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海棠相思果
◎“他叫,棠儿。”◎
马车行至一所破庙方才停下。
司不忧替柳柒运了功, 但收效甚微,他的内力仍在倒行逆施,人也不甚清醒, 司不忧只得将他带入庙里, 继续为他运功。
陈小果把破庙简单收拾了一番, 而后依照孟大夫的吩咐去就近的镇子购买草药与黄酒。
此刻还未至傍晚, 天色却格外阴沉,外面狂风不止,俨然是暴雨临来时的征兆。
“师父……”柳柒拧着眉, 面色仍有些苍白, “别再给我输送内力了, 我已无碍。”
司不忧撤掌,胡乱擦掉了脸上的汗:“肚子还疼吗?”
柳柒不敢撒谎, 只能如实应道:“疼。”
孟大夫来到他身旁坐下,道:“胎儿月份大了, 一旦动了胎气,就只能催产, 否则连公子你也会有性命之忧,老朽不得不行此下策。”
柳柒犹豫道:“此子因蛊虫而生,出生后易夭折,如今他尚不足八个月, 若是催生出来, 恐怕……”
司不忧道:“你的命要紧。”
柳柒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面色似又苍白了几分:“昆山玉碎蛊会撕开我的腹部, 与胎儿一同离开身体, 届时便劳烦师父杀了那只蛊虫。”
司不忧闻言一怔, 竟不想孩子会以这样的方式生出来, 骇得他面色青白,连嗓音也微微发颤:“这、这与开膛剖腹有何区别?你如何承受得住?”
柳柒无奈一笑:“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司不忧心中酸涩难抑,他此刻恨不能把赵律白那个始作俑者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孟大夫不知从何处搜刮到一只铜盆,又寻了些干草杂木来生火,取暖之余不忘烧一盆热水,以备柳柒产子所需。
天色幽沉,狂风卷携落叶,如鬼魅般呼啸而来。
半盏茶后,暴雨总算降了下来,潮湿的水汽不断涌入庙里,一并捎来几分深秋的寒意。
天光渐暗,司不忧点燃了供台上的残烛,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陈小果冒雨而归,孟大夫赶忙迎了出去,问道:“为何这么晚才回来?路上可有遇到海寇?”
陈小果嘿嘿一笑:“没有,平安着咧。”
说罢将布袋里的药物一一取出,“这方圆三十里就一个镇子,万幸啊,您老所需的药材都抓齐了,黄酒也已备妥。”
孟大夫拍了拍他的肩:“辛苦道长了,赶紧把湿衣换掉罢,莫要受了凉。”
孟大夫将药材清点一番,确认无误后方才对司不忧道:“劳烦先生将此药煎煮半帖,余下的逐一捣碎,可做止血之用。”
窗外雨势渐涨,破庙的门窗掩不住风雨的湿寒之气,司不忧将火生得更旺了些,免教柳柒受了凉。
柳柒的腹部硬如顽石,胎动也甚是明显。孟大夫从药箱里取出针囊和一支艾条,旋即挽起柳柒的裤腿,在足三里穴轻轻按了按,而后点燃艾条,在此处行艾灸之法。
破旧的庙宇内很快便溢满了艾香,腹部的疼痛逐渐变得强烈,柳柒咬紧牙关没有吭声,握紧衣摆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孟大夫解开他的衣衫,在腹部几处穴位施了针,那痛楚愈来愈烈,如浪潮般汇往骶尾处。
没了衣物遮挡,柳柒的腹部一览无遗,昏黄烛影下,被撑得发亮的肚皮上布满了蛛网样的乌青,胸口与锁骨处亦是密密麻麻一片,触目惊心。
肚皮接连跳动着,依稀可见腹中胎儿在躁动。
司不忧心头一凛:“孩子要多久才能出生?”
孟大夫道:“看看半个时辰之后能否有反应吧。”
司不忧蹙眉:“大夫言下之意,砚书还要再受半个时辰的折磨?”
孟大夫叹息道:“与撕裂腹部相比,这点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司不忧于心不忍,起身来到窗棂旁独自看着雨落,将心底的酸涩强行压了下去。
柳柒侧躺在草堆里,身体因疼痛而蜷缩着,嘴角不知在何时被咬破,渗了几丝鲜血出来。陈小果立刻折一块木片擦净了塞进他嘴里,宽慰道:“若是疼得慌就咬它,等孩子生出来就好了。举头三尺有神明,神官会庇佑柳相的。”
这间庙宇甚是窄小,柳柒躺在一尊铜铸的佛像脚下,微一抬眸便能瞧见庄严的铜像,倒真是应了“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话。
半个时辰后,他的腹部仍旧没什么变化,孟大夫不得不再次冒险艾灸,痛感逐级增加,柳柒疼得冷汗淋漓,双目布满了血丝。
司不忧将他扶坐起来,一点一点地往他体内输送内力。
遽然,柳柒觉察到下腹传来一阵利刃割肉的痛感,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却被孟大夫及时制止了:“不可乱动。”
柳柒咬紧木片,额上的青筋悉数显现,异常狰狞,停滞在锁骨附近的蛊气竟在这一刻有了蔓延的趋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攀上脖颈。
孟大夫眼底闪过一抹慌乱,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将熏了艾的拇指压在柳柒的足三里穴,带了几分力道按摩着,柳柒登时疼得弓起了腰,嘴里的木片“咔嚓”一声断裂开来。
“砚书!”司不忧迅速捏住他的下颌,赶忙对陈小果道,“再寻个物什过来!”
陈小果也有些慌乱,在原地不断打转,情急之下发现柳柒的行李中有一只木偶,便拿过来塞进柳柒嘴里:“这个结实,咬不断!”
昆山玉碎蛊由内而外地啃噬柳柒的肚皮,纵然他习过武也难以忍受这样的痛苦,满头乌发被挣得散落,面上亦糊满了淋漓的水渍,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他的面颊苍白如纸,指甲嵌入掌心,划出了几道狰狞的血痕。
司不忧见柳柒这般痛苦,很想封住他的穴位让他安心睡一觉。可此举甚是冒险,一旦在生产时出现任何意外,孟大夫便不能及时察觉,无异于害了他。
司不忧含泪箍住他的双手,哑声安慰道:“很快就过去了,砚书再忍一忍罢……”
蛊虫快速撕咬肚皮,下腹很快便出现了一道豁口,鲜血潺潺,如水柱般从此处渗出,腥气融入雨夜,异常湿黏。
柳柒用力咬住木偶,嘴里不断地漏出低哑的哀嚎声,他的身体时僵时软,一阵接一阵地颤抖着。
腹部的血口已经有一指来宽了,鲜血渗透衣裙,将身子底下的干草堆也浸染了。
陈小果不忍直视,忙转过身背对着他们,嘴里不断念着“福生无量天尊”。
蛊虫的啮齿比铁刺更为锐利,人类的皮肉在它面前脆如薄纸。
慈祥的佛像之下,柳柒正遭受着开膛破腹的折磨,他的痛苦哀嚎早已掩盖了淅沥的雨声,也掩盖了蛊虫啃噬皮肉的“噗噗”声。
腹部的血口愈来愈宽,柳柒眼前泛着黑,灌入耳内的声音似乎也薄弱了。
他紧咬着木偶,脑海里断断续续地浮现出幼时在紫薇谷的往事……
身体被浓稠的鲜血包裹着,吸入鼻翼的是血的气息,映入眼帘的是血的颜色,就连掌心也浸泡在血水之中,温热而又黏糊。
蛊虫咬破肚皮后如离弦之箭迅速跃出,司不忧当即拾起一支干草,倾注内力后射了出去,被阳气滋养得肥润的蛊虫顿时化作血浆淌落在地。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宁静雨夜,给萧条破败的庙宇带来几分生机。
含在嘴里的木偶无声滑落,柳柒的意识早已模糊,直到听见这声啼哭方才有了一点反应。
孟大夫立刻剪掉孩子的脐带,并替他擦净口鼻内的羊水。
然而这孩子只哭了一声便没了后续,小小的身躯很快就软了下来,皮肤迅速变紫,煞是可怖。
柳柒的伤口血流不止,他却顾不得这么多了,侧首看过去,虚弱地道:“孟大夫,孩子如何了?”
孟大夫没有应声,也不敢应声,止颤抖着手轻轻拍打孩子的胸和背。
孩子的四肢和脐带软绵绵地垂在半空,任凭孟大夫如何拍打都毫无反应。
柳柒的眼皮重如千斤,似乎有些撑不住了,亟待合拢。
本该麻木的身躯却在这一刻有了几分痛觉,仿佛是从心口蔓延开来的。
他张了张嘴,唤道:“师父……”
司不忧哑声道:“为师在。”
柳柒细声叮嘱道:“还请师父和孟大夫救活这个孩子,倘若真的回天乏术,便把他、把他和我葬在一处。”
上一回假死未果,这一次恐怕真要在劫难逃了。
司不忧沉声斥道:“说什么胡话!你不会有事的!孟大夫——孟大夫!先救砚书,砚书要紧!”
见柳柒要合眼,司不忧哽咽道,“你师兄还没找到我们,你不想见他了吗?”
柳柒勉力撑开眼皮,眼底仿佛有了几许期盼。
司不忧道:“为师不会带孩子,当年就差点没把你送到扬州,你怎敢把自己的亲骨肉交给我?”
柳柒无奈笑道:“师父,您……”
司不忧回头对陈小果道:“多添些柴火,越旺越好。”
陈小果一股脑将木柴全部扔进火堆里,旋即抹泪起身,又从佛像身旁取来一根断掉的梁木,将它折断后丢了进去。
司不忧不断地陪柳柒说话,时而哄着时而威胁着,绝不让他闭眼睡觉。
孟大夫手里的孩子逐渐冷去,生机全无,万念俱灰之下,他抱着孩子来到那滩蛊虫化成的血水旁,用食指沾了血,轻轻塞进孩子口中。
等了半晌,依然毫无反应。
孟大夫闭了闭眼,用棉布包裹住孩子,将他放在柳柒身旁:“公子,老朽……尽力了。是个男孩,公子再陪他最后一程罢。”
说罢便取来黄酒和捣碎的药末,着手替柳柒清理伤口。
柳柒的呼吸愈渐薄弱,他勾住孩子青紫的手,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果然啊,棠儿还是早夭了。
他缓缓闭眼,泪水顺着面颊滑落,没入了鬓发之中。
迷糊间,他听见师父问道:“孩子有名字吗?”
柳柒道:“他叫,棠儿。”
二月的蜀地有海棠花开,但那个时候他只顾着调查工布王的事,从未仔细瞧过这些奇艳之花。
云时卿说,海棠意为相思,此子便是相思之果。
可是这果子,刚一落地便没了生机……
“砚书你睁眼看看,棠儿他没事了!”师父的声音又在耳畔漾开,时而清晰,时而浑浊。
柳柒想,师父从不骗人,如今为了哄他,倒是愿意说谎。
“砚书……砚书你看,棠儿当真平安无恙了!”
柳柒已经睁不开眼了,但他的确听见了一声婴儿的啼哭,与方才出生之时如出一辙。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柒柒难产了,所以晚了两个小时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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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 有情何须问
◎“卫敛认出我们了。”◎
入了十月, 天气愈加寒冷,破庙四周铺满了枯叶,荒凉萧凄。
庙外的石狮脚下拴着一头母羊, 陈小果不知从何处割来一篓青菜喂给它, 随后又从庙内取来钵盂挤了羊乳, 并将其慢慢煮沸断生。
恍惚间, 庙宇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婴啼声,陈小果赶忙盛出半碗羊乳,一边吹凉一边往里走去。
“来了来了, 莫哭莫哭!”他将羊乳递给司不忧, 司不忧舀一勺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 这才放心喂给啼哭不止的小肉团。
许是太过饥饿了,棠儿甫一触上铜勺便张嘴大口大口吞吃着, 若是喂得慢了些,他便会焦急地啼哭, 直到再次吃上奶方才满意。
陈小果蹲在一旁默默观看,余光瞥向沉睡之人, 不禁蹙起了眉:“这都过去四天了,柳相为何还不醒啊?”
“这都过去多久了,你怎的还唤他‘柳相’?”司不忧淡淡地呛了陈小果一嘴。
陈小果好脾气地笑了笑:“叫顺口了,改不过来。”
司不忧道:“外头那只羊如何了?”
“好着咧, ”陈小果道, “今儿天气放晴了, 贫道一会儿牵它出去溜达溜达, 母羊心情舒畅了, 便能多产些奶。”
棠儿吃饱之后就熟睡了, 司不忧将他放在柳柒身旁, 旋即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木柴,眉宇始终深锁着,忧愁难解。
不多时,孟大夫端来一碗调好的药膏,揭开被褥替柳柒换药。
产子已有四日,柳柒小腹处的狰狞血口总算有了愈合的迹象,淤积在五脏六腑里的蛊气也渐渐散去。
孟大夫如何也没想到那只阴毒的蛊虫竟然有起死回生之效,彼时他无计可施,便给冷掉的孩子喂了一点蛊虫的血,谁知棠儿竟又活了过来,随后他又尝试着将蛊血涂在柳柒的伤口处,果真止了血,保住了柳柒的性命。
司不忧问道:“砚书何时才能醒过来?”
孟大夫一边抹药一边叹息道:“公子失血过多,能保住命就不错了,余下的……老朽尽力而为吧。”
司不忧道:“外面战火纷飞,邺军与海寇已经交战,咱们也不知还能在此地待多久。”
孟大夫看向柳柒,无奈地道:“就算他醒过来了,短时间内也承受不住奔波之苦啊。公子此番气血两亏,昏睡多日不得进补,这对他的身体十分不利,恐会落下病根儿。”
司不忧眼底的愁绪更浓了些:“您医术高明,定能将他医治回来。”
孟大夫又叹了口气,而后端着药碗起身离开了。
这天夜里,司不忧被一阵婴啼声唤醒,他立刻将温在火堆旁的羊乳盛入碗里,熟练地喂给棠儿。
喂完羊乳,司不忧又给孩子更换了尿布,见孩子已经沉睡,遂把他放回柳柒身旁,却在俯身时发现柳柒已经醒来,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怀中的婴儿。
“砚书!”司不忧难掩欣喜,“你总算醒过来了!”
柳柒转了转眼珠,声音异常干涩:“师父。”
孟大夫被司不忧的嗓门儿嚷醒,揉了揉昏花的双目,立刻掀开被褥,一壁穿衣一壁说道:“我去熬糖水!”
