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循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户游医家里。彼时,他伤痕累累,命悬一线。
他的胸口被两支箭羽穿透,右腿腿骨骨折,左小臂骨折,腰间的肋骨也断了好几根。就连脸上,也不知道被哪里的碎石划破了几道口子,肿的老高。
他整个人被包的像一尊木乃伊,在游医家中一躺就是半个月。就连游医都说,他行医那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伤的像他这么重,还能活下来的。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情,扯着游医的宽袖,忙问:“先生可有看到与我一同掉下来的女子?她人呢?先生可有见过她?”
“你口中的女子,可是那位身着月白色衣衫的姑娘吗?”游医问他。
霍循点头,问:“她人在哪?”
游医垂下眸子,说:“已经死了,人就埋在溪边。”
得知霍嫱没有落在那群叛军手里,霍循稍稍松了一口气,但眼底的悲痛却是如何也遮掩不住。
游医说:“不是我不救她,我捡到你们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好长时间了,人都硬了,我只能将她葬了。”
话落,游医又说:“她是你娘子吧?我遇见你们的时候,你死死攥着她的手腕,怎么都掰不开。最后还是我用银针扎了你的穴道,才让你松了手。”
游医也将他和霍嫱认作是一队小夫妻。
霍循没有解释,任由他误会。
据游医所言,他是在采药的途中遇见他们兄妹二人的。
他们所跳的那道悬崖下面,恰好是一汪水潭。水潭连着一条小溪,他们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刚好被采药的游医遇见,他把霍嫱葬了后,顺手将他救回来了。
霍循伤的重,躺了十几天才能下床走动。
一日,他趁着游医给他换药的间隙。曾旁敲侧击问,京中有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游医神秘兮兮地说:“最近可还真是发生了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前些时日,有人举兵谋反。听说都叛军都冲进太极殿了。皇上的一众子嗣,被尽数屠戮个干净。如若不是宁国公率兵前去救驾,现在可真就成了叛军的天下了。”
“尽数屠戮?”霍循听了这话,神色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又问:“皇上那么多子嗣,难道一个都没留下?”
游医摇摇头,说:“没了,都没了。”
霍循忍下心中的悲痛,故作八卦状,又问:“太子殿下呢?听闻他向来是一众皇子中最为勤勉的,武艺也高,莫不是他也没了?”
听到他问太子殿下,游医特意顿下上药的动作,神秘兮兮地说:“听说,太子殿下是所有皇子里面,死的最惨的一个。”
“听闻,叛军围了太极殿,以皇上的性命相胁,迫使太子殿下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为了振奋人心,他们把太子和太子妃缚于叛军阵前,当众割下了太子殿下的头颅。”
霍循脸色惨白,半晌都没说一句话。
游医又说:“那太子妃也是个贞烈的。太子死后,她趁叛军不备,用发簪划破脸后,引颈自刎而亡了。”
好在他如今身体还有伤,就算是脸色苍白,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他及时调整了情绪,又问:“宁国公?是何许人也,我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
“宁国公你都不知?他可是我朝声名赫赫的护国大将军。他老人家的名声,是昔日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出来的。宁国公杨炀,但凡出兵,从无败绩。”话落,游医上下打量他一番,又说:“不过,你这个年岁,不知宁国公也正常。这些年,国泰民安,他一直在京郊大营训兵,很少出征”
说起宁国公,游医话语间满是敬佩。
霍循又问:“京郊大营离皇宫那么远,宁国公是怎么知道宫变的?”
游医:“听说,是九皇子冒死去京郊大营搬的救兵。”
听游医如此说,霍循忽然想起换了他衣袍和玉带的詹兆清。方才那游医说,所有的皇嗣都被屠戮干净了,无一人逃脱。
他心里升起一抹不好的预感,忙问:“九皇子?那个整日无所事事只知道死读书的浪荡九皇子霍循吗?他怎么样啊?”
“听说,他从京郊大营出来后,没有和宁国公一起进宫去救驾。而是掉头回去了安平公主府。可惜啊......”话没说完,游医惋惜咂舌。
霍循明显激动起来,他攥住游医的胳膊,追问:“可惜什么?他怎么了?”
