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应长川的手指从贝壳上轻蹭了过去。

    动作既小心又轻柔,与平素骑马挥剑时的样子完全不同。

    他方才绝不是开玩笑,而是……动了真情。

    好奇乃人之天性,遑论眼前的人还是大周从不耽于情爱的天子。

    ……眼前这一幕无异于太阳打西边升起。

    常年率兵驻守在北地远离昭都的定北大将军,好奇心在此刻攀到了顶峰。

    向来心思缜密的他,大脑在此刻飞速运转起来。

    定北大将军一边猜测天子的心上人是谁,一边偷偷地朝他手上瞄了一眼。

    这贝壳好看是好看,但显然达不到进贡的等级。

    如此看来,定是天子的心上人自己捡来送给他的了?

    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陛下之前还真去过烁林郡!

    定北大将军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这件事既然是陛下自己提起的,那应该也没有什么不能问的吧?

    忍了半天之后,以勇猛著称的定北大将军终是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此物甚美,想来应当是陛下心上之人亲手在海边挑选而出?呃……如此看来,陛下的心上人应当是烁林郡人?”

    应长川轻蹭贝壳的手指随之一顿。

    他没有多看身边的定北大将军一眼,而是再次将贝壳装入了锦囊之中。

    篝火上的羊肉已经烤熟。

    伙兵将其从火堆上卸下,用小刀分割好送到了每个人的手中。

    驻地的气氛变得更加热烈。

    夜风裹着烤肉的香气吹了过来,定北大将军的肚子不由跟着“咕”了一声。

    “咳咳咳……”他赶忙清了清嗓子四处张望,企图遮掩自己的失态。

    天子则收好锦囊,缓步向军帐而去。

    就在他身影将要消失于眼前的那一刻,忐忑不安的定北大将军忽然听到天子轻声道:“是兰泽郡人。”

    语毕,便走入了军帐之中。

    定北大将军:“!!!”

    是兰泽郡人?

    刚才急着想要去吃饭定北大将军瞬间被定在了原地。

    兰泽郡距离昭都十万八千里,天子何时认识兰泽郡人了?

    ……难不成是几年前巡游天下之时?

    可兰泽郡似乎不产这样贝壳啊。

    几息后,定北大将军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难不成陛下与那人早在巡游之前便相识,且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这,这未免藏得太深了吧!-

    定北大将军纵横沙场小半生,傍晚军帐边的对话虽令他震惊,但并未让他分心。

    次日清晨,探明丘奇王动向的斥候回到军中。

    大军拔营以最快速度向西而去。

    定乌穆高大草原深处,狼狈逃回驻地的丘奇王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出来。

    他接过水囊,狠狠地向腹内灌了一大口:“真邪门,应长川怎会在这里……”

    说话间,他之前所骑战马也疲惫不堪地重重倒在了地上。

    马匹是折柔人最宝贵的财富。

    更别说今年白灾严重,本就死了一大批的战马。

    见马匹倒地,丘奇王的心中瞬间一阵钝痛。

    他连忙派人上前查看。

    而听到他方才的话之后,一旁的属下突然瞪圆了眼睛:“难不成是那几名自称是‘聆天台信众’的周人告密了?!”

    随他一起狼狈逃窜的军师也咬牙切齿说道:“此言有理!若非他们早有预谋,应长川怎会如此精准地等在乌长县内?”

    丘奇王一边清洗手心被缰绳磨出的伤口,一边咬牙道:“把那几个人全部给我抓回来!”

    “是,大王!”士兵立刻领命退出大帐。

    定乌穆高大草原是丘奇王领地内第三大的草场,相比起其他地区,它今年的受灾情况相对没有那么严重。

    如今丘奇王辖领的所有折柔人,均秘密躲藏于此。

    但是这片草原的承载能力有限,是养不活这么多人的……

    兽医拖走了战马,被大周士兵追着跑了两日的丘奇王早已精疲力竭。

    他抬眸看了一眼远天,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回大帐之中。

    待杀了那几名周人断绝后患。

    他还要率众南下,一雪前耻并抢够这一年的口粮……

    到时定要以周人之血,洗自己心头之恨!

    顾不得身上脏污,丘奇王直接倒在了兽皮榻上。

    然而还不等丘奇王熟睡,大帐外竟又突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启禀大王,大事不妙了——”

    丘奇王的大脑瞬间一阵钻痛,他按了按眉心,艰难地睁开眼睛问:“又怎么了?”

    大帐外的士兵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周人……周人好像又追过来了。”

    “怎么可能!”丘奇王猛地坐了起来。

    定乌穆高大草原三面都是沙漠,他笃定了不熟悉折柔地形与沙漠环境的周人是找不到这里来的。

    “进来说——”

    “是,大王!”

    身披皮甲的折柔士兵立刻上前,双手将军报递到了丘奇王手中。

    床榻之上,丘奇王的双目因困倦而变得愈发红。

    他颤着手将军报接了过来,深吸一口气后才将其展开。

    跪在地上的士兵也在这个时候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观察起了丘奇王的表情。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铁青。

    守在沙漠狭颈处的士兵,看到了大周部队正在西行。

    他们似乎是打算从那里穿过沙漠,直奔这里而来。

    “……应长川。”丘奇王咬牙切齿地攥紧了手中军报。

    他终于在此刻明白了过来:自己从压根没有甩开大周的追击!

    周人一直远远地跟在背后,目的便是跟着自己找到主力兵团所在之处。

    丘奇王丢掉手中的信报起身重新披上战甲。

    而那士兵也忍不住面色苍白道道:“大王,周人虽然知道我们藏兵何处,但有沙漠阻挡,他们说不定不敢过来。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这沙漠有多大多深啊。”

    说着说着,他的脸色也没有刚才那么难看了。

    沙漠是他们的天然屏障。

    未曾深入过北地的大周士兵若是贸然入内,很可能在到达定乌穆高大草原之前,便渴死在了沙海之中。

    “闭嘴!”正在整理皮甲的丘奇王突然转身,他重重地踢了那士兵一脚,“他们都出现在狭颈处了,你竟觉得他们过不来?”

    丘奇王的声音极大,在瞬间穿透大帐传到了草原上。

    说话间他已走出大帐,看到了惶恐不安立于一旁的军师:“你说呢?杜恩利!”

    军师立刻跪地哆哆嗦嗦地说:“大王说的有,有理……呃,周人既能找到沙漠的狭颈处,那便不排除他们有我折柔详细地图的可能。”

    刚才送信的士兵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那群带着“火药配方”来的聆天台信众到这里的时间还短,且是被蒙着眼睛带到定乌穆高草原来的。

    他们怎么可能有折柔的地形图呢?-

    定乌穆高大草原是今年最后的牧场。

    丘奇王自然不能弃地而逃。

    备战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递下去。

    藏在草原上的七万折柔大军,以最快速度严阵以待。

    仍沉浸在前朝数十场、数百场胜利中的丘奇王和其他未曾经历过乌长那晚险境的战士,面上仍无多少惧意。

    但是跟在他身旁的军师杜恩利的脸色,却是一会红一会白。

    并默默于心底里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他不安地四处张望……

    折柔人全民皆兵,这曾是他们的助力。

    然而此时,却变成了最大的缺点。

    全民皆兵、寓兵于牧,便意味着他们缺乏专业性。

    往常折柔都是靠机动性极强的骑兵打天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便跑。

    且最常用的战术便是奇袭与游击。

    就算仗打输了,也几乎没有损失。

    如今反攻为守后折柔人无路可逃,骑兵的战力势必大大下降。

    想到这里,杜恩利不由攥紧了缰绳。

    这一次上天似乎是站在周人那边的。

    ……

    定乌穆高大草原,一碧万顷。

    晴空之下,方圆数十里内的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几息后,草原的边缘忽然出现一点墨色。

    骑马立与队伍最后方的丘奇王缓缓抬起了手来。

    “呜呜”地军号声在他背后响起。

    听到这阵声音后,原本正对东方列兵的折柔士兵立刻向四周分散开来,呈半圆状排兵布阵。

    同时缓缓地举起了长弓,只等周人进入射程便包抄射箭。

    丘奇王又猛灌了一口烈酒,末了死死地盯着草原那头的黑点,用最大的声音向周围的折柔士兵道:“——今日服麟军领兵之人便是应长川!折柔将士随我斩杀应长川,南下打入昭都,往后美酒美人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打入昭都!打入昭都!”

    丘奇王及部下原本便迫不及待想要南下侵略。

    今日这念头更是被彻彻底底地激了出来。

    应长川亲自带人来了。

    只要打赢这一战,他们便能直接南下取得昭都。

    这对所有人折柔人而言,都是难以抵御的诱惑。

    “打入昭都!”的欢呼响彻于定乌穆高大草原。

    此时此刻,众人的眼中只剩下杀意。

    ※

    身披玄甲的服麟军如一阵黑云,一点点向此处蔓延而来。

    排在最前方的折柔士兵,已于此时将箭搭在了长弓之上。

    同时在丘奇王的安排下,用干草还有布料堵住了胯下战马的耳朵。

    ……然而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周人还未到射程之内便停下了脚步。

    折柔队伍内立刻窃窃私语起来。

    “怎么不走了?”

    “……周人看上去不多。”

    “他们怎也都是骑兵?”

    这一次折柔丘奇王部下共七万余人出战。

    然而大周那边,却仅有不到一万精兵。

    折柔人一眼便看出了两边战力悬殊。

    刚才还有些紧张的他们瞬间放下了心来。

    丘奇王也笑道:“应长川怕是现在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终于知道怕了。”

    身为军师的杜恩利笑容一僵,他停顿几息方才跟着缓缓点起了头:“对,大王说得对……”

    应长川既然能找到这里,又怎会不知折柔战力?

    眼前这一幕非但没有使他安心。

    反令他愈发忐忑。

    ……

    雄鹰展翅飞过旷野。

    在草原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就在杜恩利开口的同一瞬间。

    数十辆战车突然出现在了大周军队的最前方。

    他不由屏住呼吸,轻拽马缰向后退了半步。

    ……如果自己没有认错的话,眼前那个东西虽然比自己印象中的要小不少,但应该就是投石机。

    “投石机?”丘奇王也在此刻将它认了出来。

    投石机扔出来的东西只能沿固定轨道走,它机动性极差,几乎难以对骑兵造成任何威胁。

    凡是骑术精湛的士兵,都可在它坠地前躲过攻击。

    丘奇王不懂周人为何要在此时拿出此物。

    难不成是寒不择衣了?

    但下一刻,他便有了答案……

    在折柔士兵放箭的同时,投石机也将拳头大小的褐色石块高高抛起,并击向此处。

    丘奇王的耳边瞬间响起一阵破空之音。

    “砰——”

    骑在马背上的他下意识抬头看向“石块”。

    ……然而紧接着,丘奇王便意识到了不对。

    那似乎不是什么石块,而是一团火球!

    “石块”飞至半空便熊熊燃烧了起来,准备射箭的折柔士兵也停下动作,忍不住向它看去。

    广袤无垠的定乌穆高大草原刹那之间陷入寂静。

    不等看清那东西的士兵调转方向躲避火球,燃烧着的火球已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下一刻就熊熊燃烧了起来。

    正午的草原,地上所有水分都已被太阳晒干,火球坠地的那一刻周围草地便燃了起来。

    早做好应对火攻准备的折柔人立刻泼水灭火。

    然而他们不知道,重头戏方才开始。

    黑云一般的服麟军停在百丈之外不再向前。

    火球砸地后,突然生出“轰”一阵爆炸声。

    紧接着,无数满是尖刺的“蒺藜”便自那火球中飞了出来,如天女散花一般朝周围马匹刺去。

    “啊——”

    “腿,我的腿!”

    “拉住战马!”

    被刺伤腿腹的战马瞬间在原地踢踏起来。

    更有甚者直接倒在了地上。

    方才被甩下马背的折柔士兵四肢并用想要逃走,然而不等他动作便被那马重重地踩在了腹上,彻底没了声息。

    大周吸取前人的经验,采用闪击战术。

    所有士兵轻装上阵。

    甚至也并未准备太多的投石机和铁蒺藜。

    但这已足够。

    火球接二连三飞过蓝天,落入折柔的队伍之中。

    虽只有部分折柔士兵正面面对火球,但是四散的铁蒺藜还是逼得他们乱了阵脚。

    混乱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

    未曾经过系统训练的折柔士兵完全不知此时应该如何做才好,他们只能凭借本能调转马匹的方向朝后方躲去。

    一时间,七万人的骑兵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跑什么跑!”丘奇王强行拉住马匹,大声向周围叫喊道,“把长刀抽出来,去取应长川的首级啊!”

    他的声音被掩在了凌乱的马蹄声下。

    只有个别士兵反应过来,终于抽出长刀并重新举起弓箭想要正面应敌。

    然而此时受惊或重伤的战马已无力负载士兵。

    依靠骑射行军的折柔瞬间被削去了大半的战力。

    勉强稳住身形的士兵就算能够拉开强弓,半天过去都瞄不准对手。

    不过刹那,战局已定-

    定乌穆高大草原另一边。

    身骑玄色战马的应长川缓缓拔出腰间长剑。

    寒光在刹那间映亮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瞳。

    天子未发一言,然在寒光闪烁的瞬间近万大周士兵皆已读懂他的命令。

    ——拔刀的时候到了。

    折柔队伍已经乱成一锅粥,大周先行军撤回了投石机。

    下一刻,服麟军与镇北军众人整齐划一地拔出了悬在腰侧的环首刀,如黑云向西压去。

    “杀——”

    长刀入肉,鲜血随闷响喷溅而出。

    腥臭的气息瞬间掩盖住了草原上的清香。

    不知是谁的头颅滚落于地,再被烈马踢至一旁。

    此时此刻,大周士兵心中只剩下一个共同的想法:

    杀了他们,彻底断绝这绵延百年被劫掠的历史。

    平定大周北境,让万民得以生息——

    “杀啊!”

    此刻,大周士兵完全杀红了眼。

    他们所骑的第一批经过品种改良的战马行进速度格外快。

    本想骑马逃窜的折柔人瞬间意识到自己已没有了退路。

    “怕什么?”守在队伍最后的丘奇王厉声道,“周人不善骑马,我们只管杀就对了!”

    话音刚落下,他余光便见自己的军师杜恩利已在这个时候偷偷调转马身,向着西北方逃去。

    丘奇王的脸色瞬间变得愈发难看。

    而听了丘奇王的话后,他周围的士兵终于冷静了一些。

    他们将大王的指令传了下去,原本狼狈逃窜的折柔士兵终于拔出了刀。

    然而折柔人虽有马镫,却没有大周士兵所配的那种高桥鞍。

    他们所骑战马配备的都是软垫皮鞍。

    折柔士兵虽能坐在马背上,但身体却在随着马行的动作而不断地前后摇摆,始终难以稳定。

    挥刀时的力量也被这晃动卸去了大半。

    与之相反的是,高桥鞍紧紧包裹着周人的腰腹。

    他们虽然不像折柔士兵那般从会走路时便会骑马。

    然而高桥马鞍的存在,却完全将这部分的劣势弥补了回来。

    此时他们稳坐在战马之上,完全与战马融合为一体。

    隔着硝烟与四处抛散的热血。

    丘奇王远远看到了那道如梦魇一般的身影。

    应长川手持长剑,不过刹那便取走了敌军的首级。

    暗红色的鲜血洒向玄衣,只留下一道似有如无的痕迹。

    那双时常泛着冷色的眼瞳已被血液染红。

    此时的他,完全是杀神降世。

    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应长川一边挥剑再斩首级,一边漫不经心地朝他笑了起来。

    下一刻,又有一颗头颅飞起,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鲜血喷溅,染红了脚下的碧草。

    “走……”丘奇王的背后瞬间泛出一阵冷汗,他喃喃自语道,“走,快走!”

    被吓得浑身发软的丘奇王猛地攥紧了缰绳,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四周亲兵道:“撤——”

    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向着杜恩利方才消失的方向而去。

    此时战场上早已乱作一团。

    见到大王落荒而逃,丘奇王的亲兵还有周围的士兵也奋力转身,跟随着他一道向大漠的深处而去。

    不远处,应长川缓缓笑了起来。

    ——此时他大可派人追上斩杀丘奇王,但他却并没有那样做。

    应长川要放丘奇王走,放对方去寻其他二王……-

    这一场闪击战以折柔丘奇王及一千亲兵落荒而逃,丘奇部全部投降告终。

    折柔丘奇王手下精兵几乎全部死在了这一战中。

    丘奇王走后,部下其余贵族无力再战,纷纷率众向大周称臣。

    不过转眼,折柔王庭东南所有土地便尽属大周。

    按照旧例,几日后便是受降仪式。

    大战还未结束,经此一役后折柔其余二王短期内却势必不敢轻举妄动。

    折柔虽没有城市,但水源地和草场便是逐水草而居的他们眼中的“重镇”。

    原本驻守在大周北境的镇北军也在此刻拔营。

    他们一点点深入定乌穆高草原,并分批次于水源地旁扎营。

    几日后,大军终于推进至定乌穆高草原最深处。

    ……

    卯时,太阳终于在地平线上冒了一点头。

    空气中满是湿漉漉的水汽。

    大部分士兵还在沉睡之中,镇北军先行军已经行至驻地边缘。

    不等雄鸡唱晓,本该休息的天子已缓步走出军帐。

    见到主人出现,原本正在吃草的玄色骏马也激动地打起了响鼻,并在原地踢踏徘徊了起来。

    它的动静有些大,吵醒了住在周围另一处军帐内的定北大将军。

    “……这是什么动静?”虽然还困着,但军人的本能还是使定北大将军在此刻睁开了眼睛,并下意识披上外袍提起武器向军帐外而去。

    谁知打算细查噪音来源的定北大将军刚一出门便看到……天子不知何时换上了日常的绛纱袍,此时正站在原地喂马。

    ……奇怪?

    陛下何时有这种闲情逸致了?

    定北大将军揉了揉眼睛,正准备退回军帐。

    不料却在此刻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站在毡帘旁的他忍不住抬头向着东方看去。

    ——不远处,有一匹白色的战马正沐着晨光,向此地疾驰而来-

    清晨的草地上凝了一层露水。

    没走几步,应长川的衣角便被水汽打湿。

    他上前去摸了摸战马,并轻声道:“不急,马上到了。”

    话音落下之后,便转身朝草原上看去。

    身骑快马的江玉珣正直直地向此处而来。

    见军帐就在前方,江玉珣不由拉了拉缰绳想要降低速度。

    然而就像应长川之前说的一样——这两匹战马本是一对。

    见到另一匹战马后,江玉珣所骑的那匹白马不但没有放慢速度,甚至跑得愈快。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缰绳试图让它停下脚步,并微微提高音量道:“陛下当心!”

    谁知天子非但没有躲开,反倒抬手朝那匹马白作出一个指令。

    原本疾驰的白马突然一顿,高高扬蹄立定在了原地。

    与此同时,天子的声音也出现在江玉珣耳畔:“别怕,跳下来——”

    江玉珣不由深吸一口气:“好!”

    下一刻,他便如应长川说的那般闭上眼睛翻身下马,动作格外干脆利落。

    这个动作对江玉珣而言,难度实在有些高。

    他不但屏住了呼吸,心也随着拂面而来的清风一道悬了起来。

    但江玉珣并没有像自己担忧的那般摔在地上。

    ——应长川缓缓上前张开了手臂,江玉珣就这样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怀抱之中。

    第92章

    江玉珣的骑术虽然比不上应长川,但绝对远远超过了这个时代的平均水平。

    然而昭都官道行人众多,担心打扰到旁人他从不会将马骑得太快。

    定乌穆高大草原一望无际。

    直到今日,跟随镇北军一起来到这里的江玉珣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策马飞腾。

    清晨的草原空气中满是寒意,但江玉珣的血液却已在狂奔中沸腾。

    心脏也早早就随着马蹄声一道疯狂跳动。

    这一瞬,他忍不住轻轻回抱住应长川。

    淡淡的龙涎香再度将他包裹,应长川把手搭在江玉珣的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动起来。

    同时在他的额头上落下细碎的吻。

    草原上的风在这一刻静了下来。

    方才在随着风轻摆的碧草,似乎也停止了舞动。

    整个世界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几息后,江玉珣的心跳节奏终于一点点恢复了正常。

    感受到禁锢着自己身体的那股力量后,他终于反应过来——此时自己仍在应长川的怀中。

    “咳咳……”江玉珣抬起头,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说,“陛下放臣下来吧。”

    说着便把手搭在了应长川的肩上,微微用力试图将他推开。

    镇北军就在后方不远处,随时可能赶到驻地。

    被人撞破这一幕的不安催得他紧张了起来。

    谁知应长川非但没有听江玉珣的话,反将他抱得愈紧,并不慌不忙地于他耳畔道:“不急。”

    或许因为此时正值清晨,应长川刚醒来不久,他的声音竟比平常还要低沉沙哑。

    除此之外,还带着一阵惯有的慵懒之意。

    “……不急?”江玉珣被应长川的话吓了一跳。

    若是被人看到大周天子与尚书令这样抱在一起,那还像话吗?

    自己倒是无所谓,应长川也不要形象了?

    清晨的驻地安静得只剩下三两鸟鸣。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便隐隐约约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江玉珣终于抬起了头,他远远看到——镇北军众人已经出现在了地平线那头,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来到此处。

    他的心情愈发忐忑,嘴上念叨的内容也在不知不觉中从“陛下”变成了“应长川”。

    “快快快!”江玉珣一边盯着远处身披战甲的镇北军,一边着急了起来,“应长川,放我下来——”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清清楚楚的传到了不远处另一顶军帐旁。

    站在毡帘旁的定北大将军瞬间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是什么情况?

    江大人怎么敢直接叫陛下名字?!他就不怕陛下生气吗?

    定北大将军本能地惊惧交织,并攥紧了手下的帘子。

    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

    吹向了穿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的他。

    下一刻,刺骨的寒意终于让他清醒了过来——

    叫名字算得了什么?

    如今江大人已在陛下的怀中!叫不叫名字还重要吗?

    天呐……

    眼前两人一个是自己的顶头上级。

    另一个则是故交、同僚之子。

    两人年纪差的虽然不算大,但是在定北大将军眼中却像是差了辈般。

    ……这一幕对他造成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常年从军养成的的危机感告诉他,自己应该趁着陛下没注意到此处的时候立刻回到军帐中,并装作无事发生。

    可是定北大将军却似被冻在原地一般半天都挪不动步子。

    他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会不会是自己多想了?

    天子和江大人有没有可能并不是这种关系?

    然而几乎是这念头冒出来的同一瞬,便被他自己否了个干净。

    若是自己没有记错的话……江玉珣就是兰泽郡人。

    兰泽郡地处大周边陲,放眼全郡唯一能与陛下有关联的人或许只有江玉珣这一个人。

    自己哪里都猜对了,唯一错的一点竟是……陛下心上人的性别!

    又一声“应长川”落在了定北大将军的耳边。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天子小心翼翼地将一吻落在了江玉珣的鬓边。

    定北大将军的呼吸瞬间一窒,他终于如梦初醒般以最快速度退回了军帐中,仔仔细细地拉起毡帘。

    并一边平复紧张的心情,一边于心底里默默地祈祷——希望陛下没有看到我。

    ……

    军帐外,镇北军大军将要到来。

    大地也随着马蹄声一道震颤。

    “几日不见,爱卿怎同孤如此生疏?”应长川假装无奈道。

    生疏?江玉珣不由睁大了眼睛。

    应长川也太会睁眼说瞎话了吧!

    大庭广众之下,镇北军即将到达此处,自己和他总不能……像上次那样在这里做那种事情吧。

    他不由反驳:“那陛下您说说,臣应当如何是好?”

