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将以遗所思

    ◎“柒郎污了我的清白,就得对我负责。”◎

    回到相府时正值宵禁, 柳柒吃了一碗甜水后便打算前往浴房沐浴,正欲动身时,窗扉猝不及防地发出一声“咯吱”响动, 下一瞬, 一道黑影跃然入内。

    打从庆州归来后, 云时卿几乎夜夜留宿在左相府里, 柳柒撵不走他,便由着他赖在此处。

    云时卿手里握着一枝新折的丹桂,香气袭人, 馥郁如蜜。他将花枝插进柳柒的鬓发里, 笑说道:“柒郎戴花甚美。”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旋即将花枝摘下放在桌上:“我去洗沐。”

    “嗯,”云时卿拾起桂花将它插进床头的青釉瓶中, “需要我伺候吗?”

    昨日傍晚两人在浴房荒唐了许久,柳柒夜里入睡时腿根仍在发抖, 思及此,忙制止道:“我今日困乏得紧, 随便洗洗就好,你莫再折腾我了。”

    云时卿道:“你方才在宫中吃了酒,想是提前服药了,如今蛊毒淤积在体内, 不将它疏解掉吗?”

    “一两日还是能忍的, 并无大碍。”说话间, 柳柒的耳根泛出些许粉意, “你且让我歇一晚, 就算是牛也快过劳致死了。”

    云时卿闻言失笑:“柒郎次次都躺着得爽利, 偶尔主动坐一回, 怎还委屈上了?”

    柳柒深知再说下去必然会吃亏,索性噤声,转而迈步前往浴房。

    他既说了疲乏,云时卿自然没去叨扰,便独自留在寝室。静坐几息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走向拔步床,拉开最外头的那个屉柜。

    五月出征庆州之前,他曾将演过《狐缘》的那对皮影塞进这只屉柜里,一并留了封信,叮嘱柳柒照顾好自己。如今皮影虽在,但信却不翼而飞,也不知是不是被柳柒扔掉了。

    除皮影之外,屉盒里还有一只雪白的大肚狐狸,以及一对精致小巧的木偶。

    云时卿微微怔住,半晌后取出那只身着襕衫的木偶,正待端详时,寝室的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他立刻放下木偶关紧屉柜,视线凝向围屏处,柳柒衣衫不整地走将过来,眉宇间捎挂着几分愁绪。

    “怎么了,为何一副愁苦的模样?”云时卿朝他靠近,揶揄道,“莫非柒郎要我伺候?”

    柳柒没心思与他打情骂俏,埋头在屋内来回游走,似是在寻找何物。

    云时卿跟在他身后,疑惑道:“你在找什么?”

    柳柒道:“我的玉不见了。”

    云时卿蹙眉:“什么玉?”

    柳柒一边找寻一边应道:“母亲给我的那枚紫玉。”

    “原来是娶妻的聘礼啊。”云时卿了然般点点头,继而陪他一起寻找,嘴里不忘问道,“你放在何处的?”

    柳柒道:“我一直随身佩戴,从未丢失过。”

    云时卿温声安抚道:“别着急,再找找看。紫玉极其罕见,更何况你那又颇具辨识度,即便有人捡到了拿去典当,也能快速得知消息。”

    屋内找寻未果,柳柒只好命人在府内仔细搜查,忙活一通,依然毫无头绪。

    夜渐深,院中花木已覆了露,云时卿道:“先休息罢,夜里黑灯瞎火不便搜寻,明日醒来再找也不迟,若是落在府中某处,下人们拾捡后定会交还于你。”

    柳柒轻叹一声,而后点头应道:“嗯。”

    翌日晨时,柳逢急匆匆来到后院,叩响房门道:“公子,内侍省都都知覃涪覃大人来府上了。”

    屋内传出一道疏懒的声音,却不是他家公子的:“大清早的,他来做什么?”

    柳逢道:“覃大人说有事面见公子。”

    几息后,柳柒道:“你且仔细招待覃大人,我马上就来。”

    今日不必入宫早朝,柳柒便贪睡了些,他从云时卿的怀中挣脱,正欲起身,竟被勾着腰摁回衾被里了,那只宽大暖热的手还不忘在圆鼓鼓的肚皮上摸了一把。

    “不必管覃涪,你再睡会儿。”云时卿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哑着嗓音道。

    柳柒推开他的脸,沉声说道:“覃大人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饶是陆尚书也得给他几分薄面,人家此刻正在等候,岂有把他晾在一旁的道理?”

    云时卿搂着他不肯撒手,闭着眼含糊道:“哦。”

    柳柒深吸一口气,斥道:“以后不许在我这儿过夜了。”

    男子本就体热,两具血气方刚的身体抱在一块儿入睡,柳柒夜里总被热醒,每每挪开些许,身后那人很快又贴了过来。

    云时卿又“哦”了一声,态度甚为敷衍。

    柳柒懒得同他计较,把人推走后掀开帐幔趿着鞋来到槛窗前,不多时柳逢便呈着热水进入屋内,伺候他洗漱更衣后与他一道往前厅走去。

    晨间气温凉爽宜人,覃涪慢悠悠吃了半杯热茶,不多时,柳柒自后院款步而来,依旧是圆领襕衫的书生模样,只是与昨日那件湖色绣竹纹的相比,今日这身素白的绸制襕衫更显斯文亲和。

    覃涪起身,对他揖礼道:“下官见过柳相,冒昧打扰,还望柳相勿怪。”

    柳柒回以一礼,含笑示意他落座,继而说道:“今日休沐,我便疏懒了些,覃大人小坐片刻,我已命人去备早膳了,很快便能用膳。”

    覃涪道:“下官用过膳方才赶来,恐要拂柳相之美意了。”

    柳柒问道:“覃大人公务繁忙,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今日来寒舍有何要事?”

    覃涪从怀中取出一方折叠得齐整有序的锦帕,他将此物放在桌面上一层层剥开,里面赫然是一枚龙凤呈祥的紫玉。

    “昨晚御宴散席后,禁卫在石亭外的草丛中拾得此物。”覃涪道,“这般珍贵的紫玉,非寻常人所能佩戴,且昨日宴席上只有淮南王和三殿下以及两位相爷在场,淮南王与三殿下均非其主,圣上便命下官出宫拜访您和云相,看看能否为宝玉觅到主人。”

    柳柒问道:“大人去过云相府上了吗?”

    覃涪笑道:“您的府邸要近些,下官图个便利,便想着先来这儿碰碰运气。”

    柳柒温声道:“此玉的确为我所有,乃家母相赠,我时时佩带在身,哪成想昨日竟不慎将它遗落在宫中了,倒是劳烦覃大人跑这一遭。”

    “许是您与云相比斗时散落了罢。”覃涪将玉佩双手奉上,“既然物归原主,下官就不叨扰了。”

    宫中事物繁杂,他身为内侍官统领,轻易不会出宫,今日奉圣命来此送还失物,眼下使命已达,自然要回宫复命。

    柳柒未作劝留,起身送他离开了前厅。柳逢几步走近,将一只鼓囊囊的锦袋递给覃涪:“覃大人辛苦了,这是我家公子的一点心意,还望大人笑纳。”

    覃涪回头看向柳柒,见他眉目温柔,便笑着接下了:“柳相慷慨,下官就不客气了。”

    柳柒拱手道:“覃大人慢走。”

    后厨已将早膳备妥,待他返回寝室后,柳逢立刻着人将早膳送入房中。

    云时卿仍在酣睡,柳柒本不想理他,为免浪费膳食,他淡声唤道:“云时卿,起床用膳。”

    云时卿徐徐睁眼,翻了个身看向他,竟泼皮似的耍起浑来:“懒得动,柒郎喂我可好?”

    “爱吃不吃。”柳柒兀自坐下,够过粥碗开始用膳。

    云时卿淡淡一笑,起身用淡茶水漱了口,转而在他身旁坐定:“覃涪来做什么?”

    柳柒咽下嘴里的鸡丝山芋粥,从衣襟内取出一枚紫玉放在桌上:“这玉佩昨晚落在御花园里,覃大人特意跑一趟,将玉还给我了。”

    云时卿拿过玉把玩着,上面还残存着一抹余温:“他怎知这玉是你的?”

    柳柒道:“昨晚御宴上就那么几个人,逐一排查下来,自然知道是谁的。”

    云时卿攥紧玉佩,笑道:“我与柒郎已是夫妻,这玉便赠与我罢。”

    柳柒蹙眉:“谁和你是夫妻!”

    云时卿道:“你每每承欢,嘴里唤的都是‘夫君’,下了床便不承认了?”

    柳柒呼吸一凛:“我是受你胁迫,并非自愿。”

    云时卿道:“无论胁迫与否,总之生米已成熟饭,柒郎污了我的清白,就得对我负责。”

    柳柒愠恼不已:“你休要颠倒是非,我何时污你清白?明明是你——”

    “怎就是我了?”云时卿截断他的话,“上元节那日,你可是当着两国的臣子诉说了对我的爱慕之情,云府原本桃花遍地,就因你这句话,害得再无人敢来我府上说媒了。”

    柳柒不想与他争辩,气闷地伸出手去抢夺,却被对方巧妙地避开了。见他要动真格,云时卿赶忙把人拽进怀里,“不给也行,让我戴上几日总可以吧?我还没见过这等珍贵的玉饰,拿在手里过过瘾也好。”

    “不可以,”柳柒拒绝道,“还给我!”

    云时卿道:“可以还你,但你得伺候为夫用早膳。”

    柳柒瞪他一眼,用力将人推开。

    云时卿心安理得地收下了玉,旋即往他碗里布菜:“如今胎儿渐长,极易饥饿,你多吃些。”

    柳柒盯着堆积如山的肉片和菜叶,淡淡地道:“够了。”

    “你一人要吃两人的份,这些哪里够啊。”

    “别再夹了。”

    “再卧一颗你最爱吃的溏心蛋。”

    “云时卿!”

    *

    回宫后,覃涪即刻前往清居殿复命。

    案台上摆放着好几本册簿,乃太常寺、光禄寺、鸿胪寺三卿呈递而来,其上所拟之事宜,正是为淮南王赵律白和武威侯之女解随玉大婚而备定。

    王爷婚期将近,三寺皆在为此事而忙碌,每日送往宫中的折子也愈渐增多。

    昭元帝仔细翻阅了一遭,而后合上册簿,抬眸看向覃涪:“玉佩送还了?”

    覃涪恭声道:“是。那玉佩为柳相所有,臣已将其物归原主。”

    闻及此言,昭元帝眼帝闪过一抹讶色:“什么,玉佩是砚书的?”

    覃涪不解他的震愕,点了点头,毕恭毕敬地道:“柳相说那玉佩是他母亲杨氏相赠,日日佩带,不曾离身。”

    昭元帝目光沉凝,正色道:“紫玉甚是罕见,杨氏富甲一方,想弄得这样的好物并非难事,可是……那玉佩上雕刻的乃龙凤纹样。杨氏虽贵为知府夫人,但到底是个寻常百姓,绝无胆量给自己的儿子弄一块这样的玉。”

    覃涪后知后觉地拧紧了眉:“陛下的意思是……”

    昭元帝道:“朕记得先帝曾经从一位道士手里得到了一块紫玉,后由巧匠打造成玉佩赠给了孝贤仁德皇后。”

    覃涪倏然瞪大双目:“您、您是说,柳相他……”

    “不,应该不会是他。”昭元帝道,“听闻当年杨氏生下龙凤双胎后,柳笏阔气地摆了七日流水宴,此事轰动了整个扬州城,无人不知柳知府儿女双全。除非……”

    沉吟半晌,昭元帝对覃涪道,“你且派人往扬州走一趟,查一查当年给杨氏接生的稳婆是何人,务必将其毫发无伤地带到京城来。切记谨慎行事,莫要让人知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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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2   如寄有情时

    ◎“不装了?”◎

    入了八月, 正值祭祀土地神的秋社日。

    每年秋社前后,与柳柒交好的官员们陆续携社酒社糕来相府拜访,府上厨子便将事先备好的猪羊肉、鸭饼、奶房、瓜姜、肚肺等切片, 佐以香辛料调味拌匀摆放至糯米饭上, 用以招待贵客, 或是祭祀。

    近来土地庙人满为患, 祭祀者络绎不绝,趁着休沐,柳柒特命人备上社饭和香烛, 继而前往东城的土地庙祭祀。

    昨晚下了一场秋雨, 天气不复此前那般炎热了。

    柳柒腹中的胎儿已有六月余, 即使裹缠束腰也无法完全遮掩。前两日散朝时,他依稀听见有人在背后悄然议论, 道是左相近来略有些发福,腰比从前要壮实了些。

    自那之后, 他无论是穿襕衫还是道袍,外面总要披一件绸制的褙子, 如此一来,倒也能勉强遮掩日渐粗壮的腰身。

    下马车时,柳柒垂眸瞥向腰腹,确认不会被人瞧出端倪后适才往土地庙内走去。

    今日天已放晴, 但地面的低洼处仍积着水, 虽有些污浊, 却能将来往的行人身姿一一映照。

    土地庙内人头攒动, 柳逢提着祭祀品走在前端开路, 时不时地回头道:“早知这么多人, 公子就别跟过来遭罪了。”

    柳柒道:“神祇面前, 休要说些不敬的话。”

    柳逢当即噤声,待入了神殿内,他便把祭祀品逐一摆放在神龛前方的供桌上,柳柒则在一旁点燃了香烛,并虔诚拜了三拜。

    正这时,余光里瞥见一抹白衣,他微微侧眸,祝煜正点燃了香往这边走来。

    两人视线相对,祝煜率先开口道:“柳相。”

    柳柒微笑道:“祝大人也来祭拜土地神。”

    祝煜道:“每年秋社,下官都会随家母一道去土地庙祭祀,如今无法陪同家母左右,便来此拜一拜,聊以慰藉。”

    柳柒道:“祝大人有心了。”

    祝煜微一颔首,旋即来到神龛前,将点燃的香插入炉中。

    柳柒看了看他清瘦的背影,几息后转身离去。

    走出土地庙,欲上马车时,祝煜的声音自后方传来:“柳相请等一等。”

    柳柒回头,祝煜和他的贴身小厮正疾步走来,在三尺外止步:“下官有一不情之请,还望柳相应允。”

    柳柒道:“祝大人请说。”

    祝煜道:“仲秋在即,下官有意回襄阳拜访家父家母,肯请柳相准下官几日假归家探亲。”

    柳柒笑道:“祝大人是京官,若无陛下批准,不得擅自离京,此事我做不了主。”

    祝煜躬身揖礼:“下官人微言轻,恐难说服陛下,烦请柳相替下官美言几句,下官不胜感激。”

    他说得这般诚恳,又带着一股子誓不罢休之意,不禁让柳柒生疑:“你入仕有半年之久,应该知晓朝中的规矩,仲秋虽有小除夕之称,但是京官们从未有过告假省亲的先例,你若真惦念父母,接他们入京与你小聚便是,为何执意要回到襄阳?”

