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
“那时候我的年纪也不大, 隐约记得希蕊娘娘在宫里应该是住了有两年左右,大部分时间都是深居简出的,除了水心阁伺候的那群哑仆, 一年到头也没什么人见过她几面,但先帝很喜欢去她那……至于后来如何故去的,好像是病逝吧,旧疾复发。”
秦乐窈沉声道:“所以姜槐序, 该是对先帝记恨在心的。”
明淳王妃叹息道:“是的吧,但在那个时候这种事情……不在少数,先帝是下过谕旨的,京中官宦所有适龄女子都要先入宫选秀, 落选者方才能自行婚嫁。”
秦乐窈了然,即便是姜槐序再如何怀恨在心,光凭这一条,也应该不至于走到这种蓄谋叛国的地步, 毕竟现在那先帝都已经死了, 当今陛下又非先帝所出, 即便是迁怒也不该……
有什么念头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秦乐窈赶紧追问:“王妃,希蕊娘娘有子嗣吗?”
“并无子嗣。”
“那奚梧玥今年多大年纪,生辰在何时, 王妃可知道具体的?”
明淳王妃是个明白人,秦乐窈都问到这个分上来了,她也基本能够猜个七八了, 她是拿秦乐窈当自己人的,便坦言道:“母妃严厉, 即便是我,也无法时时环绕膝前, 只知当年那一胎怀得悄无声息,后来这位四皇子刚出娘胎便说是先天不足,立即便被父皇做主抱走养病去了。”
她这么一说,秦乐窈便猜测道:“所以奚梧玥出生的年份,和希蕊娘娘入宫的年份,确实能够吻合,对吗?”
“是,能吻合。”明淳王妃问她:“乐窈,你是在怀疑四皇子的生母或许是希蕊娘娘?”
“极有可能,不是吗。”秦乐窈哗的一下站起身来,眼底有着翻涌的暗流。
“是有可能。”明淳王妃不否认,但又接着道:“可话虽如此,并无铁证啊,更何况即便有证据,金氏现在将所有身家都押在了这个皇子身上,就等着将他推上皇位去,现在他真正的生母是谁,对金氏来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秦乐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很重要的。”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一切就都能说得通了。
“谢谢王妃,我还有事,先告退了。”
秦乐窈走得着急,在营地里撞上了季风,对方喊着夫人正要给她行礼,就被秦乐窈一把拉住了:“正好碰上你了,劳烦给我弄匹马吧?再给我点盘缠,我要去一趟惠州。”
“惠州?”季风一愣,“惠州现在虽然还不是交战地,但这中间山山水水的路途遥远,夫人是有什么吩咐,我差个腿脚快的斥候兵替您跑一趟呢?”
秦乐窈:“只能我自己去,快,现在就要,我很急。”
她这么说,但季风还是不敢轻易拿将军夫人安危开玩笑,道:“那、这、夫人啊,现在战时不比寻常时候,要不还是跟将军说一声?”
“他忙成那样一点小事添什么麻烦。”秦乐窈觉得他罗里吧嗦的,“我在外跑生意又不是一两天了……诶算了,我找别人要。”
季风耐不过她,最后还是只能依言给秦乐窈备了马匹吃食和盘缠,又遣了两个护卫兵跟随保护。
赫连煜确实是忙得焦头烂额,一直到晚上亥时的时候,季风才终于找到空隙能跟他家将军说上话,去报告这件事。
赫连煜拧眉问:“没说是什么事这么着急?”