    听到“陛下”二字的瞬间,应长川的眉毛不由一蹙:“不要称孤为‘陛下’。”

    按理来说,此时江玉珣直接改呼应长川大名才对。

    但他脑海中却没来由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要不然叫他一声别的试试?

    看看他会不会因此而松手。

    不等江玉珣否掉这个想法,察觉到怀中人有些走神的应长川忽然于他耳畔道:“爱卿怎么忽然发起了呆?”

    “啊?”江玉珣被他吓了一跳,并本能地搂紧应长川的脖颈,大脑深处也于此刻拉响了警报。

    他下意识想说“没什么”,可这并不由江玉珣自己选择……

    他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下的衣料,用细弱蚊呐的声音道:“我,我在想,若是换一种称呼,不知道陛下会不会放我下来?”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红日渐渐自东方升起,照亮了丝缎一般缠绕草原向东而去的溪流。

    雄鹰展翅飞过天际,一黑一白两匹战马在马厩旁轻轻厮磨。

    应长川依旧抱着江玉珣,并低头抵着他的额,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轻轻问:“什么称呼?”

    说话间,他的语速降得格外缓,语气也于这一刻变得有些危险。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咬了咬下唇,并有些别扭地开口道:“……哥哥哥?”

    完了。

    听到自己真将这几个字说出口,江玉珣的心随之重重“咯噔”了一下。

    这几个字是能随便叫的吗?

    应长川的手指不由一顿,他一点点收紧怀抱并一边轻吻身边人的鼻尖一边轻声道:“认真些,认真叫一次孤再放开你。”

    江玉珣心中那根弦瞬间崩到了最紧处。

    ……不就是一句哥哥吗?

    应长川根本就比自己大,叫了也不吃亏。

    理智告诉江玉珣,这样叫也没什么。

    但他还是忍不住反复给自己做起了心理工作。

    几息后,终于深吸一口气,无比忐忑道:“哥哥……”

    江玉珣的声音正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甚至于还带着几分气声。

    但却像远处雪山融水汇入溪流,轻撞向应长川的心脏,末了伴随着清风缓缓向东而去……

    应长川的余光看到,镇北军现行军已在几里之外。

    简单的两个字如小小的火星坠在了暮春的草场上。

    只等清风荡过,便呈燎原之势。

    此刻应长川忽然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不该与江玉珣在此耽误时间。

    方才就应将他带入帐内。

    天子轻轻在江玉珣鬓边落下一吻,终于略显不舍地他放了下来-

    丘奇王手下四大贵族率领全部归顺大周。

    忙于军务的天子并未出席此项活动,而是由定北大将军代表大周接受投降。

    正午时分,愈发炽烈的阳光照得溪水泛起了银光。

    受降仪式还没有正式开始,此时正是一天内最热的时候,大周士兵皆换上了单衣。

    但为了尽可能显得隆重一些,几名折柔贵族还是穿上了他们最华丽的裘袍。

    不消片刻披散在背后的长发就已被汗水打湿。

    尽管如此,他们仍未有半点怨言,反倒是恨不能表现得更加虔敬。

    丘奇王辖领的数万人,皆分散居住于定乌穆高大草原的角角落落。

    几日前的战况与现今的局势早已传到了每个人的耳边。

    举办受降仪式的空地旁,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牧民。

    此时,身为尚书令的江玉珣也在这里。

    仪式开始前,见牧民们交头接耳,他不由好奇地压低了声音向坐在一旁的定北大将军问道:“将军大人可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

    定北大将军在周、柔边境生活了大半辈子,折柔的语言对他而言并不算难:“回江大人的话,牧民们在讨论往后他们到底能不能吃饱饭。”

    ……吃饱饭?

    坐在席上的江玉珣不由一顿。

    定北大将军停顿片刻,一句句仔细替他翻译了起来。

    烈日之下,原属折柔的牧民一边向大周官员所在的高台张望,一边与身边人道:

    “……周人虽然会打仗,但又不是神,今年我家死了一大批牛羊,也不知明年该怎么办?”

    “哎,难说啊……牲畜就算没死也体弱多病,现在本是下崽的时候,可我家养的那些牛羊却没什么动静。”

    “这两年怕是难挺过去……”

    和大周不一样,本就以游牧为生的折柔人百年前才有了相对清晰的族群概念,并不再像过往一般如盘散沙般生活。

    除了极个别的贵族以外,普通牧民并没有那么在意自己“归属”于谁。

    他们唯一关心的事情便是能不能吃饱饭。

    甚至于就连那些“战士”也不是死心塌地为折柔王卖命的。

    他们只是为了跟在其背后寻找生机。

    围观众人翻来覆去也就这几句话,没过多久定北大将军便已翻译结束。

    话音落下之后,他竟还抬手向江玉珣行了一礼。

    大周注重礼仪,大臣之间拱手行礼并不罕见,但是原主的父亲与定北大将军乃同级官员。

    他从前一直把江玉珣当做晚辈看待,还没有行过这样的大礼。

    定北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他的动作未免有些太过恭敬了吧。

    江玉珣被对方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抬手向他回了一礼。

    定北大将军不由一惊,他一边向后仰身,一边快速摆起了手来:“不敢当,不敢当!江大人千万不要同我如此客气——”

    说话间,额头上还冒出了黄豆大小的汗珠,整个人看上去格外紧张。

    ……这是什么情况?

    江玉珣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不好的预感。

    定北大将军该不会知道自己与应长川的关系了吧?

    下一刻,江玉珣便不由自主地慌了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连忙移开了视线。

    今日泽方郡太守也在此处,未来一段时间这片土地将由他来管辖。

    江玉珣转身朝他看去,并迅速切换话题道:“折柔降部的生计问题,不知大人打算如何解决?”

    方才也在仔细听两人对话的太守立刻认真道:“今年必定是要从昭都调运粮草过来,缓解燃眉之急的。至于往后……实不相瞒,下官暂时还未定下,不知江大人有何建议?”

    丘奇部归顺大周不久,此事事关重大一时半会的确难以定下。

    泽方郡太守是个非常务实的人,他并没有卖关子或者糊弄江玉珣,而是非常坦诚地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江玉珣轻轻点头,末了端起茶杯道:“丘奇部与泽方郡交界的地方,既可以放牧也能够种田。单纯放牧的确是靠天吃饭,谁也不能保证明年会不会发生像今年一样的事情,因此……依我所见,往后这里的百姓可以种养结合、农牧并行。”

    江玉珣说的并非他自己的主观判断,而是未来历史的客观走向。

    在原本的历史中,周、柔之战结束后部分折柔人西逃通过巧罗国迁至西域地区,并逐渐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

    另有一大部分折柔人与中原百姓加深交流,最终融入其中。

    而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也由“游牧”变成了“驻牧”。

    生活因此而变得愈发稳定富足。

    泽方郡太守不由一顿,连忙一边点头一边将江玉珣说的话记了下来-

    江玉珣与周围官员闲谈了几句,受降仪式便正式开始了。

    几名折柔贵族掏出长刀划破指尖,并就着烈酒将血吞入腹中,末了还有人上前舞蹈庆贺。

    彩色的飘带在风中起舞。

    手中的炬火点燃了草原上的空气。

    他们口中念叨的并非折柔话,而是就连定北大将军也未听过的咒言。

    这些仪式对江玉珣而言既神秘又陌生,前世在博物馆工作,且一直很喜欢不同文化的他忍不住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但无论是对江玉珣还是对大周其他官员而言,重头戏要在这之后才开始。

    ——为显诚意,四名折柔贵族命手下将一群人带到了江玉珣等人的眼前。

    与周围压着他们的折柔战士不同,这几人均右衽束发,完全一副周人打扮。

    还没等江玉珣看清他们的样子,几人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并哐哐哐地向着他磕起了头来。

    一人双手合十,一边跪地求饶一边声泪俱下道:“饶命!江大人,各位大人饶命啊——”

    “我们并非自愿,而是被那群自昭都来的巫觋迷惑了心神,都是他们让我们这样做的,请大人明鉴!”他旁边的人早已瘫坐在地,颤着声一遍又一遍的解释自己的行为。

    第一个人慌忙附和道:“是,是……都怪聆天台,我们本在北地生活的好好的,要不是他们撺掇并给我们钱粮,我们怎么可能凭自己找到大漠里去呢?”

    除了这几个人外,另有几人虽被折柔士兵推着跪在了地上。

    他们但仍直挺着腰,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显然,这几个人直到今日都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错。

    江玉珣与身边的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几个人便是那几名聆天台的忠实信众,与此行的组织者了。

    此时守在周围的士兵,均是在战场上历练过一番的人。

    他们的身上满是杀伐之意,手中还握着泛着寒光的环首刀。

    那几名聆天台信众完全被吓破了胆,恨不得一口气将近日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通通道出。

    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的围观的牧民,不禁有些迷茫地抬眸看向高台。

    江玉珣则放下茶盏,并在此刻轻轻地抬起了手。

    刚才还乱作一团的高台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唤来了守在一旁的玄印监,并沉声吩咐道:“将他们几人带下去,在军帐内详细审问。”

    玄印监立刻行礼道:“是,江大人!”

    莫了快步上前,拉走了那几名还在磕头求饶的信众-

    午后,受降仪式结束。

    得到泽方郡太守的承诺后,围聚在高台的牧民也骑着马向家中而去,并将这个消息传向整片草原。

    检查过镇北军的辎重,了解了一路上的驻军情况后,天子终于得到了半日空闲。

    他与江玉珣一道骑着马,漫无目的地向定乌穆高大草原深处而去。

    在现代,定乌穆高草原已是闻名于全国的景点。

    可惜江玉珣还没来得及游览一番,便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前几日,随定北军而行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公事。

    今日骑马来到此处,江玉珣总算可以尽情欣赏北地风光。

    然而忙着四处张望的他,却不小心忽略了天子不知何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

    定乌穆高的深处,青草早已没过了马蹄。

    身处其中方能看到,地上除了普通的绿草以外,还有许多白色的野花正随着风轻轻舞。

    厚重的白云似一团雪球压在天边,在草地上投下一片片清晰的阴影。

    远远看去,蔚为壮观。

    江玉珣的手不知何时已松开缰绳。

    他一边深吸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战马的脖颈。

    没有主人牵引的白马缓步走到溪边,低头在这喝起了水。

    江玉珣也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坐在溪边的小坡边眯着眼睛看远处云卷云舒。

    并顺手折了几只野花放在了溪边。

    丘奇王虽败,西北仍有二王虎视眈眈,战争还没有结束。

    但此刻四周却是难得的宁静。

    午后的草原上有些热。

    坐了一会之后,江玉珣也弯下腰轻轻拨弄起了溪水。

    长发随着他的动作垂了下来。

    落在溪流之间,沾湿了一缕青丝。

    刚一触到溪流,江玉珣的指尖便生出了一阵刺骨的寒意,“嘶……”他立刻把手收了回来,并不由自主地嘟囔道,“这水怎么如此冷?”

    天子不知何时也下马坐在了他的身边。

    “这些水都是自霄北崖来的,”说话间应长川也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北方,“霄北崖乃北地第一高峰,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只有山腰与山脚下的积雪会在春夏时节融化汇入溪流之中,滋养这一方土地。”

    说着,他便把江玉珣的指尖裹在掌心,替对方暖了起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在此刻拉近,身体几乎完全贴在了一起。

    本就坐在土坡较矮处的江玉珣顿了几息,犹豫着将头点在了应长川的肩上。

    藏在长发下的耳垂,也随着他的动作在此刻泛起了浅红。

    有些别扭的江玉珣本想快点起身坐直身,不料应长川竟在这个时候抬手揽住了他的手臂。

    原本轻点在天子肩上的额头,终于结结实实地枕了上去。

    江玉珣的耳边忽然生出“嗡”一阵轻响。

    他不由闭上眼睛,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道:“未来我们也去霄北崖看看。”

    喝饱水的战马缓步走到一旁吃起了草来。

    应长川轻轻抚摸江玉珣的长发:“好。”

    不知不觉间,天子的唇边也多了几分笑意。

    现在正是午休的时候。

    江玉珣本想靠在应长川肩上休息一会,然而没想到的是,刚刚还有一点困意的他,此刻竟忽然精神了起来。

    方才在一起不久的二人,满共也没怎么亲密接触过。

    ……最近又分开了好几日。

    一想到自己刚才主动靠在了应长川的肩上,江玉珣的心便不住地“扑通扑通”狂跳。

    被对方抚弄的后背,也在此刻生出了一阵陌生的酥软感。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用余光观察起了应长川的表情。

    溪水落入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将它照得愈发清明。

    ……应长川的心情似乎同平常一般平静。

    但直觉告诉江玉珣:这绝对只是表象!

    定乌穆高草原一片空寂。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了青草、溪水、野花与白云。

    与应长川并肩坐在柔软草地上的江玉珣,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自己定要揭穿应长川的伪装。

    想到这里,江玉珣忽然抬眸看向应长川。

    不等天子反应过来,他便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方才垂放在草地上的双手。

    末了再次朝应长川贴近过去,微微侧身以双手搂住了身旁人的腰。

    下一刻,还嫌抱得不够紧似的又调整了一下姿势,同时轻轻用额头蹭了蹭应长川的下巴。

    暮春时节,应长川只穿了一身单衣。

    江玉珣在抱住他的同时,便透过那层单薄的衣料,清晰地触到了天子分明的腹肌。

    不等江玉珣意识到事态危险并及时松手,应长川已经缓缓按住了江玉珣的手背。

    将他压在了自己的腰腹之处。

    江玉珣本能地想要坐直身,但却已来不及了。

    两人的视线在此刻交缠。

    方才还清明的双目中,忽似醉酒般酝酿出了一阵风暴。

    下一刻,江玉珣眼前的画面骤然一变。

    方才坐在溪边小坡上的他,被天子压着倒在了地上。

    柔软的青草与野花被他枕在了头下。

    鼻间满是陌生的清香。

    “啊——”

    草原与溪流通通不见。

    此刻江玉珣的眼前只剩下一点蓝天,与应长川那双幽深的眼瞳。

    第93章

    白云厚重的要命,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地面。

    江玉珣本能地想要将手从那个危险的地方移开,然而被完全困在应长川怀抱与草甸上的他却几乎动弹不得。

    天子垂眸深深地注视着他。

    手掌不知何时落在他腰侧……并顺着窄细线条一点点攀了上去。

    应长川几乎只用一只手,就包住了江玉珣的腰。

    酥痒感化作一阵虚弱的电流,顺着此处向周身散去,不过顷刻间便使他彻底脱了力气。

    此刻,江玉珣身体的主动权似乎已全被应长川掠夺至手中。

    应长川肆无忌地凝视着身下的人。

    突然重重地吻了下去。

    柔软的青草扫过江玉珣的面颊,散在手旁的白色野花不知何时被碾碎成了柔软的香泥。

    他想躲,但却无处可躲,只得拿出全部精力去回应身边的人。

    两人的呼吸乱作一团。

    身体更不知在何时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江玉珣的后背早抵在了草地之上,退无可退。

    隔着单薄的春衫,他于此刻清晰地感受到了对面人身上明显的反应……

    江玉珣的耳边瞬间“嗡”一声响了起来。

    心脏更是在此刻剧烈地跳动,江玉珣甚至怀疑……此刻就连应长川也听到了自己那重如鼓擂的心跳。

    他不敢看应长川的眼神,视线不由向四周飘去。

    定乌穆高大草原一望无际,正午时分天上连一只鸟都没有。

    野风肆无忌惮地刮过面颊,溪水正在不远处轻唱。

    江玉珣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天为被地为席,这委实是有些太超过了。

    来自本能的恐惧使他挣扎着抬起手,想要推开身前的人。

    谁知动作间,手指却好巧不巧地自对方身上蹭了过去,最终落在了身畔的草地上。

    江玉珣的指尖瞬间发起了烫。

    混沌中,他耳边的呼吸声也变得沉重。

    应长川没有说话,而是在此刻紧紧地抱住了倒在草地上的人。

    并用手扶在了江玉珣的腰畔。

    江玉珣不由屏住了呼吸,溪流畔再次陷入寂静。

    此刻他看不到应长川的表情,只于半晌后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道:“近日要骑马,这一笔账孤先给爱卿记下了。”

    天子的声音在压抑中变得愈发沙哑,温热之感顺着掌心传到了江玉珣的身畔。

    应长川什么都没有明说,但却似什么都说了一般令江玉珣下意识蜷缩手指。

    并紧紧地攥住了手下的绿草,与柔软的花瓣-

    入夜,镇北军营地。

    江玉珣坐在军帐最上位,表情分外严肃。

    “……齐大人今日仍未收到邢公子的消息吗?”他一边说,一边攥紧了手中的奏报,关节都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起了白。

    被点到名的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立刻走出座席,他向江玉珣行礼道:“回江大人的话,我这里也没有任何信息。”

    他的表情同样紧张,话音落下后还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军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同于白日,夜里地定乌穆高大草原格外寒凉。

    军帐内放了一个炭盆,此时房间众人耳边只剩下盆内炭火燃烧发出的微弱声响。

    玄印监们的表情格外严肃,所有人手心都泛起了一阵冷汗。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本该以最快速度撤出二王领地,来东南方向与众人会合。

    但是几日时间过去,邢治非但没有出现,甚至于就连消息也石沉大海了。

    ——由玄印监培养出的专门用来送信的鹰鹫,至今仍未出现。

    有玄印监忍不住开口,想要缓和军帐内紧张的气氛:“丘奇王是个头脑简单之人,如今正忙着逃命,绝对不可能也没有能力在这个时候抓到邢公子。至于其余两位折柔王……他们还未与我大周交过手,绝对不可能发现我们已经知晓他们的地形地貌,更不会怀疑到邢公子的头上,别说是令他人间蒸发了。”

    他的这番话非常有道理。

    话音落下之后,方才紧张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一些。

    直到江玉珣的手指被笔杆压得生出痛意,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将东西放了下来。

    末了慢慢低下头轻声念出了一个名字:“……杜恩利。”

    心也在此刻重重沉了下去。

    “什么?”齐平沙没有听清江玉珣在说什么,不禁抬头轻声问了一遍。

    江玉珣则在此刻屏住了呼吸:“丘奇王猜不到邢公子在此战中所起的作用,但是他的军师杜恩利可以。”

    “杜恩利”这三个字对众人而言非常陌生。

    或许就连常驻于此的定北大将军,都很难在短时间内将这个名字与人对应起来。

    但作为现代人的江玉珣对这个名字却再熟悉不过。

    ——杜恩利非常擅长打顺风局。

    在原本的历史中,大周在怡河之乱后局势大乱。

    折柔趁机南下举兵攻向昭都,并与周人缠斗七年之久。

    这七年间,他们有输自然也有赢。

    杜恩利在其中便起着不小的作用,并因此而“青史留名”。

    他这个人不但有些小聪明心思也非常细密,最重要的是非常了解大周。

    有勇无谋的丘奇王的确察觉不出邢治的异样。

    可是杜恩利就不一定了……

    沉默片刻,齐平沙终于把“杜恩利”这三个字与人对应在了一起。

    ——身为丘奇王军师的他也有自己的亲信,如此看来他的确有能力劫走邢治。

    然而此刻齐平沙仍旧不解道:“可是杜恩利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江玉珣一点一点松开了手心,“不着急,”他轻声道,“想必要不了多久杜恩利就会带着人找到这里,在此之前他绝对不会动邢公子一根汗毛。”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一字一顿间却满是令人信任的力量。

    方才还在紧张的玄印监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

    夜色已深,他们又向江玉珣行了一礼,便缓步退出了军帐。

    江玉珣则在此刻起身,站在窗前看向远方。

    月色将草原染作幽蓝。

    天空中偶有飞鸟盘旋、猛禽掠过。

    但始终不见送信的那只……-

    两日后,镇北军驻地。

    一只孤鹰先是在军帐上徘徊了几圈,末了终于一点点降低高度,落在了营地外高耸入云的木质鹰架上。

    玄印监齐刷刷抬头看向鹰架。

    看到它的瞬间,便有玄印监下意识问:“……你看看,是邢公子的那只老鹰吗?”

    同伴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起来:“腿上缠了一条灰布,右翼生着些许白色的杂毛,应是那只没错!”

    驻地内压抑了好几日的气氛,终于在此刻变得轻松起来。

    认出它之后,玄印监立刻去切生肉,尝试着将那只老鹰引下鹰架。

    还有几人迫不及待地跑向军帐,在第一时间告诉江玉珣通这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一盏茶的工夫过后,老鹰稳稳地已落在了玄印监的手臂上,并低头啄起了鲜肉。

    江玉珣也快步走出军帐来到了此处。

    戴着手套的玄印监,在它低头吃东西的瞬间解开了缠在老鹰左腿上的细竹筒。

    末了,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纸倒了出来。

    江玉珣也在此刻凑上前去,同时屏住了呼吸。

    ……邢治断联实在太久,虽然见到老鹰,但众人的心还是高高悬了起来。

    拿着纸张的玄印监并没有急着打开它,而是默默在心中祈祷了一下。

    过了几秒后方才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展平了手中的信纸。

    ——纸上的笔触非常陌生。

    几乎是看到上面内容的同一瞬,齐平沙便转身看向江玉珣。

    他攥紧了手心,哑着声对江玉珣说:“江大人,的确是杜恩利。”

    离开大周数十年的杜恩利已有多年没写过字了。

    他的笔触格外生涩,信中还有不少错字。

    但无论是谁,都能看懂这信上的内容:

    江玉珣猜得没有错,邢治就是杜恩利掳走的!-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雾气浓重。

    太阳明明还没有落山,可是周遭的景致皆已隐藏于浓雾之后。

    若不是手持罗盘,江玉珣一行人恐怕也会在浓雾之中迷失方向。

    战马缓缓向前而去。

    江玉珣紧攥着缰绳,压低了声音对一旁马背上的应长川说:“折柔三王之间关系或许一般,但是无论如何其他二王都没有道理去收留临阵脱逃的杜恩利,甚至于抓到他后还有可能会给他定罪、施以极刑。杜恩利的目的非常明确,他是想要以邢公子的命换自己的命……”

    天子轻笑了一声:“如何换?”

    “杜恩利把邢公子当成了他的人质,他希望大周能够放行,让自己穿过国境前往海沣国。”江玉珣抿了抿唇说。

    大周周边共有四支主要势力:折柔、克寒、巧罗和海沣。

    如今杜恩利的行为无异于叛离折柔,他自然不会留在折柔,也不能逃到表面上附庸折柔的巧罗国。

    克寒气候常人难以适应,且正和大周交好,相比之下海沣国便是他最好的去处。

    天子不由轻旋手中玄玉戒,他点了点头并未直接表态,而是反问江玉珣道:“爱卿觉得,大周该不该答应杜恩利的‘交易’?”

    几乎是在应长川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江玉珣想都没想便立刻摇头说:

    “当然不能答应!杜恩利不但背叛了折柔,更是在几十年前便叛离大周,并为一心南下劫掠的丘奇王建言献计,这几十年来大周不知道有多少百姓直接或间接死在了他的手上。”

    说到这里,江玉珣眉宇间满是厌恶。

    大周北境的边界线本就不怎么分明,前朝时有不少百姓都北上折柔谋生。

    但是像杜恩利这样成为“军师”的,却还是唯一一个。

    他抿了抿唇,低头轻声说:“别说是安稳地活在异国他乡了,杜恩利但凡多喘一口气,便是对大周枉死百姓的不公。”

    应长川笑了一下,并漫不经心道:“可是爱卿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邢公子送死。”

    浓雾中,江玉珣忽然转身笑了起来。

    那双墨色的眼瞳在这一刻变得分外明亮。

    他看着天子的眼睛,并直白道:“陛下今日与臣一道前往杜恩利信上所说之处,不就是为了救回邢公子,并斩杀杜恩利吗?”