    祝煜垂着眸,长睫轻颤,让人无法瞧清他眼底的神色,然而语调却一如既往地平静:“下官离家已有半载,家母每每来信,言辞里尽是忧思与牵挂,下官于心不忍,遂恳请回乡探望双亲。”

    柳柒郑重地道:“你前途不可估量,若行坦荡事,定能平步青云,未来能回家的日子屈指可数,到那时莫非也要像现在这般告假探亲?”

    祝煜道:“止这一次便足矣,下官日后绝不会给柳相再添烦忧。”

    “我并非此意。”柳柒轻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明日入宫后,我替你在陛下面前说一说便是,陛下以仁孝治国,或许能恩准你的请求。”

    祝煜微笑道:“有劳柳相了。”

    他笑时面颊有两个极浅的酒窝,一改平日里的疏离冷淡,莫名多出几分少年气。

    尤记当初殿试时,祝煜的眉宇间也曾溢满风发意气,笔墨之中尽是治国豪情,然而现在……

    柳柒很想问清楚祝煜和赵律衍之间的事,他知道祝煜对他有所防备,所以才会三缄其口、避而不谈。但是此处人多眼杂,实非问话的场所,柳柒只得将疑惑吞入腹中,待明日去了衙门再细问也不迟。

    这日傍晚,柳柒携社礼拜访了吏部尚书陆麟,回府洗沐后便去书房抄了几篇经文,直到二更的更鼓敲响方才回房歇息。

    眼下宵禁已至,阖府寂静,就连树梢头的秋蝉也停止了喧嚣,万物复归沉寂。

    柳逢吹灭寝室内的灯烛,只留下床头的两盏落地灯。他将帐幔放下,轻声说道:“属下今晚就留在耳房,公子夜里若有什么需求,唤一声便可。”

    这段时日以来,云时卿夜夜留宿在相府,柳逢不想扰他们的好梦,便自觉地搬离了后院,只要有云大人在,即使他家公子半夜饥饿,云大人也会亲自去厨房煮些吃食。

    可是今晚都这个时辰了也不见云大人的踪迹,想是不会再来了,柳逢遂决定留在耳房,以便公子使唤。

    柳柒今日挺着大肚子东奔西跑,身体甚是疲累,本以为沾上被褥就能入眠,可是在床上躺了许久,仍无半点睡意。

    心头莫名有些焦躁,思虑再三,他决意寻一本话本瞧瞧,正撑起了半个身子,忽闻窗棂处传来一阵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他立刻躺回被中闭眼假寐。

    少顷,帐幔被挑开,有人掀开被褥挤了进来,后背立时贴上一堵宽厚结实的胸膛。

    床帐再度闭合,窄小的空间内很快便盈满了一股兰花香气。

    这是云时卿沐浴时惯用的凝露,甚是清雅。

    “你睡了吗?”云时卿由后至前环住他的腰,贴在耳后轻声问道。

    柳柒屏住呼吸闭眼不答。

    云时卿笑了笑,旋即隔着薄薄一层衣料去挠他腰侧的痒痒肉,柳柒经不住这般折磨,笑扭着去推他的手:“别、别挠了。”

    “不装了?”云时卿松开手,问道。

    柳柒敛了笑,淡漠地道:“没装,我本已熟睡,是你把我弄醒了。”

    云时卿道:“可是方才我进来时,分明听见了床帐内有动静,我猜你定是太过思念我,所以才无法入眠。”

    柳柒侧过身来,在他大腿上轻轻踹了一脚:“有你在我反而睡不好!”

    云时卿道:“有我在你怎就睡不着了?”

    柳柒不答反问:“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做甚?”

    “师文渊傍晚拉我去云生结海楼吃了几杯酒,为免酒气诱发你的蛊毒,我可是喝了小半锅醒酒汤呢,随后又泡了澡方才赶来,不信你闻闻。”说罢凑近,贴着柳柒的鼻翼呼出几口气,“是不是没酒味儿了?”

    潮润的气息里仿佛有一抹甘甜的余韵,似桂花,又似果酿。

    饶是没有酒气作祟,可体内的蛊虫却止不住地躁动,仿佛只需闻一闻云时卿的气息就足以唤醒它。

    柳柒冷着脸地把人推开,但对方很快又凑过来了,蛮横地勾着他的脖子,压住他的唇放肆碾弄,并含糊地道,“闻不出的话,可以尝一尝。”

    舌尖灵巧媚惑,止在紧合的齿关上轻轻一舐,便教柳柒丢盔弃甲,顺从地张了嘴。

    濡沫轻缠,缱绻眷恋,柳柒很快便停止了反抗,情至浓时,还会会给予一点回应,勾得男人心猿意马。

    渐渐地,覆有薄茧的手不安分地贴着衣摆滑至内里,一把握住他柔腻的腰。

    “我……唔……”柳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用了几分巧劲儿方才挣脱,嫣红的嘴唇微微开阖,“我今日很累,不想和你胡来。”

    云时卿淡淡一笑:“我知道,你晨间去土地庙祭社,晌午在府上招待了韩瑾秋和沈离,傍晚又去拜会陆尚书,忙得很呐。”

    柳柒沉吟不语,困意悄无声息地袭来。

    须臾,他合上双眼,疲惫地道:“知道我累就别折腾我。”

    云时卿凝视着那双温柔的眉眼,半晌后说道:“柒郎曾答应与我一道归隐,我已在楚州置办了一所宅院,咱们过几日就向陛下辞官罢。”

    柳柒倏地睁开眼,似有几分诧异:“你何时置办的?”

    云时卿道:“自从你答应离开京城之后我便着人往楚州走了一趟,那处宅院临海,四周人烟稀少,甚是清幽。且楚州离扬州很近,你若想回家,一日便可到达,颇为便利。”

    柳柒张了张嘴,讷讷道:“……那日是你用手段逼我,并非我本意。”

    云时卿蹙眉:“你反悔了?”

    柳柒静默不语。

    云时卿蹙眉:“你的肚子已经快藏不住了,莫非你想留在汴京把孩子生下来,让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柳柒仍旧不说话。

    云时卿心平气和地道:“柒郎,我们离开这里罢,离开后你我之间就不必再为朝廷的事而争锋相对了。我已托人寻了几位妙手回春的郎中,他们曾与江湖中人打过交道,对巫蛊之术也略有耳闻,或许有办法保孩子一命,一旦这个孩子降生,你就不用再受蛊虫的滋扰了。至于寿数之事……你礼佛了这么多年,上天有好生之德,定能迎刃而解的。”

    任他如何苦口婆心,柳柒始终不肯应声,云时卿不知他心里到底是如何打算的,便问道,“柒郎,你当真愿不离开京城,要继续留在这里辅佐赵律白?”

    夜色沉寂,偌大的寝室内唯有两人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半晌后,柳柒问道:“你不是恨我吗,为何要与一起我离开?”

    等了几息未等到回应,他又道,“云相如今做的这一切,莫非也是‘逢场作戏’?”

    【作者有话说】

    慢慢收线了,上章评论区的疑惑后面会解。

    ps:每次新章评论锐减,我就开始怀疑人生……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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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3   何须话痴顽

    ◎“相比恨来说,我更爱你。”◎

    往事如尘, 一旦覆落,便会蒙垢。

    云时卿已然忘了当初说出“逢场作戏”时是何心境,但他从未想过, 这句话会被柳柒亲耳听见。

    纳藏国之行是他们离心七年后的首次独处, 雪山御敌、古刹夜鸣、替嫁入城……虽只有短短几个日与夜, 可在生死关头, 两人却一如少时那般互相信任。

    恍惚间,云时卿脑中浮现出邛崃山梦台寺的那幅楹联——暮鼓晨钟三更响,敲醒红尘客;经声佛号五更鸣, 诵渡孽海人。

    他不信佛, 亦不信道, 对于出家人口中所谓的“红尘”和“孽缘”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殊不知……他早已变成了红尘客、孽海人。

    柳柒凝眸看向眼前之人,长久的沉默逐渐让他死了心, 他挪动笨拙的身体缓缓侧向内里,旋即拉上衾被合了眼。

    下一瞬, 温暖的胸膛贴上他的后背,云时卿将他揽入怀中:“我确实恨过你, 但是相比恨来说,我更爱你。”

    柳柒猝然睁开了眼,揪紧被褥的手逐渐被身后之人小心翼翼地包裹住。

    云时卿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声音沉哑:“我们一起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从此闲云野鹤, 安泰无忧。”

    柳柒不声不响地由他抱着, 连呼吸都淡了下来。

    静默片刻, 云时卿掀开被褥爬向床内, 在柳柒面前躺了下来, 甫一瞧去, 才发现那双多情的凤目被水色浸染,绯红一片,愈显情浓。

    云时卿心尖一震,颇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当下。

    少顷,他低头亲吻柳柒的眼眸,柔声说道:“柒郎,忘掉过去好不好?”

    柳柒依旧不肯说话,云时卿便耐心地哄道,“上元节后,有关咱俩的话本便在京中传开了,人人皆信了左右二相有旧情,师文渊也不例外。后来我从蜀地回京,他便多次试探,担心我为了旧情背叛三殿下。所以那日在云生结海楼,他问我与你是否藕断丝连,我便应了一句‘逢场作戏’,竟不想被你听了去。”

    轻叹一声后,复又说道,“七岁那年,我被父亲送去紫薇谷拜师习武。那日晴空万里,谷中的紫薇花开得正盛,师父牵着你来到山下迎我和父亲。因是初见,我误将你认作女孩,便回头对父亲说,这个师妹长得甚是俊俏漂亮,待到及冠时,我定要娶她为妻。父亲笑了笑,应了声好。”

    “胡说——”柳柒猝然抬眸看向他,辩驳道,“你父亲明明说的是‘这是你师兄,并非女子,日后在谷中要与他相亲相爱,万不可欺负人家’。”

    云时卿嘴角勾出一抹得逞的笑:“愿意搭理我了?”

    柳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着了他的套。

    这人惯会油腔滑调,嘴里从来都没句正经话,自己竟然……还试着去纠正他。

    云时卿不禁逗趣儿:“我爹说的话,你记得这么清楚?”

    柳柒挪开视线,淡漠地道:“我自幼便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记几句话何来难处?”

    云时卿了然般点点头:“难怪‘逢场作戏’这几个字被你记了这么久。”

    柳柒沉着脸欲翻身背对着他,还未来得及动作便被摁在了原处,云时卿道,“柒郎打算何时辞官离京?”

    柳柒思忖片刻,应道:“下个月便是王爷的婚期,我想——”

    “你还想吃他的喜酒不成?”云时卿敛了笑,沉声打断他的话,“既然决定与我离开,就别再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事。”

    柳柒似有些犹豫,在对方的眼神逼迫下,他只得妥协:“你我官居相位,若同时辞官,陛下定会生疑,此事应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云时卿把他抱入怀中,点了点头:“我知道。”

    静默半晌,柳柒问道:“你为何非要我离开京城,就因为我肚子大了藏不住?”

    云时卿笑道:“难道柒郎一点也不在意流言蜚语?”

    柳柒道:“以前不在意,现在在意了。”

    云时卿不解:“为何?”

    柳柒贴着他的胸膛缓缓合上双眼:“我乏了,睡觉。”

    翌日早朝后,柳柒前往礼部衙门点卯,一并将昭元帝的口谕传达给祝煜。

    昭元帝素来以仁孝治国,欣然允了祝煜的恳求,祝煜对柳柒躬身揖礼道:“多谢柳相。”

    柳柒在案台后坐定,柔声问道:“祝大人最近与三殿下可有来往?”

    祝煜唇角微动,欲言又止。

    柳柒又道,“祝大人莫要多心,我今日所问无关两位殿下的争斗,你若有什么委屈,尽管告知于我便是。”

    祝煜身若修竹,眉似新雪,风骨犹在,可眼底却无半点光亮。

    他微一拱手,温声说道:“柳相之恩德,下官铭记在心。”

    柳柒失笑,略有些无奈地道:“祝大人究竟有何顾虑,为何每次我这般相问,你都三缄其口?”

    祝煜道:“下官并无顾虑。”

    柳柒又问:“莫非你是自愿委身于三殿下?”

    祝煜垂眸不语。

    柳柒还想再问,却见他倏然下跪,伏地恳求道:“柳相莫要再问了,待时机成熟,下官定会如实相告。”

    柳柒拧着眉看向他,沉吟半晌后说道:“起来罢。”

    从汴京返回襄阳城约莫要五个日夜,祝煜得到柳柒的批准后,待处理完手中之事便启程了。

    马车驶出南薰门,快速地往南郊行去。正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小厮回头瞧了瞧,说道:“少爷,是三殿下。”

    祝煜心头一凛,面不改色地道:“走就是了,莫要理会。”

    马车负重,自是无法与三皇子的烈马相提并论,不过眨眼,赵律衍便策马而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子清,你要去哪?”赵律衍翻身下马,疾步走将过来。

    小厮立刻跳下车辕,试图拦住他,却被他一把推开,兀自掀开帘笼上了马车。

    祝煜颔首道:“下官祝煜问殿下安。”

    赵律衍握住他的手腕,沉声质问道:“你要去哪?”

    祝煜道:“仲秋在即,陛下恩准下官回家探亲,故而要离京几日。”

    赵律衍暗松一口气:“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这样我也能陪你一起去襄阳城。”

    祝煜道:“殿下的美意,下官心领了。”

    赵律衍问道:“你何时返京?”

    祝煜道:“过完仲秋便可。”

    赵律衍将他恋恋不舍地拥入怀里:“早些回来,我不想和你分开太久。”

    祝煜眸光翕动,点了点头:“嗯。”

    赵律衍送他至界碑处便止步了,一旁的侍卫忙劝说道:“殿下早些回去罢,若让人知道您私自出城,恐怕又要大做文章了。”

    赵律衍翻身上马,而后勒马往城中行去。

    *

    初九这日秋雨濛濛,细风微拂,捎来了几分凉意。

    如今胎儿月份渐长,与昆山玉碎蛊一道分食阳气,致使柳柒的身体愈来愈离不开云时卿了,明明昨晚方才疏解,今日却倦乏不已。

    他在书房誊抄了两篇经文后就提不起精神来,当即回房歇息,然而还未来得及躺下,便见柳逢急匆匆赶来:“公子,先生来了!”

