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 枫溪兰渡(5)
◎今天又是为联邦鞠躬尽瘁的一天呢。◎
孩子们被卢守蹊夫妇接走了。
裴行野这才再次揭开地毯, 把底下的尸体和那具尸体刚刚吐露的情报,一并展示给安达。
“对不起,又让你家……变成凶宅了。”他苦笑道。
安达低下头,凝眸看着尸体圆睁的双眼片刻, 蹲下身, 伸手把他的眼皮合拢了。
“非法闯入, 持刀威胁未成年,开枪也不犯法。”他没什么感情地说。
安达在自责。虽然嘴上不说, 裴行野却分明能看出来。
只不过,“自责”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好像只是一个要额外处理的问题,不能动摇他不顾一切要达成的目的分毫。
“……即使这样,也要做吗?”
安达撑住膝盖,回首问:“哪样?做什么?”
“出兵远星领——本来支持吴叶叛军,就已令很多人不满……”
“此时此事若出差错……局势会很危险。安达先生, 他们都看着您啊。”
安达垂下眼。半晌, 他才笑了笑:“行野, 一直以来, 我都很惶恐。”
裴行野一愣。
“我曾经非常不想从政。政治基于多数人的思维模式和智力水平运作。而大多数的,也是枯燥乏味的。”
“我不想总看着头顶这令人窒息的银河,我想从事偏僻安静一点、也更有意义一点的事业,在理论上探讨人类的极限……”
“那为什么要走到今天?如今连退路,都快没有了。”
“我说了, 因为我很害怕。”
安达轻笑一声, 推开阳台门:
“我出生在良夜里, 甚至没见过帝政末年人类的桑榆晚景。”
“我生来所见之联邦, 就是一个以量子兽区隔同胞、虚无情绪盛行, 宇宙之壁耸立在前、太空探索走向绝地的……岌岌可危的文明。”
安达抓住身后的手腕,往前一步。
“如果这样的联邦作为一个文明,已经触及了人类文明的上限——那我很惶恐。”
“这个上限太低了,我不能容忍我的种族这般轻易地触及文明的天花板,此后就是日复一日的沉沦与沉沦。”
他再次往前,整个人已经站到了阳台的边缘。
裴行野下意识想拉他回来,他却摇摇头。
“如果联邦并没有触及人类文明的上限,而仅仅因我们的愚蠢和自大误入歧途——那我也惶恐。”
“一个文明的存续太艰难,无数文明曾经因一步踏错,销声匿迹——我不能容忍我所熟悉的、曾活生生在我眼前的联邦,到头来成为别人博物馆里的历历殷鉴。”
裴行野:“!”
安达望向远方,桑谷的长风卷过落日:
“前惭先贤,后愧儿孙……所以我还是做了。”
“我生何其短,没有那么多选择的机会。我这一生,有些事注定要做不成了。还有些事,有一线希望能做成。既然做了,就做到死。或成或败……”
安达回过头,笑道:
“能接受一事无成吗?不能。可不接受又怎样?我不想那些。”
**
潜林。
革命军领的将领们依序落座在长桌前。
方提督通知的会议时间是晚上八点,大家大多提前三十分钟入场——因为小吴君的习惯是提前半个小时到,没人敢迟于他入场。
然后,众人眼巴巴等了半个小时。
七点五十九分,提督小姐一边扎头发一边冲进会议室。
这还是帕蒂提前通风报信、告诉方彧人早早全齐了的结果——
按照在廷巴克图的惯例,方提督说八点到,第一个到的人绝不会早于八点。八点半能顺利开会,要塞诸君就敢发社交媒体:今天又是为联邦鞠躬尽瘁的一天呢。
“各位——好。”方彧喘得够呛,半天说了一句。
“……比叶仲还像女的啊。”
“一个联邦人,还是个女的,这将来咱们怎么和人解释啊?跳进银河都洗不清啦!”
“她说帝国语倒说得挺好……”“废话,她就说了两个单词 !”
“真神宽恕我,我此生此世英名堕地——”
嘁嘁喳喳但确保她能听清的耳语,方彧忍不住挠了挠头。
这时,吴洄冷冷回眸一扫。众人立刻噤声,整齐起立: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辉映您魂灵。”
方彧抬手还礼:“唔,大家好。我是方彧,今后一段时间,会一起工作了。据小吴君说,由我来做主帅,你们需要暂时听我指挥,对吗?”
一片沉默。
早听说方提督刚从军时,这些老兵痞就是她命中克星,怎么也摆弄不明白的那种。
可不巧,远星系军官构成就是如此。就连吴洄也是多亏了丰富的脏话储备,才渐渐把他们降服。他正想看看方彧如何应对——
她身边一直沉默侍立的男军官突然暴喝:“聋了吗?!”
众人齐刷刷一哆嗦:“!!”
这个男军官身材高大,是看起来荷尔蒙很充足、又精明狡猾的类型……
有人怂了:“对、对,我们配合工作。”
“既然这样,”方彧一屁股倒坐在椅上,好像无事发生,“我有两个问题。”
“一,贵军对失踪军队的后续调查,是完全没有进展吗?”
“……”
方彧像猫一样略显凶恶地皱起鼻子:
“这样是不行的。你们的事故报告完全没有规范性——给贵军三天时间,至少把周边可用的侦查卫星都调来看看,把失踪前的监控录像、电台记录都过一遍,任何异常都要记录在案。谁来办这件事?”
半日没人吭声,洛林清了清嗓子。
有人嚷嚷道:“方司令,你不能因为咱们不是你用顺手的人,就打发咱们做这种边角余料的事儿啊。咱好歹也是枪林弹雨闯过来的,杀鸡焉用牛刀!”
“因为没做‘边角余料’,贵军已经损失了一个军团。贵军若觉得自己是屠龙刀,我军可以来办。”
方彧回过头:“——可是要调用你们的内部通讯,你们愿意吗?”
吴洄一怔。
他前一秒还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下一秒才意识到方彧的意图——
调用内部通讯记录……原来在这等着他。
他感情上从不愿意向联邦求救。
方彧率军入革命军领,完全是他彻夜难眠、反复思考过其中利弊的决定。
从好的一方面说,方彧的过往战绩摆在那里,他本能地觉得此人至少不会输——就算输了,联邦也能为他分担部分压力。
此外,联邦军继承星舰联邦以降的传统,军事制度相当完善,能为革命军领后续的军事改革带来珍贵的参考案例。
——他甚至专门为她在光脑里创建了一个新文件夹,取名“方彧军事经验学习”,并分别创建了“组织”“武器”“战术”“战略”和“思想”五个门类的文档。
从不好的方面考虑,方彧此行,无疑会大大加深联邦对革命军领的渗透。
联邦此前渗透已经不浅,但至少还局限在经济领域。
方彧要打仗,军队里的通讯密码、保密系统、内部通讯、详细星图,统统会暴露在她面前。
军事系统被廷巴克图提督看了个底朝天——
这意味着他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完全丧失了和联邦翻脸的底气。
“……”
吴洄迅速打好腹稿,冷笑一声:
“一群眼高手低的家伙,方将军还不嫌跌份,你们一个个倒假清高——这是我们学习的机会,应该争先恐后才是。”
说完,他暗暗看向方彧。
那人又挠挠头,看不出因试探不成而不满的情绪,指了一名举手的将领:“那就您来吧。”
“第二个问题,你们提供的这份星图……”
方彧斟酌了一下:“是什么东西?”
众人:“……”
“我去玩《叛军之鹰》下载的枫溪兰渡星图,都没这个糊。是有更细致的星图不愿意给我,还是就做到这个地步?”
测绘科的老头鼻尖上冒出冷汗:“这……”
方彧再次竖起尾巴装凶:“明天要看到新星图。枫溪兰渡八条主航道四十六条季节性航线,少一条都是不可以的,明白吗?”
“是,是。”
方彧再次站起身——下方仍是一片岑寂,却是因畏惧而无言的。
她不喜欢这种压抑氛围,莫名想起裴行野说过,他不愿让下属因怕他而服从,而希望他们因爱他而服从。
她倒不奢求工作中能存在什么“爱”——
但如果军人的服从完全出于恐惧,遇见更大的恐惧就溃散,那这支舰队的战斗力,也没意思得很啊……
毕竟战争中,站在拔河赛场另一头和将军较量“恐怖程度”的,是死亡。
……
方彧负手走动起来。
“我知道诸公心怀疑虑。我们利益上不完全一致,彼此猜忌,这很正常。但是……”
方彧顿了顿:“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平等地对待每一个士兵的生命。”
“唔,这大致可以理解为:我保证不会因亲疏远近刻意让某个人的部曲严重减员,我会尽我所能保存你们各自的实力——”
“所以,我们把勾心斗角停止在这张桌子前。战场上,请各位无条件地相信我。”
**
“我们方司令官到底摆没摆平那群呜哩哇啦的家伙啊?”
欧拉打着哈欠,孜孜不懈地打探。
陈蕤:“我赌一只羊驼,没有。你看她愁眉苦脸的样子……”
欧拉:“我不要羊驼,要卷毛羊——她一打仗就苦大仇深,一直都是这样。”
……
方彧一夜没睡。
她盯着枫溪兰渡星图看了大半夜。
从宇宙气象、隐蔽航线及基于此两点的可能的特殊战术角度,穷举了上百种能使舰队全灭的方式,一一推演,初步筛选出几个方向。
拿到调查报告和详细星图后,她突然觉得之前的思路完全错误,于是全盘推倒重来。
这次,她重新加入了武器等几个先前被排除掉的因素——
帕蒂有些为难地劝道:“阁下,不能再拖了,小吴君那边在催出兵了。”
方彧抬起头:“……可我还没想明白。”
帕蒂:“可人想不明白的事有很多,提督总能想清楚,是因为您有天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如果不搞清楚就不做,那什么也做不了呀。”
洛林则像塞牙的肉丝一样从旁添堵,论述一件毫无关联的事:
“您看,我说您是完美主义强迫症,您还不信。”
方彧:“……”
她心里也清楚,大军花钱如流水,拖延不下去了。
可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调兵遣将,不是将众人的生命完全置于未知的铡刀下吗?
