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 明日之征(2)
◎他和方彧一起淹没在黑暗中◎
舞会现场。
方彧坐在角落里, 低头看光脑,脖子有些发酸。
舞池内正放着《第七叙事曲》,红男绿女,相拥起舞。时不时有闪光灯咔嚓一阵, 她下意识皱眉躲避光线——
陈蕤早就抛弃她而去了, 此刻正和一位英俊的年轻军官转圈。
小军官居然请到了其疾如风的名将, 激动得满脸通红,几次险些踩到对方的脚。
“哎呀, 对不起!阁下!”
“没关系……哎呦,亲爱的,你的腿是假肢吗?”
卢守蹊一手挽着埃莉诺,一手抱着卢软软,一副人生赢家状,在甜品区招摇过市。
“我不喜欢吃这个,我喜欢吃那个!”
“软软都不给爸爸留一点吗?爸爸的心都要碎了……”
“爸爸, 你的戏好多哟。”
欧拉对跳舞的兴趣显然不如吃瓜看戏大——他一个劲儿怂恿德拉萨尔去邀请卫澄。
“又不会死的, 你怕什么!”
“可是……可是……”
被议论的后者正贴墙根站着, 鼓着腮帮吃东西, 月光般银发垂落耳畔,一脸淡漠:“……”
裴行野不知在哪,多半又和数不清的女伴钻到帷幔后了。
这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方将军。”
方彧一愣,是佐藤云。
她捂着胸脯, 微微喘息着, 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对不起, 能让我休息一下吗?”
方彧忙起身让座:“啊, 您坐。”
佐藤云:“您看到裴提督了吗?”
方彧脱口而出:“……他没和您跳舞吗?”
佐藤云那雾气蒙蒙的脸上, 浮起一丝阴霾。她苦笑道:“我从来不跳舞的,我……跟不上他的节奏。”
她一副暗自伤神的模样,方彧有些后悔刚刚出言莽撞。
佐藤云坐了片刻,便道谢匆匆离开,又像一团雾气般飘走了。
方彧看着她走远。
虽然用这个词感觉很奇怪,但如此“痴情”地爱一个压根不爱她的人,爱得还如此用心用力,简直是文学作品中才有的形象……
人类啊,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方彧收回目光。
……少将礼服的领口太硬,领带也不舒服。
安达不喜欢这种场合是有道理的,简直是坐牢嘛,真特么无聊。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人来邀请她跳过舞——洛林就半真半假地来过一趟。
“阁下可愿意赏脸吗?”洛林笑吟吟鞠躬。
坐着无聊,跳舞也无聊,方彧倒没有什么明确的主观倾向性。
可她才说了一句“我跳得可能不大好”,对方就“遗憾”地主动撤退了。
“……”
她扭过脸去看洛林。
此人正和帕蒂一边翩翩然优雅地转圈儿,一边咬耳朵,还时不时往她这边瞟。
方彧怀疑,压根就是帕蒂担心她一直坐在角落里太寂寞,或者太不合群,或者显得太没有魅力——所以才支使洛林来走一趟的。
“方彧。”
正当她愣神之际,安达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方彧拧过脖子——安达端着一只玻璃杯,一脸阴郁,扶着椅子站在她身后。
她赶紧起身让座:“阁下。”
安达毫不客气地坐了,翘起腿,冷声说:“你怎么不跳舞?”
方彧站到一边:“没人请。您呢?”
安达:“不喜欢,没力气,懒得跳。”
方彧:“那为您而来的七个百分点该失望了。”
“……”安达眯着眼扫视舞池,“真是奇怪啊,他们为什么陶醉其中?”
方彧:“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但我觉得,奇怪的其实是我们。”
安达:“为什么?”
方彧:“如果我们是大多数的话,世界上就不会存在舞会这种东西了。可现在它存在,还很兴旺发达。”
安达:“嗯,很有道理。”
方彧:“裴提督呢?”
安达转过眼:“他和我说,他不想再做廷巴克图的提督了。”
方彧:“……是吗?”
安达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廷巴克图是个艰苦的地方……也很重要。你愿意吗?”
方彧怀疑地问:“这里有我说‘愿意’‘不愿意’的余地吗?”
“不错,没有。”
“……”
安达顿了顿,以解释的口吻说:“你去那里历练两年也好。海拉·杜邦和谢诠都曾任过廷巴克图的文武官职,那是个出元帅和总长的地方。我担心的是……”
话音未落,裴行野和一个年轻女子说笑着从二人眼前掠过。
安达皱起鼻子,似有薄怒:“!?我刚刚见到他时,还不是这个!”
方彧不无尴尬:“舞会上换个女伴也很正常……”
“他当自己在刷收集攒成就吗?真是不像话。佐藤看见了,又要——”
安达虽然口头不满,却也没有实质性的阻拦,转而继续说:
“我担心的是,目前联邦内部无量子兽群体的分裂倾向——你想怎么办?”
方彧默然思索。
突然,她感到自己很滑稽——居然在舞会上谈论工作。
更滑稽,不,更可怕的是,她居然因此松了一口气——因为总算不那么尴尬难熬了。
安达古怪地抬眼看她,皱着眉头:“怎么?”
方彧不吭声,继续想。
他这段时间也算饱受折磨,瘦了许多,脸色也很苍白,又时常露出忍耐痛苦的神色——像孤寡蛙。
方彧脑子突然冒出这个词汇。
虽然大天使和孤寡蛙在外貌上并不相似,但是神似。
她说:“咕呱。”
安达眨了眨眼:“……你疯了,喝多了,还是我神经受损到幻听的程度了?”
方彧转过身,正色敬礼:“您的耳朵没坏,我的酒量很好——阁下,这曲子好像很慢,请您和我去跳一支吧。”
安达:“?”
方彧保持着敬礼的姿势,认真请求:“我突然很想体验一下在里面转圈、万众瞩目的感觉,阁下——说不定一转,我脑子里就转出答案了。”
安达:“?!”
……
“我去我去,快看快看——太阳回来了,还特么打西边升起来了。”
欧拉猛捅还在鼓劲的德拉萨尔。
德拉萨尔咕哝着转过头:“可是万一她讨厌我……卧槽!卧槽了!”
帕蒂瞪了一眼洛林,目瞪口呆:“安达阁下……你不是说少将她不会跳吗?”
洛林摸了摸鼻子:“哎呀,小姐,您就别伤口上撒盐啦——兴许人家是不想和平平无奇的在下跳呢。”
半个舞池都躁动起来。
众人不敢明着表露,却纷纷传递暗号,一时间眼神乱飞,不少人互相踩了脚,或者两两撞到一处。
——两位当事人面不改色地走到舞池边缘。
安达扶住方彧的腰,方彧把手搭上安达的肩头。
“我跳得可能不大好,阁下。”她警告。
安达不在意:“随便,我也跳得不怎么样。”
音乐响起,他们开始和其他人一样转圈。
方彧说她跳舞“不大好”,并非谦辞,甚至有自夸的嫌疑。而安达不幸也半斤八两——
“阁下,”方彧忍不住感慨,“您怎么会跳得这么烂?”
安达的好胜心发作,不客气道:“我还没说你烂呢,谁更烂?明明是你更烂——”
方彧:“我出生在偏僻落后的小行星上,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从小努力学习,为联邦健康工作五十年,哪有时间跳舞?你们那种贵族学校,不都是年年开舞会吗?”
安达:“……放屁。”
“放屁”——显然不是开舞会不符合事实而“放屁”,而是方彧哪壶不开提哪壶“放屁”。
少将和她的男伴又转了几圈。
安达不耐烦地皱眉:“你转出来什么没有?”
方彧:“一点点。”
“什么?说。”
方彧跟着安达后退一步:“现在联邦的问题,表面上是个内部矛盾,其实还是外部矛盾。”
安达抿着嘴唇,看不出喜怒。
“为什么会形成分裂思潮?是因为普遍歧视。为什么会存在普遍歧视?是因为‘非我族类’。为什么会‘非我族类’?”
少将轻声说:“——不是真的因为有没有量子兽,而是因为叛乱军的存在。”
安达笑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像嘲笑。
方彧不以为然,继续说:“联邦人恐惧的,其实是星海对岸那个神秘、另类的敌人。”
“因为敌人太过神秘、无法想象,所以他们的恐惧无处着落,只能向自己的同胞投射。”
“这种恐惧的投射,使一部分人在经济和政治上长久处于二等公民的地位,这种社会阶层的分裂固化,则会进一步促成恐惧——”
“想要从中解脱,先要摆脱的,是自己的恐惧。”
方彧渐渐忘记了节奏,被动地跟着旋转。
安达:“恐惧是不容易摆脱的。”
“恐惧来源于不了解。”
安达挑眉,未置可否。
方彧:“……其实我们现在非常需要叛乱军吧,阁下。”
安达沉默半晌,只说:“这场战争打得比预计得快。”
方彧:“没有达到足够的破坏,是吗?”
安达:“只是暂时的缓刑,铡刀仍在颈上——如果经济上没有找到新的突破口,谁知道这次能撑多少年?”
方彧仰起头:“我不懂经济,但如果联邦已经无力自己解决问题了——叛乱军就在那里。”
“没有突破口,至少有泄洪口——那里还是一片低洼的□□。”
安达和她不知何时来到了舞池中央。
他们所过处,周围总会留下一大片空白——不知是二人跳得太烂,还是此情此景太吓人之故。
安达搭着她的手,脸色有些苍白,微微喘息着,似乎有点累了。
“阁下,你觉得呢?”方彧坚持要问,“叛乱军——”
“我明白你的意思。”安达轻声说。
他的蓝眼睛注视着她,但又并不是在看她。
那道目光仿佛越过了她,触及了一处众人所不见的天堂国度——
他说:“这也是我的想法。”
乐声戛然而止。
安达和方彧对视片刻,松开彼此,后退一步。
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圈环安达小行星带——人们自动成环,分明前面有大片的空地可供一线吃瓜,却愣是没人挪步。
安达歪了歪脑袋,抱着胳膊笑起来:“小姐,你还真的能转出点东西嘛。”
方彧低垂着眼皮,沉声说:
“能转出点让阁下点头的东西,属下很荣幸。”
她向安达敬了一礼,两人各自转过身。
方彧感到炽热的目光灼烤着她——她抿了抿嘴,装没看见,大步离开。
可当她坐回角落里时,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心里咯噔一声。
犹豫片刻,她还是忍不住打开光脑——
“啊啊啊啊啊!蒸煮发糖了!发糖了!这回磕到真的了呜呜呜呜!”
醒目的加粗大标题下,是安达和方彧共舞的照片。
这位博主在底下密密麻麻写了几千字的感言:
“他们俩都是对方唯一的舞伴啊啊啊啊啊!而且一直在说话,窃窃私语那种,从上场前就在一起嘀咕,别人根本插不下手啊!而且好像是方少将主动邀请的,啊啊啊,虽然有点奇怪,但我的CP就是真的——”
评论区一片喜气洋洋交织着哀鸿遍野,站其他乱七八糟CP的人都捶胸顿足。
方彧:“……”
安达说得对,她真应该少看点奇奇怪怪的网站了。
**
假期结束后,桑谷政府照例举行提衔仪式。
联邦的低级军衔本来就有点贬值倾向,打起仗来,更大有一亿飘十亿的架势。
而联邦对高级军衔的授予,又一向很吝啬,现今也有些泛滥——
目前,桑谷政府除了四位元帅,上将有七位,中将有十六位——包括新提衔的三位女中将,方彧、陈蕤和卫澄。
不少人对这次提衔男女比例居然倒悬的状况,大为怀疑。
“感觉自己像进了性别平权办公室,或者女性权益委员会。”
“这种比例也太夸张了,别的地方倒没什么,男女一样,这里可是军队啊喂!”
“方彧也就算了,剩下两个真的配吗?能力足够吗?怀疑。”
……
开完会,方彧打着哈欠回办公室。
那枚“一等自由勋章”先划过空中,一头扎进抽屉里,和它大大小小的同伴们可怜巴巴地躺在一处。
紧接着,帽子也飞了出去,落在沙发上。
帕蒂手疾眼快地接住:“中将!您能不能别乱扔东西?”
方彧得意洋洋:“我准头比以前好多了——帕蒂少校。”
帕蒂的脸红了:“太奇怪了,属下没有做什么工作的,居然也被提衔了……”
洛林闻声也从房间里钻出来:“啊,我英明神武的中将小姐,您回来啦——会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方彧一屁股坐下,端起茶杯,“就是夺还奥托的一些事。”
洛林显然并不像他的将军一样,认为这件事可以归类于“没什么”。
他竖起耳朵:“所以呐?您这回可有任务——不会还留守桑谷吧?”
方彧瞥了洛林一眼:“洛林中校。”
洛林啪地敬礼:“在下能在四十岁之前做中校,全赖阁下的提携之功。”
方彧噗嗤一笑,眼睫垂下,半张脸氤氲在水雾后:
“如你所愿,这回咱们的麻烦可大了。”
……
“——由您挂帅,进军奥托?”
洛林声如洪钟,办公室内的诸人都一愣。
方彧坐在办公桌上,两眼无神望着星图,不知是在思考战术,或者只是在发呆。
“阁下,”洛林上前一步,“恕下官直言,您自个儿反抗上级的命令或许有一套,可让您作为上级,叫将军们都服从您的命令……”
他耸耸肩:“您可不大行。”
洛林居然直接和中将说“您不行”,令新来的士官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中将仍背对着众人,半天不说话,也不动,像是酝酿着怒火:“……”
就在众人以为胆大妄为的洛林中校要吃一计重锤之时——
方中将笑着转过头:“哎呀,知我者,洛林中校也。所以才说‘麻烦大了’嘛。”
众人:“……?!”
第七军团司令部临时开了场小会。
“帕、帕蒂少校!”
负责布置会场的年轻士兵涨红了脸,战战兢兢:“椅子摆好了,请少校检查!”
“哦,这么快呀,好的。”
帕蒂刚走进会议室,小新兵又啪地再次敬礼:
“少校,对不起,我没找到尺子,不、不齐……”
帕蒂失笑安慰:“不用紧张,这种会议都是很随便的……尺子?你以为你在哪个伯爵的庄园里当管家吗?”
新兵咧开嘴要笑,又憋住了。
帕蒂看出他的紧张,讲了个半真半假的笑话:
“很不错,之前你的几个前辈,可是每次都把椅子数错。方中将没有椅子坐,只好像蹲田埂的老农民一样,蹲在讲台前。”
年轻人想象着方中将抄着手蹲坑状的模样——
……他不懂,但大受震撼。
正说着,一阵嘈杂,一群军官哗啦啦涌入,谈笑风生。
据说只有二十五岁的军团总司令夹杂在其中——
她一言不发,眉眼低垂,耷拉着脑袋,看起来不大起眼。可一旦看清了她的面庞,却又叫人这辈子也忘不掉那种温和、腼腆、忧郁的神色。
新兵早就听前辈说,第七军团是在鹰风军团基础上,临时凑出的新军。
军团自从组建以来,司令总部的军官配置一直稀里哗啦、缺东少西。好在总司令是个事少的人,这样也居然能维持,便懒得再补充增员。
参谋处没有参谋长,只有几个画风很养老的参谋。
“给方中将当参谋,就像教王八如何游泳一样。”
他们彼此聊起来时,总痛彻心扉状:“如果失业了,咱们能干什么?烤鸡蛋汉堡吗?”
秘书处的长官是帕蒂少校,为人很好,手下大多是女军官。
老兵告诫他:“其实用不到那么多秘书官的,据说是为了平衡军队男女比例,创造和谐军团——看上好姑娘可先告诉我一声!”
机甲作战署的长官,就是那个胆大包天的弗朗西斯卡·洛林中校了。
这支精锐之师在不久前的桑谷保卫战中,减员很严重,洛林中校为此很是抑郁了一阵。
“别看他总笑嘻嘻的,脾气可大着呢,”老兵告诫他,“千万别惹他和他手下的人。”
还有就是泰坦号的舰长、据说曾多次临阵逃跑的弗里曼上校了。
“弗里曼上校是个技术宅,只管开船,不管排兵布阵。虽然坐在那里,但多半都是放空状态——”
老兵说:“一般和中将在会议上来回推拉的,都是洛林中校。”
“……”
怀揣着满肚子的理论知识,年轻的小勤务兵心情激动,旁观了整个会议现场。
“所以说,军部准备指望谁来服从您的指挥啊?”
打一开场,洛林中校的屁股就离开了椅子,在房间里躁动地打起转。
方阁下好言好语:“大概是陈蕤中将、卫澄中将、欧拉中将和德拉萨尔中将吧。”
“可他们的军衔都和您一样啊?”
方彧:“这倒不很要紧……”
“怎么不要紧?非但军衔一样,您的资历还比那两个浅。”
洛林:“军团是他们自个儿的,您忽然凌空驾上去做总司令,吆喝他们指东打西——要我是他们,我还不乐意呢。”
方彧挠了挠头:“唔,是吗?”
洛林疯狂转圈:“裴提督在这种事上心眼比谁都细,不可能考虑不到其中的利害矛盾……他就不担心您降服不了他们吗?——喂,您最近没得罪裴提督吧?”
“事实上,洛林中校……”
或许是地心引力太重,方司令的手始终没有离开下巴。
她不紧不慢:“这可能不是裴提督的主意,是安达阁下的。”
洛林:“?!!”
“你说的那些,裴提督都和我唠叨过一遍了。他还给我一本,唔……怎么和人相处的笔记。”
方彧举起一个小本,晃了晃。
“……”
既然是安达的意思,就没有什么可以规避的余地了。
洛林瞪着即将走马上任的总司令员,心中蓦地浮现出那日她和安达共舞的场面来。
他不知道这位神奇的小阁下,是怎么撬动任情任性的安达的……
但安达对此人,却仿佛实打实有着特殊的偏爱。
不知从何时起,他每每刻意把她推到最微妙的位置上,朝着那并不强壮的肩头,精打细算、进退有度地加着砝码。
艰苦的战斗,叫她去打。惨淡的死亡,叫她去承受。
做了万绿从中一点红的将军犹嫌不足,还要她做百万雄师的统帅吗?
……或许,做统帅也并非安达对她的最终期望。
为什么总要和她谈论政治呢?
裴行野不也只管执行,不管安达脑子里一天到晚打着什么乱七八糟的闷葫芦吗?
——安达是个有控制欲的家伙,这样的人,不会允许自己的控制力只局限在有限的一生里。
洛林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一时间近乎胆战心惊了——
优秀的政治家能在执政期间贯彻自己的意志,伟大的政治家则能确保意志的延续。
想要延续,需要的是……一位合格的继承人。
她战功赫赫,有民众的支持,年轻,秉性平和,看不出有多少野心——
如果能和裴提督匀一匀读空气的能力,那就是位天生的继承者。
“……洛林中校,怎么了?”
方彧的声音不高不低传来——她注意到他的失神,口气温和。
洛林:“……!”
她自己意识到了吗?
不可能的。她对于切身的利害,总是比谁都迟钝。
看着方彧朦胧温和的面孔,洛突然林有一种古怪的感觉:“……”
太危险了……这条路太危险了。
安达自己不惜一死也就罢了,他又是凭什么摆布这位女青年,让她也一无所知地走到虎狼盘踞的黑巷子里,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
他凭什么这样培养她、教诲她、训练她……调教她?
因为当年在大学时修了他一门课,叫过他几天“老师”吗?
“洛林中校。”方彧又叫。
洛林再次被惊醒:“?啊,阁下。”
方彧无奈地叹口气:“你要留下来陪我一起看地图么?唉,也不是不可以,但可能要很久……会错过晚饭的。”
……
方彧走过去关掉灯,拉上窗帘,却没有打开投影。
一瞬间,他和方彧一起淹没在黑暗中。
然后,他听到小阁下来回踱步的脚步声。
洛林很想旁敲侧击地说几句“您知道奥托历史上顺利即位的太子有几个吗”这种话题——
但方彧显然已经陷入自己的思维中,他不敢出声。
咣当!一声很实在的巨响。
洛林正想象到方彧斗争失败锒铛入狱、在狱中被暗杀掉的情节,闻声大惊失色:“阁下!”
方彧捂住鼻梁,缓缓说:“啊……撞墙了。”
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实。
洛林受不了了:“……您还是开着灯走吧!”
“不要紧。”方彧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很有节奏、很稳定,甚至可以说很有力……却令观者忧虑,正像她的为人一样。
洛林暗暗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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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 明日之征(3)
◎永昼与永夜◎
清晨六点。
方彧已经披着制服外套, 坐在办公桌后——帕蒂推门而入,吓了一跳。
……我的天,这是他们司令吗?她的作息何时这样健康起来?
“您、您昨晚睡了吗?”她脱口而出。
方彧摆摆手,垂着眼皮, 没吭声。
帕蒂见状有些生气:
“大军还没开拔, 您就一晚上不睡哪行啊?仗还没打, 您身体先拖垮了——在这里傻乎乎坐着干什么,回去睡觉。”
方彧被骂了也不反驳, 只小声说:“等会儿应该开个会。”
“开会?”帕蒂更来气了,“那就现在赶紧开嘛,开完了睡觉!”
方彧抬起手看了看时间,摇摇头:“太早了,都还没起吧。”
帕蒂:“……”
“司令官都牺牲了一夜的睡眠,下属有什么脸面早上赖床?”
她气鼓鼓质问。但深知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只得更加气鼓鼓地去泡茶。
结果, 直到早上八点, 方彧才很不好意思地开始会议——
“各位。”
年轻的司令官翘着二郎腿, 出现在光幕上, 表情严肃。
“此次夺还奥托,必须考虑到双线作战的情景。”
光屏那边的众人:“??!”
这是方彧第一次挂总司令官的职务,对面的提督和将军们至少都是同级,不少人的资历远在她上。
她就算不说什么“小子无能,不意膺此重任”之类的老套话, 至少也要客气几句吧?
这样单刀直入、劈头盖脸……
或许是习惯了细致周全的裴行野, 众人顿时开始水土不服了。
方彧并未察觉, 把星图拉了过来。
“目前, 盘踞在奥托及周边一带的敌军, 大概有三股。原来的军部副部长哈森部,在奥托都——”
一个红叉被画上去。
“雷顿约克部,奥托13号行星。”
又一个红叉。
“马哈伊尔部,奥托外缘行星带。”
第三个红叉。
“我军已经控制了玫瑰港,如果再度插入欧申纳斯港,那便控制了奥托外围的全部交通要道。”
“此后若采取围而不攻的方式,”方彧又画了个圈,“奥托的物资——大概能挺17-28个月。”
德拉萨尔插嘴:“这个估计浮动很大,方总司令官是怎么得出来的?”
帕蒂不由瞪了德拉萨尔一眼——他把很饶舌的“方总司令官”全头全尾地念出来,有些阴阳怪气的意思。
方彧面无表情:“下限只估算了物资储量,上限纳入了居民人口。”
方司令说话不算直截了当,德拉萨尔反应了半日,才骇然说:
“卧槽,上限考虑了人吃人?!”
方彧点头:“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均要纳入考虑范畴。”
众人神色各异。
方彧继续说:“……我不打算采取这种方式。”
“为什么?”欧拉说,“这样更稳——咱们又不着急,掐断交通要道,和他们耗就是了。”
帕蒂注意到,他说“稳”字时,使劲拖长了音。
言外之意大概是——“哎呀妈呀您第一次领多个军团出征,当然是求稳为上,可千万别乱折腾啊!”
不知道方司令体不体会得出属将的拳拳之心。
她眨了眨眼,脸上浮动着跳跃的阴影,看不出多余的神色。
“其一,围城战对于奥托居民影响太大。”
——她将星图缩放,直到叛乱军地界囊括在内。
“其二,如果把敌人逼急了的话……”
方司令抬手一指叛乱军:“他们,会怎么做?”
众人:“……”
敌军的确有雇佣叛乱军的前科,但叛乱军内部本身派系林立,吴洄前番冒险奔袭,又并未讨到什么好处,反而吃了大亏。
军部普遍认为,叛乱军应当不会再介入联邦内部的军事行动了。
可方司令显然有自己的想法。
方彧还没把右腿从左腿上放下去,就腾地站了起来。
她负手而立:“回到我们一开始所说的——我们要做好双线作战的准备,不要麻痹大意。”
“下面是作战计划。”
……
“作战计划初稿已拟定,还需要报交军部批准,期间各位有什么想法也可直言。”
众人:“……”
方彧靴跟一转,面向众人:“没有问题的话,大家辛苦了,散会吧。”
——会议简直是戛然而止。
众人再次一愣,只得起身敬礼。方司令也草草抬手意思了一下。
……司令官确实已把“必须说的”,一字不落都说了。只是有些“可以说的”,她一句也没说。
将军们次第消失在光幕上。德拉萨尔忘记关麦的声音传来:
“卧槽,真是年少不知裴提督好——敢情之前每次出征前发酒,不是军部日常福利,是裴提督特供啊?”
德拉萨尔声如洪钟:“好嘛,现在这家伙倒好,除了‘辛苦了’,连个屁都没有。”
陈蕤:“看来这次你得自己准备酒了,嗯?”
德拉萨尔:“?!耳麦,哪个傻蛋不关麦?!”
“……”方彧站在星图前,仰着脸,始终是一副充耳不闻状。
帕蒂觉得好笑,也只好憋着,坐在一边,拿着光脑,默然等待。
“唔,给军部的报告,麻烦你来记一下……”忽然,方彧开口。
帕蒂早就做好准备:“是。”
方彧缓缓说:“前日各位钧座的指示已收悉……”
帕蒂默念着打完字,抬起头看着方彧。
“——属下以为均不可行。”
帕蒂:“?!!”
……
军部诸公:
前日各位钧座的指示已收悉,属下以为均不可行。
属下以为,围城战还是不打得好。一则,我军如扼守欧申港,则后军将完全暴露在叛乱军活动范围内。如叛军意欲参战,则数个小时即可犯我后军,我有腹背受敌之虞。二则,闭敌于一星城之内,亦使彼得以集中兵力、我被迫分散兵力。若彼逐个击破,于我大不利。
属下方案暂定如下:
拟派德拉萨尔部围困奥托,围而不打,迫使敌在奥托星系外缘、行星带上的敌军回援,并尽力诱奥托守军出城相策应。陈蕤部、欧拉部与我部则集中兵力,攻击出城、回援之敌军,尽最大可能一举歼灭之。俟外围敌军得以清除,合兵共图奥托。另卫澄部应驻防欧申港外,以防叛乱军趁机来犯。
此战不能不考虑叛乱军情形,但属下于叛军情报所知甚少。如有可能,请军部提供叛乱军情报,什么都要,越详细越好。
方彧年月日
“……”
帕蒂看了看自己打出的东西,吐了吐舌头。
刺激,太刺激了。
方彧凑过来,挠挠头:“唔,你觉得哪里需要改一改?”
帕蒂:“您的战术当然英明极了,只是,恐怕这第一句得改一改吧?”
方彧的手顿了顿:“怎么改?”
帕蒂想了想,说:“各位钧座的指示已收悉,当然英明极了,只是,恐怕存在一些执行层面上的问题。”
方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虽然帕蒂少校努力地修改了措词,但任凭她怎么寻章摘句,也抵挡不住方彧原稿里那扑面而来的、赤裸裸的,“你们不行”“我要这样”“给我政策”的三段式表白。
虽然拼命改过了,但还是太生硬了啊……
——正当帕蒂少校忐忑地回味早已发出的稿件时,一个小士官匆匆跑进来。
“帕蒂少校,不行了!我们真的都不行了!”
