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仪在京中多年。
知心故交却没有几位。
权宦可能会让人害怕,却不会让人敬畏,也不会让人有亲近之意。
权力只是一时。
谁知道新帝登基后会不会第一个将他们斩了,以定民心。
邓仪捏着帖子,看了又看,将晚上时间空了出来。
……
邓仪将时辰定在戌时。
酉正。
乔昭懿在厨房望着煮出的东西,满脸沉思。
这东西。
真的能吃吗?
她闻着都想吐。
豆汁儿l做起来并不算简单,要前后沉淀两次,撇去浮沫和浆水,取最终的沉淀物置入盛水的锅中,用微火煮至沸腾。
乔昭懿陷入深思。
……邓仪,应该会喜欢的吧!
这东西,听说爱者极爱,恨者极恨。
邓仪既然小时候生在那处,肯定与她这种从没喝过的不一样。
岑聿总不会驴她。
既然说邓仪能喜欢,也就不担心了。
乔昭懿深呼吸一口气,提着食盒出去了。
岑聿也提着个食盒,里面放着长寿面。
他做的,里面单加了个两面金黄的煎蛋,还有一把鲜嫩翠挺的小白菜,正月他寻了个花盆,种在东院向阳的窗户下。
京中霜寒。
种在外面活不了。
他之前奉皇命在外办案,案子又复杂特殊,几次将命悬在脑袋上,为了方便,都是带着几个亲近的同去。
几年来,倒是学会了不少吃食的做法。
方嬷嬷担忧他不会,一直在旁边盯着,生怕他用油伤了自己,没想到,到底是她多虑了。
方嬷嬷又去看乔昭懿。
刚进厨房,一股泔水味就传出。
她寻着味去找,左右张望,来到味道来源处,“?”
“这是什么?”方嬷嬷满面不解。
众人:“……不清楚是什么,只知道少夫人做的。”
她们说的慢吞吞,说几个字还要停一下,生怕自己呕出来。
也不知道少夫人从哪得来的方子。
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方嬷嬷:“…………”
好别开生面的东西。
……
和丰楼。
豆汁儿l熬煮需要时间,乔昭懿提着食盒出来,已是酉时过半。
路上还要耽搁些时间,岑聿见她出来,直接从角门走出,赶去邓仪那儿l。
作为权宦,身边自然缺少不了几棵捧着他的墙头草。
一切忙完,天色已暗,将到戌时。
邓仪点了和丰楼里的几个招牌菜,温了壶好酒,等着两人来。
不禁想起以前的许多事。
大概六岁入宫时,他也未想过,会在二十一岁,站在
当下位置。
虽然不知道以后会是什么情况。
但他也算留名青史了,后有没有来者不知道,但一定是前无古人,从现在向前推,还从未有一位太监,在未及弱冠之时,做到他这步。
至于以后——
权宦也有权宦的追求。
士大夫都可与皇帝共治天下,阉人怎不能肖想一二?
邓仪心中自有豪云,只是权宦一词,是助力也是阻力。
将他在二十一岁时捧到如此高点,再无法前进分毫。
邓仪算着人差不多该来,倒了三杯酒,酒刚满,脚步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呦!稀客啊!”邓仪一扬眉梢。
乔昭懿:“?”
你这么阴阳的吗?
“千岁大人,生辰快乐!”乔昭懿放下食盒,和岑聿分坐在邓仪两侧,共同举杯,祝贺邓仪的二十一岁生辰。
和丰楼的厨子都是各处挖来的,本事一流。
现在的和丰楼已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奢靡地儿l,一桌饭菜吃下来,少则百余两,多则近千两。
却也不耽误客人的纷至杳来。
今日的主菜是五珍脍、鹅鸭排蒸、鹿脯、葱泼兔、鲤鱼脍,配着条酱炖的大黄鱼,和三两道甜食。
三人浅尝了杯酒,动筷吃了稍许。
乔昭懿送去自己的食盒。
不止吃食,二人另外备了方龙泉印泥,也叫藕丝印泥,据说水泡不散,火烧留痕,是许多王公贵族的专用之物。
一块印泥,一块金。
千金难求。
求的就是个好寓意,希望小邓公公,能名留千秋。
邓仪知道他们的未尽之言,眉眼间漾出一抹笑意,视线再看摆在面前方方正正的两个食盒。
乔昭懿把东西推过去,客气地道:“想说的都在这里了。”
邓仪想着难道是什么难得的好酒。
盖子打开,露出一碗尚冒热气的长寿面。
热气扑来。
邓仪第一次无所适从。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送他长寿面。
外面的人,都巴不得他和岑聿一起早死。
邓仪压住心中不知名的情绪:“……你们买的?”
岑聿:“……我做的。”
邓仪再拆另个食盒。
盖子打开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压迫气味传了出来。
邓仪:“……?”
