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酒一斗最多不过七十钱。
到了江玉珣这里,竟然翻了百倍有余。
桑公公的耳边不由一嗡,人差点便栽倒在了殿上。
江玉珣他,他怎么敢的啊……!
明月不知何时藏进了云里,流云殿内只剩烛火轻晃。
醉得不成样子的江玉珣怀抱着算盘,不停地眨眼保持清醒。
见应长川不回答,他终于忍不住蹙起了眉,不解地又唤了声:“陛下?”
话音刚落,江玉珣脚下忽然一软,身体也随之失去平衡向前跌去。
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啊——”
算盘自少年手中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紫檀制成的算珠顷刻间迸落满殿,噼里啪啦向四周滚去。
过了许久,耳边终于静了下来。
江玉珣不但好好站在原地。
甚至鼻尖不知在何时,多了一点淡淡的龙涎香。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只看到流云殿上的蒙蒙火光晃啊晃。
一时间竟分不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
次日巳时,艳阳高照。
躺在榻上的江玉珣猛地睁开了眼。
救命!我昨天晚上究竟都做了什么?!
他想要起身,却因宿醉后的乏力倒回了榻上。
“嘶……”
阳光透过窗纸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少年瘫倒在床,绝望地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江玉珣昨晚喝断了片。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强行与应长川单方面“aa”酒钱,最后失去重心朝对方摔去,反被对方扶住手臂的那一瞬。
剩下的事情便一概记不起来了。
……但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炸裂。
我昨天晚上是怎么想的?
七百两银子?我不但敢算,更是敢要啊……
就在江玉珣绝望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昨晚不但狠狠地在太岁头上动了土,甚至今天早晨还睡过了头。
江玉珣猛地将手臂放了下来朝窗外看去。
瞧这天色,至少十点半。
平日里的这个时候,自己已经上够小时班了。
江玉珣的心当下一沉。
他迅速用手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自己睡过头也就罢了,怎么今早没有太监来提醒一声呢?
然而还不等江玉珣整理情绪洗漱出门,眼前的一幕便彻彻底底地令他僵在了原地。
——值房的桌案上,摆满了银锭。
其中一枚银锭下还压着张纸。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到桌案前将那张纸拿了起来。
阳光透过窗,轻轻地洒在了纸上。
朱笔写成的“酒钱”二字苍劲有力、铁画银钩。
不是应长川的手笔,还能是谁?
“……杀了我吧。”
江玉珣将自己摔回榻上,忍不住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两圈。
过了一会,他终于挣扎着起身,视死如归地将桌上的银锭一个个收了起来。
——人可以丢,钱绝对不能不要。
-
不幸中的万幸,应长川今早在与定北大将军商谈军务,暂时没有江玉珣的事。
他宿醉翘班这一茬,或许勉勉强强可以不予追究。
“江大人,江大人您在吗?”
江玉珣刚刚挣扎着洗漱完毕,正打算再睡个回笼觉,耳边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努力调整呼吸,把门打了开来。
看清门外的人是谁后,江玉珣不由一惊:“翁广?你怎么这么快就起来了?”
昨日还在发高烧的玄印监,竟然和顾野九一道出现在了值房门口。
翁广虽已清醒过来,但脸色仍不怎么好看,显然是还未痊愈。
“幸亏昨日大人救我一命,”翁广吸了吸鼻子,说着便要朝江玉珣下跪,“要不是您,我怕早已没了命。”
“千万别这样!”江玉珣连忙同顾野九一道把人扶了起来,“快先进来吧。”
“是,江大人。”
“你们俩先坐吧,我这里地方小,只能将就一下了。”江玉珣一边说,一边随手给两人倒了杯水。
值房内陈设简单,仅书案边上的蒲苇席能够坐人。
地方虽小,但翁广和顾野九都曾是“人牲”,这辈子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客气地招待过。
见江玉珣弯腰倒水,两人竟手足无措起来:“您,您这太客气了。”
“不过是一杯水而已,千万别和我不好意思。”说话间,江玉珣便坐到了两人对面。
玄印监平日里铁面无私、杀伐果断,但鲜少这样“正常”地同人打交道。
为了缓解两人的紧张,江玉珣随口朝顾野九问:“昨晚擦身的酒还有剩下的吗?若是还有剩余的话,记得好好密封保存,以备不时之需。”
顾野九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已经密封存入陶罐了。”
缓过神来的翁广则把水杯捧在手中,无比认真地对江玉珣说:“大恩不言谢,往后江大人要是有什么能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提——”
他双眼发红,语气格外认真。
……这个时候要是不让他做点什么的话,翁广心中恐怕会一直过意不去。
江玉珣也喝了一口水,停顿片刻问他:“我昨日看到,玄印监似乎都会使用甑桶?”