士官哭丧着脸来拉她:“您千万救救我们吧,我的天,我的妈……”
帕蒂不明所以,起身跟着走:“小鬼,什么东西,吓得你们话都说不明白了?”
士官一个劲摇头,闪身去推门:“您看看就知道了,小心,千万小心——”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门被从内大力拉开。
一个红裙子的老妇赫然立在门后。
老太太满面红光、双目炯炯,定睛一看来者,登时气沉丹田,两手拍股。
“哎呦我的妈呀,来的还不是方中将啊——当了大官,想见她一面比上天还难哟~~”
“哎呦我的妈呀,老婆子要见方中将啊,让方中将来给老婆子评评理哟~~”
帕蒂少校被拽得一个踉跄,忙后退一步:
“您、您是谁?我是中将的副官帕蒂少校,中将现在在准备出征,实在很忙,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我代为……”
老太太听了两句,再次捶胸顿足心绞痛起来:
“哎哟哟,忙忙忙,谁不知道她忙!老婆子知道方中将要出征!就是因为要出征,老婆子才要来见方中将哟!”
……
帕蒂勉强从老人铁箍般的手中逃脱,快步离开。
走廊里,小士官拉住帕蒂少校:“少校,这这这她还没走,我们该怎么办啊?”
“嘘。”帕蒂把手指搁到嘴唇上,示意小士官安静,“我看一眼再说。”
她轻手轻脚推开办公室的门——
果不其然。方彧趴在办公桌上,用外套盖住脑袋,身体微微起伏,像是睡着了。
帕蒂悄无声息地退出,皱起眉头:“哪里来的老……老人家。中将一夜没睡,哪里经得住她那么一晃荡,说不定当场就晃散架了!”
小士官:“那难道赶她出去吗?”
“哎呦我的妈呀~~我这个死了女儿又丢了外孙的可怜人哟~~我可活个什么劲!”
或许感应到自己的危险处境,老太太更加高亢的嗓音穿墙而来。
帕蒂:“……”
这时,办公室的门开了。
方彧披着外套站在门后揉眼睛:“怎么了?我怎么听见……哈欠……有狼叫?”
**
十分钟后,办公室。
沃森夫人如咬住了羔羊脖颈的狼外婆,得意洋洋地注视着自己的战利品。
方彧挠了挠头,把胳膊伸进外套袖子里,指一指桌面:“您喝茶。”
沃森夫人:“老婆子不是那乔张做致的人,喝不下去那邪气玩意。”
方彧:“……”
她只得自己拿起茶杯,灌了自己一大口,试图唤回理智:“您有什么事情吗?”
沃森夫人声如洪钟:“老婆子要跟你回奥托去!”
方彧:“……”
她愣了好一会儿,迟钝的思维才转过弯:“噗!”
“我的家在奥托,不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大农村哦……你们把我的乖孙弄没了,还不允许老婆子回老家,一把老骨头落叶归根吗?”
方彧:“那个,谢相易——”
沃森夫人不容插嘴,拍大腿的声音更响脆几分:
“我的乖孙哦,说是去进修哦,为什么这么多年连一个信儿都没有哦?”
方彧:“唔,谢相易——”
“你们是不是把他送到什么实验室里去做解剖了?我听说政府正在抓无量子兽人,去做解剖哦!你们解剖别人也就罢了,他可是谢诠的孙子哦!人走茶凉,你们不好这样对待国父的后人的哦——”
方彧的脑壳痛起来。
帕蒂赶紧拉沃森夫人:“您冷静一点,什么做解剖,是压根没有的事情……”
方彧:“沃森夫人,您要回奥托,这没什么的。等仗打完了,我可以送您回去。但这次我们是去打仗的,不是去旅游的,实在太危险了——谢相易临走前,也要我确保您的安全。”
沃森夫人不拍大腿了,目光灼灼:“那小白眼狼去干什么了?”
方彧端着茶杯,默然垂眸。
沃森夫人见状,作势又要干嚎——
“方司令!”
正此时,一个士官走进来,行了一礼:“军部复信。”
方彧揉了揉眉弓,只得打起精神接过:“唔,谢谢。”
她将虹膜对准屏幕,核准过密码——加密文字被解锁翻译出来。
远征军总司令部:
前信已收悉。军部意见仅供参考,广阔寰宇,将军自施为可也。
另,军部直属三位情报人员密文与名姓见附件,现暂划归贵军使用。情报人员工作环境危险,请方司令官亲自单线联系,谨慎使用。
军部年月日
方彧垂着眼皮,再次核验身份,才打开附件。
里面只有三套不同的密文,以及三个显然并非真实姓名的代号:
昆仑破军雪朝
方彧迅速关掉了密信,抬起头,沃森夫人仍气势汹汹地坐在对面。
她叹息一声:“沃森夫人,这么说吧,他的工作,我真的无可奉告。”
**
当方彧说出”无可奉告”来时,其已经是坦白从宽了。
能够“无可奉告”的工作有几种?沃森夫人看过多少战争神剧,她自然能体会出来。
方彧望着捶胸顿足离去的沃森夫人,满心愧疚。
帕蒂少校神色颇不淡定:“……”
这时,方彧忽然转过头,向着副官:“帕蒂少校。”
帕蒂一愣,司令官很少用这种郑重其事的口吻叫她。
方彧沉吟了片刻:“以后如果有类似的事情,还请不要再过多考虑我的个人情况。”
帕蒂怔了怔,脸登时红了:“……”
这几年来,方彧仿佛还是第一次对她的工作提出“指责”——虽然也很委婉温和,但她听懂了。
方彧似乎还担心副官的心情,为自己辩护般加了一句:
“虽然沃森夫人的确很无厘头……但是如果程序合规,这样随便就要赶人,只是因为我睡着了……实在不是什么好风气。”
帕蒂低声说:“是,中将,我知道了。”
大军开拔后,方司令没有时间再理会这些事。
行军速度、路线、补给、士气,乃至于将领们抱怨出征没给酒水——她不得不处处留心,心力憔悴。
方彧还发现,她似乎有点失眠的症状。
她努力回忆原因,自从桑谷保卫战那次没昼没夜后,生物节律就好像就乱掉了——
欧拉不知从哪里打听到这个消息,在一次会后对她说:
“这都是职业病,不是你自己神经脆弱,方司令。你在乌漆墨黑的宇宙里漂久了,又总是昼夜不规律地用脑的话,十个有九个都会这样的。”
“裴提督还在念书的年纪就靠着安定片过日子了,这不也活到好一把年纪,所以啊……”
方彧:“谢谢……但还是不想干了。”
方司令睡不着觉,只好天天晚上爬起来读叛乱军的资料,捎带着开始学叛乱军通用语。
一开始,她计划每晚背三十个单词,其实每背十三个就会眼皮打架。
她还挺高兴,还以为自己找到了好用的安慰剂——可惜后来语言逐渐入了门,能理解文章大意,就越读越头脑冰冷起来。
军部的三名情报人员,也不断发来新的报告。
方彧学过语言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
三位情报人员中,其中两人的密文原文,显然是用联邦通行语写的。
而那位“雪朝”的原文,却带有明显的翻译腔。能看出原文是以叛乱军通用语书写的,经解密后再翻译成联邦语,才呈现在她面前。
而这位“雪朝”的情报,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甚至于文辞优美流畅的程度,都远出乎平均水平之上——
方彧有些好奇:这难道说明,军部的情报工作者里,有叛乱军出身的家伙?
她试图向军部询问三位卧底,尤其是“雪朝”的真实身份,得到的回复却是:
“特级机密,权限不足,无可奉告。”
**
桑谷远征军于3月展开春季攻势,剑锋直指奥托。
联邦的空气再度紧张起来。
虽然巴特蒙总长一再口嗨:“方司令官英明神武,三十个小时拿下奥托。”
但与此同时,敌军的将领也在拼命鼓吹:“小丫头,这不是你该身处的场合。”
马哈伊尔甚至给方彧邮来一套昂贵的全套化妆品——
“换人。”
方彧在室内踱步,突然转过身:“让欧拉和德拉萨尔部调过来,换欧拉去围奥托城。”
洛林正在拆化妆品包,手里拿着一支口红啧啧称奇:“为什么要临阵换将?”
方彧皱着眉头:“围城的军团不能太勇猛,狗急跳墙。”
洛林笑了笑:“我敬爱的阁下,您这次出征好像特别……谨慎——恕在下多嘴,您对奥托是不是有点PTSD啊?”
方彧眉心抖了抖,举起一只手:“还有,一旦叛乱军进犯,卫澄一个军团压力太大。让陈蕤部拨出两个集团军预备策应。”
洛林拿着一支睫毛膏:“这个玩意是用来做什么的?”
方彧回头看了看:“刷睫毛的。还有,虽然海姆达尔星环没了,但奥托的守备力量……哎呀,你怎么还抹起来了?!”
洛林缩回手,扑闪着长而乌黑的睫毛,大义凛然道:“替阁下试试有毒没毒。”
方彧:“……无聊。”
洛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点:“他们居然以这种手段侮辱您,真是卑鄙。”
方彧愣了愣,半日,才喃喃说:
“不止是情绪宣泄,也是理智的行为……在阵前强调我的性别,可以激励士气。”
她这种疏离于躯壳之外的态度,叫洛林反而说不出话来了。
许久,他问:“您打算拿它怎么办?”
方彧低着头再次踱起步子:
“唔,卖掉……你给拆开了?真可惜,那就只能挂二手网卖掉了。”
**
3月25日,艾德里安·欧拉率军团突袭奥托星城。
与突袭行动同时到来的,还有一封《告奥托全体公民书》——
文字很简洁,掐头去尾只说了一句话:
“请公民们不要担心,战争不会波及星城,没有导弹会落到城区之内。唯一需要准备的,可能是7-8日的日用品和食物,因为交通会受到影响。”
已在上次战争中元气大伤的奥托人惊呆了。
自从海尔姆达陨落后,奥托一直没缓过来,停水停电断粮时有发生,大多数家庭都养成了高筑墙、广积粮的习惯。
现在方司令嘱咐奥托人“准备点吃的就行”,简直就是在说“你们什么也不用管了,该干啥干啥”,尽管仍存疑虑,也令人深感宽慰。
可奥托人宽慰了,哈森将军等人不淡定了——
方彧这种主动替敌人稳定大后方的举措,究竟是在搞什么鬼?
她一面派军围城,一面说“战争不会发生在星城之内”,是在打什么算盘?
很快,哈森将军等人的疑惑得到了解答。
战役开始第一日。奥托政府军与欧拉部在欧申港展开了激烈争夺。最终,奥托军以微妙的优势保住了欧申港。
但哈森将军没有试图从欧申港突围——他深知敌将向来狡猾,她既然想要在星城外作战,那就一定要把战场稳定在星城内才行。
——哈森将军决定,无论何种情形,都固守不出。
围城的第三日。
欧拉军团以重火力猛轰星港,星港运力大幅度削减,奥托陷入物资匮乏的危机中。
哈森将军开始怀疑方彧的《告公民书》是在放屁,想故意憋死他。
他一日三道急令,命令奥托星系外缘的马哈伊尔和雷顿约克回援。
第四日,回援军队在半路遭遇陈蕤与德拉萨尔军团伏击,死伤过半。勉强逃脱的残部,又迎头撞见远征军总司令部直辖的第七军团——
回援的两位将军欲哭无泪,反过来给哈森将军发求救信。
哈森大惊,试图撕开包围,未果。
第五日,正在众人手足无措之际,奥托守军却意外攻破了欧拉军团的一角。
哈森将军大喜过望,很顺利地忘记了《告公民书》和自己曾经的判断。
他一鼓作气,率主力军突出重围,与马哈伊尔和雷顿约克合兵。
——然后,三位将军就发现自己被包了饺子,并一起回想起《告奥托公民书》的内容。
“战争不会波及星城……没有一颗导弹会落到城区之内……”
他们没有时间回味第一封信的内容了。
方彧很快发来第二封公开信。
“投降,还是去死?”
**
奥托政府军拒绝了投降。
方彧一面下令进攻,一面仍旧不肯放弃,重新发了一封信,临时把署名换成了欧拉中将。
原文照搬——“投降,还是去死?”
欧拉对此大感惶恐:“您是总指挥官,怎么能署我的名字?这这这在下以后可怎么混?如果以后档案入库,不会引起歧义吗?”
方彧只说:“名字有什么要紧,管用就行。”
不知是艾德里安·欧拉中将的名字管用,还是万炮齐鸣的星舰管用——
第二封信发出不到三秒,奥托政府军宣布投降。
洛林抱着胳膊看向司令官,似笑非笑:“为什么换个名字,就四脚朝天地投了?”
方彧站在舷窗前,目视远方:“从他们给我送化妆品的行为上看,我推测对方可能不大瞧得起我,继而有可能觉得向我投降太耻辱——所以要换个名字试试。”
“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方彧耸了耸肩,没说话。
**
奥托时间午夜。
黑沉沉舰队压顶而来,白色尾焰映彻东方,如永夜后一场破晓。
自方彧舰队匆匆撤离后,时隔数年,联邦的舰队再度掠过奥托上空。
整个奥托沸腾了——
奥托本就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保守派大区,对军政府统治很水土不服。而海姆达尔星环陨落后,军政府几乎和每个幸存的奥托人都结下了弑亲之仇。
此次桑谷军在未将剑锋染指星城的情况下,成功克服旧都,更令奥托人心潮澎湃。
奥托公民一时挤爆了桑谷联邦的网络,纷纷留下拍摄的舰队照片:
“发条信息看看,哟,能发出去啦,哈哈哈哈哈哈老子自由啦!”
“纪念打卡,永昼与永夜.jpg。”
“呜呜呜终于回家了!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谢谢方司令官!”
“和平万岁!和平万岁!和平万岁!”
当夜,奥托人纷纷涌上街头,重新打起了破旧的联邦星旗——
焰火,啤酒,鲜花,舞蹈,整个星城如遇一场百年一度的狂欢节。
桑谷联邦军东征西讨多年,还是头一遭遇见这种“喜迎王师”的场面,都有些飘飘然。
——这次战役出乎意料的顺利,战前方彧一直神经质般担忧不已的叛乱军,也并未来搅局。
除了卫澄因为自己当了守门员、恐怕拿不到奖金而郁郁寡欢外,将领们大多很高兴。
“卧槽,之前没觉得奥托人这么热情奔放啊,他们不一直牛逼轰轰,拽得一批吗?”
欧拉在军官的小群里说:“你们猜猜刚刚我一下星舰就怎么了?”
陈蕤:“被谁亲了?男的女的?好看吗?”
欧拉:“……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没劲儿。”
欧拉:“我去和方司令说去,司令官她肯定什么也不知道——”
方彧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她还呆在泰坦号里,蜷缩在椅子上,戴着耳机,一面看一份加密报告,一面拼命翻《叛乱军通用语小词典》,眉头紧锁——
“阁下,”洛林弯下腰,“您听到外面的声音了吗?”
方彧爱答不理:“唔,听到了……你说什么?”
洛林哑然失笑:“您连我说什么都没听到?”
方彧摘掉耳机:“怎么了?”
洛林见她神色凝重,有些诧异:“大家都在狂欢,可咱们泰坦号上呢,您一声不吭,也不露面,把全舰官兵都一起憋住了。”
方彧突然冷下脸,把光脑一摔:“谁允许他们狂欢的?”
洛林:“?!”
方彧腾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厉声说:
“胡闹,谁告诉你们可以放假啦?把人统统给我叫来,约束军队,保持战斗状态!”
洛林心底一惊。
自从在海拉军校认识方彧以来,他从未见这人发过一次火。眼下突然不明不白地发作——
洛林不由正色:“阁下,出什么事了?”
方彧自己反倒愣了愣,缓和了口吻,赧然说:“唔,我刚刚在读‘雪朝’的密文。”
此次战役期间,方彧只给昆仑、破军和雪朝下过一次任务,就是命令其每日通报叛乱军动向。
如果叛乱军有任何向奥托进发的态势,则在密报中详细记录其动作时间、地点、舰队数量。如果没有,则在密报中写下当日一斤圆白菜的价格。
连续多日,方彧拿到的都是圆白菜起伏不定的价格——
她还多次感叹:“看来叛乱军境内的物价也不便宜嘛,他们怎么吃得起?”
但今天的密报……
洛林:“啊,叛乱军出动了?”
“不,还是圆白菜的价格,”方彧面无表情,“三块六毛八。”
洛林咂舌:“的确不便宜。那有什么问题吗?”
方彧两眼无神,双手撑着办公桌的桌面:“雪朝的密文……不对。”
司令官喃喃自语般解释:“他之前的密文都是用叛乱军通用语写的,从词汇和语法都能看出再翻译的痕迹……今天的没有,是用联邦语写的。”
洛林嗨了一声:“或许他就是乐意切换一下语言系统呢?您也太敏感了。”
“为什么要切换一下呢?”
“或许……显摆自己会的语言多呗。”
方彧摇了摇头。
“不会,”她低声说,“不会的。雪朝是个严谨的人,不会做这种想一出是一出的事情……”
“……总之,先让他们都各归岗位。“方彧绕出办公桌,沉吟道,“未入港的军舰暂时不要入港,改道去欧申港驻扎待命。”
洛林:“是。”
**
虽然忧心忡忡,但她没有证据。
若说“因为雪朝改了语言,所以我很紧张”,那也太无厘头了,会被部下认为脑子有病的。
方彧只能临时开会,把人都拘起来,分派任务,告诫众人不要脑子发热,保持战斗状态——也不知道这些家伙听进耳朵几个字。
负责接收旧黎明塔的是陈蕤。
黎明塔前早早就聚集了一帮热衷于加班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方彧很打怵这样的场景,又觉得陈蕤大概能应付得了,于是就叫她去了。
她自己仍躲在泰坦号上,观看直播。
陈蕤果然能应付——非但能应付,而且言谈潇洒,态度自若,一套又一套扯得记者们晕头转向。
“战争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它有体系化、模式化的一方面,也有画龙点睛的灵犀一笔……”
方彧暗自咂舌:“啧啧。”真是令人省心的同事。她抛开光脑,准备睡觉。
还没等她准备上十分钟,她的光脑再次“哔哔”地响起来。
刚刚挥斥方遒、令人省心的陈蕤立在一间黑屋子里:“方司令官,你得过来一趟。”
方彧:“……不去。”
陈蕤肃然说:“不行,你会后悔的。”
“……”
黎明塔的最高层。
方彧不敢从底下走,只得坐飞船走窗户——她跳下来,陈蕤向她敬了一礼。
“怎么了?”方彧问。
陈蕤:“我刚刚检查到一间密室,里面有很奇怪的东西。”
说完,她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帕蒂想要跟上,陈蕤笑盈盈回首:
“哎呀,少校小姐,说不定我有许多肺腑之言要剖白呢,请给我们一点私人空间吧。”
方彧愣了愣——她当然不相信陈蕤能有什么“肺腑之言”,但到底是什么还需要瞒住副官?——她只得对帕蒂说了声“稍等”,独自跟陈蕤走向长廊。
走廊内安静极了,靴声橐橐回荡。
两人在一间没有挂门牌号的房间前停住脚。
陈蕤上前推门,回首轻声说:“……小心,很亮。”
话音未落,白光一闪,方彧便被刺眼的光线逼得别开头——
陈蕤拉着她向前一步,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的亮度,能看清屋内的陈设。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不远处的墙壁上,悬挂着一面镜子一样的物体。
不,不远处并非“墙壁”,那物体绝非“镜子”。甚至它存在的状态,也不是“悬挂”。
方彧不由前进一步。那片透明的“镜子”中,倒映出一个人影,与她遥遥对峙。
“……那是谁?”方彧脱口而出。
陈蕤也一愣:“嗯?”
方彧抬手指着“镜子”:“你看,那里有一个人。”
陈蕤瞳孔一缩,许久,才低声说:“方彧……在你进来之前,那里什么也没有。”
方彧:“!?”
她忍不住再向前几步,被陈蕤一把拉住了手腕。
陈蕤:“摸不到的,它不存在。”
可那个人影也分明离她们更近几分,已经能看得清衣着和面容了——
来者黑发黑眸,面容清俊,或许有点儿寡淡,眉眼却乌黑分明,穿着一身深蓝色军礼服,胸前勋章累累,服制鲜明华丽。
她脸上带着笑容,可那笑容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正几近怜悯地注视着对面。
方彧倒吸一口冷气。
镜子内的人……很像她。
陈蕤也注意到了,上前两步:“你是谁?你能听见我们说话吗?”
镜中人说:“……我能。”
陈蕤:“那你是谁?”
镜中人苦笑一声:“一个不必多提的倒霉蛋罢了。”
陈蕤的呼吸有些急促。
方彧转过头,发觉她已摘掉了手套,用金属光泽闪烁的指节扣住胸口。
陈蕤:“……你来自未来吗?”
“或许你可以这样认为。”镜中人温和地说,“我不知道。”
陈蕤不吭声了,紧抿着嘴唇,凛然注视着前方。
方彧突然出声:“宇宙的结局怎么样了?”
镜中人失笑:“我来自未来,你不问问自己的一生波折、政治的风云变幻,在哪里买房将来会涨价,投资什么行业会赶上风口,却要问宇宙怎么样了吗?”
方彧:“……”
镜中人到底还是回答了:“我们有所突破,就像乘着独木舟跨越大洋、坐着化学火箭飞向月亮的前辈一样。但宇宙的结局,离人类还很远。”
一片死寂。没有人再说话。
镜中人停顿片刻,兀自转身离开,越走越远,不再回顾——幻象消失了。
方彧和陈蕤站在漆黑的屋子里,房间里空无一物——
星汉灿烂,万籁无声。
什么都不曾存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0 15:09:31~2023-11-21 17:34: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Luyang、Layla_ 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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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 ☪ 明日之征(4)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过了许久, 黑暗中才传来陈蕤忽远忽近的声音:
“……那是你吧,方彧。”
方彧默然,脑壳里嗡嗡作响。
陈蕤已经笑语如常了:“我留意了你的肩章,看起来像是大元帅制服。混得不错啊, 方, 苟富贵——”
方彧狠狠咬牙:“不一定。”
陈蕤不以为然:“做大元帅有什么不好的?等你做了联邦的元帅, 记得一定要把常制服的腰线改得紧一点,现在这套不收腰, 简直像是水管工……等等,你不会做了总长小姐吧?”
方彧猛地转过头,再次打断,急促道:
“不一定是我,也不一定是未来——出去吧,忘了它。”
陈蕤故作轻狂:“你已经开始对下官颐指气使了吗?”
方彧口吻急切,几乎是恳求:“出去, 忘了它, 不要想这件事了。”
陈蕤眸光闪烁, 笑意渐渐消失。
两人在黑暗中无声对峙:“……”
许久, 陈蕤干笑了一声:“这种事流传出去的确不好办,毕竟裴行野还摆在那里呢——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方彧有些恼火:“我是这个意思吗?”
她抓住陈蕤的手腕,然后想起对方或许并不能感受到,于是干脆抓住了她的肩胛, 用力一握——
“不止是不告诉别人。请你自己也忘了这件事, 不要想它了。”
陈蕤一愣。
沉默半晌, 陈蕤居然摸黑抓住了方彧的手, 硬邦邦地说:“那是办不到的。”
方彧:“……陈蕤!”
“两位阁下——方司令官——”
正此时, 门外传来士官的急促声线。两人一起回头。
“刚刚卫澄将军报告,远星系宙域有不明飞行物接近,怀疑是叛乱军敌舰!”
方彧和陈蕤互视一眼:“!”
她们各自后退一步,松开彼此,收敛了多余的神色。
很有默契地保持了“假装无事发生”的状态。
方彧平静地说:“准备准备,立刻出发,尽量在星系外缘先把他们堵住。”
陈蕤点一点头:“明白。”
铱驊 **
方彧步履匆匆,重新踏进指挥室的大门。
洛林、帕蒂等人早就等在一边,慌忙跟了上来。
洛林:“目前只有部分侦测卫星在数秒内监测到敌舰,随即敌舰又进入未知宙域,还不能确定会从哪个方向来。”
方彧“嗯”了一声:“雪朝、昆仑那边有消息吗?”
帕蒂:“没有接到新密文。不清楚到底是哪一部的叛军。”
方彧又“嗯”一声:“奥托情况怎么样?”
帕蒂:“消息并没有公布,民众仍在自发狂欢——但明早八点,您本来预定有一次发言采访任务。”
方彧看了看表:“没关系,不用取消。”
帕蒂暗暗松了口气:“……”
洛林沉声说:“现在军心都散了,能打仗吗?”
方彧看向舷窗外:“把星舰的前后灯都打开,发动机声音开到最大,再偶尔朝天放两炮。”
帕蒂:“是!”
方彧扭过头:“军心散不散,要实际碰一碰才知道。假装自己军心不散,只需要锣鼓喧天地闹起来就行。”
“叛乱军来,大概是想趁着我军入城、麻痹大意之际,摘个桃子。如果我们没有表露出疲惫懈怠的样子,他们此行就没什么意义了——不管怎样,先折腾起来,争取把对面吓回去。”
方彧解释:“我要求各军团至少保持基本的状态,就是担心这个。”
洛林吐舌:“这样看起来,还多亏了精通一门外语的雪朝先生。”
方彧开玩笑:“洛林中校怎么知道雪朝是男的?这个名字,说不定是女性呢。”
洛林愣了愣,抚胸鞠了一躬:“是下官的错,下官的女性主义还很不到位。”
方彧收敛了笑容:“说实话,我很担心他们的处境。”
洛林:“……”
方彧皱起眉心:“雪朝要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的话……多半已经暴露了。”
**
光年之外。
大统领驻跸地,枫溪兰渡。
——这是“大人类正统帝国”名义上的首都,位于联邦人称之为“叛乱军势力范围”的宙域中心,是大统领的宫殿所在地。
叛乱军控制区内诸星城,要数枫溪兰渡的宇宙条件最为温和。
浓厚人工大气层常年包裹着小行星,昼夜温差大体在60摄氏度左右。
然而,凶猛的宇宙射线和太阳风仍一年四季困扰着其上的居民——
当地的人均寿命在四十岁左右。土地寸草不生。
产业以军工业为主,全民皆兵。广泛实行食物配给制。
这是一个纯粹的军事化社会。
大统领正是靠着骁勇的枫溪兰渡人,叱咤远星系,使得其他星系的军阀们纷纷北面俯首。
然而,近日来,大统领的统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危险来自更偏僻处,一颗名叫“潜林”的小行星。
盘踞其上、人称“吴洄”的小军阀,正在迅速扩张,声势不同凡响。
老道的大统领利用了年轻的首领,命其出击桑谷。
潜林的首领果然大败而归,大统领成功削弱了这一支势力……
“雪朝”写到此处,停了下来,拿着羽毛笔,沾了沾墨水,沉吟片刻,补上一行眉批小字:
“吴洄可惜。此人力量,本可为联邦所用。如今元气大伤,想要东山再起,难。”
写完这一行字,雪朝小心地烘干文稿,让上面的文字消失。
空白的纸张被锁进箱中。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雪朝才默默打了个寒战:“……”
自从来到此地,他已经很久没用过“光脑”之类物件了。
这种高科技产品,不能出现在除了军队外的任何地方。一旦被发现,则会引起麻烦。
而联邦在培训过程中完全无视了这一点。
这倒也不奇怪,因为联邦对叛乱军,向来犹如一个傻白甜又恋爱脑的纯情少女——她完全是凭自己的想象力来勾勒海对岸恋人的模样的。
雪朝哂笑,却没发出声音:“……”
沉默是必须的。在这里,敌方间谍不会有机会上军事法庭、与法官来回扯皮。
暴露的结局,就是在电击室里被折磨而死。
“萨沙,萨沙,小萨沙——”
一个慵懒的女声遥遥传来。
雪朝迅速收敛目光,背对着声源站起身,不动声色:“首领。”
“那个作精又要闹事情——哈欠——非要老娘去打什么奥托——哎呀,真是烦死了,他娘的又要干活,真他娘的烦死了……”
红发女将军将身靠在门槛上,大声抱怨,生怕别人听不到。
雪朝:“……”
来者是叛乱军中最负盛名的军事将领、裴行野狗皮膏药般的对头——
号称“枫溪兰渡之狐”的叶仲。
雪朝低声说:“那属下为您准备……”
叶仲:“准备个头,我不想去!”