    柳柒问道:“哪位先生?”

    柳逢道:“您的师父,天机先生!”

    柳柒倦意全无,眉宇间立时溢出几分喜色。

    他迅速整理好衣襟往前院赶去,临出门前,问向柳逢道:“能否看出我的肚子?”

    柳逢宽慰道:“公子放心,瞧不出的。”

    主仆二人来到前厅时,天机先生司不优正吃着今秋新炙的桂花茶,闻见脚步声,他徐徐抬眸,柳柒疾步迈入厅中,毕恭毕敬地对他揖礼道:“师父。”

    司不优放下茶盏,笑说道:“不必多礼。”

    柳柒在另一侧坐定,道:“师父远道而来舟车辛劳,徒儿已命人备了晚宴,为您接风洗尘。”

    司不优道:“给你添麻烦了。”

    “师父您这么说倒是见外了。”笑了笑,柳柒又道,“徒儿今岁生辰未在京中,劳您白跑了一趟,如今既已入京,徒儿定当设宴赔罪。”

    闻及此言,司不优蹙眉道:“你在京已有十年,从未暴露过自己的武学,听说庆州一役你和晚章刀剑合璧联手杀了敌将,回京后皇帝可有问你什么?”

    柳柒道:“陛下对此有疑问也是人之常情。”

    司不优又道:“他试了你的武功?”

    “陛下得知我会使刀,又与师兄联手制敌,便让我们展示了刀法与剑术。”柳柒解释道,“不过我和师兄都未使用您传授的功夫,如此……也不算违背师命。”

    当年他们离开紫薇谷时,司不优特意叮嘱过柳柒,如非万不得已,断不可在人前卖弄自身武学,否则便是违背师命。

    微顿片刻,他疑惑地道:“师父为何要问陛下的事,莫非有什么不妥之处?”

    “随口一问罢了,毕竟你是天子宠臣,能得天子信任方能安居庙堂。”司不优饮了几口热茶,语调已不复方才的严肃,“你与晚章和好了?”

    柳柒不善说谎,又不知该如何向师父解释他和云时卿的事,犹豫了几息,终是未能开口回应。

    司不优笑道:“不愿说就算了,为师不过问你们的事。”

    师父爱吃酒,晚宴之前柳柒特意回房服下一枚压制蛊毒的药,席间陪师父畅饮了几杯桂花清酒,倒也尽兴。

    入了夜,秋雨渐歇,满院丹桂芬芳馥郁,如烈酒般引人迷醉。

    云时卿熟练地翻墙入府,他手里提着一屉热腾腾的桂花蜜脯糕,是他特意从安兴坊的陈记糕点铺买来的。

    暮色渐近,寝室内灯烛明亮,却不见柳柒的踪影。云时卿折身去浴房瞧了一眼,亦未寻见,便问向院中扫洒的小厮:“你家公子在何处?”

    小厮道:“公子正在后花园内。”

    云时卿当即提着食盒往后花园走去,小径两侧的石灯均已点燃,昏黄灯光倾洒在微凉的夜里,平添了几抹秋的萧瑟。

    石亭内灯影阑珊,柳柒正专注着点茶,并未发现他的到来。

    “柒郎——”云时卿款步走近,提着袍摆迈上石阶,“我买了你最爱吃的桂花蜜脯糕,还热乎着。”

    柳柒手中的茶筅“当”地一声滑落下来,他立刻回头,对来人使以眼神。

    见他不停地眨眼,云时卿快步走来,捧着他的脸问道:“你眼睛怎么了?”

    柳柒立刻拍开这双手,云时卿契而不舍地贴近,放肆地捏着他的下颌道:“躲什么,我又不会非礼你。让我瞧瞧你的眼睛。”

    “咳——咳——”

    这时,幽径里传来两声轻咳,云时卿当即警觉,冷声问道:“谁在那儿?”

    柳柒心如死灰地闭了闭眼。

    下一瞬,他听见云时卿诧异地道:“师、师父?”

    【作者有话说】

    老云:看我给师父表演一个出柜!

    ps:祝煜和老三这条线比较重要,不能省略,所以会有一些他们的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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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   往事闻鹤唳

    ◎“师父真打你了?”◎

    司不忧自丛花深处徐徐走出, 目光落在石亭内,传闻中不睦已久的两位丞相大人,此刻竟亲密无间地紧挨着。

    柳柒难为情地后退几步, 颔首道:“师父, 徒儿已为您备好了茶。”

    云时卿还未回神, 面上仍挂着惊诧之色:“师父, 您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司不忧呛了他一句,转而来到石桌前坐定,接过柳柒呈来的热茶闲适慢饮。

    云时卿笑道:“徒儿不知您来了京城, 未能相迎, 实属不孝。”

    司不忧抬眸看向他:“我也挺好奇的, 你怎会来这里?”

    云时卿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柳柒亦未出声, 双双沉默在当下。

    司不忧的视线在他二人身上来回游走,不由微笑道:“既然来了, 便陪师父吃杯热茶罢。”

    云时卿点头应了一声“是”,并将食盒内的糕点取出, 司不忧道:“这是给砚书买的,你留给他吧,为师不喜甜食。”

    柳柒赧然地垂下双目,将敲碎的茶饼投入碾中, 细细碾磨着。

    雨后的秋夜煞是沉寂, 夜风轻拂, 依稀捎来了几许丹桂的甜腻香气。

    桌上的红泥炉烧得正旺, 壶中泉水已然滚沸。三人静静围坐在石桌前, 俱都无话, 唯碾茶之声清晰入耳。

    少顷, 柳柒将冲好的热茶递给云时卿,司不忧侧眸瞧去,云时卿见状立马将茶水双手奉上:“师父,您请用茶。”

    司不忧道:“这是砚书给你点的茶,你喝便是。”

    云时卿讷讷地收回手,低头饮尽了杯中的热茶。

    柳柒从未见过云时卿吃瘪的模样,顿觉心情大好,遂对司不忧道:“师父难得入京,这次便留下来,过完仲秋再回去罢。”

    司不忧道:“为师习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恐难适应京中的繁庶。”

    柳柒敛眸,神色略有些怅然:“徒儿在京中举目无亲,难得与师父见一面,原本以为今年可以过个热闹的仲秋,没想到……我还是留不住师父。”

    司不忧心头一软,温声劝慰道:“你与晚章已经和好,有他陪你,一样可以过个热热闹闹的仲秋节。”

    柳柒道:“徒儿与师兄多年不睦,今虽和好,但师兄依旧对我颐指气使,鲜少给好脸色瞧。”

    云时卿还未来得及像师父解释,却听柳柒又道,“徒儿少时贪玩成性,武学悟性也不及师兄那般聪颖,即便现在常败给师兄,也是徒儿咎由自取,技不如人。”

    云时卿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司不忧瞥向那盒清香鲜甜的桂花糕,旋即问道:“可有此事?”

    云时卿坦然道:“砚书说有,那定然是有。”

    司不忧无奈一笑:“为师此番来京就是为了探望你二人,见你们已经和好,我便安心了。”

    云时卿道:“既如此,师父就留下来陪我们一起过节吧。”

    见柳柒满目期许地凝视着自己,司不忧笑道:“好。”

    一翻叙阔,气氛已然改变,师徒三人不再像此前那般相顾无言,畅谈至亥时方才散去。

    柳柒今日饮了酒,蛊毒淤积在五脏六腑内不得疏散,身体早已疲乏不堪,他命柳逢将师父安顿妥善,而后便返回房内歇息了。

    云时卿没敢明目张胆地留下来,他正准备离去,忽闻司不忧道:“晚章留步,我有话要问你。”

    云时卿瞧了瞧柳柒离去的背影,转而随师父前往客房。

    合上房门后,司不忧直截了当地道:“听说砚书从庆州归来后,皇帝便对他有所试探,最近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云时卿道:“没有。”

    司不忧蹙眉:“那他为何派人去扬州查探砚书的身世?”

    云时卿微怔:“什么……”

    司不忧又道:“你仔细想想,这段时间当真没有发生异常之事?”

    沉思几息后,云时卿恍然道:“陛下曾在御花园设宴,命我和砚书展示刀法与剑术,比斗时砚书的玉佩不慎遗落,后由陛下派人将其送还。”

    司不忧问道:“什么玉佩?”

    云时卿道:“那枚紫玉。”

    司不忧神色骤变,久久没再出声。

    师父的话足以证实云时卿此前的猜测,他试着将疑惑问出来:“师父,砚书他……可是先帝遗孤?”

    司不忧抬眸,犹疑地看向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云时卿顿了顿,如实应道:“徒儿的确怀疑过砚书,他后腰那枚胎记、龙凤呈祥的玉、以及师父您的身份,都彰显出他的非凡身世。”

    司不忧道:“你如何得知了我的身份?”

    云时卿道:“砚书遭人陷害身中奇蛊,此蛊为执天教所有,教主沐扶霜不久前来到京城,欲对砚书不利,徒儿与他交过手,他一眼便认出了徒儿的刀法师承何人。”

    司不忧大惊失色:“砚书中蛊了?什么蛊?”

    云时卿道:“一种名唤‘昆山玉碎’的淫蛊,此蛊至阴至毒,可削减宿主寿数,乃执天教的禁蛊。”

    司不忧眸光骤变:“是皇帝做的?”

    云时卿道:“尚未可知。”

    司不忧闭了闭眼,语调里尽是悔恨之意:“当初就不该让砚书进京,还让他在杀父仇人身边待了这么多年!”

    关于先帝之死,云时卿亦有猜测,然而未经证实,他不敢妄下定论,没想到……

    沉吟半晌,云时卿问道:“先帝之死,当真与陛下脱不了干系?”

    司不忧道:“当年太后在世时,曾提出让先帝百年之后将皇位传给西陵王,也就是当今陛下,先帝并未遵从太后的旨意,待皇后产下一子,便昭告天下,将襁褓婴孩册立位太子。

    “储君之位关乎国祚,谁也不敢保证这小太子长大后能否担得起国之重责,是以陛下颁布召令后,朝中反对者过半,就连太后也连连数落,斥其不孝不义,但先帝仍坚持己见,立长子为东宫储君。

    “后来北方草原八部联手侵犯大邺,战火燃至太原、真定、河间三府,先帝遂率领十四万大军北伐而上,将蛮夷从太原府驱逐出境,邺军乘胜而上,几欲逼近大同府,谁知大军行至桑干河时,先帝竟暴毙于此。

    “然而先帝暴毙不过半日,西陵王便接管了玉玺,继而发令撤兵,扶柩回京。

    “先帝薨逝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入凤仪宫,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对皇后和太子下手。皇后自知难逃此劫,于是将太子交付于我,让我务必带他离开京城,并赠与紫玉一枚,让我携此物前往扬州,扬州知府柳笏得见信物,定能保太子一命。

    “柳知府是先帝心腹,他义无反顾地救下了太子,将其秘密收养。彼时其妻杨氏已怀胎七月,为保太子无忧,他便对外声称杨氏腹中所怀为双胎,后来杨氏临盆,柳大人将接生婆收买,从而坐实了杨氏怀有双胎,继而名正言顺地把太子养在身边,让他平安长大。”

    寥寥数言,说得清的是则柳柒家破人亡的苦,述不尽的却是明君与贤后薨逝的痛。

    疑云已然得解,云时卿却无半分畅快之意,心中情绪纷杂,久久不能平静。

    原来陈小果所言之紫气东来,竟是真的。

    “对了——”话说至此,司不忧看向他,问道,“那群禁军可是你派人劫杀的?”

    云时卿手底下有一群杀手,叛离执天教的朱雀祭司夕妃慈便是杀手头领。

    闻及此言,云时卿疑惑道:“什么禁军?”

    司不忧蹙眉:“不是你?”

    云时卿道:“还请师父明示。”

    司不忧道:“几日前我收到柳知府的急信,道是那接生婆被人带走了,让我务必将人劫回。我顺着线索一路追赶而去,至应天府时竟发现那群皇城司的禁卫悉皆被杀,接生婆却不知去向,生死未卜。我以为此事是你为之,特入京来证实一下。”

    “皇城司禁卫?莫非是陛下派遣?”云时卿拧紧了眉心,说道,“徒儿虽一直怀疑砚书的身世,但也是听师父亲口说出后方才确认自己的揣测。”

    司不忧略有些震愕,好半晌才开口:“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

    云时卿道:“杀了禁军便意味着承认了砚书的身份,此人……莫非是想加害砚书?”

    “不一定是害他。”司不忧道,“禁军虽死,但接生婆却失踪了,只要皇帝暂时查不出什么,砚书就还是扬州柒郎,而非先帝遗孤。”

    云时卿道:“若陛下对叔父不利,又当如何?”

    司不忧道:“他不敢动柳知府,柳知府手持先帝特令,等同于免死状,皇帝轻易不敢拿他作文章。”

    这就是皇后娘娘执意要将太子送去柳家的缘故。

    短暂的沉吟后,云时卿道:“砚书的蛊虫或许与皇室脱不了干系,徒儿担心他留在京中性命不保,便劝服了他,让他辞官归隐。”

    “你倒是有心了,只是这个节骨眼上,皇帝恐怕不会轻易放他离开。”司不忧轻叹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离开了京城,皇帝照样会派人盯着他。”

    话说至此,司不忧又道,“你和砚书几时和好的?”

    云时卿笑道:“自从年初护送他前往纳藏国后,我们私底下的联系便愈来愈密。”

    他避重就轻地回答,司不忧也没去细究:“和好就好,你以后莫在欺负他了。”

    云时卿微怔,旋即失笑:“徒儿定当听从师父的吩咐。”

    司不忧道:“有关砚书身份之事,你暂且保密,勿要告知于他。”

    云时卿道:“徒儿知道。”

    司不忧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夜已深,你且回去罢,余下之事明日再说。”

    云时卿辞别师父后转而折回后院,寝室内的几盏大的灯早已熄灭,唯余床头两盏落地灯尚且明亮。

    他脱掉鞋袜褪去衣衫爬上了床,在柳柒身后躺下,将其轻轻拥入怀中。

    柳柒困倦疲乏,托着孕肚艰难地翻了身,含糊问道:“你和师父说了什么,怎现在才回?”

    云时卿眼底有藏不住的怜惜之意,他用指腹轻轻碾过柳柒的眉梢,强笑道:“你方才□□是非告我的状,师父为替你出气,对我又骂又打,我现在还疼着呢。”

    柳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睡眼惺忪地道:“我何时搬弄是非了?你欺负我的事难道还能作假?”

    云时卿道:“我如今挨了打,你也算大仇得报了。”

    柳柒犹疑地看了看他,问道:“师父真打你了?”