    杜恩利始至终都没有让身为天子的应长川一起来,而是指名要见自己。

    江玉珣不相信应长川会丢下军务,没事跟着自己来到这里凑热闹。

    最重要的是,江玉珣明白……对自己和应长川而言,此事完全不用选择。

    他们必须二者兼顾!

    应长川随之笑了起来,他不再说话而是以小腿轻磕马腹,令它加快脚步向前而去。

    今日的天气太过恶劣。

    夜幕一点点落下之后,周围满是冷蓝的雾气,伸手不见五指。

    杜恩利虽曾是中原人,但在草原上生活了小半辈子,又是极其善于观察的他,早通过白天甚至前几日的气候变化推算出了今日的大雾天气。

    身为“军师”的杜恩利有自己的亲兵。

    他们和所有着柔战士一样擅长骑射,并早将这片草原的地貌刻印在了脑海之中。

    杜恩利的算盘敲得分外响——

    “交易”若是胜利,他便能以邢治为人质,一路畅通无阻地逃至海沣国境内,甚至以此为跳板再去更远的地方。

    假如“交易”失败,他也可以和随行者借着这阵大雾,以最快速度消失在大周士兵的面前。

    同时得罪了折柔和大周的杜恩利深知,如不趁早离开这个地方,自己绝对活不过这个春天。

    已是个亡命徒的他早就没了选择。

    ……这种情况几乎没有任何智取的可能。

    江玉珣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随行玄印监,并忍不住在心中打起了鼓来。

    玄印监武功虽然高强,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却不一定能比得过杜恩利身旁的折柔勇士。

    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顺利救出邢治-

    浓雾中,江玉珣的心因紧张而高高地悬了起来。

    野草吞噬了大半的马蹄声,周围一片寂静。

    等江玉珣回过神来的时候,原本正骑马向前的应长川已停了下来。

    溪流在此处拐了一个大弯,杜恩利信中说的那个地方到了……

    浓雾虽然阻隔了视线,但是杜恩利身边的人却能自那一点微弱的马蹄声判断出来人究竟有多少。

    听到江玉珣这边的声响,并确定对方的确如信中所说一般只带了十人左右之后,原本藏在浓雾背后的他们终于现身了。

    隔着浓重的雾气,江玉珣依稀见到前方百米处有几道陌生的身影。

    江玉珣与背后的应长川对视一眼……这应该就是杜恩利等人了。

    不等他开口确认,一阵熟悉的声音便打破了草原的沉寂。

    “——江大人不要管我,你们快些走!”邢治的声音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耳畔,他一边说话一边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末了大声叫喊道,“绝对不能放杜恩利这个人渣走!”

    邢治的话语里满是化不开的恨意。

    曾是昭都纨绔子弟的邢治,原本不了解北地这段历史。

    ——直到他亲自踏上这片土地。

    如今的邢治早已知晓杜恩利在过去的二十年时间里究竟造了多大的孽,以及此人的可恨之处。

    他和泽方郡所有百姓一样,无法容忍此人再活于世间。

    押着邢治的折柔人虽然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重重地向他膝上踢了一脚。

    紧接着,原本站在此处的邢治也抵不住痛意,“咚”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的表情正因剧痛而变得扭曲。

    可邢治非但没有求饶的意思,反倒是深吸一口气用更大的声音道:“且不说丘奇王一心占领泽方郡,背后绝对少不了杜恩利的撺掇。单单从临阵脱逃一事,便能看出杜恩利本质就是一只养不熟的白眼狼!若是将他放走,无异于放虎归山——”

    折柔人听不懂邢治在说什么,但杜恩利却听得懂。

    马背上的他突然抬手重重甩了邢治一鞭,并咬牙切齿道:“邢公子今日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他一下便打破了邢治身上单薄的春衫,并打得一片皮肉外翻。

    谁能想本是一名纨绔的邢治竟然咬牙忍住了痛呼。

    隔着大雾,江玉珣看见那抹红色的身影重重地颤了一下,险些趴跪在地。

    接着硬是再一次挺直了腰板。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双拳,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二人第一次见面的那天——仙游宫外的小镇上,同样身着红衣的邢治骑着一匹枣红快马,他手握酒壶一身醉意。

    ……不知不觉中,邢治早已经变了模样。

    他当然怕死,但是他更怕因为自己而让杜恩利这种人得以存活于世。

    夜色一点一点变深,浓雾那一头的杜恩利逐渐不耐烦了起来:“江大人,我信中说得非常清楚,只要你们愿意放我走,那我便会带着邢治一路去往海沣国。到了那里之后定会第一时间履行诺言放他离开!邢公子也算是为大周卖过命的人,还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多年未曾回过中原的他,话语里还带着一阵浓重的折柔口音。

    但话语里的杀意,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江玉珣的耳畔。

    杜恩利的随从也在这个时候拔出长刀。

    寒光在瞬间穿过浓雾,落在了江玉珣等人的眼前。

    杜恩利正在威胁江玉珣:假如不答应自己的要求,那便当场杀了邢治!

    “呸!”邢治咬牙抬起了头来。

    不等江玉珣这边回话,邢治就一边重重地咳嗽一边笑道:“不必管我!我若是死在今日也算名垂青史,江大人定要记下我的名字,再将今日之事说给我爹娘听,告诉他们我邢治绝对不是什么窝囊废……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话音落下的同时,杜恩利再次挥鞭打了上去。

    这一边正好落在方才的伤处,邢治终于忍不住痛呼一声。

    刚才目视前方的他突然转身,狠狠地看向杜恩利的随从。

    本是名纨绔,且完全没有习过武的邢治突然耗尽全身力气猛从地上站了起来,并直直地冲向一旁长刀。

    ——与其成为人质,还不如落个痛快!

    这辈子吃过美食、饮过烈酒,已经不算亏了-

    夜色在此刻变得愈发深。

    江玉珣的眼前只剩下漆黑一片。

    但此刻他还是从折柔人的惊呼中猜出了邢治现在正在做什么。

    “邢公子!”江玉珣大喊一声,下意识就要骑马向前而去,并命令周围玄印监发起进攻。

    然而不等江玉珣抬手发出指令,他余光便见玄印监统领齐平沙在此刻上前,将一张长弓递到了应长川的手中。

    ……弓?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蹙紧了眉。

    理智告诉他且不论此时夜色已深,什么也看不清楚,单单是眼前这大雾便断绝了瞄准射箭的可能。

    箭尖上的寒光照亮了应长川烟灰色的眼瞳。

    浓雾之中,他终于不再伪装,清清楚楚地将杀意写在了眼睛里。

    应长川要杀了杜恩利。

    不给对方留半点喘息的余地。

    江玉珣下意识想要问应长川为什么要拿弓箭,然而还没开口他便想起了一桩陈年往事——

    几年前,自己曾在去烁林郡的路上质疑了应长川的箭术。

    说不信他能在子夜射箭取人首级来着……

    没过多久自己便狠狠地被庄岳打了脸。

    等等,应长川今天……该不会是想要重现当年的情景吧?-

    这一切都发生在刹那之间。

    隔着浓重的雾气,江玉珣隐约看到马背上的应长川缓缓闭上了眼睛。

    阴云飘过遮住了草原上的月光,四周变得愈发暗。

    江玉珣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此时此刻他的耳边只剩下了应长川拉动强弓生出的轻响。

    ——浓雾里虽然看不清前方景象,但是耳力出众的应长川,却能凭借声音辨别杜恩利所在的方位。

    果不其然!

    就在下一刻,银光于刹那之间穿透了蓝色的浓雾。

    伴随着一阵熟悉的破空之音,长箭循着声坚定地向前刺去。

    最终直直地刺在了杜恩利的身上。

    末了又放一箭,直冲邢治对面的人而去!

    “啊——”痛呼声一遍遍回荡在空旷的草原之上。

    长箭深深地没入了杜恩利的腹部,隔着浓重的雾气,他甚至来不及去想刚才发生了什么。

    杜恩利不由瞪大眼睛,抬高双手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此时,杜恩利身上的衣服已被鲜血染湿,他下意识想要拔出肚子上的箭,但是剧痛与鲜血流失的感觉却催着他颤着手将抬了起来。

    ……不行,绝对不能拔。

    应长川这一箭又快又狠,别说是杜恩利和他的随从了,就连跟在天子背后的玄印监都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与他们不同的是,在痛呼声传来的那一瞬间江玉珣就抬手,并高声道:“杀——”

    他的反应非常迅速,完美接上了应长川的攻势。

    “是,江大人!”

    因疼痛而稳不住身形的杜恩利重重摔下了马背,他周围那些随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但耳边的声音却催着他们四处逃窜。

    未收到任何指令的折柔士兵,只能像无头苍蝇一般在浓雾中四处乱撞。

    甚至于三三两两撞在了一起,狼狈地摔下马背。

    玄印监顺着江玉珣的话向前冲去。

    浓雾间只剩下兵刃相击之声与折柔人的痛呼。

    就在江玉珣打算上前寻找邢治时,应长川的声音突然穿透浓雾落在了他的耳畔。

    天子缓缓收起长弓,并朝他挑眉道:“怎么样,小江大人如今可信孤曾在子夜射箭取人首级?”

    江玉珣:“……!”

    原来不止自己记得当年有些尴尬的往事,应长川也惦记了好几年,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大周的天子,有的时候真是既幼稚又小气……

    第94章

    浓雾虽然没有散,但前方尽是凌乱的马蹄声。

    隐藏在雾气之中的玄印监第一时间冲了出去,循着声将杜恩利的手下一一斩杀。

    江玉珣的脚步不由一顿,最终只能轻声道:“……相信了。”

    天子的轻笑声穿透雾气,落在了江玉珣的耳边。

    其中还带着几分宽慰。

    何止是幼稚?简直是幼稚得不像样子。

    ……

    羽箭直直地刺入了邢治对面人脖颈之中。

    他瞬间便失去声息,倒在了地上。

    鲜血自他的脖颈喷涌而出,洒在了邢治的脸上。

    浓重的血腥味也扑面而来。

    邢治虽独自在折柔闯荡了一段时间,但是身为商人的他还从未见过真正的战争与死亡。

    延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他,瞬间腿软瘫跌倒在了地上。

    若是有的选,邢治自然不愿意死。

    顾不得脸上腥臭的鲜血。

    如今已经不再是杜恩利手中人质的他立刻四肢并用,尝试着爬出这里。

    求生的本能令他全神贯注,通过耳畔的声响判断着方向,并艰难向前挪动。

    片刻后,一匹白色的战马终于穿过草原上的浓雾,出现在了邢治的面前。

    “邢公子!”江玉珣的声音自马背上传了过来,说话间他已翻身下马快步走到了邢治面前,并无比着急地问,“你现在感觉可好?有没有受伤?”

    听到熟悉的声音,邢治总算安心了下来:“咳咳咳……我,我都好,就是似乎站不起来了。”

    说话间,他的声音仍在止不住地颤抖着。

    此时玄印监已经收拾完了战局。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重归寂静。

    江玉珣的背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应长川跟在他背后来到了不远处。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玄印监也在此时点燃了手中的火把。

    浓雾虽然没有散开,但是有了光亮之后周遭的景象总算是比方才清晰了一点。

    江玉珣看到——邢治的身上虽然有一大片血迹,但那明显是别处溅来的,而非他受了伤。

    见状,江玉珣瞬间松了一口气,并弯腰扶住了邢治的手臂。

    看清楚来人真的是他后,尚未彻底从刚刚的险情中缓过神来的邢治瞪大双眼,并一遍遍在口中念叨着:“江大人,是江大人……我,我真的还活着?”

    “当然了,邢公子扶着我试试能不能起身,我们先离开这里。”

    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性命危险后,别说是起身离开了,邢治竟彻底脱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江玉珣连忙用力去拽他:“定乌穆高夜里无比寒凉,在这里坐久了定会感染风寒。”

    邢治虽然是一名纨绔子弟,但是外出历练过后他的身上也长出了不少结实的肌肉。

    他看着一点也不胖,但是体重却绝对算不上轻。

    江玉珣用力去拽,竟只没能将他拉起。

    “邢公子,稍等一下。”话音落下后江玉珣又深吸一口气,用双手抓住了邢治的手腕。

    然而还不等他用力把邢治从地上拽起来,便见瘫坐在地上的人突然惊恐地张大了嘴巴:“陛,陛下?”

    浓雾尚未落下,直至此刻邢治才知道应长川今日也在这里。

    ——玄色的战马上,天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紧攥着长弓。

    此时正垂眸笑非笑地看着自己,末了一点点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上。

    天子的目光锐利似刀……

    刚才还坐在地上不能动弹的邢治,立刻用手撑着地一个猛子站了起来。

    他虽然还不知道江玉珣和应长川的关系,但刚才那一眼却令邢治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起身之后,邢治赶忙将手心重重地在衣摆上蹭了两下,方才举手加额向马背上的人行礼:“参见陛下——”

    这一串的动作干脆又利落,直接让江玉珣看待在了这里。

    原来你能站起来啊?-

    斥候来报,丘奇王已经到了加卜尔的地盘。

    折柔另外两部如今已在整兵,想必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爆发下一场大规模战争。

    大周自然不会白白在这里等待下去。

    救回邢治的第二日,又有增援军来到此处。

    他们此行主要是为了押送武器。

    ——之前为能快速行军和占领要地,服麟军与紧随其后的镇北军只携带了小型投石机与部分火器。

    如今威力更大的火器已经被全部送到了驻地之中。

    一道前来此处的,还有身为“少府”的费晋原,与从昭都赶来此处的庄有梨等人。

    他们的主要工作便是定时核对火器及其部件的数量,并将其登记在册,每日确认其是否存在缺漏。

    这项工作看上去虽简单实际却非常重要,必须由信得过的人来做。

    在原本的历史中,火器诞生后便为中原朝廷所独有。

    直到一场战争结束后,敌军撤围时俘虏了一部分中原工匠,并盗走部分火器,通过这些人学会了火器制造与使用的方法,最终加以仿制并应用于战。

    这段历史虽然还很遥远,但江玉珣必须从各个角度保证此事不会发生。

    除此之外,庄有梨还要负责防火工作。

    这件事同样不能有半点疏漏。

    ……

    等彻底清点完火器数量后,已过了用晚膳的时候。

    随庄有梨等人忙了一天的江玉珣还没时间去看尚在休养的邢治。

    忙完这些工作后,他们两人终于去了邢治所在的军帐内。

    杜恩利这几日一直忙着逃亡,被他抓走的邢治也跟着他在草原上跑来跑去,连着好几日都没有合眼。

    因此,邢治虽然没有受伤,但却早疲惫得不成样子。

    昨天回到营区后,邢治倒头就睡。

    直到刚刚才苏醒过来,并好好洗漱了一番。

    军中的伙兵给他开了一个小灶。

    江玉珣和庄有梨也在邢治这里蹭起了饭来。

    夜幕降临后,草原上变得格外寒凉。

    不大的军帐正中央放着一个用来烤肉的燔器,与一只用来温酒的泥炉。

    伙兵把腌制好的肉食放在了燔器上,简单调味过后便离开了帐内。

    放了草药的烈酒已“咕嘟咕嘟”冒起了小泡,酒香与草药淡淡的苦香倾刻间弥漫整个营帐。

    邢治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接着拿起筷子便要去夹燔器上的肉食。

    坐在对面的庄有梨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邢公子,肉还没熟呢!”

    燔器上的羊肉还是粉色的,血迹隐约可见。

    邢治的肚子随之“咕”了一声。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子,末了略微尴尬地笑着说:“我这几日跟着那个姓杜的逃跑,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实在是饿极了。”

    生肉既不好消化,吃了又容易闹肚子。

    担心邢治忍不住再去夹它,坐在桌案另一头的江玉珣试着挑起一个话题,转移起了邢治的注意:“杜恩利的手下已被玄印监斩杀,但是他的性命却被暂时留了下来。”

    庄有梨端起了泥炉上的酒壶,一边替几人倒酒,一边忍不住转身问江玉珣:“这是为什么?”

    邢治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江玉珣伸手接过庄有梨倒的烈酒,末了向他点头谢道:“杜恩利知道折柔三部的兵力,他说的虽然不一定全是真,但与邢公子之前探查出来的消息结合起来看,也能辨出真假虚实。况且……直接杀岂不是便宜他了?”

    应长川的意思是——将杜恩利带回昭都,先让他在玄印监驻地把那里的刑罚一一尝试几遍再杀了他。

    邢治河庄有梨都听说过有关玄印监的恐怖传闻。

    听懂江玉珣言下之意的他们瞬间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心中却只有快意。

    “就该如此!”

    “绝对不能便宜了他那样的人——”

    说话间,燔器上的羊肉终于变了色。

    饿得不行的邢治顾不得客气,直接夹了一块到碗中。

    刚烤好的羊肉还是滚烫的,将它咬到嘴里的瞬间,邢治便倒吸起了凉气。

    他正想端起手边的杯子向口中灌水,然而不等邢治手指碰到杯壁,就被江玉珣抬手挡住了所有的动作。

    “邢公子,这个酒也是烫的!”江玉珣被邢治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一边说话一边拿起旁边的酒壶替邢治倒了杯未温过的烈酒,“喝这个。”

    邢治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立刻将杯中的酒灌入腹中。

    此时方才还滚烫的羊肉也凉了一点。

    饿了好几天的邢治狼吞虎咽地吃掉好几块之后,终于想起了正事。

    “咳咳咳……”

    “邢公子慢点吃。”

    邢治摆了摆手,深吸一口气逐渐坐直了身,他一边尝试着平复呼吸一边说:“我在丘奇王南下之前就动身离开了达厄王所在之处,走之前勉强算打听出了一些还算有用的消息。”

    江玉珣立刻抬眸认真地看向邢治:“何事?”

    邢治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认真道:“达厄王那边几乎没有受到白灾影响,并且大周遭灾的消息也已传到了他的耳边。”

    江玉珣轻轻地点了点头。

    同样饿了一阵子的他完全将吃饭抛到了脑后,只顾着听邢治说话。

    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忍不住又夹了一片肉,嚼了两口咽下后说:“他不肯帮丘奇王,不只是因为觊觎对方的草场,更是因为达厄王也想趁大周之危南下侵略。”

    折柔三王都未曾放下侵略之心。

    相比起丘奇王,其余两人只是更为谨慎一些罢了。

    这几年来大周的国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

    达厄王的危机感一日比一日重。

    得知今年年初大周南方遭灾之后,已经忍了好些年的达厄终于按捺不住。

    ——就算前几日丘奇王不动手,他也会在占领了丘奇王的草场后,继续南下攻打大周。

    庄有梨倒吸一口凉气:“不自量力!达厄王就没有想过万一输了自己应该怎么办吗?”

    “他还真的想过!”邢治的语气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啪”一下将筷子放在了碗上,并压低了声音对江玉珣和庄有梨说:“我刚才说的那些江大人和陛下应该也不会太过意外,但江大人恐怕不知道达厄王给自己留了什么后路吧?”

    江玉珣心中隐隐约约已有了答案,但还是轻声问:“什么?”

    “巧罗国。”邢治咬牙说出了这三个字。

    果不其然。

    邢治所说的“后路”的确与原本的历史相差不大。

    达厄王的领地紧挨着巧罗国。

    此战若是获胜,那么达厄王便可成功入主中原。

    若是失败,他将第一时间调兵西行,占领位于西侧的巧罗。

    刚夹起一块肉的庄有梨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真是不要脸啊……”

    军帐内,燔器上烤着的牛羊肉已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并生出了些许的焦煳味。

    “糟糕,要焦了!”说完这番话后,邢治连忙用筷子将肉夹回碗里。

    几人随之换了一个更为轻松的话题,聊起了北地草原上的风光。

    江玉珣一边吃,一边在心中回味着邢治刚才的话。

    他相信应长川绝对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江玉珣还是决定尽快找应长川确认一番,并问问他是否在巧罗国那里布好暗兵……以及有没有做好截杀的准备-

    和非常清楚自己酒量如何的江玉珣不一样,死里逃生的邢治只管一杯接着一杯地喝,完全没想过会不会醉的事。

    他不敢向江玉珣劝酒,只得问庄有梨:“庄大人今晚怎么也不多喝几杯?”

    邢治虽然是一名纨绔,但他父亲也与庄岳同为九卿。

    常年生活在昭都的他和庄有梨虽然不怎么熟悉,但两人好歹早就认识了。

    远离了父母的庄有梨的确很想喝酒,但想起自己肩上的重担他还是立刻摆手拒绝:“我就算了吧,这几日定不能马虎了。”

    睡了整整一天的邢治忍不住好奇道:“庄大人最近在这里忙什么?”

    听到这里,要和火器打交道的庄有梨忍不住感慨道:“邢公子有所不知,我这几日连做梦都能闻到火药味。脑子里只剩下了数字和阿珣说的那些防火要诀,什么水袋、水囊、唧筒,一个接着一个地入梦。还好今晚是费大人值守,不然我也没机会出来吃饭。”

    “你和费大人要一直在吗?”邢治好奇道。

    “对,”庄有梨喝了一口热茶,非常认真地说,“我、费大人,还有另外几名郎官要轮守于此,绝对不能同时消失。”

    庄有梨说的那些都是些防火用具。

    草原上地势平坦,许多东西都不必用到。

    为了减轻辎重,此行携带最多的就是用猪、牛等动物的皮胞制成的水囊。

    曾经亲眼见过火器的庄有梨深知其威力。

    接到这个工作后,他半点也不敢马虎。

    “这样啊……”邢治有些遗憾道,“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二位大人还是快些吃完去休息吧。”

    “无妨!”庄有梨夹了一块肉,他想了想随口说,“我明日辰时才去换别人的班,不用那么着急。”

    话音落下之后,他又回头看向江玉珣并随口问道:“阿珣,你呢?”

    江玉珣握着筷子的那只手随之一颤。

    ……自己明日倒是没有什么急事,但是晚归说不定会打扰到应长川休息。

    要不然今天晚点回去,直接住在隔壁那间空军帐里?

    “我……”江玉珣犹豫了一下,他点了点头正想点头将此事应下。

    然而还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军帐外便传来一阵陌生的声响。

    有士兵在帐外行礼道:“报!江大人,陛下有急事找您,请您用完膳后尽快去军帐见他。”

    应长川有急事找我?

    身处于驻地的江玉珣的心随之悬了起来。

    这句话不但将庄有梨和邢治吓了一跳,坐在桌岸边的江玉珣更是立刻起身道:“稍等,我现在就过去——”

    话音落下之后,他匆忙向庄有梨两人点了个头,接着便撩开毡帘走了出去。

    而同被这句话吓得不浅的庄有梨和邢治,更是拦都没有拦他-

    满是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

    出门的那一刻,江玉珣身上的淡淡酒气立刻被风刮着散向了草原那头,头脑也变得清醒起来。

    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不对劲。

    应长川说有急事找自己,却又让自己用完膳后再去军帐找他,这二者实在是有些矛盾。

    他到底是着急还是不急?

    江玉珣轻轻抿住了嘴唇,刚才悬起的心在这一刻落了回来,他敢肯定……应长川绝对没什么“急事”。

    “江大人怎么不走了?”

    就在江玉珣止步的瞬间,应长川声音便自不远处传了过来。

    他的话语里还带着熟悉的笑意,完全没有半点着急忙慌的样子。

    我就知道……

    江玉珣拢了拢衣领,缓步向他走去,接着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了应长川的谎言:“陛下刚刚在骗臣,您才没什么急事呢。”

    应长川的脸皮厚极了。

    他轻轻抚了抚江玉珣的发顶,并理直气壮地说:“天子此刻就像想见到侍中,怎么能不算急事。”

    “……况且时间已经不早了。”

    站在上风头的他将草原上的寒风全都挡在了背后。

    应长川的语速格外慢,硬是将“侍中”这两个字说出了几分旖旎之感。

    好久没被人叫过“侍中”的江玉珣心脏忽然轻轻跳了两下。

    他忍不住反驳道:“时间还早,庄有梨和邢治晚饭都没吃完呢。”

    应长川笑了一下,垂眸再一次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发顶:“爱卿与他们二人不同。”

    或许是在应长川的身边待久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江玉珣还是瞬间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自己和庄有梨他们不同,自己可是有男朋友的人。

    江玉珣:!!!