雪朝坚持把话说完:“……准备星图。”
叶仲踩着门槛:“你听说没?联邦人闲得屁儿屁儿的,又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这回还是在奥托。”
雪朝竖起耳朵。
目前与联邦沟通十分困难,消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倒是这些叛乱军高级将领口中,偶尔会有实在的情报流出。
“所以她才想趁机去?点油水,我呸!她?油水老娘受累!还特么让我‘为帝国之荣耀披肝沥胆’——帝国又不是我家开的,我凭什么把肠子都漏出来奉献给她?”
叶仲跺脚骂道:“傻逼傻逼傻逼!一群傻逼!”
雪朝一声不吭,肃立如壁画。
叶仲骂完了,泄气一挥手:“准备看更多精品雯雯来企 鹅裙依五而尔期无二吧椅准备吧,还有没有白面包?方彧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这还不知道能回来几个呢,给大家吃两顿好的再上路。”
雪朝垂眸:“是。”
叶仲吩咐完,却还不挪步,扒着门口继续闲扯:
“哎小萨沙,你知道吗?联邦人有一个古怪的词汇,叫‘退休’。”
“‘退休’,就是不干活了还管你的饭。卧槽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我看联邦人就是吃饱了撑的——撑的!”
……
当晚,叶仲舰队匆匆出发。
雪朝想按照惯例向桑谷联邦的上线发送情报,却意外发现,舰上的信号中断了。
他眉头一跳——可能是前两日的太阳风,也可能是星舰太过老旧失修。
舰上的其他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当然了,叛乱军内部又没有什么网络娱乐可言,大家即便打架也都是撸起袖子,而不是打开键盘。
他只能暂且按兵不动,照例摊开草纸写日记。
“在叛乱军之中,叶仲是一个异数。”
“她无视君臣之分,蔑视自己的大多数同行,缺乏叛乱军中传统的忠君意识和牺牲精神,而这两项是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的关键要素。”
“叛乱军中对其的非议甚多,幸好此人军事才华出众,否则……”
雪朝写到这里,不由顿了顿。
他继续写下去:“如果日后叛军有变,她或许是可以援引利用的力量。”
雪朝放下笔,再次尝试发密文,又失败了。
“……”
他得到了一条要命的情报,却找不到机会发送——
而这条情报是时效性的,时机稍纵即逝。
他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目前唯一可用的光脑,就是叶仲指挥室里的那一台。
可用指挥室的光脑发密报,就等同于自我暴露——不,甚至没有机会把密文写完,就会被发现的。
……如果他什么也不做,叶仲部会在数个小时内抵达奥托。
奥托,奥托……雪朝望向奥托的方向,暗暗咬牙。
十分钟后,他出现在指挥室内。
他深吸口气,开始打字。
……
“——叶仲部、即将、侵犯、奥托?”
叶仲一字一顿,操着联邦语念完,哈哈一笑:“小萨沙,我念的对吗?”
雪朝脸色惨白,呼吸急促,很诚实地说:“对。”
叶仲勃然大怒:“对?对你妈个头,你他妈原来是联邦来的臭奸细!老娘就说,你特么怎么这么有派头——”
啪!雪朝重重挨了一脚,骨碌碌滚到房间的一角。他默默按住肋骨。
叶仲怒道:“联邦人自顾还他妈不暇,居然挺有闲心,还往我们这穷乡僻壤塞间谍——老娘真是荣幸,被联邦的大老爷们挑中了——”
雪朝一言不发,蜷缩在角落里,按着肋下,半张脸隐蔽在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清。
叶仲突然揪住他的衣领:“你来,你起来。”
雪朝一个踉跄:“做、做什么?”
“嘿,”红发女将军咧嘴一笑,“小白脸,联邦人,你给方彧通风报信,恐怕不止一天吧?平时都是怎么说的?”
雪朝咳嗽起来:“什么、什么平时?”
“废话,平时我他妈又不——‘侵犯’——奥托,你们就不联系了吗?”
雪朝声线惨淡:“我们平时……用今日的圆白菜价格报平安。”
“很好。”
叶仲一甩红发,潇洒道:“今天圆白菜的价格是三块六毛五。”
雪朝:“……”
叶仲一瞪眼:“看什么看,写你的密文,照常发过去——今天圆白菜的价格是三块六毛五。”
雪朝不得已而从命。
他一字一顿,拼写着联邦语的密文。
今天,圆白菜的价格,是三块六毛五。
**
“头儿,这是怎么了?”
红发女将军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入,把聚在指挥室里抽烟的众人吓了一跳。
李扒扒殷勤地掐灭烟头,跟了上来:“老大,谁又给您什么气受啦?”
“还有脸说——你们这群死人!都是不长眼睛的嘛?”
叶仲一扭脸,劈头盖脸地先骂了对面一顿:
“你,去给我把那个小萨沙吊起来狠狠打,直到他吐出来实话为止!”
李扒扒一时被骂得五迷三道:“……哈?”
“去!”女将军提高音调。
李扒扒脚不沾地跑了:“啊啊啊是!”
叶仲停在舷窗前,气犹未平。窗玻璃里映出她燃烧的绿眼睛。
本来不打算认真打的……这下好嘛,不把奥托扒一层皮,她简直白当了这个冤大头!
“叶将军。”
——她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半死不活的声线。
舰上众人具是一惊。
那个声音噼啪两声,继而,一个黑发黑眸的年轻将军浮现在半空中。
他们的星舰功能不好,画面非常之糊,看不清她的面容。
她很有礼貌、有些腼腆地目视虚空。
叶仲:“你就是方彧?”
……联邦人就会仗着技术优势乱打通讯。
他们不是最强调什么“隐私权”“肖像权”了么?真特么操蛋。
——叶仲脑子里冒出第一个想法。
等等,卧槽,她怎么知道是我来抢劫了?
——叶仲紧接着意识到。
驾驶员忽然惊呼一声:“头儿,前方有大型舰队!”
话音未落——
转瞬间,无数星舰自黑暗中浮出,如出水的鲸群。
液体金属甲胄覆盖流动,折射出日冕般的光芒。
尾焰划破长空,机翼上的银河徽章永久辉映,时间亦在此扭曲止步。
——是联邦的太空军舰队。
叶仲和舰上的众人一时都沉默了:“……”
在泰山压顶般的军事科技天堑面前,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士,怎能不沉默?
许久,才有人低声私语:“你说咱们和联邦人,像不像牛郎和织女?”
“什么意思?隔了一个海吗?”
“不,”那人干巴巴说,“人家是从天上来的,咱们只能偷人家的衣服玩玩。”
“……”
叶仲听到了属下显然有悖于“帝国之无上荣耀”的言论,却没说什么。
半晌,只低声骂了一句:“他妈的!”
“叶将军。”
从天而降的敌将却显然缺乏与实力相匹配的派头。她几乎是红着脸开口:
“我们已经得知您的作战计划,所以请回吧。如果打起来,谁会吃亏,还不很明白吗?”
叶仲似笑非笑:“方将军,你居然会说正统语?稀奇啊。”
方彧没有否认“正统语”这个词汇,很谦虚地说:“刚开始学,说得不好。”
叶仲冷笑一声,切换了语言:
“怎敢劳驾人类之光的儿女们,口吐我辈所操的那种粗鲁词汇——还是容许在下妄自尊大、附庸风雅一下吧。”
她联邦语非常流利,甚至很典雅。
方彧松了口气:“啊,您说外语比我强多了。”
叶仲:“您听得懂就行——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杀一个不亏杀俩赚麻了。我们对贵军,一向也正怀着相同的态度。”
“我们什么都怕,就不怕吃亏。”
“如果因为贵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多,咱们就要‘怕吃亏’,就要俯首帖耳——那这些年来,同贵军在远星系打得不可开交的是谁?硅基生物吗?”
叶仲眼波一转:“何况贵军恐怕也正人心涣散——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方彧不由暗自心惊。
叶的确是久经沙场的名将,没有被唬人的技术差距吓破胆,反倒一眼看破方彧的虚张声势。
她说话虽然直白,却也正切中要害。
叛乱军能够与联邦政府抗衡多年,靠的就是“不怕吃亏”。
不怕吃损兵折将、折戟沉沙的亏。
联邦虽然对叛乱军有代差级的技术优势,但也背负着沉重的负担,军部形象总结为:
一怕死,二怕输。
怕死是自由散漫的联邦军的悠久传统了——
在联邦,将军在前喊“冲啊”,舰队自己往回溜的案例不胜枚举。
陈蕤就曾尖锐地嘲笑过:“联邦舰队从上到下所有的碳基生物都怕死,唯一不怕死的,是挂壁鱼缸里的孔雀鱼。”
“你以为我是说孔雀鱼脑子不好使吗?”
“不。是因为动保组织要求,军舰上的鱼缸玻璃强度,必须能挺过宇宙大爆炸。”
至于怕输,那就更好理解了。
联邦素来自称为人类之光,叛乱军则是邪恶黑暗落后的堕落帝国。
在宣传中,联邦一向对后者有着压倒性的优势,这就导致前线每次吃败仗,当届政府就要下台。
裴行野驻扎廷巴克图时,每逢大战,总长们都战战兢兢,恨不能一小时打三十个通讯,把裴提督折磨得不堪其扰。
军部执行的作战任务总是“稳”字当头——像裴提督这种类型的将领,对此总颇感掣肘。
叛乱军就没有这种顾虑,打起仗来花样百出、不惜一死,比联邦人有效率得多。
有时,甚至有出人意料的优势。
“……”
叶仲此言既出,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众人目光纷纷落到双目无神的方司令官身上。
就在众人以为此人又要宕机之时——
沉默良久,她才轻声说:“用人命换胜利这种战略,对于贵大统领来说,当然十分英明。可是对于您来说,就不是上策了。”
见叶仲默然,方彧继续说:
“采用这种战略,所得者是帝国荣耀,所失者是一个个士兵。前者是您身为人臣享受不到的,后者却是您切实握在手里的。”
叶仲挑眉:“哦,那您觉得我该怎么办?”
方彧抬起头,诚恳道:“将军可曾听说过‘养寇自重’吗?”
泰坦号上的众人齐刷刷一愣:“……”
虽然但是,把自己称作“寇”,是不是有些诡异?
叶仲也愣了片刻,嘿嘿一笑:“你敢和我说出这句话,这‘养寇自重’的帽子,你也逃不掉要戴一顶吧。”
方彧温和地说:“唔,有道理,希望联邦情报局不在监听我。”
叶仲:“你们也时兴派自己人监视自己的将领吗,哈?”
方彧笑了笑,仿佛漫不经心:“都是人,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这样,泰坦号的诸人眼睁睁看着司令官和敌将……聊了起来。
叶仲大骂叛乱军网罗密、屁事多、风气紧张,大统领作威作福老而不死是为贼——
“都什么年代了,居然往我军队里塞她的侍从,监军太监吗?”
方彧则抱怨了联邦诸多掣肘、各自为政、推诿扯皮的乱象——
“我刚刚向政府报告了您的敌情,内阁让我按兵不动,国会叫我乘胜追击,军部问我有没有可能迂回包抄——哦,对了,巴特蒙先生还给我发了私信,让我不要理会内阁,乘胜追击。”
“……”
一番鸡同鸭讲后,方彧说:“您走吗?”
叶仲有些恋恋不舍:“呐,是该走了。”
方彧:“如果需要的话,在尽量避免伤亡的情况下,放几炮也可以的。”
叶仲:“不麻烦了。贵军克复奥托,这该是您荣光加身的时刻,在下就不扫兴了——”
方彧:“叶将军,其实,我还有一个请求。”
叶仲莞尔:“哦?”
方彧:“唔,或许有一位情报工作者,不小心落到您手里去了。不知道能不能……”
“老大!老大!”
李扒扒语气慌乱,打断了对面美人沉静冷冽的嗓音。
叶仲按住耳麦,不耐烦回头:“又他妈怎么了?”
“给他跑了,给他跑了——”
李扒扒扑通一声,差点跪了:“我们押送小萨沙去地下室关押,谁知道他居然抢了一个氧气罐,就砸碎玻璃跑了——”
叶仲勃然大怒,跳起来:“这都能叫人跑了,你吃饭是为了促进大肠蠕动吗?”
她旋即一愣:“——等等,这个宇宙环境,他赤手空拳地跑了?”
李扒扒:“是……外头的射线就会要了他的命。射线没要了他的命,光冻也冻死了。”
“……”
叶仲眨了眨眼,松开按住的耳麦,向着方彧:
“真不巧。他恐怕已经死了。”
**
方彧默默挂断通讯,垂下头,面无表情。
洛林殷切上前一步,微微俯身,柔声说:“阁下?”
方彧笑了笑,没说什么,轻声道:“敌人在退军了。咱们也准备回去吧——几点了?”
帕蒂:“七点四十五。”
方彧点点头:“时间正好。”
俗话说得好,求其上者得其中。认为“时间正好”的方司令官,毫无意外地迟到了。
她千算万算,万万没料到从星港到黎明塔新闻部的路上会堵车——
游行队伍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方司令官的行程,立刻转移路线、横插过去,如接机的粉丝般浩浩荡荡堵了一路。
方彧小心翼翼把窗帘拉开一条缝:“……”
立刻被满窗咧着嘴笑的人脸吓得缩回脑袋。
“如果这是一场奔袭战,那敌人的路径选择和行军速度都很惊人,敌将才华横溢……谁是组织者?”
方彧缩在车后座上问。
洛林:“……我看您还是担心一下,这最后一段路怎么走吧。”
司机弗里曼先生坚决地报告:这路况,车开不了。
“反正我黔驴技穷了。”驾驶员摆大烂。
方彧恳求:“可你是军用舰驾驶员啊,你不能开,还有谁能开?”
弗里曼:“有道理……要不您找玉皇大帝的弼马温来试试看?”
方彧:“……”
属下如此摆烂罢工,没奈何,她只得咬紧牙关,推开车门——
“方司令官——方司令官!”
不知是哪个最先嚎了一嗓子,奥托市民纷纷注意到活的方彧,大为激动。
众人将手中准备已久的花束争相递过去,离得远的便动手去扔——一时鲜花和水果满天乱飞。
方彧“哎呦”一声,躲闪不及:“?!”
跑进去就好了……最多也就四百米的样子,虽然很久都没跑四百米了……拿出在军校体测时的决心来跑……
她混乱地思考着,下定决心,深吸口气,撒腿就——
洛林忙一把摁住她:“阁下!”
方彧的蓄力状态被打断,差点趴地上:“怎么?”
“您怎么能跑呢?”
洛林不敢靠她太近,似乎也不敢碰她的身体——他立刻松开了抓着她肩头的手,只压低声音:“您不但跑,还板着脸,一副‘啊,好讨厌’的样子跑!”
方彧:“……”
洛林命令道:“看到那边那个小女孩了吗?接她的花就行。接完了,微笑,挥挥手,慢慢走。”
方彧瞠目:“你怎么不让我原地后空翻三百六,再加一个托马斯回旋?”
洛林灰蓝色的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粗暴,好像很生气似的——
按捺片刻,他粗声粗气:“您不是个大学生了,别跟下官说这个!”
“?”她虽然不懂洛林为什么发脾气,但也知道他的要求正常又正确。
方彧咽了口吐沫,只得转过身,接过小女孩手中的花,笨手笨脚敬了礼——
“哇,方姐姐接了我的花,妈妈!”小女孩手舞足蹈。
方彧努力地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像高空擦玻璃机器人一样摆手,然后……撒腿就跑。
对不起,洛林中校,实在忍不住。
方彧冲进黎明塔大厅,才松弛了神经。
她把花一股脑塞进帕蒂怀中,俯下身呼出口气:“……要命了,要命了。”
洛林和弗里曼没有跟进去,两人站在大厅门口,默默注视着内外的情景。
弗里曼咧嘴一笑:“你生气什么,咱们阁下也是的,还像个小姑娘一样害羞哪。”
洛林冷冷说:“她哪里是害羞,她只是冷血而已!”
弗里曼:“哟,她又哪里惹毛你了?”
洛林冷笑:“今天,她将鲜花和臭鸡蛋等而视之,不过都是需要躲避的投掷物。”
洛林语调几乎是森然了:“明天,当一万个仇人和十个朋友的生命被放置在天平两侧,需要她抉择时——她也会潇洒地选择前者。”
“……”
弗里曼愕然半晌,恳切道:
“唉,司令官不就是拒绝了你,又和安达跳了一支曲子嘛。说不定还是安达逼她的呢——好兄弟,不至于,不至于啊!”
**
方彧匆匆忙忙走上主席台,差点同手同脚。
这不怪她——因为帕蒂在台下直做抹脖子的动作,她不明所以,就忘了协调肢体。
半日,她才意识到是自己领口的扣子没扣,忙低下头系扣子。
台下爆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方彧也尴尬地笑笑:“啊,那个……大家好。”
说完这句,她又挠了挠头,半日才磕磕巴巴续上:“唔,今天,今天在这里……是为了宣布奥托的回归。”
方彧:“哦,对,还有庆祝胜利……嗯,姑且叫做‘胜利’吧。”
她低头翻了翻帕蒂的讲稿,把它搁到一边,抬起头。
“不管怎么说,在之前的三年战争中,我们牺牲了许多年轻人,摧毁了许多工业,迫使许多家庭跌入贫困……奥托受害之深,尤为惨烈。”
“我知道很多人有一种……‘四百年神圣奥托,我辈没有守住’的感慨。”
“落到个体身上,就觉得‘父母辛辛苦苦一辈子,自己却搞得一穷二白’。”
方彧顿了顿:“生活在战争年代,难免容易活得糟糕。这不是奥托人的错……我在这里读过书,很明白这座星城有多么努力——大家真的都辛苦了。”
“话说回来……人的一辈子很长,遇见历史的漩涡是必然的。我们希望接下来降临的,会是和平、发展与希望。”
她低下头,片刻无声,再抬起头时,只说了一句:
“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说完,方彧难得肃然,挺身立正,啪地抬手敬礼。
台下的掌声落入她的耳廓,忽远忽近,似真似幻,如同彼此并不在同一个世界中。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1 17:34:14~2023-11-22 10:04: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海无人 5瓶;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4 ☪ 纯白之幕(1)
◎猪怕出圈,人怕上墙◎
一夜之间, 方司令官在联邦的威望登峰造极。
连素来怼天怼地的《每日奥托》,也发表评论文章,呼其为“两次拯救奥托的英雄”。
这一称号似乎很合大家心意,自其从编辑部快绞尽的脑汁浮出后, 便结结实实砸在方司令头上。
在一片山呼万岁之下, 远征军总司令部内部, 却浮动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
德拉萨尔私下抱怨:“这下可好,今年提衔, 上将的坑儿肯定要被方占了。她才多大点年纪?真是走狗屎运。”
陈蕤对此嗤之以鼻:“难不成他还想占?”
方彧知道她一贯看不起德拉萨尔,于是统统装没听见。
实际上,自从奥托平定以来,方司令就不再对远总司令部的任何人、任何事发表意见了。
她给桑谷发报告,要求对面赶紧派文官政府来接手,然后就把头一缩——班也不上,事也不管, 连面也不肯露。
据帕蒂少校说, 司令官阁下“花粉过敏”, 病了。
帕蒂看着缩在泰坦号上天天昼伏夜出、不务正业的司令官阁下, 愁眉不展:
“您这又是何必呢?”
方彧理直气壮:“猪怕出圈,人怕上墙——现在我屁股底下太热了,再不赶紧抽柴火,要被烤成烤乳猪呢。”
帕蒂:“……”
无话可说,她只得看着司令官阁下天天高高兴兴打游戏, 吃完睡睡完吃——只是偶尔忍不住腹诽, 司令官没必要为了避免成为烤乳猪, 就身体力行地过猪一般的生活吧!
就这样玩物丧志了几天, 司令官突然对她说:
“兰斯的遗书还在你那里吗?”
帕蒂:“咳咳咳咳!……在, 方中将。”
方彧轻描淡写:“给我吧,我想看看。”
帕蒂之前天天担心这个烫手山芋,过了好久也不见方彧提及,还以为她早忘了这件事,正暗自庆幸——没想到司令官杀了个回马枪。
原来并没有忘记啊。
她惨声说:“……是。”
方彧从副官手里接过信,却没有拆开,只是塞进了裤兜里。
至晚间,司令官才戴上口罩和眼镜,做贼般摸出了门。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奥托的智慧城市系统受损严重,正巧大家也找不到工作,三年下来,干脆把无人驾驶淘汰了,一批会开车的老头老太上岗再就业。
“哟,小姑娘独身一个,这大晚上的,去哪啊?”
灯光晦暗,出租车司机也没细看来者是谁,就乐呵呵地招呼。
方彧做贼心虚:“天津路22号,银联大东侧小凉亭……啊,抱歉,银联大搬走了是不是?”
司机大爷乐了:“你是才回来的吧?”
方彧:“嗯。不知道……那个楼怎么样了?”
“你住地上还是地下?地上的话,已经没了。地下的话,房子还是好的。”
老大爷挺高兴:“我就说嘛,光复以后,肯定人都会陆陆续续搬回来的,我夫人还不信——咱们奥托啊,到底还是家!”
方彧默然:“……”
从前,不少奥托人盼着外省人能都回老家去——没想到,这座城市居然也有希望多点人回来的一天吗?
老大爷滔滔不绝:“小姑娘,你爸妈都在奥托吗?还在吗?还在啊,那好,那好……我孙女就没那么好运,才考上奥托大学,才十七岁,就……不说了!高兴日子,说这些干啥!
“等回了家,可千万别再三更半夜出来乱跑了,不安全……之前就是贫民窟那边乱,现在啊,乱的地方多了去了!”
方彧没说几句话,奈何老大爷控场能力太强,她被裹挟着一路从工作学历,盘问到有没有男朋友——
“给您钱。”方彧跳下车,总算找到空隙,插嘴道。
车停在路灯下,灯光映亮了她的半边面孔。方彧一愣,下意识想挡。
为时太晚。司机大爷瞪圆了眼:“方阁下?!”
方彧:“……”
大爷一叠声调门走高:“方方方阁下?!”
方彧体虚气弱状:“大爷,您……我……”
啪一声,大爷一巴掌拍掉了她的光脑,自己也吓了一跳,又手忙脚乱地替她打开付款界面:“不要钱,不要钱!”
方彧虚弱道:“这不行,拿东西得交钱,不然……”
话音未落,老大爷像见了鬼一样,一脚油门踩到底——嗖!
方彧向后踉跄一步。
汽车疾驰而出的速度带起一阵旋风,卷过她的衣角。
“……”
她站在原地半日,才回过神来,拉了拉口罩,继续往里走。
地上的住宅已经被物理推平了,只剩下一个地窖般的小门。她钻进去,沿着楼道向下走。楼道里很黑。她住这里时,灯也常坏,但给人的感觉却没有这么黑。
门没有锁。她敲了两次门,没人回应,便一推入内。
方彧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于是环顾四周——房间完全保持着她离去时的模样。
看来,户主先生并没有如其言立刻转手租出去,是想待价而沽吗?可惜,还没来得及沽出去,事情就发生了——不知道他是去了桑谷,还是已经在动乱中丧生。
她胡乱地想着,摸黑坐到床上,从裤兜里掏出那封信,迟疑片刻,还是拆开了。
兰斯的字迹很俊秀。
姐姐:
我本来想写“方彧”或者“喂”的,但考虑到你是会留名青史的人,这封信将来大概也要进博物馆的,还是庄重一点吧,免得让后人觉得我是个轻浮的家伙。
方彧不觉莞尔:“哎呀。”
兰斯继续写下去:
问题是,如果我要死了,我该对你说什么呢?真难想象,因为我觉得自己肯定不会死——可是班长非要求我们写遗书,唉,形式主义。
现在假设我死掉了。
首先,我觉得你应该高兴,因为你彻底自由了!感情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尤其是亲情。这段先天性的、无可选择的关系,居然以一场注定降临的死亡告终,实在很残忍。
祝贺你,你早早解脱了,从此不必再为失去谁而惶惶恐怖,你有更多精力投入其他事,这很好。
其次,我也很为你担心。你要记得按时洗衣服,整理房间,只吃肉不吃菜是不行的……哎呀,说了也没用。
总之,我如果死了,你还是买个全能的保姆机器人吧。或者给克里斯托弗买个身体吧。对,不是有抚恤金吗?可以用笔钱来买。
说到钱,姐姐,你对金钱的观念太淡薄了。你得学会记账……
兰斯的笔迹戛然而止。
方彧可以想象——他只写了一半,就接到了洛林下达的通往死亡的命令,于是匆匆把纸折好,交给自己的室友。
她垂下眼,许久没有动作,像壁橱里的泥塑。
门外传来咕咚一声。
方彧苦着脸,抬手抹了抹眼睛。
突然,黑暗中白光一闪。手电筒的光芒刺得她睁不开眼。
“唔?”方彧还没反应过来,光束又被噗地熄灭。
一道影子从黑暗中窜出,向她扑来——下一刻,她被重重撞在床角,险些撞碎脑壳。
“唔!”
方彧就地一滚,试图向斜侧里躲避,脑子不在状态地转悠:
这么快就有人要暗杀我了?我最近有得罪谁吗?
好像没有啊……
刺客一把扼住她的喉咙,嘿嘿笑着手往下走:“贱货,落到你大爷手上——”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一道身影破窗而入。
方彧只感到喉咙一松,空气重新灌入肺部:“?!”
再抬头,刺客已被一脚踹开到数米之外,跌倒在地,大惊失色:“你你你,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哦?这话是不是该让我来问问您呐。”
弗朗西斯卡·洛林中校醇厚的嗓音响起,伴着一声枪栓拉到底的声响:“够了,不许动!”
“……”方彧默默爬去开灯,灯光亮起。
她一愣,对面的显然不是一位刺客。
他破衣烂衫,胡子拉碴,光着脚——没有这么穷困的刺客。
方彧低下头,看看自己差点被扯开的领口,反应过来:“……哦。”
洛林咬紧牙关,气得要爆炸。
这位司令官阁下,语气居然是“还挺高兴的恍然大悟”!
方彧坐在床上系扣子。
看看被五花大绑的无量子兽流民,又看看怒气冲冲的洛林中校。
她扭过头,努力动用不多的社会经验:“别踩着他了,小心踩坏了,报、报警吧。”
洛林怒道:“报警?现在报警不特么也是归下官管吗?”
方彧:“……哦,对。”
洛林按着枪栓,冷笑一声:“下官的意见,干脆就地杀了他。”
地下的人疯狂扭动,向方彧讨饶:“呜呜呜呜!”
方彧挠了挠头:“这不符合法律吧?”
洛林阴阳怪气:“礼不下庶人,何况说不定还是个偷渡的外国人?”
“……”他到底是真心实意地信奉社会达尔文,还是咬牙切齿地说反话呢?