“可惜,他运气不好,去往公主府的途中,遇到了叛军,万箭穿心而亡。”
话落,游医格外多看了他一眼,又意味深长说了句:“听说,皇上一众子嗣中,只有安平公主和安平驸马杳无踪迹,生死难辨。现下,宁国公正率人到处寻找安平公主的下落呢。”
只是此时,霍循正反复琢磨游医方才说的话,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看自己时的异样的眼神。
“先生不过一方游医,又如何得知这一众宫闱秘事的?”游医打量他的同时,霍循也在默默观察他。
游医憨笑一声,说:“说来惭愧,我本家的一个侄子,前些年净了身,被送去了宫里当值。这些,都是他前些日子出宫采买时说过的。”
后来,霍循带着财帛再次来拜访游医时,才得知。
早在他问他这个信息前,就凭借霍嫱身上的痕迹和他胸口的伤,猜到了霍嫱的身份,只是将他错认成了安平驸马——詹兆清。
他是游医,自是能看出霍嫱是因为分娩而亡,而穿破他胸膛的那两支箭羽亦是军中才有的管制箭羽,与普通猎户所用的箭头有很大区别。再加上他捡到他门兄妹二人的时机,又刚好是宫变那几日,如此一推算,自然也就猜的差不多。
自那次谈话后,霍循一直很安静,一整天也不见得会说一句话。而那游医也由他去,每天只管换药,喂饭。
半个月后,霍循勉强能撑着拐杖下床走动。
一日,游医赶着牛车进城来买东西时,他顺路坐上,到城门口时,他从牛车上下来。
期间,他曾说要赠与游医财帛,却被游医言辞拒绝,只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救下他,只当是日行一善了。”
话落,不等霍循继续说些什么,他驱着牛车逐渐远去。
*
自那场宫变后,城门口的防卫就一直很严格。城门两侧,站满了手持械甲利刃的侍卫,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又庄严又肃穆。
霍循拄着单拐,一步一步行至城门口时。一眼看到了公主府的祁侍卫长——祁放。
他身着玄甲,右臂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削掉了。他左手持剑,面色苍白,目光阴沉,密切关注着城门口来往的人流。
霍循想起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他加快步伐,朝祁放走过去。还不等他走近,一个人冲到他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主子,可算是寻到你了。”徐成一把跪在他面前,抱着他完好的那条腿哭泣。
自宫变后,宁国公带着兵士几乎把整个京城都翻个底朝天了,却依旧找不到他和安平公主的踪迹。
徐成不相信他已经死了,日日来城门口候着。
祁放站在徐成的正对面,他听到动静,也连忙走过来。
不等祁放走近,霍循便问:“祁侍卫长,小世子如何了?”
祁放一声未吭,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徐成见状,连忙站起身,抬臂抹去眼泪,站到霍循身侧,搀扶着他的胳膊。
“殿下,小世子他...他...”祁放脑袋低垂,根本不敢看霍循的眼睛。
看着他如此难以启齿的模样,霍循一切都明白了。他忽觉胸口一阵疼痛,疼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挺挺向前倒去。
“殿下。”
“主子。”
这一刻,霍循的身子似有千斤重,徐成怎么拉也拉不住,眼看着他擦着祁放的右肩的伤口滑落在地上。
两日后,霍循悠悠转醒,只徐成一人在身侧照料。见他醒来,喜极而泣:“主子,你可算是醒了。”
徐成喂霍循吃完药后,忽然想起一直跪在殿外的那个人,说:“殿下,祁侍卫长...他还在殿外跪着呢。您昏迷期间,他便一直跪着,滴水未进,其间还冻晕到了好几次,怎么都劝不走,你看要不要见一下?”