季风道:“没说,夫人看起来风风火火的,属下也拦不住,只好派了两个人手一道随行去了。”
秦乐窈是个很有轻重的人,这一点赫连煜心里非常清楚,但是惠州这个地方,除了一个萧敬舟之外,他想不到第二个原因能引她过去。男人气不怎么顺地暗自腹诽,有什么急事找他,能急成这样。
但人都走了,想也是白想。
赫连煜叹了口气,“知道了。多关注一下消息,她回来了第一时间来通知我。”
“是。”
秦乐窈一路快马加鞭赶到惠州,径直往萧敬舟的落脚地而去。
初阳刚刚升起,白玦在院子里练功,见着秦乐窈在外面拍门还以为自己没睡醒,直到被她真切地叫了一声名字才算是反应过来这是真人:“诶诶秦姑娘!你怎么来啦,快进来。”
这是一处半大不小的庭院,清净远人,在这种战乱时期是非常好的避难所。
白玦将她迎进门来,笑着道:“公子还没起身呢,我去叫去,他要是知道你来找他,肯定高兴坏了。”
秦乐窈在会客厅里候着,没过多久萧敬舟便出来了,怕她久等,男人只简单将头发拢在身后缠住,看起来颇有几分居家的模样。
“乐窈,有急事找我?”萧敬舟往她身边坐下,示意侍女上茶。
“是,公子,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秦乐窈点头,抱歉道:“很着急,打扰到您休息了。”
“无妨。”萧敬舟自是不会跟秦乐窈计较这些,只是看她这风尘仆仆的模样难免心疼,“你是通宵达旦跑马来的?怎么眼窝都青了。”
秦乐窈:“我没事。公子,您还记不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您是不是说过在端州见过一些楼兰人?这事我隐约有些印象,但记不太清楚了……是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萧敬舟给她添了茶水,“端州每年来往的商人众多,但是楼兰人罕见,一般出现多半是被买卖的奴隶,当时的那几个人其实样貌长得都跟北疆人差不多,伪装得相当好,原本连官府都没太在意,我也是早年在雁门关外行商时候听过几句楼兰语,才偶然听出了些与汉话不同的语调来。”
“这事后来我就禀报了当地州府,好在当时的知府相当重视,没多久就顺藤摸瓜把人赶走了。我都不记得这事儿当时有在你面前提过了,估计也就是顺嘴带了一句,你竟然还能记得。”萧敬舟有些意外。
秦乐窈:“时间是在您遇见我之前是吗?”
萧敬舟回忆着,点头道:“对,那个时候州府还给我颁了牌匾,后来才遇见的你。”
秦乐窈重新顺了一遍时间线:“假设,公子您当时举报的那群楼兰人,就是绑走我的那一批,所以他们被官兵缠上了,我才有了逃走的机会,那时间就能对上了。”
萧敬舟是多少年的人精了,能明白她话里有话,问道:“你是有什么猜测?”
秦乐窈对萧敬舟自然是足够敬重信任的,她小声道:“公子,我觉得,那个奚梧玥,很可能是先帝和楼兰人的种,他身上流的不是金氏的血,是楼兰人的。”
萧敬舟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此等国家大事,环顾了一圈周围无人能听见,这才重新看向她温声道:“何出此言?如果仅靠你刚才的推断,显然太过武断了些,得需要像样些的证据。”
“如果我曾经看见过奚梧玥身上有楼兰人的纹身呢?”秦乐窈目光灼灼盯着他,“我就是最好的人证。”
其实秦乐窈根本就不记得是否真的看见过了,但既然这件事已经推理到了这个份上,反正八.九不离十,奚梧玥身上这个屎盆子她扣定了。
就这么一句话,萧敬舟便明白了她想干什么。
“乐窈,你……”他心疼地看着她,但秦乐窈现在的状态显然是听不进去任何劝阻了,她‘哗’地一下站起身来,“我要回上京城,将这件事捅给天下人听。”
“乐窈你冷静些。”萧敬舟跟着一道站起来,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且不说别人信不信,但你知道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秦乐窈高涨的情绪回落了一些,慢慢沉寂下来,淡淡道:“我知道。”
“你不知道。”
萧敬舟是真的心疼,目光强忍着情绪,连带着说出口的嗓音都在难受:“你要拿自己的后半辈子去赌吗。”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秦乐窈作为赫连煜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显然是被划分在梁帝这边的人,那么她作为人证轻易的去诋毁奚梧玥,朝中的那群老臣,绝不会相信她的话。
如何才能增加可信度呢。
拿一样重要的东西上桌作赌,拿她的贞洁,血淋淋撕给天下人看,来赌一个逢生的机会。
赌输了一败涂地,即便是真的侥幸赌赢了,那便是天下之幸,却只有她一人受重创,她将一生背负着被欺辱的污名,受人指点。
“乐窈,现在的局面并非你一人之力能够扭转,你能赢的希望很渺茫,不值得你去做这么大的牺牲。”
秦乐窈安静了片刻,然后喉咙动了下,平静笑着道:“公子,赌桌上,我从没输过。”
“我这一生经历过太多抉择时刻,被逼至绝境跳崖赌命都是我赢过了老天爷。”
“公子,我要去。”
“这是我跟那个畜生之间的了断,是赢是输,我都不后悔。”
萧敬舟知道轻易劝不住秦乐窈,别无他法,便只能先跟着她一道回了巨蟒山脚的军营中去,希望能再找机会改变她的想法。
两人一同进来的时候,正好碰见赫连煜带兵回来。
男人湛蓝色的眸子带着探究的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看向萧敬舟的时候明显脸色不善,他在秦乐窈身边下了马,揽着她的肩膀温声道:“回来了?事情顺利吗。”
萧敬舟是希望赫连煜能劝住她的冲动的,开口道:“赫连将军,乐窈有话要跟你说。”
赫连煜扫了他一眼,虽然对萧敬舟敌意颇深,但跟秦乐窈说话的时候语气还是相当软和的,“有话跟我说?”
