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听人说过,大海像是阴晴不定的少女,前一刻还和风细雨,言笑晏晏,谁知说翻脸就翻脸,中间没有一点点的预兆。
在东海也算是待了不少时间,但这种阴晴不定的变化,林婉儿还是第一次见。
明明刚刚遥望这极东之地时还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的好天气,没想到不过短短一个眨眼的功夫,海面就被一眼根本望不到头的暴风覆盖。雷云沉沉地压了下来,雷声隆隆,震天撼地,其间巨浪翻腾,波涛汹涌澎湃,隔着遥远的距离也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可怕压力。
这样的天地之威只是看着,就令人头皮发麻。
“……不能绕过去吗?”
薛秭颜从她身后伸出脑袋瞄了眼,又颤颤巍巍地缩了回去,抱着林婉儿的胳膊搂得更紧了。看向身后那明朗的海天一色,眼神中流露出了浓浓的不舍。
“恐怕不行。这并不是东海自然形成的雷暴。”
林婉儿问:“跟枯灵岛那个雷云风暴一样?”
闻夕摇头道:“枯灵岛外的雷暴是笼罩在整个岛屿上的阵法的一部分,想必是在岛屿建立时便规划好的保护措施。而眼前这些,看似是雷,实则是空间碎片折射出的光芒。”
“空间碎片?”
“你是说那每一道闪电都是一个空间裂口吗?”白虹惊讶地说,“那这也太多了吧……”
“传闻大乘期修士的最强力量碰撞之下,空间会破碎,规则会消亡,最终残留下的必然是比之魔域深渊要更加恐怖,比空间乱流更加混乱无序的炼狱。没有人知道这些空间裂缝会通往何时,通往何地,也许一进入便会落入熔岩之地,或被丢入虚空之中,再也无法回到这里。即便如此,你也想去吗?”
林婉儿的视线从眼前几人面上一一略过,无人不满脸凝重。可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劝她,仿佛都甘愿陪她一起踏上这条死路。
穹州。
闻夕的故乡,秭颜姐的记忆,她的因缘之地——
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条旅途必然通往一切的初始,她所困惑的,所追寻的终将得到解答。
她又有什么理由在这里退缩呢?
“那就出发吧。”
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为了不失散,闻夕放弃了自己的飞剑,转而站上了白虹,并由他负责操纵其飞行。林婉儿和薛秭颜依次立于他身后,林婉儿一手拉着闻夕,一手拽着薛秭颜,小淑乖乖回到镜子里待着,白虹也不再一心二用,散去了幻身,打起一百二十分的注意力在剑中辅助闻夕。
“里面的情况未知,等下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松开手。”
刻意变大了几分的长剑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慢慢跨越了光与暗的界限,驶入了这片未知的海域。在碧海青天消失于身后的瞬间,眼前那伪装成雷云之海的空间终于将真实的面貌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就像是孩童毫无意义的涂鸦一般,海水不受重力控制地倒卷而上,灵气与魔气或各自为政,或纠纠缠缠成无数个巨大的漩涡,将无处倾泻的海水吸入,送进他们无从知晓的地方。
一条星河在脚下延伸,另一条星河从上方坠落,狠狠地撞进脚下的星河里。无数的星辰闪烁着,或碰撞,或融合,最终打着旋搅进星云的漩涡里,变成一个散发着可怕存在感的黑色孔洞。
那也是空间裂口吗?
林婉儿开口问道,但连自己都没能听到自己的声音。
她又尝试着传音入密:【闻夕。】
背对着自己的人仍旧没有反应。
这里不光是不能说话,连传音都无法传达吗?
