡主,不是我不想管你们,实在是……你要体谅我的难处啊。”
“我是家中幼子,若是我走了,我的阿玛、额娘、祖父、祖母他们该怎么办?”
“你也知道我是读书人,若从此隐姓埋名于乡野间,就无法科举入仕,我从小捏惯了笔杆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后该怎么养活你们母子?”
顿了顿,他的声音又低了些:“郡主,你乃金枝玉叶之身,也过不惯那样的苦日子,这孩子……不如就不留了吧。”
“纳喇·星德是个好性子的人,你忘了我,以后就好好与他过日子。”
怀恪郡主愣在原地,半晌眼泪才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了下来,哭的浑身直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四爷憎恶看着李松清,冷声道:“如今你可还有话要说?”
李松清道:“没有了。”
“既没有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四爷最瞧不上的就是这等人,若今日李松清执意要把人带走,他还敬这李松清勉强算个男人:“难道还想要我留你在这里用夜宵?”
李松清使劲将手从怀恪郡主的掌心里抽了出来,头一埋,快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怀恪郡主直至此时才反应过来,手轻轻搭在凸起的小腹上,呢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当初他不是这样跟我说的?”
四爷不明白自己怎么生出这样的棒槌女儿来,也懒得与她多言,抬脚就要走。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丢下一句话——这孩子,你若想留,你留下来便是,只是你得想好了,若你执意要将这孩子留下,从此之后雍亲王府就没有怀恪郡主这号人,你若有信心养活这个孩子,我就成全你。
怀恪郡主看向四爷,嘶声力竭道:“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逼他的是不是?你就知道他不会带我走的……”
行至门口的四爷扭头看向她,看向这个从小呵护备至,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女儿,不急不缓道:“事已至此,我是不是故意为之,还重要吗?”
“怀恪,你是知道我性子的,今日我既敢与你们说这样一番话,只要李松清愿意带你走,我绝不会阻拦。”
“只是,李松清如我想象中一样,选择了他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你看,这就是你心心念念,倾慕已久的男人。”
“我给你三日的时间,你好好想想这孩子你留不留!”
这话说完,四爷就转身离开,只听见身后传来恪靖郡主凄厉的哭声。
当天夜里,趁无人注意之际,苏培盛就带着一位老大夫进了怀恪郡主的院子。
一碗堕/胎药下去,怀恪郡主疼了整整一夜,一边疼一边流泪。
好在到了天明时,她身上总算流下一团血块来。
老大夫连忙赶去佛堂,将这事儿禀于四爷。
坐在书桌前抄佛经的四爷手上的动作一顿,淡淡道:“我知道了。”
昨夜,他在佛堂里抄了整整一夜的佛经,为他未能出世的外孙祈福。
他并不信神佛之说,可为投皇上所好,他装了这么多年,装着装着,好像把自己也骗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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