她垂眸:“我有一些想法,那就先试一试……去把陈蕤和欧拉叫来。”
两位将军向她敬礼:“司令官阁下。”
——司令官正抱着胳膊,蹲在转椅上,人和椅子一起飞转成一道影子,见两人进来,才慌忙跳下来。
“失踪舰队是在西西里航道附近消失的。准确来说,是这里。”
她倒是不头晕,直截了当:“我们再去这附近试一试。”
欧拉:“啊?明知道那里有坑,还往下跳吗?”
方彧:“大统领大概也认为我们第二次行动会避开此地,以免重蹈覆辙,这附近的防御必然松懈。这是一个优势。”
“其次,这是与枫溪兰渡领连通的重要运输航线,如拿不下此地,即使我们派出全部兵力围城死耗,也耗不死他们。如能快速击破,则可在短时间内结束战争。”
“何况……你们怎么知道只是这附近‘有坑’?”
欧拉和陈蕤对视一眼。
“司令官觉得不是特殊的宇宙环境导致敌军被悄无声息地全歼?”
“我目前更倾向是一种类似恒星级武器的……武器。”
“什么武器?技术上看不可能啊。”
“不可能,但是很合理。”
——方彧想起引爆太阳后寂静的太空,以千万计的生命陨落于人类之故乡,死如秋叶,无声无息。
“快速失联,没有残骸和幸存者,这场景很像当初太阳爆炸后的肯雅塔军政府。”
欧拉打了个寒战,赔笑道:“那,阁下,您光叫我俩来是什么意思?”
没等方彧张嘴,他又急忙补充:“下官可是打不了逆风仗的,我当初参军都是被爸妈逼的,我胆子小得很……”
“怯而后勇,方为大勇。”方彧正色,“我要你来,就是因为你胆子小,胆小就会谨慎——面对未知凶险的环境,对生命的谨小慎微和至生死于度外,缺一不可。”
方彧的目光刮过陈蕤。
果然,她眼里燃烧着跃跃欲试的焰火。
欧拉苦着脸,极力道:
“方司令,我其实有时候也挺鲁莽的。比如三年级的时候,我上数学课嗑瓜子儿,被班主任抓个正着——”
方彧垂着眼:“欧拉提督,我其实也不想冒险,但安达……”
欧拉大惊失色:“安达?您可千万别听安达的呀,当初我们去玩CS,就因为听了安达的指挥——”
“不,安达阁下是说,内地局势不稳,如若一拖再拖,可能会不得不无功而返。我们退兵后,两边保守派力量恢复,远星必然会回到军阀割据的原有格局,只不过多了个小吴君而已——”
陈蕤冷笑颔首:“所有的一切,就都失败了——他说的有道理。”
“艾德里安,即使不为别的,一个如此盛大的坟场,你不想去看看吗?”
“……”欧拉到底是个体面人,没把“神经病”直接骂出来。
方彧:“可以吗?”
两人敬礼:“下官遵命。”
方彧把两份文件分别交给二人:
“叶仲将军做向导,你们三人共同执行此次行动。以收集情报为主,如有可能发动突袭——二位随机应变,不必汇报,注意安全,等你们回来,再进行下一步部署。”
……
接到命令的当夜,两支舰队已迅速完成准备工作,率军开拔。
同时,方彧命令其余提督率部从各方向分别进攻,对枫溪兰渡领成包围之势。
——从大军开拔的那一刻开始,欧拉和陈蕤就在三个旗舰的公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叶仲从未见过这样的两个指挥官。
从潜林到枫溪兰渡领的急行军途中,两人愣是从奥托十八、奥托十九和伊莎贝尔女大公的三角情史,一路八卦到他们方司令官。
陈蕤:“不可能,方彧母胎单身,我知道。”
……居然直呼他们司令官姓名吗?!
欧拉:“时移世易,石头放久了里面还能蹦出个猴呢,方彧已经开窍了。”
……敢把大统领和猴相提并论者,都被绑到十字架上烧没了。
陈蕤:“我不信,你有证据吗?”
“嘿!陈提督,你可以质疑我的仗打不好,但不能质疑我的瓜不熟——就在几天前,方和她那个洛林中校——”
叶仲不由屏息凝神。
欧拉却卧槽了一声:“——前方有敌军!”
位于右翼的欧拉军团,最先与敌军相遇。
敌人数量不多,三人按照原定计划,保持原有队形不动,欧拉独自对敌军展开进攻。
由于失踪军队有通讯突然中断的情况,为防重蹈覆辙,三个军团在行进途中始终处在彼此在信号弹的视野范围内——如有不测,还可通过信号弹交流。
欧拉:“敌人突然逃往Z093方向,抛下大量武器装备,看起来是在诱敌深入。”
陈蕤:“派出小股部队假意追击,大部队兜个圈子跟过去,看看他打什么算盘?”
欧拉:“成,我带人去追。提前声明,我可是见势不好就掉头逃跑的,到时候别骂我。”
陈蕤笑骂一句,说:“我现在就骂行吧?”
欧拉把大部队指挥权转移给到瓦尔基里号,率领小股部队追了上去。
副官忧心忡忡:“提督,如果对面有什么‘武器’来炸咱们可怎么办?”
欧拉:“废话,当然是撒丫子跑啊——小股部队便于分散,除非恒星级武器炸掉一整个星系,否则不会跑不掉的。”
“那、那如果就是恒星级武器呢?”
欧拉指一指空空荡荡的星图:“这附近连天体都没有,炸什么,空气炸锅吗?”
即使有什么武器,也必然得依托恒星之类的能源才能运作……
这片空荡荡的宇宙,看似死寂,其实是最安全的地方。
前方的敌军距离越来越近。欧拉下令全军减速缓行,做好战斗准备。
突然,副官大叫:“前方又出现两股敌军,看起来要包围咱们!”
这太不出乎意料的战术,令欧拉出乎意料了——
难道仅仅是这么简单的诱敌深入、围而歼之吗?
除非敌军有信心在短时间内消灭他,否则陈蕤的大部队一围上来,被包饺子的岂不是当地守军?
……看规模,当地守军已经倾巢而出。歼灭这股敌人,西西里航道顿时空虚无守,他们长驱直入也并非做梦。
欧拉登时紧张起来,冷笑起身:
“早晚要打的,那就开火碰一碰吧——哪也不去,就在这片空旷的宙域里打!”
……
潜林。
“报告,德拉萨尔提督攻破了Z923方向的川沙航道,向提督请求进一步深入!”
方彧蹲在椅子上,用手抓发辫的末端,垂着眼皮:“不行。”
帕蒂:“……只回复这两个字吗,提督?”
方彧抬眼:“其他军团未就位,孤军深入,想找死吗?”
帕蒂立刻回头:“是!”
“转告德拉萨尔提督,您的军团战斗英勇其疾如风,提督十分欣慰。可大规模作战需要各个军团协调配合,其他军团目前未就位,请您……”
帕蒂啪地挂掉上一个通讯,又马不停蹄接下一个:
“提督,那位马拉将军的军团业已攻克大平流航道,请求……”
“不行。”方彧把头发抓得乱糟糟的,垂落下来。
“是!还是那样回复吗,提督?”
“嗯……等陈蕤欧拉消息,在此之前,任何军团不许深入。”
——洛林啼笑皆非地看着其他人团团转,自己在旗舰上溜溜达达。
弗里曼看不过去:
“我说老兄,你好歹也收敛一点,别满地乱逛,也别叫爱玛在那玩斗地主了——谁不知道你们机甲作战署上下都闲出个屁了?”
洛林怅然中有八分嘚瑟:
“唉,不是下官不愿为司令官阁下分忧——可惜司令官爱惜在下等的生命,不想让咱们这些出战即送死的家伙轻易下场啊。”
“提督!欧拉提督那边有消息了!”
帕蒂惊呼一声。弗里曼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不再搭理洛林了。
“他在西西里航道与陈提督夹击,成功歼灭所有敌军,目前航道畅通无阻!”
帕蒂声线激动,弗里曼也不觉松了口气:“啊!”
洛林却仍扒在门口细听。
半晌,方彧那平静的、尽力压抑着疑虑的声线传来:“这样么,那很好……”
洛林无意识地皱起眉头。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09 18:44:18~2023-12-10 18:03: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喵酱的小鱼干、Edrxygvhbu、海无人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2 ☪ 枫溪兰渡(6)
◎下官的心,跳得很厉害。◎
“提督, 可以与大部队汇合了!”
欧拉坐在舷窗前,放下口琴,点点头:“嗯,我们快点回去。”
舰队向主力部队全速前进, 星海在身后扭曲拉长。
欧拉一直开着公频, 孜孜不懈地吹口琴——
陈蕤:“别吹了, 难听死了。”
欧拉以一段更曲里拐弯的调子回赠。
陈蕤:“……”
突然,口琴声戛然而止, 频道里传来一声惊呼:“提督,那边小心——!”
陈蕤浑身一栗:“!艾德里安?”
片刻,欧拉幽幽的声音响起:“没什么,有艘跑丢了的敌舰刚刚向我开炮,躲过去了。”
陈蕤:“……吹得跟招魂似的,难怪招来不干不净的东西。你小心,再过一会儿他们可都来了。”
陈的嘴可真损, 欧拉心想。一边想着, 一边继续吹奏。
刚刚的炮击刮掉了旗舰的一小块漆皮, 此刻已凝成小石子状, 在舷窗外迅速打着旋。
通讯突然不大稳定,陈蕤的声音在空气中起起伏伏。
这是很正常的现象。
联邦的量子兽操作型星舰,在远星领内经常原因不明地水土不服,通讯流畅度、灵敏度往往都存在一定问题——
这也是裴和卢两任军部长官,都在试图推进联邦军去量子兽化的原因。
欧拉继续吹口琴, 调子越发没边。
总感觉哪里好像不对劲, 是口琴的音准不对吗……
“提督, 通讯还没恢复, 现在彻底断线了!”
欧拉一愣。通讯中断, 革命军失踪前的第一个征兆。
他脑子里不听话地冒出这个念头,胃部有些翻滚:“再连一下试试。”
“是!等等,提、提督?你、你看——”
副官突然面露惊恐,指向窗外。欧拉随之望去——
刚刚还打着旋像方提督一样飞转的漆皮,此刻一动不动地悬在窗外。静止,绝对的静止,就像由现实骤然走入画中一样。
欧拉一愣:“给旗舰加速试一试。”
副官:“……是!”
