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打击的谢深玄,越发显得拘谨了起来。
他不敢再贸然夸赞诸野,只能硬着头皮冲着诸野笑,连半句废话也不敢说,一面不安看着伍正年,希望伍正年力挽狂澜,多为他说几句好话。
伍正年顶着万般压力,好容易才憋出一句话来:“二位大人,咱……咱们还是先进去看看吧!”
谢深玄:“……”
谢深玄看得出来,伍正年也词穷了。
可事到如今,只能如此,于是谢深玄也跟着不住点头,请伍正年先行,将诸野抛在身后,迫不及待同伍正年一道跨入书斋。
第一排那学生仍旧睡得正香,其余人则万分惊讶般看着他们——确切说来,是万般惊讶看着谢深玄。
早在数日之前,谢深玄要来太学执教一事,便已传遍了太学,可谁也没想到,谢深玄来的第一日,竟然就将另一名先生骂走了。
伍正年挤出满面勉强笑意,他先令柳辞宇返回自己的座位,再转向身旁的谢深玄与依旧不动声色倚在门侧的诸野,道:“二位大人,我来介绍。”
语毕,伍正年看向第一排那睡得正香的学生,道:“这是裴麟。”
谢深玄:“……”
方才谢深玄看学生名录时,便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如今见得此人趴在桌上休憩的身影,他越发觉得熟悉,这人他以往一定在何处见过。
可他也记得学生名录上每个人的分数,裴麟只有负六分,在癸等学斋之中倒数第二,必然是他日后授课的大麻烦。
伍正年压低声音,凑到谢深玄耳边,为谢深玄解开了这个疑惑。
“他是长宁侯幺子。”伍正年说,“长宁军的裴封河裴将军是他兄长。”
谢深玄:“……”
谢深玄总算记起这位裴麟究竟是什么人了。
去岁除夕,镇国大将军裴封河带着他的幺弟裴麟回京赴宫宴,宴上皇上与裴麟交谈几句,不知说了什么,当晚皇上便下了旨,要将裴麟留在京中,塞进太学。
为了此事,谢深玄还写过折子,觉得此事对那些经由补试入学的太学生并不公平,当时皇上私下召见他,与他说裴麟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若不是因为忧心这长宁军中全是莽夫,传去邻国给他丢人,他也没必要费尽心思这么干。
那时候谢深玄可没想到,裴麟最后竟然会砸在他手里。
伍正年介绍完裴麟的身份,又从这几名学生中挑了特征最为醒目的胡人,道:“最末那个胡人唤作帕拉,是西域来京的使臣。”
谢深玄:“……”
西域来的使臣,方才以五指紧握毛笔的那个胡人,学生名录上倒数第一的负七分。
谢深玄深深叹了口气。
“柳辞宇,二位已经见过了。”不知为何,伍正年脸上竟然还能挂着笑,他又朝谢深玄示意,请谢深玄看向裴麟之后的那名面容有些熟悉的小胖子,道,“这位是赵玉光。”
小胖子噌地站起了身,却撞得面前的桌案都猛地晃了晃,他看起来紧张不已,那动作滑稽可笑,如此巨大的动作幅度,令谢深玄一眼就瞥见了他衣袖之下的缝补的痕迹。
伍正年却压低了声音,笑吟吟同谢深玄道:“谢兄,癸等学斋还是有希望的,你看小赵,他可是考进来的。”
谢深玄:“……”
什么时候太学生靠补试进太学都成了骄傲啊?
不,在如今这癸等学斋内,能靠着自己的努力考进来的,的确已很令人骄傲了。
伍正年又道:“小赵只有负一分,他是这个学斋的希望。”
谢深玄:“……”
伍正年:“未来的光!”
谢深玄压低声音:“……他既然能考入太学,又怎会沦落到癸等学斋中来?”
他自己经历过太学补试,知道这补试的难度,若照伍正年先前同他说的分值评定,各科的成绩在太学的分数中占着极大的比例,既能够通过补试,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沦落至这种负分惨况。
伍正年紧张兮兮左右一看,将声音压得更低,以近乎耳语一般的音量凑在谢深玄耳边:“因为打架。”
谢深玄:“……”
谢深玄不由抬起头,看了看眼前的赵玉光。
赵玉光并不知他们在低声说些什么,可他们的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他紧张万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睁大眼睛,壮大的身躯微微颤抖,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兔子——哦,不,谢深玄觉得,像是一只受惊的圆圆小兔子。
看起来人畜无害,谢深玄不觉得他会打人。
伍正年又在他耳边说:“其实也不止他一个人。”
谢深玄:“……群架?”