昨天情况紧急,没有时间给他多想。
现在江玉珣方才反应过来,圆桶形、双层腹体结构的甑外表浑然一体,平常人拿到手中,必定要研究上一段时间才能打开。
可是昨晚玄印监将甑桶拿到手后,不等他介绍便非常自然地用了起来。
翁广连忙点头:“对,江大人您知道的,我们此前多是人牲。身为人牲,自然懂得一点‘巫卜殉祭’之术,甑桶也是那个时候接触过的……”
原来如此。
前朝贵族的“人牲”,大多是自家长期蓄养,并非从外面买来的。
在利用他们祭祀之前,贵族、巫觋也不会白白养着他们,炼丹时常会要他们来打下手。
“既然如此,我有一事需要你们帮忙。”江玉珣一边说话,一边放下了手中瓷杯。
翁广立刻来了精神:“江大人但说无妨。”
“用甑桶制酒一事,你们先不要与外人道。”江玉珣先叮嘱了一句。
“这是自然!”
江玉珣轻轻点了点头,一边回忆一边继续:“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春酒好像是用麦酿成的?”
翁广与顾野九一道点头:“对,春小麦收割之后便酿,故名‘春酒’。”
这个时代北方的主粮还不是小麦,而是粟米。
用相对不常见的小麦酿出的酒,价格相对高昂。
江玉珣拿出纸笔,写写画画起来:“不只用小麦酿出的春酒可以制酒,以黍、粟、稻为原料也能够直接发酵蒸出烈酒。这几天你们要是有时间的话,可以试试这几种粮里哪一种的出酒率高,酿出来的酒味道更好。”
末了将列满了粮食名称的纸张递了出去。
翁广的眼睛极亮。
他连忙把纸张接过来点头说:“江大人,您就放心吧!我们回到驻地便立即制酒。酿出来后第一时间拿酒过来给您尝味道!”
顾野九也跟着一道点起了头。
江玉珣:!!!
翁广的话再一次唤醒了他有关宿醉的记忆。
有自知之明的江玉珣连忙摇头说:“不必了,我……我酒量不好,酿出来之后你们尝就是了。”
翁广和顾野九还想再邀他再试试。
但不等两人开口,值房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流云殿的殿门打了开来,有人端着东西走入殿内。
江玉珣回头看了一眼说:“午时了,应当是来给陛下送膳的人。”
眼见时间不早,翁广和顾野九也对视一眼站了起来:“那我们就不打扰江大人了,您好好休息,酒酿好后我们第一时间来找您汇报。”
“好,那就辛苦你们了。”
说着,江玉珣也起身替两人开门,将他们送了出去。
值房就在流云殿附近。
担心打扰到皇帝,两人朝江玉珣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这里。
同在此时,桑公公的身影也出现在了不远处。
……看到他后,昨晚发生的事,无比可避地再一次出浮现于江玉珣脑海之中。
少年转头便要走。
可是不等江玉珣回房装死,桑公公便朝那些个送膳的宫女太监打了个招呼,一脸堆笑地向他走了过来:“江大人,您休息得可还好?”
“还好,”江玉珣略微尴尬地笑了一下,终是忍不住试探性地说,“昨晚呃……麻烦桑公公您扶我回来了。”
“不麻烦不麻烦!”桑公公连忙摆手,“江大人如此清瘦,举手之劳而已。”
呼……
听到这里,喝断片的江玉珣总算是长出一口气,同时将某一个略有些离谱的想法,从脑子里面扔了出去。
还好还好!自己果然是桑公公扶回来的。
——应长川没有找自己麻烦已经很好了,怎么可能再纡尊降贵?
放松下来的江玉珣正打算开口感谢对方,却见桑公公突然回头朝四周望了一圈,压低声音凑近过来说:“饮酒虽好,但江大人往后还是要注意,切莫再贪杯了。”
话音落下之后,桑公公便站直了身离开值房,去流云殿协助传膳了。
等等!你能不能说完再走?