方彧实在搞不清楚,也不想再思考,直接说:“不行。”
虽然不明白洛林是哪来的无名之火,她思忖片刻,又自作聪明地补充:
“洛林中校,我知道可能不大安全……我带枪了的。”
方彧笨手笨脚把手探进裤兜,翻了半日——先摸出一张信纸,慌忙遮掩着收起来,然后才摸出一把枪:“喏。”
洛林阴着脸:“您是说,我白白牺牲一夜的睡眠跟来,其实您完全能自己解决,是吗?”
方彧一愣。
她本不是这个意思,但洛林这么一说,她又觉得自己仿佛也的确有点这个意思。
有时候他简直神了,居然比她本人更了解她自己……
方彧:“唔,可能吧。”
洛林:“!”
他忍无可忍,不再理会司令官小姐,背过身给手下打通讯:
“喂?睡睡睡,年纪轻轻睡什么睡,仔细把脑浆睡匀了——这个地址,立刻过来,有人骚扰女性!来给他押走,没错,是我——你管我为什么亲自管这个?!”
人很快来了。
方彧也知道,“远总的最高司令官半夜乱跑险遭性侵”,听来十分骇人,遂缩在房间里不敢出声,让洛林独自交割罪犯。
“方阁下。”洛林大步回来,靴跟暴躁地轧过地板。
方彧苦笑一声,摸了摸鼻子:
“洛林中校,原来我现在出门,你们都是派人尾随的……一想到我之前半夜溜出去干的事……真尴尬啊。”
洛林粗声说:“用不着,只是属下等的工作。再说,您半夜的活动不过是打打游戏、在网上和人吵架、去图书馆翻奇奇怪怪的书,或者在冰场四肢乱飞、满场乱蹦而已——”
他说一条,方彧的脸红一分。
当他说到“满场乱蹦”,方彧已经想掩面而走了。
洛林视若无睹:“这么无聊的娱乐活动,打瞌睡还来不及,有什么好尴尬的?”
方彧:“……”
洛林冷冷看她一眼:“不过不得不说,您居然还有主动从事的运动项目,真是人不可貌相。”
方彧讷讷道:“……波塞冬星很冷,时兴冰雪运动。”
**
司令官被洛林中校押解回泰坦号。
一路上,洛林沉着脸不说话。方彧觉得很古怪,也懒得理他。
“阁下。”洛林突然沉声开口,目不斜视,“兰斯的事,是属下的错。”
方彧一愣:“怎么是你的错呢?”
“他是我的兵。没了当然算我的。”洛林硬邦邦地说。
方彧笑了笑:“哎呀,这是什么道理?”
洛林:“新兵早早死了,家属来我们这里闹的,也不是没有——很多。”
方彧笑说:“你想让我也跑到你们那里闹事?用不着,闹事是对另一方缺乏有效控制力的表征。我是你的上司,我可以直接给你穿小鞋。”
洛林的眉毛一拧:“……”
方彧赶紧说:“唔,不过,我不会给你穿小鞋,因为这不是你的错。啊,即使是你的错,我也不会通过这种方式……”
“那您觉得谁该对他的死负责?”
洛林仍然不看方彧,而是紧紧抓着方向盘:“安达阁下吗?叛乱军吗?”
方彧默然许久,轻声说:“……没必要找一个人为此负责了。”
洛林顿了顿,突然一本正经:“好在现在和平到来了——安达阁下英锐潇洒,富有魅力,一定能引领人类走向光辉灿烂的未来。”
他声线朗朗,看起来满怀诚挚、信念坚定。
方彧皱起眉:“……?”
洛林立刻转过头:“怎么?您不这样认为吗?”
方彧垂下眼:“我不喜欢‘一定’‘引领’这种词汇……”
车子驶入远总司令部,缓缓停下。
方彧还瘫在座位上四脚朝天,不知在放空什么:“……”
洛林已大步走向车后座,替她拉开门,并一躬身伸出手臂:“阁下。”
方彧回过神:“哎呀,你能不能不要替我拉车门了?怪尴尬的。”
洛林收回手,似笑非笑:“属下只是想表达敬意。”
帕蒂早等候在门口,身前站的居然是陈蕤。
方彧一愣,陈蕤已大步上前,笑眼盈盈:
“阁下,听说您禁止帕蒂少校向您汇报工作——很有性格。”
方彧:“我……”
天地良心,她哪里有“禁止”汇报工作啦?
她只是屡屡在帕蒂张嘴之前,就堵住耳朵、王八念经而已。
“下官只是良心发现,实在不忍心看您职场霸凌您可怜的副官小姐,所以才插手说句话——”
方彧:“我……”
陈蕤:“您明天有个酒会需要出席。”
方彧:“???”
陈蕤波澜不惊地说下去:“是奥托的量子教大主教发来的邀请函。”
方彧一愣。
当年联邦政府撤离奥托时,安达曾派人去请过大主教撤离——但不知老主教是不愿离开经营多年的故地,还是不想受到安达涧山的辖制,居然拒绝了。
军政府上台后,宣布量子教非法,大力屠杀教内的高级神职人员,原先的老主教也“罹难殉教”。
老主教在殉教前越过主教议会,将圣物留给了一位年轻的枢机主教。
在青年主教的主持下,量子教一度转入地下状态,躲过了三年的腥风血雨。
而今,奥托光复,一贯亲量子教的白鸽政府在位,量子教自然也得以重回光天化日之下。
年轻的大主教公开发布请帖,邀请方彧赴宴——
方彧看着新主教的圣像,忽然问:“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陈蕤:“英诺森十七。”
“我是说他的本名。”
陈蕤:“这谁知道?”
方彧默然片刻:“……行吧。”
“在您随口同意又反悔之前,我可要提醒您——这是教宗的私人晚宴,您不能以军官身份参加。”
方彧不明所以:“唔,什么意思?”
陈蕤言简意赅:“您得穿裙子。”
**
更衣室。方彧站在落地镜前,一脸惨淡:“……”
据陈蕤说,大主教不能见到女人的皮肤,看见了就得立刻自戳双目,所以为了主教先生的光明考虑,她得穿双袖过腕、裙摆过足的礼裙。
而颜色也很有讲究,必须是类似“从祖奶奶坟里刨出来”的颜色,才显得端庄稳重。
方彧反复在镜前打量,低声说:
“我后悔了,陈蕤。”
陈蕤笑嘻嘻说:“挺好的,你现在像糖果一样甜美——”
方彧:“……徐福记的?”
陈蕤大为不满:“你抢我的台词干什么?”
“……”早知道她没安好心。
方彧把脑袋上的毛发抚平,走了出去。
艾德里安·欧拉中将已等在门外。
——这次英诺森十七大笔一挥,邀请了远征军总司令部几乎所有的高级军官。
方彧和联邦政府报告后,政府给出了很长的反馈,大体意思是:
如果都去则未免有些热情过头,对保守派大区的稳定有不良影响。且量子教在战争期间有趁乱大肆诱导公民数字化的嫌疑,与其维持何种关系尚待观察。
如果都不去则又太显冷漠,对境内无量子兽群体□□有害无益。
所以,建议远总派“足够分量的人参会”,但不要“人数过多”。
文件经过军部时,裴行野又操心过头地补充了一堆细节——
方司令最好“自己提前准备好男伴”,千万不要“令英诺森十七有可乘之机”。
方彧头大了:“准备好男伴?怎么准备?”
她在军校时,可连小组作业的组员都准备不出来,更别提男伴了。
“今非昔比,如今您可以仗势欺人了,您命令谁来,谁就得来。”
陈蕤划拉一番,擅自圈定:“那当然是欧拉中将。”
“为什么?我不要,”方彧反对,“我不想第二天就让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舞蹈水平。”
陈蕤耸肩:“那就只有德拉萨尔中将了——可惜是大主教的宴会,不会允许女女组合——不然在下是不是上佳之选?”
方彧打个寒战:“……那还是欧拉吧。”
其实,她宁愿和陈蕤去——至少不会很尴尬。
但没有办法,大主教见不得这样标新立异的事物,又要自戳双目了——
深吸口气,她提着裙子出门:“……”
欧拉像块门板一样杵在外头。
或许是见惯了不修边幅的上司,乍一看到化了妆、穿了裙子的方彧——
欧拉疯狂眨眼,话都说不全了,啪地立正:“方方方司令!”
方彧心虚道:“那个,我跳得很不好,请你不要介意。”
“属属属下怎么敢!”
欧拉一脸视死如归:“请您放心大胆地踩下官的脚吧!”
他嘴上用下军令状的口吻大声说,身体却诚实地一动不动。方彧见状,只得上前挽住对方的手臂。在她的手指接触到对方臂弯的瞬间——
欧拉突然打了个哆嗦。
方彧不明所以。
……就算她不是个好女伴,也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吧?
“怎么了?”她问,“如果你怕踩脚,可以换一双破皮鞋来,因为我真的经常踩到……”
欧拉:“不不不——安达阁下都不怕您踩脚,下官怎么敢担心您踩脚,您就算把下官最贵的皮鞋踩成洞洞鞋,那也是鞋和下官的荣幸——”
方彧:“我……”
“只是您可千万告诉安达阁下,下官在舞会中恪守本分、不越雷池半步、不敢有觊觎之心,和您完全是搭班子做工作一起为联邦奉献生命的纯洁战友情——”
在方彧愕然的目光中,欧拉苦着脸:
“您可能不知道,但安达阁下从小爱吃醋。”
方彧:“?!!”
“谁告诉你安达阁下看上我了?”
“什么,难道没实锤吗?”
“实锤,实锤你个大脑袋——谁告诉你这些瞎话的?”
“网上吃瓜小组啊。天啊,真的是瞎话吗?可他们说得完全和真的一样。”
“?!”方彧阴恻恻道:“欧拉中将,就您这种判断能力,我军是怎么做到没有被卖了还替敌人数钱的?”
“……都、都是司令官领导得好呗。”
洛林站在门外,听着门内方彧和欧拉稀里哗啦的谈话,努力憋住不笑:“……”
门霍然打开。
欧拉和方彧一起涌了出来,仍纠缠不休:
“安达居然不许我看乱七八糟的网站,你一天到晚又干什么了?他也不管管你,太不公平了——”
“这说明他对您期望高呗——哎,‘安达’,您真的敢确定他没有暗恋您吗?”
“咳咳,”洛林肃然立正敬礼,“二位阁下真如蒹葭玉树,般配极了。”
二人:“……”
正此时,一阵如驼铃般悠长而空灵的乐声响起,夹杂着衣裾步履的沙沙声。
众人不由循声回首。
由远及近而来的,是一群穿红袍的教士。
他们身高仿佛,举动如一,连相貌也大差不离,像粗制滥造的影视剧里靠AI复制出的群演。
如果单独看去,本来都是很寻常的男子,可这样凑在一处,却莫名令人陷入一种恐怖谷的情绪当中,好像来者并非人类,而是什么神使鬼判一般。
众人之中 ,独独为首者格外扎眼——
他头戴金冠,身披紫袍,形容清秀俊美……有些眼熟。
方彧皱眉:“……”
她不是很会认脸,一时不知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英诺森十七已经快步上前,左手在心口画圈,右手向她做了个复杂的手势:
“将军阁下。”
他的声音沙哑,像从久病干涸河床里的水草,沉郁但柔和。
方彧紧紧绕着欧拉的胳膊肘,没有屈膝:“您好,大主教先生。”
……裴行野在附件里嘱咐过,一定要称呼“先生”,不要顺嘴说“陛下”。
其间深意自可品味——称呼“先生”,则量子教不过是个联邦容纳范围内的小宗教。若联邦武官带头叫“陛下”,那就把事情玩大了。
英诺森十七笑了笑,显然留意到她措词间的微妙之处。
“将军克服神京之日,鄙人本就该登门致谢的,只是无奈肉体凡胎所累,实在抱恙难起……”
他说着已掩唇咳嗽起来。
方彧:“……”
她也曾听说过几耳朵,当今教宗英诺森十七世是个病恹恹的家伙,身体不好,甚少出门,避世避到了夸张的地步——充电三十天,续航三小时那种。
方彧真诚道:“您还好吗?”
十七世教宗笑着掩唇:“抱歉……将军见谅。”
方彧巴不得其早点耗尽电量了事:
“既然如此,那我们不妨速战速决——主教先生请我们来,是有什么事吗?”
英诺森十七莞尔:“您来了,本身就是一个态度,也是一个目的。”
方彧又一愣。
在她的印象中,教宗们说话都有些神神道道、绕来绕去,即使风马牛不相及,也要引用几条《量子真经》来折磨你。
但十七世教宗很特别,他不说“真神曾经曰过”,话也直白诚实。
他抬手为方彧奉上半盏红酒,自己也从随从手中接过酒杯。
“量子教是个穷苦人的宗教,也曾得到许多同情者的支持……但联邦政府一直是我们最大的庇护者,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端着酒杯,却只摇晃,一口不动:
“当年政府匆忙迁都,我们没来得及迁走,过了一段苦日子……”
他身后立刻有人作西子捧心状:“苦日子?何止如此轻描淡写!生生把陛下的身体给糟蹋成这样……”
方彧嘴角抽搐。
教宗不禁莞尔:“唉,手下人给老头……先陛下捧哏捧惯了,将军别当回事。”
方彧反而一怔:“!”
刚刚是她的耳朵溜号了吗?教宗管他前任叫了一声“老头子”?
教宗八风不动地说下去:“……如今联邦光复奥托,鄙教作为一个热爱和平的宗教,希望能与政府重新缔结友谊。”
他话说得简短,但把该撇的黑锅都撇了。
曾经接受顾巨额资金的事,被归为“同情者的支持”。不愿跟着迁走,变成了“来不及”。
宗旨只剩下一个:哥,你还是我大哥!
方彧:“……”
——教宗明显是滴酒不沾,她却只要手里拿着一杯液体,就忍不住送向唇边抿。
她再次举起酒杯:“既然大主教先生这么爽快,那我也直说了。”
“将军阁下谬赞。但讲无妨。”
方彧抬起眼,端着酒杯,温声说:
“——贵教在大革命时期,一共引导了多少教徒投身‘瓦尔哈拉’?”
英诺森十七:“!”
他清秀温雅的面孔一瞬间显得有些局促。
很快,他重新整理了神色,温然笑说:“这个问题,您是以个人身份提出的,还是代表联邦提出的?”
方彧:“我代表联邦——不过,我代表什么,会改变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教宗笑道:“当然会,如果您是出于个人的好奇心,那鄙人大概会撒谎。”
方彧:“……”
教宗面不改色:“大概十七八万。”
方彧眉头一跳:“这个数字……很惊人。”
“对比当今的物质世界中的人口,还少得很。我看,‘瓦尔哈拉’大概还处在马门溪龙横行的年代,哺乳动物任重道远。”
“贵教有没有意识到,这样做是非法的?”
“是吗?”他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继续晃动酒杯,“鄙人记得有一阵子明明通过了法条——”
“很快就废除了。”方彧说,“桑谷政府不承认旧政府末期通过的法条。”
教宗咳嗽两声:“朝令夕改可不是什么善政。”
方彧:“这您放心,这条法律不会再改动了。”
他顿了顿,笑说:“您的意思,不会是要我们关停瓦尔哈拉吧?”
方彧:“是。联邦希望贵方彻底关停这一危险的、不受控制的,对……”
她低下头偷偷看提词:“啊……对人类未来极不负责任的恐怖活动。”
英诺森十七仍带着平和温雅的笑容——尽管自己治下的赛博圣地刚刚被宣判为“危险”“不受控制”“对人类未来不负责任”的“恐怖活动”。
“方小姐。”他突然打断了方彧,“鄙人有一个疑惑。”
方彧:“呐?”
他温然笑说:“联邦作为现存最有希望的人类联盟政府,有种种顾虑,鄙教其实十分理解。”
“但您作为个人,又怎样看待我们的瓦尔哈拉呢?”
方彧:“……”
糟了,这题裴提督没押。
担心方彧第一次出现在外交场合,不大适应——
或者用不那么“裴行野”的语言来说,他很不赞同安达的意见,觉得方彧为人天马行空,在这种事上很不靠谱——
裴行野给方彧制定了非常严格的指导意见。
说是指导意见,其实连方彧进门时先迈哪只脚、喝酒时哪只手端杯,都一并规范了。
然而,通过片刻交谈,方彧其实能品出味道来:
裴提督和眼前这位小教宗的思维方式,压根不在一条回路上。
之所以能押中许多,多亏了裴行野心思细腻、不辞劳苦,可教宗大人一旦放飞自我,就实在出于裴行野押题范围之外了。
“……”方彧沉默半晌,“我不知道。”
“您不知道?”
“这是一种崭新的生命方式,效率更高,但是也更脆弱。诚然,人类一直是向着更高效、更脆弱的方向发展的,这似乎是符合历史潮流的……”
欧拉大嗽一声:“咳咳!”
方彧戛然而止:“——唔,我不知道。”
英诺森十七双眼弯弯地笑了:“您……咳咳,您什么都说了,怎么是‘不知道’呢?”
方彧感到她挽着的那只手臂正暗戳戳地怼过来。
她忙往后挪了挪:“您不必在乎我,在联邦面前,我个人的意见微不足道。”
“更重要的是您……对于联邦的意见,您有什么看法?”
英诺森十七敛眸:“鄙人更无足道,只遵从至高无上的神的旨意行事。”
“唔……”
她刚吐出半个字,便猛地哽住——斜刺里一道银光,直挺挺冲她飞来。
方彧愣在原地:“?!”
欧拉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推开,喝道:“阁下小心——洛林!”
银刃擦着欧拉的发梢飞过,击碎了一座祈祷的圣女像,颤巍巍扎在壁画上,瓷片四溅。
洛林中校破门而入——
方彧被瓷片划破了额头,血哗啦啦顺着眼眶往下淌,乍一看怪吓人。
欧拉也暂时忘记了被安达追杀的隐忧,唤醒了“上流社会”的本能,很绅士地用手帕替她捂着,叫道:“哎呀呀,糟糕糟糕,破了相了!”
“……”
洛林熟悉血腥气,正如熟悉一位老友,只扫了一眼便看出方彧的伤口恰似欧拉所言——顶多是“破了相”,并不碍事。
他一转眼,森然道:“主教先生,这是什么情况?”
英诺森十七面色苍白,咳嗽得直不起身,只一挥手——
教众如闻天音,登时一拥而上,将那躲在暗处扔水果刀的人按在地上。
“禀报陛下,此人乃是伙房的一名厨师。”有人说,“不知他为何要做如此行径,悖逆我真神的旨意。”
教宗勉强直起身,一手推开了众人的搀扶。
他向前几步,长靴落地无声,垂眸敛容:
“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孩子?”
洛林:“也没必要一副谁逼得您要大义灭亲的口吻吧?”
教宗仍是悲悯温和的口吻:
“为什么要伤害这样一位无辜的女性,我的孩子?”
“无辜?!”
地面上的家伙突然抬起头,目露凶光:“陛下,她如果‘无辜’,那撒旦也纯洁得和奶油蛋糕一样!”
“母星,咱们的母星……神祇降世之地,教派复苏之春……不是被她毁于一旦了吗?”
方彧眨了眨眼:“啊?”
那人痛心疾首:“昔日普罗米修斯引下天火,万民启智,天下被泽——谁能想到,母星再度等来天火降世,却是堙灭的大劫难……”
“你有何心肠去见诸天神祇?你有何脸面去对着史笔如刀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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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5 ☪ 纯白之幕(2)
◎您为人又那么……随便。◎
数百年前, 量子教在蓝母星迎来复兴,史称“蓝母星之春”。
身为真神诞生与启世的双重见证者,母星在量子教历史上刻下了浓重的一笔,渐渐被冠以“圣地”“圣城”的头衔。
虽地处偏僻、条件恶劣, 仍不乏有教徒不远万里, 前去朝圣。
来自母星的三圣物的归属权问题, 也是教徒们一直纠缠不休的。
因此,当年桑谷政府一言不合就引爆太阳炸母星, 是在量子教徒中颇引起了一点反抗的音浪。
——然而,巴特蒙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出了高超灵活的手腕。
他手腕一抖,把热腾腾的一口黑锅,直扣在了方彧脑袋上。
“如此天才的作战计划,完全出自我们年轻英锐的方将军之手……”
“我们不懂军事,对于将军的计划无可置喙……”
方彧那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没时间上网, 连有人骂她都没发现——
多亏如此, 不然以她的脾气, 一定会忍不住和人隔空斗殴的。
“……”
现场一片死寂。
半晌, 英诺森十七身后的侍从中有人出声:
“胡闹!旁人可以这样不懂事体,你是陛下身边的人,一举一动出自神意,怎可这样糊涂?”
洛林立刻冷笑:
“这位大人的话,下官倒听不明白了——旁人不懂事, 什么叫‘旁人’哇?——难不成您是在暗示, 贵教中有不少人都对我们阁下怀恨在心、欲杀之后快?”
那人语塞。
英诺森十七蹙了蹙眉头:“不要胡说, 下去。”
他转向方彧, 柔声细语:“不过, 我也无意隐瞒……的确有不少信众因此事对将军不满。”
方彧接过欧拉的手帕,推开洛林,摁住额角,转过脸来。
“您说。”她好声好气地说。
教宗:“这次您一来,又是提出这样强硬的……要求,或许会让有些无知的可怜人感到屈辱,因而采取了过激行动……”
洛林冷笑:“您这话又让下官听不懂啦——您是在用可耻的暴力行径威胁我们将军吗?”
教宗一愣,忙否认道:“鄙人何尝?”
“没有?”洛林上前一步,“您自个儿说的,你们不少人对我家将军‘不满’——既然你们的人一‘不满’,发泄方式就是偷偷摸摸冲我家将军扔刀子——这不是死亡通牒?这不是威胁?‘如果你不让我们鬼鬼祟祟往瓦尔哈拉里送人,我就继续搞恐怖袭击哦’!”
英诺森十七:“……”
洛林抱起胳膊:“下官没什么文化,也知道当年谢诠和皇帝谈判,为了争取权益,不惜给自己捅一刀子来嫁祸帝国,连残暴的皇帝都不好意思不退让——”
“哦,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难不成今天我们将军差点瞎了一只眼,到头来倒要我们先让一步喽?”
方司令官的一位属员居然对教宗陛下如此咄咄逼人,众教徒都面有愠色。
教宗却对着这位无名小卒不卑不亢、语气温和:
“您误会了。我不是威胁,只是提醒将军而已。唉,我年轻不谙世事,我教年月深久派系又多,很多事情实在我控制能力之外……“
他低叹一声:”如果将军真有个三长两短,我能做的,也只有宣布开除暴徒的教籍而已——您说是不是?”
洛林:“!”
片刻诡异的沉默,欧拉忽然笑说:“教宗阁下,我有点儿好奇——贵教是不是不允许吃小海苔?”
英诺森:“当然没有。”
欧拉骇然:“那这个海苔肉松小贝里为什么没有海苔?!这不是西方失去了耶路撒冷吗?”
“……”
晚宴在勉强还不算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收场。
临别前,英诺森十七再次向方彧道歉:“也请代鄙人向安达涧山阁下转致歉意——您的伤口当真没事吗?医生就在外边……”
方彧连连摆手:“用不着。”
英诺森十七莞尔:“今日之事都是鄙教的错,我等只任凭将军发落。”
方彧继续摆手:“不至于。”
英诺森由莞尔演进为失笑:“……将军这一晚似乎没怎么说过话,倒教鄙人一直紧张得很。”
方彧:“为什么?”
英诺森:“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人也是如此的吧。”
方彧默然半晌:“我有话,只是太冒犯了,不好说。”
“冒犯是值得欣赏的艺术,将军小姐。”
得到了鼓励,方彧缓缓抬起眼皮。
一双冷淡的眼睛落定在教宗高高竖起的领口:“您是女人。”
……您是女人。甚至没有在句尾缀一个“吗”。
英诺森勃然变色,看起来不觉得这门艺术很好玩了:“!”
方彧歪过头:“您是谁?为什么量子教会让一个女人假扮他们的教宗?您看起来像在下的一位故人。但我的故人太多,说实话……”
“方将军。”他咳嗽着弯起眼角,“我有一句私人的话……”
她不觉得自己应该和教宗阁下交流什么“私人的话”,正欲回绝掉,英诺森已澹然开口:
“我是哪位故人,并不要紧——人类的躯体太脆弱娇柔,有时尚且容不下我们自己的灵魂,更未必有力量去容纳整个宇宙——不要对我们赶尽杀绝,您终有一天会需要我们的。您觉得呢?”
方彧挠了挠额上发痒的伤口:“教宗先生,我告辞了。”
英诺森敛容,指尖划过胸口: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庇佑您岁月,将军。”
**
方彧登上车,洛林才把板着的脸色缓和了一点。
他目不斜视地说:“阁下是疤痕体质,估计会脸上留疤了。”
方彧愣了愣:“嗯?我怎么不知道我是疤痕体质?——你怎么知道我疤不疤痕的?”
洛林:“您当年在军校东倒西歪爬战壕时摔出的伤口,现在还没褪色——啊,下官全然是出于作战本能,一不小心注意到的,不算不尊重女性吧?”
方彧一愣,立刻撸起袖子:“……!”
她大吃一惊,自己胳膊上原来有不少斑斑点点的棕色伤痕,经年累月,居然也不曾褪色。
洛林赶紧补充:“阁下恕罪。留疤也没有什么,下官没有说您要格外注意保护容颜的意思,也没有歧视疤痕体质的意思,更没有没事偷偷摸摸盯着不该看的地方乱看的意思——这都是您为联邦奋斗的勋章。”
方彧捧着胳膊肘,咧嘴乐了:
“被夺舍了你,怎么也开始叠甲了?”
“现在各种审查很严格,下官还想领到今年的年终奖呢。”
洛林虽然是开玩笑的口气,可脸色阴郁,心情似乎很坏。
方彧凑上去:“你怎么啦,洛林中校?”
洛林默然许久,才短促地说:“……他就是在威胁您,阁下。”
方彧眨眨眼,慢慢将身体移回去。
洛林:“如果真的被卷入狂热教徒的恐怖袭击之中,可是很麻烦的事。您为人又那么……随便。”
方彧:“不至于这么倒霉吧?”
“阁下,我执行过很多脏活儿——刺杀一个人成功率往往很高,但我可从来没能保护谁全头全尾地活下来。”
洛林咬紧牙关:“真想要做掉一个人,是可以无孔不入的。您这种能被流浪汉跟踪一路都毫无知觉的家伙——唉!”
方彧轻声说:“就算他威胁我,是想要我做什么呢?”
“您别明知故问了,”洛林恼火道,“只要您去向安达提出来——”
“什么宇宙,什么星辰,什么人类的未来,这些统统都需要瓦尔哈拉,就像发.情的猪要蹭树,标记领地的狗要撒尿!”
方彧沉默片刻,忽然说:“……真的吗?”
“什么?”
“发.情的猪真的会蹭树,还是只是你随口胡扯的?”
洛林:“……”
方彧自顾自推断:“你随口胡说的吧?我知道廷巴克图气候严酷,压根没有养猪业……”
洛林默然良久,突然说:“……下官想辞职,阁下。”
方彧吓了一跳:“唔?!”
洛林面无表情:“怎么?这世上只许您天天吵嚷着要辞职,威胁上司吗?”
**
深夜。
方彧坐在办公桌前,翻着安达新出版的一本书,心里琢磨着晚上发生的事。
虽然对洛林的话虚与委蛇一气,但她心里明白:
洛林说得很对,教宗在威胁她。
可按照一般规律而言,教宗越是威胁她,她越不能露出被震慑住的样子,反而要表现出置生死于度外的气魄——
才不会在政治交锋中落了被动,后人才会有素材“噫吁啊呀”地赞美她的胆识和力量。
然而……
方彧打了个寒战。
她还这么年轻,还是不要被刺杀而死为妙吧?