旗舰加速到最大。
——哪怕仅凭他在小学学习到的物理知识,他也知道,只有两物体速度一致,才能保持相对静止。现在旗舰加速,外面的物体理论上应当后退。
漆皮仍安静地悬浮在窗外,纹丝未动。
副官声音都扭曲了:“我们……我们难道不在移动吗?”
欧拉心脏一缩:“!”
是的,他们不在移动——像一头扎进古木滴落的树脂里的飞虫。
只有一种事物能让星舰变作琥珀里的虫子。
宇宙之壁。
……
瓦尔基里号。
口琴声再次戛然而止。
陈蕤一怔,连番呼唤:“艾德里安?欧拉?欧拉?”对面却一片死寂。
莱昂:“提督,欧拉提督那边的通讯,已经断了。”
陈蕤猛然起立,重心一偏,险些摔倒。
她挣开莱昂的搀扶:“!?信号弹呢?发射!”
……
欧拉透过舷窗,看到天际划过流星般的一道红光。
是陈蕤发射了信号弹。
大部队还在向这个方向移动!
欧拉一身冷汗,登时什么都忘记了。
他们全军已身陷宇宙之壁中,可见此处的宇宙之壁面积相当之大。一旦陈蕤率部赶到,他们也会统统陷进来——
到时候损失的,就是联邦整整两个精锐军团和小吴君的叶仲部。
必须让他们停下——信号弹——
他下意识想,又觉得自己可笑。
信号弹不能用了,它是通过运动摩擦生热发光来传递消息的。
宇宙之壁里……根本发不出信号弹。
欧拉面色铁青,腾地一拳砸在桌案上。
副官腿发软,有些站不住了:“提督,怎么办?我们还有可能出去吗?”
“一定可以的,提督当然有办法的!哈哈,咱们军又从来没做过什么坏、坏事,怎么会这么倒、倒霉呢?”
“都闭嘴!没看见提督在想办法吗?”
欧拉揍桌子的手隐隐作痛,忽然一阵心酸:“……”
突然陷入绝境的人,见谁都想倚仗,看什么都像救命稻草,他也如此。
多亏方提督的通讯也打不通了,否则,肯定要丢大脸和她嚎啕大哭一顿。
……伊莎贝尔女大公曾告诫他,绝望的时候要转移注意力,去做事。
的确,他还有非常要紧的事要做。
欧拉深吸口气:“开内部通讯,我和大家……说两句话。”
好在,内部通讯不受宇宙之壁的影响。
通讯才一打开,各个星舰便吵吵嚷嚷叫成一片。
有人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停下来啦?”
一个中年军官哽咽不已:“提督,我、我说好了带孩子们回家……”
一个少年稚嫩的嗓音:“舰长!提督,我们的舰长刚刚自杀了!为什么?”
欧拉沉声说:“各位。”
频道内一瞬间安静下来,众人惴惴然屏息凝神,仔细观察提督脸上每一个可能证明“不会出事”的细节。
欧拉提督神色平静:“我先来向大家汇报一下情况吧,我军目前进入了宇宙之壁内。”
“啊!!!”众人哗然。
“目前的军事史上,进入宇宙之壁的星舰没有再出来的先例。从技术的角度上说,也没有这种可能。”
“……”哗然变为死寂。
“所以,应当可以这样说——我们已经被宣判了死刑了。”
欧拉尽力显得轻松一点:“别太伤心,大家都是军人,应当有生死有命的觉悟吧。”
有人突然哭出声:
“提督,突然死在敌人的炮弹下,是有觉悟的!血流不止、肠子漏出来,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也是有觉悟的!但现在,现在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
欧拉:“……”
好好的,怎么就要死了呢?
问得好——说实话,他也想知道。
欧拉挤出一个笑容:“……实际一些吧,大家想要长痛还是短痛?”
副官泪眼汪汪地看着提督——
为什么他还嬉皮笑脸得出来?这哪是个公国领的贵族公子?
活脱脱一个古代小说里的水匪,问客人要吃滚刀肉还是馄饨皮。
“长痛呢,我们的物资储备能维持三天,然后就要慢慢饿死。短痛呢,我们现在就引爆星舰,集体自杀。”
欧拉豪气干云地说:
“事到如今,我就不搞独.裁了。大家民主投票吧——对了,有趣的小知识:死于星舰爆炸的人从感到痛苦到意识消失,平均不超过七秒,简直相当于安乐死。仅供参考,没有倾向性。”
“……”
提督的倾向性简直比巴特蒙总长的脑袋还赤裸裸。
数分钟后,副官统计了各星舰的投票结果。
“492:3,提督。”
欧拉笑道:“引爆星舰决议通过,大家就准备一下——对了,既然反正都要引爆星舰,我有一个想法,能把我们最后的声音留给外界。”
在众人茫然注视下,欧拉咬牙说下去:
“我们按一定的顺序引爆,在外界看来,我们就像一盏盏次第亮起的灯,和灯语有同样的效果。怎么样?”
众人默然。
欧拉知道,这是默许。
副官将控制按钮递到他手中。
这个按钮连接着全部四百九十五艘星舰的自爆程序,只需要按下去……
欧拉留恋地用指腹抚摸了一下按钮,毫无犹豫,猛然按下。
第一道刺眼的白光从舷窗映入。
他听到频道内有年轻的哭泣声:“妈妈,妈妈——”
欧拉继续说下去:“顺序会发布到各个星舰的中控系统,不需要人工操作,大家只要静静等待……”
嘭地一声,白光也吞没了他。
“啊——啊啊啊——”
是副官惨烈地尖叫着,浑身都在燃烧。
他应当也是这样的惨状吧。
这种痛苦与安乐死相距甚远,时间也仿佛无穷无极、永无尽头。
他觉得他的声带终于在燃烧中化为尘埃,终于不再忍耐,放声大哭。
风,是风啊,凛冽的、温柔的、残酷的、慈爱的天风——
风托举他,亲吻他,爱抚他。风中有人纵歌竟夜:
“天风忽一至,我逐流星散……流散成灰不可惜,愿乘长风返故园……”
……
陈蕤站在舷窗前。
前方的黑色宙域平静如昨,唯有一个又一个超新星爆发般的雪白光点,令人心惊。
莱昂一面记录,一面快速翻着灯语表。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立刻返航……
前方是宇宙之壁……我们已无法返航……
另……我先前对你未说完的方提督的事……是……
洛林中校和方提督表白了……
陈蕤惨白的脸抽搐一下:“噗。”
从远处遥望,这条寂静黑暗的宇宙走廊两侧,点起盏盏冷白的灯。
——宇宙之壁是宇宙地层的化石,它杀死一切生命,也使一切永存。
此后的千万年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将以启明星的姿态将点亮这寂寞的血色航道,成为后来者的路标。
他们的寿命甚至会比联邦和人类文明更长久。
他们将永恒燃烧。
……
半晌,莱昂哭哭啼啼起来:“提督,太、太伤心了!欧拉提督就这么、就这么……”
陈蕤并不难过,她只觉得一团火在胸中横冲直撞,肺腑却依旧冰冷。
她沉声说:“去叫机甲军准备。”
莱昂一愣:“不、不回去向方提督报告吗?不撤退吗?机、机甲军?”
陈蕤望向远方欧拉舰队的点点星光:
“舰队就停在这里。机甲军以此为平台,继续前进。”
莱昂:“!?”
继续前进?
……提督疯了,一定是疯了。
她和欧拉提督关系不错,遭逢打击,神志不清了。
莱昂脱口而出:“欧拉提督不是叫咱们千万别过去吗?”
“星舰体积大,容易掉进去,机甲机动性强得多。何况,欧拉已经为我们标记了大概的危险区。”
陈蕤目光灼灼:“武器化的宇宙之壁——有趣,太有趣了,值得我们为之赴死。”
莱昂苦着脸:“是不是请示方司令?”
“你竟觉得方司令管得住我?有趣。”
“……”
机甲作战署内一片死寂。
虽然这里的人都信奉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但陈提督这样近乎明令众人去送死,还是令现场有些沉闷。
突然,陈蕤大步入内,一言不发,径自解开外套。
金属骨架折出寒光,黑色的机甲作战服旋即覆盖上那瘦削的躯干。
“——我和你们一起去。”陈蕤说。
众人:“!?”
莱昂欲哭无泪:“提督!!欧拉提督牺牲,已经够呛了。提督怎么能这样送死?”
陈蕤冷笑道:“我们的目标是尽可能地接近宇宙之壁,随时向星舰部队汇报看见的一切,如若掉进去了,就自我引爆,标记位点,明白吗?”
她一贯喜欢身先士卒,众人皆知,也都佩服。但如此将生死置之度外……
机甲军不觉悚然:“……是!”
只有莱昂仍锲而不舍地增加背景音:
“您不为自己着想,也为别人想一想。您这么死了,叫咱们军团怎么办?叫方司令官怎么办?桑谷怎么办?”
陈蕤披衣起身:“出发!”
……
潜林。
莱昂在通讯那头直哭得捯气儿,方彧默然垂眸:
“知道了。你们提督未必是去送死,你先别哭了。”
她豁然明白了先前一直想不通的关节。恒星级杀伤力的武器——
她满脑子都是摧枯拉朽的毁灭,却没想到……也可能是飞虫撞入蛛网般的无声凝固。
愚蠢,你真是愚蠢到家了。
方彧心想。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她应该能想到的,基地一直在做宇宙之壁的研究……
如果她能不这么蠢,脑子稍微灵光一点,欧拉和他的部下或许就不会死掉了。
不,本来是有可能想到的。如果她没有浪费时间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这样的消息是压不住的,欧拉是近年来联邦牺牲的最高级别将官。
桑谷一旦得知此事,那安达……
众人都带着惊惶的神色,去观察司令官的面部微表情。
方彧一声不吭地站起来,转身就走。
砰地拉上指挥室的门,关了灯,四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安全的黑暗。她这才呼出口气,向后一倒——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
方彧不想打开星图,于是干脆合上眼。
银河在她头顶缓缓盘旋着,她将视野拉近,旋转,放大,直到……枫溪兰渡。
她伸手去抚摸那颗美丽的血色恒星。
武器化的宇宙之壁……
欧拉是在敌军被全歼后误入其中的。
当地有敌军徘徊……那么,敌军是怎样分辨宇宙之壁的具体位置,避免落入的?
