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刚亮,白家镇的裁缝铺,女掌柜正盯着底下学徒,把地扫了一遍又一遍。
打门口进来一人,高冠博带,气度清冷,腰间的玉佩价值不菲。
穿紫衣的女人眼睛一亮,小跑迎上去,并招呼学徒倒茶,“楼上请。”
楼上雅间阔绰,红木衣架上众多织物,琳琅满目。
“麻布、棉纱、丝绸、葛布……您中意哪种料?”
男人淡淡掠过五花八门的织品,神情冷漠,“听说关外最近来了一批好货。”
女人一愣,旋即笑道:“看来您是懂行的人,正好最近打西边来了些新货,样式新奇,质量也好,有吐蕃的缂丝袍子,还有一种是叶城的且克曼布,驼毛纺的……”
男人打断她,“我不要布,也不缺衣。”揭开青瓷盏盖,轻抿茶水,男人说:“我缺的是一味药材。”
女人脸色一变,眼睛沉得厉害,只不过还嘴角保持着那种模棱两可的假笑,“您说笑了,裁缝小店,又不是药铺,哪里来的药材?”
男人掏出一锭白银,拍在桌上,“家父中邪,郎中说须得二两阿芙蓉下药。”
女人露出为难的表情,一面却又不住觑那锭白灿灿的银元宝,“你说的话我真听不懂,我就知道朝廷刚下令,不准买卖这类东西……”
“我说我要阿芙蓉了吗?我要的是底也迦。”男人冷声道。
所谓底也迦,其实就是一种众草合成的药,刚开始是西方拂菻国的医师发明用来解毒的东西,里面主要包含的成分就是阿芙蓉。
因为本朝许多人吸食阿芙蓉上瘾,朝廷曾下令禁止买卖,只不过这里面利益实在太大了,实在是屡禁不止,再加上西北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着,这东西便摇身一变,借着底也迦的名头,藏在商队里面,照旧流传进来。
药铺里面是查的最严的,不敢做这生意,当地一些做五花八门生意的、不起眼的小店,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常从那些异域商人那儿拿货,再卖给有需要的人。
这家裁缝铺,其实就暗中干着这勾当。
“啪”的一声,男人又拍下一块元宝。
这下算是一锤定音,女人飞快捡起银子,掼入袖筒里面。
“明天晚上关门后,来取货。”
男人抬眸,冷冷看女人一眼,笑着说:“好。”
说完快步下楼,很快就消失在门口的车水马龙之中。
见男人走远,楼下的小学徒噔噔噔跑上楼,面露隐忧,“掌柜的,咱们这么干没事儿吧。”
“有啥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你以为咱真靠着织布裁衣赚钱呢,指望镇上这帮穷鬼吃饭,早饿死了。”
女人将两枚元宝放在手里掂了掂,喜不自禁,当目光转到小学徒身上,脸色一变,颐指气使道:“去,把柜台和架子再擦一遍!”
楼下,男人走过转角,来到巷子尽头。
那儿停着一架青色油布马车。
男人跳上去,飞快脱下身上的华冠丽服,露出里面的粗麻布衣。
把玉佩交还到里面坐着的人手里,“多谢周兄的衣冠襄助。”
姓周的男子手心展开,是个玲珑精致的小金锁,笑道:“多谢昨日送给我儿的满月礼。”
又说:“玉佩你就留着,算是我的回礼,霁楼。”
严霁楼不肯要,两人推脱一番。
“感谢周兄送我的情报,要不,想找到此人的罪证,恐怕还要难上一番。”严霁楼说。
“举手之劳,毕竟你才回来不久,对这边还不是很熟悉,摸不清这些人的底细,情有可原。另外,我也是才知道,内人竟然和这个妇人搅合在一块,昨天我家娃的满月礼上,让你嫂子难堪了,是我们不对,我昨天晚上知道这件事后,已经训我家那口子了,改天亲自让她给你嫂子登门道歉。”
严霁楼本想说不用,忽然寡嫂泪湿的小脸涌入他脑海,他心中一酸,于是就只客气道:“言重了。”
毕竟,旁人没有资格代表受害者慷慨。
“事情还顺利吗,没有叫那个掌柜看出破绽吧?”
严霁楼说:“没有。”
想起刚才那女掌柜一脸财迷心窍的表情,他不禁冷笑起来,“那人心术不正,一见银子就没命了,哪里还顾得上破绽不破绽。”
姓周的学兄见他眉目冷峻,知道他是决意要做成这件事。
又问:“啥时候拿人?”
“明天晚上。”
“要不要叫衙门的人来?”