这么想着,她紧了紧两只交握的手。
这就是他们此刻唯一的牵系了。
白虹剑就这样穿行在这无声的世界里,没有了外界正常的参照,林婉儿甚至无法分辨此时他们行进的速度是否同一开始一样。周身的景致变换无形,往往一个眨眼的时间,还在视线尽头的漩涡就突然闪现在了附近,倒卷的海水无声地倾倒而下。即便闻夕紧急避让,三人右侧的衣衫也湿了大半。
湿透的袖子黏在胳膊上十分难受,但谁也没有那个精力去烘干它们。因为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们就再次撞进了斑斓如虹彩,纤薄如水雾般的弧光中。
浓郁到快要化为流水的灵气疯狂地钻进他们周身的每一个毛孔,体表的真气循环就像是彻底丧失了控制一样,任由灵气蔓延进体内的每一寸血肉,而后逆流而上,冲进了几大经脉之中。
林婉儿从未想过,灵气竟然有一日会变得如此有攻击性。难以忍耐的痒从指尖、脚尖、皮肤的每一寸被灵气入侵的地方传来,以身体能够感受到的速度缓慢有迅速地朝着腑脏而去。铺天盖地的痒几乎在瞬间就侵蚀了她的意识,要不是她的双手都被死死握住,想必此时已经无法自持地挠烂自己的皮肤了。
就像身后那一边惨叫着,一边疯狂抓挠自己的薛秭颜一样。
她只能徒劳地,努力地握着她的手,强忍着把自己的腿骨折断来减轻痒感的冲动。忍着,忍着,连意识都开始变得朦胧。
泪水与血水,就连痛苦,在这无声的空间里,都轻得听不到一点涟漪。
意识重新回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腮帮子的酸痛。
就像是连续咀嚼过三天的粘牙糖,啃了一整天的肉骨头一样,酸到动不了。
想要挪一挪颌骨,牙齿却先一步撞到了阻碍。温热清甜中带着熟悉香气的汁液沁满口腔,又顺着无法关闭的唇边溢了出去。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咬着什么东西。
“阿婉,醒了的话就松松口吧。”嘴里的肉微微颤动了几下。
她顿了顿,努力控制着僵硬的颌骨张开,缓缓放开了它的猎物。
林婉儿慢慢找到了身体的感知,尝试着支起身体。
昏暗摇晃的视界中,一尘不染的纯白衣衫与浸在血中的发丝纠缠在一处,闻夕白釉般侧脸上沾满了灰尘和飞溅的血液,纤细修长的脖颈上残留着一个拳头大的缺口。
就像是被某种大型野兽啃噬过一样,血肉横飞。
“嗡……师……”
口中有什么在阻碍着舌头的颤动,颌骨张合间,有什么从齿尖脱落,掉落在地,很快便将这地面腐蚀出了巴掌大的空洞。
那是一团血肉。
一团在她口中只余香气,对这天地而言却剧毒无比的血肉。
——闻夕的血肉。
“我、我……”
“别慌。阿婉,先替我疗伤。”
似乎预料到了她醒来会是什么反应,闻夕冷静地对林婉儿下了命令。
“伤,疗伤,对,疗伤!”
陷入混乱的林婉儿下意识地就开始按照他的吩咐行动。
蓝色的灵光笼罩住那个可怖的伤口,流血止住,血肉开始缓慢愈合时,她终于回过神来了。是她,是她咬了闻夕,甚至差点吃了他!
“我、我怎么会……”
恢复了一点力气的闻夕抓住了她因害怕而颤抖的手,眼波一如既往的温柔。
“是我让你喝我的血的。所以阿婉,别怪自己。”
闻夕原本就白皙的脸因为过度失血变得更加惨白,林婉儿不敢想象原本就重伤未愈的他此刻有多难受。而这一切竟然是由自己造成的,她最想要保护的人,差点死在她手里。
“可以再给我输点真气吗?”
见她的神情再次陷入混乱,闻夕又下达了另一个命令。
林婉儿这才想起,比起治愈术法,自己的真气对闻夕来说更有用。立刻抛开其他,边哭边调动体内不知为何精纯了许多的真气,注入闻夕体内。
等真气彻底耗尽,连回真气的丹药都不再有效后,她过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也是第一次,发现他们如今所处的环境早已不是那个分不清上下左右的虚幻空间,同他们一起进来的第三人,薛秭颜正躺在离他们三丈远的地方,全身已被鲜血染红,呼吸虽微弱但还算平稳。
而此时,闻夕也有了从地上坐起来的力气。
“你们方才应是中毒了。”他靠在林婉儿怀里,虚弱地解释道。
“中毒?我也会中毒?”薛秭颜就罢了,她自从戴上问心起,不就百毒不侵了吗?