又或者,这黑色长城真的仅仅是一个等待野兽落网的陷阱吗?
——门开了,一线光倏忽漏入。
方彧不满地眯起眼:“……洛林中校?”
洛林站在门口,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口气:“阁下怎么这样摸黑躺着?下官惶恐,没打扰到阁下吧?”
方彧捂起眼睛:“请把门关上。”
一般来说,提督小姐的敬语用得越多,语气就越不善。
然而洛林耿直地应了一声“遵命”,一个大跨跨入门内,反手拉上门:“阁下还有何吩咐?”
“……”方彧沉默片刻,“抱歉。我是说,你出去,门关上。”
洛林怔了怔。
他不但没从命,反而径直走到方彧身边,单膝落地:“阁下。”
方彧有点恼火,听说人有了权力就可为所欲为——
那她的权力已经不算小,拍拍脑袋就能让一位将军和几十万士兵死于非命。
可为什么她想一个人呆一会、想想办法,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到呢?
“说什么?”方彧把怒火吞回肚子里。
洛林看着她的眼睛一会儿,柔声说:
“阁下想冲下官大吼大叫是可以的,想砸东西也是可以的……隔音很好,不会有人听到,下官来打扫。”
“我为什么要冲你大吼大叫?为什么要砸东西?”
提督态度平静:“这对现在的局势有什么帮助吗?”
洛林温和地笑了:“在下官浅薄的认识中,人类往往是通过类似的行为来发泄愤怒和痛苦的。”
方彧低声:“但愤怒、伤心、痛苦……也统统是没用的。”
“下官知道——可阁下是人,这些无用的情绪,不是阁下灵魂里的一部分吗?”
“……是么?”
她的痛苦不会甚于在烈火中燃烧殆尽的痛苦,她的愤怒不会过于因主帅无能而送命的士兵的愤怒。
更可憎的是,同胞的死亡从未在她的灵魂里唤起过什么——如果说有,也是不解、困惑、好奇,和由此而来的胜负心。
她灵魂里嗜血,骨子里热爱杀戮,她本性如此——难道不是吗?
如果能将灵魂的一部分割让出去,换时间回溯——她早就五十一斤给吆喝光了。
方彧定了定神:“洛林中校,我在想,宇宙之壁不会是不可逾越的。”
提督仍然没冲他大吼大叫,语气仍然软绵绵的,质地近乎最柔软的丝绸。
“我有很多想法、很多问题,但掌握的事实太少了,没法做出判断……”
洛林:“那就先不判断。”
方彧闭紧眼:“不判断……是不行的。”
她继续躺在地上,怔怔发呆。洛林只是脱下外套,递给她当枕头,然后安安静静蹲在一边。
不愧是机甲军中精锐中的精锐,这吓人的腿部力量……
不知过了多久,方彧有些分心地偷眼去望洛林。
……多长时间了?腿一点也不麻吗?
突然,帕蒂破门而入:“——提督,陈提督回来了!”
方彧和洛林:“!”
帕蒂看着方提督敏捷地飞奔而出,洛林却一动不动静若处子,还诡异地吸了一口气——
略感诧异地挠了挠头发。
……
休息室里,卫澄鼻涕眼泪齐下,哭得稀里哗啦。
陈蕤极力压抑着“不太体面”的兴奋,拍她的肩膀:“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别哭了,小卫姐姐,洗手液都没你能冒泡……”
方彧倒吃了一惊。
陈蕤那种兴奋在她预料之中,卫澄平素八风不动,此时却这么动感情吗?
她没有时间照顾卫澄的情绪:“怎么样?”
陈蕤懒洋洋抬起下颌:“司令官,下官幸未辱命,一不小心竟活着回来了——带回一些很有意思的情报。请您通知各提督,抓紧时间,在消息传回桑谷人家要抓您回去前,开会。”
……
“大家好,我是联邦提督陈蕤。我只说联邦语,量子翻译器又坏了,所以抱歉各位,自备翻译。”
“我驾驶的机甲不久前曾深入到宇宙之壁的另一侧——够了,那个白胡子老大爷,我知道宇宙之壁是不可跨越的——但,那真的是宇宙之壁吗?”
陈蕤站在白板前,画了一个抽象的长方形:
“这,是宇宙之壁。”
她又在长方形上画了几个更抽象的圆圈:
“这,是武器化的宇宙之壁。”
“没错,武器化的宇宙之壁,上面有隧洞。”
众人一愣。
“我不知道是假冒伪劣产品还是怎么——反正,每个隧洞直径很小,大概能过一个机甲。”
陈蕤另起一行,写了一个“二”。
“那么,如何找到这些隧洞?我用机甲直接往上撞,最终侥幸撞过去一个——当然,这种方法不适用于找死以外之目的,实际作战时,我们可以换些东西来撞。”
“三,也就是最有趣的部分。”
“我发现宇宙之壁的承载能力有限。当我军数驾机甲反复穿梭于隧洞时,这面宇宙之壁有瓦解的趋向。”
陈蕤顿了顿:“如果用大量机甲军同时穿过宇宙之壁的隧洞,那么,墙会不会被我们撞坍?”
方彧一怔:“!”
陈蕤望向她:“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可以基于此展开,司令官阁下。”
宇宙之壁可能坍塌——只是可能而已。
如果长墙不曾坍塌,独自跃过墙壁的机甲军没有星舰的后续火力支援,根本不具备与敌舰队作战的能力——更别提穿越狭小的隧洞本身,又会带来多少减员。
这是毋庸置疑的……死亡行动。
“提督,桑谷急电。”帕蒂凑到她跟前,小声说。
方彧接过帕蒂递来光脑,匆匆扫了一眼,便面无表情地倒扣在桌上。
帕蒂失声:“提督!”
陈蕤挑了挑眉毛。
众人少见副官小姐失态至此,一时面面相觑。
方彧恍若未见,站起身,沉声道:“安排一下后续作战计划。立刻收缩包围圈,以西西里航道、紫荆花航道为重点突破口,对枫溪兰渡发起总攻。同时,出动全部机甲军作为前锋部队——前进途中如遇宇宙之壁,撞碎它。”
她低下头:“陈提督负责组织此次总攻。我……回桑谷接受审查。”
方彧把每一句都用双语说了一遍,只有最末一句只用了联邦语。
众人不觉色变,齐刷刷扭头看着她。
方彧没注意到,径自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遗漏:“散会。”
卫澄匆匆追了上来:“方司令——什么审查?什么桑谷?”
方彧指了指光脑:“哦,那个,你看看吧。”
是一封口气严厉的责问信。
先质问方彧怎么把仗打成这个样子,话里话外透露出怀疑她和吴洄勾结的意思。
然后命令方彧立刻回桑谷受审,言语间暗示着桑谷“变天了”的意思。
最后,恶狠狠地要求方彧“立刻停止一切手头工作”“等候黎明塔的处分”。
卫澄一怔,抬眉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回去?”
不待方彧回答,她便道:
“您在这里还有重兵在握,所以即使有人想不利于您,也只能写信威胁威胁而已——可您若真抛下大军独自回去了,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您未必还能回来!”
方彧:“哎呀,我不回去,是不是有点像军阀造反呀?”
卫澄:“活的军阀总比死的忠臣好。”
方彧:“……”
她一时不知道卫澄给她扣的两顶大帽子,哪个更令人头痛。
半晌,方彧笑道:“那安达呢?我成了活的军阀,安达可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毕竟,黎明塔有那么多想弄死安达的人。
安达没什么“容易犯错”的兴趣爱好,平时遇见蚂蚁都绕路走,如果要找借口起诉他,还真未必找得到。
她的抗命就是安达活生生的罪状。
卫澄一时语塞:“可是……”
“不要紧,”方彧拍拍卫澄的肩膀,“如果前线能赢,我就不会死。”
**
方彧步履沉重地回到办公室,洛林正坐在桌子上点外卖。
见她进来,洛林举起光脑:
“我在某隶属平山集团的大酒楼订了大家的晚饭,大概三十分钟后到。不是下官歧视性发言,潜林的所有食堂全都一塌糊涂——阁下是允许的吧?”
方彧愣了愣,笑说:“当然,我出钱吧……这么多APP,洛林只有点外卖的软件用得最顺手。”
洛林肃然:“我生奄乎,唯美食与爱情不可辜负。”
“……”
他说得怪唯美的,像哪个先哲的名言警句,像诗。
方彧想,明明就是说,断头饭,吃好点。
外卖很快送到,洛林亲自拎着一个保温箱进来。
菜被一个一个取出,众人每开一个盒子,就哗然惊呼一番:
“我去我去,这是什么,我为什么不认得?”
“妈呀,这辈子还能在泰坦号上见到菲力牛排呐,上流!”
“我不吃香菜……”“我帮你吃了?”“喂喂喂,还给我!”
洛林一面分发,一面大声吆喝:
“今天是方司令官请客,过了这村没这店了,大家还有什么想吃的?趁此机会讹一笔啊!”
爱玛幽幽道:“长官,执掌中馈可没有你这个掌法,也忒不贤惠了——我们方提督才挣几个钱啊,奋斗几十年,还要还桑谷小爱巢的房贷呢。”
“喔!”
看来,欧拉去世前散播的最后一条谣言,传播效力相当强劲,众人一股脑起哄。
洛林看起来惊慌失措,一巴掌拍过去,好像恨不能拍死爱徒的嘴:
“看来你是吃饱了撑的,滚出去做俯卧撑!两百个!”
“嘻嘻,做完了胳膊疼,不小心死了怎么办。”爱玛嬉皮笑脸抱着外卖盒夺路而逃。
然而局势已经失控。有人直接向方彧大声喊:“提督,是真的吗?”
方彧:“……”
人群闹哄哄的,弄得她大脑直短路。
是真的吗?她扪心自问。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此时此刻的真与假,又有什么区别?
