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灵伸手贴一贴男人耳后,滚烫——这种热度的病人她见了无数,早见怪不怪,忍不住便骂,“我要是不回来,说不得便交待了——可惜了了,见不了督军大人的手段。”
她虽骂人,却不敢耽搁,把散在一旁的锦被提起来,搭在阮无骞身上。昏迷的人手臂微抬,分明是一个微弱的抵御的动作——
“出去。”
丁灵停住,等一会儿没有下文,便叫他,“阮督军?”停一停又叫,“阮大人?”
无人相应,早已晕死过去。
胡乱呓语都在撵人——这人真是绝。丁灵一半好笑一半无语,握住胳膊将昏迷的人翻转过来,平卧枕上,伸指撩开颊边散乱的黑发,露出男人苍白的脸。他应是极难受的,意识尽失中兀自眉峰紧蹙,眼睫乱颤。
丁灵出去,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到二门才看见阮继余,“命人按先时的方子煎药,送些吃食。里头炉子早就熄了,冰窖子一样,另生火来。”又道,“去请容玖。”
阮继余说一句应一句,唯独到容玖不肯,“督军说了绝计不许容玖来。”
丁灵同他说不通,便道,“我请容玖,与你不相干——去请。”便自走了。回去往木盆中注冷水,浸一条巾子。男人竟然醒了,躺在枕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要是不在这里,您家下属没一个敢进来,大人死在里头都没人知道。”丁灵说着话,把布巾握一握,展开来搭在他额上,“我可是你救命恩人。”
男人本能偏头躲闪,丁灵一手制住,强压着覆在额上。冷巾子携着浸骨的寒意透肤而入,男人烫到发疼的头颅被寒意安抚,便麻木起来,昏沉道,“你出去。”
“使得。如此——你让外头的人进来伺候?”
男人一声不吭。
丁灵苦口婆心地劝,“疫病不是闹着玩的,你一个人,万一有个——”
男人闭着眼,“我不是……我不会沾染疫病。”
丁灵从未见过如此固执的人,懒怠同他讲道理,伸手压住冷巾子。久久才道,“我来时还未交待熬药的事,一忽儿还得回去一趟。”男人睁开眼,“你还在那里做工?”
“是帮忙。”丁灵纠正。掌下布巾很快被男人过高的体温烘热,丁灵取下来,掷入盆中。
男人冷笑,“做工还能得二两银,你不如在那里做工。”
“大人英明,大人说得极是。”丁灵把布巾握一握,又给他按回去。
男人正说话,被突如其来的新鲜的寒意猛烈一扑,便闭一闭眼。他烧得厉害,这么一打断便记不起要说什么,视野中丁灵目光柔和,视线低垂,雪白一点侧脸肌肤晶莹,烛光下连面上些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像早春第一枝欲绽的蓓蕾。
男人便恍惚起来,“丁南嘉……”
“叫我丁灵。”
男人疑惑地望住她。
“你就当是笔名……不对,小名。”丁灵道,“我要回去一趟,容玖一忽儿就来,让他和阮都统来照顾你好不好?”
男人目中露出一点恼怒,“你走便是,我不用谁来。”便阖上眼。
门外有人极轻地叫,“督军——”
是阮继余。
丁灵走去开门,阮继余捧着一只托盘立在门口,脚边一只烧热的炭盆。丁灵伸手接餐盘,“提进去。”
阮继余嗫嚅道,“督军不让入内。”
“你不肯拿进去——直接冻死你家督军也使得。”
阮继余提着炭盆走进去,一路走一路头也不敢抬,屏住呼吸放在榻前便退走。
丁灵在旁看着忍不住吐槽,“他们怕你怕成这样,大人好大官威。”
“不至于……”男人闭着眼睛道,“你不是好好地在这?”
丁老太傅毕竟朝中元老——有脸面。丁灵笑道,“托我阿爷的福。”微一倾身扶他起来,背后塞两个枕头,“如此大人看在我阿爷份上,赏脸吃个药?”
男人烧得头疼欲裂,一直闭目忍耐,骤然间被人搬动便觉天眩地转,两边太阳针扎一样疼,冷不防疼得叫出声,又咬牙忍住。丁灵方觉莽撞,凑到近前给他揉着两边太阳,“疼吗?”
男人拼尽全力撑开眼皮,入目是丁灵关切的一双眼,乌黑的眼瞳里只一个人——是他自己。男人忍不住便叫,“丁灵……”
丁灵没听清,便凑近一些,“要什么?”
男人眼睫下沉,无声地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
男人反倒吃一惊,仰面看她。
“出去——是不是?”丁灵替他说完,又笑起来,“我知道啦,大人吃完药我就回去。”拾起药碗喂他。
男人只不动。
丁灵催促,“吃药。”
“是什么?”