“恩,但我还未查出是什么毒。”说到这里,他表情凝重了许多。
一种未知的毒素,甚至可以越过问心的功效,这怎能不让他担忧。
“你们刚刚突然开始自我伤害,不管用什么术法都无法起效。我见你开始啃咬自己的胳膊,便递了自己的胳膊过去。你在喝了我的血后,虽然不能根治,但症状好歹没有继续加重。想来这毒也是有极限的,无法破我的万毒功。好在离开了那个环境之后,你们的情况就稳定了。如今看来,那毒素确实是与那诡异的弧光有关。”
实际上,一脱离弧光就安静下来的只有薛秭颜一个人,林婉儿癫狂自伤的状态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她的身体似乎也知道闻夕的血对当前情况有所帮助,在他替她检查身体的时候舍了难啃的胳膊,直扑向了他最脆弱的脖颈。
不过这事林婉儿就没必要知道了。
“……就算你的血真的有用,你也不能让我咬你的脖子。”林婉儿不满地说。
颈部本就是命门之一,她当时又下手又没有分寸,万一真的出事,她后悔都来不及。
“恩,下次不会了。”他垂眸道。
“你可能忘了,我天生能感知情绪。”林婉儿不赞同地蹙起了眉头,“闻夕,你在骗我。”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因为林婉儿从不在他面前提起,他就真的忘了。
所以他之前敷衍她的时候,隐瞒她的时候,不顾现实也要宠着她哄着她的时候,她其实全都看在眼里。她只是不说,只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纵容他。
可她的纵容,不是让他这么用的!
“我不怕跟你死在一起,闻夕,可我怕你为了我伤害你自己。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我醒过来见到的是你已经冰冷的身体,我该怎么办?你明明答应过我,再也不会留我一个人了。”
闻夕嘴唇翕动,“我只是——”
只是不想阿婉害怕?
不对。
他可以推开她的,但是在她啃噬他脖颈的瞬间,他突然就收回了推拒的手。
她问,“只是不想拒绝我?”
不是的,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阿婉渴求他的血肉。
她在,渴求他。
这个事实让他感到无比幸福。
所以没有推开她,甚至配合得让她咬得更方便。
只是因为他的存在可以填满她的饥渴。
只是因为他知道她一旦清醒了,便再也不会用那样的目光看他了。
“……闻夕?”
林婉儿迟疑的声音打散了他的思绪,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捧着她的侧脸,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她的唇瓣。她的唇舌吸食他血肉的感觉再次袭来,瞬间点燃了他深藏于心的扭曲欲念。
可一旦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眸,就觉得自己最污秽的地方被彻底看透,无所遁形。
想要抽回手,立刻马上,却在手掌即将离开时又被摁了回去。
少女柔嫩的肌肤比之最上等的丝绸还要细腻,贴着他的掌心轻轻蹭了蹭。林婉儿的脸羞涩出了一抹薄红,嘴上却还是逞强道:
“你该不会以为只要这么做,做错的事就能一笔勾销吧?”
“——没有。”
她好像……很高兴?
“那我们说好了,以后都不准这么做了。”
闻夕抚在她脸庞边的手指动了动,亲昵地碰到了她的耳骨。这样可爱的触感奇妙地抚平了他内心的躁动,就像是一场专程为他准备的交易,让她甘愿放弃那份扭曲的幸福。
“好,我听你的。”
“你要是不说是毒,我还以为我是中了幻术呢。”林婉儿认真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感觉,对一点记忆犹新。
“我当时竟然‘看到’那弧光中的灵气在攻击我的经脉和血肉。这怎么可能呢,又不是魔气。不过真奇怪啊,我连你的毒都能抗住,却抗不住它。明明它不如你毒啊~”
这确实说不通。
这毒攻不破万毒功的屏障,说明不如他的毒。但林婉儿的问心连他的毒都能免疫,为什么却会被这毒影响?