伍正年点头。
谢深玄:“还有谁?”
“赵玉光,柳辞宇,叶黛霜。”伍正年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哦,还有裴麟。”
谢深玄:“……”
“喏,叶黛霜就是那个看书的小姑娘,个头小一些的那个,她也是考进来的。”伍正年低声说,“另外个小姑娘叫林蒲,是地方举荐来的。”
谢深玄:“……”
伍正年有些惋惜:“那场架,她没赶上,否则现今她可就不止是负五分了。”
谢深玄:“……”
这是什么值得惋惜的事情吗!
谢深玄深深吸了口气。
今日的刺激,未免也太多了。
谢深玄虽不知此事的前因后果,可赵玉光看起来人畜无害,柳辞宇连个花花架子都算不上,叶黛霜看起来也不会武,林蒲像是邻家乖巧的小姑娘,那也就是说,这场群架,大概是裴麟带着他们打的。
他原以为他的学生只是不爱读书,可现在看起来,不爱读书……可能只是学生问题中最无害的那一种。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决定接受现实,问:“还有两个人呢?”
“一个叫陆停晖,也是考进来的,论才学,他不比赵玉光差。”伍正年叹了口气,又说,“不过他身体不好,今日缺课,也许是生病了。”
谢深玄:那最后一个呢?”
伍正年:“洛志极……他早上同我请过假,说是有要事,要午后才能赶回来。”
谢深玄:“……”
谢深玄又叹了口气。
他心情复杂,实在不知接下来该从何处入手,再一抬头,发现赵玉光竟然还紧张站着,他不免又叹了口气,朝赵玉光摆了摆手,让他先坐下再说。
赵玉光紧张把自己挤回了桌椅中去。
他撞得桌椅乱响,一张脸跟着涨得通红,连动作都慌乱了起来,谢深玄见他紧张,对他微微颔首笑了笑,却不料将赵玉光吓得面色苍白,恨不得将整个人都缩进桌子底下去。
其余几名学生头顶也纷纷飘起字迹,愕然睁大双眼,盯紧了谢深玄和赵玉光。
「谢深玄笑了!他是不是要骂人了!」
「好漂亮的美人,好糟糕的嘴!」
「哇!好刺激!」
谢深玄:“……”
罢了,他们想得也没有错,随他们去吧。
-
汪退之被谢深玄骂走了,癸等学斋今日已没有先生授课,而谢深玄与伍正年今日还有他事,不能在此处多留,于是待三人要从此处离开时,伍正年也只能再三吩咐几名学生好好在此处自行研习经典,他过会儿再让人来此处看看情况。
他请诸野与谢深玄同他一道返回自己的书斋,可不过方才走出几步,谢深玄便听闻癸等学斋内传来了震天的响声——听起来像是柳辞宇在欢呼大喊,十分快乐,那欢笑声中还夹杂着裴麟肆意的鼾声,像极了他那在太学读书时逝去的青春。
呸。
他在太学读书时,同窗人人刻苦,每日里除了读书还是读书,哪有这群兔崽子这么胡闹。
谢深玄头疼不已,可今日之事仍然未毕,他抬起眼,看向面前引路的伍正年,深深吸上一口气,问:“伍兄,我还有事要问问你。”
伍正年心情颇好,笑呵呵回答:“伍某知无不言。”
谢深玄:“诸野……诸大人是武科,伍兄,那你呢?”
他想,伍正年说,癸等学斋不过只有四名先生,汪退之被他这么一通羞辱,大概是不会愿意再来此处上课了,那在癸等学斋执教的,便也只剩下三人,诸野负责武科,他与伍正年分担文科各学科,正式授课之前,他总得弄清他二人各自负责的课业,好明白自己究竟应当先做些什么准备。
可伍正年忽然抬起头,对着谢深玄露出了无辜的笑。
“修德。”伍正年说,“我只管修德。”
谢深玄:“……”
等等,这好像和他所想的不一样。
“德行嘛,很重要的。”伍正年竭力为自己辩解,再勉为其难多为自己增加了一些课程,说,“我还可以带孩子们早起打一套五禽戏。”
谢深玄:“……”
伍正年:“晚上来一套太极。”
谢深玄:“……”
伍正年:“若是……若是大家还有空闲,我还可以带大家去郊游踏青啊。”
谢深玄:“……”
谢深玄倒吸了口气。
伍正年说,而今太学内,依照六艺为纲,诸野能带教射御之术,那剩下……该不会全都要由他来吧?
