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明黛尖叫过后,感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顷刻间便失去了意识。
恰在此时静谧的小巷子传来竹梆声,已是三更天。
魏钦静默片刻,很快回过神,走进屋去。
浦真也跟着反应过来,快步上前弯腰捡起滚落到一旁的烛台,好在烛火还未熄灭,他低声问:“大爷,要不要先寻根绳子将这女贼绑起来?”
“不急。”
魏钦还是那副冷淡的表情,却是半蹲下身,看着明黛,眉心渐渐蹙起。
浦真见状赶紧将烛台举到魏钦身旁,跟着仔细打量了半响,轻嘶一声,感觉到了不对劲:“大爷,你觉不觉得这位女贼……这位姑娘十分面善?”
浅淡的光亮下,明黛穿着单薄的衣衫昏睡在地上,巴掌大的小脸毫无血色,形容狼狈但颜色实在出众。
魏钦神色微顿,伸手,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轻轻贴上着明黛纤细脆弱的脖颈,隔着她温热柔软的肌肤感受到微微跳动的筋脉,确认了她还活着,沉静的目光重新回到在她脸上。
是很面善。
他抬眸吩咐浦真:“去医馆找个大夫。”
浦真面露踌躇,这个时辰医馆药铺早就关门了。
魏钦声音没什么情绪:“去积善堂找萧逊。”
浦真领着萧逊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萧逊见浦真将自己带到了明家先是一愣,接着看到躺在榻上的明黛又是一愣,没有多问,先去给明黛诊了脉。
索性明黛暂无大碍,只是情绪起伏过大,身体虚弱,这才昏迷不醒,萧逊又开了几副药方让浦真明早去医馆拿药。
他说完顿了顿又改口道:“我明日早些送来。”
萧逊年长魏钦五岁,今年二十有八,两人是远房表亲,仔细算一算魏钦合该叫萧逊一声小舅舅。
萧逊轻手轻脚地收拾完药箱,目光寻到魏钦的身影。
不甚明朗的烛光下,魏钦半倚着长案,姿势闲散慵懒,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视线,抬眸看向萧逊,牵了牵唇角:“好久不见。”
萧逊走到魏钦身庞,低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你认识她?”魏钦很显然不想多谈自己的事,薄唇微抿,棱角分明的下颚朝床榻扬了扬。
萧逊意外道:“你不知道她?”
“她就是长淮盐号甄家的六小姐。”
魏钦转过头:“明先生的亲生女儿?”
萧逊微微颔首。
他们说的是一桩起源于十七年前的官司,扬州盐课甲于天下,萧逊口中的甄家便是贩盐起家的盐商,自古盐商多豪富,这甄家亦家财千万贯。
而明先生明远是个考功名的读书人,苦读诗书数余年虽不曾蟾宫折桂高中进士,但也得中举人在高邮县县学做了教谕,比不得甄家富贵。
两家原也不会有交集,直至四年前明远辞了教谕一职,应扬州盐商共创的圆槐书院相邀回府城教书。
偏偏命运惯会捉弄人,同年新春圆槐书院斋舍起火,明远为了救一学子而导致自己丧生火海,他的妻子梅氏大受打击,气血攻心而亡。
圆槐书院由甄家主理,甄家太太应得知明远夫妻膝下独留一女明珠后心生怜爱,特地派人将其接了去。
见面才发现明珠不仅和甄家太太生得有八分像,还与她的小女儿明黛同年同日出生。
多种巧合引得甄家心生疑云,再仔细打听两家太太竟然还是在同一处生产。
当年甄明两家太太临产时恰逢扬州发生几十年未遇的洪灾,各自逃难路上纷纷受惊,前后脚发动,都只得去到有医婆的救济棚中生产。
当时狭小的救济棚内一片混乱,两家也因此手忙脚乱抱错了孩子。
这桩阴差阳错的意外时隔十四年终于回到正轨,明珠改名甄明珠回到甄家。又因明远夫妇俱已亡故,所以甄家仍留下养女明黛继续抚养,外人知晓后,无不夸赞甄家仁善。
萧逊只是去甄家出过几次诊,再多内宅秘辛他也无从知晓,他不知道本该好好待在甄家的明黛为什么会回到双柿巷。
他犹豫了一下,问道:“可要给甄家送信?”
“她出现在这儿想必有她的缘由。”魏钦淡淡地说道。
萧逊知道他不爱多管闲事,只是他记得明先生在世时魏明两家交情匪浅,魏钦幼时也曾得明先生教导,习过几本书,想必凭着这些关系魏钦也会多关照关照明黛。
不过……
萧逊疑惑地看他:“你父亲知不知道你回扬州了?”
魏钦薄唇微扯,意味深长地道:“他恐怕不愿意知道。”
萧逊像是想到什么,顿时有些尴尬,魏钦这几年的名声不大好听,甚至可以说是恶名远扬。
他仔细看了眼魏钦,冷冷淡淡的眉眼,嘴角噙着一抹带着讽刺的笑意,身量比三年前高了,但怎么看都不像是做了匪徒的模样。
魏钦可不由着萧逊打量,吩咐浦真送客。
*
明黛再次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刺眼的光亮和额角传来的痛感让她难受地呼出声:“唔!”
等她慢慢适应了日光,一张陌生但英俊的面庞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失去意识前的回忆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家里进了歹徒!