不多时,陈小果也睁开了惺忪睡眼,旋即按照孟大夫的吩咐将余下的一只鸡腿切碎了煮粥。
他们已经在这所破庙住了好几日,锅碗瓢盆应有尽有,连同漏风的门窗业已修补妥善,乍然瞧去,倒真有几分“家”的宁静气氛。
屋内火光明亮,可以清楚瞧见孩子的模样,司不忧把熟睡的婴儿放在柳柒身旁,说道:“棠儿这几日很乖,除了吃便是睡,鲜少闹腾。”
柳柒昏迷了好几日,刚转醒时颇为不适,脑袋沉重如铁,看向孩子时甚是费力:“有劳师父了。”
司不忧道:“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孟大夫熬煮了一碗精心调配的糖水,他让司不忧扶着柳柒,辅以荻管让柳柒仔细饮下:“公子昏迷了四日,身体甚是虚弱,不宜大补,先吃碗糖水稳一稳。”
司不忧和孟大夫上了年纪,不怎么讲话,陈小果倒是精力旺盛,蹲在火堆旁熬着粥,滔滔不绝地给柳柒讲述这几日发生的事,譬如孩子每天要吃几次奶、换几次尿布,再譬如楚州的战火蔓延到了何处,每日有多少百姓逃亡等等。
说了这么多,却一直没有提到云时卿,柳柒看向司不忧:“师父,有晚章的消息吗?”
司不忧摇了摇头:“尚无。”
柳柒轻轻握住孩子的手,没再说话。
司不忧又道,“放心吧,凭你师兄的本事,不至于吃亏的。”
柳柒道:“我只是担心赵律白会为难他。”
陈小果将熬好的粥盛入碗里,递给柳柒道:“吉人自有天相,云大人不会有事的。”
将养两日后,柳柒总算能下地走动了,如今天气日渐寒冷,孟大夫担心他会落下病根儿,便叮嘱他止在屋内转一转,莫要出去吹风受寒。
棠儿尚小,白日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吃奶,临近巳时,小肉团不安分地踢了踢腿,软声啼哭起来。
司不忧立刻倒半碗温热的羊乳,见柳柒把孩子抱了起来,便道:“我来就好,你伤口未愈,不宜做这些。”
柳柒道:“让我试试罢。”
话毕从师父手里接过铜勺,仿照他平日里照顾孩子的模样小心翼翼喂养着。
大抵是初次喂养之故,这双习惯了执笔的手竟莫名颤抖,有半数羊乳都从孩子的口角流了下来。
棠儿吃得急,得不到满足时便会哭闹,司不忧耐心地教导他如何投喂,笑道:“你别紧张,慢慢来。想我当初带你离开京城时,那才是真正的手足无措,沿途不敢轻易露面,只能从农户家中偷一些生羊乳牛乳喂给你,你吃过之后时常闹肚子,为此差点丢了性命。”
柳柒仍不甚熟练,但较之方才已然有了进步,棠儿不哭闹后,他总算松了口气:“师父大恩,砚书没齿不忘。”
司不忧道:“我不需要你报恩,好好活着便是。”
碗里的羊乳还剩不少,但怀中的孩子已经睡了过去,司不忧柔声道,“棠儿吃饱了,把他放下罢。”
柳柒没舍得放手:“我再抱抱他。”
司不忧没有相劝,遂取了些木柴过来,陪他静静坐在此处。
怀中的婴孩白白嫩嫩,小嘴微抿着,与云时卿沉默时别无二致。
柳柒把食指放在孩子的掌心处,熟睡的棠儿似是有所感应,轻轻蜷起手指,捏住了他。
司不忧凝视着他们父子,须臾后开口道:“听孟大夫说,你当初得知有孕后,曾动过打掉这个孩子的念头。”
柳柒眸光翕动,点头道:“那时候……我和师兄之间的矛盾未解,且彼此立场不同,所以……”
那晚他在云生结海楼亲耳听见云时卿说出“逢场作戏”的话,这几个字几乎成了他的心结,七年的因果仿佛在那一刻有了确切的答案。
他们之间犹如镜中花、水中月,早已不复当初。
许是造化弄人,腹中的胎儿与柳柒生死与共,无论他如何下狠手,都难以拔除这个“罪孽之果”。
现在回想起来,倒真有些残忍过头了,他竟让云时卿亲手打掉自己的孩子……
司不忧道:“等你师兄寻来,你们以后就寻个安宁之所好好过日子罢。”
柳柒抬眸看向他:“师父,您、您不反对?”
“我何时反对过你们?”司不忧道,“我只是生他的气,气他没能好好照顾你。你们都是我一手带大的,拆散了你们,对我可没有任何好处。”
柳柒眼尾噙着笑,温声道:“谢谢师父。”
微顿半晌,又道,“当初师父为何要收下师兄,金陵云氏和您有什么渊源吗?”
司不忧道:“晚章的外祖父乃汴京人士,他母亲未出阁前曾与你母后交好,后来中原五国战火频发,你父皇举兵称帝,他外祖父一家迁至金陵,彼此便少有来往了。当初他被送入谷中,纯属机缘巧合。”
柳柒道:“原来如此。”
半晌后,司不忧问道:“你的玉佩呢?”
柳柒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及此事,耳廓渐渐发热:“在师兄那里……”
司不忧似想起了什么,没再过问玉佩的事。
十月中旬,柳柒的伤口已经恢复了五六成,可他的身体却比往日羸弱了不少,除嗜睡之外,时常还会有轻咳之症,唯有吃药方能有所缓解。
司不忧时时刻刻记挂着解药之事,待柳柒父子安定下来后,他就要前往乌蒙部向沐扶霜讨回解药。
棠儿早产,养了大半个月方才长了些肉,皮肤也日渐白嫩,与刚出生时的皱巴模样大相径庭,煞是乖巧可爱。
这日陈小果去镇子上采买粮肉,却带回了一个坏消息:“楚州城虽然守住了,可有一批倭寇成了漏网之鱼,正往咱们这个方向逃来,卫敛已经率兵追杀,估计此地很快就会成为下一个战场。”
他们人少,柳柒如今伤势未愈,不宜与倭寇硬碰硬,更何况卫敛是朝廷的人,若让他知道柳柒还活着,必将上报天子,届时赵律白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柳柒,甚至连柳笏也要遭受牵连。
思来想去,他们只能北上。
做了决定后,众人当即收拾行李离开破庙,陈小果捡着重要物什搬上马车,临出发时还不忘带上那只产奶的山羊,毕竟它是棠儿的口粮,万不能落下。
马车走官道北上,沿途仍能瞧见三五成群的流民。世道一乱,便会有人落草为寇,打家劫舍以求生存。
几人此行碰到了不少草寇,司不忧本想将他们杀之,但架不住柳柒的恳求,便止打伤了贼寇,放他们一条生路。
为免撕裂柳柒的伤口,马车行进速的度极其缓慢,两日之后方才抵达下一个县城。
司不忧道:“我们今晚入城歇脚罢,砚书下午咳得厉害,应吃些药缓一缓。”
孟大夫接过话道:“药材快用光了,是该补给补给。”
柳柒没有反对,便依着他们的要求入了城。
陈小果搂着山羊悠悠哉哉地坐在车辕上,直到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方才暗道了一声不妙。
——这个县城的守卫是卫敛的兵,而身为主帅的卫敛竟亲自值守检查!
如此看来,那批逃掉的倭寇应该也已来到此处。
司不忧此刻调转马头已经来不及了,卫敛的目光轻飘飘扫来,他只能压低斗笠,硬着头皮驾车前去。
陈小果早已换回道衣,与柳柒不再是“夫妻”,卸掉伪装后,他竟有些心虚。
一名将士抬手喝道:“例行检查,马车停步!”
司不忧勒停马,用力握紧了缰绳。
那将士道:“可有牙牌?”
司不忧从腰间取下牙牌递了过去,将士仔细瞧了瞧,又道,“马车内是何人?”
司不忧道:“是我家老爷和公子,还有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少爷。”
将士问道:“去往何处?”
司不忧道:“前往齐州探亲。”
将士蹙眉,见他将斗笠压得极低,心下起疑,遂厉声道:“近来倭寇逃散,我等奉命检查,不可放任何可疑之人入城,还请你家老爷和公子下马车,待核验身份后再放行!”
司不忧眯了眯眼,杀心毕现。
就在那名将士回头唤人之际,卫敛走近了道:“放他们进去罢。”
将士愣了愣,虽疑惑,却也只得听从命令避让至一侧。
司不忧当即驾着马车往城内行去,寻一家客栈落脚。
柳柒还未出月子,仍不能见风受寒,下马车时戴上了帏帽,抱着孩子快步进入客栈。
小二领着他们来到楼上的天字房,交代几声后便离去了。柳柒摘掉帏帽,眼底隐隐有几分不安:“卫敛认出我们了。”
陈小果诧异地道:“啊?公子都没下马车,他是如何认出来的?”
司不忧道:“他认出了你。”
陈小果:“……”
柳柒道:“当初道长与师父一同护送我的灵柩出京,卫大人想必是见过你们的。”
陈小果眨了眨眼:“那怎么办?连夜离开此地?他若是将公子的行踪告知给皇帝,公子岂不白死一回?”
柳柒摇了摇头,冷静地道:“方才卫大人没有拦下马车,许是有意放我们离去,不妨在此处歇一晚,静观其变。”
这天晚上,柳柒正欲入睡,忽闻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不待他取下佩刀防备,便有叩门声响起。
静默几息后,他问道:“来者何人?”
门外那人小声地道:“是我。”
柳柒沉思片刻,辨认出这是卫敛的声音。他不敢掉以轻心,遂握着长刀来到房门口。
夜已深,客栈内漆黑一片,唯有窗外的月色皎白明亮。
柳柒拉开房门,卫敛一身便装立在两尺之外,对他揖礼道:“下官卫敛,拜见柳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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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三千长阶尽
◎“愿柒郎,长命百岁”◎
“草民如今一介布衣, 已非丞相,卫大人太过折煞草民了。”柳柒淡淡地道。
卫敛沉默在当下,没有接话。
连廊里昏暗无光, 柳柒不知这人此行目的为何、是否带有人手, 仍紧握着刀, 不敢有半分松懈。
万幸的是棠儿今晚跟在司不忧身旁, 即便卫敛要对他动手,也不会伤及孩子。
许是看出了他的困惑,卫敛开口道:“下官只身前来, 并未带手下, 如有冒犯, 还望柳……柳公子见谅。”
柳柒犹疑片刻后侧身道:“卫大人请进。”
他点燃油灯,招呼卫敛落座, 斟一杯热水后问道,“卫大人今夜来此, 是要捉拿草民回京问罪的?”
卫敛摇头道:“下官并无此意。”
柳柒微笑道:“今日入城时,想必卫大人已经认出我们了, 为何没有阻拦?”
卫敛道:“下官素来奉命行事,此次只为平定楚州海寇之乱,其余的非在下官职责之内,下官自然不会多管闲事。”
柳柒道:“那大人现下又是为何而来?”
沉吟半晌后, 卫敛回答道:“确认柳公子是否还活着。”
灯焰似乎跳跃了一瞬, 浓密的睫羽阴影也随之浮动。柳柒颦蹙眉梢, 抬眸看向卫敛:“卫大人这是在替陛下确认?”
卫敛摇了摇头。
柳柒眸光翕动,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 “云相还好吗?”
卫敛沉默不语。
柳柒心头一凛, 焦急地道, “烦请卫大人告知,晚章他是否无恙。”
卫敛平日虽然寡言少语,但有些事他看在眼里,心里也亮如明镜。他道:“下官带兵出征楚州时,云相也离开京城了。”
柳柒问道:“大人可知他去了何处?”
“下官不知。”卫敛道,“或许是去了扬州,亦或是回了金陵。”
柳柒暗松口气,心道云时卿定是明白了那句诗的暗示,不管去扬州也好还是回金陵也罢,平安即可。
微顿几息,卫敛又道,“柳公子的棺椁离京之后,云相去了金恩寺。”
柳柒疑惑道:“他去金恩寺做甚?”
卫敛道:“跪长阶,求神佛。”
那日云时卿在汴京的界碑处待了许久,直到柳笏等人的身影消失殆尽,他才策马回程。
彼时天色已暗,云时卿身着孝衣、神情木讷地穿梭在汴京城内,素来处尊居显的他竟像是丢了魂儿一般,浑身上下全无生气。
他下意识走到相府门前,入目所见,却是白绫丧灯。
天色愈来愈暗,满城灯火亮如白昼,云时卿在相府外停滞许久,朱岩不忍他这般,便说道:“少爷,我们回去吧。”
云时卿神色微动,如梦初醒般勒紧缰绳转头离去。
朱岩以为他想开了,不由松了口气,遂紧步跟了上去,却没想到他居然出了城,一路往北而去。
马儿速度极快,萧瑟秋风扑了脸,竟刮得有些疼。
朱岩多次问他要去往何处,但都未得到回应,直到他在金恩寺山脚下停下,朱岩才蹙起了眉。
他家少爷从不信神佛,上一回来到此处,是得知了柳相体内的蛊虫会使胎儿早夭、宿主削减寿数,云时卿在观音殿里烧了三柱香,而后便站在那里不肯走了。
金恩寺山麓有一条直达寺庙的石阶,足有三千三百九十九阶。
云时卿抬头凝视着一望无际的长阶,耳畔冷不丁回响起柳柒曾经说过的话——
佛有长阶三千,凡人之所求亦有三千,所求越多,长阶越无尽。
佛家讲究的是心诚则灵,若能一拜一叩步入山门,定能得偿所愿。
当初他二人为躲避工布王的追杀住进了雪山深处的一座荒弃寺庙,云时卿闲来无事问了一嘴佛阶之事,柳柒态度虽然有些淡漠,但还是认认真真跟他解释了一番。
云时卿不以为意地嗤笑了一声,讽刺凡人不过是红尘痴儿罢了。
却不想今时今日,他也成了红尘里的一名痴儿。
云时卿翻身下马,走到石阶前跪了下来。
“少爷!”朱岩扑过去扶住他,“您这是做什么?!”
“放手罢,”云时卿哑声道,“让我赎罪。”
他顺着石阶一步一步跪拜而上,月辉洒落在山头,将他眼底的水光映照得格外清晰。
深秋时节万物始凋敝,入了夜后,整座山都沉寂下来,除了三两声蟋蟀的鸣叫,便只剩头颅磕在地阶上的声音。
朱岩劝不听,只能一边抹泪一边跟着他拾级而上。
长阶有尽头,可云时卿的苦痛和悔恨却无穷无尽,朱岩见他额头都磕破了,便哀求他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云时卿充耳不闻,双手合十虔诚叩首,只听“咚”的一声响,石阶又沾了他额上的血。
星移斗转,月升月落,天光乍明时,三千三百九十九级长阶竟然还未过半!