    此前江玉珣从未将应长川与“男朋友”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因此就在“男朋友”这个词闯入江玉珣脑海的瞬间,他的脸便没有半点预兆地“刷”一下红了起来。

    想到这里,江玉珣立刻低下头努力不让应长川看到自己的表情。

    这句话可绝对不能被他问出来!

    ……

    自从来到北地之后,骑马就成了常事。

    嫌麻烦的江玉珣不但换上了更加方便行动的窄袖袍,而且还将长发梳成了高高的马尾。

    伴随着低头的动作,柔软的黑发似绸缎般披在了他的肩上。

    摩擦生出了细弱静电,用来束发的墨色缎带也轻轻地粘在了他的背上。

    将窄细的腰线勾勒得清清楚楚。

    应长川的视线不知在何时落在了这里。

    那根缎带似有魔力一般,无时无刻不在诱惑他将手落在此处。

    远处还有不少正在守夜的士兵。

    天子缓缓抬手,停顿片刻后终是只用手背从江玉珣的发间轻蹭了过去。

    ……应长川这是在做什么?

    江玉珣的身体随之颤了一下。

    最终又装作没事人一般继续向前而行。

    镇北军平素训练非常辛苦,如今已不必再临阵磨枪。

    此时除了夜巡兵外,大部分人已进入梦乡、养精蓄锐。

    繁星挂满天际,四周一片寂静。

    说话间,江玉珣和应长川已经走到了居住的那顶军帐边。

    不想被身边人发现自己正在脸红的江玉珣不由加快脚步,赶在应长川之前拉开了毡帘。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发间忽然传来一阵陌生的感觉。

    应长川的手指缓缓落在了那条缎带上。

    末了竟微一用力,将它拽了开来。

    被缎带束在脑后的黑发随之散落一肩,带着静电的缎带也于此刻缠在了天子的手上。

    在原本高高束起的长发向往下坠去的那一瞬间,方才踏入军帐的江玉珣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应长川这是在做什么?

    ……解我头发?

    他真的不觉得这个行为太过幼稚、无聊,一点也不符合他天子的身份吗!

    被气到的江玉珣立刻转身,想要将发带从应长川的手里抢过来。

    而应长川也在这时借着月光,看到了对方微微泛红的脸颊,并误以为江玉珣的脸是自己所气红。

    本该收敛一下的应长川没忍住趁着江玉珣来抢发带的机会抓住了他的右手,并轻声问他:“阿珣在想什么,可是生气了?”

    “自然,”江玉珣一边试着挣脱禁锢,一边忍不住轻轻咬牙道,“臣在想陛下真是讨厌。”

    军帐内还没有来得及点灯,四周漆黑一片。

    没了烛火轻燃的声音,江玉珣的耳边变得愈发安静。

    刚才那句话清清楚楚地落回了他的耳朵里。

    江玉珣突然察觉出了不妙。

    ……自己方才的语气实在太过认真。

    用认真的语气说得“讨厌”这二字,怎么听怎么有一种撒娇的感觉。

    不只江玉珣意识到了这一点,应长川也发现了。

    他不但没有松手,反装作没听清地挑了挑眉又问:“爱卿方才说了什么?”

    “……我说,陛下真的很讨厌。”江玉珣无比沉痛的离开了视线。

    “爱卿讨厌谁?”被骂了的应长川眼中的笑意却愈发浓。

    军帐内又一次安静了下来。

    几息后,江玉珣终于狠狠咬唇,非常认真地回答道:“我讨厌你。”

    应长川的唇角再度扬起。

    江玉珣:……!

    啊啊啊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和撒娇到底有什么区别!

    江玉珣的脸彻底红了起来。

    “哦?”月光穿过毡帘,照亮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睛,听了这么多遍讨厌的应长川竟然仍不满足,他缓缓开口道,“小江大人——”

    然而应长川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唇边突然觉察到了一阵温暖与柔软。

    站在对面的江玉珣心一横,直接上前半步抬起左手轻轻地捂住了天子的嘴巴。

    够了,不要再说了。

    军帐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几年时间过去,江玉珣今日终于明白了什么是“从根源上解决麻烦”。

    第95章

    应长川的确闭嘴了。

    但是江玉珣心中的警报并未解除。

    ——两人力量悬殊,此举怎么也不算长久之计。

    呼吸间生出的温热气流,似一只柔软的小蛇缠绕在江玉珣的指尖。

    小小的军帐忽然变得危险起来,本该转身躲开的应长川,却在这个时候反其道而行之,一点点抬手握住了江玉珣的手腕。

    紧接着,又微微用力将那只手向自己的唇边压去。

    陌生的酥痒之感瞬间着掌心传了上来。

    应长川这是犯规!

    江玉珣睁大了眼睛并用力抽手,可他完全抵不过应长川的力气。

    下一刻……江玉珣的手终于紧紧贴在了应长川的唇上。

    “陛下,放手——”

    天子像是没有听到江玉珣在说什么似的垂下眼眸,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瞳注视着他。

    末了又一下没一下地啄吻在他的掌心,与轻颤的指尖之上。

    军帐内安静得过分,以至于亲吻的声响,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这原本细弱的声音被寂静的长夜放得无限大。

    令人无处可躲。

    等到他掌心上的纹线都不受控制地发起了烫,应长川终于一边轻蹭着江玉珣的手,一边眯着眼睛用微哑的声音问他:“现在呢?”

    江玉珣移开视线,低声说:“我现在……不想理你。”

    或许是因为刚才吹了一阵凉风,又或许是因为军帐内的气氛太过黏稠暧昧,江玉珣的话语里竟然又多了几分鼻音。

    用这样的声音说出的“不想理你”四个字,简直比方才的那句“讨厌”更像撒娇,完全没有杀伤力。

    话音落下之后,江玉珣不由绝望起来。

    果不其然,应长川完全没被他吓到。

    甚至再一次轻轻吻了吻江玉珣的指尖:“如何不理我?”

    江玉珣一边尝试着把手从应长川的手中抽出,一边不受控制地说:“从现在起不想再和你说话了。”

    藏在人心底的念头,往往是最简单、幼稚的。

    成长便是掩饰本心,装作成熟的过程。

    ……自从上一世幼儿园毕业之后,江玉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直白地说过这种话了。

    都怪这个倒霉debuff!

    应长川眼底的笑意变得愈发浓。

    他甚至忍不住在此刻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地戳了戳江玉珣的脸颊,彻彻底底地坐实了“幼稚”一词。

    大周的天子从未像此刻一般,觉得欺负人是一件如此有趣的事。

    而他这样的动作,也令江玉珣完全将“君臣有别”还有“礼貌克制”这几个字抛到了九霄云外去。

    他直接在此刻回眸,给应长川扔了一记眼刀。

    然而还没等江玉珣再尝试着抽手。

    天子竟在这一刻将吻落在了那轻颤着的睫毛上。

    末了低声道:“好啊。”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没有一丝戏谑与轻慢。

    应长川终于要放过我了?

    还不等江玉珣放松下来,却听天子学着自己的语气认真道:“若是爱卿能够忍住,孤自然不会勉强。”

    ——摸清江玉珣性子的他,早已学会了合理利用规则-

    庄有梨非常敬业,他当晚只喝了一点酒,第二天更是早早就到了储藏火器处,与费大人进行交接。

    而饿了好几天的邢治,也终于缓过了神来。

    他并没有像江玉珣建议的那样第一时间离开定乌穆高大草原,南下回到昭都休养身体,而是选择留在这里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次日清晨,江玉珣和邢治在玄印监的陪同下,一道策马向不远处的牧民处而去。

    两人一边走,一边交流着有关这片草原的信息。

    “据我所知,定乌穆高大草原虽然不是折柔最大的草场,但它的规模怎么也能排进前十,并且还是折柔重要的冬季牧场之一。折柔大部分地区夏短、冬漫,且多风雪。可是它不但避风向阳,还温暖少雪,环境可谓是得天独厚……”邢治的声音被风吹到了江玉珣耳边。

    他顿了顿说:“只是今年运气不佳,遭了白灾而已。”

    江玉珣随之点头,并跟着补充了一句:“丘奇部更为靠南,冬季牧场的面积也格外大。相比起夏季牧场这里的牧草营养成分会更低一点,若是发生雪灾损失也更加惨重。”

    说着,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并自马背上向前方看去。

    草原上的牧草正随着春风一道轻扬,牛羊如星子一般洒落其中。

    乍一眼看去欣欣向荣,实则暗藏着危机。

    定乌穆高虽然受灾较轻,但它毕竟是个冬季牧场。

    承载力远远不如其他两大草原。

    现在正是牛羊抓膘育肥的季节,若是什么也不做,要不了多久这片草原便会被牲畜吃秃。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不远处的驻牧点。

    江玉珣和邢治对视一眼,并翻身下马向着前方走去。

    和刚才看到的那片草场完全不同,此处牧民虽和从前一样生活在毡帐之中,但是帐篷旁边却多了一大片用木头围出的栅栏,里面则关着数百只羊羔。

    原本该忙着放牧的牧民并未骑马远行,而是自牛车上卸下了一堆干草,以及几个大大的木桶。

    这群牧民不认识江玉珣,看到前方有几个周人打扮的陌生面孔之后,只是疑惑地嘟囔了两声,便继续着手下的工作。

    邢治虽然了解风折柔风土人情,但是大部分时间都在与贵族和商人打交道的他,还是不怎么了解放牧与畜养牛羊一之事。

    “江大人,牛车上的桶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好奇地问。

    江玉珣走到牛车边,随手抓了一把里面的东西说:“这是麸皮。”

    邢治愣了一下,并忍不住重复道:“……麸皮?”

    “麸皮就是小麦最外层的表皮,小麦磨过之后便会自然形成面粉和麸皮两大部分,”他轻轻拍了拍手,将指尖的麸皮吹回了木桶中,末了笑着对身边的人说,“如今大周的军马,都是吃麸皮与牧草的。这二者混合出的饲料,要比单独吃草有营养许多。”

    玄印监也在此刻补充道:“邢公子有所不知,如今昭都百姓都种起了小麦,家家户户每年都要产不少的麸皮。因而除了粮食以外,朝廷一直都在收购百姓手中的麸皮,并将它们运向泽方郡的军马场。”

    眼前这一批麸皮,就是最近几天刚从军马场调送过来的。

    邢治越听眼睛越亮:“原来如此!”

    此前他和所有人一样,有些担忧经过白灾之后,丘奇部会不会成为大周的累赘。

    如今看来自己的忧虑已经被彻底解决。

    牧民将混了麸皮的饲料倒入食槽,圈内的羊羔立刻一拥而上抢食起来。

    此刻时间已不算早,按理来说忙了半天的牧民应该回帐内休息才对。

    然而看着羊羔吃完饲料之后,他却又骑上马拿着锹、铲等工具向西北处而去。

    江玉珣此时正处在一座小丘之上,他并未跟在牧民背后继续前行,而是远眺前方。

    地平线那一头,正有数百人聚集,并用手中的工具挖着窄沟。

    他们不是在翻地,而是在挖隔离带。

    折柔人放牧模式过于粗放,他们时常会通过“烧荒”的方式来改良土质,减少杂草与害虫。

    这个方法简单而有效,但是水火无情,草原上几乎每年都会控制不住生成大火,病危害到人畜的性命。

    这种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得到改变的。

    因此在丘奇部归降大周之后,江玉珣便立刻向泽方郡太守建议,组织牧民在草原上开挖防火的隔离带,并以此来换麸皮。

    得知此事的邢治忍不住笑着感慨道:“防火带本就利于牧民,更别说还有麸皮用来交换。怪不得他们一个个都那么积极。”

    顿了几息之后他又忍不住感慨道:“这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在折柔历练了这么长时间的邢治,身上那股纨绔之气已很浅淡,整个人都变得沉稳、成熟起来。

    乍一眼看去非常像江玉珣在现代见过的那些大商人。

    这一声感慨自他口中而出,没有半点的违和感。

    谁知说话音落下之后,身边的江玉珣竟然笑着转身朝他轻轻摇起了头来。

    “怎么了,江大人?”以为自己说错话的邢治紧张了一瞬,“难道不是一举两得吗?”

    江玉珣将视线重新移向远处,他不再卖关子而是轻声道:“是一举三得才对。”

    并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了拍白色的战马。

    此刻不止邢治,周围的玄印监也全好奇地看了过来,想要听听江玉珣的答案。

    他将目光落向西北处:

    “如今正是春夏之交,这个季节定乌穆高最常刮的其实是东南风。但邢公子可以看到,如今牧民们却是在西北方开挖隔离带。”

    “……这倒是。”在北地待了这么久的邢治早将风向了然于心。

    夏季风是自西南方向刮过来的。

    若是想防火的话,最好要将隔离带挖在这个方向。

    刚想到这里,邢治的呼吸忽然一窒……

    他不由瞪大眼睛转身看向江玉珣。

    江大人知道这片草原刮什么风,他绝不是头脑一热下此决定。

    而是……深思熟虑之后定下来的计划。

    江玉珣调遣这么多人力所挖的防火隔离带,要挡的绝非牧民烧荒后不小心蔓延开来的火势。

    而是盘踞在西北方的折柔大军的故意纵火!

    看到邢治的表情,江玉珣便知道他猜到了自己的计划。

    江玉珣又远远地看了西北方一眼,接着牵着马匹走下了小丘:“防患于未然,总不会有错。”

    他没有说的是,原本的历史中折柔便做过这样的事。

    ——在那场耗时七年的战争中,他们曾多次借助地势,于秋冬时节在上风处纵火,企图火烧周人和军营驻地,并给大周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有这样的事情在前,大周无论如何都要未雨绸缪。

    草原面积广阔,火势一旦变大就会呈线状向前方蔓延。

    为保证人畜安全,必须挖出尽可能长的防火隔离带。

    江玉珣虽然知道历史上的折柔曾经做过这种事。

    但是他也不知道风向究竟哪一天会发生变化,更不确定折柔到底哪天纵火。

    如今镇北军正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迎战。

    江玉珣自然不能让他们远离驻地,去草原的角角落落做这种事情。

    这个工作只能交由牧民的来做。

    走下小丘之前,他忍不住回头再次看向西北。

    江玉珣猜,折柔三王之所以忍到现在。

    ……便是在耐心等待风向的变化。

    ※

    江玉珣和邢治仔细查看了镇北军驻地附近的几处隔离带的挖凿情况,并将其记录在册。

    直到傍晚时分,两人方才回到驻地。

    还没到军帐旁,江玉珣就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率部归降的折柔贵族,将礼物送到了营区之外。

    “江大人快来!”见江玉珣回来,一名与他熟悉的郎官连忙摆手说,“您快来尝尝,这个味道还挺不错的!”

    江玉珣下马快步走了过去,忍不住好奇地看向对方手中的木盒:“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

    对方没有卖关子,直接将盒子打了开来,并将他带到了附近的一顶军帐中:“这些都是折柔的特产之物,用牛乳制成的酸奶和奶豆腐。我们刚才已经验过了,它上面没有沾毒,您也快拿一个尝尝吧!”

    话音落下之后又转身朝不远处的邢治打招呼,并招手示意他也来尝尝。

    居然是酸奶!

    穿越以来江玉珣还从未喝过酸奶。

    每天都有事情要忙的他完全忘了世上还有如此的美味。

    江玉珣的眼睛不由一亮。

    道过谢后他忙瓷碗接到手中,用勺子舀了一口仔细尝了起来。

    刚制成的酸奶像豆腐一般在勺子上轻轻地晃动着。

    折柔人现在还没有向酸奶中放糖的习惯,因此它尝起来多是淡淡的酸,几乎没什么甜味。

    尽管如此,多年没有吃过酸奶的江玉珣仍旧无比惊喜,并一口气吃掉了小半碗。

    紧接着,不好意思吃独食的他便好奇起来……也不知道应长川有没有尝过这东西。

    江玉珣放下勺子,轻声向对面的郎官问:“酸奶可有送给陛下尝尝?”

    对面的人身体随之一僵,末了有些局促地挠了挠脑袋:“那几个贵族说这都是不入流之物……我们也不敢打扰陛下,故而呃……还未给他送过。”

    他越说声音越小,就差将头埋入泥土之中。

    除了江玉珣这个异类,大周文武百官见到应长川,皆如耗子见猫一般紧张小心,更别说是去送东西献殷勤了。

    看到对方的表情,已习惯在天子身边,没大没小的江玉珣终于想起了这一点。

    然而还不等他点头,那郎官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手道:“不如江大人给陛下送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已小心翼翼地拿出一碗酸奶放在了江玉珣的手中,并无比期待地朝他看去。

    江玉珣:???

    等等,这事怎么突然落在我头上了?-

    官员们的好意不可辜负。

    江玉珣最终还是小心将酸奶放在托盘里,端回了军帐之中。

    在大周所处的年代,已有了从甘蔗中提取出的碎沙状的“沙糖”,算是后世蔗糖的雏形。

    但此时人们普遍不用它来调味,而是当做“润肺生津”与“止咳”的药材使用。

    此行军医便携带了不少的“沙糖”。

    江玉珣在回军帐前,特意找军医要了些糖混入酸奶之中。

    经过简单的调制之后,酸奶味道果然好了不少,已和江玉珣前世记忆里的味道没有太大差别。

    ……

    应长川所在的军帐格外大。

    就算是正午日光也难以将它完全照亮,必须点灯照明。

    江玉珣轻轻撩开了军帐的毡帘,应长川身旁树状铜灯上的烛火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轻轻晃了一下。

    正在查看舆图的天子在此刻抬眸看向江玉珣,并缓缓地搁下了朱笔。

    方才满是寒意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柔软了起来。

    他朝江玉珣笑了一下:“过来,阿珣。”

    连着忙了几日的天子,身上多了几分少见的倦意。

    惯有的慵懒感因此而变得更盛。

    江玉珣轻轻将放了糖的酸奶放在了桌案上:“这是折柔人送来的酸奶,我稍稍加了些调味,陛下可以尝尝合不合口味。”

    话音落下之后,他便托腮坐在了应长川的身边,有些期待地眨着眼睛看向对方。

    应长川不由挑眉将桌上的瓷碗端在手中,并极为给面子地拿起了勺子:“……清甜微酸,的确不错。”

    江玉珣随之笑了起来:“我也觉得!等回到昭都之后,一定要让宫里的御厨学着这样做。”

    他一边回忆上一世吃过的酸奶,一边滔滔不绝地补充道:“除了这种放了糖的原味酸奶以外,还能将各种水果混入其中,增添别的风味……呜!”

    江玉珣的话还没说完,忽有一个冰凉的物体贴在了他的唇边。

    他立刻闭嘴,并垂眸向下看去——应长川不知何时已舀起一勺酸奶,轻轻地放在自己的唇边。

    ……他,他这是要喂自己?

    江玉珣和应长川虽已在一起一段时间,同床共枕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是还从未做过这样腻歪的事情。

    他本能地不好意思起来,并想要拒绝应长川的好意。

    但是一想到两人现在的关系,江玉珣终是偷偷攥紧手心,非常配合对方地缓缓张开了嘴巴。

    应长川都不尴尬。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带着一点凉意的瓷勺贴在唇上,将他冰得向后缩了一下。

    不等江玉珣躲避,带着甜味的酸奶已经落在了他的舌尖,甚至不小心蹭在了唇畔。

    应长川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瓷碗用指腹擦去了江玉珣唇边的痕迹。

    他的动作格外慢,原本正常的动作忽然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

    “咳咳咳……”顾不得品尝加了沙糖的酸奶,江玉珣立刻轻咳了几声并坐直身子四处乱描起来,他转移话题道,“这碗酸奶虽然是别人做的,但我也稍稍加工了一下。四舍五入算是我送给陛下的礼物……既是礼物,我就不多吃了,尝过一口就好。”

    听了他的话后,天子忽然轻笑道:“四舍五入?”

    几年前自己喝醉那一幕,瞬间涌入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应长川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身为天子,他的脑子里为什么总要记这些有的没的的事?

    被掀了老底的江玉珣站了起来,用行动表明自己不想再搭理应长川的意愿。

    谁知天子竟也在此时起身,并轻轻拉着他的手走向了军帐后方。

    他下意识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爱卿既然送了孤一份礼物,那么孤这个当天子的,岂有不回的道理?”

    话音落下的同时,应长川便停下脚步打开了床榻边的木柜,并从中取出一只小匣。

    军帐后方没有点灯,四周一片昏暗。

    “……这是什么东西?”江玉珣的心情没来由忐忑起来。

    “爱卿打开来看便是。”天子自背后抱住了他,垂眸朝江玉珣掌心看去。

    “好……”江玉珣也没有与应长川客气,而是小心翼翼地将木匣捧在手中,顿了几息后便将其打了开来。

    下一刻,他的面前便生出一道金光。

    木匣里面装的居然是黄金!

    刚才还以为应长川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江玉珣不由震惊道:“金子?陛下为何要送臣这个?”

    话音落下后,江玉珣便转身向站在自己背后的人看去。

    直接赏金实在是有些不符合应长川的风格。

    天子笑了一下,轻轻摇头道:“这是爱卿应得之物,并非什么礼物。”

    “为什么这样说?”

    应长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吻了江玉珣发顶一下,并反问他:“可还记得你被罚的三年俸禄?”

    江玉珣:“……!”

    原来是它?

    这几年来江玉珣靠卖酒得到的收益,过得非常不错。

    不但重新修整了田庄,还给自己攒下了一大笔钱。

    要不是应长川说,他还真忘记自己没有俸禄这回事。

    不想起这件事还好,此刻重提旧事江玉珣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真是亏大了。

    差点忘记,我一直都在打白工!

    此刻,江玉珣完全将心思写在了脸上。

    表情随之变来变去,格外精彩。

    看出他在想什么的天子轻声假装严肃道:“江大人乃我大周股肱之臣,这些年来付出良多,孤自然要将三年俸禄为爱卿补回来。”

    ……应长川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知道木匣里的金子是自己被拖欠的“工资”之后,江玉珣瞬间理直气壮了起来。

    他将手放置匣上,然而还不等江玉珣合上此物,便听应长川继续在耳边道:“真正的礼物藏在下方。”

    江玉珣手指一顿,终是小心拿开金子向木匣下方看去。

    一块赤红绣花的方布,在此刻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并于帐外烛火的照耀下发着暖暖金光。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江玉珣一眼就认了出来:木匣里面装着的是一顶盖头。

    ……大周天子外出行军打仗,为什么会随身带一顶盖头?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最重要的是——他给我这个东西做什么!

    江玉珣的耳边嗡一声响了起来。

    纤长的手指再次抵在了盖子上,江玉珣想将它合上,可应长川竟伸手挡住了他的动作并问:“怎么,阿珣没认出来这是何物吗?”

    江玉珣轻声挤出了一句:“……是盖头。”

    “然后呢?”

    然后?还能有什么然后!

    江玉珣从未像此刻一般想要嘴硬,然而他最终……还是只能在天子的注视下,坦白且小心地问出了那句话:“这,这不会是给我戴的吧?”

    第96章

    应长川笑着将视线落在了对面人的身上。

    他虽然没有说话,但是江玉珣已从对方的脸上的表情读出了他此时心中所想——不然呢?

    总不能是用来擦桌子的吧!

