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这是你送我的生辰礼物吗?”
年仅三岁的林婉儿无聊地在地板上滚来滚去,最近不知为何,她迷恋上了这个特别的游戏,似乎总有一天,她能从滚地板这个行为中察觉到某种深刻的哲理。
满脸慈祥的临源城二长老乔岩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拍了拍她满身的灰尘,笑着摇摇头。
“不是,这是你娘留给你的,说是在你三岁的时候拿给你。”
“哦~”她略带惊奇地问,还不能很好控制的口水从嘴角边滴了下来,“是什么?”
【噫,以后这倒霉丫头就是我的主人了吗?】
扎着双髻的小姑娘轻飘飘地落下,嫌弃地瞪了一眼林婉儿。
“唔~~~~~~”
后者虽然年纪小,但心眼可多,已经听得懂好赖话了。闻言气呼呼地揉了揉鼻子,使劲吹出个大鼻涕泡。而后得意地一笑——
“阿嚏!”
冲着白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鼻涕喷了她一身。
【啊啊啊啊啊脏死了,臭丫头你欠揍!】
这就是林婉儿和白虹的初遇。
充满了讨厌小屁孩气息的小大人,和搞事气息初显的熊孩子。
之后,互相看不顺眼的俩人就开始了漫长的斗智斗勇。
比如还不懂得什么叫灵器的林婉儿,会拖着比自己还长的剑身,哼哧哼哧地走街串巷,然后一脸开心地把剑丢进护城河里,以为这样就能跟这个讨厌的家伙说再见。
然后她这个没见识的小屁孩就眼睁睁地看着剑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灵光,嗖的一声穿过她后颈的衣领。接着她就跟被母猫叼住后颈的小猫一样呆愣愣地被拎进学堂,丢在所有读书习字的弟子中间,还要被夫子以扰乱课堂纪律为由痛骂一顿。
再比如,还不懂本命剑跟主人关系的林婉儿,在发现这个讨人厌的小姐姐是住在自己肚子里的时候,躺在床上一边喊痛一边喊救命了一整天,甚至惊动了城主府的药师们,试图让这些靠谱的大人们知道,有一把会变成人的怪剑要刺破她的肚皮,草菅人命。
也是这一次,她第一次知道本命剑和宿主的关系,第一次知道了——
本命剑就是修士的老婆这一真理。
三岁的林婉儿自然不知道什么叫夫妻,彼时还十分好学的她找到了最靠谱的大人——古板严肃的大长老请教,得知所谓夫妻,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对对方一辈子好的关系。
小小的林婉儿苦思冥想了一整夜,觉得自己跟白虹这桩婚事确实是母亲定下来的,姑且二伯也算是个媒人,也算有媒妁之言了。那她要是继续这么抗拒,是不是不太好?
毕竟夫妻就是要对对方一辈子好嘛!
于是在白虹看来,每天都跟自己对着干的小屁孩突然有一天跑过来,郑重其事地跟她说:
“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只觉得她又想到了什么整人的阴谋。
白虹警惕地后退半步,问:“你想怎么对我好?”
怎么做?
林婉儿想了想她师兄师姐们都是怎么对自己的剑的,认真承诺道:
“我会每天都把你的剑身擦得亮亮的。”
白虹一愣,“还有呢?”
“唔……啊,还给你编好多好多漂亮的剑穗。”
“还有呢?”
“走到哪儿都抱着你。”
“还有呢?”
“睡觉的时候也抱着你!”
“……呃,这就不必了。”
从此,两人便开始了形影不离的生活。
林婉儿也切实做到了她所承诺的,每天擦拭剑身,每个月编一个新的剑穗,走到哪儿都背着白虹剑,就连学剑术也坚决不肯换木剑。在被师兄强行分开时,甚至会凄厉地喊着“不要把我们分开”这样听着就非常羞耻的台词。
这事儿也成为了之后白虹时不时就要拿出来笑话林婉儿的一个有趣的谈资。
在林婉儿意外得知关于自己出身真相之后,正式踏入了翻墙走院,溜门撬锁的歧途。作为她最好的搭档,白虹嘴里说着各种大道理,却会偷偷替她抹去搞事时留下的痕迹,帮她把守地下通道的入口。在快要被人抓到时,载着她飞上天空逃之夭夭。当她的父亲,放养她的城主林海天试图纠正她的行为,要对林婉儿进行惩罚时,适时搬出孟青的名号把他顶回去。
她们之间虽然是本命剑与剑主的关系,但对于白虹来说,林婉儿就像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儿。自己可以一天嘴上她三次,但外人那是一句坏话都不准提。
“需要他的时候连个影子都没有,这种时候倒是跑出来冒充好家长啦?什么玩意儿!”