恍惚间,寺里的晨钟敲响了,浑厚苍沉,云时卿听着钟声,叩拜的动作顿了一瞬,他抬起染血的脸,心尖一阵阵地泛疼。
暮鼓晨钟响,敲醒红尘客。
经声佛号鸣,诵渡孽海人。
斯人已逝……
自此以后,无人与他相伴、无人知他冷热、无人见他欢喜、无人听他忧愁。
云时卿不知疲倦地跪拜而上,额头的伤口愈叩愈裂,血迹混着热汗源源不绝地渗在脸上,朱岩擦拭不尽,便跪在他身旁泣声央求,他却执拗地继续往上,留下一片又一片的殷红血迹。
和风阵阵,卷起满地枯叶。
他的双膝与掌心亦被石阶磨烂,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夕阳滑下山头时,云时卿总算窥见了金恩寺的匾额。
他叩上最后一步石阶,傍晚的钟声蓦然敲响。
“咚——”
“咚——”
“咚——”
三声钟鸣,如震心上。
他跪在山门前,张开龟裂的唇嘶哑地道:“愿求菩萨还我妻命,愿柒郎……长命百岁……”
话音落,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云时卿合上眼帘,重重地倒了下去。
他在金恩寺昏迷了整整两日,醒来之时,却是满头青丝换白发。
朱岩趴在床前痛哭不止,云时卿木讷地看向房顶,唤了一声“柒郎”。
他忽然想起柳柒从前来寺里总要去慧心禅院听慈济大师讲经,云时卿挣扎着坐起来,拖着疼痛的双腿往慧心禅院走去。
慈济大师将柳柒从前在此处抄写的经文全部拿了出来,厚厚几摞,皆是他这七年所书写之。
——当知虚空生汝心内,开眼见明,闭眼见暗。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见犹离见,见不能及。
——由心生故,种种法生;由法生故,种种心生。
云时卿的双手被纱布裹缠着,无比笨拙地翻阅经文,他的眸中映满了俊逸的文字,七年的亏欠逐渐浮上心头。
了然亭外的池塘里碧波荡漾,荷叶早已枯败,可他夏时偷摘莲蓬的痕迹却始终留在此处。
云时卿辞别了慈济大师,又去观音殿跪拜了两个时辰,直到正午寺里传斋时,他才起身前往往生堂。
往生堂内烛灯明亮,每一盏灯都是信士为亡故的亲人所求。云时卿从和尚手里要了一盏烛灯摆在供台之上,须臾,他回头看向挂满红绦的祈福墙,猛然想起柳柒曾在此处挂了两条,心念一动,他立刻扑了过去,从万千红绦中寻找柳柒的字迹。
日影又落了,可他却没有找到柳柒的那条,朱岩鼻头一酸,也跟着他翻找开来。
酉正时分,新帝来到了金恩寺,立刻有小沙弥前来通报,云时卿却置若罔闻,仍自顾自地寻找柳柒的红绸。
半盏茶后,赵律白携一众禁卫来到往生堂,见到云时卿那头白发时,他心里蓦地一紧,愣了半晌方才走近,说道:“云相,你该回去了。”
裹住双手的纱布不知何时渗了血,连同额上那块亦如是。云时卿不管不顾地扒寻那根红绦,眼底血丝渐浓。
赵律白站在满堂灵烛中凝视着他的背影,良久后淡声开口:“把云相带下山。”
两名禁卫奉命近前,双手刚触上云时卿的手臂,便被他一脚踹开了:“滚!”
赵律白拧了拧眉:“你是一国之相,朕不会对你做什么,回去罢。”
云时卿道:“柒郎已经死了,你别想再让我替你做任何事。”
赵律白道:“砚书让我做个好皇帝,你身为辅国之臣,是推不掉这份责任的。”
云时卿双目赤红,回头怒视着他:“怎么——没有我们了,你连皇帝都不会当?”
一旁的内侍官斥道:“云时卿,你放肆!”
云时卿冷笑一声,转过身继续翻找。
也不知过了多久,熟悉的字迹赫然入目,他一把将其扯下,视线紧盯着上面的字,眼眶里逐渐盈满了泪。
顷刻间,他想起了柳柒的那句话——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把他带走。”赵律白再次下令,禁卫们不敢违抗圣旨,立刻扣住云时卿的双肩,欲把他拖出此地。
云时卿怒意难消,他抑制不住杀心,恨不能将眼前这皇帝碎尸万段。
可柳柒也叮嘱过他,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要得罪赵律白。
原来那个时候……柒郎不是在和他道别,而是为他留好了后路。
赵律白凝视着那双杀气毕现的眸子,沉吟几息,他从云时卿手里夺过红绦,垂眼瞧了瞧。
“哈哈哈哈……”云时卿疯魔般大笑起来,“你拆不散我们,你根本就拆不散我们!哈哈哈哈!柒郎就算死了,他的心里也只有我!”
赵律白双目泛红,面颊微有些抽搐。
几息后,他颤颤巍巍撕碎了红绦,厉声道:“把他带回皇城司!”
云时卿入了狱,虽受了一些皮肉之苦,但好在刑罚不重,未伤及筋骨。
不出几日,楚州和海州传来急迅,道是海寇做乱,难以平息。赵律白遂派了几位将领率兵支援,卫敛便是其中之一。
赵律白将云时卿放了出来,他负伤在身,本该好生调养,可他却归还相印,辞了官。
大军前往楚州那日,云时卿也离开了汴京城。
除了几幅画卷之外,他什么也没带走。
十年风雨,一朝落幕。
来时是少年,归去已华发。
卫敛将自己所知倾数告之,柳柒面色平静,可十指却早已蜷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着白光。
他胡乱抓过一只茶杯,抖着手斟了半杯温水饮下。
默了默,卫敛问道:“柳公子准备去往何处?”
柳柒的嗓音略有些哽咽:“我、我身上有伤,楚州又不甚太平,恐要北上避一避。”
卫敛道:“北上要途经海州,也非明智之举,不若暂时留在此处,待下官肃清了那批潜逃的海寇再行离去。”
柳柒看向他,问道:“卫大人当初与师家交好,可是授了当今圣上的旨意?”
卫敛如实地点了点头,又道:“下官当年曾和云相并肩作战,算是有过出生入死的交情。今日与柳公子相见无关圣命,下官亦不会将此事告知陛下,柳公子大可放心。”
柳柒道:“多谢卫大人。”
送走卫敛后,柳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可是双手比方才还要颤抖,连杯盏也握不住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假死一事竟会让云时卿那般难过。
柳柒捂住面颊,眼泪顺着指缝溢了出来,连腹部的伤口撕裂了亦未察觉。
当初在金恩寺为父皇祈福时,他当着赵律白的面写了一句“政清狱简,河清海晏”。
待到众人都离去后,他又悄悄折回,提笔蘸墨,将心中所想一一写下。
他记得云时卿曾经诈过他,说已经翻出他所写的话语,乃十四个字,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此诗是彼此相爱的寄语,柳柒从未奢想过。
他之所写,不过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作者有话说】
77别难过,你们一直是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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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 四百四十病
◎“他一头白发,很好辨认的。”◎
翌日清晨, 司不忧给棠儿喂饱羊乳后便抱着他来到了柳柒的房间,柳柒昨夜大半宿未眠,神色略有些憔悴。司不忧问道:“脸色这么差, 可是身体不适?”
近来天寒, 柳柒夜里时常咳嗽, 总是不得好眠, 更何况他腹部伤口未愈,又着急忙慌地奔波了两日,恐有些吃不消。
他从司不忧手里接过孩子, 微笑道:“我没事, 师父别担心。”
司不忧在桌前坐下, 说道:“吃了早饭我们就出发吧。”
柳柒道:“海寇尚未清剿,不如先在这里待上几日, 等风波平息后再走。”
司不忧道:“城里到处都是邺军,若是让他们发现你的踪迹, 岂不更加危险?”
柳柒将昨晚卫敛与他见面一事告知给司不忧,司不忧闻言沉默了半晌, 而后说道:“那就暂且留下吧,或许还能等等你师兄。”
柳柒点了点头,不禁掩嘴咳嗽起来。
司不忧拧紧眉心,担忧道:“你体内余毒尚未肃清, 此番产子又气血两空, 身体越发羸弱了, 需尽早寻到解药才行。只是如今这个情形, 我是万万走不开的。”
“棠儿还未满月, 我身体弱些实属正常。”柳柒淡淡一笑, “孟大夫医术高明, 给我开几帖药调理调理就好了,师父大可放心。”
他脾气虽温和,但性子却拗,司不忧懒得同他争辩,垂眸看向襁褓里熟睡的婴儿,道:“你把棠儿放下罢,该用早膳了。”
这孩子早产,出生时又小死一回,本以为会很难养,可身子骨竟出奇地结实,吃了大半个月的羊乳,渐渐养得肥胖起来,镇日里吃吃睡睡,极少闹腾。
柳柒勾着棠儿软乎乎的手,将他轻放在床上:“晚章既已离开汴京,想必会去扬州寻我们,待他和我父亲确认之后,定会北上来到楚州。”
司不忧道:“若按时间来算,你师兄应该快到楚州了。只是这茫茫人海里,我们如何与他相遇?”
柳柒垂下眼帘,浓密的的睫羽轻轻颤抖着:“他一头白发,很好辨认的。”
司不忧拍了拍他的肩,温声说道:“别多想了,先吃饭吧。”
接下来这几日里他们一直待在县城没有离去,城中巡防不断,倒是顺利抓捕了十来个潜进城的海寇。
陈小果在客栈里待不住,索性当街摆起了摊,开始他的算命营生。
到了十月下旬,天气愈来愈寒冷,柳柒体内余毒未消,咳疾也日渐严重,孟大夫只能给他加重药量,如此方可得以缓解。
棠儿满月那天秋阳正好,柳柒坐在摇椅里晒着太阳,小孩儿趴在他的胸口熟睡,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虎头帽,正是七夕那日云时卿从一位卖河灯的老妪手里得来的。
彼时庆州之乱已经平息,云时卿偷偷带着他出了安化县城前往一处水泽放河灯,那天晚上,柳柒不顾礼义廉耻与他在野地里厮混了整整一宿,将所有的包容与放纵都给了云时卿。
往事历历在目,竟不想已经过去了小半年……
晌午的日光太过柔和,最是催人入眠,不多时,柳柒也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时,似乎有人正往这边靠近,他心生警觉,欲取刀自卫,然而双眼却像是黏附在了一起,无论如何也睁不开。
恍惚间,压在胸口的重量遽然离去,柳柒清醒地意识到亲骨肉被人抱走了,下意识想要夺回,可无论他如何奋力都难以睁开双目,身体也如遭禁锢,动弹不得。
半晌后,他总算冲破了魇症,惊呼一声“棠儿”。
司不忧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着毛毡,走近后轻轻盖在他的身上:“今儿风大,你敞开窗户入睡,身体会受不住的。”
柳柒惊魂未定般吐出一口气,司不忧笑道,“怎么——梦见棠儿被人偷走了?”
自打离开京城后,柳柒就没怎么睡过安稳觉,几乎每晚都受梦魇困扰,不得安宁。生完孩子后更是被伤口折磨了大半个月,少得好眠,就算吃了安神的药也不见效。
孟大夫说他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司不忧将孩子还给他,轻声叹息道,“若是觉得此处闷,为师就带你出去走走,如今孩子也满月了,你不必整日都关在房间里。”
柳柒道:“外头四处都是朝廷的兵,我出去了也不安全,就在这里歇着也挺好。”
司不忧在他身旁坐下,问道:“你和晚章以后有什么打算,准备在何处落脚?”
柳柒漫不经心地抚摸着孩子,淡淡地道:“等找到他再说罢,我一个人拿不定主意。”
司不忧道:“不如你们跟我回紫薇谷,那儿倒是个避世之处。”
柳柒抬眸看向他,歉疚地道:“我曾向赵律白袒露过师门的事,他定然暗中派人调查过……师父对不起,怪我当初识人不清,轻信了他。”
司不忧不愿谈及赵律白,笑道:“那就只能另谋出路了。”
眨眼便是冬月了,天气更为严寒,好在潜逃的几百名倭寇渐次落网,卫敛将他们斩杀殆尽,而后班师回朝,向新帝复命。
临行前夜,他来到客栈同柳柒辞别,止简短交谈几句便离开了。
“卫大人——”卫敛转身之际,柳柒似想起了什么,忙叫住了他,“听说此番抓捕海寇,周边的山贼和流寇也出了一份薄力。”
卫敛道:“下官没有为难他们。”
柳柒道:“这些人都是乱世中的流民,为求生存只能落草为寇,今次助大人追剿贼子,可见秉性纯良,心怀家国,若能将他们招安入伍,对于卫大人来说或许是有利的。”
卫敛常年冷如坚冰的脸上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柳公子都不是朝廷的人了,却还记挂着百姓。”
柳柒也笑了笑,说道:“让卫大人见笑了,草民不过随口一提,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下官会酌情考虑的。”卫敛抱拳道,“公子保重。”
楚州战事已平,出征海州的武威侯兼怀化将军解同知也带着捷报返回了汴京,苏州、扬州等地的海寇业已除掉,历时月余,沿海几地总算得到了安宁。
然而战争劳民伤财,海寇过境时烧杀劫掠损毁了不少屋舍,想要恢复往昔的繁盛,恐非短时间所能为之。
民间有谚云,“九月霜降无霜打,十月霜降霜打霜”。过了十月之后,几乎每个晴夜都会落霜,柳柒如今的身子骨受不得寒,逢霜夜便会咳嗽不止。客栈的条件比不得相府那般奢靡,房间内没有地龙取暖,只能依靠炭火增温。
柳柒昨晚咳了一宿,孟大夫听见动静后忙起床给他熬了一碗药,服过之后方才有所好转,至天明时总算睡了过去。
棠儿已经满月,白日的睡眠略有减少,晌午吃过羊乳后便不肯入睡了,一双漆黑圆亮的眸子滴溜溜转个不停。
日头出来时白霜消散,气温逐渐转暖,司不忧带着孩子去客栈外逛了逛,孟大夫则留在此处照顾柳柒。
陈小果照旧将卦摊摆在街口,他把双手拢入袖中,跺着脚在取暖。
居左的那位独眼老妇正在为客人下饺子,见陈小果哈着白气跳跳缩缩的,便招呼道:“小道长吃过了吗?可要来碗热汤暖暖身子?”
陈小果咧嘴一笑:“多谢婆婆,贫道不饿。”
他在此地摆了好几日的卦摊儿,与周围的小贩都已混熟,且他脾气好,大家都乐意同他打交道。
右边那位卖胭脂的妇人不禁打趣:“道长每日给人算的卦都不甚吉利,眼见着都没甚么人愿意来找您看相算命了,大冷的天儿,您何必在这里遭罪?”
陈小果嘿嘿一笑:“俗语云‘忠言逆耳利于行’,贫道给出的卦辞虽然不讨喜,但问卜之人定会将此事记在心上的,一旦有了警觉便可规避祸端,贫道也算是积德积福了。”
晨间天气冷,生意难做,大家闲来无事,都忍不住和他聊了起来。
话匣子一打开,陈小果便滔滔不绝,直言自己师承纯阳吕祖一脉,并将吕祖观夸得神乎其神,言其在前朝时是如何得到皇室的器重、战乱时又是如何如何帮助朝廷度过危难等等,众人听得肃然起敬,至精彩处纷纷拍手叫好。
“呀——”
这时,不知是谁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气氛。
陈小果循声回头,看向妇人道:“怎么了?”
卖胭脂的妇人指着他的肩,哆嗦道:“好大、好大一只蜘蛛!”