隔着人群,她看到洛林一眨不眨的眼睛。
“假的。”方彧肯定道,两颊有些发烫。
……
方彧避开人群,往僻静的走廊里钻去。
洛林慌忙抽身跟了上来:“阁下,爱玛那兔崽子给点阳光就灿烂,您不要往心里去。”
方彧喃喃说:“我……没有。”
洛林担心她对众人的反应吃心,继续解释:“大家也不是贫嘴滑舌,是心里苦,没地方发泄……”
“——我没有在桑谷贷款买房子,洛林中校。”
方彧突然说,直勾勾看着洛林。
洛林一愣:“没买……房子?”
虽然明知迁都桑谷,却不趁机低价入手一套房产很令人震惊……
但这和他与提督小姐谣言中兵荒马乱的爱情有什么关系?
方彧重复道:“假的。因为有一部分错了。我没在桑谷买房子,不用还贷款。储蓄情况……很健康。”
“!?”洛林心漏跳了一拍。
爱玛说,长官执掌中馈、不够贤惠、还不起爱巢房贷——
已知“有一部分”错了,她没有房贷。那么剩下的“执掌中馈”云云……
他小心翼翼试探道:“阁下说,有一部分是错的,所以,还有一部分是对的么?”
对面沉默了很久:“如果去掉其中性别歧视的冒犯含义,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
“……”洛林柔声说,“阁下,您是在向下官表白吗?”
方彧低下头,黑发垂落,遮住面孔,只能看到她发丝中露出的一点发红的耳尖。
她虽然神情表现得活像十八世纪的东方仕女,但她直截了当道:
“是,我向您表白。”
洛林一阵迷糊,随即感到一种苦涩的梦幻。
小阁下啊小阁下,您知不知道,您这种举动会令我贪生怕死、斗志全无?
但他不能贪生怕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他的主帅,是廷巴克图的方提督。
尽管她飞得太高太远,早已不是他能用枪与血保护得了的,此地没有骑士与被囚高塔的公主的戏码。
但此时此刻,他的战斗与她的命运,至少有一线联系……
洛林内心戏太多,反应也太迟钝,方彧已马不停蹄地从场景“表白”切换到场景“表白失败”:
“对不起,我是不是不该这时候说这种话?这不会增加您阵亡的几率吧?我只是觉得,反正、反正我也可能回不来了,如果遗憾就——呃,您还是忘掉吧,当我没——”
她戛然而止。
洛林突然抓住她的手,放上自己的心口,一字一句:
“时至今日,还让阁下来说这种话,是下官太过懦弱之故。”
方彧一愣,继续摇头:
“不不不,表白还是放在私下日常的场合好,否则统统像道德绑架,也像立Flag——万一你开着机甲想起这事,量子兽一哆嗦——”
洛林口气加重:“这不会增加下官阵亡的几率,下官也不想忘掉——您感觉一下。”
方彧:“感觉……什么?”
“心跳。心跳是不会说谎的……下官的心,跳得很厉害。”
“摸不到。你的胸大肌……太发达了。”
洛林失笑:“那要怎么办呢?”
还没等他想清楚如何组织语言,请提督小姐凑上来听听——
方彧麻利地把手伸到他的脖颈处,摸了摸:“我摸到了,的确很快很强。你没有高血压吧?”
洛林:“……没有,只是紧张。”
还有恼火。
提督总是办法很多。但有些时候,她的办法也太多了!
“对,我忘了,”她喃喃道,“如果有高血压,怎么可能选入机甲军?但你长得就很像高血压患者,老了以后要注意啊……”
“阁下!”洛林有些哭笑不得,“您这话留到七十岁再提醒下官吧。”
方彧不敢苟同:“七十岁再控制已经晚了,五十岁就应该定期检查,因为……”
“阁下——我们还是亲吻吧。”
方彧转了转眼珠:“……啊?”
洛林没有那许多顾虑,他正大光明地道德绑架:
“这是下官这一朝不保夕之人一点小小的请求,阁下可以见赐吗?”
方彧:“当、当然。但是……怎么?”
“‘怎么’?”
“就、就是舌头保留在各自口腔内……还是进行一点唾液交流的那种?”
洛林一瞬间神情复杂。下一刻,他的手指覆盖上她嘴唇,柔声说:
“阁下,您别再说话了——只要那样看着下官就好。”
方彧如其言闭了嘴,盯着洛林的眼睛:“……”
她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味。她不喜欢香水,但洛林身上的气味没什么酒精味,却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很安稳、很踏实。
他嘴唇上有干裂的细纹,刮过皮肤的触感却很好,麻酥酥的。
他吻了她的额头——
方彧一怔,忘记了约定,脱口而出:“这也太18-了……为什么不吻嘴唇?”
洛林动作一僵:“抱歉,事发突然,属下还没戒烟。”
“你也没有口臭……唔,那你……什么时候戒烟?”
“现在开始。”
“所以目前只能像小孩和妈妈的晚安吻一样吗?”
“您得到过‘晚安吻’这种东西吗?”
“……没有。”
“那也算得上一种独占鳌头……不算亏。”
洛林说着俯下身,温暖的额头抵在她肩窝里许久,像一只毛茸茸的大狗。
方彧隐约觉得,他是在压抑伤心的情绪。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便随手揉了揉他的后颈……
“……卧槽。”
有人!方彧吓了一跳,连忙松手。洛林迅速抬起身,鹰一样的目光射过去。
安达岚川目瞪口呆,后退一步,磕磕巴巴:
“方彧,你你你——他他他——你们还真白、白昼宣淫,搞什么?”
她咳嗽一声:“……安达上校有什么事吗?”
安达岚川怒了:“我有什么事?我能有什么事?!我哥被黎明塔批捕了,你不想法子,你在这里卿卿我我腻腻歪歪恶心巴拉——我要跟你回桑谷!”
“……你不能回桑谷。”
“为什么?!”
“回去了也不会对局势有所裨益。留在这里,立下战功,倒可能帮他一把。”
方彧顿了顿:“当然,这是建立在你想帮助令兄的基础上。如果你是急着回去另起山头、继承家业……”
安达岚川一愣。
方彧毫无感情:“这里是我的地盘,你最好不要起这个念头。”
安达岚川:“你!你又威胁我?你狗眼看人低,谁稀罕我们家那点破——”
帕蒂抢身上前,没搭理二公子:“提督!星舰已经来了,催提督赶紧过去……我想和提督一起回去。”
“哎呀,你就不要回去啦,前线怎么能少得了帕蒂?”方彧挠挠头。
“下官知道事态凶险,无论如何请让下官在您身边——下官也安心一点。”
“……阿加齐。”
方彧停下脚,柔声说:“我也很担心前线的大家。我不能留下,如果你留在这里……就相当于我在这里。我也会很安心。”
“提督明明就是担心我受连累,说这些干什么!”
“哎呀……”方彧被戳破后略显无可奈何,挠了挠头。
帕蒂悄然红了眼圈:“如果是提督的命令,下官不敢不遵守。”
方彧无奈:“好吧,这是命令——那我可走了?”
帕蒂吸吸鼻子,敬了个礼,目送方彧离开。
93 ☪ 鎏金审判(1)
◎会有坏蛋欺负您的。◎
桑谷。
法尔希德准将哼着歌, 溜达进联邦情报局的监房,偷眼窥视。
这位高贵的犯人正旁若无人地躺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眯着眼,金发披散, 一地碎金——色泽太接近于日光, 以至于在夕阳中若有若无。
他双手举着一本书, 有节奏地翻着页,突然手一松, 啪地砸到脸上。
“!”安达默默揉了揉生疼的鼻梁。
“事已至此,没想到阁下还颇有闲情逸致啊。”
法尔希德适时扬声:“看不进去就别看了,砸断了鼻梁骨,遗容可就不好看了。”
安达瞥了他一眼:“……准将偷看很久了吧。”
法尔希德鞠了一躬:“不错,观察人类是下官的工作。”
安达:“哦,您观察到了什么?”
“一个蠢货。”
安达莞尔:“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法尔希德咧嘴一笑:“阁下何其韵也!我?我当然也是蠢货!居然不明不白上了您的贼船——大蠢货掌舵的船上, 个顶个是小蠢货。”
安达嗯嗯了一声, 算作回应, 继续翻书。
法尔希德猛地逼近:
“我可提醒阁下, 下官派去的星舰早到了潜林,可至今没有方彧同意回桑谷的消息——阁下还能读得下去这什么狗屁《行为心理学》?”
“狂躁,法尔希德,”安达又翻了一页,“口服碳酸锂治疗。”
“下官还没狂躁到极致, 您想见识见识?!”
安达这才合上书:“方彧……会回来的。”
法尔希德冷笑:“您这么相信她?”
安达也冷笑:“您自己说的, 大蠢货船上都是小蠢货, 不是么?”
法尔希德咬牙压低声音:“就算方彧回来……您有什么办法自救吗?您有后手吗?”
“……没有。”
“没有?前线惨败, 即使没有真的惨败也会被渲染成惨败。他们真可以要了您的命!您没后手?——您是不信任下官, 还是真蠢?”
“……从尊驾的角度说,后者。”
安达从容道:“当今之联邦……如果事事都有后手再做,那什么也做不成。”
法尔希德无语了。
他后退一步,狞笑道:“阁下,既然如此,那您最好也甭信任下官。”
安达抬眸:“哦?”
“属下本就是墙头草随风倒,我是怎么归附于您的,咱们心里门儿清——您偏要往死胡同里钻,别怪下官提桶跑路啊。”
安达又垂下眼:“……哦,知道了。”
法尔希德一怔:“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达淡淡道:“您不是要一拍两散吗?我知道了。祝您前程似锦。”
法尔希德被安达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惹恼了——就好像他的去与留、忠诚与背叛,对他来说完全可有可无。
那种礼貌又敷衍的、旧贵族式的无所谓,是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
他猛地抓住安达的领口:“……您平常可不是这么好脾气的人!您就这样不在乎?”
安达不曾提防,被拽得太猛,头痛欲裂,下意识按住额角。
他愣了愣:“谁说我不在乎了?你要背叛,我会有多少麻烦——我自然生气,我快要气死了!”