    就在江玉珣发呆的那一刻,应长川伸手将盖头从木匣里拿了出来。

    他的动作格外小心,好像手中拿着的并非什么丝绢,而是一抹随时都有可能散掉的红霞。

    有风顺着毡帘的间隙吹入军帐,吹得帐外铜灯跟着清风一道摇曳。

    灯火晃耀中,江玉珣不由屏住了呼吸。

    此刻他耳畔静谧一片,以至于江玉珣明明已经抬起了手,却迟迟未如方才心中想的那般把盖头抢回木匣。

    下一刻,他的视线便被一片大红所遮挡。

    ——应长川轻轻将它盖在了江玉珣的发顶。

    “陛下,你这是做什么?”

    在被他勾着腿腕抱起的那一刻,江玉珣下意识搂住了应长川的脖颈以稳住身形。

    他刻意加重了“陛下”这两个字,试图让应长川想起自己的身份。

    然而天子似乎完全没有被江玉珣所影响。

    他抱着江玉珣,缓缓坐在了不远处的床榻之上。

    什么也看不到的江玉珣不由小声轻呼一声,并紧紧攥住了手下衣料。

    丝帛制成的盖头随着他的动作缓缓向下滑去。

    江玉珣的视线终于再度清晰起来。

    他看到……那双烟灰色的眼瞳中没有半分戏谑的之意,反倒是认真到不可思议。

    ……应长川并不是在逗自己,他似乎是认真的。

    “为何给我这个?”江玉珣轻轻用手接住将要滑到地上的盖头,并低声朝身边的人问道。

    应长川把江玉珣抱在怀中,如平常那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他背后的长发。

    几息后,终于微微用力再次拽松了那根束发的缎带。

    应长川的声音有些许的沙哑:“只是忽然想起,孤还未来得及与心上人结发罢了。”

    刻意放缓的话语似流沙划过耳畔,他一边说一边在手指间缠弄着江玉珣的黑发。

    心上人……

    江玉珣的睫毛随着轻轻颤了一下。

    应长川垂眸向他看去。

    怀中人覆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在此刻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一用力从这里挠了过去。

    刹那间的轻触,似火星落在了天子的肩上。

    他的眸色在瞬间变得愈发幽深。

    应长川向来对世俗的婚配没有什么兴趣,甚至还觉得鄙俗不堪。

    直至他自己有了所爱之人,终于也生出了想要看到对方因自己而穿上红衣的念头。

    大周虽男风盛行,然而提到此事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不入流的“男宠”。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大可以给江玉珣任何头衔与身份。

    ……但是他没有这样做。

    应长川不想让江玉珣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哪怕是身为天子的自己也不行。

    甚至于原本完全不关心“生前身后名”的他,如今竟格外在意世人对江玉珣的看法,完全不想让对方背负半点污名,与无端的猜测。

    无论是今日还是未来。

    应长川垂眸笑了一下,也与此刻轻轻取下了自己头上那顶玄玉发冠。

    两人的黑发在此刻交缠在了一起。

    停顿几息,江玉珣终于松开紧攥着对方肩上衣料的那只手,同时任由那顶丝薄制成的盖头,如盛放过的花瓣一般飘落于地。

    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天子没有说话,他借着毡帘外的一点烛火将两人的长发缠在了一起,动作格外认真。

    ——既不能给世人看,那应长川便给自己看。

    江玉珣只看了一眼两人交缠的长发,便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应长川的身上。

    天子烟灰色的眼眸,被烛火映得格外温暖,“珍视”一词从未像现在这般具象化。

    黑发已轻轻结起,天子终于不舍地将手放下。

    淡淡的龙涎香被夜风吹至鼻间。

    ……江玉珣明白,应长川和自己一样有了牵挂-

    转眼已到春夏之交,这个季节天气的变化格外快,草原上的风也比往日更大。

    要不是此时早草长莺飞,四周再无裸露的荒地,恐怕会爆发比初春时更大的沙暴。

    镇北军驻地的角角落落都立着高耸入云的旗杆。

    此刻旗杆上的战旗正随着烈烈狂风一道在半空中乱舞。

    这风是从昨日傍晚吹起的。

    如鬼哭一般在耳边怒号了整整一个晚上。

    清晨起床之后,江玉珣第一时间走出军帐向旗杆而去。

    他仰头望向军旗——玄色的旗帜一半被大风吹地缠在了旗杆上,另一半却轻指着西南的方向。

    江玉珣不由蹙起了眉,呼吸也随之一滞。

    象征大周天子御驾亲征的军旗除了能够鼓舞人心以外,更重要的是能起到辨别风向的作用。

    今日的风实在太烈。

    半缠在旗杆上的军旗所指方向并不清晰。

    江玉珣犹豫片刻,终从袖中取出一根一尺长的发带拿在了手中,并小心向外探去。

    那发带先是胡乱舞动了几息,接着竟也随着半空中的军旗一道指向东南。

    江玉珣的心随之高高悬了起来。

    ……风向真的变了。

    “爱卿在看什么?”应长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背后。

    说着,他也与身边的人一道抬头看向军旗。

    见他来,江玉珣立刻转身将发带交给应长川:“今日的风向不对。”

    身边人随即拿起发带,抬手查看起了风向。

    江玉珣的语速变得格外快:“昨天晚上风向还在不断变化,但今天早晨似乎已经固定成了西北风。”

    说到这里,他的心情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江玉珣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在马背上打来天下且与折柔交手过的应长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假若折柔想要纵火,那今日便是最好的机会。

    镇北军驻扎在定乌穆高大草原的腹地。

    这里地势较高、水草丰茂且便于瞭望,是一个进攻的好地方。

    但凡事有利必有弊……

    定乌穆高无遮无挡,没有人说得清折柔究竟会选择从哪个方向纵火,亦或是多角度行动。

    在草原边缘蹲守折柔士兵,无异于大海捞针。

    应长川一点点攥紧了手中的发带。

    他朝江玉珣点头,末了转身向军帐而去,并一边走一边沉声向周围人吩咐道:“去叫定北将军带人过来。”

    天子的声音虽不大,但是语气却是少见的严肃。

    闻言,守在不远处的士兵立刻下跪行军礼道:“是,陛下——”

    仍站在原地的江玉珣不由抬眸,再次看向军旗。

    玄色的军旗在狂风中起舞发出剧烈的响动,犹如战鼓隆隆敲响于心间。

    大战将要爆发-

    深夜,定乌穆高大草原北部边缘地带。

    枣红色的战马上,身着褐色皮甲的丘奇王一点一点咬紧了牙关。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浓到化不开的杀意。

    一名士兵上前将右手搭在胸前,向他行完礼后再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问:“……王,现在动手吗?”

    “不急,不急,”丘奇王眯着眼睛看向定乌穆高,并低声轻喃道,“再等一炷香的时间吧。”

    “是,大王!”

    随丘奇王来到此处的皆是那天与他一道逃窜至此地的亲兵。

    他并没有再理会亲兵,而是抬头向前看去。

    此时定乌穆高大草原让高高的牧草,正随着狂风倒向西南。

    见此情形,丘奇王忽然笑了一下,用低哑的声音对身旁的人说:

    “前朝之时,我丘奇部乃折柔最繁华的部落。我们靠南,水草丰茂、牧场广阔,四季都可以放牧。牛、羊更是数不胜数……若是一不小心遇到灾年,还可以南下去大周讨生活……”

    丘奇王的声音沙哑,话语里满是怀念:“多轻松,多惬意啊。”

    说着说着,他竟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唇边也出现了几丝的笑意,似乎也随着自己的话,一道回到了过去那个美妙的年代。

    周围年轻一些的士兵,眼眸中随之生出了向往与期待之情。

    狂风之中,丘奇王胯下的战马不安地在原地踏起了步来。

    方才紧闭着眼睛的他猛地睁眼,狠狠地看向西南。

    ——如今不但定乌穆高大草原不再属于自己,原本声望最高实力最强的自己,也只能寄居在他人篱下。

    甚至成为了这场战争中带兵打头阵的“先行兵”!

    一不留神便会命丧黄泉。

    这让丘奇王怎能不恨?

    他攥紧了手下的皮鞭,恨不得现在便一把火烧了整片定乌穆高!

    一炷香的时间过得格外快。

    方才落在他们头顶的云朵已被狂风吹向西南,并遮掩住了月色。

    原本明亮的草原,在这一瞬陷入黑暗之中。

    丘奇王而且他攥着皮鞭的那只手,朝着周围人厉声道:“现在出发!”

    “是,大王——”

    原本骑在战马上的折柔士兵对视一眼,终于翻身下马并自马匹背上的麻袋里拿出了此行所用的工具。

    除了火把、火折子以外,竟还有许多装在陶罐里的液体。

    那不断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并不是这水,而是麻油。

    丘奇王的唇角一点点扬了起来,他自始至终都死死盯着西南的方向。

    停顿几息后,终于压低了声音道:“去吧。”

    方才下马的士兵迅速行礼,并悄无声息地向四周散去。

    初夏时节,牧草已经长高直逼向马腹。

    这些身着黑衣、弯身行走在牧草之中的折柔士兵没过多久便彻底没了踪影。

    丘奇王始终坐在马背上遥看着西南的方向,经过了上次那一场惨败过后,他行为做事变得谨慎了许多。

    他虽然还不知道大周有望远镜,但仍命属下低调行事,千万不可被人发现踪迹。

    狂风还在继续刮,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

    生长在水边的牧草已被吹得倒伏于地。

    而方才如棉被一般覆盖着明月的云彩,也在这一刻被吹散。

    骑马立在草原边的丘奇王抬头看了一眼天,终于拽了拽缰绳向西北而去。

    ……

    定乌穆高大草原内部。

    牧草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阵痒意,但弯腰行走于草地中的折柔士兵,却似感知不到一般连眉头都未眨一下。

    他们一边向不同的方向散去,一边缓缓倾洒着陶罐内的桐油。

    并逐渐深入草原之中。

    几个时辰之后,终有烈火燃起。

    并被狂风带着向西南而去。

    火焰照亮了士兵棕褐色的眼睛。

    他深深注视着眼前的烈焰,表情平静中又透着难以言说的疯狂。

    此战若是胜利,他们便可杀了周人,南下攻向昭都!

    若是失败……宁可彻底烧毁,也绝不会将定乌穆高这样的宝地拱手让给其他二王。

    ※

    天上的白云早被狂风吹散,月光将草原照得与白昼一般亮。

    明明还是凌晨,但是镇北军大营中却有至少一半人并未像往日一般进入梦乡,而是手持武器严阵以待。

    镇北军驻地以外建立了数百座岗哨。

    木制的塔楼上,有士兵手持望远镜不断朝远处观望。

    橘红色的火星非常显眼,漫向地平线的那一刻,守在岗哨上的士兵便已发现了它。

    “……北方起火了!”确定方位之后,士兵立刻放下望远镜转身去拿放在岗哨内的旗帜和号角。

    另一人则在此时下楼,以最快速度备起了马来。

    岗哨上,士兵吹起了军号。

    几声长短不一的号声,将方位透露给了更远处的同伴。

    等守在远方的同伴拿起军号重复他的节奏,并确认无误之后,那士兵终于以最快速度带好所有物品离开了岗哨。

    最终与另一名士兵一道骑着快马向镇北军大营而去。

    不消片刻,“呜呜”的军号声便已响彻整片定乌穆高大草原。

    本已严阵以待的镇北军,随即进入战争状态-

    草原另一边。

    原本分散在折柔全景的骑兵,终于在此时聚集起来。

    并等候在了定乌穆高大草原的边缘地带,随着烈火一道向前快速推进。

    火焰燃烧生出的浓烟在此刻注向天空。

    它与云朵混在一起,并将其染成了同样的乌黑墨色。

    不消片刻,天边已布满了黑云。

    低沉得好似下一刻就要压向大地。

    头顶的黑云与浓烟,还有耳边不时传来的植物燃烧生出的“噼啪”声响,使得马背上的折柔士兵愈发兴奋。

    他们一点点向前逼近,不由自主地高高举起手中的武器,发出惊呼或狂笑。

    这笑声响彻整片草原,落在了每个人的耳边-

    镇北军驻地虽距草原边缘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但是并非武将,也不必参战的江玉珣仍未有一点清闲的意思。

    身着晴蓝色官袍、长发高高束于脑后的江玉珣以最快速度前往建在军营东侧的火器库,并协助庄有梨等人清点火器,检查起了各种灭火设备的状态。

    刚刚忙完这里的事,又有士兵前来汇报:“定乌穆高上的牧民已经知晓火情,此时正在向南地迁移!还有他们养的那些牛羊……有许多都葬身于火海之中。”

    江玉珣一边与他一道走出火器库,一边快速安排道:“牧民生活靠的就是那些牲畜,千万注意别让他们这个时候闯入火场抢救牛羊……记得安排百姓退回防火沟背后!”

    他并不像大多数人般将那些折柔人看作俘虏,而是当作大周子民一样照顾与关心。

    士兵迅速将他的话记了下来,接着便要离开此处。

    不等他走,那士兵又被江玉珣叫住说:“对了!让离火场较近的百姓在撤退的时候先用溪水浸湿身边的布巾,一定要捂好口鼻,并俯身弯腰。除了防火以外,更要防那些浓烟。”

    “是,江大人!”对方连忙应下。

    江玉珣则长舒一口气。

    现在时间还早,留守驻地的他准备再次回到军帐内查看这附近的地图。

    然而还没走两步,江玉珣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

    滚滚浓烟被狂风吹着散向了驻地。

    远方的天空已被染成一片橙红。

    马蹄声、脚步声,甚至于牛羊的哀嚎皆与军号声混在一起。

    寂静了千百年的定乌穆高大草原,从未像今晚这般热闹过。

    “……陛下。”

    几丈远外,身披玄色战甲的应长川正牵着战马静静地看着江玉珣所在的方向。

    火光他照亮了他半边脸颊,五官也因此而变得愈发深邃。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应长川终于缓步向前走到了江玉珣的身边,并深深地看向眼前人。

    吵闹的草原似乎也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应长川没有开口,而是伸手用指腹蹭向江玉珣的脸颊,同时轻笑道:“爱卿的脸上沾了烟灰,怎么像锅灶里的猫儿似的?”

    此时定乌穆高之上满是烟尘,江玉珣的脸颊也罕见地脏了一小片。

    几年前巧罗国向大周进贡了几只小猫。

    忙于公事的天子与江尚书,当然没有什么时间去照管宠物。

    只得直接将它们交到仙游宫内的太监与宫女手中。

    这几只小猫名义上是天子之物,自然可以无拘无束地在仙游宫内活动。

    因而它们时常会出现在各种意想不到的角落。

    天气冷的时候,甚至还会钻到御厨的锅灶之中。

    秋冬季节一到,御厨每次做饭之前,都要先用木棍在锅灶里面戳上一戳,以确定里面有没有钻猫。

    就连江玉珣都见过好几次它们被御厨拎着后颈,从锅灶内揪出的模样。

    ——满身的土灰,简直是狼狈极了。

    江玉珣有些不明白应长川为什么要在此时提起这件事。

    但听到他提到仙游宫与此事后,那几只脸上沾满了灰的小猫突然出现在了江玉珣的脑海之中。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方才紧绷的神经也在这一瞬轻松了些许。

    “陛下怎么将我与它们相比?”

    江玉珣嘟囔了两声,有些不自然地转身看向别处。

    远处的火势越来越大,此时放到现代不过凌晨四点的样子,但整片草原皆已被烈火照亮,再也让人难以分清现在究竟是黑夜还是白昼。

    江玉珣方才轻松一点的心情,在此刻再度紧张了起来。

    虽说牧民已经连夜赶工在西北方挖了一条长长的隔离带。

    但俗话说“水火无情”,如今历史走向与发生的事情已经与江玉珣知道的完全不同。

    哪怕是从现代穿越至此的江玉珣,心中也难免忐忑不安。

    但到这个时候他嘴上还是努力镇静道:“陛下快走吧,千万不要耽搁了战事。”

    “放心,自然不会。”

    天子所骑战马要比寻常的马快许多,应长川的确还能再在这里待上一会。

    见他没有现在就走的意思,江玉珣不由轻声叮嘱了起来:“虽说西北方已有隔离带,但是陛下千万要注意躲避浓烟——”

    江玉珣话音未落,就见应长川忽然转身自马背上取下一物。

    这是一件玄色的软甲。

    皮质软甲极有韧性,既方便活动又能阻挡刀剑。

    最重要的是……江玉珣的体质较差,长时间负重甲可能会给他的身体造成负担。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佩戴软甲都是最适合他的。

    唯一的问题是……假如江玉珣没有猜错的话,这副软甲的主人应该是应长川。

    果不其然!

    不等江玉珣问,下一刻他便借着火光看到——玄色的皮质软甲上隐约可见一个“应”字。

    这战甲的主人的确是应长川。

    天子在此刻解开软甲的锁扣,将它轻轻搭在了江玉珣的身上:“抬手阿珣。”

    战争即将爆发,江玉珣没有时间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他立刻按照应长川说的那样抬手,任由对方替自己以最快速度穿好了这件软甲。

    “怎样?”应长川垂眸看向江玉珣,同时非常贴心地抬手替他将压在软甲下的长发撩了出来。

    江玉珣摸了摸软甲,不由愣神问:“这软甲难道不是陛下的吗,大小怎么如此合适?”

    应长川要比自己高大半个头,身形也要健壮好几圈。

    然而这件软甲他穿上却极为合适,完全没有一点宽松之感。

    应长川笑了一下,他轻声在江玉珣耳畔道:“是孤第一次上战场时所着之甲,为昭懿太后亲手制成。”

    天子第一次上战场时年纪还小,软甲也不如现在这般厚重。

    听到这里,江玉珣不由震惊起来:

    “昭懿太后”就是应长川的母亲,这软件是他母亲留下的遗物……

    江玉珣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这太贵重了——”

    “既然贵重,那爱卿便要更加注意安全。既不伤到自己,也不伤到软甲。爱卿可愿答应孤?”

    应长川的眼瞳已彻底被火光映亮,他的语气格外认真。

    军号的声音在此刻变得愈发清晰,天子出征的时刻到了。

    江玉珣不由紧攥住手心,最终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头道:“我答应陛下,陛下也要注意安全!”

    “好——”

    战马在此时兴奋地打了一个响鼻。

    就在江玉珣以为应长川即将转身上马的那一刻,他竟将自己垂在身侧并紧攥着的那只手拉了起来。

    末了小心翼翼地于手背上落下一枚轻吻。

    方才还紧攥在一起的手于刹那间松了开来。

    下一刻,应长川终于翻身上马。

    他握紧了悬在腰侧的长剑,忽然笑着摇头道:“那日的盖头是自己滑下来的,还不算数。”

    ——应长川还要亲手掀开它,再做完那日没做的事。

    话音落下后,玄色的战马终于在原地高高起扬。

    下一刻,便如一道闪电般,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冲入了黑夜之中。

    天子腰间的长剑在此刻泛起寒光,劈开了天边的浓烟与烈火。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将手落在了那软甲一角。

    并轻轻于此磨蹭着那刻在软甲上的那个“应”字。

    第97章

    服麟军与镇北军组成的主力部队,以最快速度骑马向西北而去。

    南地诸郡的士兵,则顺着辰江北上向草原而来。

    而在定乌穆高的那一头,折柔三部正集结数十万兵力随烈火南下。

    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战。

    初升的红日照亮了东南方向的天空,与北方的烈火遥遥相对,将这片草原染成了血色。

    江玉珣的耳边尽是牲畜在烈火中发出的嘶鸣与哀嚎。

    马蹄声越来越远,不过片刻镇北军已彻底消失在地平线那头。

    驻地再一次安静了下来,然而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身着玄色软甲的江玉珣深深地看了远方一眼,转身向军帐而去。

    留守在镇北军驻地的每一名士兵,都肩负着属于自己的任务。

    他们在浓烟中小跑着与江玉珣擦肩而过。

    伴着牧草燃烧生出的浓烟,与耳边猎猎狂风。

    走进军帐前的那一刻,江玉珣不由抬头看向天边的灰云。

    ——怡河之乱并没有爆发,连续三年的丰收令大周穰穰满家。

    海沣稻与自巧罗国来的麦种,不但产量更高,热量也远大于从前的主流粮食作物。

    它们养活了大周境内万万百姓,甚至于还吃壮了牛羊与战马。

    大周的士兵肌肉要比从前更加壮实,不再被饥饿威胁的他们目光清明、头脑灵活。

    几年的训练与新式火器的诞生,更使他们不再像从前那般惧怕盘踞在北地的折柔。

    如今自克寒来的第一批战马,正是使役的年纪。

    百年血仇尚新,出身于前朝末年饱受折柔侵扰、苦不堪言的少年,也已长大成人。

    这一战虽比江玉珣原想的提前了三年时间。

    但大周却未有一人惧战-

    阳光穿透毡帘照亮了江玉珣手中的舆图。

    应长川亲手画出的舆图上清晰注明了定乌穆高大草原上每一条溪流的走向。

    除此之外,他还将新建的防火带也标注在了舆图之上。

    在江玉珣的设计下,牧民们于定乌穆高西北与正北方向开挖了防火沟。

    而后期为了赶工,更是直接靠火烧的方式,人工烧出了一条防火隔离带。

    如今正是这条防火隔离带派上用场的时候……

    江玉珣拿着罗盘仔细对照方向,最终长舒一口气——他确定防火带的位置没有选错!

    那正是今日大火蔓延过来的方向。

    “江大人,江大人!”还不等江玉珣彻底放松,军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士兵在帐外大声喊道,“火器库那边有出烟点!”

    火器库出烟?

    江玉珣被这几个字吓了一跳,他立刻收好舆图站了起来:“稍等,我这就来——”

    “是,江大人!”

    军帐外的浓烟比刚才又浓了一倍,江玉珣刚走出帐内便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草原之上无遮无挡,风也比别处更大。

    那士兵虽然没说冒烟的原因,但是江玉珣已经猜出了几分。

    ——绝对是狂风卷着燃烧的牧草穿过旷野,落入了镇北军营地之中。

    军营中的防火措施已做到了力所能及的最好,但是这一点仍防不胜防。

    “咳咳咳……出烟点在哪里?”江玉珣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火器库旁,他忍不住用手背捂着唇轻轻咳了几声,接着便眯着眼睛抬头朝库内看去。

    守在外面的士兵立刻行礼道:“回江大人的话,出烟点在火器库后方,庄大人已经进去看了。”

    “他进去了?!”江玉珣被士兵的话吓了一跳,当即睁大了眼睛。

    加了桐油等物的火药并不稳定。

    江玉珣一直叮嘱庄有梨,一切要以自己与士兵的生命安全为先。

    可是真的遇到危险之后,他竟然想都没想便直接冲了进去……

    “是……是。”那士兵不由咬牙点头,并快速讲述起了方才的具体情况。

    江玉珣的心在此刻狠狠一揪。

    镇北军驻地的火器库,实是由五顶军帐组成。

    此时,其他几名负责看守火器库的郎官与费晋原正一人一库的严防死守着。

    观察到起烟点后,庄有梨在叫人去通知江玉珣的同时,直接带着几个士兵冲入军帐之中,仔细探查起了原因。

    头顶的北风愈发大,滚滚浓烟中单凭肉眼已经很难辨出军帐内的起火点在哪里。

    “所以说你现在也不清楚这烟是从什么东西上冒出来的?”江玉珣的语速从未像今日这般快。

    士兵艰难点头:“对……”

    火器库旁就是一条小溪。

    顾不得那么多,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江玉珣便转身奔向小溪,并于水中浸湿了随身携带的布巾。

    这批火器是保密制成的,镇北军营地中没有一个人比江玉珣更了解它们的特性、威力与存放状态。

    不等守在军帐外的士兵反应过来,江玉珣已经用浸湿的布巾捂住口鼻,快步走回了军帐之外。

    然而还不等士兵去拦,前方不远处突然生出一阵闷响,脚下的大地也随着响声而轻颤了一下。

    “火器库里面爆炸了……”江玉珣忍不住低喃一声。

    顾不了那么多,他立刻睁大眼睛向前看去。

    浓烟自漆黑一片的军帐中一点点冒出了来……

    庄有梨还在里面!