陈小果垂眸,见左肩上趴着一只通体银白、足有鸟蛋大的蜘蛛,顿时吓了一跳,赶忙用拂尘将它扫落。
甫一落地,那蜘蛛竟脚下生风般爬动起来,众人唯恐被它黏上,尖叫着四散离去。
陈小果本想为民除害,可那蜘蛛溜得太快,只眨了眨眼便消失不见了。
卦摊周围顿时变得空旷寂寥,陈小果百无聊赖地坐了回去,再抬头时,一抹红衣悄然入目。
“小道长,奴家近来诸事不顺,劳您给奴家算一卦。”那红衣女子施施然坐下,眉眼间溢满了笑。
陈小果猛一咯噔,脑海里立刻迸出两个字——妖!女!
不过瞬息间他又反应过来了,心下一喜:“云——”
“道长算也不算?”红衣女子打断他的话,问道。
陈小果喜极而泣,答非所问道:“天爷啊,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夕妃慈笑意盈盈地看向他,柔声问道:“道长盼奴家做什么呀?”
“不是……贫道……”陈小果赶忙挪开视线,试图寻找另外的身影。
夕妃慈懒得逗他了,问道:“你家公子在哪儿?”
陈小果立刻指向左侧那条街口:“往前走便是,风来客栈天字房第二间!”
【作者有话说】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云柳之间不会有刀了,甜蜜生活即将来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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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 故人又重逢
◎“一切听从娘子的安排。”◎
柳柒又一次为梦魇所困扰, 醒来时颈侧浮了层细汗。
他盯着帐顶兀自发呆,好半晌才起身下床,喝了一杯热水压下心头的惧意。
屋内的炭炉烧得正旺, 窗户微敞着, 日光透过缝隙洒在柳柒肩头, 给他的月白锦衣镀了一层金芒。
巳正时分, 银霜悉皆消融,满城薄雾也渐渐消散。孟大夫听见房内传来咳嗽声,立刻将熬好的药呈了进来:“公子怎就睡这么一会儿, 可是又做梦了?”
苦涩的药味儿在屋内荡开, 柳柒拧着眉, 淡淡地点了点头。
孟大夫轻叹一声,道, “公子先吃几块糕点垫垫肚罢,这药有些烫, 晾一晾再喝。”
柳柒应了他,又问道:“师父去了何处?”
孟大夫笑道:“棠儿吃了奶不肯入睡, 司先生便带着他出去了。”
孟大夫叮嘱几句后就离去了,柳柒捡两块糕点细细嚼着,而后皱紧眉头将漆黑的苦涩药汁儿一饮而尽。
在客栈住了小半个月,他几乎没有出过这扇门, 止偶尔坐在窗前晒晒太阳, 听着街道上人来人往的喧嚷声, 倒也浅得解闷。
此刻孩子没在身旁, 他甚觉无趣, 便披上斗篷打开了窗, 坐进摇椅里翻阅话本。
“砰砰砰——”
不多时, 门外响起了一阵叩门声,他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说道:“进来。”
门扉轻轻被人推开,继而有脚步声迈入屋内。
冷风吹拂面颊,撩动了兜帽下的鬓发,柳柒将它随手拨开,温声道,“药我已经吃了,孟大夫可还有别的事?”
他惧苦,曾偷偷倒过药,孟大夫担心他故技重施,会时不时盯着些。
身后的脚步声顿在原地,屋内寂静如斯,落针可闻。
柳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来人并非孟大夫,不由警觉起来。他撑着扶柱自摇椅里起身,回头看去时,手中的书本倏然落地。
云时卿玄衣白发,眼底盈满了笑:“柒郎。”
柳柒如置梦境,难以辨别眼前之人是真是假,视线逐渐模糊开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竟发不出半点声音,双腿也如同黏在了地板上,无法动弹。
云时卿朝他走近,解释道,“我以为你会留在扬州,辞官后便离京去寻你了。但叔翁说你和师父来到了楚州,这边正逢战乱,我就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可是人海寻人犹如大海捞针,我又不敢太过招摇,多亏了卫——”
“晚章……”柳柒扑进他的怀里,哽咽地道,“我一直在等你,一直都在。”
云时卿立刻搂住怀中之人,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不过两月未见,柳柒竟瘦脱了相,斗篷下的身体几乎摸不到半点肉。
他用了些力道,小心翼翼把人抱紧,眼眶蓦然发热,不禁落了泪:“柒郎受苦了。”
话说至此,他察觉到柳柒的肚子平坦空荡,伸手摸了摸,颤声问道,“孩、孩子呢?”
“棠儿已经满月,师父带着他出去了。”柳柒抬头,视线凝在那头银发上,眼泪夺眶而出,“你怎么这么傻啊,为何要去跪长阶?我明明给了暗示,你怎就不明白呢……”
云时卿微怔,一边替他擦拭眼泪一边笑问道:“是卫敛告诉你的?”
柳柒没有说话。
云时卿哑声道,“你可知你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刻我有多绝望吗?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的脑中空白虚无,我以为你恨我,恨我欺你瞒你、恨我曾经说过‘逢场作戏’,所以才会借我的手服下毒药,让我抱憾终生,带着痛苦与愧疚活下去。”
柳柒的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不断摇头,嘴里重复道:“我没有恨你,没有恨你。”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云时卿低头亲吻他的眼眸、面颊和嘴唇,每一次触碰都格外温柔。须臾,他又问道,“棠儿不是这个月才出生吗,为何会早产?”
柳柒道:“当初蛊毒复发,我让孟大夫替我施针封住筋脉以防蛊气扩散,后来遭遇海寇追杀强行运功动了胎气,不得已之下便艾灸催产。”
云时卿想起韩瑾秋曾说过的话,孩子出生时蛊虫会撕裂宿主的腹部与胎儿一同破体而出,顿觉心头苦涩,粗粝指腹抚过他的眉梢,哑声问道:“很疼对不对?”
那些苦痛历历在目,柳柒却摇了摇头,一双凤目水润含情,端的惹人怜惜。
云时卿再度拥他入怀,两人久久未言。
临近午时,司不忧带着棠儿返回客栈,云时卿叩拜了他,旋即从师父手中接过熟睡的孩子,尽管动作生疏笨拙,可眼底的温柔却是掩不住的。柳柒耐心地教他如何搂抱孩子,两人凑在一处说个不停,司不忧挪开视线,旋即掩上房门默默离去。
除了朱岩和夕妃慈之外,柳逢也在此行之列,他从扬州带了许多糕点吃食,全是出自柳夫人之手,因天气寒冷之故,大部分都保存得宜,仅有少数变了味儿,可弃之不食。
入夜之后气温骤降,柳柒吃过药便入睡了,云时卿静静陪了他半晌,转而前往司不忧的房间,直到亥时方才折回。
灯花轻轻跳跃,在沉寂的寒夜里炸出一声清脆的油脂响,云时卿在门口伫立良久方才举步来到床前,视线凝在沉睡之人的身上,眼眶逐渐变得红润。
方才师父说了柳柒产子时所遭受的罪,他和棠儿俱都趟过鬼门关,最后能活下来,实属神明庇佑。
云时卿翻开柳柒的行李,皮影、狐狸和木偶全部被完好地保存着,然而其中那只酷肖柳柒的木偶上面却留了几个深深的牙印,正是他生子时所咬。
云时卿强忍酸涩握紧木偶,半晌后适才依依不舍地把它放了回去。
铜炉内的炭火似乎快要燃尽了,温度略降,柳柒于睡梦中拧紧眉梢,轻轻咳嗽了几声。
云时卿立刻往炉中添进几块木炭,旋即脱鞋上床,钻入被中把人搂在怀里。
“晚章。”
他听见柳柒呢喃了一声,立即应道:“嗯,我在。”
柳柒把脸埋进他的颈侧,很快便安静下来。云时卿收紧手臂,轻轻抚摸他瘦削的后背,“吵醒你了?”
柳柒摇了摇头,瓮声道:“你离开之后我就醒了。”
云时卿心头一紧,柔声哄道:“我不走了,你安心睡吧。”
柳柒贪恋他身上的热意,不由环住他的腰,将身体贴得更紧了些:“你去师父那里看棠儿了?”
“嗯。”云时卿道,“师父说他要去执天教给你寻解药,让我们暂且安定下来,柒郎想在何处落脚?”
柳柒道:“离京越远,赵律白就越是找不到我。只不过如此一来,咱们都无法尽孝双亲了。”
云时卿抚摸他的脸,温声道:“叔翁和叔母都希望你能平安活着,我爹娘亦是如此。你若想尽孝,等以后风头过了,咱们再带着棠儿回来便是。”
思索片刻,柳柒抬头看向他,询问道:“我想去塞外,你意下如何?”
云时卿笑道:“柒郎决定就好。”
柳柒很快又皱紧了眉:“只是如今天寒地冻,北边的雪山很难翻越,况且棠儿还小,我怕他承受不了那样的恶劣天气,不如等来年春暖之后再北上罢。”
云时卿低头索要了一个吻:“一切听从娘子的安排。”
柳柒红着脸推开他的脑袋,说道:“那就先在这里落脚,看看城郊是否有合适的空宅,暂且住上几月。”
接下来这几日里,柳逢和朱岩四处奔波看选空宅,几经盘比,最终在南郊挑了一所三进院,待一切都打点妥当之后,云时卿遂携柳柒、司不忧和孟大夫等人前往,如此也算安定下来了。
傍晚,柳柒将新购的几册话本搬去书房,见书桌上摆放着几支画卷,不由好奇走近。
观摩半晌后,他偷偷拆开其中一支,画卷展开时,一道湖色的身影跃然纸上,只见那画中人手握一柄乌木折扇,正静坐在柳树之下。
纵然只有一道背影,柳柒也认出了画上的人是谁。
愣怔几息后,他又将另外几幅画卷展开,其上所画,无一不是他。
云时卿的丹青也曾名动汴京,年少气盛时,他的画几乎成了各路文豪争相效仿的上上之作,更有传言称中书令师旦曾豪掷三百颗东海珍珠换他的一幅牡丹图。
可是自他入狱之后,京中便再无金陵云郎的画作,云时卿的丹青逐渐成了一众文人墨客的饭后谈资。
柳柒抚过画卷,心中不免有些苦涩。
正这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推开,他慌乱地卷起画轴,长袖不慎拂落一支,画卷滚开时,静卧在贵妃榻里的素衣孕夫悄然入目。
云时卿脚步一顿,问道:“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柳柒将画卷拾起,水波不兴地道:“你未敲门便闯了进来,究竟是谁在做贼,一目了然。”
云时卿没想到他会倒打一耙,不由失笑:“好好好,柒郎说我是贼那我就是贼。”
柳柒将画卷整理妥善,旋即抬眸看向他:“你何时画的这些?”
云时卿道:“想不起来了。”
柳柒收回视线,淡漠地道:“哦。”
云时卿勾住他的腰,把人揽入怀中,细声问道:“想知道?”
柳柒冷静地道:“不想。”
云时卿捏了捏他的腰,又问:“当真不想?”
柳柒忍住痒意,坚定地摇头:“不想。”
云时卿笑了笑,没再逗他。
入夜后,柳逢将洗完澡的棠儿送入屋内,柳柒接过孩子,耐心地喂了半碗羊乳。
如今天气愈发寒冷,夜里降霜时柳柒便咳得厉害,云时卿只得将地龙烧至极盛,甚至另备了一只炭炉,确保屋内暖如暮春。
棠儿吃完奶后开始打嗝,柳柒忙将他竖抱在怀,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我来吧,你去泡个药浴,热汤已经备好。”云时卿接过孩子,说道。
柳柒点点头,叮嘱几句后遂前往浴房了。
产子的亏空难以弥补,孟大夫想尽了办法替他调理身子,药浴便是其中之一。
泡完药浴,他又用浸了凝露的热水冲洗身子,回到屋内时,云时卿正在往炭炉里增添银丝炭。
屋内热意腾腾,即使只穿一件中单也不觉寒冷。柳柒道:“已经够暖了,别再加了。”
云时卿又往炉中加入两块炭:“马上就好。”
柳柒来到床前,见榻上空荡荡的,便问道:“棠儿呢?”
云时卿道:“给师父了。”
柳柒蹙眉:“这些日子都是我们在带,你叨扰师父做甚?”
云时卿道:“止叨扰一晚,明天便把棠儿接回来。”
默了默,柳柒来到他身旁,不由分说地将炭盒拿走:“别再加了,已经很热了。”
“好,不加了。”云时卿放下铁钳,旋即将他打横抱起,缓步走向床沿,“师父说你体内余毒未消,今晚便给你疏解了罢。”
【作者有话说】
虐了太久,已经不太会写这种日常了qaq有点卡文,抱歉呜呜呜给大家发个红包补偿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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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16 恶贼行恶事
◎“娘子做错了事,当然得受罚”◎
夜里又降了霜。
水汽被寒意吸饱, 尽数凝了下来,落在青石小径里、草木枯枝上、以及微敞着的窗叶边缘。
银丝炭燃起的热意止不住地泄了出来,融入清寒月色中, 转瞬不见。
莹白的趾头露在榻沿, 蜷紧时让帐幔也跟着晃了晃。柳柒仰起脖颈, 顺从地承接着男人的吻, 一双纤白手臂虚虚攀住他的肩,渗在皮肤上的热汗里隐隐有股子梅的香气。
云时卿的银发如软绸般垂在柳柒的颈窝里,他却不觉得痒, 反而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张着唇, 探出舌,与他濡在了一处。
自打产子之后柳柒的身体就变得羸弱不堪, 他体内的余毒虽不再像以前那样催生出欲念,可镇日的疲倦滋扰却并没有让他好过多少。
两人重逢以来便一直克己复礼, 云时卿顾念着柳柒的身体,即使夜里有过缠绵, 但都没有做到最后。
今天晚上,他们都非常需要彼此。
寝衣被褪了去,云时卿依依不舍地松开他的唇,细碎的吻沿着颈侧一路延展, 爱怜地拂过每一寸柔腻。
柳柒轻轻捧着男人的脑袋, 指尖悉皆陷进发间, 连手背骨线都凸了出来, 可他却使不出半分力气, 仿佛只是徒劳地抓着, 不让人离去。
如今已经没有蛊虫作祟了, 然而身体的情动竟不减分毫,柳柒开口唤道:“晚章……”
云时卿抬头看向他,眼底浸满了欲念:“嗯?”
嗓音沙沙哑哑的,听得柳柒心猿意马。他用指腹摩着那双泛着水光的唇,耳根不自禁地发热:“无事。”
云时卿用指尖衔起一粒绯色的梅朵,轻轻地、恶劣地碾了一碾。
“你!”柳柒倏然瞪大双目,用毫无威慑力的语调低声斥道,“放手!”
云时卿并未听从他的命令,目光沉沉地凝来,一壁轻碾一壁问道:“棠儿可有吃过这个?”