    “嗯。”云时卿真挚地点头。

    柳柒睡意渐散,撑着手肘坐了起来:“受伤了没?”

    云时卿道:“嗯,伤着了,很疼。”

    柳柒担忧道:“伤在何处?”

    云时卿握住他的手,引着他触摸向自己的胸口处:“这里。”

    【作者有话说】

    老云:不骚一下我浑身难受

    手机码字可能会有一些不错,但是我太困了,睡醒后再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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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5   腹疑还复疑

    ◎“你这辈子最不该听的便是圣意!”◎

    天日放晴, 碧空如洗,清居殿外的丹桂落了蕊,宛若铺了满地彤云。

    宫娥们正持帚扫洒, 视线里冷不丁撞见一道绯色身影, 纷纷埋头避让。

    皇城司指挥使欧阳瑜疾步走来, 候在殿外的内侍官见状忙入内通传, 不消半会儿,覃涪便迎了出来,揖礼道:“欧阳大人。”

    欧阳瑜拱手道:“央烦覃大人通禀, 我有急事求见陛下。”

    覃涪道:“前几日下了雨, 天气骤然转凉, 致使陛下的头疼病又犯了,贵妃娘娘正在为陛下按摩纾解, 大人稍等片刻。”

    欧阳瑜只得依言默侯,约莫一盏茶后, 他被召传入内,争辉夺目的寝殿之中燃了一味安神的冷香, 甫一入内,那幽幽香气就扑了脸来,煞是好闻。

    师贵妃正坐在矮几前调香,昭元帝一壁里吃着热茶一壁看向欧阳瑜:“何事?”

    欧阳瑜不露声色地瞧了瞧师贵妃, 应道:“回陛下, 是江南的事。”

    他话说得广, 旁人猜不透其中之意, 昭元帝却听明白了, 当即对师贵妃道:“方才辛苦爱妃了, 爱妃且先回宫歇息, 朕晚会儿来看你。”

    师贵妃颔首施礼,继而起身离去,覃涪当即屏退了侍立在殿内的一众宫娥及内侍官,待四下空寂后,欧阳瑜方才开口:“陛下,臣派往扬州的禁卫久未归京,臣又使人多方查探,方知他们遇了害。”

    昭元帝轻掀眼帘,问道:“何人所为?”

    欧阳瑜忐忑地道:“微臣、微臣尚未查明。”

    昭元帝又问:“柳杨氏的接生婆呢,现在何处?”

    欧阳瑜道:“不知所踪。”

    昭元帝怒道:“你们干什么吃的!连一名老妇都看不住,还教人劫杀了去,堂堂皇城司的脸都让你们给丢尽了!”

    欧阳瑜当即跪地叩首:“微臣罪该万死!”

    昭元帝手握茶盏,忍了又忍,终是没将它泼在欧阳瑜的身上。

    “继续找,”他说,“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连同杀害禁军的幕后之人也一并绳之以法。另外——你再派人秘密前往扬州,查一查杨氏产下双胎之前,柳笏曾和谁接触过。”

    欧阳瑜道:“微臣领旨。”

    待他离去后,覃涪谨慎地道:“陛下既然有所怀疑,何不寻个由头问一问柳相?若他真是先太子,与陛下便是亲叔侄,叔侄相认,皆大欢喜。”

    昭元帝道:“他在朕身边待了这么多年,却从未提过此事,甚至连自身武学也刻意隐藏着……若真想与朕相认早就该认了,只怕他是另有所图。”

    “柳相和先帝并无半分相似之处,与先皇后亦不挂相,那枚玉兴许只是个巧合。”覃涪又道,“柳家世代忠良,断不会生异心。”

    “世代忠良……”昭元帝笑了笑,道,“他们忠的可不是朕。”

    静默须臾,覃涪忐忑地开口:“微臣有一劣计,不知当言不当言。”

    昭元帝道:“但说无妨。”

    覃涪道:“既然陛下拿不定主意,不如给柳相冠个罪名,只要把他送进皇城司大牢,一切就都水落石出了。”

    “荒唐!”昭元帝厉声斥道,“砚书好歹是一国丞相,岂能说下狱便下狱?如此行径,朕与昏君有何区别!”

    覃涪忙请罪道:“微臣失言,请陛下恕罪!”

    昭元帝兀自摁揉着太阳穴,良久方才出声,语调尽显倦怠:“朕记得泽儿腰间有一片状若梅花的胎记,若砚书亦有,或许就能验证那枚玉佩是否是巧合了。”

    微顿半晌,复又叮嘱覃涪,“柳相此刻应该还在都堂,你命御膳房备几样他爱吃的小菜,再去都堂传朕口谕,让他来此陪朕用午膳。”

    “微臣领旨。”覃涪搽掉额头的汗,毕恭毕敬退出了清居殿,转身之际见赵律白自鹅卵石小径走将过来,覃涪即刻迎了上去,笑说道,“下官问王爷安。”

    “覃大人无需多礼,”赵律白问道,“陛下可是在清居殿?”

    覃涪道:“陛下今日头疼病犯了,又因杂事烦忧,方才已歇了去。”

    赵律白不禁好奇:“什么杂事?”

    覃涪道:“左不过是鸿胪寺那些大人对殿下您的婚事考虑得不够周全,方才让陛下生忧。”

    赵律白水波不兴地将手中的金丝楠木锦盒递交给覃涪:“既如此,我就不叨扰陛下了,还请覃大人将此物点燃,或可缓解陛下的头痛症。”

    锦盒里所盛之物名唤“菩提香”,是太医局的医馆佐以药材精心研制而成,初时并不好闻,赵律白便命人往里面加了一味足以压制药物涩气、但不影响药效的菩提花,这才有了一点香源。昭元帝自患有头痛症伊始便是燃此香安神定心、祛躁解疲。

    覃涪道:“王爷的孝心,陛下都记在心里的。”

    赵律白无奈一笑:“下月完婚后我就要启程前往封地了,趁现在还能尽孝膝前,能为陛下做点什么便是什么。”

    覃涪微一颔首,没再多言。

    正午,清居殿。

    覃涪斟一杯清酒呈与柳柒,昭元帝笑说道:“此乃去岁的陈酿,砚书可尝尝味道。”

    柳柒没料想皇帝今日会召他来用膳,因着未服药,便是闻一闻酒香就足以勾动蛊虫,更别提饮了去。

    他正想着要如何推辞,却听昭元帝又道,“朕近来忙着操持珩儿的婚事,多亏有你和晚章替朕分担政务,朕方能喘口气。”

    柳柒恭声道:“为陛下分忧,乃臣之本分。”

    昭元帝笑道:“砚书与朕虽是君臣,但朕一直拿你当小辈疼惜,你若是朕的孩子,朕或许就不用这么操心了。”

    柳柒道:“臣不敢僭越。”

    昭元帝夹一片虾糕入口,细嚼了咽下:“砚书今年二十又七,可曾想过成家立室?”

    柳柒隐约猜出了今日这餐饭的用意,遂应道:“臣曾托人寻过亲,但臣的性子着实无趣,鲜少有姑娘看得上臣,屡屡说媒,屡屡碰壁。”

    “是你看不上人家吧?”昭元帝不禁失笑,“扬州柒郎的名声冠绝汴京,是无数侯门贵女求而不得的两人,岂会有姑娘拒绝了你?”

    柳柒也笑道:“陛下又在拿臣寻开心了。”

    他既已婉言相拒,昭元帝也不便强求:“婚姻非同儿戏,确实应当斟酌。朕今日召你来此并不是为了说媒,你且当是家宴闲谈,勿要较真儿。”

    柳柒应了声是,而后吃进一块时鲜儿的桂花蜜藕。

    不多时,一名宫娥跪坐在柳柒身侧的席毡上,替他往杯中续满了酒。

    这宫娥生得极俊美,鬓发间依稀有一股子凛冽的梅香,举手投足都带着温婉的气质与风姿。

    他没有拿正眼去瞧,但是眸光却微微变化了一瞬。

    宫娥将杯盏递与柳柒,柔柔地唤了一声“柳相。”

    酒香四溢,与胎儿争食阳气的蛊虫大有苏醒的征兆。

    柳柒接过那杯酒,但没有饮下。

    “这丫头也是扬州人,今春刚入了宫,且识些字,处事亦机敏。”昭元帝问道,“砚书觉得她如何?”

    柳柒道:“甚好。”

    昭元帝慈祥一笑:“既如此,那就让她去你府上伺候。”

    柳柒倏然抬眸:“陛下,臣府上的侍女已足够多了,便不——”

    “砚书既说她好,就将她收了去罢。”昭元帝打断了他的话,“入府后如何处置,但凭你决定。”

    柳柒心知肚明,这宫娥他今日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只能领旨谢了恩。

    用过午膳,他决定返回都堂困个中觉,见云时卿正埋头替他处理案台上的文书与折子,便走近了在他身旁坐定。

    “陛下对你说了什么?”云时卿头也不抬地问道。

    柳柒疏懒地倚在桌沿,半支着额头应话:“催促我成家立室。”

    笔毫微顿,云时卿侧眸瞧来,笑道:“柒郎要纳妾么?”

    柳柒知道他肚子里的肠子拐了多少弯儿,于是开门见山地道:“陛下方才用膳时特意寻了个貌美的宫娥伺候我,又将那宫娥许入我府上,圣意难违,我只能收了她。”

    云时卿点了点头:“哦。”

    柳柒不想再提此事,轻声说道:“我有些乏了。”

    云时卿当即放下手头的活计,将肩膀借与他依靠:“你收了那宫娥,打算如何处置?”

    柳柒合上眼,疲惫地呼出一口气:“她是陛下的人,我不便把她驱遣出府,暂且留着便是。”

    云时卿想到那枚玉佩,心知昭元帝恐怕已经开始怀疑柳柒的身份了,派这么个貌美的宫女来府上,多半是想借美□□探。

    思及此,不禁失笑。

    柳柒困意难当,被他这声笑惊散了一半,当即不悦:“你笑什么?”

    云时卿把人搂住,温声哄道:“柒郎的床只能由我来爬,旁人若有这个念头,你万万要拒了去。”

    柳柒骂了声“有病”,便没搭理他了。

    淮南王婚事将近,交到丞相手里的政务也愈来愈多,他二人每日回府皆是暮色时分。

    因胎儿长大之故,柳柒的身体渐感疲劳,蛊虫也越发地活跃。傍晚回到府上,他沐浴更衣后便打算就此入睡,柳逢从旁提醒道:“先生今日亲自下厨,备了一桌公子爱吃的小菜,这会儿正在角厅等您用膳呢。”

    柳柒这才想起师父还在府中,忙裹了束腰往角厅行去。待入了座,司不忧将碗碟递入他手里,随口问道:“我听晚章说你们打算辞官离京,何时动身?”

    “陛下近来为王爷的婚事操持劳神,多数政务都交由徒儿来处理了,若要提辞,恐怕也得等王爷的婚事忙完后才能开口。”柳柒道,“师父也想让我离京?”

    司不忧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和你师兄离开紫薇谷的时候我就叮嘱过,自在生活便好,莫要随意卖弄自身本事,你们有谁听了我的话?”

    柳柒羞愧地垂下脑袋,他自然不敢说当初是因为意气用事才会走上这条路。

    司不忧又道,“既然已经决定辞官,就别再去想什么家国百姓,早些离开吧。”

    柳柒沉吟片刻,忽而问道:“您和师兄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司不忧抬眸:“为何这么问?”

    “师兄催我早些离京,您也是这样的说辞,莫非我留在京中有甚不妥之处?”柳柒颦蹙着眉,“还是说——我不能留在这里?”

    司不忧古井无波地吃着菜,应道:“你二人各位其主,无论将来是谁争得了东宫印玺,另一人必成败将。你和晚章能饶过对方,焉知你们所扶持的君王会手下留情?登高必跌重,为师不想看你们走到那一天。”

    柳柒道:“我们早就走上了这条路,结局如何,心中皆有定数。”

    司不忧正待开口,恰逢管家的声音自厅门外传来:“公子,外面来了位宫娥,道是奉陛下旨意来府上伺候您的。”

    柳柒道:“先把她安置下来。”

    待管家离去后,司不忧疑惑道:“皇帝为何派人来你府上?”

    柳柒将今日之事告知于他,司不忧闻言,渐渐拧紧了眉心。少顷,他淡淡地开口:“你明日便进宫向皇帝辞官,与我一起回紫薇谷。”

    柳柒垂眸,执拗地道:“师父应该清楚徒儿的脾气,徒儿从不做无缘由之事。”

    司不忧蹙眉:“我这是为你好。”

    柳柒道:“师父若真是为了徒儿,就不应该瞒我。”

    司不忧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违背师命不成?”

    柳柒道:“若为无根之事,圣意亦可违。”

    司不忧怒意渐显,冷嗤一声:“圣意?你这辈子最不该听的便是圣意!”

    【作者有话说】

    嘤嘤嘤昨晚睡得早,没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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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6   珠碎镜花凝

    ◎“柒郎还有我”◎

    建德四年四月初, 草原八个部族联手侵犯大邺边境,短短十日,战火便燃至太原、真定、河间三府。

    骠骑大将军萧煦国镇守真定府, 击退了十七万蛮夷, 然而太原守军却怯战不攻, 几欲将城池拱手相让。建德帝毅然决然率领十四万大军北上, 一路势如破竹,很快便将蛮夷驱逐,继而北伐至大同府, 欲乘胜追击, 夺回丢失已久的燕云十六州。

    建德帝的家书和捷报频频传入宫中, 刚生产月余的皇后娘娘镇日持斋礼佛,为帝以及数十万邺军将士祈福。

    五月初七这天夜里, 皇后娘娘于睡梦中闻见了一抹异香,她试图睁眼瞧一瞧, 可身体却如同生了魇,不可观之, 亦不可动,唯闻殿外的阵阵哭嚎声——

    “快来人啊!救火——”

    “这殿门怎就锁死了,是何人所为?禁军呢?禁军在哪儿!”

    “娘娘和太子还在殿中,你们赶快把门撞开!”

    “多取些水来!多取些水!”

    “中殿的火势愈来愈猛, 恐怕娘娘和太子……”

    “娘娘和太子若是出了事, 尔等都得陪葬!”