耕地的牛都没有这样使唤吧!
伍正年小心翼翼瞥谢深玄一眼,大约是为了转移话题,大声清了清嗓子,道:“谢兄,我想……这癸等学生的名册,你应当很需要一份吧。”
说完这话,他便颇为紧张盯着谢深玄打量,这模样实在很是刻意,令人难免多想,可谢深玄没有太过注意,他只是微微颔首,那伍正年登时便松了口气,笑吟吟道:“谢兄,此事我已为你备好了——”
谢深玄:“不急,过两日我来太学时再说。”
伍正年的笑意僵在了脸上:“谢兄,此事还是早做准备吧?”
“名册之上只有分数。”谢深玄说道,“多看无益,没有必要。”
伍正年:“呃……这……带一份吧!有总比没有好啊!”
谢深玄:“……”
伍正年:“往后总要了解,不如今日就了解了吧!”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蹙眉,只觉伍正年这反应……实在有些古怪。
可伍正年说得也没有错,他总是会需要这份学生名册的,这东西就算早拿一些也没有坏处,谢深玄便点了头,收过伍正年塞给他的学生名录,一面问:“学斋已看过了,可否再劳烦伍兄带谢某在太学内逛一逛?”
伍正年满面喜色,毫不犹豫乐呵呵答应,方才面上那些许的古怪之色也早已消失不见,他主动在前引路,二人朝前走了片刻,谢深玄忽而顿住脚步,回首看向身后依旧跟着他们的诸野。
“诸大人。”谢深玄小心谨慎问,“您也想逛一逛?”
诸野竟难得平静向他回应,道:“初次来此,熟悉熟悉。”
谢深玄:“……”
谢深玄忽而便没有了在此处闲逛的心情。
“罢了。”谢深玄低声喃喃,如同自言自语一般说,“今后也不知要在此处待多久,往后有的是机会闲逛。”
伍正年一怔:“谢兄,您这是……”
“您还是带着诸大人逛吧。”谢深玄诚挚说道,“谢某方才伤愈,身体不适,先回家了。”
-
谢深玄恨不得一溜小跑,好自今日太学的痛苦之中逃离。
而这一天对他的折磨,显然还没有结束。
他前脚方踏出国子监的门,却立马被跟上来的诸野拦住了,这几乎谢深玄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还未来得及摆出他对诸野的恭敬态度,问问诸野究竟有何要事,诸野已冷淡道:“皇上要见你。”
谢深玄:“……”
既是皇上要想见他,谢深玄当然不能拒绝。
谢家的马车就停在太学外,诸野却让他上了另一辆车马,显是为了掩饰他们接下来的行踪,这马车还在京城内绕了一圈,方才朝皇城而去,谢深玄不知为何如此,他鼓起勇气,原想问一问诸野,可朝外看去时,却见驾车的是一名陌生的玄影卫,诸野不见人影,他便也只好再压下心中疑问。
马车抵达禁城后,诸野方才重新出现,他请谢深玄下了马车,自无人小路进了宫,一路直到御书房外,谢深玄竟都不曾碰到什么宫人。
天色有些昏暗,御书房内已点了灯,皇帝晋卫延正在书案之后提笔挥毫,见两人进来,他还客气朝二人招了招手,好让谢深玄走上前来。
“谢卿。”晋卫延面带微笑,“你看看,朕今日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这御案上摆了两张纸,一张写了个“忍”字,另一张所写的则是“和”,今日此时,在此处出现这二字,显然寓意颇深,不用多想,这必然是对谢深玄的敲打。
谢深玄果然皱紧眉头,凝神细看,多有领悟。
晋卫延再度询问:“如何?”
谢深玄这才终于开口,小声嘟囔:“啊,就这?”
晋卫延:“……”
谢深玄:“真的不怎么样。”
晋卫延:“……”
谢深玄:“这一笔明显写歪了。”
晋卫延:“……”
晋卫延蕴意颇深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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