某一刻,他都想问,是不是外出时候随手在泔水桶里捞出来的,刚开口,声音忽停。
他看着食盒中的东西,回想起某些以为已经遗忘在记忆深处的东西。
邓仪不是个矫情的人,此刻心中却也涌起莫名的酸涩。
邓仪将碗拿出,沉默良久,轻声道:“……多谢。”
乔昭懿:“大人太客气了。”
“大人只要记住一句话,苟富贵,勿相忘便可。”
她俏皮地开了个玩笑。
大喜的日子,她不想邓仪感动到眼眶泛红。
邓仪要是知道她想法,一定会说你想太多了。
邓仪捏着碗,这确实是他小时那地儿l的独家吃食,因着土地原地,田中豆多于米,豆类价格也比米价稍减。
每隔月余,家里会从亲朋那里分来碗。
家里贫,买不起,也舍不得浪费一碗上好的豆子。
邓仪小时见过许多次,却没喝过。
母亲生他落了病根,得了落红之症,家里对他不算太厌恶,却也说不上喜欢,饿不死就行。
这些偶尔一次的解馋吃食,是万万轮不到他的。
邓仪尝了口,觉得味道也就那——
那么非常的不怎么样。
身尊位贵的小邓公公:“…………”
这就是他小时最想得到的东西????
他头一次吃东西吃的想吐。
他真的不太想吃。
望着只动了一口的东西,邓仪准备去吃岑聿做的长寿面。
但一想这是乔昭懿亲手做的,动作又停。
到底忍着恶心把一碗豆汁全喝了。
乔昭懿:“…………”
还真的爱喝啊?
她只想让邓仪意思意思好了。
既然爱喝——
乔昭懿:“大人既然喜欢,日后我日日来送。”
当然不可能是她亲自做。
但每日让小厨房备上一碗还是可以的。
邓仪:“…………”
不要。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句话的作用。
邓仪今晚看身边两人,比看豆汁儿l还恶心。
邓仪:“……”
他大概是没救了。
……
邓仪第二日醒来,还觉得嘴中残留淡淡的豆腥味,早饭都没吃下去,但缉查院案子又多,忙起来没完没了,一刻不得闲。
等晌午,宫中传他入宫,竟是整个早上都滴米未进,脸色比以往白了不少。
陛下一见他,眼中闪过诧异:“这是怎么了?”
邓仪也不好意思说是什么原因,只答可能最近倒春寒,不小心染了风寒。
陛下一听恍然,又挥手让他向后面挪了挪。
他头疼未愈,再染上伤寒,真是要了命。
陛下叹气:“老了,不中用了。”
说着,问邓仪:“昨日听说岑聿去找你了?”
邓仪过生辰的事,他知道,和丰楼的事,他也知道,都未言语。
伺候在御前的,合该有些钱财体面。
包括尚德全有时收的孝敬,在一定范围内,他都默许。
陛下有时想笑。
邓仪再身份剽柄,所有的权力还不是依靠着帝王家得来的。
还有许多自恃身份的大臣。
这天下,归根到底,是高家的,是大邺的,却要与士大夫平分,做起事来处处掣肘,就连权力,也要与宰相平分。
邓仪听陛下问,心脏一悬,倒也未惧,将昨日的事如实回禀。
……陛下还是问了。
自打过了年,陛下的精神神一日不如一日,逐渐放权于太子一党。
但好像也越来越容不下背叛和猜疑了。
陛下淡淡听着,听闻乔昭懿送了碗豆汁儿l,来了兴趣:“这是何物?”
邓仪粗粗解释。
陛下:这岂不是他见乔昭懿的绝佳借口?
正月初三过后,乔昭懿一直未曾入宫,倒是高蓁,偶尔会出宫,见一眼乔昭懿。
回来后让他生出一分酸羡来。
陛下维持着平静样子,不动声色地道:“让她也给宫里送两碗来。”
前两次的背诗还有琉璃茶壶,实在让他心悦。
也不知道乔朗是怎么生的这个孩子,如此的玲珑剔透,每次瞧见,心里都熨贴得不成样子。
邓仪:“…………”
行,行吧。
您敢要,她应该就敢做。
邓仪出门后,再回了趟春晖殿。
周绮摇难得没在处理朝务,而是站在书案后练字。
邓仪晚上抱着一摞宫中赏下来的礼物离开,步子微沉,想到周绮摇的话,思绪难得纳罕。
周绮摇问他:“陛下有想重用岑聿的想法,你觉得如何?”
邓仪:“……?”
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再重用?
怎么重用??
宰相位置直接交给岑聿的程度吗?