对于林婉儿而言,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婉,阿婉!”
眼前一花,白虹那神采飞扬的神情烟消云散,出现在面前的是闻夕那双溢满了担忧的眼。
恍然低下头,她无数次摩挲过的剑身正毫无声息地躺在乾坤袋中,断成两截。
这是什么?是白虹。
是她的白虹。
她的白虹,断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泪水与话语一同连珠串般喷涌而出,林婉儿死死攥住闻夕的手急切地问:“白虹,白虹断了!闻夕,闻夕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救救白虹,救救白虹啊闻夕!”
“阿婉,阿婉你冷静一点,你先听我说。白虹还有救——”
“恩!你说!”
“一般来说,法器在没有彻底损毁的情况下是可以修复的。”
“白虹只是断了,只要接上就能好对吧,对吧?”
“是,只要找到高水平的炼器大师重新锻造,白虹的剑身是可以彻底恢复的。”还没等林婉儿露出放松的笑容,他话锋一转,“但是,这只是对没有产生器灵的法器而言。”
“这是……什么意思?”出于对闻夕的信任,她强行按下躁动不安的心情,死死咬着嘴唇等他的后文。
“据我所知,已经生成器灵的法器一旦重铸,器灵会发生不可预知的变化。”
“变化?什么变化?”
“或者是性情大变,或者是记忆全失,还有的……甚至会彻底消散。”
林婉儿张了张嘴,一时间心乱如麻。
只要白虹能回来,就算她变得不再是她,变得不再记得自己都没关系,可万一重铸完成她再也没回来的话,又该怎么办?
“真的没办法了吗?”
“具体的恐怕得去问一下炼器师了,我对炼器一道只了解皮毛,其中真意我也难以融会贯通。”闻夕修的毕竟是靠自身□□的万毒功,这世间法器除了问心以外,没有一个承受得住他的真气而不损坏,他自然也没什么使用和炼制法器的经验。
“那我们赶紧离开,去找炼器师——”
“不必如此心急,若说炼器师的话,这里恰好就有一位。”
他意有所指地侧过身来,露出了一直站在那里,默默听着他们说话的人。
“……秭颜姐?”
薛秭颜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脸上犹自带着梦中那抹她特有的娇憨与烂漫。望着她的目光永远糅碎了月色,漾着无边的孺慕与温柔。
“琅花魔尊,传闻中一手打造了全魔域最顶级的防御阵法,让琅花宫屹立千年而不倒。手中魔器威能比肩上品仙器,能千里之外取人项上人头。所制丹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能,比药王谷的谷主有过之而无不及。你眼前的这个人,掌握着这修真界通往几乎所有大道的修炼之法。甚至有传言,她才是魔域诸多流派的万法之祖。”
林婉儿惊到了。
之前她对琅花魔尊这个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她是魔域第一美人这一点。根本不知道这个响彻修真界的名号背后,代表着的究竟是何等的重量。
“秭颜姐,闻夕说的是真的吗?你真的……?”
薛秭颜深吸一口气,对上了她的视线,温柔地笑了。
“是,他说的都是真的。”
“你明白我为何如此警惕了吧,阿婉。她身上的成就与光环越是巨大,就说明她从叶宵的死上得到的东西也越多。这样绝大的好处,有了一次,定然会想要第二次。
“或许留在叶宵记忆中的薛秭颜是纯洁无瑕的,但阿婉,一个纯洁无瑕的孩子是没办法让琅花宫在魔域里屹立千年不倒的。”
而随着闻夕一字一句的步步深入,薛秭颜也慢慢收起了脸上那故作的姿态,垂眉敛目,避开了两人探究的视线,勾勒出一股神秘莫测的气氛。
“更重要的是,她一手培养出的亲传弟子,毁灭了无数城池,就连龙主也因她而死。这样的人,还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我承认,衾如的事是我管教无方,我会亲自动手清理门户。但这话谁说都可以,毒圣大人,由你来说不觉得有些可笑吗?要论差别,你才是那个跟过去没有任何关系的人。你又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替她决定她的一切?”