柳柒耳根红得滴血,又羞又恼地骂了他一句:“混账,我是男人,怎会有……怎会有喂哺孩子的东西。”
云时卿的眼底似乎闪过一抹疑惑:“没有吗?我尝尝看。”
未等柳柒反应过来,他便俯身低头,将那颗不曾绽放过的梅骨朵儿衔进嘴里了。
从前两人厮混之时他也曾这样做过,但那时柳柒尚未产子,更没有想过要亲自哺喂棠儿,谁料云时卿竟以孩子的姿态趴在他胸口处,将棠儿未做过的事全都补了回来。
他的舌颇有力道,卷动之时能清晰地察觉出梅粒在颤。
柳柒半推半就地握住他的双臂,嗓音里如同浸了蜜:“你别太过分了。”
云时卿没理会他的推拒,止抬着眼看向他,很快便合上了齿关,用一股足以让人讨饶的劲儿啃食着。
以往云时卿犯浑时,柳柒总忍不住抬腿去踹他,久而久之他便有了防备,早将他的双膝牢牢压了下去。
如此一来,柳柒就只能挣扎反抗。
可越是反抗,帐中的温度就越是浓热,伏于其上的精壮身躯也渐渐渗出了一层薄汗。
云时卿左咬右碾,不断交替更换,几番折弄下来,平整之处竟微微泛了红,隆着精巧而又漂亮的弧度。
雪堆之上红梅怒放,娇妍的花朵刚淋了雨,潋滟不可方物。
甫一瞧去,倒真像是哺育过婴孩,还残留着蜜。
铜炉里的银丝炭烧得极旺,寝室内的温度堪比初夏,柳柒被满帐的热气蒸得面红耳赤,几处关节也泛着荷色,煞是好看。
云时卿缓缓坐直了身子,垂眸看向陷在锦被里的人,那双含情目迷离地望过来,比话本里的狐妖还要勾魂。
柳柒曲腿,用趾头刮了刮他的腰:“停下来做甚?”
云时卿一把握住他的脚腕,目光却落在了他腹部的疤痕上,指尖轻触而去,满目皆是怜惜。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道疤了,可云时卿仍止不住地心疼。
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柒郎生子之时没有熬过去……
柳柒的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他勾住眼前之人的手臂撑起身,坐进他的怀里:“一切都过去了,别看,也别想。”
云时卿的眼底有藏不住的苦涩,早已将方才的欲念驱逐殆尽。
柳柒不忍他这般,便抬起身,而后扶着他艰难地坐了回去。
云时卿整个被包裹着,眸光倏然一沉。
“晚章,”柳柒的声音略有些不稳,指尖握着一缕如锻的银发,“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我也、我也心疼你啊。”
云时卿喉结滚动,极力咽下那些苦涩,低头吻了吻他的唇,柔声说道:“不想了,我们都不想了。夫君来疼你。”
柳柒把脸埋进他的颈侧,瓮声回应着:“嗯,你疼疼我。”
怀中人甚是瘦削,早已不复曾经的健壮,云时卿的每一下都格外克制,仿佛稍有不慎便会将他的骨头颠碎。
昆山玉碎蛊的残毒不在于情动,而在减寿,它会日日夜夜地摧残宿主的身体,令其倦怠。
饶是如此,柳柒仍然答应了云时卿的“疏解”请求,与他在这一方静谧的天地里殢雨尤云、衾裯筹欢。
不知过了多久,帐幔被掀开了,云时卿托着柳柒的双膝把人抱在怀中,踩着羊绒地毡来到桌前。
身体悬空时,着力点便只有那处了,柳柒胆战心惊地抱紧他,颤声问道:“你要做什——”
许是走动时撞到了内里的何物,柳柒倏地一口咬在他的肩上,竭力止住了话头。
云时卿淡淡一笑,将他轻放在桌案上,欺身要了一个吻:“久未与柒郎恩爱,我都不知哪处能教你爽利了。”
眼前之人的凤目湿漉漉的,唇也紧抿着,仿佛在极力忍耐什么。
云时卿故意将自己撤离,吊胃口似的哄道,“柒郎,我想听见你的声音,像以前那样叫喊出来罢。”
柳柒下意识地贴上这作恶之人,将属于自己的物什重新要了回去,对这番话倒是充耳不闻。
云时卿虽然欢喜他的主动,但却是铁了心要做弄他,便掐着他的腰又往后撤了寸许。
空寂之感浸透骨髓,柳柒不满地看向自己的师兄,眸中漾着水光,犹如一只囚困在金笼中的雀儿,虽可怜,却甚为漂亮。
云时卿的手臂上青筋虬结,狰狞醒目,到底还是他先败下阵来,轻叹一声后复又埋了进去。
忽然间,撑坐在桌沿上的人情难自抑落了泪,连青白的趾头都蜷了起来,腹部的伤口亦在颤个不停,招人疼惜。
“是这里吗?”云时卿成心问道,“柒郎的欢喜之处可是在这里?”
柳柒不复往日那般恼怒,罕见地没有开口骂他,只咬着牙不肯出声。
他不搭理人,云时卿索性放肆起来,身下的黄梨木桌案不堪重负,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声响,甚至连桌脚都移了位。
这张桌子上摆放有笔墨纸砚,他们刚搬进来没两日,尚未使用过这些物什。云时卿心念一动,缓缓停了下来,看向柳柒道:“柒郎,我教你作画吧。”
柳柒此刻连指尖都是软的,毫无心思附庸风雅,遂摇了摇头:“我累了,送我去榻上歇息。”
云时卿从自己胸口抹下一把稠白,笑道:“柒郎的身子骨确实弱了不少,止这样就出了两次。”
柳柒睨他一眼,说道:“知道我身子弱还瞎折腾?”
“行,不折腾了,我们来画画。”说罢,云时卿把他翻了个面儿,而后抱着他坐到椅子上,将蘸了墨的笔塞进柳柒手中,温声道,“握好。”
柳柒鬼使神差地听从了他的话,然而握住笔毫的手竟虚软无力,轻轻发着抖。
云时卿赶忙包裹住他,旋即展开一张宣纸,用镇纸仔细压结实:“柒郎想画什么?”
蘸墨铺纸的动作太过粗鲁,一起一落间,柳柒几乎又小死了一回。
甫一张嘴,声音就变了调,全然不知该从何应答。
他的语调细细碎碎,尽是些讨饶的词儿。
反观身后那人却一点儿也没闲着,他握着柳柒的手正正经经在纸上落了一笔。
墨汁氲开,笔毫拉出了一截柔润的线条。
他耐心地教导柳柒作画,嘴里吩咐道,“再重些。”
柳柒耳根一软,手腕用了力,将墨迹重重地拉开。
云时卿在他臀上掴了一掌,“不是这样的。”
柳柒吃痛,赌气似的扔下笔:“云晚章,你又打我!”
云时卿立刻哄道:“娘子做错了事,当然得受罚。听话,再重些。”
说罢用指腹敲了敲他的腰,柳柒虽然会意,却没有如他所愿。
云时卿无奈一笑,便主动加重了气力,旋即拉过他发颤的手继续方才之事,“作画时要心神合一,万不可走神分心,柒郎若是做得不对,为夫又要惩罚你了。”
话音落,云时卿取下一支干净的紫毫,用绒毛轻轻扫过那粒梅朵,“柒郎想受罚吗?”
柳柒被颠得说不出话,只能张着嘴大口吐气,连唇角溢出了银线也未可知。
他的心神完全走偏,宣纸上的墨迹歪歪扭扭,毫无美感可言。
云时卿没有得到回答,便用笔毫划下雪肤,亦步亦趋地探去,须臾后精准地停在了柳柒的宝物之上。
他并非故意作恶,可那孔缝却主动把紫毫咬了进去。
柳柒猝然倒在云时卿怀中,按住他的手央求道:“不行!我的身体……”
“嗯,我知道。”云时卿到底是顾及着这副瘦弱的身躯,止吓了吓他便没再继续作恶了,遂将沾了水的干净紫毫仍在一旁,搂着他专心作画。
夜已深,窗外的竹林里白霜尽染。
铜炉内的炭火渐渐熄灭,寒意也渗了进来。
一番风雨尽,云时卿从柳柒手里取走画笔,将他抱回榻上。
起身的那一瞬,柳柒余光瞥向桌台,竟见那画纸上的人不着寸缕,正敞着膝坐在桌沿,眉宇间盈着勾魂摄魄的温柔。
两颗红梅坠在微隆的雪堆之上,煞是糜丽。
只需一眼,便能让人面红耳赤。
柳柒疲软地躺进被褥里,云时卿撤离时,他仿佛还在依依不舍地挽留。
云时卿低头瞧了瞧,说道:“柒郎仔细养着身子,我下次再疼你。”
柳柒扭过脸不去看他。
云时卿淡淡一笑,旋即并拢手指,轻轻按在他的小腹处。
很快便有物什溢了出来。
柳柒不禁踹了云时卿一脚,后者顺势把脚腕拉开,揶揄道:“柒郎想留着?”
柳柒羞恼地道:“不想!”
云时卿再次按了按,说道:“那就生出来,否则又该怀孩子了。”
柳柒被那句“生出来”激得面红耳热,却已经没力气再去踹他,遂低声斥道:“你真是个淫-欲满身的恶贼。”
云时卿道:“柒郎已经跟了我,即便我是恶贼,你也得安心做我的贼娘子,赖不掉了。”
柳柒没有接话,待他替自己清理干净后才小声嘟囔道:“我没想赖。”
【作者有话说】
又是很普通的一章,评论区不要出现什么哦
117 恩爱两不疑
◎“我这是第二次成亲,你会不会介意?”◎
腊月的第一天, 天降瑞雪,不过半日的光景山野就覆了白,银装素裹, 煞是好看。
这样的雪天最是清寒, 柳柒吃过药便留在了房里, 怀揣一只暖炉, 静坐在窗前观雪。
不多时,云时卿抱着孩子走将进来,他听见动静回了头, 问道:“棠儿吃奶了?”
襁褓里的婴儿哼哼唧唧, 似是在回应他的话, 云时卿道:“刚吃。他今天有点闹肚子,许是受了凉。”
柳柒闻言赶忙放下手炉, 起身从他怀中接过孩子,双眉颦蹙, 神色担忧。
“孟大夫给他做过推拿,颇有成效, 已经好多了。”云时卿揽住他的腰,温声道,“柒郎别担心。”
柳柒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棠儿是因蛊虫而孕,体质本就比寻常孩子要弱, 再加之早产……我真的很害怕他出现任何毛病。”
棠儿虽然已有两个月了, 但是婴孩的视线比不得大人这般清透, 看人时甚为模糊。但他能辨别声音, 听见柳柒说话便咧开了嘴, 欢喜地笑着, 仿佛是在宽慰他。
云时卿道:“孟大夫说这孩子硬朗得很, 你别太过忧心,否则积郁成疾,于你不利。”
正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打闹声,柳柒循声抬眸,不待开口,云时卿便拉着他的手往外走去,“朱岩他们在院里玩雪,你也去看一看罢。”
父子三人一齐来到院内,见陈小果正用铁锹铲了一坨雪追着朱岩砸去,朱岩在院中左奔右跑,挨了不少打。
最后被逼急了,他也抄起个物什,舀一瓢积雪回泼了去。
夕妃慈倚在檐柱上朗声道:“小道长,你可别手下留情啊,朱岩这人坏着哩~”
柳逢跟在柳柒身旁多年,也染了些文儒的气息,此刻只在一旁看着,并未加入,饶是夕妃慈屡次相邀,他也以“手太凉不便照顾小少爷”为由推了去。
陈小果忿忿地道:“确实是坏!刚刚趁贫道没有防备,他竟往贫道的领子里塞雪!”
夕妃慈吃吃地笑:“那你也塞回去呗,修道之人岂能受这委屈。”
院里雪来雪往,他们玩闹时用了些功力,便显得这雪势尤为盛大。
柳柒的鬓发被裹了雪片的风撩动着,云时卿抬手拉上他的兜帽,转而去握他的手,竟觉有些凉:“柒郎,我们回屋去吧。”
“嗯。”柳柒受凉之后就要咳嗽,他刚吃过药,不能白受罪,遂抱着棠儿折回寝室。
“对了,我有一事忘了告诉你,”云时卿关上房门,转身朝他们父子走来,“我离京之前,韩瑾秋也辞官了。”
柳柒问道:“为何?”
云时卿道:“韩瑾秋当年离开执天教时自断四肢筋脉,后来利用蛊虫重续,虽然不再是废人,可蛊虫阴毒,啃噬心脉,如今已到反噬的日子,恐将命不久矣。沐扶霜把他带回了乌蒙部,也不知能否救回来。”
天下阴蛊多半出自执天教,尽管功效各异,但最终都只有一个结果——损人寿数。
韩瑾秋不愿半生残废,就用了这个阴毒的法子重续筋脉,如今正值不惑之年,却已是油尽灯枯。
柳柒与他的交情不算太深,但他到底还是帮过自己,心里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扼腕。
静默半晌,他问道:“如今朝中官员大换水,你我都离开了,谁掌相印?”
云时卿在他身旁坐下,凑近了去逗棠儿:“既然已经离开了,就别再去想那些事,咱们一家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等开春后就北上去塞外,从此避尘嚣,远纷扰,说不定咱们棠儿以后还能取个草原姑娘做娘子。”
柳柒轻轻推了他一把:“孩子还未断奶,你就记挂着他的婚事了。”
云时卿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为咱们的儿子多考虑考虑不是应该的吗?”
柳柒垂下眼帘,没有接他的话。
云时卿挑起他的下颚,问道,“怎么不开心?”
柳柒拂开他的手,淡淡地道:“没有。”
云时卿顿了顿,忽而一笑:“柒郎莫非在怨我没有考虑咱们自己的婚事?”
柳柒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耳廓泛着粉意:“别乱讲,我何时有过这样的念头?再说了,我们以前在丹巴城就拜过……”
话未说完他就闭了嘴。
云时卿笑意渐浓:“柒郎以前可不承认我们成过亲,说那是做戏,不当真的。”
柳柒冷着脸回了他一嘴:“你也说过咱们之间只是逢场作戏,也是假的。”
云时卿压低眉梢,没好气地道:“这四个字你要记一辈子是不是?那你两次骗我亲手喂你喝药,这事又怎么说?我是不是也该找你算算账?”