明黛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坐起来,摸摸自己,触感真切,四肢完整,她还活着!不仅如此她还好好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一股樟香丸的味道刺激着她的鼻腔,她丢开被子,坐到床边茫然地看着四周,弄不清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突然,屋门被人推开。
明黛背脊顿时窜起一股凉意,下意识地站起来,警惕地盯着屋门,就见那个歹徒后慢慢从门后出来。
对视上魏钦冰冷漆黑的双眸,明黛浑身僵硬,深呼吸,手指死死地扣住床柱,害怕自己再发出尖叫。
她此刻还是离开甄家时的装扮,凌乱的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红色发带束在脑后,上身穿着绿色的交领衫,腰间系一条鹅黄色的马面裙。
衣裙沾了灰,没有任何珠宝首饰装扮,但她依旧漂亮的让人挪不开视线,巴掌大的面庞肌理柔和细腻,唇瓣红红的,像是清晨初开的明媚鲜艳的娇花。
不过这鲜花带着刺,明黛尖锐的目光愤怒地瞪着来人,妄图吓退对方,但她纤弱的肩膀泄露了她的底气,这不过是她在虚张声势罢了,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威慑只会让人觉得好笑。
魏钦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显然不将她放在眼里,明黛不由得心生恼怒,却瞥见这歹徒身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萧大夫!”
萧逊手里端着一只药碗,对着她温和地笑了笑:“六小姐。”
见两人气氛不对,萧逊忙安抚道:“六小姐你别怕,你知道他的,他母亲便是小梅花巷魏家的萧太太。”
明黛一愣,萧太太是小梅花巷魏家的当家主母,魏家是扬州当地的士绅之族,有些名望,魏家老太爷曾任应天府同知,魏老爷倒不曾入仕,二十七岁乡试落榜后转而从商经营着漆器生意。
她对魏家的了解都是从甄明珠那儿知道的,只听说她生父明远年轻时去往应天府参加秋闱的途中救过魏老爷的命,两家因此结缘,许下通家之好。
即使后来一家常居高邮一家在应天经营也不曾断了联系。
而明黛认识萧太太是在甄明珠回到甄家之后的事了,当时魏家也方才举家搬回扬州,萧太太得知她是故交好友的亲女,给她下过帖子,一起用过几次餐,但也仅仅如此了。
明黛转头看魏钦,此刻他和记忆里萧太太清冷美艳的模样逐渐重合,面露恍然,原来他就是魏家那个疯了的长子!
比魏家漆器更出名的是魏老爷的长子魏钦,都说他是麒麟转世,十六岁考中秀才,十八岁中举,十九岁金榜题名高中进士,眼见的未来一片锦绣,但就在这年他不知突然发了什么疯,舍得大好前程,离家不知所踪。
后来有人出海回来,说是撞见魏钦做了劫水道的贼寇,专门做些杀人越货的恶事,其中真假明黛不得而知,只是魏家从未出来辟过谣,她去魏家做客的几次,魏家上上下下对他的事情讳莫如深,似乎没有人敢提起他。
这更吓人了好吗?
明黛瞪向萧逊。
萧逊叹气,想必她也是听过魏钦的恶名了,他好声解释:“那些流言蜚语都是夸张之词,事实并非如此。”
明黛根本不信这般苍白无力的说辞:“那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我家?”
“这更是误会了。”萧逊把魏钦以为明家进了贼的的事情告诉她。
眼下就是明黛不信他们,也不能拿他们怎么办,不过她仔细琢磨,她昨晚也不曾做什么呀,她怎的会把她当贼?
还有,明黛心里小猫抓似的痒痒,她实在好奇,魏家都住在官绅聚集的小梅花巷,怎的他回扬州却住在她隔壁?
但魏钦根本没有要说的意思,只淡声提醒萧逊:“药冷了。”
“这是替你煎的药,”萧逊将药碗并药方放在一旁的桌案上,仔细说明,“这份药方须得连续喝七日,早晚各一次,平日也要饮食规律,多休息。”
萧逊药铺忙,小声告诉明黛药钱付过了,便匆匆告辞,把明黛和魏钦两人单独留在屋里。
隔着一张桌案,魏钦就坐在明黛对面。
屋里静悄悄的,只听窗外不停歇的雨声。
明黛有些紧张,仅凭着对萧逊的信任才能坐得住,她捧着药碗,轻抿一口,悄悄打量魏钦,他肩头深青色的意料被雨丝洇湿,黏在他的的臂膀上,勾出流畅漂亮但不夸张的肌肉线条。
明黛瞥了一眼,垂眸,没有忍住又看了一眼,突然那只胳膊垂了下去,她低头连忙吹吹药汤。
可药汤早已凉透了。
明黛轻轻呼气,搁下药碗,翘起葱白似的细长柔软的手指,指尖抵着额角,娇声说:“头摔了一下,晕乎乎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魏钦的脸色。
魏钦扯唇,似乎觉得好笑:“要什么?”
被人戳破小心思,明黛也不尴尬:“我饿了。”
她如今境遇窘迫,身上一分钱都没有,已经饿了两日了,她这场病是被他吓出来的,大夫的医嘱说要她好好吃饭,他得要负责!
“想吃什么?”魏钦淡声问。
明黛眉眼俱笑,试探地说道:“我想吃玉麟楼的盐水鹅!”
魏钦凌厉的下颚点了点,起身:“好。”
明黛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哎!”
魏钦低头看向握住他手腕的手。
明黛也发现自己的动作有些不妥,一点点的将手松开,手掌在空中虚握了两下,不敢看他,望着门外继续说:“还有方鲜园的骨董汤,田雁门的走炸鸡。”
她说完才仰头看魏钦,笑眯眯的,明媚张扬,看起来当真可爱。
魏钦指轻敲桌案,意味深长地说:“你倒是会吃。”
玉麟楼在小东门街,方鲜园在通泗桥,而田雁门更是扬州名厨,买得这些吃食便是不计银两,也要费上好一番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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