“那您又故作清高,装什么不在乎?”
“谁在装不在乎?我都告诉你了,我在乎!”
或许是头痛,安达的脾气也上来了。
他恼火地瞪着法尔希德:“松手。”
法尔希德没有松手:“那您为什么不质问我,为什么不骂我背信弃义、反复二主、无耻小人?”
“您又不是我的奴隶——您有离开的自由,我没有随便侮辱您人格的权力,即使您的自由选择与我个人利益相悖。”
安达怒道:“何况这些话,我统统在心里骂过了!”
“……”
安达没好气:“看什么看?”
“您甚至没有画画大饼,用利益挽回我。”
“有用吗?尊驾不是那种依赖别人决定人生方向的人。能决定您命运的,只有您自己。”
法尔希德缓缓松开手,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安达。
安达用力揉额角:“……怎么?”
“没什么——下官决定暂时不跑路了,阁下。”
安达脱口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法尔希德咧嘴一笑,“因为观察人不仅仅是下官的工作,也是下官的爱好。阁下是个足以收入博物馆的样本,真想看看您这样的人,最终将以何种姿态刻入历史啊……我舍不得因为一点风险而放弃您。”
安达:“不是‘一点’风险。”
法尔希德狞笑一声。
“即使是刀山火海、跳进台风眼里,下官也能接受——您今天交到好运了!”
他声调一变,低声说:“您知道吗?您太宽容。或许是出于轻蔑才宽容的,但这种宽容仍然很致命——这世上多的是坏蛋,他们恐惧惩罚所以才不背叛。像您这样处事,会有坏蛋欺负您的。不过不要紧……让下官来为您补足吧。”
安达揉了揉仍然隐隐作痛的脑壳:“……”
心想,傻逼。
**
方彧坐在舷窗边,新闻里播放着平山集团在远星领购买一块坟场、改建鬼屋的新闻。
“据悉,这个鬼屋酒店将有八种类型的套房,其中8999元一晚的总统套房……”
就快到桑谷了——
她向远星的方向回望,枫溪兰渡已经变成天边无数恒星汇聚成之海洋中的一栗。
她看不清它的方向。
星舰入港,一排荷枪实弹的士兵立刻冲上舷梯。
“方将军!”
方彧从窗口回过头:“……”
法尔希德持着枪大步踏入,面带遗憾:“真是忐忑啊,总是得罪将军您这样一位联邦的明珠!”
方彧没说什么,低下眼:“……”
其实洛林也总是用这种阴阳怪气的语调说话,但不知为什么,她听到洛林的声音就觉得很好笑很安心,听到法尔希德的……就想吐。
“无言是最大的轻蔑,阁下。”
法尔希德把枪在手中掂了掂:“我劝您好自为之。”
“我没有轻蔑您的意思,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您可抓紧时间好好想想了!对我这个卑贱之人一言不发,或许也就断几根肋骨——等上审判席,您也对着衮衮诸公结结巴巴吗?”
方彧一愣。
法尔希德隐晦地眨眨眼,把她胳膊一扭,凑近她耳畔时轻声说:
“审判被提前了,在今天下午。他们要质疑您出兵动机、指挥不力和勾结文官。”
“您准备了吗?无论如何,不能为了脱罪把安达阁下牵连进来——您向我发誓。”
方彧:“……唔。”
“支支吾吾做什么!”法尔希德扬声,“我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混到今天的!”
他再度压低声音:“如果您为了脱罪做了缺德事,我会杀了您。”
方彧:“……”
她从未打算做“缺德事”,但法尔希德的威胁仍令她恼火。
“那您最好枕戈待旦地等着吧。”她冷笑说。
……
或许是方彧的态度惹恼了法尔希德,她被丢进一间狭小破旧的监房。
屋中唯一的家具是一把破板凳——
方彧不得不蹲在地上,用胳膊撑着板凳,写她的发言稿。
她一连写了八个小时,腰酸背痛,颈椎僵硬,头昏脑涨,总算在审讯前把申诉草草写完。
“方将军!”
一个年轻的少尉用看渡渡鸟的眼神看着她,充满好奇:“您该走了。”
方彧夹起稿纸,“嗯”了一声:“谢谢……”
“等等,您不能带稿纸进去。”
方彧一愣:“不是有我发言的环节吗?”
“的确有,但您不能带纸进去。至于原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长官吩咐的。”
方彧心头无名火起:“!?”
不让带纸进去,那让她写个屁?故意浪费她的劳动力吗?
那群人一定是算准了她最讨厌在大庭广众下说话,所以用这种方法整她。
少尉瞥见方提督的脸色,有点害怕她大吵大闹起来:
“阁下,您、您……”
“早知道就不写了……工作已经够糟糕的了,本来可以睡觉,结果却自发地做了无用功……地狱也不过如此。”
方提督抱怨一句,摔下稿子,嘟嘟囔囔起身。
看来,没有要找事儿的意思……
少尉松了口气:“呼!阁下这边走!”
方彧走过长廊,卫兵肃然而立,呼喝一声——
铁黑大门豁然大开。
灯光次第亮起,黑漆漆的席位层层叠叠从天花板直压下来,给人以一种诸天神佛在座的肃杀威严之感。
灯光惨白,如剑般穿透被告席,似把她的肺腑也映得透明。
嘶……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
坐在最上方的是巴特蒙总长,正苦恼地抚着所剩不多的头发。
旁边分别是卢守蹊和伊万诺娃,一个一脸幽怨,另一个面若严霜。其他是一些军部和议会的要员,彼此窃窃私语,神色各异。
伊万诺娃:“被告人方彧将军已经到了,各位阁下,我们开始吧?”
巴特蒙:“哦,哦——是,开始!”
伊万诺娃清了清嗓子。
“我宣布,对方彧将军的审议会现在开始。”
“提出公诉的是爱德华·····费尔南德斯·基尔伯特·朗古议员先生,被告人远征军总司令官、廷巴克图提督方彧小姐……”
在念议员冗长的名字和她冗长的头衔时,方彧便忍不住走神了。
前线不知道怎么样了?
洛林他们这次出战,恐怕九死一生,运气不好的话,十死无生也说不定……
“……本次审议会分为两个环节。方彧将军的自述环节和回答问讯环节。具体规则如下。被告人……”
大统领究竟是怎样做到宇宙之壁武器化的?
如果不是通讯时断时续,欧拉或许能更早发现异常,及时停止进军,避免死亡也说不定。
量子兽通讯,不整个量子兽技术,都在远星存在很大问题……
“本次审议会结束后,将由军部列席成员和与会议员共同进行投票,若无罪票数超过半数,则宣判无罪。若未超过半数,则转交军事法庭……”
……如果量子兽技术甚至适应不了远星环境,又怎么能适应宇宙之壁外的广袤寰宇呢?
这种技术虽然精巧却也脆弱,实在是……
“方彧将军!”伊万诺娃蹙眉道,“你听懂了吗?那就开始你的陈述环节!”
方彧回过神:“啊,是!阁下。”
抬起头,万道目光齐刷刷向她刺来,令人窒息——
救命,稿子里第一句写的是什么来着?
**
“这次战役失败……完全是我个人的无能导致的。”
“包括欧拉提督在内的四百九十五艘星舰上的九万七千七十四名官兵……失去生命,我必须对此负责。”
伊万诺娃的眉毛拧得不能再拧:“……?!”
方彧脑子莫不是有坑吧。
不管到底是谁无能、谁该负责,你也不能在公堂上承认自己的责任啊。
这和说“我有罪判我刑”有什么区别?
方彧的舌头总算捋直,渐渐流畅:
“对目前联邦军在远星系作战的不利局面,我有一点反思。主要包括量子兽技术滥用、宇宙之壁武器化两方面。首先……”
四个小时后。
满座诸公昏昏欲睡。
方彧把申辩词活脱脱讲成了临终遗表。
她几乎没提一句自己的问题,只认真地、诚恳地、好像真有人会听她那些佶屈聱牙的术语似地——从未来量子兽技术应用面狭窄,讲到叛军军事技术发展轨迹,从目前军事行动的可能突破点,讲到未来远星局势。
审议会的个人发言没有时间限制,伊万诺娃又不肯开口打断。
到头来,方彧竟一口气讲了四个小时的军事讲座——
她终于捂住嘴咳嗽:“所以,咳咳……”
伊万诺娃忽然惊醒,后背冷汗涔涔。
她不清楚有多少认真听了方彧这四个小时的“申辩”,但凡听过的人,恐怕都不会有心思瞌睡。
她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见很明确——
联邦犹如母星地球一般衰落,远星或许将如星舰联邦一般崛起。
这样冷酷的视角,这样犀利的见解,这样漠不关己的中立态度……这个人。
她忽然庆幸起自己当初毅然把此人赶进军校的决定来。
无论如何,好歹为联邦拴住了一头恶龙啊。
“恶龙”咳嗽不止,还要说话。朗古跳起来:
“够了,真是够了,伊万诺娃元帅,是不是该终止这家伙的发言,不然她看起来要讲到嗓子磨出茧子!”
伊万诺娃:“……方将军,您的意思我已明白,的确已经足够了。进入问讯环节。”
方彧:“咳咳咳……是。”
伊万诺娃一锤定音,心里有些隐隐担心。
若说让方彧自说自话,她的才能和真诚无疑可以打动一部分人。
可若真叫她一问一答……
方彧不擅应变,思路清奇,还不会看眉高眼低,伊万诺娃是见识过她能多呛人肺管子的。
到时候把满座诸公得罪个遍……
朗古:“方将军,我先要问您!”
“您在申诉里妖言惑众一通,又是什么‘量子技术应当尽快淘汰’,又是什么‘远星的宇宙之壁’——敢情欧拉提督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葬身星海,尸骨无存,都是量子技术和宇宙之壁的错咯?四百九十五艘星舰的确不多,但欧拉提督可是功臣之后,我没有看到您一点悔过之情!”
“不是欧拉提督和四百九十五艘星舰葬身星海。”
方彧突然道:“是九万七千七十四个人。”
朗古:“有区别吗?”
“有。星舰没了还可以再造,人死了不会再回来。”
朗古懵了:“所以你是在说,你犯的错误比我想象之中更加严重?”