柳柒道:“凡事有因有果,是你厌我在先,我自然要撇清关系。”
云时卿正要驳他,冷不丁想起金恩寺里那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顿时将气焰压下,温声道:“好好好,是我不对,我不该一时口快说那些话,娘子大人有大量,以后就莫要再计较了。”
柳柒神色稍霁,但仍不愿意搭理他。
棠儿听不懂大人的话,便默默蹬着小腿,偶尔也会咿呀一声吸引父亲们的注意。
少顷,云时卿又道,“不如让陈道长择个吉日,我们把婚事办了罢。”
柳柒小声说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何必再麻烦。”
云时卿道:“当初咱俩是以齐莲和卓鸣的身份拜的天地,确实不能做数。更何况婚姻乃人生大事,再麻烦也不能省,你若嫌累那就从简,止拜一拜师父,旁的都省略了去。”
柳柒的亲生父母虽然早已故去,但柳笏夫妻养了他二十七载,将他视为己出,倘若真要办婚事,这高堂之坐理应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当然,云时卿的父母也不例外。
扬州与楚州离得不算太远,柳柒暗中寄了一封家书前往扬州,把此事详尽告知,不消三天便收到了杨氏的回信,言其定会如期而至。
陈小果择选的黄道吉日正是小年这天,婚事虽然从简,但整所宅院内的红绸喜烛和贴花等却是不能少的,柳逢和朱岩等人忙活了整整两日,总算布置妥善。
腊月廿一这日,柳柒贪睡没能早起,直到巳正时分云时卿才拉开床帐,俯身在他耳畔说道:“柒郎,该起床了。”
柳柒睁不开眼,轻声哼了哼。
云时卿把手挤进被窝去挠他腰侧的痒肉,柳柒受不住,一边笑一边说道:“住手,别挠。”
“你爹娘快到了,莫再贪睡。”云时卿把他从被褥里拉起来,取了衣物仔细穿上,“若是困乏,用过午膳再补觉也不迟。”
昨天晚上,他们又荒唐了小半宿。
因柳柒畏寒,一到夜里手脚总是冰凉的,云时卿每晚都要给他捂热了才能入睡。
但多数时候捂着捂着就不安分起来,那只布有薄茧的手伸进裤管轻轻地摩他的腿腹,柳柒自是经不住这样的弄,不多会儿两人就滚在一起了。
云时卿极其重欲,但是念在柳柒如今的身子骨弱,他没敢下狠劲儿,只玩一两个时辰就作罢了。
而每次荒唐过后柳柒就起不来,总要赖到日上三竿才肯离开被褥。
今日天气晴好,司不忧陪着棠儿在院中晒太阳,他手里握着一只拨浪鼓,咚咚的声响逗得摇篮里的孩子咯咯发笑。
柳柒吃完米粥又喝了一碗药,旋即来到院中,正要逗一逗棠儿,就见柳逢急匆匆跑来,眉宇间挂着笑:“公子,老爷和夫人来了!”
柳柒赶忙抱起棠儿,和云时卿快步迎了出去。
柳笏身为一州知府,自是不能随意走动,他这几日以身体不适为由休养在家,并将府衙政务交给了手底下的心腹代为处理,而后就与杨氏偷偷来到了楚州。
当初柳笏带着棺椁回扬州时,赵律白特意派了皇城司的护卫同往,下葬之前开过棺,确认棺中之人是柳柒无误方才入葬。
赵律白或许对柳柒的死存有质疑,亦或是担心柳笏说出先太子之事,便派了人在暗中监视柳笏的一举一动,所以柳笏和杨氏此番出行时都刻意乔装过,粗衣布服着身,俨然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夫妻。
一家人再次相见,不等柳柒行礼问安,杨氏便泪眼汪汪地扑了过去。柳笏一把将人拉住,轻咳了几声。
柳柒疑惑地看向他夫妻二人:“父亲、母亲,怎么了?”
杨氏擦掉泪,向他福身揖礼:“民妇见过太子殿下。”
柳柒倒吸一口凉气,一手搂着棠儿一手将她扶起,对柳笏道:“爹,您这是做什么?柳柒早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死了,更别提当年的太子。您二老对砚书恩重如山,是砚书的亲生父母,怎能如此见外?”
柳笏愣了愣,而后笑道:“是为父欠考虑了。”
云时卿立刻出来打圆场:“外面冷,叔翁叔母快些进屋去罢。”
几人转身往院内走去,杨氏从柳柒手里接过孩子,笑盈盈地逗弄着:“棠儿,我是祖母,我是祖母呀。”
柳笏笑道:“孩子尚小,认不得你。”
杨氏用手肘碰了碰他,提醒道:“给孩子的礼物呢?”
柳笏迅速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将其递交给柳柒:“这是你娘托人给孩子打的长命锁,本该满月就送给棠儿的,奈何海寇做乱,我们无法离开扬州。虽然迟了些,总归是你母亲的心意。”
柳柒接过锦盒,微笑道:“谢谢母亲。”
众人来到花厅内吃茶叙阔,用过午膳后,杨氏便把携带而来的两套喜服交给柳柒和云时卿,叮嘱几句后眼眶便开始湿润,语调甚是哽咽:“此前你师父来信,说你产子之时遭了大罪,如今的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本以为不会太严重,可今日一见,你竟瘦成这副模样了……喜服是按照你从前的体量裁制的,定有些不合体,你且穿上试一试,趁着还有两天日子,为娘给你改一改。”
柳柒宽慰道:“母亲别担心,儿现在已经好多了,等开春了再养一养,定能恢复过来。”
杨氏抹掉泪,又看向一旁的白发青年,心底更为苦涩了,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柳笏走近,一边替妻子拭泪一边说道:“咱们一家好不容易才相聚,当高兴才是。棠儿还在外面呢,咱们去陪陪孩子罢。”
夫妻二人离开后,柳柒和云时卿也抱着喜服回到了寝室,这两套喜服是杨氏亲手裁制,但由于时间过于紧迫,喜服上的绣纹便只能交给布行的绣娘来做。
云时卿替柳柒更换了喜服,果如杨氏所言,他如今的身子骨撑不起这套衣服,稍显宽大,可柳柒又不愿让杨氏再受累,便又添了几件内衬,继而系紧腰封,如此一来倒是比方才略微合体,可免于修改。
云时卿握着那截柔韧纤瘦的腰,说道:“柒郎真好看。”
柳柒心念一动,不禁调侃道:“我这是第二次成亲,你会不会介意?”
“这么巧,我也是第二次娶妻。”云时卿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问道,“你上一任夫君待你不好吗,为何不与他白头到老?”
柳柒来了兴致,顺着他的话说道:“他不喜欢我,他说我们之间只是逢场作戏,我自是知趣,便与他和离了。”
云时卿蹙紧眉,骂道:“那他可真是个畜生。”
柳柒微怔,轻轻搂住他的脖子,柔声说道:“你待我好就够了,从前的那些都不重要,我不会再提了。”
云时卿低头亲吻他,声音从交濡的唇缝里漏出:“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柒郎,忘掉那个曾让你伤心的人吧。”
柳柒咬了咬他的唇,轻声应道:“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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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 共结连理枝
◎“该叫什么?”◎
腊月廿二, 云时卿的父母也从金陵赶了过来。
自打见到云时卿一夜白头的模样后,他的母亲顾氏终日以泪洗面,整个人憔悴不已, 直到确认他和柳柒以及棠儿都安定下来, 才又有了几分活气。
云时卿和柳柒原想请洛先生来楚州吃杯喜酒, 然而洛先生远居洛阳, 且他年事已高,身体也染了病,即便真要过来, 恐怕也会错过喜日, 便止书信一封, 聊表敬意。
夜里下了雪,甚是清寒。
云时卿往铜炉里添了足够多的炭, 确保柳柒不会受冻。
床帐内隐隐透出几声闷咳,云时卿放下炭夹走将过去, 把手探入被褥里,那双脚果真冷如坚冰。
“你刚洗完澡, 怎这般凉?”云时卿赶忙挤进被中,将柳柒的双脚抱在怀中轻轻揉搓着。
“我……咳咳……”甫一张嘴便止不住地咳嗽起来,柳柒缓了缓,笑道, “我没事。”
云时卿蹙眉:“你又偷偷把药倒掉了?”
柳柒道:“没有, 我都喝了, 一滴不剩。”
他只倒过一次药, 却仿佛失了信, 以至于人人都要防着他。
云时卿道:“既是吃了药, 怎还咳得这么厉害?”
柳柒道:“许是药效不够, 又该加重药量了罢。”
孟大夫给他吃的药通常只能管大半个月,药效一旦减弱,便很难止住咳,就得酌情加重药量。
柳柒惧苦,现在熬的药一碗塞一碗的浓,有时候只闻着那个味儿便教他止不住地干呕。
云时卿沉默下来,手上的力道时轻时重,似在走神。
他记得现在这帖药刚换了不足半个月,药效怎就减弱了呢?
柳柒轻轻缩回脚,说道:“不冷了,快些睡吧,明日得早起。”
云时卿抓住那双冷冰冰的脚重新塞进寝衣下,用自己的身体给予他温暖:“捂热了再睡,否则你夜里会难受的。”
柳柒时断时续地咳嗽着,的确有些不舒服,只好乖乖把脚贴上他的腹部,汲取热意。
屋内温暖如春,柳柒很快便有了睡意,待到双脚被捂热时,他已经彻底入眠。
云时卿小心翼翼地在柳柒身侧躺下,熟睡之人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气息,下意识往他怀里钻来。
这是重逢后养出来的习惯,柳柒贪恋他的温度,几乎整晚都要缩在他的怀里方能安稳入睡,也正因为此,柳柒的梦魇逐渐消失,夜里能睡踏实了。
云时卿把人搂紧,心头虽浸泡着蜜,却也有几分酸涩填充其内。
如果没有当年那件事……他们之间何至于此?柳柒也不必受苦,日渐羸弱。
若能重来一次,他定不会与柒郎赌气比试文章才华,更不会进京入仕,分道扬镳。
可是人生没有重来。
错过的便永远错过了。
翌日晨间,天将露白,云时卿早起更衣,将柳柒昨夜的情况告知给孟大夫,孟大夫道家里的药材不够加重药量,得等大婚之后再去城里采买。
用过早膳,杨氏和顾氏陪棠儿顽耍一阵后就将孩子交给两位祖父了,旋即来到后院,替这对新人梳头。
云时卿和柳柒之间不存在谁嫁谁娶一说,所有的繁复婚嫁习俗都省略了去,只挑最重要的来做。
母亲为新人梳头,便是赐祝福,愿新人能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可顾氏看着自己儿子的满头白发,那句“白头到老”如同卡在了喉间,说出口时竟莫名有些艰涩——
一个未老先白头,一个身体羸弱、寿数大减。
人生短短几十载,柳柒所剩的光景不过十余年,这样的“白头到老”,于他们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云时卿抬眸看向铜镜,见顾氏双目泛红,不由笑道:“母亲是把我当女儿嫁出去了吗,竟这般不舍。”
顾氏忍不住敲了敲他的后脑勺,又哭又笑地道:“臭小子,你要真是个丫头,娘反倒省心了。”
柳柒气色欠佳,唇也淡淡的,杨氏便给他施了一层胭脂和口脂,如此一来倒也改善了不少。
今天乃大喜之日,杨氏不愿把心底的苦涩展露出来,遂笑了笑,说道:“你二人今后要互相扶持,凡事有商有量,莫再生了嫌隙。”
云时卿接过话应道:“叔母放心,小侄定不会辜负砚书。”
顾氏轻轻戳他的肩,提醒道:“该叫什么?”
云时卿一怔,旋即起身对杨氏拱手揖礼:“娘。”
屋内顿时有笑声漫开,柳柒面颊燥热,也对顾氏揖礼道:“母亲。”
两人更衣梳发之后便在房中静候着,直到正午吉时将至,他二人方才往前厅走去。
昨晚的雪下了一整夜,满园银白,甚是雅洁。
两道朱红身影自廊下走过,被四周的积雪称得格外清俊。外头寒意大,柳柒只吃了几口冷气便忍不住咳嗽起来,肺腑里一阵阵地泛着疼。
“怎么又咳起来了?”云时卿握住他微凉的手,不禁担忧道,“时候尚早,先去偏厅把药吃了罢。”
乍一听见“药”字,柳柒就拧紧了眉,但他不想在这样的喜庆日子里闹出些不愉快,便听了云时卿的话,点头道:“好。”
他吃药之后总要嚼几粒果干蜜饯才能压下嘴里的苦涩气,久而久之的,云时卿就养成了随身携带蜜饯的习惯,待柳柒喝完药便往他嘴里塞一颗,能瞬间让那双紧巴巴的眉头舒展开来。
吃完药来到前厅,众人早已在此等候多时。棠儿今日穿了一身绯色小袄,头顶的绒帽也透着喜色,煞是可爱。
柳柒侧眸瞧去,见孩子手里握着一根红绳,他正好奇,便听司不忧道:“吉时已到,新人行礼。一拜天地——”
两人一齐转身,向厅门外的广袤天地拜了去。
柳柒乃赵室皇嗣,太-祖是天,仁德皇后是地,这第一礼也算是对他们的祭拜。
“二拜高堂——”
他们面向彼此的父母,躬身一拜。
“夫妻对拜——”
柳柒刚迈开步子,忽觉肺部紧缩了一瞬,他攥紧手指,不露声色地压下喉间的那股不适,没让自己咳出来。
云时卿满目皆是情,柳柒与他四目相接,不禁回想起当初在丹巴城的那场婚礼。
以前云时卿总拿那场异族婚礼说事,直言他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柳柒只当他还记恨着当年的事,便借此折辱自己,因此从不敢当真,也没有当过真。
而现在,他们真的做了夫妻,有名有实、冠以彼姓,相濡以沫,共携白首。
从此不再争锋相对,亦不再彼此揣测。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柳柒拱手与眼前之人相拜,胸腔内的一颗心脏剧烈震颤着,自少时就积攒的那些爱意,终于在今日开了花,也结了果。
“礼成——”司不忧一声朗喝,堂内顿时喧沸起来。夕妃慈抱着棠儿走近,取下他手里的红绳系在云时卿和柳柒的手腕上,并仔细打了个结,“这是棠儿赠予的祝福,愿你们永结同心,鱼水不离!”
陈小果催促道:“还未喝合卺酒呢,赶快送入洞房,让咱们闹上一闹!”
夕妃慈笑道:“你一个出家人,怎好意思去闹洞房?”
陈小果挺胸道:“出家人怎么了?出家人闹洞房又不触犯天规!”
夕妃慈轻啧一声,说道:“那就走吧。”
那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自然没去凑这个热闹,他们在厅中吃着热茶浅浅叙旧,由着这群年轻人去折腾。
来到新房后,柳逢立刻将事先备好的东西一一呈上来,除了两杯系有红线的合卺酒之外,还有众多闹洞房的物什。柳柒笑问道:“不是说婚事从简吗,你怎弄来这么多东西?”
柳逢正色道:“婚事的确从简了,但闹洞房却是必不可少的。属下听说新婚当日洞房闹得越厉害,夫妻的感情就越和睦。”
朱岩瞥了他一眼,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陈小果道:“哎呀甭管从哪儿听来的,咱们直接闹就是了!”
闹洞房图的便是热闹和喜庆,有人带头起哄,气氛骤然攀升。
柳柒和云时卿喝完合卺酒后,这洞房就算闹开了,夕妃慈抱着棠儿坐在一旁看热闹,偶尔替他们出出主意,倒也乐得其中。
屋内的炭火哔剥燃烧着,热意不断地往外涌。众人闹腾许久,渐渐都出了汗,虽然还未尽兴,但因顾念着柳柒的身体,便及时适可而止。
陈小果等人相继离去,新房里很快便安静下来。
许是方才闹了太久,柳柒的肺腑里隐隐有股子窒闷感,喉管里仿佛堵了一口气,亟需宣泄出来。
他斟一杯热水饮下,可是这样的不适感并未减少,静默几息后遂从床上抓一把桂圆干剥了吃下。
云时卿关上房门折回内室,见他正坐在床沿剥着干桂圆,温声问道:“柒郎饿了?”