“克里斯托弗,”方彧突然抬起头,“给安达打通讯。”
克里斯托弗:“……您确定是现在?”
方彧:“性命攸关,现在。”
忙音持续了很久,安达才出现在镜头那边。
他金发洒落肩头,穿着白色睡袍,手里还捧着半把药片,不可思议:
“几点了,我亲爱的总司令官?是奥托还没有改行宇宙时间吗,我的总司令官?”
“对不起,阁下。但是……”
“——如果你在这种时间又提辞职之类的,那可做好心理准备。”
方彧有些心虚:“确切地说,不是,不是辞职……我只是不能再和教宗谈下去了,阁下。”
安达用手指卷着头发,“嗯”了一声:“为什么?”
“他威胁我。”方彧痛心疾首,“他安排了一场大戏,找人拿水果刀扔我——他说我炸了蓝母星,再炸瓦尔哈拉,就是和全体量子教信徒过不去,迟早得死于恐怖主义。”
安达卷头发的手指顿了顿,抬起眼,眸光锋利。
“您换个人来吧,我真的做不到。”她摆烂地说。
安达笑说:“换人吧、做不到——你在职业生涯中,一贯都是这么和上司打交道的吗?”
方彧感叹道:“说实话,我的职业生涯中也没有过很多上司,几乎每个都和我搞得很僵,除了……”
“别把我除开在外。”安达冷下脸,“你十二点还在给我打通讯。”
方彧咳了一声:“反正我能不能不管这事了?”
安达继续抓头发,不置可否,却一转眼瞥见她案上的电子书。
“咦,你还看我的书?”
方彧一愣,藏之不迭,脱口而出:“啊,我、我……我看着催眠的。”
安达挑眉:“还有批注——虽然看不懂,画得像二维码。”
方彧急忙摁灭屏幕。
安达看看被熄灭的屏幕,又看看方彧的脸:
“行野都从来不看。我如果逼他看,他的表情总像在吃大粪,实在太打击人。”
方彧默默挠了挠头:“……”
这似乎是个拍领导马屁的好手法,但她还是不愿意向安达坦白,自己买过对方全集、还拿笔画得乱七八糟的事——
更何况有几本太贵,是她非常无耻地到处搜寻下载的盗版。若被安达发现了,他还可以起诉她。
“看来你比你表现出来的,要更佩服我呀。”安达笑说,“需要我给你签个名吗?”
方彧真诚道:“您已经够自信了,真的不需要再发展了。再说,您签名的公文我这里不缺,而是太多了,好几大GB,我的光脑都被拖慢了……”
“你如果担心,就顺着他的意思好了。”
安达突然打断了她,语气平静。
对方的思维太跳跃,方彧愣了愣:“……啊?”
安达调整了姿势,闲适道:
“与其换人露怯,不如卖他一个面子,装作是你主动出面保下瓦尔哈拉的样子——这样,你在无量子兽公民中的口碑也能好一点儿,对以后有好处。”
方彧:“可这样就达不到目的了。”
安达笑了:“我从不想彻底关停瓦尔哈拉——它是匹脱缰的野马,很有用,但太不受控制。”
方彧了然。
以安达的性格,绝非厌恶“瓦尔哈拉”身上那种宗教性的神秘感、科幻般的未来感,而仅仅是排斥失控感而已。
安达沉吟片刻:“你可以借机和他提一点苛刻的条件嘛——比如立刻关停瓦尔哈拉的准入渠道、要求政府部门监督、要求其他非政府集团介入……”
他笑说:“如果能把瓦尔哈拉纳入我们的体系内,那才达到了最终目的。”
“可我凭什么提出这种要求?”方彧问。
安达冷笑:“凭什么?对付量子教,我们连这种权力都没有?《禁止数字化法案》?”
“那是在几个边区大区都缺席的情况下通过的。除非重投。”
安达立刻否定:“那多半就通不过了。”
“……”
半日,方彧反问:“呐,难道有办法吗?”
安达沉默许久,久到方彧以为他哑巴了。
“——我觉得有两个思路。”
他终于开口:“要么,你质问他瓦尔哈拉的经济来源,说他涉嫌垄断经营;要么,你质疑瓦尔哈拉的性质,说他这属于在联邦境内搞独立王国,公投过吗?没有吧。那就是武装叛乱。哦,对了,一口一个陛下——你还可以怀疑他是复.辟.帝.制。”
方彧:“噗?!”
安达的思路清奇,非但跳出了窠臼之外,还一跳直跳到外太空去。
——她还在一系列宗教法里试图找依据,没想安达直接左右开弓,先说人家垄经营断,后说人家武装叛乱,最后干脆祭出联邦政坛的杀手锏,“复.辟.帝.制”。
方彧大为震撼:“可他又不是经营公司,又不是……”
安达抱起胳膊,蛮横道:“哦,是吗,怎么证明?——这种活计留给陛下的法律顾问去做吧,你就不要替他乱操心了。”
方彧:“……行吧。”
安达冷笑:“每天玩文字游戏,真是没意思。联邦成天琢磨着怎么把人关进狗洞。”
方彧一怔。
她忽然想起,安达说过他讨厌奥托——其实说不准,他还藏了半截话在肚子里。
他真正讨厌的,不止是总刮风下沙子的奥托,而是联邦这个迟钝、谨慎的美人儿本身。
仔细想来,与很多“正常”的联邦人不同,安达其实从未对他们的宿敌——叛乱军——表现出情感上的排斥。
或许他宁愿生在穷困落后的叛乱军控制区,失去他那只纯白色的大天鹅。
……当然,这种念头注定永远只能留给他自己。
方彧隐秘地看了安达一眼——他正不耐烦地要挂通讯,金光熠熠的发丝垂落额角,明艳华美,如油画上的人物。
就如同她也不敢当着安达的面,称赞他长得“病弱柔美”“符合女凝”一样。
**
次日的“座谈会”上。
方彧和教宗陛下施施然于牌桌前落座,一个按照吩咐牢记“垄断经营”“武装叛乱”和“复.辟.帝.制”三张王炸,另一个则……
教宗陛下只听了几句寒暄,便真假不明地抚胸大嗽,匆匆离场了。
因而,主持谈判的变成了一位白衣主教——是个苍髯白发的老头。
当方彧提出政府部门介入监察时,他大惊失色:
“那是鄙教的教堂啊——您让政府部门监察一个无害的、小小的教堂,这种场景前所未见、前所未见——是不是有点太过冒犯了?”
方彧:“教堂?抱歉,我觉得您这是独立王国、武装叛乱。”
“……”老主教嘴唇颤抖,“陛下不会同意,陛下一旦知晓,定会……”
方彧毫无感情:“陛下?您要□□吗?”
“这这这……我们只是一个宗教组织,只为长久侍奉于神膝下,连经济目的都没有,怎么会有这种政治……”
“说到经济目的,贵教在瓦尔哈拉的控股比例过高,这是垄断经营。”
老主教两眼一翻,嗝了过去:“!”
方彧大惊:“老先生!”
量子教高层内部的年龄比例很成问题——在连续谈倒了三波主教大人后,教宗陛下不得不得起沉疴亲自出面,总算谈出了个七七八八的方案。
方案规定,“瓦尔哈拉”需要在中微子基地接受三轮评估检测,以确保其稳定性和可持续性。
如若通过,则还要接受科学伦理委员会审查。在通过科学伦理委员会审查前,必须停止人员新增,不得进行市场化运营。
与此同时,政府暂时不介入直接管理,但保持出台后续措施的权力。
联邦内部对这个方案还算满意。
虽然远总的方彧主动上书,反对彻底关停瓦尔哈拉。但她主导下的谈判得出的结果,居然和彻底关停没什么区别——
以联邦情报部门的水平,这几轮官方审查下来,联邦能把量子教小天堂扒下层皮。
只要有接触,就有对方的“不法证据”。以后再怎么摆布,就都师出有名了。
方彧与英诺森十七分别在协议上签了字,彼此交换。
教宗:“将军阁下有没有想过,此举到头来可能会灭亡了人类?”
方彧拿着笔的手顿了顿:“……我已经退了很多步,教宗先生。”
“我不想和您说什么大劫大难,您不信这个,”英诺森抿唇,如同做坏事的孩子,压低了声音,“您只看看宇宙之壁吧。”
“是黑色长城挡住了人类的拓张吗?不,是人类的肉.体。而对于我们这样一个蟑螂般的物种来说,不扩张,就灭亡——这才是神所说的‘大劫难’。”
方彧在最后一个签名处落笔——
为什么一定要写古体字呢?她总搞不清自己的名字到底有几个撇几个点,真麻烦。
她抬起头:“您一个劲儿劝我有什么用,我只是给人办事的。”
英诺森苦笑:“……啊,我也未必是为自己的心说话,将军。”
方彧和白袍教宗一起站起。
两人先握了手——方彧的军礼服包含一副白丝绸手套,所以这是允许的,教宗先生用不着自断一臂。
随后,方彧抬手敬礼,教宗抚胸躬身。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庇佑您岁月,将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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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 征服者归来(1)
◎这里不是海拉公园相亲角◎
谈判结束后, 方彧接到了回桑谷授衔的命令。
联邦的高级将领名额有限、人员臃肿,到了上将的级别,基本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只能排队等老萝卜退休或光荣——
“最近仿佛也没有谁退休或者死掉啊?”方彧翻看新闻, 讶异道。
陈蕤抱臂说:“你不知道?施莱登上将的孙子最近出生了。”
方彧:“……所以呢?”
“安达逼他退休, 让他回家煮奶瓶去。”
陈蕤模仿安达的口气:“早教做不好, 怎么能考上银联大呢?考不上银联大,他这辈子只能混个少将做做了。”
“……”
方彧感到压力山大:安达为了给她找坑, 强迫老萝卜退休,还威胁刚出生的小萝卜。
这不是给她找不自在吗?
她挠了挠头:“这……唉。”
**
桑谷。授衔仪式后,晚会照常开场。
军部的晚会一向男女比例悬殊,不少军官只能站在一旁眼巴巴充桩子,现场仅有的女军官们就成了香饽饽——
多亏方彧在军部的名声是“不近人情”“冷面冷血”,军衔又太高,没什么人敢来找她, 不然只怕会躲无可躲, 只能钻厕所的。
方彧偷偷溜到阳台上喘口气——她摘掉帽子, 用力扇风:“呼!”
“呐, 小方姐——不对,是方上将阁下。”
一个清脆女声从背后响起——
是个穿着白衬衫、黑色裤装的少女,留着短发,脸上笑眯眯的。
陆夺:“您还记得我吗?不用再自我介绍一遍吧?”
方彧赧然笑道:“啊,陆小姐。我记得的。”
她转过眼——陆夺身边是个与她相貌十分相似的少女, 只是看起来沉静一些, 也穿着裤装, 把一件西服外套外披着。
“这是我妹妹, ”陆夺介绍, “陆予——哎,你倒说句话呀。”
陆予笑了笑:“阁下,幸会。”
方彧注意到少女那双黑沉沉的眼睛,说:“你好。”
陆夺立刻接口:“我可再也不来这种地方了——小方姐,你们天天也太辛苦了——那些人见了我们俩,都像要吃了我呢!”
方彧失笑:“那你今天为什么来?”
“嗐,还不是老头子骗我,”陆夺咬牙,“他居然和我说,军部有宇宙之壁的碎片可以参观。有个锤子!”
陆予淡然反驳:“本来就有。怎么没有?”
陆夺:“我去满场都问遍了,他们都说没有。”
陆予嘲笑:“所以我说你没用——你问那些普通军官,他们知道什么?”
“呦呦呦,”陆夺抱起胳膊,“我看你多有用,你有本事去撬开高级军官的嘴巴呀?”
姐妹俩一起扭过头,看向方彧:“……”
方彧忙摆手:“别,别,我一直在外边,我不知道——他们提取了宇宙之壁的碎片?怎么提取的?是什么成分?”
陆予见状,面不改色,将外套一摘,掷进姐姐的怀中,推门返回舞池——
只见她在几人中驻足片刻,接着便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元帅跳起舞来。
一曲未了,她径自甩开老元帅,大步走回。
“有。在裴行野元帅的办公室里锁着。即将转送中微子基地。”
陆予一把夺过姐姐手中的外套,披上身:
“对了,中微子基地理论物理研究所今年开始招第一批研究生,建议你赶紧申请,截止日期在八月——再晚就只剩军职的坑了,说不定得给顾舍予那蠢驴打工。”
陆夺:“……”
陆予飘然转身:“谁有用?”
陆夺怒道:“这也不能改变老头子骗我的事实——参观,参观,不是申博吧?!”
陆予哼一声,砰地把阳台门摔到她姐姐眼前。
陆夺不理会她,猛地回过头,两眼放光:
“方姐,真的有军职的坑位嘛?要女生嘛?我可以申嘛?——哦对,有不是我小表哥带的组吗?我不想被当成VIP关系户。”
方彧:“……”
——由于陆家姐妹闹脾气,俩人不愿意同处一车,陆夺很没有边界感地非要和方彧一起回去。
方彧只得送陆夺一程。
她拉开车门:“没听说上赶着要进军职的,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我愿意嘛。”陆夺抱着方彧一只胳膊,“如果能像方姐你,肩膀上还有一串六芒星可以挂,多帅啊。”
方彧:“考进去了也是文职,联邦不会放你这种高科技人才去前线砍刺刀的。”
陆夺:“走一步看一步,谁知道呢。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陆予那种大傻蛋,才会把六十岁的事都规划好。”
方彧:“军部氛围很保守的,规矩很多。”
“那正好,说明正缺少我的疾风铁拳输出——嚯哈嘿!”
陆夺对着虚空打拳,又好像被自己逗乐了,突然对着空气哈哈大笑,笑得在座位上直打滚。
方彧:“……”
她不理解,但大受震撼。
送走人来疯的陆夺小姐,方彧松了口气,调头回来,叩响安达涧山家的大门。
门开了。裴芃芃立在门后,长裙曳地,蓄着标准化的笑容:“方上将。”
方彧咳嗽一声,赶紧说:“芃芃姐。”
自从她知道裴芃芃的身世后,每次见她都有点发憷。方彧也搞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回事。
安达的声音从门内传来:“你又迟到了三分钟,方彧。”
方彧:“……”
“你为什么总是迟到?”
安达从门后转出来,手中端着半盏金色的酒液,歪头问道。
方彧忙着脱礼服外套:“唔,我捎了陆夺一路。”
安达将酒杯递给她,接过她的外套,示意她跟上,便自顾自推开玻璃门,向园子里走去。
“哦?陆夺——她没说她父亲最近怎么样了?”
方彧左右四顾:“没啊,怎么了?”
安达家里居然有一片大草坪,此时正在浇水。
草地里十几个喷水头缓缓转着圈,落下一地晶莹碎玉——上流,太上流了。
她瞠目结舌。
安达笑说:“前几天他们查瓦尔哈拉的账,查出了一笔来路不明的巨款——我猜,多半是陆银河的。”
方彧不由停住脚,盯着草坪发呆。
安达继续说:
“顾歌之后,瓦尔哈拉的现金流早就该断了,按理说应当进入收缩阶段,可战争这几年,它其实仍在大举扩张,有过之无不及——我都知道,只是用人朝前,不好多说。”
安达冷笑:“看来乃姻兄的事故,倒还没把他胆子吓破——”
方彧:“……”
安达蹙眉:“你在看什么?”
方彧回过神:“啊,草、草坪。”
“那有什么好看的,你没见过草吗?”安达颇不客气。
方彧感慨道:“这片草坪真大,比学校操场里那一片还大。”
她说的“学校”,指的是银联大在奥托的旧址——因为桑谷的新校区压根没有真草草坪。
安达:“学校那一点草,恐怕还不够放一只羊——你在听什么?”
方彧:“啊,您说,您说。”
安达:“陆银河做得比顾歌小心,但顺藤摸瓜,早晚也会摸到的。一旦证据链条齐全,他就该脑袋疼了。”
方彧愣了愣:“您不会想把他也拿掉吧?”
联邦在对待金融家时,一般比较温情脉脉。
甚至顾歌,也不是安达出面“拿掉”的,而是借了军政府的刀。
桑谷政府要反对军政府,就要证明自己和军政府不一样,就更不敢乱动这些人中龙凤——
估计也是出于此等心理,陆银河才又暗戳戳去接济瓦尔哈拉。
安达顿了顿,瞥了她一眼:“如果真能任我施为,何乐而不为?”
方彧:“噗?!”
安达已转过头去,淡淡说:“即便不能,多点把柄在手里,总不是坏事。”
方彧默然向着草坪,面无表情,心里却怦怦然翻覆着许多念头:
“……”
安达大概是很希望能“任我施为”的——
方彧怀疑,他一直不愿意公开参选,也并非如外界种种猜测那般,什么性格孤僻、晕闪光灯、害怕公开演讲、高功能反社会……说不定真的只是如他所言,“讨厌蠢人”而已。
讨厌蠢人,翻译过来,不就是不能“任我施为”吗?
可是,如果想“任我施为”,恐怕也只能做皇帝了吧。
如果安达真的做皇帝,又会怎样?
方彧莫名脑补出他身披红袍、手握权杖的模样来……倒也意外顺眼。
其实在他老糊涂变成他爹之前,让他做做皇帝也挺好的,至少要比先前联邦那种一锅粥的情景好得多。
可是,做皇帝就要摆很多离谱的谱,人人见了他都得屈膝什么的……
“这草坪到底有什么好看的?”安达恼火道,“你在写诗吗?”
她打了个寒战,跌回现实。
“我,我……”方彧慌乱地收回目光,脱口而出,“安达阁下,您家里喷头旋转方向有问题。”
安达:“??”
方彧真诚道:
“阁下,场上有十七个喷头,如果您叫他们统统顺时针旋转并同时喷洒的话,重合范围大,洒水效率低。”
她在操纵台前比划了一下:“3、4、8、9、13、14号喷头逆时针转,如果更精确一点,可以234先喷水,五秒后789,再七秒后……”
“方彧,方彧。”
她挠了挠头:“……唔?”
安达打断她,一脸严肃:“方彧,你有病吗?”
方彧垂下眼皮,目光躲闪,咕哝道:“珍爱生命,节约用水。”
安达:“……”
安达沉默半晌,默默捂住脑袋,身子一晃——
方彧吓了一跳:“阁下!”
安达没有晕过去,只跌坐在草坪上,好在两肘勉强撑起身体,才没摔到后脑:“……”
他自己也愣了一下,似乎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发生的。
方彧站在一边,呆若木鸡。
安达撑了一下身体,既不好意思开口叫方彧来拉一把,又深知方彧大概也没那个胆量主动来扶——他想了想,干脆抱膝坐在原地。
“对了,你得尽快去廷巴克图履职。”
他不得不仰头看着方彧,觉得很别扭,皱眉道:
“最近得到消息,叛乱军大统领有意拿下廷巴克图。”
方彧:“……啊,又要我走吗?”
安达挑眉失笑:“怎么还搞出这样一副小儿女模样来了?你难不成还想家?”
他口气相当不屑。方彧不觉微愠:“阁下,我也是有感情的吧。”
安达冷笑:“嗯,连不三不四的行野和他小女友来时,还知道念一句‘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呢,看着草坪算洒水面积,你可太有感情了。”
方彧:“……”
她勃然大怒,挽起袖子走到操纵台前,哐哐连拧七八下。
安达下意识扭过头:“!?”
他一愣。
一道彩虹不知何时铺开在半空中。
方彧低着头,吭哧吭哧继续拧水管。
七色光谱从弧形水幕中一点点延伸、拓展,直落到他面前,仿佛再一伸手就能托住。
方彧的手指仍搭在操纵台上,制服肩章上的六芒星折出一道刺眼的银光,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胸口一枚红宝石切割成的自由勋章。
他想起父亲曾说过,这枚勋章设计之初的灵感——
通往自由之路,永恒如血殷红。
勋章的主人声线恼火:“阁下,现在我有没有感情?我好像不但有感情,还很懂光学吧?”
安达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我听行野说,你至今不去领你弟弟的骨灰盒——”
他将动未动的脑子还未转过弯,突然兜头冷彻下来。
彩虹消失在半空中。
那不知该顺时针还是逆时针旋转的水柱,劈头盖脸、精准无疑地朝着他浇下来。
安达:“?!!”
方彧按着操纵台,面色冷静无波,与他隔水幕对望着。
**
“她居然敢用水喷我,阿嚏!”
安达回到房中,用白毛巾裹住金光闪闪的脑袋,仍然不可思议。
裴行野端着姜茶坐在一边,苦笑道:“安达先生究竟为什么要提她弟弟的事呀,方一提这个就要炸毛,您这不是老虎尾巴上拔毛吗……”
安达缩进被子里,怒道:“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裴行野反被提醒,苦笑道:
“啊,对,您还告诉她,全是我跟您说的——这种背后私下里议论别人的事,怎么能直接说出去呢?搞得我也很尴尬……”
安达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这么唠叨?”
他接过茶,仍一脸衔恨在心状,恨恨道:“她的胆子也太大了,这要是老头子或者谢诠的时候,她早就——”
裴行野笑着说:“是啊,我这就出去告诉她,她没被绑到十字架上烧死,都是生在了好时代的缘故啊!”
安达被裴行野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论气得够呛,咳嗽起来:“你……”
裴行野见状,才起身笑道:“安达先生,您休息一会儿,还是我去和小方解释解释吧。”
**
方彧坐在外间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阿嚏!”
裴行野端着水杯出来,悄声掩上门,将一声喷嚏关在门后。
他哭笑不得地看向方彧:“方上将,虽然安达先生有时候说话的确很……但你也不能动手呀。他自打受伤后,身体又不好,万一再病一场怎么办?”
方彧站起身:“……对不起,裴提督,我错了。”
“你和我说对不起干什么?”裴行野失笑,“你又没拿水管喷我。”
方彧:“……”
裴行野笑说:“再说,还管我叫裴提督呀?”
方彧心虚道:“阁下们真要我接管廷巴克图?”
裴行野将杯子放在桌上,笑说:
“你以为你这个上将是白捡的?他一贯会把人往热炕头上赶,烫屁股得很呐。”
方彧默然。
裴行野弯着眼:“别是又在琢磨辞职报告怎么写了吧?”
方彧一惊:“没、没有。”
裴行野半真半假地玩笑:“你可不要动这个心思——中微子基地要搬到廷巴克图去了,你就是他们最大的后台。你一辞职,他们可没处讨钱——当心小顾来找你淌眼抹泪。”
方彧无法想象再次身陷这种美丽图画,不由骇然:“!”
裴行野想了想,笑道:“先别苦着脸,倒还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方彧:“……我还能有什么好消息?”
“雪朝和我们联系上了。”
方彧:“?!他没死?可叶仲说他死了!”
裴行野颔首:“没有。叶仲的嘴一天到晚跑星舰,她的话听个响就行。”
“他怎么活下来的?他现在在哪?怎么样了?”
“……”
裴行野端起茶杯,以沉默回答了所有的提问。
方彧叹口气:“都不能说吗?”
裴行野温和地笑了:“他很重要呀,他正在敌人的心脏。”
方彧紧紧盯着他。
裴行野垂着眼睫:“这次你去廷巴克图,大概还会和他合作。他提出如有可能,希望在执行这个任务后,就回到后方来……”
方彧:“我明白,我来配合。”
裴行野双眼弯弯:“你倒是积极主动——军部本来是不希望这样一位优秀的……咳,关键还是唯一的……情报工作者过早撤退的。”
“但是,考虑到对方的身体情况,确实已经难以为继……”
裴行野顿了顿:“联邦是基于公民的福祉建立的,我们不希望她存在的意义,就是有权命令谁去献出生命。”
方彧冷笑:“哦,原来联邦是基于这么高尚的目的建立的。”
裴行野:“哎呀,方将军,我们至少允许他回来——你好歹偶尔也表现出一点虚伪的配合吧?”
**
由于用喷水器滋了安达阁下一头,致使人家第二天就发起烧来——
方彧深感此地不宜久留,又逢军部催促、巴特蒙威逼,遂灰溜溜准备走人。
她去安达家中向老上司辞行。
安达裹着毛毯,坐在躺椅上,脸色苍白,两颊却如云蒸霞蔚,有点可怜巴巴的。但他的眼睛却很怨毒,神色幽幽。
“你来了。”他声线嘶哑。
没想到他这样脆皮,方彧再次赔礼道歉:“对不起,阁下,下官以后绝对不动手了。”
“什么,你还打算动口吗?”安达很精明地挑刺。
方彧:“……”
他喘了口气:“你打算带谁去廷巴克图?”
方彧老老实实汇报:“就是第七军团的旧部,要塞那边还有原有的驻留官兵……”
“我是说军官,高级军官。”安达咳嗽得不得不抬起身,“这几天……没人往你麾下塞人吗?”
方彧惊讶于安达的耳聪目明,或者是运筹帷幄——
这几天来拜访她的老将官都要踏破了门槛。
“是有很多人,我都拒绝了。”
安达一愣:“……你怎么拒绝的?”
方彧:“我说,各位阁下,这里不是海拉公园相亲角,你们的孩子都没上过前线,我怕不能把活人交还给各位阁下,实在是要不起啊。”
安达:“……”
他默默半晌,按着胸口咳嗽起来。
许久,安达止住咳嗽,低声说:“别人你都不要,这个你得要。”
方彧一愣。安达却只抬起一只手,喝道:“出来。”
——话音未落,门后转出一位金发如瀑、肌肤胜雪、洋娃娃般的年轻人来。
安达岚川抱着胳膊,神情倨傲:“哼。”
方彧:“……??!”
“阁阁下?”方彧骇然转过脸,“这不是令、令二公子吗?”
安达按住眉心:“是,请你把他放身边,不要让他乱跑,他不大靠谱。还有……”
“你说谁呐,谁不靠谱了?!”二公子跳脚道。
安达理都不理,只自顾自说:
“还有……我不要求你一定把活的带回来。他自己非要去,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不要‘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就好。”
方彧语塞。
她不想要安达二公子,一点也不想——
不管安达怎么申明不搞特殊化,安达岚川这样一个人,能出现在她军中,本身就是最大的特殊化。
她要这么个学美术的少爷有什么用?
方彧想直接回绝,可自己又刚刚用水管喷了安达涧山,又不好再把话说过头。
“……”
安达二公子还在一旁跳脚:“你还好意思说我是‘金张籍旧业’?谁别装得自己好像不是老头子的种。我——”
方彧回过头,涩然咽下随便物理喷人的苦果:“是,阁下。人,人我这就带走了?”
安达不理会跳脚的弟弟,居然也一副违心的样子,叹息般说了声:
“……赶紧带走吧。”
方彧垂首:“……是。”
安达岚川还想再和兄长分辩,早被方彧一把拽住袖子,生拉硬拽拖了出来。
“哎哎哎哎!”
安达岚川劈手夺回手臂,冷笑一声:
“方小姐,你不要以为涧山说了几句话,你就是我的上级了,就可以对我摆出那副五大三粗的武夫架子,还拉拉扯扯——”
方彧回首笑说:“是该先说清楚名分。既然你认为,我不是你的上级,你我之间,是什么关系?”