    噼里啪啦的火苗声很快便盖过了殿外的嘶嚎, 方才那抹异香也被浓烟取而代之, 悉数呛入咽肺。

    “哇——哇——哇——”

    混乱中, 婴啼声近在咫尺, 皇后心头哀恸, 眼角不断有泪珠渗出。

    一根根的梁木被烧断了砸落下来,焰苗滋长,将初夏微凉的夜烧得炙热滚烫。

    浓烟滚滚,婴啼声渐次薄弱,皇后娘娘几经挣扎,终于摆脱了魇一般的束缚,她立刻抱起襁褓中的小太子,并用绢子轻轻盖住他的脸,聊以阻挡烟尘。

    然而欲往外逃时才发现,四周早已变成了火海,进退维谷。

    火舌舔舐着中殿,死亡也在一寸一寸地逼近。

    不多时,皇城司禁卫蜂拥着冲进火海,以身为盾,生生开出一条血路。

    皇城司指挥使司不忧拖着带血的身躯闯入凤仪宫内,皇后吸入太多浓烟,已然气若游丝。

    她蹲靠在榻前,怀中的小太子被一张浸了血水的湿手绢掩住口鼻,暂且无碍。

    司不忧单膝跪地,一壁扶她一壁请罪:“臣中了妖人的调虎离山计,救驾来迟。”

    “司大人……”皇后抬不动手臂,只能出声叮嘱,“赶快带太子去扬州,找柳……柳笏……”

    司不忧接过小太子,可皇后却如同脱了力,浑身绵软着坠地。

    建德帝已有几日不曾寄来家书了,今晚这场大火来得太过突然,方才殿中那抹异香也绝非偶然,皇后知道有人想要他们母子的性命,遂将幼子交托给司不忧,让他务必带着太子离开京城。

    司不忧试图救下他们母子,可四周的烈火容不得他同时照顾两个人,临了,皇后娘娘塞一枚玉佩给孩子,哑声命令道:“快走……”

    司不忧只迟疑了瞬息,转而拉来一条棉被裹在身上,抱着啼哭不止的小太子冲出了火海。

    那天晚上火光滔天,几乎照亮了大半个汴京城,司不忧改头换脸离开了皇都,走水路南下至扬州。

    太子尚不及两个月大,离了乳娘和生母,被迫跟随铁血酷吏奔波受苦,他是否饿了、是否热了、是否冷了、是否渴了,司不忧一概不知,尽可能地寻些干净羊乳喂他吃下,待撑到扬州时,小太子已经奄奄一息,最终在柳笏和夫人杨氏的救助之下方才好转。

    自那时起,柳笏就开始计划着双胎之事,直到杨氏生产,小太子赵律泽便名正言顺地成了柳家的子孙。

    民间有传言,道是名字愈轻,孩子就愈容易养活。杨氏生产在七月,柳笏便给小太子起名为“柒”,愿他此生平安顺意,康泰无忧。

    “这些就是我所隐瞒之事。”司不忧沉声说完过去,侧眸看向神情呆滞的柳柒,“你如今得知真相,后悔了吗?”

    柳柒怔在当下,脑海里空白混沌,待回过神来,适才意识到胸腔内闷疼得紧。

    难怪所有人都反对他入仕。

    难怪当初左金吾卫岑默之事发生时,父亲无论如何都不允许他插手此事。

    难怪幼年他询问那枚玉佩为何要雕刻着大不敬的龙凤纹样时母亲会泪流不止,言说他出生不久便遭逢大劫,几乎是死里逃生,一道士说他命格太硬,唯有以龙气镇压方可一世平安。

    ……

    命格是假,劫难是真。

    那枚玉的确是母亲留给他的,但却是遗物。

    而他每年都要祭拜的先帝,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

    柳柒眼眶酸涩,渐渐涌出一股子湿润水汽,他双手掩面,强压下心头的苦涩:“先帝……父皇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司不忧道:“这还用问吗?昭元帝先是串通执天教的妖人用蛊谋害了你父皇,如今又故技重施,将邪蛊种在你的身上。”

    “不会的……”柳柒自欺欺人,喃喃地道,“不会的……”

    虽然他也曾怀疑过昭元帝,可当师父说出真相时,他仍会痛心。

    司不忧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我和柳大人没把此事告诉你,实是担心你被仇恨蒙了心,做蚍蜉撼树之举。”

    柳柒挪开双手,淡淡地道:“纳藏国前任工布王曾在牢里问过我,倘若有一人曾杀了我生父,又待我如亲生儿子,我会作何感想。”

    须臾,他强颜一笑,“我从未设想过,这种荒诞之事竟真的发生在我身上。”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先帝之死的真相,唯有他对昭元帝深信不疑。

    礼有世嫡,不传诸弟。为了一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不惜兄弟反目,血流成河,这便是……帝王家。

    司不忧定睛看着他,一时无话。

    柳柒问道:“洛先生是何人?”

    洛先生满腹经纶,其见解与才情非普通文士可企及。

    从前柳柒没有多想,如今却不得不寻根问底。

    “洛先生名为洛丛继,原是太子太傅。”司不忧道,“先帝驾崩后,朝中官吏大换水,洛太傅主动辞官,回到洛阳老家避世隐尘,直到你入谷学武,他才千里迢迢赶了过来,授你课业。”

    柳柒闭了闭眼,终是没再多问。

    司不忧道:“皇帝从前或许并不知晓你的身份,但是现在已然起疑,若你身份败露,恐将招来杀身之祸。砚书,早日离开京城罢。”

    柳柒忽然道:“陛下既未发现我的身份,为何还要对我下蛊?”

    司不忧微微蹙眉。

    柳柒又道,“我体内的蛊……乃是淫蛊,陛下即便要对我下手,也绝不会用这样的东西,或许下蛊者另有其人,师父,我——”

    “你还想查明白不成?”司不忧道,“若查下去,不仅是你自己性命不保,很有可能牵连其他人!你忍心让柳知府柳夫人陷入困境?你忍心让你师兄也跟着犯险?皇后娘娘把你交托给我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而不是让你去报仇、去送命!”

    柳柒的眼眶骤然泛红:“我……”

    “最是无情帝王家,父子兄弟相夷矣。”司不忧说罢猝然下跪叩首道,“老臣恳请殿下忘掉今日之事,辞官归乡,远离庙堂。”

    “师父!”柳柒怔了一瞬,旋即拖着笨拙的肚子也跪了下来,扶住司不忧的双臂颤声道,“师父您起来,您先起来!”

    司不忧固执地跪在当下,任他如何搀扶也是嵬然不动。

    柳柒强压下眼底的湿润,道:“我答应您,辞官归隐,不去报仇。”

    司不忧看了看他,而后与他一齐起身。须臾,司不忧从怀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瓷瓶递到他手里:“把这个留着,关键时候能保你一命。”

    柳柒将其打开,里面是一粒暗红色药丸,司不忧告知他如何使用此物,并再三叮嘱,务必要贴身存放。

    得知真相后,柳柒已无心再用晚膳,兀自回到寝室,对着桌上的烛台出神。

    昭元帝自继位起便广施仁政,哪成想他才是最残忍的那个人。

    原来为了权和利,竟真有人如斯绝情,兄弟相夷。

    柳柒无力地趴在桌上,以臂遮脸,妄图掩下眼底的悲伤,正这时,窗叶被人推开,云时卿踏着月色而来。

    他今日罕见地换了身绯色襕衫,平添几分端方君子的风貌。

    “柒郎乏了?怎睡在这里。”云时卿走近,说罢揭开柳柒的手臂,欲将其抱上床塌,却惊讶地发现那双凤目浸了泪,湿润泛红,分外惹人怜惜。

    云时卿当即在他身旁坐定,担忧道:“发生何事了?”

    两人自幼相识,云时卿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落泪的模样。

    柳柒抬眸看了看他,正待开口,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娇柔的女声:“妾身桑莹,奉圣上之命前来伺候公子。”

    云时卿不悦地拧起眉梢。

    柳柒坐起身来,平静地道:“我已入睡,无需伺候。”

    桑莹犹豫几息,适才道:“妾身告退。”

    云时卿笑了笑:“陛下给的人,你送走不是,留也不是,当真是棘手啊。”

    说罢敛笑,又道,“柒郎方才为何落泪?”

    柳柒不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份?”

    云时卿微怔:“师父都告诉你了?”

    两人有一瞬的无话,静默须臾,云时卿拉着他坐在自己腿上,柔声道:“我与你亲如夫妻,你身上的秘密自然瞒不住我。”

    柳柒又问:“既已知晓,为何不告诉我?”

    云时卿笑道:“我当初也只是猜测,毕竟先太子的身份何其尊贵,怎会教我捡了便宜?”

    柳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底的湿润忽然变得浓稠。

    热泪淌下时,云时卿当即用指腹替他擦净,抵着他的额头温声哄道,“师兄并非有意要瞒你,师父和叔父他们不告知你,亦是为你好。”

    心头的苦止不住地漫溢出来,柳柒环搂住他,把脸埋进他的肩头泣声道:“我后悔了,我不该逼问师父的,如果不是我执意要知道真相,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就不会钻进我的心底。陛下杀了我的生父,可他又待我如亲子,亦视万民如亲子,你教我如何去报仇?又让我如何放下仇恨?”

    云时卿轻抚他的背脊,宽慰道:“我们离开这里吧。离开这里,然后忘了这些事,再安心把孩子生下来,过与世无争的生活。”

    柳柒紧搂着他,却没有接话。

    云时卿笑道,“柒郎若是过不惯粗糙的生活,那我就多带些钱财,绝不让你受半点苦。”

    柳柒仍是无话,身体却微微颤抖,似乎哭得更厉害了些。

    云时卿颦蹙着眉,忙扶正他的身子道:“柒郎从来都不是轻易落泪的人,你有何顾虑,一并说与我听便是。”

    柳柒哑声道:“止一夕,我就成了家破人亡之人。”

    云时卿忍下心头苦涩,含笑道:“叔父叔母养育你多年,早已将你视为己出,师父和洛先生亦待你如至亲,怎就家破人亡了?”

    说罢吻去他眼角的泪,柔声细语地哄着,“柒郎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绝不是孤身一人。”

    【作者有话说】

    老云啊,在你看不见的时候,柒柒也曾流过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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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   月明话婵娟

    ◎“再不睁眼,师兄又要打你了。”◎

    再过两日便是仲秋节, 汴京城各大酒楼悉皆装饰一新,今秋新酿的桂花酒每日正午前均被销售一空。

    大邺虽有宵禁令,但上元仲秋两节可放宽政令, 夜市并阗, 至于通晓。

    晨间散朝后, 柳柒前往御书房, 欲借节日之便向昭元帝辞官告隐,竟不想赵律白也在此处。

    父子二人难得平静相处,似是在商讨大婚之事, 柳柒默候片刻, 听见昭元帝笑问道:“柳相可是有甚要紧事?”

    柳柒道:“时已家国安泰, 河清海晏,臣不胜荣宠, 因避趋之。今又负有顽疾,遂以病乞身, 请归相印。”

    昭元帝和赵律白以及侍立旁侧的覃涪俱都愣在当下,率先开口的是赵律白:“砚书, 你、你说什么?”

    柳柒又道:“臣上书乞身,请归相印。”

    赵律白难掩愕然神色,他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柳柒,转而回头向昭元帝道:“陛下, 万不可答应啊!”

    御书房内沉寂如斯, 良久后, 昭元帝平静地道:“柳相既然已经决定辞官, 朕便不强留, 只是朕近日头疼不已, 王爷又大婚在即, 实有些忧心劳神,不若等王爷完婚后再交出相印如何?”

    左相柳柒是圣上最宠信的臣子,本以为他提出辞官最不舍的便是皇帝,没成想皇帝竟答应得这般干脆,赵律白似乎有些不可置信:“父皇……”

    昭元帝垂眸看向御桌的折子,没再接话。

    柳柒拱手道:“臣谢陛下恩典。”

    离开御书房后,赵律白紧步跟了上来,两人沉默着走出垂花门,至无人处时,赵律白猛然握住他的手,将他逼至宫墙脚下:“为什么?”

    柳柒用了几分力气挣脱他的桎梏,淡淡地道:“臣愚钝,不知殿下是何意。”

    赵律白沉声道:“你让我成亲,我应了,你让我娶解家女,我也应了,可你现在竟然要辞官!你当初承诺过要一直辅佐我,为何半途弃我而去?柳柒,你言而无信!”

    柳柒道:“朝中有更适合辅佐殿下的人,殿下慧眼识珠,定能择贤臣相伴。”

    赵律白骤然压低了嗓音,恳求道:“别走好不好?你若不想做丞相了,就留在京中享受荣华富贵,我陪你——不,你陪我,你陪我饮茶、陪我赏月,像以前那样与我把酒言欢。”

    柳柒定睛凝视着眼前之人,心中不由五味杂陈。

    自赵律白向他透露心迹后,两人便不复从前那般亲密,如今得知赵律白是自己的亲堂弟,便更不可再纵容了。

    离开京城,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少顷,柳柒温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臣与殿下,终究是要分别的。”

    赵律白双目泛红,苦笑了几声,哑声道:“好,好一个终究是要分别的。你既心意已决,我强留也无益,大婚那日,你来吃杯喜酒罢。”

    柳柒道:“臣定会赴宴。”

    *

    仲秋前夕,京中的高门侯府陆续结饰台榭,以便玩赏新月,云时卿也早在两日前就命人将后院的几处风雅阁楼全部仔细打理了一遭,内里布置亦翻了新,其风格与他平日的喜好迥然有异。

    夕妃慈不禁打趣:“整座后院都被捯饬了一番,连插花的瓷瓶也换了样儿,莫非相爷要娶新妇了?”

    云时卿没有理会,一旁的朱岩轻咳一声,道:“明日便是仲秋,少爷的师父要来府上做客,适才紧着人打点打点。”

    “师父这么风雅?”夕妃慈挑眉,“奴家怎就不信呢。”

    朱岩趁云时卿不备,忙凑到她耳畔道:“柳相也过来。”

    夕妃慈了然一笑:“难怪咧~”

    翌日晨间,云时卿将司不忧请入府上,待把师父安置妥善后又折回相府,掀开床帐轻摇熟睡之人的肩:“柒郎别睡了,随我回府用早膳。”

    柳柒寝衣松散,露出大片肩颈皮肤,其上遍布着玫色的吻痕,甚是妖冶。

    因到月中,昆山玉碎蛊频发得紧,除了每晚例行疏解之外,白日里还需服药方能镇下蛊毒。

    昨晚折腾了大半宿,柳柒疲累不已,自是不愿起早。

    云时卿□□着他的面颊,凑近了威胁道:“再不睁眼,师兄又要打你了。”

    柳柒睁了眼,嗔怒似的瞪着他,惺忪眉目间却毫无势气可言。

    云时卿展颜,“先起来罢,午间再睡便是。”

    柳柒复又闭了眼,嗓音略有些沙哑:“我困。”

    蛊毒与胎气在他体内叫嚣,极易滋生出倦惫,实难睁开眼。

    云时卿低头摩着他的唇,哄道:“困也要起床,师父还等着呢。”

    许是“师父”这个字眼起了效,柳柒没再反对,云时卿便把人抱了起来,耐心地替他更衣。

    “今晚夜市通晓,灯会应是极热闹的,柒郎晚上要出去瞧一瞧吗?”云时卿一边忙活,一边问道。

    柳柒坐在床沿,淡淡地道:“不去。”

    云时卿笑了笑:“不去也罢,反正咱俩又不能一处同游,在外还得避嫌。等离了京,就不必过这种偷情私会的日子了。”

    穿上中单后,云时卿拿来束腰,视线凝在那只浑圆的肚皮上,久久未有动作。

    柳柒睡意渐散,抬眸去看他:“怎么了?”