    ……江玉珣的心在此刻揪痛起来。

    军帐内还在向外冒着浓烟,他下意识想要进去,却被一直跟在背后的玄印监死死地拽在了原地。

    “江大人别急!”

    “稍等一会,看看军帐内会不会起火再说——”

    “大人千万不能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玄印监深深地看向江玉珣,“若您出了意外,整个镇北军驻地都会大乱!”

    他并非危言耸听,天子御驾亲征,江玉珣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

    若他出了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就连留在这里的齐平沙也朝江玉珣咬牙行礼道:“抱歉江大人,这是陛下的旨意。我们绝对不能让您以身试险。”

    周遭突然静了下来。

    穿越那日庄有梨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而后更是整天跟在自己的屁股后面忙来忙去。

    上一世是家中独子的江玉珣,一直很羡慕有同龄兄弟姐妹的朋友。

    穿越的这几年,他早已经将庄有梨当做了自己的亲弟弟看待……

    可现在庄有梨却在眼前这顶军帐内生死未卜。

    ……江玉珣完全不敢想象若是庄有梨真的出了事,自己要怎么向庄岳交代。

    被领了皇命的玄印监拦着不让上前的江玉珣攥紧手中布巾,并缓缓低下了头,他一边快速思考一边尽量保持理智地沉声道:

    “咳咳……军帐内火器摆放稀疏,方才那阵爆炸生出的声响并不大,应当只……咳咳咳有个别武器出现了意外……现在最要命的东西是烟,也不知道他进军帐的时候有没有用布巾捂住口鼻。”

    原主从小缠绵病榻,江玉珣穿越之后虽没有再像他那般生过大病,但这身体的底子到底比常人虚很多。

    江玉珣还没在这里站多久,咽喉间便生出了一股痒痛之意。

    他一边说话一边不断地咳嗽着,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守在他身边的士兵不由担忧地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语气虽平静,但是轻轻颤抖着的身体却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军帐开口正对西北,大风顺着帐口刮了进去,没几息浓烟便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万幸,军帐内没有着火,也没有连环爆炸的迹象。

    站在他身后的玄印监对视一眼,快速用被水浸过的布巾捂住口鼻冲入了军帐之中-

    时间似乎在紧张中变得格外慢。

    又一阵西北风卷着浓烟刮了过来。

    站在军帐外的江玉珣一边咳嗽,一边命令众人在军帐附近洒水。

    ——就在这个时候,他的耳边终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江玉珣抬眸便见,有玄印监背着庄有梨从军帐内冲了出来,并在第一时间奔向背风处。

    与他一道冲入军帐的几名士兵,则是被玄印监搀扶出来的。

    江玉珣立刻跟了上去:“叫军医过来!”

    “是,大人!”士兵领命跑向另一顶军帐。

    话音落下时,庄有梨已被搀扶进了最近的军帐。

    火焰已经接连不断地燃了几个时辰,初夏时节的草原清晨本该凝满露水、满是寒意。

    但现在刚刚日出,周围已燥热得与盛夏无异。

    庄有梨身上的青衫早已蹭得乌黑一片,额头上满是汗水。

    此时他不但双眸紧闭,脸上还有一道小小的血迹。

    担心江玉珣多想,背他出来的那个玄印监第一时间说道:“江大人放心!庄大人的呼吸与脉搏都正常,只是暂时晕过去了而已。军帐内有一火器爆炸,火还未燃起便被庄大人和他带去的人扑灭了。”

    说着那玄印监也端起一碗水,冲洗起了满是烟灰的口鼻。

    庄有梨虽然看着瘦弱,但是自幼生长在昭都被父母好好照管着的他身体却比先天不足,并且生活在兰泽的原主好很多。

    江玉珣不由长舒一口气……

    “还好吗,有梨?”江玉珣一边问,一边从周围士兵手中接过晾凉的白开水为他冲洗了满是脏污的口鼻。

    清水自他颊边流过,方才满是污痕的脸颊终于一点点干净了回来。

    “咳咳咳……”刚才一直紧闭着眼的庄有梨蹙了蹙眉,小心喝起了水。

    几息后,他终于挣扎着睁开了眼睛:“阿,阿珣?”

    不等江玉珣回话,庄有梨的眼圈忽然一红:“我还活着!”

    常跟在江玉珣背后的庄有梨早与这群玄印监熟悉了起来。

    看到军帐内都是熟人,下一刻他便不受控制地哭了出来:“我还以为,以为自己要死了。若是爹娘知道,该多伤心啊……”

    庄有梨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他虽看上去孩子气一点,但是还从未像今日这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过:“阿珣你打我一下?让我看看眼前这一幕究竟是真的还是我的梦。”

    江玉珣连忙收回水碗,将布巾递到他手中。

    咽间痒痛难言的他不好开口,索性直接满足了庄有梨的愿望,伸手重重地朝对方脑门弹了一下。

    “啊——是真的!”庄有梨连忙用手捂住了脑门,刚才一直悬的那颗心终于落了回来,“咳咳……我真的没有事。”

    紧随江玉珣一道走入军帐的齐平沙也在此刻将视线落在了庄有梨的身上,性格比较古板的他忍不住蹙眉抿唇道:“江大人之前是不说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要以性命安全为首吗?庄大人为何又要以身犯险。”

    已经缓过来的庄有梨不由咬了咬唇,他小声说:“……我也不知道这场仗要打多长时间,虽说可以放着它不管,但若仗打的久了,没有充足火器的话岂不是要酿成大祸?”

    江玉珣转身咳了起来。

    刚才有些怂的庄有梨越说越理直气壮,他喝了一口水和齐平沙较真道:“反正我……我也没有别的作用,若是能够在关键的时候保护住这些火器,也算是利国利民了。”

    说着说着,他的心脏也不由随着这番话而重重地跳动起来。

    但同时又有些许地沮丧。

    一时间,齐平沙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你,你这……”

    他本能地觉得庄有梨的语气有些奇怪。

    若齐平沙曾去过现代,他必定能在第一时间辨出——庄有梨的语气名为“中二”。

    军帐内的毡帘早被放了下来。

    咳嗽了半天的江玉珣也恢复了些许元气。

    他忽然转身看向庄有梨,接着摇头说:“不会。”

    江玉珣的声音因咳嗽变得有些沙哑,开口的瞬间军帐内所有人都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并没有像齐平沙那样指责庄有梨的莽撞,而是轻轻摇头对他说:“火器只是助力之一,就算没有火器,此战陛下与我大周也必会获得最终的胜利,这一点毋庸置疑。”

    他的声音虽沙哑细弱,但语气却是少见地坚定。

    在场众人虽知道江玉珣已经组织牧民挖了防火隔离带。

    但是来自本能的对火的恐惧,还是使他们无比忐忑。

    折柔反复南下侵略大周百年之久,并留下了一段屡战屡胜的神话。

    可大周对折柔满打满算也就胜了两次。

    最重要的是,这场战争的规模实在太大……

    以至于任何一点不安,都会被无限放大。

    直到这一刻,听到江玉珣用如此坚定的语气说出这番话,众人之前隐约悬起来的心终于一点一点落了回去。

    “咳咳……战争早晚都会结束,”江玉珣把视线落在了庄有梨的身上,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有梨在数术上很有天赋,不但记得快且算得还准。上次税法改制一事,便有你的助力。谁说只有会打仗制作武器才能算人才?等未来大周河清海晏,有的是你忙的时候。”

    庄有梨原本有些暗淡的眼眸,因为江玉珣的话而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方才的话并不是开玩笑,一直在仙游宫内“打杂”的庄有梨是真的觉得自己似乎没什么用处。

    相比之下,江玉珣却完完全全是“别人家的孩子”令他既艳羡又崇拜。

    可是今日,江玉珣竟然用如此的认真的语气告诉庄有梨——他也是有属于自己的天赋的。

    呛了几口烟的江玉珣,声音比往多了几分沙哑少了一点清润。

    说话间也罕见地敛起了笑意,看上去简直靠谱极了。

    庄有梨忍不住抿唇笑了一下,脸上也因不好意思而微微泛起了红来,他立刻转身看向别处并忍不住轻声说:“你也比我们几年前见面时成熟好多。”

    ……几年前见面时?

    庄有梨的话再一次江玉珣想起了穿越那天,他在宴上听到自己口出狂言之后,一脸沉痛并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样子。

    见庄有梨恢复不错,江玉珣也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故意道:“你也是,今日比几年前大胆了不少。”

    江玉珣说得非常隐晦,但是心中有鬼的庄有梨还是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指的是什么。

    庄有梨当即道:“那个时候我们也不熟啊!”

    说着竟然扶着一旁的桌案站了起来,一副要和江玉珣当面理论的样子。

    ——看来是真的缓过劲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风向变了,镇北军营地上方的浓烟竟不知何时变淡了些许。

    至少不像刚才那样呛人。

    走出军帐之后,江玉珣本想登上岗哨拿望远镜观望远方战况。

    但还不等他登塔,跟在背后的庄有梨忽然上前轻轻地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

    “怎么了有梨?”江玉珣转身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庄有梨。

    刚才已经止住哭泣的他,眼睛不知为何又红了起来。

    庄有梨轻轻低下头,用只有自己和江玉珣能够听到的声音小声道:“……谢谢。”

    他脸上的婴儿肥不知何时退去一些,整个人清瘦了许多,终于不再如当年那样像小孩了。

    “谢我做什么?”江玉珣笑了一下对他说,“是玄印监背你出来的,要谢的话还是去谢谢他们吧。”

    庄有梨认真地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还记得我说,想要成为你和陛下那样的英雄吗?”庄有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转身看向远处的红云,“我今日……今日其实也是脑子一热,抱着也想被记入史册这样的想法冲入军帐里去的。你可别笑话我啊——”

    烈火似乎还未熄灭。

    甚至已经燃到了地平线附近。

    赤红的火焰映亮了天边的云朵,好似一大团晚霞悬在头顶。

    “自然不会。”江玉珣轻轻摇摇头。

    庄有梨挠了挠脑袋,继续不好意思地笑着道:“若不是有你,我或许也就平平淡淡在爹手下混日子了。但是你明明和我差不多大,却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出来,我也越来越坐不住……”

    或许是说到了心事,庄有梨也不由磕绊了起来,句子还有些颠三倒四的。

    但江玉珣仍站在他对面,耐心地听庄有梨继续向下讲。

    顿了几息后,庄有梨终于深吸一口气,笑着朝他郑重道:“你说得对!我的确擅长数术,还好这一次捡回了一条命,等回到昭都你且看吧!到时候史册之上,哈哈哈你占十页,我好歹也要占上三面吧。”

    从小内敛,从未如此豪言壮语过的庄有梨说完之后自己先不好意思了起来。

    还不等江玉珣回答,他突然掰着江玉珣的肩膀推对方转过身走向岗哨:“对吧,快去忙吧——”

    话音落下,自己便一溜烟地跑了。

    然而还没跑多久,就听已经登上岗哨的江玉珣站在上面大声向他喊道:“什么三面?好歹三页!”

    大风吹得黑发随军旗一道在半空飘扬,江玉珣的眼睛亮得吓人。

    “好!”庄有梨鼻子没来由又是一酸,他也转身大声朝岗哨喊道,“等着看吧!”

    “说话算话!”

    “一言为定——”-

    正午,定乌穆高大草原北部地区。

    草原上的大火是呈线状向前推进的。

    定乌穆高西北部的草场已被烧作一片焦灰,火也早彻底熄灭。

    折柔大军则踏着焦黑的草灰,随火线一道向前推进。

    草原上丘陵连绵起伏,隔着老远负责打头阵的丘奇王便看到大周主力军队已到达此处。

    他们正停在丘陵之上,注视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不久前刚刚败于应长川手下的丘奇王一眼就认出了那道玄色的身影。

    隔着绵延数十里的火线,丘奇王比往日更加猖狂。

    他举起手中长鞭,一边大笑一边转身向背后的折柔士兵道:“——吾等今日所为何事?”

    数万士兵随之举起武器,一边挥舞一边齐刷刷道:

    “斩杀应长川,踏平中原!”

    “踏平中原!”

    “踏平中原!”

    ——在此战之前,这些士兵甚至专门学习了几句大周官话。

    狂风将这几句话吹到了周人耳边,其声震耳欲聋。

    火线逐渐蔓向丘陵,丘奇王胯下的战马已兴奋地踏起了蹄来。

    他和等待在此的所有折柔人一样,并不着急冲向前去,而是期待着火势蔓延至丘陵之上,大周天子携官兵仓皇逃命的那一刻。

    到那时或许不用他们动手,大火就能要了这群周人的命。

    “踏平中原”之声落下之后,另有两名从大周叛向折柔的士兵听从丘奇王之命,大声朝着火线对面数万周人所在的方向一唱一和道:“看来大周的皇帝注定是要被挫骨扬灰了!”

    “哈哈哈……往后我们夺了烈酒,正好用他和这群将领的头颅当酒器。”

    大火一点一点向上蔓延,不多时他们已经看不清应长川的身形。

    “不只将领,”第一个说话的折柔人语气一变,忽然暧昧道,“不是还有‘江大人’吗?听说江玉珣细皮嫩肉,一副好相貌,不如等获胜之后,掳……”

    另有一名能听懂几句大周官话的折柔士兵,同时用折柔话道:“周人有畜养男宠的喜好,江玉珣这些年来权力见涨,谁知道是不是……哈哈哈哈。”

    烈火还有几丈蔓延至应长川的面前。

    与他一道骑马守在前方的定北大将军脸色已经变得铁青。

    而就在西北风带着沾了火星的枯草落向马蹄边的那一刻,原本闭着眼睛的应长川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几息后,天子终于缓缓睁眼,看向烈火的那一头。

    此刻就连眼前的烈火也未能映暖那双烟灰色的眼瞳。

    大火之下,空气也变得扭曲。

    应长川的眼前只剩下一片赤红。

    眸中则满是凛冽的杀意。

    就在此时,他突然抬手举起长弓,隔着熊熊烈火与滚滚的浓烟再度闭上了眼睛。

    并将那两支羽箭搭在了强弓之上。

    烈火与风声,在这一刻被他屏在了脑后。

    那两名折柔人还未说完话,应长川突然松手将两支羽箭射了出去。

    “嗖——”

    伴随着破空之音,羽箭撕破空气与火焰循着声音而去,直直地刺向那两人的眉心。

    同在此时,草原之上的冲天光火终于漫至了如长龙一般盘踞在丘陵半腰的隔离带上——

    火,要灭了。

    第98章

    火海那一头,折柔大军随着那两人的一唱一和大笑不止。

    马背上的丘奇王眼眸中除了杀意与恨意以外,还有无比的兴奋与疯狂。

    他知道,加卜尔和达厄是故意推自己出来当炮灰的。

    但是眼前这滔天的光火也给了他信心——是又如何?

    周人自大,已经死到临头却还不肯退。

    丘奇王缓缓笑了起来,伴随着士兵的欢呼声仰头看向天际。

    来自西北方的狂风还在刮着,没有一点停歇的意思。

    今日就连上天都站在自己这一边!

    自己不但不会随他们的愿死在这一战中,甚至还要借此机会率兵南下踏平大周……

    火焰将丘奇王那双褐色的眼眸照得愈发红。

    他缓缓攥紧了手中的缰绳,只等着大火漫向丘陵的那一刻。

    然而下一秒,一切都戛然而止……

    “啊——”

    惨叫声于刹那间压过了笑声。

    闪着寒光的羽箭刺穿烈火与浓烟,竟直接穿透了那两名折柔士兵的头颅!

    甚至于继续直直地向后飞去,刺在了背后另一名士兵的胸口。

    红白相间的液体迸裂飞溅,落在了方才烧过的草地上,激起一阵青烟。

    丘奇王胯下战马猛地向后一闪,差点将以骑射著称的他甩下马背:“这,这……”

    定乌穆高大草原上,忽然静了下来。

    最前方的那匹战马上,刚才还在肆意喊叫的折柔士兵额头上,多了一个拇指大小的黑洞。

    他不甘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抬手触向伤处。

    然而还没触到额上鲜血,整个人便如被夺了魂般重重地从马背掉在了地上。

    ——快。

    方才那一箭实在是太快了。

    快到穿头而过之后,那士兵方才死透!

    火墙的那一头,秃鹫穿过浓烟,在头顶上一圈接一圈地盘旋。

    恐惧感似火焰一般灼向丘奇王。

    他下意识攥紧了缰绳,想要朝后退去。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又一阵大风从西北方吹向此处。

    火焰怒吼着向丘陵上伸爪——可是却在下刻化为一阵青烟!

    火灭了。

    身披玄甲的应长川,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长弓。

    如修罗一般出现在了折柔人眼前。

    在他背后,大周的骑兵已经整装待发。

    “……这是怎么回事?”

    “火怎么灭了!”

    “不可能,这么大的火怎么会灭?!”

    “跑,快跑啊——”

    骑马走在最前的丘奇王低头看向前方。

    在方才那面火墙之前,是一道宽约三丈的早已被烧光的草地!

    ……他瞬间反应了过来:

    周人早已猜到自己打算火攻,并将这里的牧草烧光!

    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像一张巨网,将他和身边的折柔人紧紧包裹。

    ……焦土与灰烬是燃不起火焰的。

    这是一个骑兵还未重甲化的年代。

    九成九的折柔士兵,皆未受过系统的军事训练。

    他们行军打仗全靠的便是在日常游牧中练出的骑射功夫。

    可以远攻便远攻,若是远攻不成那便第一时间逃跑。

    然而现在,这一切都在短短三年多的时间内成为泡影。

    “撤!撤退——”丘奇王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

    他和身边的士兵本该在此时紧拽缰绳调转马身离开这里,然而恐惧之下,他们已经浑身僵硬难以动弹,完全无法骑马逃跑。

    甚至于退无可退……

    应长川一手培养出的服麟军似黑云一般,从丘陵上压了下来。

    未曾经过兵阵训练的折柔士兵,完全没有组织与纪律,甚至不知道究竟应该退向何方。

    大周的士兵虽然不像他们那般在马背上长大。

    但是桥型马鞍的出现却已彻底弥补了这一点不足。

    前后高扬的马鞍,将他们的身体死死固定在马背之上。

    提刀挥剑,变得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杀——”

    “冲啊!!!”

    ……

    应长川将大火当成了机会。

    他借着火势与浓烟,将大型投石器和火器运到了此地。

    在折柔人转身仓皇逃亡的同一时间。

    大型投石机掷出火球,铁质的蒺藜在刹那间飞溅,挡住了他们的逃路。

    实现人仰马翻,混乱得不像样子。

    转眼间,周人已至。

    刀剑上的银光穿透了天边的浓烟与红云。

    温热的鲜血溅落草地。

    方才还滚烫的地面冒出青烟,不多时便降下了温度。

    周、柔百年的血仇,将要在这日被彻底终结-

    折柔大军兵分六路,企图呈线状包抄镇北军驻地。

    大战开始第一日,丘奇王所率的六万人之多的主力精骑兵已经死得死、降得降。

    丘奇王本人更是死于凌乱的马蹄之下。

    以血肉补偿这片被他一把火烧得焦黑的大地。

    大周天子应长川率服麟军向北而行,在十日内歼灭了仓皇逃向西境的加卜尔王,与他手下三路兵力。

    如今,只剩达厄与他手下骑兵如老鼠一般逃窜于沙海之中,企图绕丢跟在自己背后的大周士兵,休养片刻再向巧罗国而去。

    殊不知早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应长川已经提前派顾野九等人率兵,绕道朝巧罗国而去。

    ……大周新一批武将,也到了历练的时候-

    草这东西,最脆弱也最顽强。

    初夏是定乌穆高大草原的雨季。

    几场大雨过后,原本一片焦黑的草原上已有了几分绿意。

    清晨,草尖上的露珠正随着风微微颤动。

    远远看去着实有些可怜。

    “阿珣,阿珣快来!这里还有一只活的!”庄有梨的声音打破了草原上的寂静,他转身兴奋地向江玉珣挥手,“看着好像是刚出生不久的牛犊!”

    话音落下的同时,庄有梨便从马背上跳了起来。

    江玉珣也下马快步向此地而来。

    “真是!”他眼前不由一亮,“这附近正好有小溪,它应当是泡在溪水里躲过这一劫的。”

    出生不久的牛犊,身上还有一层细细的绒毛。

    它瘫坐在地上半天也支不起身子,四肢之上还沾了些鲜血,看上去格外可怜。

    庄有梨想要动手去抱它,没想到却被那头牛犊蹬腿的动作吓了一跳,定在原地不敢动弹。

    “算了……还是你抱吧。”庄有梨向后退了一步,把地方给江玉珣让了出来。

    方才那一蹬过后,牛犊也逐渐没有了力气。

    它不再挣扎,而是乖乖待在江玉珣的怀里,任凭江玉珣将自己抱着放在了不远处的板车上。

    眼前这辆板车上塞满了牛犊和羊羔。

    它们或是浑身焦黑或是受了重伤,皆躺在这里一动不动,甚至于时不时还会抽搐一下。

    见状,江玉珣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折柔人做事实在狠绝。

    ……眼前这片草原上满是动物的焦尸体。

    眼看着初夏到来,气温逐渐升高。

    这些尸体若不尽快得到妥善处理的话,恐怕会酿成大祸。

    想到这一点,江玉珣便在战后第一时间带人深入乌穆高大草原清理起了尸体。

    顺便探查是否还有活着的动物。

    如今他们已经走遍了整片草原,最终只找到了三车的动物。

    且多是在溪流的缝隙里活下来的幼崽。

    乌穆高大草原最深处,用来掩埋动物尸体的大坑已被连夜挖好。

    用棉布蒙住口鼻的士兵将它们抬入深坑之中,并仔细用土掩埋,最后撒上了草籽。

    被烈火灼烧过的土地变得比从前更加蓬松,藏在土壤与牧草中的虫卵也被烧了个干净。

    掩埋结束之后,定乌穆高大草原上又降下场大雨。

    待雨过天晴之时,原本焦黑的土地上已生出一层绿毯。

    鲜血与厮杀,也在这一场一场的大雨中离大周越来越远。

    最终再被植被掩盖-

    大半个月过去,服麟军与镇北军组成的主力部队已深入折柔西北。

    期间不断有投降的贵族率众前往定乌穆高。

    与捷报同样源源不断向定乌穆高而来的,还有被抛弃无主的牛羊。

    定乌穆高承载力有限,自然无法同时养活这么多生物。

    短时间内合理安排这些人和牲畜,成了最首要的任务。

    留守此地的江玉珣虽然没有真正走上战场,却仍忙得脚不沾地。

    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达厄王已龟缩在沙漠最深处。

    拥有折柔全境地图的应长川不急着深入沙漠,而是派人守在了大漠两端。

    在外连续作战近一月的大周主力军队,终于回到了定乌穆高大草原。

    ※

    源源不断的木材自大周北境运向定乌穆高大草原。

    一道同来草原的除了负责押运的士兵以外,还有生活在泽方郡的随军妇女。

    随在镇北军中长期服役的家人一道常年生活在周柔对战第一线的她们,除了缝制军服外,还要负责粮草后勤。

    如今被送到定乌穆高大草原的牛羊,都是由她们来照管的。

    镇北军附近的草场水源充足,牧草也长得格外好。

    部分因战争而无主的牛羊,便被圈养在了这里。

    江玉珣刚到圈养牛羊的地方,便有随军而来的妇女一边磨刀一边朝他打招呼道:“江大人,今晚怎么吃啊!”

    她的面容被北地的大风吹得发红,但是营养颇好的她浑身上下都是力气,眼眸更是亮得吓人。

    江玉珣上前笑道:“今日人多,怎么方便怎么来!”