安达岚川想了想:“同事,至少也是平级的同事。”
方彧:“我是廷巴克图的最高军事长官——在廷巴克图,没有与我同级的武官。”
“你想和我同级,去找阁下换个旁边的要塞做驻留长官嘛。别说同级,让我对你敬礼都行——反正令兄也不是做不到。”
安达岚川面露难色:“不,我、我就要去廷巴克图。”
方彧:“那你只能是我的下属。”
安达岚川:“……”
“军队中的下属,与令兄和他那些内阁秘书不一样,这里讲究服从。”
方彧耸肩,绕着小安达溜溜达达转圈:
“集体化,服从性,令行禁止,个体在这个结构中毫无意义,你心里琢磨的再丰富再激荡,在军事机器面前都不足道——祂不在乎——所以说,什么叫‘炮灰’呢。”
方彧抄着兜,猛地驻足,抬头看着安达岚川,笑着说:
“小阁下,这是另一个世界,不要为了虚无的野心、灵光乍现的使命感而陷入泥沼——现在打道回府还来得及。”
“……”
安达岚川愣了片刻,好像被唬住了。
可他很快挺起胸脯:“你们都说我不行,我偏要去。”
方彧挠了挠头,显得很苦恼:“……唔。”
许久,她放下手,插进裤兜,摸索半日,慢吞吞掏出……一个核桃。
“怎么还盘核桃啊你?你真的是二十五岁吗?”安达岚川骇然。
方彧不言语,扬腕用力一掷——核桃骨碌碌滚到草坪上,很快淹没在草丛中。
她面无表情,语气真诚:“啊,糟糕,不小心丢掉了。这是洛林中校送我的生日礼物,实在很重要呀——请你去给我捡回来吧。”
安达岚川:“?你逗狗呢?”
方彧恍若未闻,背手站在他面前,歪着头。
安达岚川先是大为震撼,而后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登时怒从心头起:“?!”
她是什么东西,一个波塞冬要塞来的乡巴佬,才发达了几年,居然就敢和他玩服从性测试了?!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哥绝不会为了他处罚方彧的。
安达岚川泄气地想。
他甚至怀疑,如果现在方彧和他一起掉河里,他哥多半会踩着他的后背去救前者。
安达岚川银牙咬碎,一时间在心中安慰了自己八百句“白龙鱼服”“潜龙勿用”,从张良进履追忆到胯下之辱——一转身,咬牙去捡核桃。
方彧注视着二公子的背影:“噗。”
安达岚川很快回来,拿着核桃朝方彧脸上一扔:“喏!行吗?”
方彧一把接住,缓和口气:
“行了,今晚跟我回舰队,明早出发。”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4 18:55:48~2023-11-25 17:36: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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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新仇旧债(1)
◎令姐是怎么被害的?◎
次日。
方彧打着哈欠从舰桥溜达过去, 士兵军官纷纷和她打招呼:“方上将!”
她也迷迷糊糊地微笑回一句“早上好”,一路神志不清地滚回办公室,抓起茶杯——
“方上将。”帕蒂少校神清气爽、笑容满面。
“哈欠……晚安。”方彧瘫倒在办公桌前,“不行了, 我要睡了。”
帕蒂抿着嘴:“您先别睡呀, 大家都盼着看您的量子兽呢。”
“有、有什么好看的——哈欠——我一看藤壶就想恶心, 不放。”
帕蒂认真道:“哪有什么藤壶啊!您就随口胡说吧。下官上次听您说,吓了一跳, 特地找出图片检查了好久——肯定是您眼花了。”
“呐。”
没想到帕蒂还真查了图片——方彧无言以对,只得窝在臂弯里不动弹,作半死不活状。
帕蒂叹口气:“唉,您至少告诉下官,该怎么接待小安达阁下吧?他拎着三个箱子的行李来了——”
方彧瞬间清醒过来:“……哦,这个倒霉蛋。”
洛林像踩了节拍般,恰到好处地从门口挤进来半个身子:
“安达还真把二公子塞进咱们这里了, 啊哈?”
帕蒂:“可不是嘛, 下官估计他是吃不惯星舰上的东西, 也睡不了那种床的。不知道上将……唔……要不要搞一点特殊?”
方彧想了想, 苦笑一声:“这都是小事,你随便吧。”
帕蒂领会了方彧的意思:“是,下官明白。”
洛林偏偏很不识相,促狭一笑,故作喟叹:
“啊呀啊呀, 阁下也有在人情世故上开窍的一天, 真是长大了, 令人惊喜啊。”
方彧黑着脸:“……洛林中校。”
洛林将身一侧, 走到室内:“下官说实话, 您一向任是无情也动人——看阁下如何在人情上挣扎,就像看骆驼学蛙跳一样,实在很有意思哪。”
方彧:“……”
得了,她早该摔个大马趴。
她转过脸不理会洛林:“对了,帕蒂少校,我打算先把他放在你们秘书处,没什么问题吧?”
帕蒂罕见地没有直接答应,反而赧然一笑:
“我们当然也希望安达小阁下能去别处比较好……”
“不过,如果上将觉得这样比较方便的话,下官会尽力的——毕竟,下官等的主要任务,就是让上将不为琐事烦心,保持心情愉悦,专注更重要的工作。”
方彧歉然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也请和大家说一声,就说我很抱歉,惹来乱七八糟的事,实在麻烦大家了。这只是暂时安排,我会再想办法的。”
“哎呀,这都是我们的工作,上将太客气啦。”帕蒂说着匆匆离开。
洛林转过眼来,笑看着方彧:“怎么样,我的阁下?欢迎来到人类世界。”
方彧不理睬他的揶揄,只自顾自看光脑——洛林却没有离开,仍大摇大摆盘踞在她的办公桌角,像草原上极有耐心、守着将死野牛的秃鹫。
她这才抬起头:“洛林,我有些担心。”
“哦?”洛林挑眉。
方彧:“你说……安达为什么忽然把弟弟推了出来?”
洛林笑说:“他总不能任由弟弟一辈子吃喝嫖赌吧——您担心他监视您?”
方彧摇了摇头:“不是的。”
“那您担心什么?”
“我担心……”方彧眼神扑朔,“唉,人是不能忍受阶层滑落的,就算不求进取,至少也要‘保住’,这是人性。所以才会代复一代六朝事,无穷无极。”
洛林一愣:“阁下……”
方彧摇头:“这甚至不是什么道德败坏,只是天性而已。它酿成的后果,却是沉重的代际相传的苦难。一想到如此,我就觉得好没意思。”
洛林默然。
方彧仰头望天:“安达曾和我说过,一棵树的腐烂,每个细胞都要负责。摘除一批烂果子,换一批新果子,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可拔除一棵树,再种一棵新树,树就不是树了吗?”
“只要人类还与权力连接一日,我们就只能寄望于不断地拔了栽、栽了拔吧。”
洛林沉声说:“您的思想很危险呐。”
方彧笑了笑:“哎呀,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
“方司令官!”
一个士官急匆匆敲门入内,敬了一礼:
“报告司令官,我们正准备起飞,却被强制拦截——联邦情报局的人在、在外面!”
方彧和洛林对视一眼。
洛林笑说:“那群狡猾的大蝙蝠,还敢飞入这片皎洁月色?”
方彧站起身,扣上领口的纽扣:“让他们进来吧。”
舷梯门缓缓拉开,法尔希德准将笑盈盈举手行礼:
“上将阁下!幸会,幸会!”
方彧愣了一下,笑说:“军事法庭的官司打起来怪麻烦的吧,准将先生?”
“那是,那是,不过好在有人保,也草草了事了——下官有福,还能以联邦情报局副局长的身份,见到阁下您呐。”
法尔希德显然并不以为耻。
方彧:“我们就要开拔,不知道贵局这时候过来,是为了什么?”
“查抄走私品,阁下。”法尔希德彬彬有礼。
方彧:“……您是否在明示,我们军团走私?”
法尔希德:“当然,当然,也未必是您有心走私,指不定是有人夹带——您不必紧张,只要让我们小小搜查一下就好。”
方彧低头看表:“大概多长时间?”
“也就七个小时吧。”
方彧皱眉:“星舰发动机已经预加热,您横插一脚,会给我们带来很多额外的工作量。”
“嗐,说得好像谁不是工作似的!”法尔希德摊手,“知道军部的阁下们都贵人事多,大家都是为联邦奋斗的兄弟嘛,彼此体谅体谅。”
方彧心里很烦躁,挠了挠头发。
她当然不相信情报局是来查抄“走私品”的。
联邦情报局做事一向云里雾里,连内部同行间都未必知道彼此在做什么——但凡有搜检,不是“走私品”就是“毒.品”,是个很敷衍的提法。
如果对方只是来查她自己,那她大概嚷嚷几句“我的隐私权”,也就举手投降了。
可他们是要查舰队上上下下——
保不住全舰队的隐私和利益,便是司令官无能——这对她后续的控制力都会有影响。
方彧叹口气:“准将,我需要上级命令——没有命令,我不会配合调查。”
话音未落,她的光脑亮起。
裴行野的通讯电文上只写了短短几个字:配合调查。
方彧:“……”
法尔希德耸耸肩,咧嘴一笑:“啊哈!”
方彧后退一步,淡淡说:
“通知下去,全舰队不动,保持原状迎接检查——准将先生,您请便吧。”
**
方彧坐在办公桌上,抱臂沉着脸。
一行人在她的办公室内翻箱倒柜,稀里哗啦,连垃圾桶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她分明看到有人找到了她的日记本,哗啦啦翻找一通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方彧简直要寒毛倒竖了:“?!”
洛林轻声附耳说:
“这也太过分了,连司令官的屋子都这样查——虽然有命令,但您怎么‘配合’,可是您的权力啊。”
“谁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不是要紧事,裴提督也不至于同意拦下快开拔的舰队——喂,那位兄台,我的日记本一年只写了三篇半,就不必细读了吧?”
司令官猛地转过头大声说。
洛林:“……”
这时,门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喂喂喂,你们查她就查她,凭什么查我啊?吃了熊心豹子胆,谁给你们的权力?”
方彧脸一黑。
门被推开,安达二公子揪着法尔希德,两人一起滚进来。
魁梧健壮的法尔希德被长豆芽般的安达岚川薅着,却十分驯顺地拧着身体,恨不能把领口递上去,只担心二公子拉紧了手疼。
方彧和洛林对视一眼:“……”
法尔希德只看着方彧笑:“您看,哎呀,您看?”
方彧知道,法尔希德是既要又要——既想办事,又不愿意得罪二公子。
她冷下脸:“安达少校,松手。”
安达岚川:“他侵犯我的隐私,他特么还要翻小爷的垃圾桶呢——”
“松开准将先生,让他查。不许自称‘小爷’。”
安达岚川不情愿地松开手,嘴里仍说:“凭什么?我又没犯罪,凭什么查我?他们把我当奴隶一样——”
“闭嘴。”方彧没好气地呵斥,转过头来,“法尔希德准将,既然是安达少校的房子,咱们一起去看看吧。”
法尔希德巴不得有个人替他制住二公子:“那敢情好,您请,您请——”
三人一起踏入二公子卧室。
方彧先吓了一跳。据帕蒂说,她“搞了点特殊化”,没想到是这么个搞法。
——这哪里是军队,简直是把五星酒店总统套间搬过来了嘛。
她没有要求大家都艰苦朴素、吃苦为荣的兴趣,但也担心差距太悬殊,会搞得人心不定,影响团结,更影响安达涧山的风评。
过后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减减才行……
方彧满腹烦心事,心中躁得慌。
此时,已有几个人蹲在各处搜查。二公子一化妆台的瓶瓶罐罐皆遭毒手——
安达岚川怒道:“喂喂,那是我的精华液,你晃什么晃,会晃得药力都挥发了的!”
方彧忍无可忍:“‘药力’不会‘挥发’的。”
“你咬文嚼字杠什么?”
方彧轻声问:“你叫我什么?”
安达不说话了,恨恨看着众人翻箱倒柜:“……”
突然,一个翻垃圾桶的女军官捏着什么,急匆匆站起。
她快步走到法尔希德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法尔希德立刻转向方彧,笑说:“哟,真是不巧了——咱们什么也没找到,耽误阁下这么久,实在心里不安啊。”
方彧的视线扫过女军官,心中明白了八九分,只恍若不见:
“既然如此,那我们可以正常出发了?”
“可以,可以。安达少校,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法尔希德一叠声向安达道歉,手却不知何时搭上了二公子的肩膀,用力往下一按——
他附耳沉声说:“小阁下,您昨晚和谁去了哪里?”
方彧见状,早带人抽身离开。
一时间,室内只剩下情报局的几位军官和安达岚川。
安达岚川左右四顾,略显惊恐——方彧在的时候,他只觉得碍眼。方彧一离开,他又有点底气不足,心里发慌。
“我、我能去哪里,就出去玩了一会儿。”
法尔希德耸肩:“这信息密度也太低了,小阁下——和谁?在哪?”
安达岚川红着脸:“就是、就是一家酒吧……和谁,我怎么知道和谁,我不认识他……”
法尔希德扫了眼室内陈设:“对方是男的女的?”
安达岚川黑着脸:“男的。”
“多高?”
“不知道,总也有一米八一米九。”
法尔希德瞟了他一眼,肃然问:“多长?”
安达岚川:“?!!”
法尔希德赶紧说:“阁下恕罪,下官完全是出于工作考量,您说个大概就行。”
“谁他妈知道!老子没和他上床!”
安达岚川怒道:“你你你,信你个鬼,还工作考量,你问问他长什么样就算了,还问问问——”
“小阁下息怒,发色、瞳色乃至外观,想伪造都是——”法尔希德打个响指,“——的工夫,这些硬件才无法造假呀。”
安达岚川翘着腿坐下,恶狠狠道:“得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法尔希德微微一笑,张开手心,托着一坨纸,递给安达岚川。
安达岚川一缩身体:“呃,鼻涕纸吗?离我远点。”
法尔希德只得替小安达打开那坨纸团——纸上赫然摆着一枚黑色光脑。
“这是什么?”安达岚川好奇地凑近一点。
法尔希德:“陆银河与量子教经济往来的记录。”
安达岚川不以为然:“哦,那这破烂为什么出现在我的垃圾桶里?”
“您最好想想昨晚那位男性对您做了什么吧。”
安达岚川转了转眼珠:“……嗐,这怎么想得起来!”
法尔希德肃然:“让我来替您想一想——他多半是趁着灯光昏暗,把纸团塞进您的裤兜,您回来后又喝了酒,又疲惫,也不曾留心,随手——嗖——把纸扔进了垃圾桶。”
“如果我们晚来一步,这团纸就会跟着舰队的其他垃圾,一起飞向廷巴克图去——消失在茫茫星海。”
安达岚川翻个白眼:“那又能怎样?”
法尔希德见二公子根本不懂其中关窍,反而笑了,柔声说:
“您至少该小心,您身份特殊。有人一直默默看着您呐——今天他们往您裤兜里塞纸团,明天就可以塞毒药。”
安达岚川脸色白了:“……!”
法尔希德抬起身。他军衔比安达岚川高得多,不能行军礼,于是便抬了抬帽檐:
“打扰小阁下这么久,在下先告退了。”
他掩门出去,正撞见门口抱着胳膊的洛林——
洛林咧嘴一笑:“哟,觐见出来啦,阁下。”
法尔希德知道洛林是方彧的心腹,不敢怠慢,一捶他的肩膀:“老兄,你也和我阴阳怪气起来,哈?”
洛林:“我们阁下可还等着您呢。”
法尔希德会意,同洛林一前一后而行,嘴上说:
“我说兄台,我知道自个儿得罪过方上将,你好歹也替我在令长官面前分辩分辩……”
方彧等在办公室里,见法尔希德来了,抬起头来:“请坐,准将先生。”
她刚刚看完了情报局的报告,心中犹自凛然——
报告中还原了前因后果,声称陆银河为了将“与主教往来的证据”转送廷巴克图,派人接近安达岚川,趁机将数据夹带到二公子身上,再假手二公子之手送上舰队,由舰队中的内线转送出去。
如果情报属实,那她的舰队中险些漏走了一份重要的数据。
法尔希德笑说:“今天可真是得罪了,阁下不怪罪下官吧?”
方彧:“陆银河此举我不理解,环节这么多,越复杂岂不越容易出纰漏?”
“陆银河担心被下搜查令,急着把烫手山芋抛出去——再说,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方案了,阁下——如果用商船,就必定要过海关,那要收买贿赂的人数还要再翻倍呐。”
法尔希德:“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个方法好就好在一个快字——说实话,我还要感谢您呐,但凡您和安达二公子有一个再强硬点儿,这舰队也就起航了,这东西也就送出去了。”
“——说到底,他们还是算错了您。”
法尔希德悠然擦燃雪茄:“如果是老军部的那些家伙,怎么可能一个条子下来,就任由咱们摆布?”
方彧:“……”
说得好像都是多亏她怂包,才立了功。
不过,她无心再思考这些,忧心忡忡地垂下眼——
安达这样疾风骤雨地又查起陆银河的账,不知最后又会如何收场?
她倒是不担心安达那翻云覆雨的手腕的,只是……
不知为何,她眼前总浮现出陆予那双黑沉沉的、笑意盈盈的眼来。
——那不是一双少女的眼睛,是一双野心家的眼睛。
不,不,谁说少女不可以是野心家呢?
**
平山集团总部。
会议室里一片死气沉沉。
向来平易爱玩笑的陆银河罕见地沉了脸,下首也无一人敢说话。
“我们得到确切消息,情报局已经拿到资料了,”他沉声说,“现在到了必须要考虑退一步的时候了——不,退一百步、一万步。”
众人噤声:“……”
“怎么退?就是安达说什么,咱们应承什么。他应当还不至于痛下杀手——他倒是有那个心思,只还没那个形势。”
有人凛然说:“他不至于有这种心思吧?”
陆银河笑了:“这个小混蛋,又毒又独,不可以常理揣度啊,他对自己的父亲都能痛下杀手——人家指不定看整个联邦权贵阶层,都像看阶级敌人呐。”
陆银河用了个很古老的词汇,众人骇然:“!”
他左手边那位黑发黑眸的少女不动声色,轻声说:“至于吗?”
众人齐刷刷扭过脑袋:“……”
少女穿着白衬衫,一件黑西装外套披在肩头。
如果寻常这般年纪的少年像她这样打扮,大抵会被认定中二病发作,但她却穿得很自然——
至少没人敢质疑她的心理年龄。
陆银河转过脸:“哦?”
下首的亲信们纷纷露出一副“绷不住了”的神色,但陆银河并没有半点轻视。
他以对待一位亲信谋士的口吻说:“陆予小姐,您怎么看呐?”
陆予冷笑道:“我们要规避的结果,是安达得到文件——可文件现在并不在安达眼前,怎么能就论定完了呢?”
“文件如今在法尔希德手中,他要先交呈裴行野,再由裴转呈安达——如果我们能在中间环节把文件掐住——它就不会落到安达手中。”
陆银河笑了笑:“小姐,您打算怎么把它……掐住?”
陆予腾地站起来:“请陆总允许,让我去见裴行野。”
她话音未落,下方一片哗然:
“这,这太危险了。二小姐!”
“对啊,姓裴的心狠手辣,又是安达的死党,指不定会对你做出什么事——”
陆予不屑一顾,只定定看着父亲。
陆银河咧嘴笑了:
“丫头,你回头可千万别说漏嘴,告诉了你妈妈,我这沙发睡得够够的啦,这样下去,要睡到地老天荒呐。”
**
新黎明塔,军部。
裴行野正拿着一张旧照片,怔怔发呆。有属官匆匆忙忙跑进来:
“有一位自称是‘很要紧的人’,想要见阁下。”
裴行野忙用水杯压住照片,抬首笑道:“哎呀,这样的人一天要来一百个,又是无量子兽人吧?”
“不,是一位小姐,非常……非常体面的样子,长得也……很美。”
属官心虚道,偷偷用眼瞄裴元帅,言外之意很清楚——
阁下是不是又在哪里惹下的桃花债啦?
裴行野摸了摸鼻子,笑说:“……嘶,最近似乎没有呀。她长什么样子?”
属官快在心里把白眼翻上天了——
太不地道了,裴提督啊,您太不地道了,居然连人家的模样都不记得!
我就算玩Galgame,还记得女孩子们的爱好话题呐!
“黑头发,黑眼睛,也就十七八吧,这边眉毛下有个小红痣,长得特别清纯……”
裴行野忽然变了脸色。
说是“变了脸色”,其实他仍微微笑着,只是眼底泛出一瞬寒光而已。
“她是陆予。”裴行野轻声说,“她是为父亲的事来的吧。”
属官一愣。
裴行野温声说:“我不见她——你去告诉她,事已至此,只要令尊配合我们,顾家的旧事不会重演。”
属官忙正色:“是,阁下!”
他匆匆离开。裴行野却站在办公桌前,半日没说话。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突然,一道稍低沉的女声穿透墙壁:
“裴元帅,您必须见我!”
裴行野笑了笑,并未出声,只恍若未闻般背过身去。
门外众人拉的拉,劝的劝:“哎呀陆小姐,虽然我们元帅脾气好,你也不能这么不讲规矩……”
陆予不为所动,冷笑一声:“——裴元帅,令姐是怎么被害的?”
裴行野:“!”
阳光暖融融地从玻璃窗映入,他却陡然打了个寒战。
**
片刻死寂后,门开了。
陆予向前一步,正迎上红发元帅那双琥珀般温柔的眼睛:“……”
裴行野温和地看着她:“你正在说的话、正在做的事很危险,陆小姐。”
咔嚓一声,从他背在身后的手中传来。
分明是枪上栓的动响。
陆予笑说:“您有我的把柄在手里,我也有您的,谈生意就要这样,我们是平等的了。”
属下们面面相觑,不知元帅和这个小女孩一来一往,在打什么乒乓球。
元帅似乎也没有让他们知道的意思——
他苦笑般垂下眼,低声说:“都出去吧——陆小姐,您留下。”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5 17:36:05~2023-11-26 18:55: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22瓶;海无人 10瓶;花花花花? 5瓶;Edrxygvhbu 3瓶;顾缘来、中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8 ☪ 新仇旧债(2)
◎我宁愿自食骨肉◎
陆予落座, 施施然接过茶杯,很矜持地连着碟子端起——
裴行野瞥了她一眼,淡淡说:“您很懂礼仪,方彧将军就从来不端碟子。”
陆予微笑:“看来教会其他阶层的人咱们的礼仪, 可不是一件容易事——教您礼仪的那个人很厉害, 是不是?”
裴行野笑了:“何苦在这里揭我的疮疤?您有什么底牌, 就亮出来吧。”
陆予莞尔:“裴元帅,我也有一个姐姐, 我很好奇——”
“杀死自己的亲姐姐,是什么感受?”
“……”
裴行野目光如鹰般锐利,紧紧摄住陆予。
片刻后,他平静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予:“哦,您没有吗?”
裴行野笑道:
“如果您的把柄就是造谣,那您要仔细——这里是联邦军部,不是精神病院——后者关人还讲一讲病理和法律, 而前者嘛, 你今天一脚踏进来, 今生或许就出不去这扇门。”
陆予面不改色, 只是两颊愈发殷红。
她冷笑道:“我出不出得去这扇门不要紧,安达涧山会知道他恨错了人,这才要紧。”
裴行野:“你太自信了,你以为安达先生当真什么都不知道?”
陆予突然掀开案上的水杯,将压在下面的照片抬手抽了出来。
相片中的裴芃芃和裴行野虽处在同一镜头范围内, 两人对望的目光中却没有姐弟情深——
他们持枪指向彼此, 沉默地对峙着。
“这张照片是从老安达先生的相册里偷偷抽出来的, 是不是?”
陆予噗嗤一笑:“为什么要抽呢?依安达涧山的性格, 说不定反而觉得, 你俩只是为了他争风吃醋。”
裴行野勃然变色,头一遭冷下脸:
“陆小姐,您针对我说什么都可以,这些话就未免太不尊重旁人了。”
陆予想来不是不害怕的——她不再言语了,只苍白着脸,注视着裴行野。
两人沉默地对峙着。
半晌,裴行野垂下头,叹了口气:“陆小姐,您想要什么?”
“我并不要什么,连您手中的那份文件,也不要。”
陆予轻声说:“我们只要各自拿着对方的把柄,各自沉默就好——因为撕破了脸,对谁都没有好处,是不是?”
裴行野失笑:“你要我截下这份文件,不交给安达先生?”
陆予昂首:“是。”
裴行野若有所思,向陆予投去审视的一瞥。
陆予识别出这道目光里威胁和杀戮气息,于是,她报以同样的威胁回视。
突然间裴行野收敛了杀气,弯眼微笑:“好啊,成交。”
……
平山集团总部。
“陆总,这这这,这都这么晚了,二小姐可还是个小女孩啊!裴行野那个轻浮浪荡的……”
陆银河:“别放屁了,你是在暗示老子的女儿去卖身救父了吗?她才没那么傻呢——她也没那么爱我。”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陆予披着西装出现在门外,眉眼低垂,规规矩矩喊:“……陆总。”
虽然陆银河嘴上骂骂咧咧,但身体却很诚实地腾一竿子跳起来:“小予!怎么样?”
陆予冷声说:“问题解决了。”
陆银河手舞足蹈:“你去说了什么?他怎么会同意?小予啊小予——”
陆予躲开父亲胡子拉碴的面庞,冷笑一声。
“您有时间啃我,不如回家对我妈冷静冷静脑子。”
她举起光脑展示给父亲,里面是陆夫人带有很多个感叹号的消息:“她好像知道我去哪里了——怎么办?”
陆银河笑嘻嘻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
新黎明塔。
裴行野拿起桌上的相片,端详片刻,默默将其放进碎纸机。
碎纸机开始嗡鸣。他轻叹口气,按住额角,太阳穴处一跳一跳地疼痛。
他昨晚睡得不好,一个接一个地做梦,全是那些梦魇般的经历。
……
裴行野一直不敢向任何人吐露。小时候,他一直觉得安达傻头傻脑。
这家伙连玩都玩不明白——那些小男孩所熟悉的打仗、砍砍杀杀之类的游戏,他都显露出惊人的愚钝。
“这有什么好玩的?”
当他给安达阐述了大概的规则后,对方板着脸反问,半个身体淹没在书堆后。
裴行野:“……”
安达为什么那么爱看书?
见到安达的书堆的第一天起,他就深信,这些大部头唯一的用处是垒掩体时会很坚固。
裴行野努力解释:“人人都这么玩,你如果不这样,大家就不会和你好。”
安达肃然问:“我为什么要和他们好?”
裴行野:“你和人人都不好,你不会很孤单吗?”
“在孤独中,孤独者将自己吃得一干二净。而在群体中,他被众人吃掉。”
安达认真道:“我宁愿自食骨肉,不要舍身与豺狼秃鹫。”
裴行野:“……啊,真巧,我姐姐也曾经说过差不多的话。”
安达一愣,长长的碎金般的睫毛翕动,假装毫不感兴趣般问:“嗯?”
裴行野:“在廷巴克图时,她经常跟我说——如果我死了,一定要给她吃,不要给别人吃。如果给别人吃,就大大地便宜了别人,不划算。”
安达:“……?”
他愤然地扭过头,不再搭理他。
虽然安达总是摆出一副瞧不起他的神气,但到底老老实实和他玩到一处了。
安达在作战过程中总是笨手笨脚,不是脚每日更新揉揉雯寇口群抠抠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步声太重,就是打翻花瓶,学校里所有小男孩都不愿和大公子一队。
只有他格外宽容,接纳了大公子。
他心里明白,并不是自己喜欢这个猪队友,而是他比同龄的其他男孩都聪明——
他晓得安达身份贵重。
不过,安达倒也不是只有缺点,他很快慷慨地把自己的书献出来,任由他拿去垒掩体了。
有一次,他和安达蹲在书堆后。他往上摞一本书,安达就从底下抽一本,拿出来乱翻,然后再扔掉。
他有些生气,忍不住说:“你干什么……汤锅底下抽我的柴火?”