方彧:“……或许是吧。”
伊万诺娃差点拍案而起:“?!!”
卢守蹊转移话题:“咳咳,方彧啊,你似乎没带稿件,这些伤亡数据什么的,都准确吗?你好像很肯定的样子……”
“……我也不想记得这么清楚,可是做不到。”
方彧低声说:“对于我们来说,是数据。对于死者的亲属来说,却是切肤之痛。这段时间来,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怎么也停不下来……”
提督小姐形销骨立,语气平和,声音低哑,实在很惹人怜爱——众人不觉动容。
伊万诺娃也松了口气,赞许地望向卢守蹊。
他问得很有技巧,竟自然而然引诱方彧说出这么得体的话来。
“……我睡觉的时候也想,吃饭的时候也想,和洛林中校亲吻的时候也在想……这种时候还这样三心二意的,我可真不是个东西,真的很对不起弗朗西斯卡……”
众人:“?!”
伊万诺娃:“?!!”
卢守蹊:“咳咳咳!方彧将军,够了,足够了——”他横一眼旁边的朗古:“可你为什么不提前写一份文字版的草稿呢?也显得正式一点。”
果不其然,方彧一愣:“我写了,不是不允许带纸质稿进来吗?”
朗古脸色一僵:“……”
卢守蹊沉声:“伊万诺娃元帅,我不大清楚,有这种要求吗?”
“没有。”伊万诺娃脸一沉,“那是谁从中作梗,阻挠方将军的申辩环节,嗯?”
女元帅不怒自威,众人不觉一凛。
伊万诺娃调转矛头:“去查,是谁指使的?”
一队人匆匆出去了,旋即带着刚刚那位年轻少尉回来。
“禀报诸位阁下,这就是刚刚传话的人。想来是他听错了长官的意思,不允许上将小姐带纸过来!”
伊万诺娃凝眸:“哦?你是传话的人?你听错了?”
少尉骤然见了许多大人物团团围着,都盯着他看,吓得腿肚子转筋,话也说不全:
“嗯……呃……我没……就是……”
伊万诺娃:“没有人指使你,然后你便把这么简单的句子给听错了?抱歉,您是联邦本地人吧?”
少尉脸白了:“我是……”
“这样严重的工作失误,是要直接革除的。不然,等方将军的审议会散场,就顺道开你的渎职问题处理会?”
少尉带了哭腔:“革、革除?”
众人见势不好,忙窃窃私语起来:
“现在毕竟大敌当前,你在背后算计国之良将,居心不轨、居心不轨……”“是啊,方提督万一没有这么好的记性,岂不就……”“别是叛军间谍吧!”
议论声正浓,扑通一声。那少尉张口结舌,腿一软,跌倒在地。
四座响起噗嗤的笑声。他欲哭无泪……长官说敢提他的名字,全家都得死;伊万诺娃元帅又要革除他,好不容易考进来的啊……
是恶魔,他要被吃掉了,毫无还手之力,他们太强大,他太弱小……
“——不对,元帅阁下,是我听错了。”
少尉目瞪口呆看着声音的来源——
是方提督。她面无表情站在被告席上,作为一个军人,脊背绝不算挺拔,像没骨头一样。
伊万诺娃眉头一紧:“什么?”
方彧淡淡说:“不错,这位少尉来传过话,但我听错了……可能是最近在远星领呆久了,搞混了语法的缘故吧。”
少尉:“!”
朗古大喜过望:“啊哈,方将军活该去拿个奥斯卡小金人——你刚刚不还信誓旦旦,又是‘写了’又是‘不许’吗?到头来,竟是你自导自演、愚弄大家?”
方彧回眸冷笑:“我远不如诸公懂得演员的自我修养——任由不相干的无辜者为丑陋的权力斗争付出代价,还能垂拱壁上观。这种事……还是做不到的。”
伊万诺娃:“方将军!”
来不及了,众人一片哗然。
——方彧开麦这最后一喷,戳中大家心中症结,攻击力实在太强。把在座所有人,包括卢守蹊和伊万诺娃,一并骂了进去。
若是她把话头截在“无时无刻不想着前线的失利”处,那伊娃诺娃敢肯定她能顺利过关。即便她傻乎乎说了“和洛林中校亲嘴”那种内容,加之稿件一事,好歹也有八成把握。
……现在倒好,她否认有人暗害自己不说,还开麦把在座所有人都怼了一遍。
这不是生怕自己活着出这个门吗?
愚蠢啊愚蠢,从未见过如此愚蠢之人!这么多年了,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伊万诺娃心里万兽狂奔。
朗古却心情大好,笑吟吟道:“啊呀,我看这问题也问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咱们投票得了?”
伊娃诺娃咬紧牙关冷笑:“当然,当然……投!”
方彧默然垂下眼。
看伊娃诺娃元帅的表情,她也知道她完蛋了……不知道洛林他们还活着吗?
计票结果很快出现在大屏幕上。
433:400——有罪。
伊万诺娃深吸口气:“方彧,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是不是还缺一票哪?”
——有人从暗处走来,温声笑道。
众人皆惊,下意识齐刷刷看向大门。
裴行野推门而入,金红色长发落在雪白军装上,如一把杀气敛入玲珑水晶鞘内的宝刀。
他歪了歪头:“似乎没人告诉我今天开会啊。”
朗古勃然变色:“你已经辞职了——”
裴行野莞尔:“真是不巧,鄙人当初辞职时,乱七八糟的职务太多,顾此失彼,一时没想起来……恰好漏了军部陪审团的席位,忘记辞掉了。您看?”
朗古被这种凡尔赛行为恶心的够呛:
“什么辞不辞职,你一个得了精神病的疯子,不是被安达关起来了吗,怎么还有资格……”
裴行野脸上的笑容愈发真挚:“尊驾要仔细。”
朗古打了个哆嗦。
裴行野轻声细语、和颜悦色:“尊驾也知道我疯疯癫癫的,做事不出于常理——万一鄙人不幸发了疯做出什么不利于尊驾之事……死在一个疯子手上,岂不是死不瞑目?”
“你、你投吧,反正一票而已,改变不了……”
话音未落,投票界面的数字已由433:400,噗噗跳水般下滑,直跳到了416:417。
朗古瞠目结舌。
裴行野歪过头:“哦,我还没投哪,请问按哪里呀?”
被他问到的那名军官屁股上长弹簧,平地跳起,忙不迭把自己的投票器毕恭毕敬塞到裴元帅手中:“提督——”
416:418。
裴行野耸肩:“好啦,看来方提督没事了吧?”
众人:“……”
方彧呆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裴行野在大堂里露一面,就有十几个人跟着跳车,这实在……
正此时,一双冰冷颤抖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裴行野的声音不复方才的温和戏谑,十分喑哑虚弱:“出来!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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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 鎏金审判(2)
◎他的意志将比他的生命伸张得更远◎
她被生拉硬拽拖出黎明塔。
裴行野带着她往小巷子里钻, 拐来拐去,钻进僻静无人之处,才停下来。
他却仍不松手,狠狠攥着方彧一只腕子, 快把她的骨头捏碎。
他的手臂仍在颤抖, 带着方彧的手也抖起来。
方彧:“裴提督——”
他猛然回首, 松手一摔,将她重重往墙角一推。
“唔!”方彧的肩膀撞在墙上。
裴行野冷笑:“方彧, 你倒倒这里的水,搅搅里面的浆糊,看看你的脑子是不是大肠盘起来cosplay的——你都干了些什么?”
“?”方彧勉强站稳,有些诧异。
自打认识裴行野以来,她甚至没见过他说很不客气的话,更别提这样几乎是动粗。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安达那可疑的尾椎骨,不觉悚然, 后退一步。
“咳咳咳……”
裴行野似乎注意到她的防御姿势, 喘息着合上眼:
“对不起, 发脾气了, 我……心里乱得很。”
方彧:“提督……没事吧?”
裴行野摇了摇头,看起来仍很虚弱,大半的身体都倚在墙上。
他勉强笑了笑:“小方,我能把你捞出来,是因为那里大半是我的部下。安达先生由法院和议会联审, 我就鞭长莫及了。”
“……必须立刻去见伊莎贝尔女大公。”
方彧一愣:“啊?”
“她辅佐过奥托十八和奥托十九两世皇帝, 今天两院一半的新老贵族, 都受过她提携庇护……又是艾德里安的祖母。”
裴行野咬牙:“让她站到安达这边, 我看谁敢再放一个屁。”
“可是欧拉提督是在我麾下牺牲的, 我怎么去和平生素昧的大公求情……”
方彧下意识看向裴行野。
裴行野微声说:“不行,我状态太差,去不了。”
“……这是地址,你报我的名字,快走。”
方彧有些担忧,裴行野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了:
“那裴提督一个人可以吗?”
裴行野咬牙道:“废话!走!”
“!”
方彧真的很怕被揍,不敢再说话,转身就走。
她开车一路狂奔,在不闯红灯的前提下把速度开到最快,终于按地址找到了大公的宅邸。
伊莎贝尔女大公在桑谷的住所位置偏僻,却相当格调豪华。
玻璃幕墙上攀缘着金色蔷薇花,与帝国时代国徽上的金蔷薇别无二致。
一个鬓发如银的老妇人,穿着帝政风格的长裙,梳高髻,坐在阳台上读书,脚边趴着一只秋田犬——像是一幅来自远去时代的油画。
方彧正犹豫该不该按门铃——
不知如何听到了动静,她垂眸,利剑般的目光扫下来:“呐?”
方彧一时有窒息的错觉,忙笨拙屈膝:“……殿下。”
上方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啊,这不是方彧将军吗?我们联邦年轻的女英雄。”
人影从阳台上消失了。顷刻,伊莎贝尔女大公如云的裙裾拂过门槛,来到她面前。
方彧:“殿下,是……”
“是裴行野那小混蛋让你来的吧?”
女大公伸出手,自然地褪去手套:
“他自己不来,却打发你来,是亲惯了奶油蛋糕般的小姑娘,对老树皮一样的肌肤有点过敏了吧?”