秦乐窈也看了一眼萧敬舟,明白他的意图,便收敛了情绪,浅笑着握了下赫连煜的手,“回去再说吧。”
“好。”赫连煜温声点头。
回到营帐中,赫连煜先是脱下了自己厚重的战甲,活动了一下脖颈,一边随意问她道:“窈窈,你去找萧敬舟是什么事情?我听季风说你走得还挺着急的。”
秦乐窈一直没说话,她在思忖着该如何开口,原本她是准备晚些时候再跟他说明的,但既然萧敬舟现在挑了头起来,索性便也就直接坦言了。
“怎么了?这副表情。”赫连煜注意到了她的情绪不太对,走过来仔细打量了一眼,他双手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捏了几下,“发生什么事了?”
秦乐窈仰头看着他,尽量让自己的神情温和平静一些,她说:“赫连煜,我们……”
“嗯?”他应了一声。
下一句话就这么被堵在了秦乐窈的喉咙里。
她很清楚地知道她要做的这件事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而且无论谁来劝她都没有用。
但她不想伤害到赫连煜,这个满心满眼都是她的男人,不该因为她的决定,连累他被天下人耻笑诟病。
有了这个念想,仿佛这句话也就变得没有那么难开口了。
“我们和离吧。”
赫连煜唇颊边的神情凝固住,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们和离吧。”
“你再他妈给老子说一遍!?”赫连煜这回听得真真切切,一瞬间火冒三丈,气性像那鬼火在烧,几乎快要湮没理智,“你跑去找了一趟萧敬舟回来就跟我说要和离??他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老子现在就去打断他的狗腿。”
怒火中烧的男人转身就走,秦乐窈拉了一把没拉住,整个人都被他带着往前走了几步,只好改成从后面一把抱住他的腰:“欸你等会!停下,不准动!”
但气头上的赫连煜显然听不进任何话,他轻而易举拉开秦乐窈的手往后一甩,最后她大步跑到帐门前用身体一挡:“赫连煜!听我说完。”
赫连煜气得要炸开了,胸膛急促起伏着:“行,行,我看你说出什么鬼名堂来,我告诉你,你说什么都不顶用,那狗东西今天死定了,他死定了!”
秦乐窈看着他道:“如果奚梧玥根本就是楼兰人,他就没资格再争什么皇位了吧。”
赫连煜整个人被这句话给定住,他仿佛从秦乐窈这坚定的眼神里读出了些什么,胸中的怒火被轰然击散,怔怔看着她。
秦乐窈的情绪比他稳定,她冷静地说着:“既然那群老臣在天平两端摇摆不定,毁了另一端,他们自然就会倾向陛下了。我知道,对于金氏来说,那畜生是从谁的肚子里出来的并不重要,只要他头上顶着华妃的幌子,只要他是墨阁老承认的四皇子。但如果他原本就是个楼兰人,这根本就是楼兰狗贼处心积虑网织多年的大骗局,那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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