柳柒摇头道:“不饿,只是突然很想吃。”
云时卿剥了几颗喂给他,又问道:“今日这婚礼着实简便了些,柒郎是否觉得委屈?”
柳柒笑了笑,不答反问:“云少爷觉得委屈吗?”
云时卿也笑道:“不委屈。”
柳柒吃着他塞进嘴里的桂圆肉,没再接话。
然而嘴里的果干还未来得及咽下,堵在喉咙里的那口气忽然就涌了出来,柳柒忍不住掩嘴咳嗽,肺里一阵阵地发紧发疼。
云时卿轻轻拍他的背,眼底满是忧色:“我去叫孟大夫过来。”
“不用——”柳柒以袖掩嘴,制止道,“先别去,给我倒杯热水罢。”
云时卿立刻倒一杯热水呈给他,重新坐回床沿时,隐隐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柒郎,”云时卿扣住他的手,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柳柒饮下几口热水,微笑道:“只是咳嗽而已,老毛病了。”
云时卿目光沉沉地盯着他,须臾扒开他的袖口,见他掌心里揪着一张手绢,当即抢夺过来,抖开了一瞧,里面竟藏有血迹。
“这是什么?”云时卿问道。
柳柒握紧水杯,没有接话。
云时卿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你、你咳血了?”
“没有。”柳柒解释道,“方才吃桂圆吃得急不慎咬破了舌头,故而流了点血,并无大碍的,你别大惊小怪。”
云时卿下颌绷紧,眼眶骤然泛红。
他迅速起身往外走去,柳柒见状忙拉住他的手臂,低声恳求道,“爹娘他们明日便要回去了,你别让大家担心,我没事,我真的没事。晚章……求求你,不要告诉他们。”
云时卿闭了闭眼,胸口胀痛不已。
半晌后,他转身将柳柒拥入怀中,眼眶蓦地一热:“今天可是我们的大喜之日啊,为何……为何会这样?”
柳柒抱住他的腰,笑着宽慰道:“我没事,等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这两天状态非常差,所以更晚了些TUT我尽快调整过来,日更不会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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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 守岁慕长生
◎“那就辛苦夫君了。”◎
过完小年, 除夕也近了。
婚礼结束后,双方父母相继离去,他们不能在这里待太久, 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和麻烦。
柳柒的咳疾再度加重, 每日嗜睡之症也愈来愈明显, 孟大夫试着重新给他配了一帖药, 可是效果并不显著,只能镇一镇咳,却无法改善嗜睡的状况。
昆山玉碎蛊的余毒不消, 他就只能这般浑浑噩噩地生活着。
再有两日就是除夕, 柳逢和朱岩去城里置办了年货, 顺道将残留着新婚喜气的宅子又装点一番,增添了些年味。
晨间, 柳柒睡得正熟时,察觉到身旁有轻微的动静, 他睁开眼一瞧,棠儿正趴在枕边抬头望着他, 见他醒来,便咧开嘴欢喜地笑。
今天整好是棠儿满三个月,他的眉眼已长开,愈发漂亮了, 一双乌黑眸子像极了柳柒, 偶尔皱一皱淡眉, 却又神似他的另一位父亲。
心底的柔软顿时被触动了, 柳柒侧过身去逗孩子, 棠儿对他笑了几下就突然变了脸, 开始哭闹起来。
“棠儿不哭, 爹爹这就给你喂奶。”柳柒赶忙起身披上外袍,将孩子抱了起来。
正这时,云时卿捧着一碗羊乳走将进来,继而从他手里接过哭闹的孩子,温声哄了哄。
柳柒坐在一旁默默看着他们父子,云时卿似是有所察觉,不由抬眸,笑问道:“怎么了?”
柳柒挪开视线,不露声色地道:“没事。”
棠儿学会了用荻管吸食羊乳,一双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捧着碗,颇有几分护食的姿态。
一碗羊乳很快就见了底,待吃饱喝足后,柳柒正要接过孩子拍嗝,云时卿放下碗道:“我来就好,你快些把衣服穿上,莫要受了凉。师父熬了你最爱的冬笋鸡丝粥,去尝尝罢。”
吃了饭便意味着要喝药,柳柒下意识拧紧了眉。
许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云时卿柔声道:“前些日子你说荨草斋的蜜酿云片和糯团糕口味极好,我试着仿做了一回,味道尚可,等吃过早膳我便做给你吃。”
柳柒展颜,点头道:“好。”
晌午的日光最是暖和,柳柒吃过药之后便抱着棠儿来到院中晒太阳,棠儿趴在他怀里玩了片刻就睡着了,他将斗篷拢紧,坐进摇椅里翻看话本,不多时也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云时卿端着一盘热乎乎的糯团糕从厨房走来,正要往院中行去,却被司不忧叫住了。
“让他睡会儿罢。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司不忧把他叫到屋内,问道,“他这两日还在咳血吗?”
云时卿道:“孟大夫的新药止咳颇有奇效,他吃过之后就没怎么咳嗽了,但是畏寒和嗜睡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
司不忧蹙眉,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过完除夕我就去乌蒙部寻药,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把他医好。”
“沐扶霜武功高强,乌蒙部又是毒瘴之地,师父若是只身前去,恐怕不妥。”云时卿道,“夕妃慈原是执天教的人,她对那边比较熟,我让她陪您同往,或许能有所帮助。”
思忖半晌,司不忧道:“如此也好,我尽量早去早回,你仔细照顾他,若是有朝廷的人出现,万不能留活口。”
云时卿点头道:“徒儿明白。”
除夕这日,楚州又下了雪,院中的腊梅竞相绽放,美不胜收。
柳柒从前总爱扫一些梅枝上的新雪来煮茶,如今他畏寒,平日里连房门都很少出,更别提沾雪了。不过云时卿知道他好这口,特意拂一壶染了梅香的雪放在红泥炉上,做泡茶之用。
他们的寝室外有一株绿萼梅,树冠高及屋顶,盛放时整所宅子都能闻见它的香气。柳柒喜爱这个味道,正午气温回暖的时候就敞开了窗,让香气漫入屋内。
他从前在京城时每逢年节便要去金恩寺上香祈福,这个习惯已有七年之久,如今外面天寒地冻,他又不便抛头露面,故而只能在书房中抄抄佛经。
云时卿把棠儿哄睡之后来到书房,见桌台上叠了几张抄好的佛经,因劝说道:“柒郎,歇一歇罢。”
柳柒道:“还有最后两张就结束了。”
云时卿从他手里夺走笔毫:“剩下的我来写,咱们如今是夫妻,我代笔也一样。”
柳柒笑了笑,起身让他落座:“那就辛苦夫君了。”
云时卿被这声“夫君”喊得心情荡漾,当即蘸了墨疾笔书写。
柳柒从书柜里翻出一册《楞严经》,正欲交给他,却见他已经在纸上续了几句,不由一怔,问道:“你怎知经文内容?”
云时卿道:“我去过慧心禅院,慈济大师把你从前抄写的经文全部交给我了。后来离京的途中我闲来无事便翻了翻《楞严经》,倒也能背上几句。”
柳柒垂眸凝视着他,一时竟无话。
自己这位师兄当年何其孤傲,对一切神佛嗤之以鼻,可是后来为了他,竟然跪完了三千三百九十九阶佛梯……
往事如流水缓缓淌过心间,说不清到底是暖还是冷,柳柒握着那卷经书默默站在云时卿身旁,直到他抄完一整页纸方才回神。
“柒郎检阅一下,看看我是否有抄错抄漏之处。”云时卿放下笔毫,抬头看向他。
柳柒胡乱扫了一眼,说道:“没有错。”
云时卿失笑,勾着他的腰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你在敷衍我。”
柳柒作势要起身,却被他箍在怀中动弹不得,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潮热呼吸,不禁扭开了脸低声斥道:“经文墨迹还未干,你别如此浮浪。”
“此处又不是佛堂,何必避讳这些?”云时卿亲吻他的耳珠,低而沉的嗓音徐徐灌入耳内,“莫非柒郎忘了咱们曾在这张桌子上做过什么?”
柳柒呼吸一滞,心跳骤然加快。
云时卿故意敲了敲桌面,提示道,“就是这儿——你的味道全流在此处了,我擦了许久才弄干净,后来你还——”
“云时卿!”柳柒面红耳赤地打断他的话,“你真该好好抄些佛经静静心。”
云时卿笑道:“好,那下次咱们做的时候就不画画了,改抄经文。”
柳柒神色自若地推开他,起身将桌台上的经文整理妥善,无论他如何用言语撩拨都不再给予回应。
今日的除夕宴由司不忧掌勺,柳逢和陈小果给他打下手,三人在厨房里忙碌了大半日,香气一阵阵地溢在院中,引人垂涎。
朱岩把折来的红梅插入暖厅的花瓶中,再贴上剪纸流苏,年的气息扑面而来。
临近傍晚,雪势渐歇。
除夕宴已经准备妥善,众人忙着将菜肴呈上桌,陈小果从后院的梅树下挖来一坛今冬初雪时新埋的竹叶青酒,还未启封,孟大夫就迫不及待地将酒杯递了过去,司不忧笑道:“今晚还得守岁,孟大夫可别喝过头了。”
孟大夫道:“就馋这一口罢了,老朽喝酒从不贪杯。”
柳柒揶揄道:“去年除夕宴上孟大夫也是这样说的,后来晚上守岁时您却醉得不省人事了,还是柳逢把您扛回屋的。”
孟大夫顿了顿,旋即辩驳道:“京城的酒太烈,不如这竹叶青温和,老朽今年必不可能再醉!”
夕妃慈道:“干坐着委实有些无聊,听说你们这些豪门勋贵都喜爱骨牌,不如咱们今晚玩骨牌如何?”
朱岩道:“这个提议不错!”
柳逢笑道:“往年守岁都凑不出一桌玩骨牌的人,今年倒是绰绰有余。”
云时卿看向身边之人,温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以后岁岁年年都如今日这般热闹。”
一番话毕,陈小果已经斟好了酒,他举起酒杯道:“来来来,闲话莫说,喝酒喝酒!”
杯盏互碰的清脆声响回荡在暖厅内,众人不约而同地饮尽杯中的琼浆,继而落座用膳。
屋内欢笑声不断,棠儿躺在摇篮床内蹬着腿,时不时咿呀一声以示存在。
除夕宴结束后,朱岩依照大家的喜好点茶解腻,而柳逢则回到房内取来了三十二扇象牙牌,将它们清理一通后规规整整摞在桌台上。
玩骨牌的确可以驱散睡意,柳柒此刻刚吃完药,没多少兴致上桌,便抱着棠儿在一旁观看,司不忧、陈小果以及云时卿各坐一方,依次取了牌。
陈小果是个新手,正是上瘾时,但出牌时老是喂了另两家,朱岩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便小声提醒道:“再摸一张牌。”
见司不忧出了天地分,忙撺掇陈小果跟一个恨点不到头,云时卿当即接了锦屏,陈小果在朱岩的提醒下掷出不遇,云时卿当仁不让,掷了四红沉。
牙牌若不行令,兴致要少一半,不过今晚有陈小果这位喂牌猛将,即使不行令也能得趣。
柳柒抱着棠儿走到陈小果身后瞧了一眼,出声提醒道:“双三搭两幺儿。”
陈小果盯着牌看了几息,恍然大悟般叫了一声:“哎呀!还真是!”
然而他刚一出牌,司不忧就用梅花配了长二,直接被云时卿的锦屏六幺截胡,陈小果愣在当下,咬牙道:“好哇,公子看似在帮我,实则是为了让你夫君赢牌!”
柳柒也愣了愣,笑道:“我本意并非如此。”
陈小果含泪掏了银钱,嚷嚷道:“再来再来,今晚谁也别想从贫道手里再赢半个子儿!”
几人轮番上阵,陈小果最后输得一干二净,他虽一直在埋怨,可眼底的喜色却是藏不住。
柳柒因受余毒滋扰极其嗜睡,熬到亥正便困乏难当了。云时卿见状,遂带着他和棠儿回到寝室内,柔声说道:“柒郎,睡觉罢。”
柳柒摇了摇头:“我还不困,晚些再睡。”
云时卿道:“不用守岁了,你的身体要紧。”
柳柒轻手轻脚地把棠儿放在榻上,旋即拉过云时卿的手,让他坐了下来:“那你陪我说会儿话吧,我熬到子时便睡。”
云时卿揽住柳柒的腰,让他倚在自己肩头:“往年守岁时,你都在做什么?”
柳柒细细回想了那几年的除夕夜,如实说道:“和孟大夫他们玩骨牌,或者去书房抄经文。”
静默几息后,云时卿问道:“只是这样?”
柳柒点头:“嗯。”
云时卿捏了捏他腰际的痒肉,又道:“我听说去年的除夕夜,赵律白没有留在宫中,而是在你府上待了一宿。”
柳柒道:“却有此事,不过他是在宫里受了委屈才来找我的,又贪杯喝了些酒,来相府没多久便睡着了,我和他之间什么事都没有。”
云时卿道:“我没有怀疑柒郎,只是后悔那个时候没有翻墙来陪你守岁。”
柳柒不禁失笑:“彼时你我水火不容,焉知我不会把你赶出去?”