闻夕沉吟片刻,说:“此处奇诡非常,在狂躁的能量经年的冲刷下,或许那些灵气已经变异也未可知。你如今感觉如何,身体是否有被污染的迹象?”
“没什么特别的。”林婉儿摇摇头。
跟他之前检查过的一样,看来暂时可以放心了。
“恩,这里似乎暂时安全,抓紧时间休息,恢复体力吧。”
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两张软塌,分别将闻夕和薛秭颜扶上去躺好,给两人一人喂了些药后,林婉儿便开始打坐,恢复真气。
在这个没有日升月落的空间碎片中,时间的感知都被混淆。感受到体内的真气充盈,重新睁眼时,眼前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风景。伤势过重的两人仍然沉睡着,但明显比之前的状态要好得多。
她的真气对闻夕来说一直都很补,连带着颈侧那可怕的伤口都已经缩小了一半,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彻底愈合。
想到刚刚他的大掌包裹住自己脸颊的触感,林婉儿还是不自禁地脸颊发烫。
必须强调一下,虽然她不是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中千金,但她还是有羞耻心的!虽然现在已经彻底习惯每天被抱着睡了,但第一次从闻夕怀里醒过来时她也是很震惊的,可她当时没有多想,毕竟情况特殊。后来等她完全知道他的事后,就猜到自己作为闻夕唯一一个可以接触的对象,他会克制不住地想碰她。
可知道归知道,被这样一个空谷幽兰般的美人明晃晃地渴求着,她还是完全顶不住。
林婉儿在软塌边坐下,看着闻夕沉睡的脸,微妙得不爽。
太狡猾了,有那么正当的理由。
她也想正大光明地蹭蹭抱抱啊!
不对,他都摸过她的脸了,那她摸回来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突然找到了合理的借口,林婉儿开开心心地伸出了自己的魔爪。
这里戳戳那里捏捏,玩得不亦乐乎。等指腹触到他的唇瓣时,脑海中霎时间回忆起了他摩挲自己嘴唇的酥麻感,惊得她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不行不行,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
还是去看看秭颜姐吧。
薛秭颜的情况远比她想得要好得多。林婉儿还记得当时她们被毒素侵蚀时,薛秭颜几乎把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挠烂了,那张美艳动人的脸蛋都留下了她用力抠出的几个血洞。可此时擦去血迹,她的肌肤仍旧光洁细腻,之前的疯狂没有留下一星半点的痕迹。
这就是高阶修士吗?
不过她的精神远没有她的肉·体这般坚韧。
薛秭颜醒来之后,后怕得哭了好久。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提过一句放弃的话。
“要是这时候回头了,不就白受罪了吗?”当林婉儿询问她时,她苍白着脸这么说道。
那心有余悸的模样,明显是被吓得不轻。实际上不光是她,连闻夕都没办法轻易释怀。虽说外面空间随时都在变动,但万一从空间裂口中出去,又一头撞进那诡异的弧光里该怎么办。但光是担心没有任何助益,在这种人力不可及的地方,只能将一切交给天意了。
好在他们再做足了心理准备踏出这片空间碎片后,没有再撞进那弧光。
糟糕的是,他们并没有回到最初那片如同通道般的空间里,而是进入了另一层空间碎片。
【喂,那边有动静!】
似曾相识的陌生语言响起,林婉儿恍惚间似乎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可还没等她提醒完,一只巨大的红色火鸟就从他们身后冲天而起,长长的尾羽闪着五彩斑斓的光。漂亮的凤目一扫几人便仰天长鸣,随后,双翼上骤然聚集起滔天烈焰,向着他们呼啸而来。
【你们这些该死的魔族,受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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