被留在原地的江玉珣背后忽然一凉……
桑公公这样的人,一定不会平白无故向自己交代这些。
我昨晚喝断片后,难不成还做了什么离谱的事?
江玉珣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流云殿的殿门敞开又阖上,恍惚间他似乎又嗅到了一阵淡淡的龙涎香。
同在这一瞬,江玉珣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片段:
应长川比自己高出快一个头。
昨晚自己站立不稳,直接将下巴抵在了他的肩上,接着……忽然凑近轻轻地嗅了一下。
应长川蹙眉似是要将自己推开。
而自己则……轻轻拽住应长川的衣袖,一脸严肃地抬眸朝他看去,用尽全力说:“陛,陛下不能赖账。”
※
前阵子应长川假装遇袭受伤时,不只朝臣没有忍住试图强闯仙游宫。
折柔也小范围侵扰边境,似乎是在试探应长川是否真的如传言中那般受了重伤。
今日定北大将军来找应长川谈的便是这件事。
北地军务复杂,一直到用完午膳定北大将军都没有说完。
怡河修整工作不可再拖。
江玉珣整理完奏章后,便找到了同在行宫的都水使者童海霖。
下午四点差不多是一天里太阳最烈的时候。
江玉珣并没有和童海霖在屋里谈话,而是拉着他向行宫背后的小山上而去。
——站在这座山的山顶,正好可以俯瞰怡河一角。
还没走多远,童海霖的腿便打起了摆来。
“咳咳咳,江大人您等,等等我,”童海霖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山上爬,一边说,“……您的想法我已经知道,只是想法归想法,现实归现实。您可知道为怡河截弯取直,不是简单的挖个坑就能好的事?”
见状,江玉珣不由放缓了脚步。
他点头说:“首先要新建堤防,再开挖新河槽,还有河道回填、整地,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步骤。”
童海霖忍不住抬头向江玉珣看去。
他原本以为江玉珣只是在天子面前随口一说,没有想到对方了解得倒是比自己想得多一点。
说话间,江玉珣不知从哪里拾来一根长长的树枝,在地上画出了怡河大致形状。
停顿几秒后,又用树枝抹除弯道,将剩下的河道连接了起来。
童海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艳。
江玉珣一边画一边说:“修整过的河道,只有原有河道的五分之长。少了这么多河道,对通航和排洪来说固然是一件好事,但是能浇灌的田地面积却大大减少。所以说除了修河道以外,还应配合挖凿灌溉渠。”
童海霖终于忍不住缓缓点头:“江大人所言极是。”
他原本并没有把江玉珣的提议太放在心上,可现在看来……是得重视了。
见童海霖休息得不错,江玉珣又重新迈步向山上而去。
这回没走多远,怡河便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静如白练的怡河,在远处缓缓转弯向着东南方而去。
从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怡河拐弯之处正是上游地区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如此看来,江玉珣的建议的确是必要……
童海霖停顿半晌,忍不住扶着膝盖转头对少年说:“江大人的想法已经比较完备,完全可以继续顺着这个思路进行下去,我也给不了您什么帮助。”
山顶上缺少树木遮挡,童海霖头上的汗珠落得愈发快。
见状,江玉珣终于笑着转过了身来:“我知道。”
“啊?那你知道还……”
江玉珣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叫自己爬到山上来!
童海霖一边说话,一边站直身默默地向后退了半步。
……不知怎的,看到江玉珣的表情,他竟然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果不其然!
下一刻,江玉珣便凑上前压低了声音说:“童大人,前几年怡河的修整案,是您亲自动笔写的吗。”
江玉珣问这个,难不成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童海霖立刻将视线转到一边,有些慌乱地顾左右而言他道:“咳咳咳,这个…那个……身为都水使者,我需统管河务,平常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来一字一句的写……但是这个修整案,我也全程盯到了尾的,参与了所有的步骤!”
啧啧,我就知道。
怡河修整案每年都要重新制定,每一次都有大量数据需要测算,制定起来既吃力又不怎么讨好。
……童海霖这么爱偷懒,绝对不会自己上。
前几年的修整案,都是童海霖挂着自己的名字递至御前的。
如今被江玉珣戳破,他当即不停地狡辩起来,转眼已是满头大汗。
末了,终于忍不住心虚道:“江大人您大老远找我到这里来,一定不只是为了这个吧?”
话说到这里,江玉珣终于不再同他客气:“实不相瞒,我想找童大人借一个人。”
此时童海霖已经认命:“大人要找谁?”