    云时卿蹲了下来,面颊轻轻地贴上他的孕肚:“你每日裹着束腰,难受吗?”

    柳柒道:“已经习惯了。”

    云时卿叹了叹气,继而将束腰裹在他的腰间,手上却不敢用力,不住地问“可以了吗”“紧不紧”“是否太勒”,柳柒受不住他的犹豫,夺来物什干脆利落地绑缠妥善。

    临出发前,他还特意服了一枚药,月圆之时乃蛊毒的至盛之期,若是苦熬一整日,指不定得生出些乱子来。

    稳妥起见,还是应压一压。

    两人从后门上了马车,不多时便挤进了喧闹的人群中。

    每逢佳节,汴京城内往来商旅不绝,笙歌靡靡入耳,俨然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盛况。

    柳柒不禁掀开帘栊一角,往街市上瞧了几眼,云时卿也凑了过来,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说道:“离开汴京后就再难瞧见这等盛况了,饶是金陵和扬州也不及它,柒郎是否会有不舍?”

    “一切皆是过眼烟云,何必留恋?”柳柒放下车帘,把人推开了去,“纵情山水,倒是能得解脱。”

    云时卿不由失笑:“你这是参了禅悟了道,看破红尘了?”

    柳柒抚摸着肚皮,点头附和:“待产下此子,我便削发出家,遁出红尘。”

    云时卿道:“那我就抱着孩子天天守在山门外,你若六根不净,定会心生动摇,佛祖也留你不得。”

    柳柒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真烦人。”

    云时卿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两人这一路都在拌嘴,马车悠悠前行,至云府后门处停止。这儿僻静,四下无人,柳柒被他搀扶着下了马车,继而行入屋内。

    “柒郎上一次来我府上,还是提刀来杀我泄愤的。”云时卿道,“倘若那时你真杀了我,会不会有一点难过?”

    柳柒道:“不会。”

    云时卿叹息道:“好俊美的一张脸,好冷硬的一颗心。”

    来到正厅时,司不忧正端坐在太师椅上吃着热茶,两人齐齐向他揖礼,继而有小厮入内传膳。

    用了膳,师徒三人前往东苑的听花阁。这座阁楼临水而建,楼下有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湖中心设有两座小岛,岛上植满各色名贵的兰草,皆是云时卿的心头好。

    云时卿陪着师父对弈,柳柒闲来无事,便在阁楼里逛了一遭,最后乏了,索性躺进摇椅里睡了过去。

    这个时节的螃蟹黄满膏肥,石榴与枣儿也正当季,晚宴除了虾蟹之外,还有几味用石榴汁儿和甜枣制成的圆糕,月圆之夜食之,大有团圆之意。

    柳柒腹中的胎儿甚是特殊,虽说百无禁忌,但他还是避开了寒凉的虾和蟹,只捡些清淡温和的菜肴食用,那两碟甜糕便成了他的主食。

    司不忧剔一碟蟹膏推给柳柒,道:“以往在谷中过仲秋时,你二人不惜违抗师命也要偷偷溜下山去抓蟹蒸了吃,怎的今日又不吃了?”

    云时卿忙接过话说道:“砚书体内之蛊便是阴寒之物,不宜再吃蟹。”

    司不忧神色微变,顿了顿,问道:“此前你说沐扶霜还在京中,他现在在何处?我去会会他,让他交出解药。”

    柳柒道:“此蛊无解,唯有……唯有时机成熟方可破体而出。”

    司不忧蹙眉:“何为‘时机成熟’?”

    云时卿道:“再有三月就能取出蛊虫了。”

    司不忧看出他二人有意隐瞒,便没有逼问,沉吟几息后又道:“为师如今也称得上是江湖人,对魔教之事也略知一二,无论何种蛊虫,都是由至毒至邪之物炼制而成,对宿体极具损伤性。砚书体内之蛊既能取出,想必也会遗留一些症相,这后遗之症,可有根除之法?”

    昆山玉碎蛊的后遗症便是削减寿数,柳柒的性命至多还有十余年。

    为免师父担忧,他笑道:“不是什么厉害的后遗症,师父无需担心。”

    云时卿面色沉凝,罕见地没有接话。

    司不忧大抵觉得说这些事煞风景,便止了话头,对云时卿道:“晚章,陪为师喝点酒罢。”

    云时卿举杯道:“徒儿敬师父一杯。”

    柳柒以茶代酒,亦敬了他。

    入夜后,城中各大酒楼和瓦子里渐次传出悠然的丝竹声,云府内的花灯悉皆点燃,缤纷绚目,亮如白昼。

    朱岩命人在听花阁外的石榴树下置办了一席瓜果糕点,并两壶好茶好酒,司不忧正坐在此处闲适地点茶,目光瞥向湖畔,他的两位徒弟正在摆弄孔明灯。

    不多时,柳柒回过头来,笑向他道:“师父,您过来与我们一起放灯罢。”

    司不忧笑道:“我都这把年纪了,玩这些岂不让人笑话,你们尽兴便是。”

    云时卿拽了拽他的袖角,提醒道:“你拿着,我来点燃。”

    柳柒依了他,提一盏孔明灯在手,待灯罩内盈满松油热意后方才松手。

    云时卿没好气地戳了戳他:“第一盏灯,你就这么放了?”

    柳柒蹙眉:“这灯本就是用来燃放的,难道我还要留着它不成?”

    云时卿道:“你应当许愿后再撒手,第一盏灯的愿望最是灵验了。”

    柳柒犹疑地看了他一眼,嗤道:“云相不信神佛,却信灯能祈愿?”

    云时卿道:“以前不信。”

    柳柒歪了歪头,满眼皆是疑惑:“现在开始相信了?”

    云时卿点评道:“柒郎真聪明。”

    柳柒横他一眼,复又提一盏灯在手,冷声命令道:“点灯。”

    云时卿含笑点亮松油,在他撒手之前提醒道:“许个愿。”

    柳柒道:“我无欲无求,用不着如此。”

    云时卿无奈地摇头:“行行行,你六根清净,你看破红尘,那就由我来许便吧。”

    柳柒顿时好奇地问道:“你所求为何?”

    云时卿神秘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数盏华灯被渐次点燃,混着桂香徐徐入空,与当头的皎月相映,挥洒满城皓白凝辉。

    柳柒抬头望向漫天的灯火,恍惚间手心一热,云时卿五指挤了进来,与他紧紧相扣。

    柳柒当即要挣脱,并胆战心惊地回头瞧去,云时卿笑道:“师父早就走了,此处只有你我。”

    柳柒没有应声,由他握着。

    云时卿道:“师父迟早会知道咱俩的事,莫非你想瞒他一辈子?还有叔父叔母、我爹我娘,他们也——”

    “我有些困了。”柳柒打断他的话,“你是送我回府,还是留我借宿一晚?”

    云时卿笑了笑,拉着他往回走去:“随我来。”

    两相之府邸皆为御赐,内里布局大差不差,只是浴房略有不同。

    柳柒的府邸因地制宜,直接将后山那处温泉活水引入浴池,云府则没有这样的便利,沐浴所需热汤均需由人现烧。

    伺候他洗完澡,云时卿把人抱回房中,耐心地替他擦拭发稍上的水渍。

    寝室内沉寂如斯,两人俱都安静无话。

    正这时,一阵醉心荡魄的媚香幽幽入鼻,云时卿微怔,适才想起今逢月圆夜,乃昆山玉碎蛊的极盛之期。

    不待他开口,一双白皙纤长的手臂就已攀上他的肩头,柳柒搂住他,把脸埋进他的颈侧,湿热的吻悄然落下。

    “晚章——”柳柒在他耳畔柔声细语地道,“替我解蛊罢。”

    【作者有话说】

    森某人有求必应。

    最近作息调整过来了,以后是阳间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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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8   风情偿月债

    ◎“让你这狐妖魂飞魄散的法宝。”◎

    夜阑人静, 更漏滴落,皓白月色透窗而入,宛如洒下了一地银霜。

    灯影下, 帐幔中, 两道人影相依, 亲密不可分离。

    柳柒跨着坐在云时卿的腿上, 仰着头,纵容他亲吻自己。

    情动时,那蛊香止不住地外泄, 妖媚至极, 连浮在雪肤上的细汗也透着一股子甜腻的气息。

    云时卿握住怀里人的肩, 用了几分力气往下掼,柳柒却往后躲了去, 没让他得逞。

    云时卿抬头,眼底浸满了渴与求:“柒郎别逗我了, 让我进一进罢。”

    柳柒的双臂搭在这人肩上,垂眸看来时, 自有几分无法言说的风情。

    他捧着云时卿的脸,轻声问道:“你方才放灯时祈了什么愿?”

    “就因为这个折磨我?”云时卿无奈笑道,“不能说,说了便不灵了。”

    柳柒轻轻往前挪, 将进未进地贴着他。

    云时卿绷紧了下颌, 额间青筋毕现, 他没忍住用了些力, 却又被柳柒躲开, 滑了去。

    “柳柒!”他哑着声儿威胁道, “你别逼我。”

    蛊毒早已浸入骨头缝儿里, 此刻柳柒也没胜多少气力与他周旋了,便说道:“你告诉我,我便应了你。”

    云时卿不由失笑:“柒郎,你可要清楚自己的处境,我让着你是因为疼你,并非真的动不了你。”

    柳柒深知自己这位师兄吃软不吃硬,遂主动亲吻他的唇,用舌尖小心翼翼地撬开齿关,试探地伸了去。

    云时卿呼吸一凝,立刻扣住他的腰,回应并加深这个吻,却在即将掌控主导时被推开了。

    “师兄,”柳柒唇色微红,语调柔如春雨,“你当真不告诉我吗?”

    云时卿承受不住这份温柔,如实交代道:“我之所求,不过是柒郎长命百岁、孩子平安降生。”

    柳柒微微怔住,止这一瞬的愣神,便教他钻了空,偷偷喂了进来。

    含情的凤目顿时盈了几分水光,他闷不作声地吃了这个混账喂送而来的物什,掐着那双青筋虬起的手臂,半晌后温声说道:“你别动,我来伺候你。”

    自柳柒中蛊以来,便一直是云时卿在竭力照顾他,今日得幸被伺候,云时卿自然乐得享受。

    起初他确实是这么想的——

    直到柳柒撑着他的肩温温吞吞、不急不慢地一起一落时,方知何为折磨。

    柳柒在床帐中被他娇宠惯了,从不知该如何伺候人,更不知怎样做才能让人爽利,几番扪套下来,反倒把人磨得心火难消,恨不能将他拆骨入腹来泄愤。

    云时卿佯作耐心地哄道:“蛊毒凶狠,你没多少力气,还是我来伺候你罢。”

    柳柒抓住那双试图作乱的手,送至唇边细细亲吻:“我来便好。”

    云时卿的气息愈来愈乱,双眼也渐渐变得微红,可即便如此,他也只能咬紧牙关默默受着,哪怕不小心动一下,都会换来对方无声的谴责。

    实难容忍时,他便从榻上坐起身,低头衔住那枚尚未绽放的梅朵儿,用齿尖细细地呷,待它足够漂亮时,遂又去亲吻另一朵。

    蛊香愈来愈浓,柳柒体内的那点力气终究是散了去,柔柔地趴在他身上,小声恳求道:“够了,别……”

    云时卿掐着他的腰,把人抬了起来,继而将他摆放在床头,沉声命令道:“扶好床柱。”

    柳柒跪坐着撑在床头的木柱上,一双蝴蝶骨尤其凸出。他回头看了看身后之人,细声地道:“轻些。”

    云时卿被气笑了:“我还未进,你便惧怕了?”

    柳柒转过脸,不再吭声。

    云时卿从后面抱住他,待再次埋来时,眷恋地吻上了他的耳珠,小声唤道,“柒郎。”

    柳柒顺从地应了一声:“嗯。”

    云时卿一面疼他,一面又叫道:“娘子。”

    虽说柳柒总在他唤“娘子”时出声斥责,可每每听见这个称谓,身体都会止不住地抖。顿了几息,他赧然地辩驳:“我不是你娘子……”

    云时卿拨开他的乌发,细碎的吻几乎将脖颈填满:“不是娘子那是什么?你说说,我应该如何称呼你。”

    柳柒闭着嘴不肯说话了,亦不想散出些别的声音,免得难堪。

    但云时卿铁了心不让他沉默,便使了些劲儿,逼得他大声叫了出来。

    止一瞬,柳柒又咬紧唇瓣不出声,又过片刻,才在极致的爽利中斥道:“混账,慢些!”

    云时卿笑着贴近他,道:“柒郎当真对自己不了解呢,你每回都嚷着要轻要慢,可里头却并非如此。”

    一手搂着他的孕肚,一手捏住他的下颌,拇指压上温软的唇,温柔地摩了两下,“柒郎里头欢喜我欢喜得很呢,越是快,它就越是满意。只有它满意了,柒郎才会抱紧我,一声声地唤着‘夫君’。”

    柳柒被他用言语欺负着,抖得更厉害了些,偏偏寻不到一丝半点的由头来反驳。

    但也诚如他所说,越是快,便越欢愉。

    越是重,则越爽利。

    柳柒从前总顾着礼义廉耻不肯出声,今晚却张着嘴,嗓音格外放纵。

    情浓时,他不可自抑地咬住了压在唇上的拇指,用舌尖轻轻地舐,唇角渐渐渗出一丝银线,顺着下颌滑落。

    云时卿从未见过他今晚这般媚人的姿态,愈发地沉溺其中,醉骨销魂,纵生纵死。

    他掰过柳柒的脸,吃尽他颊上的泪,喘着息问道:“柒郎可得爽利?”

    柳柒脑中已然混乱,胡乱地点了点头。

    云时卿又问:“喜欢吗?”

    柳柒道:“喜欢。”

    云时卿再次问道:“那你喜欢我吗?”