安达:“釜底抽薪。”
裴行野:“……”
安达抬起眼,把一本书塞给他:“喏,你看看这个。”
裴行野怒道:“我不看。你爸爸一天到晚‘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已经要把我逼疯了,多一个字我都不看。”
安达却坚持道:“这是《太空战争论》,你打仗一点章法也没有,明显缺乏理论指导。你看看。”
裴行野冷笑:“我学它有什么用?难不成我还会真的去打仗么?”
安达反问:“为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又是为什么!
安达总是如此的,一副和什么东西较上劲的样子,一个劲儿问“为什么”。
他不懂得,人类的世界里压根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所以他才会处处碰壁,碰得鼻青脸肿。
——其实,裴行野能感受到,安达一直很依赖他。
这主要是因为,能令安达大公子手足无措的事情可太多了:
和他父亲的僚友见面说话、与同龄的公子少爷们打架斗殴,乃至泡泡面时烫了手、分辨哪件衬衫是穿过的哪件没有……
有一次,海拉·杜邦来见他父亲,两人不知为何谈得很僵,杜邦夫人几乎要指着鼻子骂出声来。
安达平章见状,便把长子带出来,试图用孩子缓和气氛。
结果大公子扑闪着天使般的眼睛,对杜邦夫人脱口而出:
“夫人,无论谢诠还是我父亲,都是一丘之貉。您有这么多想法,为什么不军事政变呢?”
“??!”
杜邦夫人目瞪口呆。老安达差点背过气去。
他见势不妙,忙挺身而出,代替大公子执行了出演一个天真烂漫的小男孩的任务。
他拉着杜邦夫人的衣摆,故作天真:
“夫人,听安达大人说,您就是再造共和的大英雄——我可以摸摸您的枪吗?您能给我们讲讲革命的故事吗?”
两个成年人都松了口气。
最终,杜邦夫人把他抱上膝头,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他其实压根不在乎元帅在说什么,也不关心什么“革命”“帝制”“共和”。
帝制并未给廷巴克图的苦难增一分颜色,正如共和并未给廷巴克图带来繁荣,却带来了军事税和抽人头的征召——
他觉得屁股底下要坐出茧子来,恨不能立刻跑掉。
他知道,安达平章正以一种格外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着他,似乎从前并不认识他这个人一样。
一直以来,安达平章比较关注他那个过目不忘的姐姐,而他是饶来的,属于陪太子读书,不能入其法眼。
姐姐私底下告诫他说,维持现状最好,不要渴求让老安达关注到他。
可现在情形好像不大对,他好像被注意到了……
他是故意的吗?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么做是正确的吗?他更加不清楚。
比起联邦未来的事业,他还是更担心自己明天的处境。
最终,海拉·杜邦告辞离去。
离别之际,她轻叹了口气,对安达平章笑说:
“这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安达。我们的时代结束了,为了联邦明日的白璧长城,请你克制自己,不要埋没他啊。”
安达平章温雅微笑:“您都这样说了,在下怎么敢不从命呢?”
后来,他时常怀疑,自己那日的举动是不是大错特错了——
次日,安达平章便把他和姐姐一起叫到了密室中。
这很奇怪,因为从前能进这间屋子的,向来只有姐姐。
“……芃芃,我曾经教了你许多,但一直没有教过你最要紧的一课。”
姐姐问:“什么,安达大人?”
安达平章背对着他们,声如叹息:
“吃人。”
裴行野心想,安达平章错了,这个词并不能引起姐姐的战栗。
吃人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饥荒年景的时候,大家不就是人吃人吗?
可他还是配合地显出恐惧的神色。
安达平章问他:“你懂得什么叫吃人吗?”
裴行野又想,这个人好为人师,即使知道最好也说不知道。
但光说不知道又太刻意了,得回答一个稍微有点意思、却又不够“深度”的答案。
他想起大公子和他说什么“孤独者吃自己”的论调,于是眼皮都不眨一下:
“是吃人的身体,还是吃人的心?”
安达平章笑了:“单单灭亡人的肉身,是低级、粗暴、无聊的行径。黑猩猩也会杀死年老的首领,发动政变——人类迫害人类,杀灭的是心。”
他又问他:“行野,想从军吗?”
裴行野一愣,莫名所以,点点头。
他的确想当将军。不过,乐意当将军的小男孩多了去,十个里有八个做过类似的幻想。
目前裴行野做过最接近当将军的事,是迅速在学校里混成了孩子王,每天指挥一群达官显贵之流家的小屁孩互相拿树枝砍。
“那学会杀人诛心是很要紧的。”
安达平章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道:“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学习——我会看着你。”
裴行野:“……?”
他和姐姐又被放了出来,两人对视,他立刻明白,连姐姐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最近要小心,不许张扬。”裴芃芃吩咐他。
裴行野有些不耐烦:“我知道。”
裴芃芃难得和他碰一面,抓着他不依不饶:
“还有,不许再狐假虎威地借着安达的名头欺负同学,在学校低调一点!”
裴行野心里发虚,反驳道:“谁说我欺负同学了?”
裴芃芃恶狠狠瞪他:“别跟我装傻,涧山说你带着一群人合伙孤立坎特家的那个小男孩,把人家气得在厕所里哭——就因为第一天入学时他说你是廷巴克图来的。你长点心吧。”
裴行野第一反应是,小看了安达。
这家伙平时像个游魂一样,上课发呆下课睡觉,好像徘徊三界外、不属六道中,没想居然对班级里发生了什么了如指掌,还学会背后告黑状了!
然后——
“……涧山?”
裴行野立刻抓住要点,反戈一击:“为什么是‘涧山’?你还说我?他允许过你和安达说话吗?”
姐姐脸上忽然浮现出莫名的紧张神色。
裴行野瞬间就懂了:“哦。”意味深长。
裴芃芃冷笑:“你别自作聪明。”
裴行野笑说:“你不方便见他,可以让我传话嘛。”
让他也好把握形势,省得再被告状了还茫然无知。
裴芃芃没好气:“滚蛋。”
他顺从地滚了,反正迟早还会再次被姐姐抓住耳提面命,他不稀罕这一次,巴不得早点走。
春去秋来,一年,一年,又一年……
他们从孩子变成少年,裴芃芃和安达感情跟着变质。
就像纪录片里说:“春天到了,又到了动物□□的季节……”人生的春天也到了,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自从得知了大公子与姐姐的新情报,裴行野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一方面,他十分希望姐姐能把大公子套牢——虽然这么说似乎像对待一只待剪毛的羊,不大尊重。
另一方面,当他用崭新的目光观察安达涧山,又觉得这人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脾气孤僻古怪,经常沉着一张脸,让人看了就害怕。
生活上比较娇气,抽风型的挑三拣四,时而能忍受长虱子的床铺,时而又接受不了白粽子上加了一颗甜枣。
性格非常骄纵,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不管场合和别人的心理健康。
更别说他父亲……
除了长得还算好看……反正也没有他好看。
或许是感情变质的缘故,裴芃芃和安达后来也经常吵架,不像当年那么若合符契——其实当年特别相合,也是裴芃芃压抑自己。
吵架主题总和安达的社交生活和未来规划有关。
裴芃芃劝安达,你长大了,多少也和同学们走动走动,不要见人像见鬼一样,老想着躲,安达不乐意。
裴芃芃又劝安达早点从政,还说他想躲进小楼成一统,是逃避现实,他迟早得回到他父亲的领地上面对真实。安达被戳了肺管子,更不乐意。
大公子不乐意就会摆在脸上,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汲汲以求呢?”
裴芃芃:“……”
安达看古典小说很多,裴行野怀疑他本想说“国贼禄蠹”。
姐姐的身份很尴尬。她总和一群什么都有的人在一起,自己却什么也没有。
没有就算了,那些人还不允许她去索取,因为索取的样子难免丑陋,难免太“汲汲以求”。
她应该安贫乐道,该安静地隐没在阴影中,才不失为一个善良、淳朴、坚韧的“普通人”。
姐姐平生最恨此,安达居然就这么说她。
裴芃芃当机立断,和安达单方面分手。
大公子忍耐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来向裴行野负荆请罪。
为什么向他请罪呢?因为需要他帮大公子打道歉信草稿。
他为什么要帮大公子呢?因为裴行野知道,姐姐终究不会真的和安达一刀两断。
她还有许多心思,需要借安达之手,才好“汲汲以求”。
于是,他给安达列了一张表。
左边是裴芃芃可能说什么,右边是大公子应该说什么,一一对应。
那天,裴行野和安达互相折磨了一整夜。
裴行野翻来覆去教了许多次,如果只是一问一答地考背诵,大公子可谓倒背如流。
可一模拟实战,稍稍变换题型,把问题融入到生活场景中,大公子立刻就开始卡壳,哪壶不开提哪壶。
裴行野终于忍无可忍,拍桌发脾气:“……你能不能行了?”
安达低头翻找表格,半日蹙眉拿笔:“这句不在你表里。要补充上吗?”
裴行野当时就麻了:“……”
天啊,天啊!他麻木地想。
当时是暑假,军校的假期比其他学校都短。
第二天,裴行野就得回学校。艾德里安·欧拉也住在奥托,约他一起走,已经在车站等候。
他虽然对自己的临时教学成果不抱期望,但姐姐大概也只是求一个态度,所以他鼓励了安达两句,就要出门——
被老总长阁下拦住了。
他被带进小黑屋,姐姐已经在那里,低着头,眸光如凛冽北风。
安达平章先和蔼可亲地问他在学校的生活。
学习怎么样?同学们怎么样?谈女朋友了吗?
他忐忑地都答好。
说实话,在廷巴克图和安达平章陶冶下长大,前者教会他凶横霸道,后者教会他绵里藏针——
就那些十四五岁、娇生惯养的青春期中二病同学,哪个是他对手?
只要他想,他随时随地可以让任何人像当初的小坎特一样,走投无路,只能躲进厕所里偷偷哭。
当然,他长大了,早就不明目张胆地做那样的事了……
安达平章又问:“你还记得当初我说,教你吃人的事情吗?”
裴行野:“……记得。”
“你学得很好,”他温和地说,“但还不够。”
裴行野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心里一时转过百来个念头。
安达平章:“芃芃,我问你,涧山是不是喜欢你?你们在谈恋爱吗?”
裴芃芃犹豫了一下,承认了:“……是。”
她长大了,老总长也不像当初那样总爱“眷顾”她,但瞒不住的到底瞒不住。
安达平章淡淡看了她一眼,转向裴行野:
“你呢?还想从军吗?想做将军吗?”
裴行野:“……是。”
当初回答这个问题时,还像痴人说梦。可在年年战术模拟课拿第一后,他早意识到,这不过是他一伸手就能触及的未来。当然,前提是,老安达同意。
安达平章笑说:“这就难办了。”
“你们一个想要操纵我的儿子,一个想要提督大军虎踞龙盘,在帝政时期,你们知道你们这叫什么吗?”
他说到最后,口气已森然。
“外戚之患。”
裴行野:“!?”
这个词汇太古老,他一时差点没听懂。
裴芃芃却反应很快,她不易察觉地打了个哆嗦。
老安达从怀中掏出两把小巧的枪,一把塞给裴芃芃,一把递给裴行野。
“行野,芃芃,在母星时期,有些游牧民族中,当一个孩子被认定为前任君主的继承人,他的母亲就会被杀死。我时常好奇,那些母亲是怀着怎样一种觉悟面对命运的。”
“人身处丛林之中,只要有匮乏就会有竞争,有竞争就免不了人吃人。人吃人是时时刻刻的,不知何时就会突然降临。”
“你们可以做将军提督千军万马,也可以操纵涧山像提线木偶一样去替你实现志愿——但两个中只能选一个。”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的反应。”
裴芃芃:“……”
裴行野:“……”
安达平章循循善诱:“看,这就是匮乏,就是竞争。”
裴芃芃看向他,他看了回去。
两个人都明白了安达平章的意思,都害怕极了。谁也没动,呆呆站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这样?
他们都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安达平章的底线,可原来这东西是不存在的。
见他们静默,安达平章平静道:“令人失望啊——如果这样谦让,你们就只好和睦地永远留在这里吧。”
或许看出裴行野想说什么,他笑着补充:
“告诉艾德里安,行野有事,别让他等着了。”
裴行野握着枪,手发抖,看着安达平章,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在学校的射击课也是每次都拿满分,他手里有武器。
——只要他想,不能活着走出这扇门的,该是他安达平章。
裴芃芃突然说:“不要!”
裴行野:“……”
安达平章没有问裴芃芃,是什么“不要”。
裴行野却很明白——不要杀他。
杀了总长,他当然是穷凶极恶的歹徒白眼狼,多半要偿命。
裴芃芃作为白眼狼的姐姐,也会前途尽毁,在联邦彻底社会性死亡,大概只能流亡到叛军领去。
裴行野本来就没有为姐姐牺牲生命的勇气——他想到若杀了总长肯定会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放弃了这个念头。
半晌沉默,裴芃芃对他举起了枪。
后来发生了什么,裴行野记不清了。或者说,他故意让自己忘掉了。
他只记得握着发热枪管时,脑子里盘桓的荒诞念头。
——完了,安达那么喜欢姐姐。今后他有多怀念芃芃,就会有多恨他。
——怎么能瞒住他?
然后,裴行野又为自己的第一反应恶心想吐。
他居然想的是这个,不是自己做了什么,而是怎么瞒过安达!
安达平章说的没错,他的确是个非常恶劣又自私的人。
后来,他被放回了军校,已经迟了十几日。欧拉和卢守蹊问他怎么了,他随便敷衍了过去。
在最初那段晕晕乎乎、如梦似幻的日子过去后,他重新回到现实,才反应过来总长阁下的用心。
老总长借此抓住了他的把柄,控制住了他。
即使日后他如何飞黄腾达,如何是彻头彻尾的“太子党”,只要这件桩隐疾还在,他就不得不听命于老总长。
什么教他们“吃人”都是表象,醉翁之意不在酒,老总长放的是长线,最终目的是在他那不驯服的儿子身边埋钉子。
到头来,裴芃芃死了,裴行野被捏住软肋、精神崩溃,大公子被最亲近的人背叛欺骗。
杀人诛心。
原来杀一个人,可以诛许多的心。
“……”
裴行野恐惧的同时滋长起挑战的欲望,老总长觉得这样就能拿捏住他吗?
他还年轻,可以学习,那人是怎么玩弄人心的,他能有样学样——他偏要和他斗一斗。
裴行野独自制定了应对方案。
首先,他需要让老安达觉得他是自己人,替他瞒住那天真相。
其次,他需要让安达也觉得他是自己人,利用姐姐的死让安达决心报复。
让他们父子斗法吧——只要有一天安达平章死,他就赢了,就可以解脱了。
——后来,他好像是赢了。直到最后,安达平章都以为他虽然虚伪,但是驯顺。
可现在他发现,所谓胜利仍然未能解除那桩疾患。
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秘密存在。但凡发生过的事,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安达平章永远闭嘴了,但今天陆予能得知真相,明天旁人也能。
亡者的阴霾仍盘旋在他头顶,让他无法前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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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 ☪ 潜林风动之时(1)
◎“你倒是很会养鸡。”◎
17时23分。联邦第七军团旗舰泰坦号, 驶入廷巴克图领空。
在媒体追踪下,廷巴克图驻留舰队首度接通泰坦号通讯,正预备向走马上任的新提督致以贺词。
“滋啦——滋啦——”
忙音散去,通讯中传来一个疲惫暴躁的女声:
“我想退货, 退货——那是个什么倒霉玩意儿——我去, 通啦?”
众人:“……”
让方彧再次在公众面前丢大脸的, 是如一颗粪弹砸入泰坦号的安达岚川先生。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安达岚川对和一群女军官一起做文书工作大为不满,遂对同事大放厥词:
“你们以为自己是什么?你们就是军妓, 就是猪场里的母猪——给他们配种发泄精力用的。”
“有个军官的名头,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玩意啦?”
帕蒂少校勃然大怒,发了大脾气。
一向温和的她在方彧办公室里破口大骂了三个小时,据洛林说声震半个星舰——
除了臭骂安达岚川外,连带她那倒霉的司令官阁下也没逃脱,被自己的副官骂了个狗血淋头。
“对不起,阁下, 下官绝对不能再收留他了!”
帕蒂余怒未消, 气冲冲对方彧嚷嚷:“如果您执意要下官留着他, 下官就先辞职!”
方彧挠了挠头, 深感平时乱嚷“要辞职”带来的严重负面效应……
“好了好了,我把他调走就是了。”
方彧好言好语安慰好帕蒂,保证让安达去和她们道歉,又叫来洛林——
洛林幸灾乐祸地抄着兜:“我的阁下,有何贵干?”
方彧阴沉着脸:“……如果小安达去你那里, 会死吗?”
洛林:“啊哈, 那可不好说哟。他这样的娘娘腔——抱歉, 阁下, 下官失言——他这样富有妩媚气质的男性军官, 去我们那里可有点突兀吧?”
方彧破罐子破摔:“能死最好。你把人领走吧!”
弗朗西斯卡·洛林中校尽管不情不愿,还是不得不遵从司令官的指令,把人带走。
几天下来,小安达虽肩不能扛、手不能挑,完全跟不上洛林训练的节奏,倒也顶多是请几个病假,没闹出什幺蛾子来。
正当方彧松了口气之时——
洛林气势汹汹找上门来:
“阁下,对不起,下官也实在很想为阁下分忧——但出于对我军风纪的考虑,您还是赶紧把这小妖精收回您的百宝盒吧!”
方彧一愣:“他又怎么了?”
“怎么了?”洛林原地喷发:“他骂人家是军妓,自己倒身体力行干起这一行来啦。”
“八天约了十二个人,这位娇客可就好咱们这一口——您再不把他收回去,下官的裤兜里只怕也要被他塞纸条——”
洛林情绪激动,作势就要翻裤兜。
话音未落,一张纸条被他的动作带起,从裤兜中飘出。
……不偏不倚,恰好刮到方彧的办公桌上。
洛林脸色青了:“……”
方彧惊鸿一瞥,差点吓死:“?!!”
……幸好她不是英诺森十七,否则就该自戳双目了。她麻木地想。
“好的,好的,我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了,”方彧捂住脸,“我这就叫他回来。”
洛林跳脚:“马上!立刻!”
方彧低声下气连连颔首:“是,是……那个……这纸条你还要不,明晚八点?”
洛林:“?!他妈的,下官不要!”
……
掀起腥风血雨的安达岚川抄着兜,哼着小曲儿,溜达进方彧的办公室。
方彧隔着办公桌,头也不抬,开口就问:“是故意的吗?”
安达岚川愣了愣,也不掩饰,大摇大摆说:
“是。方提督,你把我放到那些没关紧要的地方一天,我就要闹一天的事——我不比谁会闹事?专业哒。”
方彧:“……”
半晌,她压抑着火气,沉声说:
“不是我不想给你机会,只是军事上的损失不同于其他领域,人家送的是命——你完全没有军事经验,不跟着学,我怎么能放心将活生生的人命交到你手里去?”
安达岚川:“那你当初在远星系运输舰上胡折腾的时候,就有军事经验啦?”
“……”
“再说,打仗就是要死人的,你这么怕死人,你打什么仗?”
方彧冷声说:“够了。如果你怀着这种把自己当主角、把他人当炮灰的念头,那我打发你去扫厕所,也不会让你上前线。”
安达岚川:“你——”
方彧抬起下颌:“出去。”
安达岚川对方彧怒目而视,气哼哼摔门离去。
人已出了门,二公子忽想起什么,又把头探进来:“喂,你那个叫弗朗西斯卡的家伙——”
方彧:“洛林中校。”
二公子:“是,洛林——”
“他军衔比你高,请你放尊重点。洛林中校。”
二公子哼哈一声:“啊是是是——他性取向怎么样啊?灵活不?”
方彧默然良久,恳切道:“我不过问下属的私事,但我建议你离他远点……他的拳头可不知道你是谁的弟弟。”
**
晚上八时许,方彧率部抵达廷巴克图要塞总司令部。
廷巴克图星的定位,其实和方彧的老家波塞冬很像,都是半军事化的要塞行星。
这些年来,经济不景气,要塞行星的年轻人更找不到工作,人越跑越少。
——只不过波塞冬要塞遗有帝国时期的大量军事工业,是联邦最大的星舰产地,还算金瓶虽破分量在,而廷巴克图则完全鸟不拉屎而已。
方彧不愿意大张旗鼓,和驻留军官打了个照面就走人,缺席了欢迎晚宴,也没听从参谋处的意见“接见民众”。
“廷巴克图虽然现在没有驻留文官,但那是暂时空缺,又不是废除了。”
方彧对几个参谋说:“我们是暂代,又不是被选出来要做星领长了——还见公民代表,你们怎么这样乐意干工资范围以外的工作?”
众人:“……”
方彧动嘴赶人:“有时间琢磨这个,不如都给我学帝国正统语去——啊,我是说叛乱军通用语——谁最后一个消失,我明天就抽查谁的单词。”
方提督一言既出,参谋们争先恐后、一哄而散。
帕蒂才笑眯眯开口:“阁下,您要的资料我尽力去找了。但是实在很有限……这是大统领的,这是叶仲将军的,这是其他几个主要的军阀的……”
“这一部分主要是雪朝近期提供的……这一部分是裴提督留给您的……这还有一些帝国时期的资料……”
方彧挠挠头:“啊,挺多啦,感谢来自廷巴克图!”
帕蒂抿嘴笑:“阁下的叛乱军语说得很好了。”
方彧:“过奖,大大滴过奖。”
——说实话,骤然要接手这样一颗成分复杂的要塞星,当地又没有文官首长,实在令她很头大。
在来廷巴克图之前,她已经陆陆续续读过相当的材料了。
裴提督留下的多半是军事资料,看风格应该是他自己写的,非但详细记录了敌将的作战风格,还像做心理侧写一样,逐一分析敌将性格。
雪朝则以史家著述的专研精神,记载了叛乱军境内大大小小的叛乱、战争、政变,乃至气候、产业、饮食、节日,就差给她谱出一份年表来。
方彧:“……已经太多了啊。”
从资料中大致可以知道,叛乱军境内大小军阀很多,有三股势力较大。
枫溪兰渡的“大统领陛下”——也是叛乱军名义上的共主。
叶仲将军一直“忠心耿耿”地为她打工。
再者就是位于阿尔法星的垂星部、位于贝塔星的斩月部,二者都名义上臣服于大统领。
此外的小军阀皆不成气候,今日附庸这个,明日附庸那个,辗转腾挪求得生存而已。
方彧注意到,在几大军阀之外,雪朝数次提到了“吴洄”和他的“潜林部”。
仿佛这个不成气候的小军阀,是他格外注意的。
他说,叛乱军中大多是与联邦不共戴天的强硬保守派,如有异见者,那只能是吴洄和他的部属。
“没有一个叛乱军会喜爱联邦人,但吴洄一定会为了革新而投向联邦,请阁下熟虑之。”
——他这样写道。
方彧敛眸,合上光脑,若有所思。
此次她出镇廷巴克图,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以战促和——
这是她和安达在临行前达成的共识。
当时,安达披着毛毯,和她一起站在廊下,月色清皎。
“那位统领老了,只知道来边境抢劫,无聊得很,该换换人了,”安达用手揪着毛绒,“雪朝推荐了吴洄……他提出的战争方案,你看过,可行吗?”
方彧:“可行。”
他咳嗽两声,顿了顿:“我们隔绝太久了。再这样下去,人类是要分裂的。”
方彧:“分裂……议会里不少人是想‘收复’叛乱军领的。”
“收复?那也过犹不及,”安达嗤笑,“都说不能把鸡蛋都放到一个篮子里——难道把人类绑在一艘小破船上,就安全了吗?”
“……”
安达伸手去拢起一泓月光:“方彧,你想过五百年之后的事吗?”
方彧一愣。
她脑中邃然掠过大主教和瓦尔哈拉,克里斯托弗和裴芃芃,太阳光华毁灭、黑暗长城在前——
她从不想五百年后的事情,因为她心底总隐隐觉得,人类未必还有下一个五百年。
安达了然莞尔,抬起下颌:“联邦人总是太狂妄了,自以为是银河文明之心。”
“殊不知宇宙太广袤也太黑暗,深渊在前,越精巧的文明越容易破碎……多一条路总是没错的。”
……
方彧把目光移向星图,叛乱军领星云如海。
而后,她用指尖按住了“潜林”二字,久久停驻无言。
**
潜林。
密林遮掩着一间破破烂烂的草房,四下寂寥无人声,只有几只鸡抻着脖子互相啄。
“咕咕!咕咕咕!”
“别闹了,谁再挑起内部矛盾,谁就下一个进锅。”
一个清淡而略显沙哑的男声莫得感情地对鸡说。
鸡群对主人的威胁视若无睹:
“咕咕!”“咕咕咕!”
一只手从天而降,抓起为首母鸡的脖颈——老母鸡奋力反抗,扑扇着翅膀——但那只手虽然清癯白净,却显然是一只久握兵器的手,母鸡反抗失败——
它转过鸡头,对上一双黑沉沉寒湛湛如银星般的眼睛。
“我知道你没有叫,但你年纪最长,显然负有领导责任。”
那双姣美寒湛的眼睛认真说。
他低下头,将长发一甩,甩到背后,用牙咬断一根麻绳,将老母鸡三下五除二捆了起来,掷向笼中。
“吴洄?”
一个人影低着头从屋内转出,见到吴洄的举动,愣了愣,笑说:“你倒是很会养鸡。”
吴洄抬起身,腾地红了脸:“……雪朝。”
雪朝看起来年纪不大,也就比年轻的潜林之鹰年长三四岁的样子,可对待吴洄的态度却很威严。
他冷冷沉下脸:“你要在这里养一辈子鸡吗?他们迟早会找上门来的。”
吴洄:“……”
雪朝靠着门槛,抱起双臂:“你的旧部昨晚来找你了吧?”
吴洄轻声说:“……你都知道了。”
雪朝笑道:“这个窝棚还没有鸡圈大呢——有什么值得瞒我的,又怎么可能瞒得过我?”
吴洄下意识按住心口,半日说:“我的旧部亡命天涯已很不易,我如今一无所有,何苦再拖累他们……”
雪朝:“软弱。”
吴洄愣了愣:“我不否认这一点……”
“非但软弱,而且愚蠢!”
雪朝冷笑着上前几步:
“如果你真的洒脱到不以功业为念,能安下心躲到天涯海角每天看书睡觉,那很好。如果你真的软弱到一蹶不振,从此在这里喂喂鸡种种地,那也很好。”
“可你二者皆非,畏首畏尾,又不肯死心——这就是愚蠢。”
吴洄冷冷回首,口吻却还很柔和:““你怎么知道我……不肯死心?”
雪朝:“你明知我是联邦的间谍,还留着我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为了达成目的,你连叛国也不怕,你还怕什么?”
“?!!”吴洄蹙起眉心,这是他发怒的前兆。
他微微侧首,吐出一句:“你说我……叛国?”
雪朝不以为意:“你要做事,何恤虚名?大统领兵临廷巴克图,和当地提督方彧在远星系打了一架——这是您的机会。”
吴洄一声不吭转过身,劈手夺过雪朝手中的粗瓷碗,向地面狠狠一摔——
瓷片四下迸溅。
吴洄似乎想要一把攥住对方的领口,又生生克制住了:
“方提督与大统领贵人相见,我草芥之生,与我何干!倒是你——你清楚自己的身份吗?”