霍循微微怔神,薄唇轻启:“请他进来吧。”
“好。”徐成帮他穿好衣袍,鞋袜,又用玉冠束起他那头稍显凌乱的发丝后,才把祁放请进来。
跪了两日,祁放的腿早已麻木。
他由徐成搀扶,颤巍巍走到霍循面前,重新跪下,将持着长剑的左手立于身前,说:“殿下,小人有负殿下重托,弄丢了小世子殿下,愿以死谢罪。”
话落,不等霍循反应,他左臂微微施力,唰的一声,利刃出鞘。祁放把剑鞘发放在地上,一把抽出长剑,反手置于项颈间,利刃把脖子上的肌肤都划破了皮,汩汩的鲜血顺着利刃流出。
没有完成霍循的交代,祁放准备自刎谢罪。
霍循满脑子都是祁放刚才说的那句话,回神时,祁放已经把利刃横在脖子上了。
祁放闭上眼睛,正准备施力,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阻拦声。
“住手。”霍循连忙用他那没有受过伤的手,一把攥住了利刃。
预料之外的疼痛没有到来,祁放睁开眼睛,霍循的手掌被利刃割破,鲜血如磅礴水柱般流出。
“殿下。”祁放大惊,连忙卸下手上的力度,丝毫不敢用力。
“主子,你快松开啊。”徐成也被霍循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去掰他的手。
‘叮铮’一声,沾了血的长剑被徐成扔在地上。徐成一把扯过霍循那只流血不停的手,从怀里摸出一方丝帕,摁了好了会儿,血才止住。
“主子,你可千万不能再冲动了。你等着,我去药房拿药。”
说完,徐成跑开,房间里只余下霍循和祁放二人。
霍循问他:“祁侍卫长,你方才说的小世子丢了是什么意思?”
“属下和殿下分别后,才出了暗道没多久,叛军就追上来了。嬷嬷抱着小世子一直往前跑,我等为了掩护嬷嬷和小世子撤退,与叛军浴血奋战。我等与嬷嬷约好,要在东郊的乱葬岗汇合。可等我们杀完叛军,去乱葬岗与嬷嬷汇合时,却只看到了她的尸体,这些时日,我等把东郊都翻遍了,也没能寻到小世子的下落。”
祁放不敢有丝毫的隐瞒,将路途中所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给霍循。
公主府的密道,是当年修建公主府时,霍循亲自设计的。最东边暗道的出口,的确和乱葬岗离的不远。
听祁放说完,霍循心里又燃起一抹希望。
“所以说,小世子只是丢了,而非死了,对吗?”
祁放埋头好一会儿,才又说:“殿下放心,无论生死,属下定然会把小世子寻回。”
霍循回京的第八日,先皇悲恸过度,一气之下,驾崩于睡梦之中。先皇十三位皇子,七位公主,只活下霍循一个。
理所当然,霍循登基为帝。
到如今,已然过了十五年之久。
***
自那年受伤后,霍循的身体,伤了根本,再加上一直没抽时间好生修养。
所以,他的身体,一直不好。
再加上,他心里对女子分娩很是抗拒,这些年来,无论朝堂上的压力有多大,他从来没有进行过一次选秀。
他是西州史上唯一一个没有开拓后宫的皇帝。
这些年来,霍循的身边只有一个徐成一直陪着他。
霍循自登基以来,日夜殚精竭虑,他半点不敢空下来。一闲下来,他总是会想起那年的事情。
无数夜晚,他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很多时候,他也觉得这世间生无可恋。
可他不敢去死。
霍嫱临去前,就拜托了他一件事情。
她托他,照料詹家三郎和宝宝。他一件也没办好。
他不知道,九泉之下,如何向霍嫱交代。
万幸,在他的有生之年,有幸寻到了那浑小子。那个浑小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血亲了。
如此,他到了下面,也能有颜面去见詹家三郎和霍嫱了。
这些年来,他一直坚持做两件事情。
其一,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小世子。
其二,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追查那年谋逆的幕后真凶。
第一件事情,如今已经有了着落。
而第二件事情,却始终追查不到幕后主使。每次查到关键时刻,线索就断掉了。而今,他心里有一个怀疑的对象,可对方却实在狡猾,他暂时还没能寻到他作恶的证据。
再加上他的身体状况一日比一日糟糕,根本容不得他再继续费心竭力的查找真凶。
这也是为什么,他纵是寻到了小世子后,也不敢让他认祖归宗的原因。
他害怕那些人,会在他死后,卷土重来。
而今之际,什么他什么也不想求,只希望那浑小子能平安长大,一生无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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