江玉珣也不再卖关子:“前几年修整案的真正作者。”
他一边说,一边深深地朝童海霖看去,完全没再给对方留狡辩的余地。
应长川前几年一直忙于征战,并没有时间现场监督怡河加固修整。
但是修整案却是实打实递至御前,由他仔细看过确认无误的。
术业有专攻,江玉珣虽然可以根据后世经验提出修河计划。
但是具体如何拆迁赔偿征地,以及工程造价如何,却不是他一个人能算出来的事。
想来想去,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童海霖找的那个“枪手”。
江玉珣不知道那个“枪手”和童海霖是什么关系。
仙游宫内处处都是应长川的眼线,为了避免麻烦,他这才此事。
“……江大人的话都说到这里,我自然不能再藏私,”童海霖不由狠狠咬牙,“等明日,我便为您引荐。”
“那就谢谢童大人了。”江玉珣瞬间心满意足。
童海霖扶着一旁的石头,颤颤悠悠地朝着山下看了一眼,忍不住嘟哝道:“多日不见,江大人真是又成熟了不少,想来是在陛下面前耳濡目染。”
……耳濡目染。
童海霖的话说得非常委婉,但是江玉珣还是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真正想说的是——自己跟着应长川着实学坏了不少。
-
童海霖说的那个人,家住在昭都附近。
怡河之事不宜再迟,江玉珣决定明天便去找他,顺便再去怡河边现场看一眼。
而要想离开仙游宫,则必须找应长川告知一番。
傍晚时分,定北大将军总算离开了流云殿。
再次踏入这座宫殿,江玉珣的心情变得极其沉重。
那闪闪发亮的七百两白银,和昨晚的社死现场,似乎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流云殿四脚,均设有巨大的铜制博山炉。
按理来说,一天过去昨晚的味道早该散得一干二净。
但江玉珣却莫名觉得自己周围哪哪都是酒味。
“陛下,这是今日的奏报。”行完礼后,江玉珣照例将已经整理好的奏章放到了天子的桌案上。
紧接着,又取出一本文书放到了应长川的手边:“启禀陛下,怡河之事不可耽搁。臣的奏报已经完成一半,但还有一些没问题没有解决,因此臣便想明日离开仙游宫,去怡河畔看看。”
应长川接过文书随意翻看了起来。
——这上面罗列的是一些暂时处于缺失状态的数据。
天子的表情与往常无异,就在江玉珣以为应长川已经忘了昨晚的事,准备放自己一马的时候,却听对方忽然开口问:“去怡河畔?爱卿明日不是要回家吗。”
清懒的语调里透着些许玩味。
“啊?”江玉珣愣在了原地,他下意识将心里话反问了出来,“臣明日为什么要回家?”
说话间,博山炉内的青烟缓缓自少年眼前飘过。
江玉珣的心中,瞬间生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流云殿上忽然一片寂静。
江玉珣的心,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
而天子也忽在此时放下手中的东西,似笑非笑地朝江玉珣看去:“爱卿昨夜向孤讨来的。”
江玉珣:……
卧槽,不会吧?
喝断片的少年,脑海中并没有这番对话。
他本能地想要反驳应长川,下一刻却见一旁的桑公公跟着点头,并小声提醒道:“江大人昨夜的确说了,陛下也已答应。您忘记了吗?”
刹那间,桑公公中午的话再一次出现在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江大人往后还是要注意,切莫再贪杯了。
直觉告诉江玉珣,昨晚自己除了“放假回家”外,绝对还说了其他离谱的事……
应长川把文书交还到江玉珣手中,末了竟仍未翻阅奏章,而是斜倚在玉几上笑着朝他看去。
似是在耐心等待江玉珣想起昨夜他的所有言行。
江玉珣呆立于原地。
昨夜发生的事终于如放电影似的从他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自己轻轻拽着应长川的衣袖,对着他的眼睛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应长川轻声问:“爱卿想起来什么了吗?”
江玉珣下意识屏住呼吸,将脑袋里有的东西通通倒了出来:“臣以为,罚俸年太重,一月未休太累,值房太小不够住。除此之外,还想要睡到自然醒……”
吾命休矣。
此时此刻,江玉珣是真的欲哭无泪。
谁知就在他绝望之时,应长川竟又问:“只有这些?”
江玉珣:……
除了这些以外,竟然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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