雪朝轻笑一声,对吴洄的粗暴威胁不以为意,仍是平静态度:
“你既然清楚自己命如草芥,就该知道草芥凭风而起——而风有风的旨意,她不会永远吹向您。”
说完,他转身钻进屋内。
吴洄冷冷站在一地碎瓷片中,按着心口,眼角微红,轻轻喘息:“……”
**
吴洄一直到半夜都没进屋门,不知去了哪里。
雪朝心里有些不安,他知道大统领仍在悬赏通缉这个年轻首领——
如果他因为闹小孩脾气离家出走,再被捉了去,就实在太失算了。
这么想着,雪朝披衣爬起来,再次走出屋门。
门口背风处,蹲着个白森森的影子,长发垂地,手里拿着个碎得七零八落的瓷碗,正用牙咬一块铁片儿。
吴洄闻声猛地回头:“……”
雪朝愕然:“你这是……干什么?”
吴洄略显局促,像个害羞的孩子:“……锔、锔碗。”
雪朝:“……”他没听懂这个词汇,但大概能猜出是什么意思。
他期望中叛乱军未来的领袖,因为上午摔了一个碗,现在正……“锔碗”。
雪朝有些好笑。
没那金刚钻,别揽瓷器活——有你现在吭哧吭哧费力气的时候,你当初何苦学联邦人奢靡浪费不正之风,一个不顺心摔盆砸锅?
“你生存能力很强嘛,终老山林也做得到。”
雪朝笑说:“不像联邦的某些将军,嘴上吵着要辞职归隐,其实辞了职就只能去卖烤肠。”
“我……我喜欢锔东西。”
吴洄柔声说,手里把玩着锔起来半个的瓷碗:“这是我当年在大统领门下做奴隶时学会的……可惜除了枫溪兰渡的宫殿,其他地方用不到。”
雪朝:“为什么?”
吴洄轻笑了一下,眉眼低垂:“我们用不起。”
雪朝默然:“……”
吴洄低低地说下去,几乎是以气息在呢喃:“我喜欢把四分五裂的东西补在一起,如果下辈子能做个锔工就好了……联邦的锔工是不是很赚钱?”
雪朝:“没听说过有这个工种。”
吴洄一愣:“为什么?”
雪朝:“大概是……买新的会比找人手工补起来更便宜吧。”
吴洄哀伤地笑了笑:“……啊,真可惜。”
他突然站起身,将锔了一半的碗珍重塞进雪朝手中:“我们该走了,雪朝。”
雪朝微笑起来:“哦?”
吴洄望向漫天星河:“我会是世人眼中叛国的乱臣贼子,旧部零落,虎狼环伺,命若悬丝,除此心外别无所有……但是我不能不走……不能不走。”
**
廷巴克图总司令部。
方司令办公室的屏幕上,开着打了半局的《海拉:黎明塔之倾颓》——陈蕤的头像悬在右上角,还闪着绿光,表明她正在线。
廷巴克图和燧石关的提督在工作时间连麦打游戏——
若在大统领手下,这行径大概得砍头。但在联邦,倒已算是公务员中危害较小的那一类了。
方彧之所以晾着陈蕤空等,是因为自己陷入了麻烦。
顾舍予围着方彧团团转,生生把司令官的脑袋变作两个大:
“方方方、方方方——再给我五千万,五千万都不可以吗?”
方彧:“一开口就是五千万,你烧钱听个响呐?”
顾舍予:“你知道保存一块宇宙之壁多费钱嘛?光是那内壁的涂料,一平方厘米的价格——”
顾舍予的光脑上幽幽冒出一行字:
【别信他,方彧。他挪用公款,给自己买辣白菜味方便面。】
方彧:“你看,你竟然还敢挪用公款……”
顾舍予:“?!我我我我在基地没日没夜工作,都不得不吃方便面度日,还不给报销?”
【你用经费还买过一只树袋熊,这也是研究需要吗?】
顾舍予啪地摁死光脑,恳求道:“总之,方、方老板、方阁下,我……”
话未说完,方彧的光脑亮起来——顾舍予猛地哽住了。
方彧探身去看,叹口气:“哎呀,是裴提督。”
顾舍予不情不愿:“……那我先走了。”
陈蕤头像框闪了闪:“我的上帝啊方,不和你玩了,有完没完?”
方彧:“……”
她只得站起身敬礼:“裴提督……啊,阁下。”
裴行野笑眯眯说:“怎么回事,愁眉苦脸的?”
方彧:“没事。”……连局游戏都不让打,能开心吗?
裴行野:“是岚川让你脑袋大了吧?哎呀,他的性格的确很棘手,实在是麻烦你了……”
方彧愣了愣,才想起自己军中还有这么一只刺儿头,登时更郁闷了。
裴行野不动声色,转而笑道:“听说你要把岚川赶去扫厕所?”
方彧脱口而出:“……还没有。”
“还没有,是就快去了吗?”裴行野笑道,“岚川那小子,也合该你磋磨磋磨他。”
方彧不明所以,只好不吭声。
裴行野:“他到底为什么把你这样好脾气的家伙惹毛了?”
方彧:“他唯我独尊,自我膨胀,把别人当成草履虫看待,这样的性格……”
“其实也是像他哥哥呀,”裴行野莞尔,“安达先生就不唯我独尊了?你怎么反倒和他处得来?”
方彧无言以对:“……提督觉得,我和安达阁下处得来吗?”
裴行野温声说:“岚川的确把别人都当成小猫小狗,但他本性不坏,甚至还可以说很善良……你看他嘴上拽天拽地,真见了刀兵,只怕会心软,而不是轻忽人命……他是连路边死了一条小狗,都要哭哭啼啼的。”
——二公子虽然把别人当成狗,但狗死了二公子会很伤心,所以二公子本性不坏。
裴提督思路清奇,逻辑感人。
方彧愕然:“……啊,这样吗?”
裴行野:“你先别急着给他下定论,历练历练他,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方彧听到此刻,才听出意思来。
裴行野大概是听了安达岚川的小报告,特地过来替二公子说好话的。
虽然通篇都是好商好量的语气,但大元帅阁下都说了要安达“历练”——
她显然也不可能把人送去厕所里历练了。
方彧心怀愤懑,只得说:“下官明白了。”
裴行野笑说:“安达先生也有苦衷,他也要应付他那些叔叔伯伯。”
方彧口气很不信服:“下官知道。”
裴行野默然片刻:“……”
方彧顿了顿,忽然反问:“安达阁下为什么突然又不查陆银河的事了?”
裴行野抬起眼,扑哧乐了:“小方什么时候也关心起‘工资范围之外’的工作来啦?”
方彧挠了挠头,不吭声。
裴行野淡淡把话头抹去,温声说:“好啦,岚川的事我会和安达先生再提一提的,你那边战事要紧……”
“对了,佐藤夫人病得很重,你知道吗?”
方彧一愣。
裴行野似乎有点烦恼:“如果可以的话,你劝佐藤回来看看吧。将军在战场上,身后如有挂念,总觉得……”
他眼波一转,笑叹口气:
“哎呀,上班时间打游戏的话,记得要开屏幕防窥呀……不然AI筛查到你扣绩效,完全不走人工通道,我可是没办法的。”
作者有话说:
昨晚感觉越写越狗血,遂把稿给朋友看,结果发生如下对话,实在憋不住了,必须发出来。
她:裴行野原型是不是秦可卿性转?
我:????
她:“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行事又温柔和平,乃贾母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之人。”
其实呢,人家背地里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就又乖又浪,你懂吧。
……我现在陷入了自我怀疑。感谢在2023-11-27 09:49:20~2023-11-28 18:4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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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 潜林风动之时(2)
◎不是归来,是新生◎
廷巴克图, 防务会议。
伴着橐橐靴声,众人齐齐敬礼:“提督!”
“唔……大家早上好啊。”
廷巴克图的新提督打着哈欠走到会议桌前,语气软绵绵的。声未落,人已直挺挺摔进扶手椅内, 舒展地一瘫。
众人:“?!”
提督小姐非常年轻, 黑发黑眼, 脸色有些苍白。五官轮廓很柔和,但眉眼却乌黑浓重, 像宣纸上黑压压未化开的云雾。
怎么看,怎么像个平平无奇大学生。
他们各自把疑虑吞进肚子里,努力掩饰住。
方彧睡眼朦胧,似乎没注意到周遭各怀鬼胎的目光,懒洋洋说下去:
“各位,开会。最新消息,大统领率军向廷巴克图方向挺进……诶, 佐藤准将, 您看我干什么?”
廷巴克图的驻留长官嘴角抽搐, 作面部神经紊乱状:
“提督, 您的领子!”
方彧低下头,最上方的风纪扣松开了。
“……”
佐藤对风纪扣的追求是执着的——即使把头发染成红色的不良青年裴行野,在他面前也只有把扣子系到下巴底的份儿。
她默默系好扣子:“对不起。呃,刚刚说到……大军。我们要进行一下战术安排。“
“首先,我们的战略目标, 将叶仲部从大统领麾下彻底剥离出来……”
佐藤皱眉:“全歼?提督阁下, 廷巴克图的兵力有限……”
“啊呀, ‘全歼’这种词汇多吓人呀。剥离出来, 不一定要把他们都杀死嘛。”
提督笑眯眯说:“我是说, 让她背叛大统领,逃跑到另一个人麾下去……”
星图加载卡顿。方彧顿了顿,直接从椅上起身,走到长桌另一头,用手在虚空中一抓。
她掌心正中慢半拍地浮现出一颗浅绿色星球。
“潜林。”
“?!”佐藤颇不信服:“叶仲对大统领忠心耿耿,怎么会听命于……”
方彧打断他,弯眼笑笑:
“准将,从忠心耿耿到恩断义绝,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嘛。”
……
散会后,方彧单独留下佐藤。
“准将,这次作战,情报方面我方渗透很深,我比较有把握。”她客气地说:“不知道您有什么意见?”
佐藤严肃道:“阁下说的是什么话?下官无条件服从。”
方彧笑道:“让安达少校担任您的副官,也在无条件服从之列吗?”
佐藤肃然:“即使您不说,下官也会主动谏言的——小安达阁下顽劣难驯,下官自忖还有一张老脸,能管得住他。让他到我身边来,不会出事。”
虽然语气像在教训人,佐藤提供的帮助却是实打实的。
方彧松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感觉,安达岚川的军事直觉很好,您可以试一试他。多谢啦。”
佐藤瞪眼:“提督阁下,恕下官直言,您和下属说话,怎么能一口一个‘多谢’‘抱歉’。‘啦’‘呐’之类的语气词也不能那么多,不成体统!”
“对不起,我……”
提督小姐犯错般捂住嘴,笑眯眯又“唔”了一声。
佐藤脸色一黑。
方彧顿了顿,才斟酌着开口:“对了,我听说,您夫人最近身体不大好,大战将近,您……”
佐藤冷下脸:“这是下官的家事。您听谁说的?”
“呃——”
佐藤了然抿紧嘴唇:“请阁下不要过分担忧,下官不会因此耽误正事。”
“您夫人的病,也不是‘不正经的事’啊,”方彧温声说,“要说哪个更正经,我还真判断不出来。”
“如果连这种事都判断不出来,您是凭什么屡战屡胜、克服奥托的?凭奥托大帝保佑吗?”佐藤生硬道。
方彧被怼得哑口无言:“……”
佐藤沉着脸起立,啪地敬了一礼:“没有别事,属下告退。”
帕蒂看着佐藤走远:“真严厉的人。”
洛林:“用这种训学生娃的口气,让人颇为不爽啊。”
方彧垂下眼,略显忧虑,吐出口气:“……”
**
炸鸡腿号。
叶仲在星舰内暴走:“烦死了,又他娘的打打打!打你个锤子!”
“叶君,叶君……”属下吓得拼命挤眼睛。
“去你娘的,廷巴克图是那么好打的吗?”
叶仲猛然停在在一尊紫晶石大统领雕像前,扭过头,大眼瞪小眼:
“还什么裴行野不在……方彧他妈的是那么好打的吗?让我去围城,你怎么不自己去?你个满肚子内脏除了花花肠子统统被耗子叼走了的——”
身披紫袍、头戴紫荆花冠的女皇在骂声中岿然不动,犹如天上神祇。
叶仲抬脚向神祇的屁股踹去——
突然,紫晶石雕像双眸一闪,一声无波澜的呼唤:“叶。“
叶仲讪讪收脚,变脸如变天:
“啊呦……愿真神的荣光永远辉映您魂灵,陛下。”
女皇抬起幽静的眸子:
“你身边永远很热闹,叶。”
“臣下在考虑,啊不,学习您此次作战的方针,陛下。”
女皇淡淡道:“想必有成果了。”
“是,陛下。我们的星舰和武器都不如敌军,也没有量子兽技术为辅助,按照您的方案,由臣贸然包围廷巴克图、您在外打援,万一方彧不守反攻,突围切断两军,臣会腹背受敌,部队的减员损伤……”
“减员与拿下廷巴克图的成就相较,不值一提。”
“我们,”女皇敛眸,“有的是人。”
叶仲一愣:“……货积多了就贬值,人多了居然也贱吗?!”
女皇抬眸:“叶,你似乎过分爱惜你士兵的性命了。”
“……”
“过分爱惜”,多讽刺!
这几年她的部曲发展很快,女皇不好明着削藩,心里大概巴不得她减减员、缩缩编。
从父亲和丈夫手中夺过大统领之位数年,女皇的捭阖术是越发炉火纯青了。
但凡哪个藩镇势力太大,她总能借联邦之手除之后快。之前的小吴君,就是前车之鉴……
而今大统领念及旧情,只要她减员,没要她完蛋,还真是天恩呐。
——可是,陛下啊陛下,臣什么时候在您眼中,竟也成了“藩镇”了呢?
叶仲酸溜溜地腹诽。
“当年朕把你从父亲的女奴中救出时,叶君对朕发的誓,还记得吗?”
塑像无机质的面孔做不出表情,叶仲却仿佛能看到她——
神情慵懒,斜倚在床头,似笑非笑抱着波斯猫,指尖拂过一缕雪白的毛,是令人浮想联翩的画面。
女皇:“再说一遍吧,叶。”
叶仲咽下一口吐沫:
“您是我的……恩人,以后您说什么,我做什么。”
女皇柔声接口:“我不相信大统领只有男人做得,你我做不得——弑君弑父,也替我做?”
“做。”
“我不相信银河的话语权只在那群有几只发光乱跑的窜天猴的家伙手中,量子兽绝不是人类的未来——与联邦战斗,也替我做?”
“做。”
“那我现在不相信廷巴克图坚不可摧、联邦提督不可战胜……为我牺牲你的属下,你也替我做?”
“……”叶仲半日说,“只要陛下命令,我都会做。”
女皇的声音中多了一丝笑意:
“我赞赏你的忠诚。”
“但联邦那么强大,如果惹得他们又开始主动进犯,我们的人……”
“你的担心太多余。”女皇瞬间冷下声调,“请将军放心作战,我有一张不可破的底牌。”
叶仲抬起头:“……”
雕塑中的女皇还是刚弑夫登基时的模样,黑发黑眸,神情温软,整个人像一张纸,柔软、纯洁而锋利。
她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叶仲突然感到一股悲凉,躲避般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尊据说是她“独霸天恩”的雕塑。
**
“从目前的进军路线来看……叶仲部会由木樨地航道插入,包围廷巴克图,大统领则在潜林航道打援啊。”
方彧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嘎吱嘎吱咬着,仰头看星图。
“啧,敌人的阵型好厉害,叶仲有才能啊。”
“啧啧,潜林航道被封锁的话,廷巴克图物资供应恐怕会出问题啊。”
“啧啧啧,内部□□也很成问题……”
提督小姐说一句,司令部围观众人心底凉一截。
虽然大家大都习惯了提督小姐指挥时这种令人心梗的悲观主义,并一厢情愿地认为反正到头来她能打赢,但也有人一直把方彧放的屁都当真——
洛林:“阁下,如果非要主动出击截断两个叛乱军头目的话,还是让佐藤去吧。”
“唔,不对——佐藤打仗很死板的,还是适合防守……”
“下官不是在跟您探讨军事,是在担心您的安全问题。”
“那就更不用担心啦,守城就不死人了?要死在哪里都会死。”
“……”
方彧摆摆手,愉快道:“就这么定了,ddl是第一生产力,我们今晚就偷偷溜出去——对了,中校,去把那个倒霉蛋叫来。”
洛林:“……是!”
半日,安达岚川被洛林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进来。
方彧回过头,先示意众人都出去,才把嘴里叼着的棒棒糖缓缓放下,沉声道:“满意啦?”
安达岚川冷笑:“跟着佐藤,不满意。看提督阁下吃瘪,倒是挺满意的。”
方彧:“佐藤准将。”
“准将?涧山的一只忠诚的老黄狗而已。”
方彧冷笑:“佐藤是安达阁下的一条老黄狗,你是他的什么?拆家哈士奇吗?”
“你!”
方彧不想和他废话,压制着嫌弃,缓声说:
“佐藤准将作战一板一眼,很有章法,你缺的是这种正规军校培养出来的细致严谨,不是……战争的手感。所以,你没必要跟着我。给我放尊重一点对待他。”
安达岚川脸红了:“谁说我是想跟着你了?喂!喂?!”
方提督把耳机往脑袋上一挂,身体一缩——
整个人消失在乱七八糟的办公桌后。
**
是夜。
方彧率兵主动突出要塞,向大统领部全速前进。
与此同时,叶仲部也迅速完成了对廷巴克图要塞的包围。
——四股部队互相抄家,像拧麻花一样绞在了一处。
“……噫,这星图好乱啊,我完全看不懂了。”
洛林中校因一天里拐弯抹角说了八遍“阁下还是留在廷巴克图”,不幸触犯龙颜,被提督小姐流放在要塞留守。跟着来的是他的小徒弟,爱玛·库珀上尉。
爱玛无所事事,蹲在墙角,扒拉提督小姐的糖盒子找饼干,锐评道。
满头大汗的参谋处众人登时向爱玛投以愤怒目光:“!?”
我们在这边累死累活,你在那里狂吃小饼干,居然还有脸说我们图画得不好?!
帕蒂赶紧熄火:“也不需要大家都看懂,提督能懂就行啦。”
方彧:“……”
其实,她也看不太懂。
不过,她很清楚,目前的状况是两方互相抄家,她的目的只有大统领所在的旗舰“紫荆花号”——至于细节,不太重要。
但方彧又不能公然从屏幕前溜达走。
如果大家知道世界上也会有令方提督懵逼的星图,不但打击参谋处同事们的工作积极性,也容易形成恐慌氛围。
她只有继续梗着脖子坐在那里,假装看,看得脖子发酸。
不知道雪朝那边走到哪个步骤了……
快点吧,脖子快和僵尸一样硬了!
……
吴洄背对着众人,用束带缚住手腕。
寒光一闪而没,一把月光般的刀敛入袖口。
夜色下,小吴君颜色如霜雪,黑漆漆的瞳孔里倒映出漫天星汉。
昂素上前:“老大……啊不,阁、阁下,都已经准备好了。方提督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吴洄轻声说:“你们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对雪朝说。”
昂素瞥一眼袖手站在一旁,神情平静、面带笑容的雪朝——
这个联邦人,总令他后背发凉。
“……是。”
“小吴君还有什么要说的?”雪朝淡淡问。
吴洄蹲身从地上抓起一把碎米,望向鸡圈:
“也不知我这一去,还有……归来之日吗?”
雪朝温声说:“受难第三日的耶稣不是归来,是新生,您亦如是。”
“我有新生之日,但潜林的风物恐怕再不如故了。”吴洄垂眸,“这些鸡,都会跑掉的吧。”
“……”
吴洄回眸看向雪朝,恳声道:“您能为我看着鸡圈吗?”
雪朝笑道:“您日后不会缺少一个看鸡圈的人。”
“您不愿意,我明白……地狱之侧便是天国。天国如此强大,如此富有,即使是一只鸟,也会拼尽全力往那边去……”
吴洄近乎是自虐般笑了:
“难道还有人如我般,甘堕地狱吗?”
雪朝平静道:“没有人甘堕地狱。天火终熄、梧桐吐绿、醴泉水清,自然有凤来朝——这是您的职责。”
吴洄一愣。
“而到那时候,您便不会觉得我是值得珍惜的凤鸟,而是身份可疑的敌人。”
吴洄轻声说:“我信任您,只信任您,不管您是哪里人,不管您怎样对待我——”
“我是以敌国间谍身份,顶着一个代号为名,来到贵国领土的。”
“我知道。”
雪朝平静道:“以阴谋开局的戏剧,无法以皆大欢喜收场——与其看着美好的事物破碎在眼前,不如就此作别。”
吴洄垂下眼,苍白的指节扣住腕间寒霜。
他顿了顿,低声说:“我知道了……雪朝。”
雪朝:“请快点行动吧,您耽误的每一分,联邦舰队承受的损伤也多一分。”
联邦的损伤……
他终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联邦人。
吴洄抿紧嘴唇,没有说话,只向雪朝点了点头,转身走向站在星舰旁的昂素等人。
昂素不清楚情况,松了口气的样子,似乎生怕雪朝把他们地里的大白菜拱走了:
“老大,啊不……”
吴洄拍拍他的肩膀:“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出发。”
……
紫荆花号。
星舰的舰体剧烈抖动,大统领被震得身体一抖,捂住耳朵:
“吵死了!能不能小点声,士兵的耳朵不会震坏吗?”
手忙脚乱的指挥官:“……?!”
情况眼看危急,英明神武的陛下居然只嫌吵得慌。
现在究竟是该夸陛下临危不乱,还是夸陛下关爱士卒?
他大叫道:“陛下,这样下去,中军恐怕将会暴露在方彧的火力集中之下了!”
“哦,这样情况,居然这才是‘恐怕将会’吗?”
大统领笑道:“那等到‘已经完全’暴露的时候,是不是咱们已经变成宇宙垃圾,正满银河流浪呐?”
指挥官:“……臣死罪!”
她缓缓收敛笑容:“知道自己该死就好。”
“不过,中军这样快地被突破,恐也并非全是臣的无能之故……”
“哦,轮到痛陈委屈的环节了?”
大统领似笑非笑:“很好,我最喜欢看联邦女团选秀节目里的漂亮女人卖惨。看到漂亮妹妹,即使茶里茶气的,也总忍不住宽恕几分呐。”
“……”
五大三粗的指挥官看看自己浑身上下,自忖与能被陛下宽恕的“茶里茶气漂亮妹妹”相距甚远。
他心底一慌,哐啷一声单膝落地:
“陛下恕罪!但我怀疑方彧是直奔着中军而来的。她兵力不多,硬碰硬恐怕不行,是在搞擒贼先擒王的把戏……啊不,不……”
大统领被自己人加之“贼王”称号,倒也不恼,脸上浮动着残留的笑意,但眼底凉森森的,温声说:
“将军别着急,不要紧——有叶君在。“
“咱们吃紧,她廷巴克图难道就不吃紧吗?”
……
廷巴克图。
一发量子炮擦着旗舰的左翼飞过,岫云号震了震——
安达岚川咬紧牙关,把尖叫憋回肚子里去。
“安达少校!你在做什么?”佐藤厉声喝问,“我叫你勘测敌军前进方向!”
安达岚川吓了一跳:“啊啊啊,是!”
“老头子真把自己当个东西……”他嘟嘟囔囔道,“什么前进方向,人家都围上来了,还算这个有什么用?”
有人探进头来:“阁下——桑谷急电!已经是第三次了!”
佐藤厉声说:“我也是第三次告诉你,现在是工作时间,我们在战斗!家里打的通讯一律不许接!”
“可是,是您的女……”
“可是什么可是!就是安达阁下这时候打进来,也得碰这个钉子!服从命令!”
副官吓得一哆嗦,但还是梗起脖子:
“报告阁下,下官刚刚汇报了方提督,是方提督命令下官务必告诉您——”
“佐藤云小姐打通讯说,您的夫人刚刚……病逝了。”
安达岚川:“?!”
他见过佐藤夫人,是北海军官学校历史科的老师,性格很温和,只是和佐藤云一样,身体一直不好。
此次出兵前,佐藤夫人就病了。方彧曾想让佐藤休假回桑谷,但被严词拒绝。
安达岚川清楚佐藤在坚持什么——他是担心方彧年轻,又初来乍到,镇不住场面,不敢走。
佐藤的身体一僵,沉默半晌,缓缓转过身来:
“……什么?”
“方提督还、还说……如果您要回去,就把指挥权移、移交参谋处全体,您回……回去。”
佐藤的脸色一忽儿惨白,一忽儿潮红。
许久,他声音低哑:“胡闹,什么时候了,怎么可以为儿女私情影响联邦的前途命运……这个方提督,胡闹,太胡闹了……”
一阵死寂。
佐藤低声说:“麻烦你花一点时间问一句,我女儿,云云她现在一个人待着吗?”
“……裴、裴提督已经过去了。”
佐藤板着脸,喉头滚动:“裴提督啊……裴提督,其实是个好孩子。”
众人都知道佐藤是裴行野旧部,两人私下关系很好,裴行野把佐藤当半拉爹对待。
因而,佐藤一时失态说联邦之光人类楷模的联邦元帅是个“好孩子”,还加以“其实”这个微妙的副词,也无人提出异议。
“阁、阁下……”
顷刻间,佐藤已转过脸,重新注视着屏幕。
神情像一块硬邦邦的铁,并无一丝异色。
他沉声说:“Z398方向太薄弱了,加派火力,顶上去。”
“是!”
……
紫荆花号。
轰隆隆的炸裂声在四下爆开。
“不行,不行,那个方向也来人了——快退!快退回来!”
指挥官先前只听说方彧是联邦太空军的新秀,却不知道她秀到何种程度——
直到此刻,方彧舰队在中军四下穿插,神出鬼没,如入无人之境……
指挥官有些破防:
“陛下,只剩Z859方向了,如果让方彧把这个空隙填好,那他们对我中军的包围圈就完成了,到时恐怕……”
“有屁不要憋着嘛。”
“……恐怕来不及等叶君攻下廷巴克图,方彧就会先突破中军啊!”
大统领冷笑:“这不是还没填上吗?将军可派遣兵力,从此突围。”
指挥官看着女皇,不挪步,也不吭一声,缩着肩膀。
女皇的指尖轻敲御座:
“哦,明白了……你是要叶君回援,让她多死几个,你少点损失,是不是?”
禁卫军指挥官登时红了脸。
“臣是为了将士们的生命考虑,陛下!”
女皇莞尔:“哦,你也为‘将士的生命考虑’,快别放屁了——”
她从御座上起身,缓步走下长街,来到指挥官身前,负手而立。
指挥官不敢抬头:“陛下……”
“谁说真话、谁说假话,谁有良心、谁一肚子坏水儿,谁是忠诚良实之士,谁为蝇营狗苟之徒,我一眼就能看清楚。妄言‘将士的生命’——你配吗?”
指挥官浑身打颤。
女皇纤细手指中捏着一只叶仲的Q版小泥人。
红发女将军被描摹得过分大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寒光。
正此时——
“陛下,陛下!”
“不好了,Z859方向出现不明舰队,其中一艘机甲已经逼近紫荆花号,眼看就要咬上来了!”
众人:“!?”
女皇勃然变色:“怎么回事?方彧军不是未能突破Z859方向吗!?”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
紫荆花号舰体一歪,直挺挺向着斜刺里滑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1-28 18:40:26~2023-11-29 19:4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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