“祠堂里熬的那个——九转防病汤。”
男人皱眉,“我不是疫病。”
“是我错了,是我见识不足,这不是防病汤。”丁灵从善如流,“是强身健体汤。”说着忍不住笑,“吃下去长命百岁。”
男人本是极其难受的,突兀被她笑意蛊惑,便张开口。丁灵紧赶着喂他吃。男人昏昏然吃药,便听丁灵道,“大人赶紧吃药,我真的要回去了。”
男人一激灵,“你定要去做这个工?”
丁灵懒得再纠正,“你就当我缺银子使吧。”
“丁太傅告老才多久,就落魄了?”
“是呀。”丁灵破罐子破摔,“如今确是落魄得紧——张口。”
木匙逼到口边,男人被迫张口。两个人便都不说话,等一碗汤药落肚,丁灵从袖中抽绢子擦拭男人唇角,“这个病要烧好些天,后头有的熬——大人睡吧,我晚些再来看你。”便慢慢扶他躺下。
男人躺在枕上,闭上眼睛。
丁灵站起来,“大人,我走了——”
男人一言不发。
丁灵便去放帷幕。刚刚取下银钩,男人忽道,“丁灵。”
“怎么?”
男人久久无声,帷幕放了一半,另一半挽在丁灵臂间,刚刚将男人面容掩在黑暗之中。丁灵站着等了一会儿,“我让余都统进来好不好?”
“都出去。”男人翻一个身面向墙壁。
丁灵便有些为难。他烧到这种程度,即便在祠堂都不能算轻症,还不肯松口让人照顾——丁灵便不敢走,放下帷幕在案边陪坐,打算等一会再劝。
床帐中悄无声息——男人在高热中,汤药有安神草,应是睡着了。丁灵百无聊赖,便操心如今处境。算起来她困在雷公镇已将近半月,南并州庄子上久久不见她回去,万一给冀州老宅送信,惊动丁老太傅,说不得被押回中京,逍遥日子一去不复返。
说不得以后要在中京城做只笼中鸟,那也太惨了。
……
丁灵胡思乱想间,床帐中隐约有翻动的声音,混着断续而粘腻的鼻音,极其痛苦的模样。丁灵撩起帐子,男人面向墙壁躺着,手臂搭在被外——他的手非常好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尖不住蜷缩,没有意识的。
丁灵凑到近前唤他,“大人?”
无人相应。男人脸颊掩埋在被中,唇齿间含混的咽音,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丁灵伸手摸一摸他鬓角,只一触便忧心如焚——如果有体温计,怕已接近四十度。
不能让他再这么睡下去,要补液,要降温。
丁灵拍他手臂,“大人——大人——”
足足喊了七八声,男人仿佛抓回一点神志,却道,“你出去……”
丁灵快要被他气乐,忍不住吐槽,“我是做工的人,没拿到银子怎么敢走?”
“银子……”男人喃喃道,“……去找阮继余。”
丁灵走去兑一碗温水放在案边,握着肩膀将他强行翻转回来,灯光下男人面容焦灼,鼻翼翕张,吐息烫得惊人。
丁灵看得心惊肉跳,“大人醒醒。”
男人不答,久久才道,“……你出去。”
丁灵提高嗓音,“阮无骞!”
男人挣一下,便睁开眼,“在哪?”
还有人问自己在哪——丁灵不同烧糊涂的人说话,“总算醒了……你感觉怎么样?”
男人用力皱眉,“你不回去,在这里做什么?”
丁灵胡乱道,“我去祠堂也是做工,在大人这也是做,说不得大人高兴了赏我,还能多得二两银钱——”她说着被自己逗乐,“大人好歹赏个脸,吃些水。”
男人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不知听懂没有。
丁灵拉他起来,身后塞两个枕头,端水喂他,“大人烧得厉害,吃些水。”
木匙抵在唇边男人才有反应,“什么水?”
丁灵无语,“水……能是什么水?”
男人虽然靠着,眼皮却不住往下沉。他的反应极迟钝,木匙抵在唇边半日才知道张口,又要半日才知道下咽。丁灵也不催促,慢慢等着。
男人渐渐昏沉,温水含在口中不知吞咽,呼吸一错便咳呛起来,瞬间咳得脸红头涨,身体蜷缩,昏乱间不能控制平衡便往下滚。丁灵忙放下水碗一手拉住,下一时便觉滚烫一个身体倒在自己怀中。
男人额角抵在丁灵颈畔,犹在奋力地咳,烫得灼人的气息穿透衣料,一下接一下凶猛地砸在丁灵心口处,在那里熨出一层接一层的寒栗。
丁灵身不由主抱住他,手掌心贴住男人发颤的脊背,低声宽慰,“没事……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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