    柳柒轻哼了一声,嗓音如同浸了蜜:“喜欢。”

    云时卿温柔地嘬吻他的唇,可下头却如恶鬼修罗,凶残至极:“何时喜欢的?”

    许是太过重了些,教柳柒只顾着吟,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云时卿却不肯罢休,一边凿着一边逼问,直到软枕被一抔浓白淋了透彻,他也没能得到想要的答案。

    蛊香盈满床帐,两人被这邪香包裹,攀峰的那一瞬,脑中俱都空白下来,眼前不断有烟火绽放,犹如万千盏孔明灯,照彻了月圆夜。

    柳柒脱力般倒在他怀中,仿佛遗岸的鱼,煞是无助。

    待缓过劲儿后,云时卿这才肯出来,将他放在床头,并于腰间垫了一只干净的软枕,以便依靠。

    “等我。”说罢下了榻,去而复返时,手中多了几个精致的木盒。

    大抵早已习惯了他的手段,柳柒不消多想就知道里头是些什么东西,脸颊如有烈火在炙烤,不禁央求道:“今晚不用这些可好?”

    “柒郎难得主动一回,我岂能让你失望?”云时卿揭开盒盖,取出一枚通体莹亮的铜球,熟练地把它塞了进去。

    柳柒拧眉捧着孕肚,腿腹异常酸麻,眼尾在一瞬间漾出片片柔情,与他的声音里的媚意如出一辙。

    他垂眸去瞧,奈何圆鼓鼓的肚子遮蔽了所有视线,看不见那铃球是如何被推进的,映入眼底的,乃是一截有力的手腕。

    云时卿与他视线相对,温声道:“娘子仔细些,莫要溢了出来。”

    柳柒听着这番浮浪言语,本能地缩了一下。

    云时卿淡淡一笑,又道,“娘子,再给我怀一个孩子罢。”

    缅铃在里头被捂热,顿时震晃开来。

    柳柒伸直了腿,摇头拒绝他:“不要。”

    云时卿问:“为何不要?”

    柳柒仍捧着肚子,湿漉漉的凤目里无端多出几分委屈之色:“这个还未生,如何怀?”

    云时卿道:“那以后再怀便是。”

    柳柒的头摇得更厉害了些:“不……很痛苦,我不要再怀了。”

    他怀得有多艰辛,云时卿都看在眼底,自然不愿再让他承受这份痛苦了。

    但是床笫之间,难免得寻些话头助助兴。

    这时,云时卿又打开了一只锦盒,里面是一枚细长的金针,尾端镶有红宝石,并缀了颗小铃铛,从盒中取出时,那铃儿便“叮铃铃”地响。

    声音不大,却格外刺耳。

    柳柒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利物,惶惑道:“这是何物?”

    云时卿勾着唇,眼尾绽出一抹温柔的笑:“让你这只狐妖魂飞魄散的法宝。”

    柳柒尚有疑虑,便见他捏着那枚金针,往下头刺去。

    柳柒惊骇地瞪大了眼,厉声制止道:“云时卿,你疯了!”

    云时卿道:“我若疯了,可不是现在这样温柔。”

    柳柒当真害怕了,情急之下忙说道:“你若敢对我用它,我就告诉师父,师父定不饶你!”

    云时卿笑出声来,恶劣地道:“你抬出师父也没用,师父可不管咱们的这些事儿,若真管,你敢说吗?说我用缅铃欺负你、用金针欺负你?”

    柳柒惊惧地落了泪,胡乱骂道:“混账,你这个混账!”

    说罢便用腿去蹬他,云时卿抓住那截脚脖子,沉声威胁道:“你最好别乱动,扎坏了可莫要赖我。”

    柳柒果真不敢再动,眼睁睁看着金针被刺进孔隙里。

    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有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酸意漫开,顺着脊椎直冲颅脑,刺得他头皮发麻,眼前白光乍现。

    半晌后,那根针悉数没入,只余尾端的红宝石和小铃铛在外。

    “叮铃叮铃——”

    “叮铃叮铃——”

    它动一下,上面的铃儿便跟着响一下。

    柳柒咬着唇,眼眸间的情意顺着泪不断地淌落。

    见他欢喜此物,云时卿便耐心地坐在一旁观赏着,有缅铃和金针伺候,不会教他太过空虚。

    许是要到了,柳柒忽然去扯那枚针,却被云时卿扣住手腕制止了:“柒郎别急,等我一起。”

    话毕拉动底下的银链,将缅铃轻轻拽了出来,再用自己去填壑。

    其间柳柒一直想抽了针,奈何始终不得如愿,他便一叠声唤着“晚章”、“夫君”、“师兄”,几番下来,云时卿听得心软,就遂了他的愿,将金针取出。

    柳柒一把子搂住云时卿,用力咬上他的肩,无力地骂道:“混蛋,混蛋!”

    云时卿尽管吃痛,却仍笑着安抚他:“嗯,我是混蛋,我是畜生,你吃我的肉,饮我的血罢。”

    柳柒齿间尝到了血腥味儿,当即松口,把脸埋进他的颈侧,瓮声瓮气地道:“以后不可再这么放肆了,我肚子大了,有些吃不消。”

    云时卿没舍得拿出来,就着这个姿势抱紧他,问道:“肚子疼?”

    柳柒淡淡地摇头:“不疼,只是有些累。”

    云时卿没好气地道:“你就坐了一会儿便喊累,我承受的可是你们父子俩的重量。”

    柳柒道:“哪个能和你这淫贼相提并论?”

    云时卿将他摆放在床头,一本正经地说道:“既如此,那我便坐实这淫贼的称谓。”

    “不行,你——”柳柒来不及喝止,又一轮稠云殢雨落下,将他浇了个措手不及。

    【作者有话说】

    很平淡的一章,评论区谨慎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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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9   结发为夫妻

    ◎“娘子为何不理我?”◎

    “嗖——”

    一柄飞刀破空而来, 直插进雕花涂浆的亭柱上。

    万千灯火明时,这方静谧天地莫名涌出一股杀气。

    沐扶霜吃掉手里的圆糕,头也不抬地道:“此处并非本座的府邸, 阁下若是来寻仇的, 不妨挑个地儿, 择日再战。”

    站在屋脊上的黑衣人乘风而下, 落在石亭外的□□里,他虽蒙着面,但一双鹰利眼眸里的杀气却是掩不住的。

    沐扶霜侧眸瞧去, 眉眼间绽出一抹妖冶的笑, “今晚可是仲秋夜, 京中禁军巡守森严,阁下进出御史府如入无人之地, 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不知本座与阁下有何仇怨?”

    黑衣人不与他啰嗦, 当即拔出手中长刀,直刺向他的面门。

    沐扶霜笑意不减, 绯红指甲勾起一只玉盏,屈指一弹,便见那残有酒液的玉杯径自飞出,“当”地一声击在刀刃之上, 杯体碎裂, 却也格挡了森寒入骨的刀气。

    来人并未因此而退却, 反倒愈发激勇, 沐扶霜不悦地颦蹙眉梢, 当即折下一枝桂枝, 倾注内力后以做武器与对方缠斗起来。

    可他似乎小看了此人的功力, 几招下来,手中木枝已然被刀气震碎,连他的筋骨亦为之颤麻。

    沐扶霜顿时警觉开来:“你是司不忧?”

    司不忧冷声道:“少废话,把昆山玉碎蛊的解药交出来,我可以留你一条全尸。”

    沐扶霜失笑,问道:“你是为了柳柒而来?”

    见他不语,又笑了一声,“昆山玉碎蛊无解,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司不忧眸中杀气毕现:“既如此,那我就杀了你,替先帝和皇后报仇!”

    先帝暴毙于噬心蛊,而凤仪宫走水、皇后被蛊气麻痹身躯不得出逃也是因为他所为。这妖人谋害了明君贤后,如今又间接给柳柒种了蛊,司不忧岂能放过他?

    再次出招时,司不忧几乎用尽了毕生所学,誓要取他性命方才罢休。然而沐扶霜是个举世皆知的魔头,其本事和手段亦不可小觑,两人在花园中过了数招,纵使草木尽数被摧折,也难分高下。

    正这时,披着褙子的韩瑾秋闻声赶来,刚穿过垂花门便见阵阵气劲在园中震开,目之所及,无不狼藉倾颓。

    沐扶霜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司不忧察觉出异样,当即纵身一跃,挥刀刺向韩瑾秋。

    韩瑾秋虽然及时避让了,但他功法全废,不过瞬息间便被司不忧制住,一手钳住他的咽喉命脉,一手持刀架于他的颈侧,只需稍稍催动手腕,韩瑾秋就能立马命丧于此。

    “放开他!”沐扶霜踩着轻功一跃而来,却不敢再靠近,只能远远地喝止,“你若敢伤他一分一毫,我定让柳柒不得好死!”

    司不忧冷声道:“既然柳柒体内的蛊无解,早晚都是死,倒不如拉个人给他陪葬,省得他黄泉路上孤苦伶仃。此人应当就是御史大人韩瑾秋吧?听说他曾是执天教的祭司,柳柒所中之蛊便是由他炼制,杀了他,也算是为我的好徒儿报仇。”

    沐扶霜目眦尽裂,怒斥道:“你敢!”

    司不忧当即收紧五指,一并拉动刀刃,顿时在韩瑾秋的脖颈上拉出一条血线。

    “住手!住手!”沐扶霜一改方才的凌厉,眼底蓦地涌出一抹惧色,“不就是解药么,我给你便是!”

    韩瑾秋面无血色,气息略有些微弱,他犹疑地看向沐扶霜,正欲开口时,司不忧已先他一步问了话:“沐教主不是说昆山玉碎蛊没有解药吗,为了韩大人,你竟对我说谎?”

    “我没骗你,”沐扶霜道,“只是解药尚未调配完成,无法在今日交与你。”

    司不忧将信将疑地道:“此话当真?”

    沐扶霜冷哼:“你爱信不信。”

    司不忧道:“沐教主阴险狡诈,你的话我不敢全信,倘若我放了韩大人,你转身就带着他回到毒瘴丛生的乌蒙部,我又该找谁说理?”

    那张保养得宜、极尽妖媚的脸上怒意渐显,沐扶霜沉声问道:“你想怎样?”

    司不忧道:“沐教主若是肯自废一条胳膊,我就信了你的话。”

    沐扶霜绷紧了下颌,屏息应道:“好。”

    见他果真凝气于掌,作势要劈向另一条胳膊,韩瑾秋当即对司不忧道:“你不用威胁他,我当初断掉经脉离开了执天教,早已与沐扶霜没了渊源。后来又自种蛊虫于体内,借蛊虫的阴寒之力重续筋脉,虽苟活了十余年,但是心脉已遭蛊虫反噬,没多少时限了。我身为当朝御史,定不会再入江湖,与魔教之人扯上关系。”

    沐扶霜手上动作一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

    司不忧冷笑:“别做戏了,沐教主如此担忧你,你们岂能没有渊源?”

    “阁下若不信,那我便证明给你看。”话毕,韩瑾秋忽然抬手握住颈侧的刀刃,用力往皮肉里按了去。

    司不忧心下一凛,立刻抽离了长刀,削铁如泥的刃口划破韩瑾秋的掌心,鲜血淋漓倾洒。

    “承安!”沐扶霜疾风般瞬闪而至,从司不忧手里把人抢走,“我给你用了药,你在房内歇着便是,出来做甚?”

    若非他突然到来,叱咤江湖的沐扶霜岂能受人威胁?

    韩瑾秋问道:“你当真有昆山玉碎蛊的解药?”

    沐扶霜眸光闪烁,几息后方道:“嗯。”

    韩瑾秋知他在撒谎,一时间竟无话可说。

    少顷,沐扶霜又道:“解药而已,总会有的,我既答应了他,自然不会食言。”

    夜色深沉,汴京上空逐渐有孔明灯燃放,照亮了四衢八街。

    他握住韩瑾秋不断渗血的手,回头对司不忧道,“在柳柒死之前,我会把解药交给你的。这里不欢迎你,滚吧。”

    说罢便扶着韩瑾秋往垂花门走去,未再看司不忧一眼。

    翌日晨间,云时卿将熬好的稠粥端入寝室内,继而挽起床帘,小心翼翼地把熟睡之人搂了起来:“柒郎,吃了粥再睡。”

    柳柒绵软无骨地倚在他怀里,闭着眼含糊道:“累,不想吃。”

    寝衣松垮垮地披在身上,掩不住内里的春色,甫一瞧去,雪肤上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宛若被施了虐。

    云时卿摸了摸他的肚皮,笑道:“你若不吃,棠儿又该踢你了。”

    柳柒徐徐睁开眼,尤带疑惑地看向他:“棠儿?”

    云时卿道:“你怀此子时,正逢蜀地海棠花开,海棠之花,即为相思,这个‘棠’字无论男女皆可适用。你若不喜,便让它用作孩子的小名儿罢。”

    柳柒不置可否,旋即扶着腰下了床。

    云时卿紧步跟去,伺候他洗漱梳发,又更了衣方才去用膳。

    “师父呢?”柳柒吃着粥,问道。

    “师父起得早,用膳之后便在花园内练剑。”云时卿又替他添了一勺粥,将话锋一转,“你肚子大了,久坐不利,最近就别去都堂了,我替你把公务处理了便是。”

    柳柒道:“咱俩可是政敌,若你暗中做些手脚,恐对我和王爷不利。”

    云时卿笑了笑:“撇去这层关系,我们还是夫妻呢,谁家夫君会对自己娘子不利?”

    柳柒不和他打趣了,说道:“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分内之事岂可假手于人?待王爷完婚后我就能离京了,左不过还有一二十日,再熬一熬便是,更何况这孩子与我共命,只要我平安,他也无恙。”

    云时卿轻叹一声:“那你今日权且在家歇着,都堂那边我去处理,礼部应当也没甚要紧事,无需劳心。”

    许是昨晚折腾得太过了,柳柒此刻仍有些酸麻肿胀,这种异样感与初次承欢没甚区别,莫名难受。

    犹豫片刻,他应道:“嗯,你去便是。”

    用过早膳后,云时卿更换朝服入了宫,前往都堂处理政务,柳柒则陪着师父在听花阁下棋品茶,偶尔向师父打听打听从前的事,也断断续续地从他口中得知了一些先帝和皇后的过往。

    先帝和皇后是青梅竹马,两人婚后琴瑟和鸣,鲜少生过嫌隙。

    天家之事,子嗣为重。他们成婚两载未得子嗣,朝中臣子便屡次三番地向建德帝晋言,恳请皇帝广纳后妃延续子嗣,建德帝只当那些话是耳旁风,虽听了去,但从未放在心上。

    正因为帝后无子嗣,太后这才动了“兄终弟及”之念,要求建德帝传位胞弟。

    而那个时候,皇后娘娘已经有了身孕。

    许是意识到太后的心有了偏颇之意,在皇后产子之后,建德帝便拟旨,册立幼子为东宫太子,并晋封龙图阁直学士洛丛继为太子太傅,授其诗书,辅佐储君。

    师徒二人先后下了两局棋,虽说柳柒一直在放水,司不忧也能察觉,但他还是乐在其中,接受了爱徒的好意。

    待正午日头盛时,柳柒便折回云时卿的卧房,和衣困了个中觉。

    睡得正熟时,他被身旁的一阵响动给惊醒了,睁眼一瞧,云时卿半倚在床头,指尖绕着他的发梢,闲适地把玩着。

    许是刚从宫里回来,云时卿还未来得及脱下官袍,紫衣金带着身,俊朗风流。

    柳柒问道:“忙完了?”