    “好!有您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女人笑着将刀放在一边,干脆利落地转身去圈内挑起了羊来。

    一时间现在尘土飞扬,好不热闹。

    如今大周已经不再像原本历史上那般举国上下都为战事所束缚。

    除了军人以外,大周也重视其他各行各业的从业者。

    像这些精通牛羊养殖,并且还肩负做饭重任的随军妇女每月都能得到不少的工钱。

    甚至等战事结束之后,还可将无主的羊羔和牛犊带回家中饲养。

    大敌将灭,有了盼头的她们多了几分从前从未有过的干劲。

    ……

    按照前方的军报所说,今晚应长川便会携主力大军一道回到驻地暂作休整。

    为了庆贺此战获大胜,镇北军也将于营地之内举办大宴。

    到了北地怎能不吃肉食?

    相比起昭都那些豪华大宴,这场宴席虽然有一些简陋。

    但是吃的方面,江玉珣却绝对不会有半点吝啬。

    江玉珣令人提前计算了人数,杀了几十头平常吃不到的牛与近千头羊来犒赏士兵。

    如今较为珍惜的牛肉已经按照邢治给的方子炖煮在了锅内。

    羊也已挑选完毕,只等处理好就可以开始烤。

    等他们回来,正好是外焦里嫩的时候!-

    草原上的落日格外壮观。

    一轮红日无遮无拦地出现在远天的尽头,照亮了如丝带一般缠绕在草地上的溪水,染红了周围牛羊的毛皮。

    这原本是草原一天之中最为宁静的时候。

    然而地自平线那一头而来的马蹄声,却在刹那间打破了耳边的寂静。

    不知何时,一团黑云已迎着红日而来,一点点出现在了定乌穆高大草原的那一边。

    而在镇北军驻地之中,除了巡查的士兵与负责后勤众人还在忙碌外。

    其余人皆随江玉珣一道守候在营地之外。

    此时江玉珣所处的位置正好在一座小丘的顶部。

    他的心跳不由随着马蹄声一道加快,在等待应长川回营的同时,江玉珣忍不住转身看向背后。

    ——镇北军驻地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一顶顶米白色的军帐,如星子洒落在天幕般无尽头的草原之上。

    军帐之间各有间隙,整齐地布满了整片草原。

    一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尽头。

    ……在小丘另一头,还有数几千士兵骑马等在自己的身后。

    这一幕在刹那间化为画卷,印在了江玉珣的心尖。

    “呜——”

    兽角制成的军号发出一声低鸣。

    身披玄甲的天子,终于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此时太阳已将要落地,江玉珣借着最后一点赤红的阳光深深地朝他看去。

    下一刻,他便翻身下马行礼道:“臣江玉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玉珣从未像此刻一般郑重地向天子行过礼。

    紧随他之后,留守在正北军驻地的士兵也下马单膝跪地,向天子行军礼。

    然而下一刻,应长川并未从从前一般在马背上轻道:“平身。”

    而是与江玉珣一样翻身下马,并缓步向前走去。

    此时,天子对面的数千士兵皆低头行礼,无一人看到他的眼眸中的温柔与浓浓的爱意。

    应长川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交叠的指尖上。

    方才拽着缰绳的手心有一道红红的印痕,修长的手指此时正随着呼吸的节奏微微颤动。

    应长川的心并未因战争而麻木。

    而是在此刻随着江玉珣的指尖一道,于傍晚草原微凉的空气里轻颤了起来。

    “平身——”

    天子的声音传遍了整片草原。

    刚才单膝跪在地上的士兵在此时抬头,并不由自主地看向此处。

    下一刻,他们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在成千上万人的注视下,大周的天子竟然也缓缓抬手向江玉珣回了一礼!

    夕阳落在二人的身上,映红了玄色的战甲。

    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眼前这一幕实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大周所处的这个时代,君主的权利还未如后世那般集中。

    最为明显的一点是——大臣上朝时皆是坐着的,而不像后世那般站在殿上。

    除此之外,前朝甚至还存在着所谓“君臣之礼”。

    大臣向天子行礼后,天子有时也要抬手回礼。

    直至大周这礼终于消失。

    ……众人还以为应长川已经废了此礼。

    完全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江玉珣回礼。

    别说是他们了,就连站在应长川对面的江玉珣都不由出了一瞬的神。

    这并不是应长川第一次给自己回礼。

    当年自己率众出访折柔时,对方也这样做过。

    那一回似乎只有自己看到了他的动作。

    又一阵狂风刮过,吹响了耳边的军旗。

    站在江玉珣对面的应长川笑了一下,轻轻扶抬着身边人的手腕,将仍躬身向自己行礼还没来得及起身的江玉珣扶了起来。

    手腕上传来的温热终于让江玉珣回过了神来。

    这一次完全不同……

    镇北军数万人皆是见证者,这一幕与两人的名字将会被口口相传,传遍四境。

    甚至于被人记录于史册,在千百年后仍为人所知。

    自现代而来的江玉珣不由出了一瞬的神。

    就连聚集在指尖的血液,似乎也于此刻变得滚烫-

    镇北军驻地的人实在太多,所有的锅、灶都被支在了室外。

    牛羊虽然还没有被烹制完毕,但是夜风已经将肉香送到了驻地的角角落落。

    此时镇北军驻地内的空气里,都弥漫着香浓的气息。

    烈酒也已经被从仓库里取出,放在了篝火旁。

    距离开饭还有大约两炷香的时间。

    回到驻地的士兵先到自己所在的营帐里作短暂休整,并换下了身上沉重的战甲。

    此时正是江玉珣忙碌的时候,然而还不等负责今晚这场宴席的他去问晚饭的进度。

    路过军帐的那一刻,他人便被应长川微一用力拽了进去。

    ……

    “啊——”

    刚才还处于黑暗之中的江玉珣的眼前忽然一明。

    不等他反应过来,应长川的模样已经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军帐内早已点亮了烛火,赤红的火光照亮了应长川身上的战甲。

    今晚镇北军驻地里格外热闹,到处都是人。

    甚至就连天子所在的军帐外,也满是走路与交谈的声音。

    被忽然拽入军帐中的江玉珣,心情瞬间忐忑了起来。

    ……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幕有没有被人看到。

    “陛下有什么事吗?”被应长川按在军帐边的江玉珣忍不住轻轻推了推应长川,接着压低了声音稍有一些无奈地对他说,“……我现在还有事情要忙,咱们一会儿再说。”

    谁知今日天子竟耍起了赖来。

    应长川朝他摇了摇头,末了缓缓俯身将下巴抵在了江玉珣的肩上,并同样压低了声音在耳边问:“怎么,爱卿不想孤吗?”

    这个问题江玉珣无法拒绝,他咬了咬唇轻轻声从嗓子里挤出来了一句:“想。”

    听到满意答复的应长川在江玉珣的耳边轻笑了一声,末了将他抱得愈发紧。

    他长舒一口气,并缓缓闭上了眼睛。

    颇有几分要这样抱着江玉珣一直站到天荒地老的意思。

    回到驻地之前,天子已经特意沐浴洗去了身上的血腥味。

    此时江玉珣的鼻间只有熟悉的淡淡龙涎香。

    和往日唯一的不同是,此时应长川还未来得及卸下战甲。

    金属制成的战甲到了夜里不但满是寒意,且膈在身上也稍有一些疼。

    江玉珣忍不住躲向一边,并压低了声音问他:“陛下怎么还不卸甲?”

    应长川没有第一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忽然抬头,轻轻在江玉珣耳边吹了一口气:“爱卿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的鼻音,还有几分微不可察的疲惫。

    温热的气息落在江玉珣的脖颈边。

    如一只手轻轻自这里抚弄过去。

    江玉珣的身体也随之一颤:“……”

    或许是因为有一阵子没有见面,今天的应长川格外想与江玉珣待在一起。

    直至这一刻都没有松开怀抱。

    这身战甲除了冷硬以外,更是沉重得不像话。

    应长川虽然被世人如神明般看待,但他毕竟也是一个肉体凡胎人。

    长时间佩戴这样的战甲也是会疲惫的……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鼻尖微微一酸。

    此时就连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究竟有多么地温柔。

    好似一汪墨渊般令人沉溺其中。

    江玉珣并没有拒绝身边的人,而是轻轻点了点头说:“陛下先放开我,我帮你卸甲。”

    应长川在江玉珣脸颊上落下一吻,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怀中的人。

    然而上一刻还在同情应长川的他,下一瞬就意识到了不对。

    ——江玉珣的手放在了应长川腰间银甲的搭扣上,半天都找不准应该如何卸甲。

    对啊,我压根不会穿戴盔甲,应长川为什么要让我来做这种事!

    江玉珣手上还在敷衍地拨弄着战甲腰侧的搭扣,心中已经逐渐起了放弃之意。

    他心中所想皆在此刻表现在了脸上,并落在了对面人的眼中。

    应长川的目光忽然变得幽深起来,唇边也多了几分笑意。

    就在江玉珣手指抵着应长川肋边的战甲,打算强行掰开锁扣的那一瞬。

    站在他对面的人突然蹙紧了眉,并轻吸了一口凉气。

    应长川的动作不大,却吓了江玉珣一跳,他当即停下动作抬眸看向对方,同时把手缩了回去:“怎么了?!”

    自己明明没有用多大力,应长川为什么要突然皱眉?

    ……难不成他在战争中受伤了。

    虽说应长川实力强大,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一切都是说不准的事。

    更别说历史上的应长川就是死在周柔之战后的,死因虽不是非常明确,但大概率与这场战争有关系。

    想到这里,江玉珣心情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应长川轻轻将江玉珣的手握在掌心,他没有回答刚才那个问题,而是看着对方那双墨黑的眼睛轻声问:“爱卿在担心什么?”

    江玉珣下意识问:“陛下可是受伤了?”

    说话间他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里面满是掩盖不住的担忧与害怕。

    应长川一点点扶着江玉珣的手,并让他再次落在了自己的战甲上。

    “不知道。”天子摇头说。

    ……不知道?

    听到这三个字后,江玉珣下意识感觉到了不对劲。

    受没受伤他自己不清楚吗?

    然而随着一声轻响,战甲的搭扣已不知怎的松了开来。

    此刻应长川正笑着看自己,并压低了声音在耳旁问:“不如爱卿来替孤检查一番?”

    作者有话要说:

    陛下:兵不厌诈

    第99章

    军帐四角皆是用铁钉死死钉在地上的,有的时候士兵也会将刀、剑等物贴帐放置。

    按理来说它的承载力不成问题,但是这绝不代表人也可以靠在帐上。

    方才还在担忧他“伤势”的江玉珣迅速闪身,并用审视的目光扫向应长川……定乌穆高大草原的阳光,将应长川的皮肤晒得多了几分蜜色,相比起一月之前,他身上的肌肉似乎愈发清晰。

    最主要的是应长川的动作流畅利落。

    哪里有一点点受伤的意思?

    好啊,又骗我是吧?

    我就知道后世那些负面传闻,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江玉珣久违地在心底里黑了应长川一下。

    手虽然还被应长川锢着,江玉珣却还是忽然站直身,并义正词严地摇头道:“不想。”

    他这声颇大,在刹那间穿透毡帘传到了军帐外。

    表情变化更是快过了翻书。

    然而今天应长川似乎是不打算和江玉珣讲道理了。

    在“不想”二字传到耳边的同时,应长川已经单手卸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战甲。

    江玉珣的指尖,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贴在了对方的胸口之上。

    ……傍晚时分,天气一点点转凉。

    与泛着寒气的玄甲不同,在触到他胸膛的那一刻,江玉珣的指尖甚至如被烫到一般轻麻了一下。

    军帐内灯火通明,以至于江玉珣清晰地看到了应长川眼眸中的笑意。

    不用猜都知道,他绝对又在逗自己。

    时间已经不早,修整结束的士兵们一个个离开军帐,并三五成群向篝火旁而去。

    他们的脚步声与吵闹声一道传到了江玉珣的耳边。

    今晚的宴席规模虽然不大,但是身为皇帝与将领的应长川必然不会缺席。

    江玉珣小心低下了头,忍不住偷偷地笑了一下。

    ——应长川先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既然陛下这么说了,我也不是不能勉为其难。”

    说着说着,江玉珣忽然抬起另一只没有被锢于应长川掌心的手,一道贴在了他的胸前。

    开玩笑,自己可是现代人!

    怎可能这么轻易就被应长川吓到?

    到底已是初夏时节,应长川身上的战甲下只有一件薄衫。

    江玉珣的指尖于此刻透过衣衫,触在了他胸口那道年幼时留下的狰狞伤疤上。

    多年过去,刀疤不但仍清晰可见,甚至于触碰起来也很明显。

    原本只想逗回来的江玉珣,下意识隔着衣料轻轻地抚摸起了那道长疤。

    虽然知道这道伤已经痊愈多年,但是这道格外明显的痕迹仍使江玉珣的动作莫名地轻了几分。

    就像一片羽毛,在这里蹭来蹭回去。

    轻垂着的眼帘遮住了那双墨黑的眼瞳。

    应长川眼前只剩下江玉珣那还在随着他的呼吸一道轻轻颤动的睫毛。

    ……似乎下一刻就要化为蝴蝶振翅飞走。

    胸口处的酥麻之意,如细弱的电流瞬间流遍全身。

    应长川又想起了江玉珣的睫毛轻蹭在自己掌心的感觉,与温柔的呼吸。

    方才紧紧锢着江玉珣的那只手,不由松开了些许。

    冷色眼瞳中的目光却变得格外炙烫……

    江玉珣压根就不知道应长川在想什么。

    察觉到他终于松力后,江玉珣立刻将腕自对方掌心抽了出来。

    ——看吧,我就知道这招有用!

    江玉珣不由长舒一口气,唇角也在此刻微微扬了起来。

    军帐外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欢笑声。

    江玉珣下意识转身看向那个方向,末了快速向后退了两步。

    他在衣摆上蹭了蹭手心,忽然抬头说了句:“时间不早,宴席将要开始。呃,那我先走了?”

    话音一落,还不等对方给出答复,江玉珣便拉开了军帐的毡帘。

    不过转眼就消失在应长川的眼前。

    有晚风在军帐敞开那瞬间,自帐外涌了进来。

    帐内的烛火随着这阵风一道舞动,应长川不由一点点攥紧了手心。

    清晰感受到身上那阵燥热后。

    此刻的他忽然明白了何谓自作孽……-

    镇北军驻地虽然大,但也经不起数万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宴席即将开始,众人分散坐在处于营区各个角落的篝火旁。

    与江玉珣同坐一处的,都是参战的主力将领,以及留守在镇北军驻地的朝廷命官。

    时间已经不早,太阳一点一点下山,暖色的篝火将桌案上的肉食照得油亮油亮。

    随应长川赶了一天路的将领,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此时远处其他士兵已经开宴,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听到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欢笑声,那将领终于忍不住抬头向江玉珣行礼,并问他:“江大人,不知陛下可是还有政务要忙?是否需要吾等协助?”

    周围几人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直将他看得心虚起来……

    他下意识转身,并装模作样地看向自己与应长川所住的军帐方向。

    “陛下恐怕是在忙着军务吧……”江玉珣一边说话一边端起了手边的酒杯,并借此遮掩唇角与略微僵硬的表情,“没关系,众位大人先用餐吧,一会大家还要早早休息。”

    话音落下之后,他便抿了一口烈酒接着带头拿起了筷子。

    按理来说,天子不来便不能开宴。

    但江玉珣的话音落下之后,众人竟然也动作流畅地随他一道动起了筷来。

    似乎早已默认了他能代天子作出决定,

    吃着定乌穆高大草原上特有的牧草和沙葱长大的羊羔,肉里没有一丝半点的膻味。

    刚刚烤好的羊肉外焦里嫩,唇齿之间满是从未尝过的清甜与鲜嫩。

    身为天子和将领的应长川,从来不会亏待这些与他一起打天下的武将。

    然而无论军中的伙食多好,出门在外仍是以果腹为先。

    尤其不能因为吃饭而耽误了行军打仗。

    因此席间的这几名将领,可谓是结结实实地馋了将近一个月时间。

    羊肉的香气早把他们的馋虫勾了起来。

    一口下肚,更是罕见地将天子还有其余事情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喝酒,喝酒啊!”同在席间的定北大将军高高举起手中的杯盏,“我大周得此大胜,吾等理应豪饮一番!今晚一醉方休!”

    “将军说得是!”江玉珣对面的将领也在此刻举杯,并大声重复道,“都开怀畅饮啊——”

    受此氛围影响,就连向来小心的庄有梨也跟着他们一起一杯一杯地喝了起来。

    “江大人,”喝多了的定北大将军的脸早泛起了红,已向周围人轮流敬过一番酒的他起身看向江玉珣,并用无比认真的语气说,“我大周军队的实力自不容小觑,但此番能够以如此快的速度打败折柔,还是多亏了江大人当初提出的火火器……哪怕是为了此事,我这个当将军的也该好好的敬您一杯酒!”

    说到兴头上的他眼圈还泛起了红。

    此时篝火旁早已热闹得不像话,众人要不是在喝酒吃肉,要不便是与同僚攀谈。

    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定北将军正在向江玉珣劝酒。

    江玉珣只得端起杯子起身向他回礼道:“将军大人实在是客气了,单单是火器一项就绝非我一人之功。更重要的是背后为其付出努力的丹师、工匠,还有士兵。”

    “好,好!江大人说的有道理,那就敬所有人——”江玉珣的话音一落,定北大将军便仰头干掉了碗内的酒。

    甚至还抬手示意江玉珣自己的碗内已经彻底空掉。

    ——此刻定北将军的确是醉了个彻底,假如现在的他还有一分清醒,都不敢在“陛下的人”面前如此劝酒。

    借着火光江玉珣低头看一下手中酒杯。

    镇北军驻地内的酒杯也比昭都的大,端在手里如简直碗一般阔气。

    想到自己惊人的酒量与酒品,江玉珣忽然有些绝望。

    ……应长川人呢!

    他不来吃饭跑到哪里去了?

    见应长川还不来,与定北大将军客气完后,江玉珣有些僵硬地朝对方笑了一下,接着如慢动作一般僵硬地抬起了手臂垂眸看向碗内清澈的液体。

    在篝火旁放了一会儿的烈酒,酒香变得愈发浓重。

    江玉珣虽然不善饮酒,但他清楚手中东西的威力。

    定北大将军盛情难却。

    就在江玉珣打算咬牙一口干掉杯中烈酒的时候,忽有一人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不等江玉珣反应过来,那人便抬手从他手中取过了酒碗。

    此时夜色已深,天上洒满了星子。

    篝火也随着夜风一道轻轻的晃耀,并落在了酒碗之中。

    江玉珣不由愣了一瞬,他转身向后看去——

    没有按时赴约的天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绛纱袍,手中则端着方才自江玉珣手中取过的酒碗。

    “……陛下?”又一阵夜风袭来,吹醒了还在愣神的定北大将军。

    在他意识到不妙的同一时间,应长川已经笑着向他点头。

    末了就替江玉珣一口气干喝掉了这杯烈酒,并放下酒碗走向席间。

    在落座的那一刻,应长川轻笑着随口对一旁的定北大将军道:“阿珣酒量不佳,孤替他饮。”

    天呐。

    “阿珣”二字如一道惊雷劈向定北大将军。

    刚才还端着酒碗稳稳站在原地的他身体不由抖了一抖。

    仕途与生命走到尽头的绝望感,在刹那间涌上心头,脸也在瞬间变得涨红涨红。

    真的是见了鬼了!自己怎么把这一茬忘了?

    ……陛下和江大人可是那种关系啊!

    自己竟然当着陛下的面向江大人劝酒,简直是活腻了。

    定北将军的脸红过之后又青一阵白一阵,刚才还在开怀畅饮的他再也笑不起来了。

    席间格外热闹,直到这一刻其余人才发现应长川已经来到此处。

    刚才正在喝酒的少府费晋原愣了一下,不由疑惑地看向应长川。

    顿了几息,方才想起行礼这回事。

    见他要起身,已经端起酒盏的天子笑道,“不必多礼,今日随意便是,”话音落下之后,应长川终于再次看向了仍杵在这里的定北大将军,并随口朝对方道,“将军也坐吧。”

    “是,是陛下……”

    应长川的气场虽然强大,但在他来到这里之前众人已经喝了不少酒。

    故而天子虽已驾到,但是席间的气氛却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推杯换盏间,仍不免有人借着酒意疑惑地看向应长川。

    ……奇怪,陛下身边重臣皆坐在席间喝酒吃肉。

    他怎么可能是在忙军务?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从不迟到,这破天荒的一次实在是无法不令人疑惑。

    放在往常,应长川绝对不会在意这群大臣在想什么。

    但是今日他却破天荒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并微微侧身对坐在自己身边的江玉珣问:“爱卿可知方大人在疑惑什么?”

    应长川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够众人听清。

    被点到名的方大人立刻正襟危坐,一脸紧张地看向江玉珣。

    理论上来说,江玉珣现在应该为同僚遮掩一下,或者干脆说自己不知道以躲避这个问题。

    但是在debuff的影响下,他却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筷子,并下意识回答道:“回陛下的话,方大人应当是想知道您为何来得这么晚?”

    坐在不远处的方大人瞬间惊恐得瞪大了眼睛。

    手中的烈酒都随着他身体的抖动而洒在了桌上。

    江大人倒是没有说错,但是……身为朝臣,怎可问天子这些私事?

    这不是活腻了吗!

    他不由紧张起来,并做好了应长川表情一变,自己便跪地求饶的准备。

    宴席间其他人也将视线落在了此处,并立刻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江玉珣的耳边只剩下了叶风吹过牧草生出的一点声响。

    这个问题无聊的不能再无聊,江玉珣不觉得应长川会回答它。

    然而今天的应长川却格外不按常理出牌。

    天子非但没有一点不开心的样子,反倒是笑着朝众人道:“此事或许问江大人比较妥当。”

    他的话语中颇有几分意味深长之感。

    身为天子的应长川虽然敢这么说,但是众人无论有多么好奇,也不敢真的当着他的面问江玉珣,只得立刻装作无事发生般应和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就说呢。”

    坐在他身边的江玉珣则是听得满头问号。

    问我?

    他迟到关我什么事啊。

    江玉珣不由皱起了眉,他正欲疑惑地看向应长川,下一刻却突然红起了脸来。

    军帐内那一幕再次浮现于江玉珣的脑海之中,他不由攥紧了手心,并心虚地移开视线。

    ……等等,是我猜的那样吗?