云时卿也笑道:“柒郎最是心软,我随便找个理由就能留下来了。”
两人聊着往事,不知不觉间子时将至。
柳柒静靠在云时卿的肩上,鼻翼间满是令他心安的气息,睡意在这一刻汹涌来袭,他控制不住地合上了眼,只能听见头顶有声音传来,可具体说了些什么,他已无力去辩析了。
积雪的除夕夜格外宁静,云时卿搂紧柳柒,听着他清浅平缓的呼吸声静候新年的到来。
遽然,一道明亮的火光冲上夜空,砰然炸开。
更漏垂滴,水痕漫在了子时的刻度上。
前院的鞭炮和烟花齐齐燃放,昭示着新岁来临。
云时卿低头吻在柳柒的额上,柔声说道:“柒郎,新岁大吉。”
柳柒正沉睡着,没有给予半点回应。
云时卿握住那只微凉的手,将指头挤了进去,与他紧紧相扣,“还有——要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作者有话说】
柒柒康复进度99.9%,快来评论区留言助力加速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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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 情酣入梦来(新增3400字)
◎“你好了,我怎么办?”◎
立春之后, 天气开始有回暖的迹象,院里的山茶花逐渐催出了芽点。
柳柒闲来无事将后院的花木尽数修剪了一番,晌午阳光强盛之时他便捧着话本坐进躺椅里, 不多时便就着金灿灿的日光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 他察觉到面颊有些发痒, 强撑眼皮一瞧, 才发现是棠儿的小肉手在做乱。
习武之人对四周的风吹草动最是警觉,即便是在熟睡也会及时反应过来。可他现在入眠后已经感知不到四周的异动了,若是睡得太沉, 就算被云时卿抱回房中也不会醒来。
云时卿搂着孩子蹲在他身旁, 笑说道:“午膳已经备好, 吃完再睡罢。”
大抵是睡久了,四肢竟有些酸麻, 柳柒缓了好一会儿才撑坐起来,轻轻捏住棠儿的手, 小婴儿用一双乌黑油亮的眸子盯着他,咧开嘴欢喜地笑。
“明日是上元节, 我想去逛逛灯会。”柳柒抱过孩子,一边逗弄一边说道,“自打生下棠儿之后我就没出去过,几乎快忘了人间的烟火气是什么滋味。”
云时卿道:“好, 明天晚上我陪你去城里逛灯会。”
司不忧和夕妃慈早在初一那日就前往蜀地了, 棠儿现在每晚都睡在两位父亲身边, 好在他夜里能睡整觉了, 不用半夜醒来煮羊乳, 倒也能省心不少。
入夜之后, 云时卿给棠儿洗完澡便陪他在床上玩耍, 棠儿如今能轻松自如地翻身,也学会了蠕动着往前爬,云时卿偶尔来了兴致,还会陪着孩子一同爬行。
半柱香后,棠儿总算疲累地入睡了,云时卿当即将床褥整理妥善,而后朝桌案走去:“柒郎,该睡觉了。”
柳柒泡过药浴,身上还残留着几分淡淡的药草气息,如锻的乌发垂泻在肩,却难掩他的瘦削。
他手里握着一卷传奇话本,正是几年名动遍大江南北的“枫山居士”所作,他笔下的江湖豪情与儿女情长无不令人动容,更甚有侠士在国难当头挺身而出,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除了志怪话本之外,柳柒最爱的便是这类传奇。
见他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云时卿当即在他身旁坐定,顺势夺走了他手里的书,拧眉道,“夜里灯烛昏暗,看久了于你眼睛不利。”
柳柒试图抢回来,可云时卿却把它藏至身后,柳柒懒得动弹,因说道:“还有最后两页,我看完就睡。”
云时卿压住他的手道:“我念给你听。”
柳柒不再与他争夺,当即坐直了身子,挠心挠肺地等候他念完结局。
桌上的灯芯静静燃烧,松脂的气息在屋内漫开,早已与安神香相融。
云时卿翻开书页,顺着他的提示看了一眼,而后缓缓开口:“长安重归太平,乱世烽火终是平息下来。慕容洲拜别成王,背着一把剑踏上了前往漠北的路。”
柳柒单手支颐,看向那人的眸子里溢满了温柔。
“酉娘在塞外开了一家客栈,每日听过往的商旅讲述长安城里的事,得知慕容洲一切安好,总算放下心来。
“半月后,慕容洲如约而至,酉娘凝视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眼泪倏然涌落。须臾,她抹了泪,笑说道:平安就好。
“慕容洲将她拥入怀里,含笑轻慰:娘子受苦了。”
听到此处,柳柒隐隐觉出这书中的故事似曾相识,但他并未起疑,继续听云时卿念了下去。
“是夜,房中灯影骤熄,慕容洲压住酉娘的手腕,一壁吻她一壁叠声唤着娘子。少顷,他解下酉娘的衣裙,挑开那只湖色鸳鸯肚——”
“够了!”柳柒红着脸打断他的话,一把夺过话本瞧了瞧,那纸页上的文字果真与云时卿所念毫不相干。
他将书本合上,没好气地道,“你连这也能杜撰?”
云时卿笑道:“柒郎是如何察觉的?”
柳柒道:“慕容洲乃一代大侠,正义凛然,浩气荡心,断不会做出如此轻佻的事,他也不会唤酉娘为娘子。”
云时卿嗤了一声,不以为意地道:“大侠又如何,不也是凡夫俗子吗?凡人皆有七情六欲,他只要是个男人,面对心爱之人时就不可能不动情。”
“那也……”柳柒竟有些语塞,“那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地写出来。”
云时卿笑道:“莫非柒郎忘了咱俩的那些话本?我记得《宿敌丞相惹风月》一书里的文字远比我方才所述还要露骨,连配图都令人面红耳赤。”
话说至此,他故意问道,“柒郎看过吗?”
柳柒平静地道:“没有。”
云时卿挑眉:“当真没有?”
柳柒不愿再搭理他,遂起身往床旁走将过去。
因泡了药浴之故,柳柒的手脚不复往日那般冰冷,夜里睡得格外踏实。
然而四更天左右,久未做梦的他竟罕见地被梦搅醒了,睁开眼时,身上还覆着一层薄汗。
随后两人互帮互助、互惠互利。
(……)
家里的母羊已经不产奶了,棠儿如今才五个月,还未到断奶的时候,每日仍需吃些羊乳。
陈小果又牵回一头产奶的母羊,一并带了几只小羊羔,他说以后去了塞外,便可以将羊群养殖壮大,兴许还能靠放牧维持生计。
院里的桃花已经凋谢,陆陆续续挂了嫩果,云时卿坐在桃树之下,将熬好的米糊仔细吹凉,试温之后方才喂入棠儿的口中。
柳柒从廊中走来,见孩子正大口大口吃着米糊,不由笑道:“今天是棠儿头一回吃米糊,本以为他会抗拒,没想到竟这般喜欢。”
云时卿道:“我娘说我小时候很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棠儿大抵是随了我罢。”
柳柒在他身旁坐下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功不可没?”
云时卿握了握他的手,温声道:“柒郎才是功不可没的那个人。”
他二人腻腻歪歪,碗勺倒是空闲下来了,棠儿张着嘴等待投喂,半晌没吃到食物,遂不满地哭闹起来。
柳柒赶忙接过碗,一边喂他一边哄道:“棠儿不哭,爹爹来喂你。”
如今已是暮春,天气回暖之后柳柒的咳疾也略有好转,每日只需吃两餐药便能得到舒缓。
不过因为长期吃药的缘故,他的身上总有一股子淡淡的草药气息,将原本的寒梅凝露覆盖了去。
一阵风拂来,那草药的味道直入鼻翼,云时卿拧紧眉头,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柳柒侧首看向他,问道:“你叹什么气?”
云时卿笑道:“没叹气,你听错了。”
三月初六这日,司不忧和夕妃慈从蜀地归来。
两人刚落脚,云时卿便迎了上去,替师父斟一杯热茶解渴后急切地问道:“师父可有带回解药?”
不等司不忧开口,夕妃慈就接过话说道:“没有。”
云时卿神色骤变:“怎么回事?”
柳柒握住他的手,示意他冷静冷静。
司不忧放下茶盏道:“解药尚未调配出来,不过沐扶霜的徒弟给了我一粒药丸,道是可以压住余毒,改善砚书的嗜睡之症。”
夕妃慈道:“世间万物皆有休眠之期,蛊虫也不例外。昆山玉碎蛊进入宿主体内后长期休眠,唯有天时与酒才能唤醒。如今蛊虫已除,残毒的休眠之效也随之体现,长此下去便会耗损宿主的精气,从而削减寿数。所以小兰教主给的药可以让柳公子恢复一些精力,若想彻底根除残毒,还得靠他们的解蛊之药。”
云时卿问道:“解药何时才能调配出来?”
夕妃慈道:“这个奴家就不清楚了。”
司不忧道:“你们别着急,沐扶霜好歹是一教之主,他说过会治好砚书,想必不会食言的。”
柳柒对云时卿道:“师父说得对,以沐教主的江湖威望,他定能说到做到,你别担心。”
夕妃慈又道:“如今执天教大小事宜全由教主的徒弟小兰教主当家,小兰教主虽说师承沐扶霜,但他幼时却一直跟在韩御史左右,从韩御史那儿学了不少练蛊之术,调配解药之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眉目。”
柳柒畏寒引发的咳疾乃生产之时伤了根本,与蛊毒的关系不大,只能吃药调理。司不忧从执天教带回的那枚药倒是能压住蛊虫余毒,柳柒服用之后不出两日便摆脱了嗜睡的困扰,气色亦大有好转。
到了四月,北方的气温业已回暖,柳柒欲往塞外安居,众人将宅子拾掇一番后便举家迁离了楚州。
北上的途中,他们从过往的商旅口中听见了一些京城的消息。
如今的朝局已然稳定下来,原枢密院副使卫敛擢升为从一品枢密院使,原大理寺少卿沈离现已是正三品礼部尚书,原吏部尚书陆麟晋升为正一品左丞相,而右相则由武威侯解同知担任,其余更迭之职亦是数之不尽。
冬月初,三皇子赵律衍于天牢里服毒自尽,因其母族犯有通敌之罪,因此他死后不得风光入葬,而师家及其党羽也被新帝铲除殆尽,并将他们多年来贪墨之银两倾数充入国库,家眷均被流放至岭南、西北等蛮荒之地。
除此之外,新帝还下令把大理寺及刑部多年来的案卷重新整理,以免有冤假错漏之嫌,而各地的税收也略有了调整。
赵律白的权欲之心难以估量,为登极位,他可以不顾念手足之情,甚至连父子亲情也能摒弃。
可他治理天下的手段,又实难让人诟病。
众人驾着马车沿官道北上,五月初抵达了河北东路的河间府,再往北行四百五十里便是居庸关。
出了此关,就彻底离开大邺了。
这日傍晚,他们在城中的一家客栈落脚,柳柒从行李中取出一只陶罐,舀半碗米粉用温水冲泡拌匀,而后将其喂给饿得直哼哼的棠儿。
棠儿已经出了两颗下门牙,镇日涎水不断,为免他出牙时吸-吮手指,司不忧特意给孩子削了一支椒木棒,以便他啃咬。
闻见米糊的香气后,原本还在啃椒木棒的棠儿顿时丢了手里的物什,一双小手焦急地拍打着枷椅桌台,小脚也踢个不停。
柳柒不由失笑,舀一勺黏稠的米糊喂了过去。棠儿吃得特别急,俨然是饿昏了头,柳柒一面喂一面哄道:“小祖宗,你慢些吃。”
正这时,云时卿进到屋内,手里还握着一包热腾腾的马蹄糕。趁柳柒在喂孩子,他便取一只马蹄糕塞进柳柒嘴里,问道:“好吃吗?”
棠儿的目光被玫色的糕点吸引,不愿再吃寡淡无味的米糊了。
柳柒嗔怪道:“明知棠儿吃饭时最易受影响,你还要来惹我。”
云时卿笑道:“既然棠儿想吃,那就给他尝一点罢,这马蹄糕内没有多少霜糖,他吃着正合适。”
见棠儿盯着马蹄糕流口水,柳柒心知若是此刻不让孩子闻一闻香,他定要哭闹,遂无奈地道:“你就惯着他罢。”
云时卿低头在他唇上落了个吻,轻笑道:“明明是柒郎在惯他,可莫要让我背了这个罪名。”
柳柒忙将他推开,红着耳根道:“孩子大了,你收敛些,别在他跟前动手动脚。”
云时卿心满意足地折下一片马蹄糕喂给棠儿,棠儿尝了鲜,欢喜地蹬了蹬腿。
待孩子将剩余的米糊吃干净后,柳柒便把碗勺交给了柳逢,由他去清洗。
少顷,云时卿道:“出了河间府咱们就算是离开大邺了,或许要多年之后才能回来,你可要在这儿多待几日?”
柳柒笑道:“无论待多久,最终都是要离去的。”
云时卿道:“那就再歇两日吧,近来舟车劳顿,甚是辛苦,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
柳柒点头道:“好,那就歇一歇。”
他们在河间府又留了两天,直到五月十二才启程北上。
居庸关外乃北狄的境地,去岁上元节时,北狄长公主述律蓉蓉不远万里来到汴京和亲,为的便是寻求大邺的庇佑,后来北狄有意统一草原七部,昭元帝遂派兵增援北狄,让长达百年的游牧部族得到了统一,自此北狄向大邺称臣,共修盟好。
大邺臣民出关时需要有官府盖章的通关文牒方能放行,好在柳笏早已为他们备好,一行人畅通无阻地离开了居庸关。
马车驶出关门时,柳柒不禁掀开帘栊回望了一眼,心底到底有难以割舍的感情,一时间竟莫名难受。
云时卿将他揽入怀中,温声宽慰道:“等棠儿长大之后我们就回来,届时不管是住在扬州还是金陵,我都听柒郎的。”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柳柒轻叹一声,无奈笑道,“从前人人都艳羡扬州柒郎,却不知临到头来,我也成了随风飘零的一片落叶。汴京也好,扬州也罢,亦或是塞外的茫茫草原……所到之处,皆为吾乡。”
云时卿因说道:“柒郎这几年参禅悟道,心境竟如此豁达。”
柳柒道:“我若再豁达些,恐怕早就剃度出家了。”
云时卿道:“佛门有八大戒,其中之一便是戒淫-邪。”
柳柒侧眸看向他,拧眉道:“你觉得我戒不掉?”
云时卿笑道:“能,柒郎肯定能戒。不过你若戒了它,那我也只能当和尚了。”
柳柒道:“你的确应该去寺里修行修行,戒掉那些恶念。”
两人说说闹闹,渐渐驶离了居庸关。然而出关之后甚是荒芜,走了几十里都不见有村落人烟,暮色来临时,他们只得在邻靠森林的一所荒弃草棚里歇脚。
这只草棚应是负责看管森林的林巡司的人搭建而成,内里空间狭小,除了两张木板床之外再无任何可用的家具,他们一行八人若都歇在此处,必然会拥挤。
夕妃慈道:“奴家是个女儿身,就不同你们挤在一处了,我去马车里睡。”
柳逢和朱岩也去到马车歇息,顺道还能放放风,以防夜里有野兽来袭。
陈小果坐在堂中愣了愣,旋即说道:“贫道去门外的草垛子上将就一宿,这里人多,贫道睡不着!”
屋内便只剩司不忧、孟大夫以及云时卿一家三口,刚好可以分卧两室。
云时卿从马车里取了两床被褥铺在木板上,一并将孟大夫和司不忧那间房也打理妥善。此处条件简陋,柳柒止简单给棠儿擦洗一番便哄他入睡了,云时卿吹灭蜡烛在他身侧躺下,手臂习惯性地圈住他的腰。
夜深时,林间异常寂静,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清晰入耳。
忽然,草棚外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异动,柳柒和云时卿不约而同地睁开了眼。
“许是林中的野兽,别害怕。”云时卿下意识抱紧了怀中人。
柳柒没有应声,屏息聆听着屋外的动静。
正这时,陈小果的声音漫入屋内:“什么人?!”
他这一声呼喝顿时让所有清醒之人都起了床,云时卿够过外袍披在身上,对柳柒道:“你且留在此处,我出去看看。”
云时卿和司不忧一同走出屋外,朱岩、柳逢以及夕妃慈也下了马车,见陈小果往东面跑去,云时卿道:“师父,您留下来保护砚书,我过去瞧瞧。”
林木高耸,将微薄的月色悉数遮挡,云时卿摸黑踏入林中,刚走出没几步就隐隐嗅到了一股血腥气。
陈小果停在一株松木旁,云时卿也顿了步,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十尺开外的空地上正躺着一个人。
那浓烈的血腥气便是此人他身上散发而来。
【作者有话说】
柒柒醒来之后和老云的互帮互助的内容已经删掉,对正文剧情没影响,可看可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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