严霁楼摇头,“不,我还有一笔旧账,要跟这厮先算一算。”
他想搞清楚当年那桩偷窃案件的来龙去脉。
昨天在周家,听见这个裁缝铺的女掌柜和周学兄的妻子讲的那些,他第一反应就是可笑。
寡嫂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他从前因为兄长之死,也怀疑过她,可是后面真相揭开,将他的所作所为衬得幼稚和可怜,她也从未报复,甚至没有口头上的怪罪,好像她真的可以包容一切。
还有她的品行,在村里是众口一辞的称赞,温婉□□,人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可是他从未听到半点关于寡嫂的闲言碎语。
偶尔有那种有意的单身汉子,也都先打探他这个小叔子的口风,看着意思是要明媒正娶。
他虽然暗中拒掉了,心里却常觉亏欠。
她是个好嫂子,就算哥哥九泉有知,也不会同意她离开。
不知道她从哪儿听到的自己在杜家私塾的事儿,那一天,她站在自己面前,微微侧过身去,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委屈和脆弱,他后来才知道是感同身受。
从小到大,还没有人那样为他过。
如今,也该他为寡嫂一回了。
马车停在倒淌河村的村口。
严霁楼跳下车,“我先回去了,明天晚上动手,到时有劳周兄。”
“我回去准备,你也注意安全。”
“好。”
目送马车从村口驶远,逐渐消失在大雾之中。
严霁楼转身,刚回到家门口,远远地就瞧见有人在门前的高台上翘首张望。
妇人一身黑色麻衣,头发随手挽成圆髻,因为长发过浓过重,簪发的柳枝难承其重,两鬓便松散开来,鸦黑的碎发,将银盘一样的小脸,衬得愈发雪白。
“小叔叔回来了。”
她走上前来。
严霁楼轻轻点头,“嗯。”
“饭菜热了好几次了,我以为小叔叔今天不回来了呢。”
严霁楼见她头上柳木发簪,不禁一阵心酸,今日在城里所见,街边妇人都是穿金带银,若为木簪,也是沉香一类稀有之木。
“我去了书院。”
他目前还不想说实情。
大约是怕饭菜再凉,严霁楼看她飞快地走着,脚下的鞋子正是昨天晚上的那一双。
那种潮湿冰凉的触感,和被浸湿的针线的纹理感,重新回到他指尖,他好像又独自一人在月光下的草木中穿行。
“不凉吗?”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出这句。
绿腰一愣,想起昨天晚上两人连着马一起掉进河里,把鞋袜和襦裙都给弄湿的事。
虽然后来在河滩上,搭火堆烤过了,不过她当时为了避免尴尬,只是略微烘到半干,就谎称已经好了,再后来,她似乎在回家的半道上睡着了,今早起来,掀开被窝,才发现自己竟然穿着鞋上炕,这么睡了一夜,硬是给在被褥里面烘干了。
想起这个,未免有些赧然。
大约是小叔将自己带回来,扶她下马,送她进屋,又添枕覆被,叫她安眠。
她自然知道女子的腕足,不能给男子碰的,所以对于趿鞋上炕这件事,没有半句怨言。
没在露天地睡一晚,已经算是恩德。
她感激他的分寸感。
她哪里知道,严霁楼确实没为她脱鞋褪袜,却走了很远的路,在夜露深重的草丛里,捡回她掉的绣鞋,又在思虑良久之后,半蹲在炕沿下,替她穿上。
如此这般,才使两人免于今日本该预见的难堪。
“已经全干了。”绿腰坐在饭桌前的条凳上,向下扯了扯裙子,试图将一双脚,连并其下的地,全都遮住。
严霁楼脸上流露出一点悔色,大约是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轻咳两声,“昨天晚上的事,是我不好,害嫂嫂受惊。”
“那马是租的,原未与你磨合过,又是夜路,一时受惊,也是有的。”
绿腰表现得深明大义,主动替他开脱起来,好像那只是一个幼童孩子气的胡闹。
“吃饭吧。”
严霁楼拿起筷子,看着寡嫂身上粗糙的麻衣,宽大的袖口,浑身上下竟无一丝纹饰,再想想方才在裁缝铺,那女人所穿绸缎衫裙,花团锦簇,心中不忿渐次蔓生。
当真是天道不公。
为善者贫穷落拓,作恶者富贵延年,他从小便知天地不仁,本以为已经成为合格的冷情之人,但亲眼再看蒙难者经受与己相似的恶意,还是无法冷眼旁观。
“快喝吧,一会儿粥都凉了。”绿腰小声催促。
严霁楼轻轻应了。
顺从地低下头,喝一口碗里的陈皮红豆粥,微涩的滋味在喉咙里盘旋,良久之后,唇齿之间余香回散。
他欲起身再去盛。
绿腰接过碗,“我去吧。”
看着寡嫂转身的背影,他忽然想道:那铺子里,任意一匹料子,若能裹到寡嫂的身上,不知会散发出怎样的光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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