“我从未否认过,你、我早就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模样,也从未以叶宵未婚夫的身份来要挟过她。阿婉已经也不再是叶宵了,我所在意的,所执着的,从一开始就只是阿婉,与叶宵无关。但你不同,薛秭颜要的是千年前的叶宵不是吗?”
她沉默了。
薛秭颜也不再辩解,只是默默地看向林婉儿,等待着她给与自己的宣判。
“那……”而林婉儿只是上前两步,希冀地问:“你能救白虹吗?”
两人同时一愣。
薛秭颜反应很快,立刻点头,“我能。”
“太好了!”
“阿婉,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闻夕。”她回过头来,目光坚定地说,“秭颜姐没有杀叶宵,也没有想要杀我。我相信她。”
“这世上还有其他的炼器师,你不必为了白虹——”
“就算她没办法救白虹,我也相信她,就像我相信你一样。闻夕,你是我的药师,我希望你也能同我一样相信她,可以吗?”
他做不到。
薛秭颜也明白,他做不到。
叶宵的死就如同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他们二人中间。只要他们对上视线,就能一眼看到这根深入骨髓的尖刺,提醒着他们这是一场没有转圜余地的背叛。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说了这么多,林婉儿仍旧看不到中间的哪怕一丝风险,非要凭着一腔不可理喻的真心去相信薛秭颜。而这位琅花魔尊根本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就算是他,也没办法保证在她真的对林婉儿动手的时候能保她周全。
但这是林婉儿的愿望,他无法拒绝。
“——既如此,随你吧。”
闻夕走开了。
在这浓郁的魔气遮挡下,只是短短的几步而已,便从视野中消失不见。林婉儿下意识地想要挽留他,但伸出去的手终究还是停在了半空中,没有抓住任何东西。
下意识地回头寻求帮助,看到的不是那个总是挂着无奈表情的小姑娘,而是美艳动人的魔尊大人。
“这样真的好吗?”
“什么?”
“为了我跟他吵架。”薛秭颜一反之前与闻夕争锋相对的模样,感慨地说。
“我们没有吵架。闻夕只是一时没想明白,他那么聪明,很快就能想通的。”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薛秭颜摇摇头,说:“这事儿换了谁,怕是都没办法信任我。倒是元夕哥哥你,真就一点也不担心我对你不利吗?”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会不会杀叶宵,会不会杀我难道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她清楚,她当然清楚。
可事实摆在眼前,她没办法做到视而不见。
“可是人型仙芝——”
“说不定其中有我们还不知道的东西在里面搅合,因为这么个还不确定的东西互相猜忌才是不对的。”说完,她又像是说服自己一样强调了一遍:
“闻夕肯定能理解我的,就像之前那样。”
话虽如此,她脸上的表情可以说是精彩纷呈,简直是把“坐立不安”清清楚楚地写在了上面。身经百战的薛秭颜看穿了一切,心里顿时跟打翻了醋碟一样酸溜溜的。
“这是你们第一次吵架吧。”
“我们没有吵架。”林婉儿继续嘴硬:“而且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秭颜姐你不要管。哦还有,我已经不是叶宵了,希望你以后能喊我婉儿。可以吗?”
“好,那便唤你婉儿。”她从善如流地点头,“你去喊喊他吧,不管如何,我们都该离开了。这里的空间并没有那么稳定,不管是聊天还是铸剑,我们都需要换个地方。”
离开?
一想到进来时遭受的各种各样的折磨,林婉儿心情沉重。白虹此刻还躺在乾坤袋里生死未知呢,他们该怎么离开呢?
“别担心,出去的路没那么难走。”
“你知道该怎么离开吗?”
“恩,这片废墟的东边有一道空间裂缝直通魔域,我们从那儿走。”
“好,我这就去叫闻夕!”
看着林婉儿的背影消失在魔气中,薛秭颜沉默地回首,最后一次看向这片充满回忆的土地。数千年来,或许只有她一个人还对这过去的幻影迟迟无法放手,滞留不去吧。
而如今,回忆以全新的形态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这里,便再也没有踏足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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