    如果是的话,似乎真的和我有一点点关系……-

    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宴席结束之后,应长川便将同样留守于此,并主要负责储存、运送火器与相关工作的少府费晋原叫到手边,问起了相关事宜。

    喝了几杯酒的江玉珣暂时不困,他打算在这个时候清醒清醒。

    军帐外不远处便是一条溪流。

    此时已经入了夏,夜里的温度虽然低了不少,但是晒了一天的溪水触到手上还带着一阵温热。

    江玉珣坐在了军帐后的那条溪流旁,手中还拿着齐平沙刚才交给自己的信报。

    ——顾野九虽然已经正式加入服麟军,并成为一名武将踏上了战场。

    但是在内心深处,他仍将自己当做玄印监右部的普通一员看待。

    每次遇到什么大事,他不但会将其禀报给皇帝,也会在天子的默认下单独写一封信报交到江玉珣的手中。

    不远处的篝火还未彻底熄灭,江玉珣借着这火光与天上的星光缓缓展开了信报。

    方才还有些醉意的他,看到纸上的文字之后立刻清醒了过来。

    顾野九在信中提供的信息,要比江玉珣之前知道的更加详细。

    ——达厄王本人虽还被困在沙漠之中,并试图前往巧罗国。

    但是大概意识到事态不妙的他,也做了第二手准备:例如派人暗中向折柔王庭而去,为自己探明另一条道路。

    信报上的信息不多,到这里便是全部了。

    看完之后,江玉珣不由抿了抿唇,表情也多了几分严肃。

    折柔王虽然统而不治只又一个虚名,但他手下好歹也有一点兵马。

    最重要的是折柔王庭是其境内唯一一座城市,它周围水草丰茂,不必游牧就可自给自足。

    甚至除了用三合土制成的坚不可摧的城墙,城外还有一片沙地作为天险,阻隔着周人。

    在此战之前,或许还可以说达厄王不了解大周的实力究竟如何。

    然而到了现在,如同过街老鼠一般被追撵至沙漠最深处的他,怎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就算他真的顺利回到折柔王亭并独守于此,那也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但是如今的达厄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对他来说能多活一天便是一天。

    夜风吹过溪流,带来一阵凉意。

    在这里坐了半天的江玉珣一点点从溪边站了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夜色中,一切都是那么地模糊。

    此刻江玉珣所在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草原,和缓缓流淌的溪水。

    折柔王手里能用的兵马不多,最重要的是他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

    知道大周与折柔开战之后,他便龟缩在王庭之中没有任何表示。

    若不是今天顾野九在信中提到此事,江玉珣甚至差一点就要忘记他的存在。

    他与身边贵族所打的,或许就是这个主意。

    哪怕是为了泽方郡百姓安全着想,也绝不能放任王庭这个巨大的隐患继续发展下去。

    中原人行军打仗,格外讲究一个“师出有名”。

    虽说这场战争是百年屈辱过后的反击和自卫,但是大周仍不会随随便便南下王庭。

    如今达厄王打算转道王庭,对于大周而言是一个机会。

    ——一个彻底攻下折柔,不让其有任何喘息与复活可能的机会。

    不远处传来一阵鸟鸣。

    江玉珣拿出丝帕仔细擦干指间的水珠。

    在《周史》中记载,达厄王做了差不多的事情。

    他在将要战败时退向王庭,可还没有到达那里,便死在了应长川的剑下。

    原本的历史中,怡河之乱严重消耗了大周的核心区域昭都平原的实力。

    甚至于在那之后,被纳入大周版图不久的烁林和从前的西南十二国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那七年来,大周腹背受敌、战乱不休。

    与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

    因而最后一场仗也打得格外惨烈。

    后世通过《周史》上的一点记载推测出,除了长期过劳以外应长川很有可能便是在那一仗中受了重伤,或是伤口感染未能得到妥善处理,最终于几个月后驾崩于昭都羽阳宫内。

    想到不久前军帐内那一幕,江玉珣忍不住用脚尖碾了碾溪边的青草,并愤愤不平道:“……你就继续吓唬我吧。”

    如今历史已经发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应长川虽然仍和史书中记载的那般勤政,并时不时随机抽一个大臣与自己一道加班。

    但是他似乎天生精力旺盛,看不出半点过劳的样子。

    反倒是江玉珣因原主过去的病而体虚,稍一熬夜便像个幽魂般面色苍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江玉珣的叹气声不大,但军帐外这片空地实在太过安静,以至于令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不远处刚走出军帐的应长川耳边。

    “爱卿叹什么气?”应长川走来拍掉了江玉珣衣袖上的碎草,接着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耳垂小声道,“一个人在这里想什么呢。”

    军帐附近守满了士兵,他们虽背对此地而站,但是被人发现的恐惧还是令江玉珣忐忑不安。

    他趁着应长川放手的间隙向前走了一步。

    确定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正常之后,江玉珣方才长舒一口气,借着星光朝应长川笑了起来,并直白道:“我在想陛下啊。”

    他的声音不大,正好够两人听清。

    说完之后,还笑着轻轻地朝天子眨了眨眼睛。

    星河落入奔流着的小溪之中,并反射在了江玉珣的眼底,照亮了那双墨黑的眼瞳。

    自己方才本就在想应长川,且两人如今这关系……一月没有见面,想一想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刚刚才扳回一城并站在帐外的江玉珣,胆量也变得格外大。

    甫一开口,江玉珣或许还有几分惯有的心虚。

    但是说着说着,话语里就多了几分振振有词之态。

    应长川的目光果然在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他上前去将江玉珣搂在了怀中,并在怀里人因紧张而颤抖的那一刻笑了起来。

    应长川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此时有好奇或是叛逆的士兵转身看向自己和江玉珣所在的方向。

    他吻了吻江玉珣的耳尖,接着哑着声音贴在对方的耳畔问:“想孤什么?”

    两人的身体在此刻因拥抱而紧紧贴在了一起。

    在小溪旁坐了一会的江玉珣体温变得有些低,抱在怀中格外舒服。

    应长川忍不住一点一点收紧手臂。

    这个问题在江玉珣看来也没有什么不能回答的。

    他不由自主地想要转身看向对方的眼眸,最终却只在应长川桎梏下艰难地扭动了一下,未能顺利调整姿势。

    好吧……

    虽然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是受《周史》记载影响仍有些紧张的江玉珣不由真诚地开口道:“臣在想,陛下的身体还好吗?”

    江玉珣没有看到,抱着自己的人忽然皱紧了眉。

    他的语气虽然认真,但此时的气氛实在不对。

    在今日之事与气氛的双重影响下。

    那句话落在并不知晓自己历史结局的应长川的耳朵里,忽多生出了一两分危险的歧义……

    第100章

    忽有一阵大风吹过,令四周牧草如波浪一般连绵倾倒。

    耳边的溪水声也在这一瞬忽然变大。

    认真问出这个问题的江玉珣,直至此刻仍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

    直到……

    方才锢在他腰上的那只手忽然抬起,替江玉珣将一缕墨发撩至耳后。

    应长川的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长发无意蹭过脖颈与面颊而生出的细痒,却莫名使他呼吸一颤。

    原本只有青草香的空气中,忽然多了几分危险的意味。

    “陛下?”

    就在江玉珣疑惑应长川为什么还不回答自己方才问题时候。

    身着绛纱袍的天子忽然俯身,直接将他给抱了起来。

    江玉珣:!!!

    等等,应长川的胆子未免太大了吧?

    他还想不想要自己的一世英名了!

    身体悬空那一刹那,江玉珣下意识攥紧了应长川胸前的衣料。

    军帐外到处都是人,星光将大地照得格外亮。

    担心被守在周围的士兵发现,江玉珣强忍着闭上了嘴,甚至于屏住了呼吸,任由对方将自己抱向前方。

    应长川究竟想做什么?

    江玉珣的心脏重重地跳动起来,险些就要冲破胸膛。

    等他缓过神来想起呼吸时,应长川已经将他带回了军帐之中。

    ……

    军帐内的烛火不知已在何时燃尽,帐内一片漆黑。

    江玉珣的眼前只有一道模糊的轮廓,心中的不安与忐忑在这一瞬被黑暗成倍放大。

    应长川依旧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

    暧昧的气息在黑暗中滋生。

    这一刻江玉珣忽然反应了过来——自己方才的问题,似乎有些不太妥当。

    他的耳垂在黑暗中泛起了红。

    完了,应长川该不会是要以实际行动来证明他身体不错吧?

    理智上虽知道应长川不是那样无聊的人,但是江玉珣仍一边试着轻轻推应长川,让他放下自己,一边义正词严地说:“达厄王未死,折柔一息尚存,现在仗还没有打完,绝对不是耽于享乐的时间!”

    话音还没有彻底落下,应长川忽然抱着江玉珣坐在了榻上。

    已经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江玉珣看到,应长川一边替自己整理长发,一边认真地看向自己,并疑惑道:“孤什么时候答应你了?”

    “之前是没有答应……”停顿几息后,江玉珣忽然仰头看向应长川的眼睛,同时理直气壮地说:“那你现在答应我。”

    他的语气非常干脆,简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放眼全天下,都找不出有第二个人敢这样对天子说话。

    然而听了这番话后应长川非但没有生气,反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啊,”在略显沙哑的声音于耳畔响起的那一刻,应长川忽然于黑暗中吻了上来,“那孤总要先收点利息吧?”

    榻边的毡帘忽地晃了一下。

    原本安静的军帐内,随之生出了几声喘息。

    直令人面红耳赤-

    草原上的羊羔可根据产的羔时间分为两种,即冬羔和春羔。

    今年冬天闹了白灾,气温比往常更冷回温也稍微慢一些。

    因此一般在春末夏初时节的生产母羊,产羔的日子也向后延了长长一段。

    直到现在,镇北军驻地里的那些怀孕的母羊方才开始产羔。

    大周不缺草、粮,这些母羊冬天时虽因营养不良而掉了许多膘。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却已被那些牧草与麸皮混在一起的饲料补了回来。

    产羔时间到后,前阵子随军来到此处的妇女,与周围牧民一道忙碌着为羊羔接生。

    新生的喜悦与战场那一头的捷报一道传至众人耳畔。

    那些平素远离战争的普通底层牧民,与大周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在这期间近了不少。

    与此同时,被困在沙漠正中央的达厄王也到了极限。

    他终于离开那片沙漠,并被迫应敌。

    然而早有准备的大周非但没有让他成功逃至巧罗国。

    甚至于以最快速度斩杀他左膀右臂,使他彻底没有反击余地,只能带着几人如之前顾野九在信报中说的那般,趁着夜色仓皇奔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

    火器的加入使大周军队如虎添翼。

    不仅战事结束得比原想的快许多,甚至于就连伤亡数量也大大减少。

    但战场上刀枪无眼,死亡与牺牲永远也无法避免。

    只要是踏上战场的人,皆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每一场战争结束后,大周军队中都会有负责善后的士兵为同伴收敛骸骨。

    此时大周军队已经深入北地,若想回昭都骑快马都要花费六七日的时间。

    再加上此时已经入夏,气温逐渐升高之后尸体难以长期保存。

    这些战死于沙场的士兵,最终只得按照惯例被就地安葬在茫茫草原之上。

    定乌穆高大草原的夏季,要不是晴天要不然便下暴雨,很少有折中的天气。

    但是今日,却是一个难得的大阴天。

    定乌穆高的西北方,不久之前被烧成一团焦黑的草场已经重新焕发了绿意。

    乍一眼看去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负责后勤的士兵日夜不休地忙了几日,终在此处挖好了墓穴。

    停放许久的棺椁,随着陶埙之声落入坟冢。

    天上的阴云在此刻积得愈发厚。

    “埙”是大周民间最常见的乐器,它用陶土制成再廉价不过。

    宫廷乐师不屑于吹奏陶埙,更不曾为它谱曲。

    今日这陶埙所吹乐曲,皆是大周最常见的民间小调。

    也是那些士兵平日里时常哼唱的曲子。

    布满阴云的天空沉得随时都会坠向大地。

    一曲终了,薄棺也被埋入土中。

    士兵早已不再奏乐,但草原上的风却吹过他们手中的陶埙,自己呜咽着唱出了一首歌谣……

    率百官站在最前方的江玉珣缓缓低头,郑重向前方新起的坟冢行了一个大礼。

    并将视线落在了随木棺一道沉入土中的巨石之上。

    上一世时,他曾在假期与同学一道前往某个博物馆实习。

    那座博物馆建在一片古战场之上,等级不高规模也不太大,馆藏最多的文物便是自古战场上挖掘出的刀剑与马具。

    镇馆之宝则是一封被风沙掩埋了千载的士兵家书。

    而在博物馆之后,埋葬无数士兵的土地早已被黄沙掩埋。

    直至现代早已无人记得他们的姓名,更不知他们曾来这世上走过一遭。

    上一世去实习的时候,江玉珣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一点。

    但如今真的踏上战场,他方才清晰意识到黄沙之下埋葬的,都曾是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

    想到这里,江玉珣便在这些坟冢挖好之前,委托与阵亡士兵相熟的同僚,简单在羊皮卷上写下了他们的生平。

    最终又将这些人的名字与籍贯,一一刻在了眼前的这一块巨石之上。

    ——往后千年万载,他们都将是家乡的荣耀。

    肉体注定会被腐蚀,被风沙掩埋。

    但是刻在巨石之上的名字,与他们留在这世上的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却是他们与大周这个时代送给未来人的礼物。

    只等着某一日被后人发现。

    明明已是盛夏,但草原上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阵风沙。

    大风带着远处沙地上的烟尘一道轻轻覆盖在了碧草之上。

    眼前这一幕忽然与江玉珣当年看到的那片被黄沙掩埋的古战场重合在了一起。

    巨石一点点沉入地底,最终消失在厚土之下。

    江玉珣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它重见天日之时,会是百年还是千年之后?

    “呜——”

    军号声再度响起,江玉珣背后的军士整齐划一地向长眠于地底的同僚行了一个军礼。

    最终不约而同地看向东方:

    达厄王将要逃至王庭,大周主力部队也要离开这片驻扎多日的土地向王庭而去。

    只等为这场战争彻彻底底地划上一个句号-

    “轰——”

    折柔王庭外传来一阵巨响。

    震得用三合土制成的城墙都簌簌地向下落灰。

    大地也跟着它一道震颤起来。

    折柔王庭之中,还是个小孩的折柔王早已便吓得面如土色。

    完全没有了当年戏耍江玉珣等人时的威风。

    “十日了,周人已经围困我们十日了……”一名折柔贵族小心开口,尝试着打破了王帐内的寂静,“王,我们继续这样死等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止不住的颤抖,语气也越来越弱,看上去已有了几分降意。

    周人围困王庭已有十日,但他们没有半点进攻之意,而是在王庭外的沙地边“展示”起了它们的火器。

    藏在城内的折柔贵族虽然没有受伤、流血,可是心理防线却早已被城外十日不停的巨响与火光所击破。

    那人顿了几息,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道:“要不我们还是——”

    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坐在对面的另外一名贵族忽然站起了身,并厉声打断道:“这点勇气都没有?真给我们折柔丢脸!呵……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如今才陷入如此被动局面。”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想当年我们折柔人想南下就南下,若是遇到周人反抗直接杀了便是!哪像现在这般窝囊?”

    起先说话的人忽然来了劲,他也跟着站起来,并指着对方的鼻子说:“当年?当年周人有这样厉害的骑兵?有这样能震动天地的‘火器’?你自己想死,可别带我们一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才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其余折柔贵族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并向着坐在王座之上那个紧攥着手下兽皮毯的折柔王磕起头来:“王,我们降吧——”

    “是啊大王,我们还是早早投降吧!”

    “只要我们主动投降,周人绝对不会为难我们……”

    折柔王庭距离大周实在太近。

    两地私下之间的往来一点也不少。

    因此见识了泽方郡繁华,并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周人文化影响的他们,早在心中形成周人尚礼、有义,周地繁荣富饶的印象。

    一时间“降”字响彻整张王帐。

    坐在最上位的小折柔王,也紧紧地咬住了牙。

    在今日之前,虽未有人直接提出“投降”一词,但众人心中其实早就有了降意。

    丘奇王与大周开战的同时,王庭便将巧罗等国留在这里的质子,与大周的和亲公主连仪一道押入大牢之中。

    然而没过几天收到战事有变的消息之后,他们便于第一时间将这些人请了出来,并好吃好喝地供在王庭。

    尤其是连仪公主——如今再无人敢不敬她这个“王太后”。

    坐在虎皮毯上的小折柔王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

    王帐内跃动的火光,却还是透过薄薄的眼皮照向他眼底。

    照得他于此刻蹙紧了眉。

    这一瞬,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与声音,不约而同地抬眸向他看去。

    ……几息后,坐在王帐上的小折柔王终于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从未像此刻一般空洞,往日的桀骜不驯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恐惧和忐忑。

    折柔王压低声音,他一点点松开手艰难地朝众人道:“降…我们降吧……”-

    被顾野九带人在折柔境内的荒漠与草原内追赶了一路的达厄王,完全不知道王庭之中发生了什么。

    他仓皇逃窜时,身边还带着数千精骑兵。

    可等到折柔王庭外时,手下却只剩寥寥百人。

    此时正是深夜,折柔王庭一片寂静。

    已走到穷途末路的达厄王不由回头与自己的部下对视一眼。

    如今的他们早已没有了选择与后退的余地……

    达厄王轻轻朝部下点了点头,接着一行人便耗尽全身力气,再次催马冲向折柔王庭。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明月照亮了这座用粘土、砂、石灰与秸秆堆出的城市。

    在战马向着柔王庭而去的那一瞬间,墙嵌在白色土墙内的厚重木门突然缓缓地敞了开来。

    “吁——”

    战马猛地扬蹄止在了原地,激起一片尘土。

    马背上的达厄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呆呆向前看去。

    他的心随之一沉,随之生出一阵不祥的预感。

    城门内的暖色火光与月色糅在一起,照亮了达厄王那张黝黑、满是沟壑的面庞。

    他下意识想要逃,可现在无论人还是疲惫不堪的战马,早已经没了逃跑的力气。

    城门内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一群士兵出现在了达厄王的面前。

    可那并非达厄王路期待了一路的哲柔骑兵,而是身穿着玄甲的服麟军……

    不过转瞬之间,城墙之上无数弓矢直指战马。

    下一刻万箭齐发,如流星划破夜空坠落天际,打破了这一晚的寂静。

    在坠马的那一刻,达厄王不由睁大眼睛仰头看天。

    出身高贵的他,自幼年时便随着父辈一道骑马驰骋在草原之上。

    丰年开怀畅饮、纵情享乐,过得无比恣意。

    若是遇到灾年,那便南下掠夺,杀人放火享受凌驾于其他生命之上的快意。

    他最爱听的便是泽方郡百姓死于自己箭下与烈火中时发出的尖叫与咒骂。

    最爱看的是那些人被抢走牛羊、存粮后的绝望目光。

    ……直至前朝末年,他终于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最后一刻,他耗尽全身力气转身看向茫茫草原。

    褐色的眼眸中满是不甘与绝望。

    结束了……

    这场绵延百年的战争与劫掠终于结束了。

    ……可这到底是哪出了错呢?

    ※

    这场大战前后耗费了数月时间。

    再加上年初那场雪灾,离开昭都半年有余的大周皇帝也到了回宫去的时候。

    与来时不同,此番回昭都的队伍里面多了一个特殊的人物。

    辰时,折柔王庭之外。

    距众人离开还有一段时间,但几十架马车已整齐排列于此。

    名义上还是“少府”手下官员的江玉珣随费晋原等人一道提前出城,检查车马、仪仗。

    此刻他刚忙完手头上的事准备趁出发前休息一会,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公主殿下?”江玉珣向来人行了一个礼,快步走上前与对方寒暄道,“您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连仪公主笑着摆了摆手:“太久没有回去……昨天晚上一晚没睡。这不,我见马车已经备好便提前过来了。”

    相比起当年,如今她的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但声音却是掩不住的雀跃。

    她在最青春的年纪出塞和亲,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时间,当初的少女鬓边生出了华发,目光中也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疲倦与悲伤。

    二十多年,物是人非。

    当初送她和亲的故人,早已湮灭在时间的长河之中。

    一时间,连仪公主竟有些迷茫,不知自己回故地之后应当如何生活……

    清晨的草原上还有些许寒凉。

    江玉珣的身体被风吹得打了个冷颤,他连忙对同样穿着夏装的连仪公主道:“殿下先坐马车上避避早上的风吧,再过不到半个时辰,我们便要出发了。这一路颠簸不平,您还是提前休息一段时间为好。”

    “江大人所言有理。”一夜没有睡着的连仪公主也有些疲倦了。

    她向江玉珣点了点头,便在身边宫女的搀扶下转过身向着马车而去。

    伴随着她的动作,此时江玉珣终于注意到,连仪公主身上的衣裙有些特殊。

    ——红色的宫装略微褶皱,上面的金线也有一点暗沉。

    江玉珣虽然不懂昭都流行风尚,但他还是能够一眼看出:眼前这身宫装应该不是如今流行的款式。

    且看材质,也非这几年送到折柔的丝帛制成。

    心中虽无比疑惑,但是江玉珣只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

    然而注意到他目光的连仪公主,却似乎很想与江玉珣分享有关自己身上这身宫装的故事。

    她低头看了一眼这件衣服,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轻轻向江玉珣笑道:“这件宫装是我娘亲当年亲手制成的嫁衣,只可惜……她没能等到我。”

    说着连仪公主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并将视线落向了南方。

    草原上的清风吹起了赤红的宫装,与不再如从前那般黑亮的长发。

    但她眉眼之间的笑意却一如往昔。

    二十多年前,年轻的连仪公主便是穿着这身宫装离开了她出生与长大的昭都。

    ——今日她也要再穿这身宫装回到故土-

    江玉珣凌晨便离开军帐,来到城外协助费晋原一道工作。

    折腾了好几个时辰的他,此刻也生出了几分倦意。

    等目送连仪公主上车之后,江玉珣也坐上了马车。

    与上次来的时候乘坐的普通马车不同,这架属于天子的马车不但车厢宽大,甚至于内部还铺了厚厚一层毛毯,且提前准备好了用来靠背的枕头,尽最大可能打造出一个舒适的空间。

    昨晚几乎没有怎么休息的江玉珣上车之后便枕着被子睡了过去,将其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等他因颠簸而被迫清醒过来的时候,马车已经驶离这片草原,一点点向泽方郡而去。

    江玉珣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车壁与临窗而坐的应长川同时出现在他的眼前。

    看到熟悉的身影,睡懵没反应过来已经启程的江玉珣忍不住说了一句:“……陛下?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

    镇北军大军要稍晚一点才回去。

    江玉珣记得应长川今早要去军营一趟,出发时才来车上。

    似乎是为了让他能够睡好这一觉,马车的车帘皆紧紧地拉着。

    斜倚在窗边的应长川则借那一点透过毡帘落入车厢内的光,翻阅着手下的书本。

    不等应长川回答,还没有睡醒的江玉珣又忍不住嘟囔了一句:“马车里的光线实在太暗了,你要看书的话就把车帘拉开吧,千万不要看坏了眼睛。”

    他的话语里还带着些许鼻音,听上去满是倦意。

    天子终于笑着放下了手中的本册:“不急。”

    末了轻轻缠弄起了不知何时滑至自己手边的长发。

    马车轱辘突然碾过一片碎石,整架车随之摇晃了起来。

    江玉珣的手肘也随这阵晃动不小心磕在了车厢之上。

    这一点点痛意终于让他清醒了过来。

    ……马车已经离开了从前的折柔王庭,应长川并没有“早到”。

    此刻马车还在颠簸,江玉珣下意识离车壁远了一点。

    就在他打算用手撑地坐起身的时候,应长川忽然俯身将江玉珣困在了原位。

    长长的黑发自天子背后垂下,正好落在了江玉珣的胸前。

    应长川眯了眯眼睛,轻声问他:“爱卿觉得孤会迟到?”

    嗯?应长川为什么会这样想?

    完全没有此意的江玉珣不由愣了一下,接着略微疑惑地缓缓摇头道:“没有啊,我方才是……”

    他话还没有说完,应长川忽然用指腹轻贴在了江玉珣的唇上。

    江玉珣的呼吸不由一窒。

    此时虽还是上午,但草原上的阳光已颇为炙烫。

    被毛毡滤过一遍的光多了几分温柔,将马车内的气氛衬托得尤其旖旎。

    天子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之意,他看着江玉珣的眼睛问:“知道我为何会迟到吗?”

    江玉珣下意识侧过头去,用轻到难以听清的声音说:“……不知道,但是大抵猜到了几分。”

    驶入沙地的马车放缓了行驶的速度,颠簸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

    木质的马车轻轻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响,侧躺在厚重毛毯上的江玉珣如坐在小船上一般,随波浪一道轻晃。

    天子一点点俯下身,将唇贴在江玉珣的耳边轻声说:“仗打完了。”

    他虽然没有明说,但江玉珣却在瞬间且明白了应长川的言外之意——

    仗打完了,可以“耽于享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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