    “嗯。”云时卿应了他,又道,“今日赵律白来过都堂,大抵是寻你的。”

    柳柒垂下眼帘,没有接话。

    云时卿勾着他的下颌,迫使他抬眸看向自己,“柒郎,你可真是处处留情啊。”

    柳柒愠恼地拍开他的手:“淮南王是我堂弟,我与他如何有情?”

    云时卿不怀好意一笑:“倘若叫他知道你们的关系,你猜他会有甚么反应?”

    柳柒瞥他一眼,淡淡地道:“无聊。”

    “怎就无聊了?他只要一天不知,就会一直惦记你。”云时卿冷哼,“不过好在他就要成婚了,届时他携妻前往封地,你我辞官离京,自此以后便不会有往来了。”

    柳柒盯着他手里的发丝,沉吟几息后坐起身来,说道:“晌午我与师父下棋,听他说了些关于父皇和母后的事。”

    云时卿不禁疑惑:“哪些事?”

    柳柒道:“父皇和母后自幼相识,成婚后从未生过嫌隙,母后给父皇绣的锦帕上时常会有一句诗。”

    “什么诗?”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云时卿笑了笑,旋即取来一把剪刀,并摘下发冠,拨一缕墨发与柳柒的编织在一起,而后将其剪下,拿在手里晃了晃:“咱们也算是结过发的夫妻了,柒郎还要抵赖么?”

    柳柒盯着那只发结看了半晌,道:“不生嫌隙不生疑,这才是夫妻之道。”

    云时卿道:“那我以后不再怀疑柒郎四处留情了。”

    柳柒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云时卿笑盈盈地握住他的手,道,“终于肯承认我们是夫妻了?”

    柳柒面颊微红,忙侧过脸反驳道:“没有。”

    云时卿凑过去,将他紧紧搂住:“可你方才还在教我何为夫妻之道。”

    柳柒顿时沉默下来。

    云时卿唤道:“娘子。”

    柳柒不应。

    云时卿又道,“娘子为何不理我?”

    柳柒依然不出声。

    云时卿契而不舍地道:“娘子,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柳柒闭了闭眼,赧然道:“别喊了!”

    云时卿道:“我们是夫妻吗?”

    柳柒道:“……是。”

    云时卿道:“那你喊喊我。”

    柳柒道:“娘子。”

    云时卿:“……?”

    【作者有话说】

    甜文写手森木木上线^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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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0   一语一言谶

    ◎“下官委身三殿下,从来都不是自愿的。”◎

    又一场秋雨落下, 涤尽了桂香,万物始凋敝。

    淮南王的婚事虽由鸿胪寺、光禄寺和太常寺负责,但礼部或多或少也会参与其中, 天家大事, 总少不得太庙祭礼, 因着此事, 柳柒最近几日往衙门跑得勤了些。

    祭礼定在九月初二,即婚礼前的第三天,届时依旧由柳柒操持整个大典。

    他手握祭礼之册入了宫, 将其报与昭元帝, 昭元帝近来因雨后头疼已有两日不曾务政了, 其间一直歇在清居殿,由师贵妃照料左右。

    因先帝之故, 柳柒如今面对昭元帝时,心中总会涌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情绪, 他虽然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刺杀天下共主,却也无法忽视眼前这位他曾敬爱的天子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的事实。

    柳柒将礼册放于案台上便欲离去, 昭元帝抬眸,笑向他道:“砚书最近替朕操持国事,已经许久没和朕说过话了,既然来了这里, 吃杯热茶再走罢。”

    话音落, 立刻有内侍官呈了点茶器具过来, 柳柒推辞不得, 只好坐了下来。

    昭元帝拿过礼册随手翻阅, 道, “朕此前一直没有过问你辞官的缘由, 今日这里没旁人,砚书可否如实告知?”

    柳柒道:“臣身体染恙,无法再为朝廷效力。”

    “你觉得朕会信这个吗?”昭元帝道,“虽说臣子不得干预立储之事,但你一直扶持老二,认定他有治国之才。如今事未功成,你为何就要辞官了?”

    柳柒顿了顿,说道:“陛下英明,定会为天下百姓做出抉择。”

    昭元帝道:“若朕的抉择不是他,你会留下来吗?”

    柳柒面不改色地道:“家国之事,陛下自有定夺,断不会因为臣而做改变。”

    昭元帝淡淡一笑:“你可真是,留不住了啊。”

    君臣二人吃了半杯热茶,罕见地没有像从前那般叙阔。不多时,柳柒请辞离去,殿内重归宁静,昭元帝敛了笑,对覃涪道:“柳杨氏稳婆一事还没有消息吗?”

    覃涪应道:“欧阳大人尚在调查。”

    昭元帝沉声道:“这么多天过去了,竟然毫无消息,朕的皇城司当真是不中用了。”

    覃涪不知如何接话,便说道:“臣心中有一惑始终不得解,好端端的,柳相为何要辞官呢?莫非他……知道了陛下您在查当年的事?”

    昭元帝蹙了蹙眉,将杯中残余的茶水饮尽。

    良久,他冷声开口:“或许,他真有可能是朕失踪多年的皇侄。”

    离开皇宫后,柳柒准备回到礼部,却见赵律白的近侍候在他的肩舆旁,见他走近,含笑揖了一礼:“小人奉王爷之命,请柳相过府一叙。”

    柳柒道:“本官近来政务繁忙,礼部尚有诸多事宜亟待处理,恐无暇走这一遭。”

    那近侍面露难色:“您若不去,小人没法儿向王爷交代。”

    柳柒轻掀眼帘,淡淡地道:“王爷并非苛责刁蛮之人,不会为难你的,你照着本官的话如实相告便是。”

    见他俯身就要入轿,那近侍当即跪在地上,叩首道:“柳相您就莫要为难小人了。”

    柳柒回过头来,不悦地拧紧了眉:“起来。”

    近侍不为所动,仍旧跪伏在地。

    柳柒屡劝不听,只好回衙门更换常服,随他往淮南王府走了一遭。

    再过七日便是赵律白和解随玉的婚期,偌大的王府早已布置一新,里里外外俱都变了番模样。

    抄手游廊里的灯笼早已换成了贴着朱红喜字的六角琉璃盏,虽未在白日里点亮,却不由得让人联想到它们罩着灯焰的盛景。

    柳柒沿抄手游廊往后院走去,一袭湖色锦衣被檐下的红绸衬得格外飘逸,仿佛连翻飞在秋风中的发带也变得鲜活起来。

    穿过垂花门便抵达了赵律白的寝院,他在外间的中厅相候,很快便有侍婢呈了茶水果点来。

    不多时,厅中的下人尽数退去,连门也掩合上了。几息后,赵律白从内间走了出来。

    这位金尊玉贵的王爷穿着一件赤色襕袍,袖口与袍摆均用墨色蚕丝线绣了螭纹,俨然是他大婚的礼服。

    柳柒怔了怔,起身揖礼道:“见过王爷。”

    “不必拘礼。”赵律白微笑道,“今日请柳相来此,是为了让你替我掌掌眼,看看这身喜袍是否有不妥之处。”

    柳柒垂眸道:“殿下着此袍,仪态风流,并无不妥。”

    赵律白道:“你都没有正眼瞧我,怎知妥与不妥?”

    柳柒撩起眼皮看他,问道:“殿下今日邀我来此,便是为了看这件喜袍?”

    赵律白笑了笑,在桌前坐定,将点好的茶汁斟入杯中,轻轻推了过去:“依然是你最爱的峨眉雪芽,尝尝罢。”

    柳柒盯着那杯茶水,没有要饮用的意思。

    “怎么,怕我在茶水里下毒?”赵律白自嘲一笑,“砚书如今防我防到这等地步了吗?”

    柳柒重新落座,木讷地饮了半杯热茶。

    赵律白的视线如同黏附在他身上了,盯得柳柒汗毛倒竖,半晌后他问道:“你辞官之后要去哪儿?回扬州吗?”

    柳柒道:“或许吧。”

    赵律白道:“扬州的廿四桥闻名遐迩,我却没有机会见一见,倘若日后来了扬州,砚书定要带我走一遭,领略一下瘦西湖的旖旎风光。”

    柳柒温声道:“臣定会恭候殿下大驾。”

    赵律白原本有许多话想问,可眼下见了人,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静默良久,他叹息道:“如果没有生在天家,该有多好啊……”

    柳柒沉吟不语,又吃了半杯热茶。

    少顷,赵律白又道,“我娶妻后就要前往封地了,从此不打算过问京中之事,与老三的那些争斗也到此为止了。”

    柳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殿下不要储君之位了?”

    赵律白笑道:“天下共主,能者居之,赵律衍若是有那个本事,让他做太子也无妨。我连最信赖之人都留不住,争那些权利又有什么用?”

    柳柒顿时不悦道:“殿下所求,难道不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吗?如今为了臣放弃这一切,便是将臣推上了奸佞惑主的当口上,臣可担不起这个罪责。”

    赵律白道:“砚书既然决定不过问朝廷之事,就莫再动摇了,我争不争,已经没甚关系了。”

    柳柒道:“如若让师家掌权,朝廷必将大乱,天下亦大乱,殿下三思。”

    “乱不了,陛下自有分寸。”赵律白道,“你安心离去便是。”

    柳柒的胸口仿佛堵了一块巨石,迫得他呼吸艰难,好半晌才平下气来。

    许是方才情绪有些过激,腹中的胎儿略有些躁动,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踹他的肚皮。柳柒忍着不适起身向赵律白请辞,赵律白沉沉地看向他,几息后方才点头:“去吧。”

    傍晚回到府上,柳柒草草用过晚膳便回房歇息了,本以为离京在即,他就能轻松放下皇城里的一切,可是得知赵律白要放弃储君之争时,他竟莫名气恼,仿佛多年来的谋划都付诸东流了。

    大邺自开国至今尚不足五十年,天下未定,若内部再生朽,国将危矣。

    这可是……他父皇打下的江山啊。

    正忧虑时,柳逢来报,道是祝煜来府上求见。

    柳柒忙系上束腰,往前院赶去。

    秋日的暮色来得早,酉时还未过半,府上就已掌了灯。他刚迈入花厅的门槛,祝煜便起身迎了过来,躬身揖礼道:“下官见过柳相,冒昧来访,还望柳相见谅。”

    祝煜本就清瘦,一袭白色衣衫更显身躯单薄。

    柳柒邀他入座,旋即命人看茶,并问道:“祝大人可有用膳?”

    祝煜微笑道:“下官用了膳方才过来。”

    吃茶时,柳柒道:“祝大人此番回襄阳省亲,令尊令堂可还安好?”

    祝煜点了点头:“有劳柳相记挂,家父家母康泰无虞。”

    默了默,他又道,“下官听说柳相要辞官归乡了,特来拜望。”

    柳柒抬眸看向他,似笑非笑地道:“我辞官之事只对陛下说了说,陛下尚未告知朝臣,祝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祝煜眼底闪过一抹异样之色,旋即应道:“下官与三殿下走得近,无意间听三殿下提了一嘴,便记在心上了。柳相从前对下官颇有照拂,下官心存感激,没齿难忘。”

    他和赵律衍之间的事一直是柳柒的心头刺,此刻听他这么一说,愈发地不快:“我走之后,礼部就由其他的大人来接管,祝大人和三殿下的事当谨慎些,莫要叫人察觉了去,毕竟……不是人人都愿意替你隐瞒的。”

    祝煜听出了他话里的情绪,当即起身,来到他身前撩袍跪下。

    柳柒一怔:“你这是做甚?快起来!”

    祝煜跪地不起:“下官今日来此是有事相求,还请柳相能听完下官的话。”

    犹疑几息后,柳柒道:“你说。”

    祝煜道:“下官委身三殿下,从来都不是自愿的。当年三殿下奉旨前往峡州治水,不幸染了疫症,途径襄阳时得了我一剂良方相救,适才得以好转。可我没想到三殿下竟从那时起就惦记上了我……

    “今岁科考赐宴琼林苑时,一众试子都向几位殿下敬了酒,我也不例外。只是没想到我的那杯酒被人动了手脚,离去时糊里糊涂被人扔上了三殿下的马车。

    “三殿下权势滔天,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探花郎,纵然有心反抗,也与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无异,连日来,只能委身求全。”

    这些事虽然早在柳柒的预料之中,可当祝煜亲口说出时,他仍然有些愤怒:“我此前不止一次问你,你为何要瞒我,不肯把实情告知于我?”

    祝煜苦涩地笑了笑,语调里隐若有几分懊悔之意:“下官以前有眼无珠,不敢相信柳相的贤名。”

    柳柒颦眉:“此话何意?”

    祝煜避而不答,继续说道:“下官自幼读圣贤书、学圣贤德、修圣贤身、立圣贤志,从未想过承欢权贵,谄媚侍人。如今已非清白之躯,自是无颜再见双亲,为免给祝氏蒙羞,下官以后便永留汴京了,柳相辞官之后若能游历南北西东,途经襄阳时,还望能替子清问候双亲。”

    柳柒心头一凛,劝慰道:“祝大人不必如此,你之委屈,我定会上呈天子,还你一个公道。”

    祝煜的眉目依旧清冷疏离,但是较之前却多了几分生气:“多谢柳相替下官做主。”

    柳柒正要唤他起身,却见他忽然叩首,行了三个大礼。

    柳柒肚子大了,躬身时多有不便,只能提着他的胳膊将人搀扶起来。

    祝煜缓缓抬眸,眼眶微有些红润:“下官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柳柒道:“但说无妨。”

    祝煜强忍眼中的酸涩,哑声道:“淮南王此人,柳相还是远离为妙。他……不值得你如此辅佐。”

    【作者有话说】

    居然100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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