怔然色不加掩饰,虽然旋即恢复如常,还是让他止不住地心脏微跳。
……娘娘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询问,是表露态度,还是透过他看其他人的想法。
邓仪不好直白地说行与不行,只得理性地回了句:“挺好。”
这是唯一一个,他能允许对方的品秩与圣眷压在自己头上的年轻权臣。
然后他觉得周绮摇好像生生咽下去什么话。
……
乔昭懿听说宫里要豆汁儿l,迅速想到了里面的深层含义。
这是要让她入宫啊。
嗐。
一个半月没见,宫中对她还是如此的念念不忘。
就是要豆汁儿l——
乔昭懿纳闷。
也不知道陛下之前喝没喝过。
味蕾能不能受得住如此刺激。
乔昭懿准备了几日,终于在二月十九当日,带着东西入宫了。
怕陛下当场吐出来,还带了点酸甜的果脯和辣味咸菜。
陛下见她来,心情好了不少。
甚至从邓仪入宫那日,就开始期待。
如此知他心意的人,实在是太少了。
陛下先给春晖殿送去一碗,接着自己尝了尝,一口入后,放下勺子,沉默半晌,给了个评价:“挺好。”
就是他现在看乔昭懿,有点恶心。
呕!
陛下勉强喝了一口,忽然听见当朝宰辅姚辉请求觐见的消息,看了眼手边的碗,一扬眉梢。
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让他大得民心。
现在这碗豆汁儿l,是不是也能弄点什么口碑来。
陛下沉思许久。
想到年少行军时,曾听闻过的一桩事。
前朝一位元帅,偶然在行军途中,得了壶上等佳酿,却未动,待行军至一河边,自上流倒入,数万战士在下流取水而饮,士气大涨。
陛下看了看豆汁儿l。
他当然不能把豆汁儿l倒入水里,让朝臣们喝。
但他可以办个宴,给每个臣子都发一碗。
陛下:乔昭懿还是贴心呐!
又解决了一桩烦心事。
他都觉得自己精气神一日不如一日,也不知道能坚持几年。
人之将死,也想要个好名声。
陛下:“尚德全!”
“老奴在!!!”尚德全登时直起因着摸鱼而不太直挺的身子。
陛下这是怎么了?
刚才还说不让打扰,现在突然兴冲冲的模样,明显情绪带乐。
“去,请钦天监来择个日子。”
“啊?”尚德全震讷住。
什么日子?
他迅速在脑中过了遍各位主子们的生日,发现没有最近没有谁有喜事啊。
陛下这是要择什么日子。
尚德全不解其意地去了。
回来时,意外得了陛下的赏。
那碗只动了一口的豆汁儿l,被皇帝赏给了他。
虽然是剩的,尚德全也挺开心,感动得不行:陛下心里果真是有他的,不枉他尽心尽力伺候好几年。
尚德全尝了口,眼睛一亮。
嗯?
酸中带香。
世上竟有如此好喝的东西。
陛下笑问他:“感觉怎么样?”不行就别喝了。
没想到,后半句话还没说出口,尚德全直接露出品味之姿。
陛下:“…………???”
难道是他刚刚喝得太快,没感受到真正的绝妙之处?
……
二月二十七。
今日朝会将散,宫中却意外留人,原是陛下新得了一新鲜吃食,品后味蕾大开,特邀他们共赏。
宫里赏东西,不是什么稀罕事。
陛下偶尔给近臣的批复,也很是亲昵肉麻。
只是这十几年,随着陛下身体情况愈发不好,这种恩宠就少了许多。
没想到,今年能再得一次。
老臣们目露感怀。
新臣们满心熨贴,陛下竟如此的爱臣如子,
什么好吃的都想着他们。
很快,一碗碗豆汁端来,分发到群臣手里。
群臣入口。
一部分:“…………”
呕!
一部分:“……!!!”
世上竟有如此绝妙的东西。
做呕的是真想呕,但这是陛下赏的,真发出声来,这辈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恢复圣眷的机会。
他们微微张嘴,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想要发出声音时,听到几声不明显的“哇!”
这是品尝了绝妙滋味的人。
众人:好像找到了宣泄途径。
只听朝堂上,哇声一片,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姚辉站在最前方,也是最想在陛下面前表现自己的,豆汁儿l端上来,当即喝了一大口。
姚辉:“…………”
这什么东西?
吃起来比他吐的还恶心。
姚辉忍不住作呕,憋了又憋,直到周围哇声出现。
姚辉面无表情地想附和:“哇——”
顿了顿,又:“呕!”
实在忍不下。
声音尤为突兀,不少人都听到了。
姚辉:“……”
陛下:“……”
姚辉:“…………”
好在长时间在御前,变脸的绝技还是会的,就算再恶心,也能调整过来。
姚辉同党:“…………”
这这这这,大人都这样了,到了他们尽忠的时候了。
转息间,朝中不再只有哇。
缓缓多了几声略带屈辱的:“哇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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