……这话从常人口中说出,听起来怪怪的。
从女大公嘴里说出来,就更怪了。
方彧躬身吻了女大公的手:“殿下,我……”
“嘘。”
女大公回眸,指尖覆上自己的嘴唇。
“我在看书呢——天可怜见,我年轻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可悲的爱好,岁月不饶人啊——有什么话,等我看完这本书再说吧。”
书脊一晃。
方彧看清题目,《穿成伊莎贝尔后我迎娶奥托十九走上人生巅峰》。
这本书看起来很厚。
当然,要完成迎娶奥托十九、走上人生巅峰这一系列操作,自然厚……
但留给安达的时间可不多了,没有时间去攻略末世皇帝、拯救帝国了啊!
方彧跟着女大公走进书房,在她对面落座。女大公看得十分专注,不时噗噗直笑。
她不得不开口,试图打断:“殿下,这本书……好看吗?”
女大公笑得花枝乱颤:“我喜欢她对菲尔南德斯陛下的刻画。来,你读读这一段吧。”
书被强塞进方彧手中。
“伊莎贝尔卿,你是要谋逆吗?”奥托十九愠怒中含着三分脆弱。
“如果渴望得到您是一种谋逆的话,那很好,臣早已罪不容诛。”
说着,伊莎贝尔托起少年天子纯净如天使般的面庞,对上他晴空般冰蓝色的眸子……
方彧心情复杂:“奥托十九……不是被您送上断头铡了吗?”
女大公懒洋洋道:“是啊,是个好孩子,敏感多情、心地正直,可惜了……励精图治忍气吞声一辈子,结局还不如他那个荒淫无道的兄长奥托十八,没头没脑的一生啊。”
不是您让他结局如此物理意义上的没头没脑的吗……她为什么要说这个?
女大公似有感慨:“帝国没有覆灭在十八手中。菲尔南德斯陛下继位不到五年,便烽烟并起、身死国灭……”
她突然沉声:“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方将军?”
方彧一怔。
女大公静候了一会儿,笑说:“多年前,有个孩子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方彧:“一个孩子?”什么孩子会问这种问题?
女大公徐徐道:“当时我不及细想,便随口敷衍——什么十八世皇帝太过昏乱,帝国积重难返,所以到了十九世手里,即使再努力也没用了。”
“没想到那个孩子却反问我——”
“十八世在位十余年,十九世在位仅仅四年余,为什么十八世荒淫无道十几年,没有积重难返,十九世才一努力,就积重难返了呢?”
“我当时冷不防竟被问住了——方将军觉得呢?”
女大公倚着扶手椅,观察的目光落定在她脸上。
方彧想了想:“正是因为奥托十九没有继续荒淫无道,反而改革求治了吧。”
“哦?”
“像一栋危房,如果不修理它,或许还能勉强不倒。可一旦操起锤子,轻轻碰一下,就可能房倒屋塌……一个久病国家最危险的时刻,就是它改革的时刻。”
女大公笑了:“你道理都明白嘛。”
方彧心底一惊:“……”
“他想必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女大公悠悠把小秋田犬抱上膝头:“我说的那个孩子,就是他。”
方彧凛然。
她在说……安达。
女大公的指尖掠过秋田犬的皮毛,回忆般开口:
“当年,艾德里安被逼着读了军校,却和裴行野那小子混在一处。”
“艾德里安的父母很生气,裴行野是什么出身?人人都说安达平章和他不清白——”
“说起安达平章,我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他父亲天天揍他,永远青一块紫一块的——长大后人模狗样,聪明,可惜这里有点毛病。”
女大公指指脑袋:“不过那一批共和分子嘛,倒也正常。”
方彧:“……”
“刚刚说到哪里了?——哦,艾德里安带裴行野他们回家玩,他父母不乐意,嫌丢脸。我劝艾德里安的父母,不要和安达平章作对。我们的时代完了,该俯首承认新王了……”
“依我看,那两个傻瓜是近视眼,目光短浅,只会碰壁。艾德里安却瞎得彻底,随心而动,反而如履平地啊……”
“他们不愿接待裴行野,我来接待。那几个孩子都常来,我也观察他们。”
“裴行野做事说话,活脱脱安达平章翻了个模子。但没他身段那么高,会低声下气,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女大公摇摇头:“要是我年轻几十岁,非拿下他不可——顺带还能气死我爸爸,啧。”
方彧:“……”
“至于那个卢寿司……”
方彧纠正:“卢守蹊。”
女大公嗤了一声:“哦,对,真不知道家长怎么想的?一看见他的名字,我鼻子前就一股难闻的海带味。”
方彧:“……”
“卢守蹊是个正常孩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这辈子大概都能走狗屎运那种,没什么好说的。”
女大公声音微顿:“我比较在意的,是他。”
方彧:“安达阁下?”
“嗯,方将军——世事如大戏,我恰好是个老观众了。”
女大公眯起眼:“大幕拉开,我就知道……谁又会是那位屠杀恶龙的英雄。”
**
黎明塔。
巴特蒙总长擦了擦头上的汗:“哎呦,哎呦,我的头好痛……”
朗古:“阁下现在就头痛了?”
巴特蒙如寻常般试图从安达身上找到点安慰,可瞥见安达的瞬间,登时更头痛了。
“哎呦……”
安达站在被告席上,目光却仍不加掩饰地掠过众人的眼睛——
好像不是他接受审判,而是他在审视旁人。
朗古:“咳咳——安达涧山,你勾通边将似驱虎吞狼,操纵阁臣如提线木偶,以一人之身玩弄联邦政治若掌上珍珑——你承认吗?”
安达垂眸:“我承认。”
众人:“?!”
巴特蒙总长却已由惊恐转而麻木。
听过方彧的审议会后,这也在预料之内,只要他不骂人就好……
大法官试图救一救:“那个,安达,你是在表明,你承认你的一切罪行吗?”
安达冷笑:“我承认我勾通边将、操纵阁臣、玩弄政治,我也承认我犯下过许多罪行。但尊驾按在我脑袋上的罪名,我否认。”
“胡说!以上三条你如果承认,便完全构成‘危害文明’罪……”
巴特蒙一愣。他们居然从犄角旮旯里把这条罪名翻出来了!
要知道,联邦继承星舰联邦法统,反民族叙事,周围又没有其他政权,长期以来没有“国家”概念,而是言必称“人类文明”。
因为,联邦也没有什么“□□”之类的法律,只有一条星舰联邦时期遗留下的“危害文明”法。
星舰联邦拓荒期条件艰苦,“危害文明”可直接判处死刑,没有余地。
这是奔着要他命来的。
安达毫无触动:“哦?为什么勾通边将、操纵阁臣、玩弄政治,就是在危害文明?”
朗古:“安达啊安达,你如果也是无知武夫就算了——好歹你也是接受过联邦最精英的学者们教育的,你怎么能提出这种问题?你看看这塑像吧,你看看这上面的文字吧——”
不远处,海拉·杜邦的塑像,正温和而宽容地望着她的后人。
她站在森林下,双手扶剑,白鸽敛翼栖于肩头,似有风动。
——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这是自由银河联邦立国时写入宪法扉页的格言。
安达垂眸冷笑:“您竟觉得,我不爱我们的文明吗?”
他淡淡说:“如果真如尊驾所言,那倒不错,谁愿意去爱一个奄奄一息的人?”
“可我毕竟成长于联邦的自然之风里——我爱她,或许我的感情与您的感情表现出来很不同,但我的确爱她——多么自由放达、精巧美丽的文明!美人未老而迟暮……”
朗古:“你在说我们的联邦要完蛋了吗?”
安达仰首,环顾众人:“联邦在衰落。越精巧就越脆弱,越美丽就越糜烂。”
巴特蒙抬起手:“我的头……”
“我们的青年人虚无绝望,宁可投身瓦尔哈拉真神足下,也不能忍受眼前的现实。”
“我们的量子兽技术太过娇嫩,不足以跋涉于残酷的远星。”
“我们闭锁于宇宙之壁后,进退无门,自相消耗。”
“从这个角度看,联邦确实要完蛋了。”
巴特蒙按住脑袋:“我的头好痛……”
安达声调一冷:
“既然是一个注定完蛋的文明,不如由我来亲手打破她——至少我的毁坏,是为了新生。”
**
“……安达是为了联邦的命途在做最后努力,我理解,但我不会帮他。”
女大公起身,秋田犬形影不离地跟着她。
方彧一愣:“为什么,殿下?”
女大公没有因艾德里安·欧拉之事迁怒于人,甚至话里话外对安达颇为欣赏。
她原以为大公殿下会松这个口的——
“正是因为我怜惜他。”
女大公缓缓回眸,不复方才的轻薄调笑,不怒而威。
“方将军,你要知道,对有些人来说……生不逢时,未必比得过死得其时。”
“奥托十九死在我的铡刀下,以年轻的抗争者的形象死去,所以后人怜悯他、尊敬他,甚至有大把的小姑娘想嫁给他呢——”
“如果他真的执政、改革、犯错,最后在一把胡子的年纪失败,你猜他的身后名会如何?”
方彧:“……重名轻生死,这是贵族的作风。”
女大公抬起下颌:“他是我们的一员……虽然有败类的倾向。”
方彧:“……”
女大公背过身:“行了,你走吧。”
秋田犬冲她汪汪叫了两声。
方彧突然说:“那您觉得,欧拉提督死得其时吗?”
女大公:“?!”
她淡淡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彧:“没什么意思。我其实并不了解欧拉提督,但您一定很了解他。所以我想请教您,您觉得他死得其时吗?”
女大公沉默地注视她片刻:“艾德里安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和安达不同。”
“……一个平凡的孩子,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女神的镰刀,没有选择死亡时机的能力。”
“安达也没有选择死亡的能力——此时此刻,是您在裁决他的生命。”
“裁决?不,我是在帮未来的他选择而已——我了解他,如果他到了我的年纪,也一定会这样选择的。”
“为什么?”
女大公笑了:“你也很喜欢问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同类,方将军。”
“我们成长的环境是您无法想象的,我们思考的方式,也注定和您不同——”
方彧:“的确如此。但在某些方面,我比您更了解安达。”
“哦?”女大公饶有兴致地停下。
“当年安达在大学时,我上过他的死亡哲学专题。当年读了什么,我已经全都忘掉了……但他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
方彧深吸口气:“他是对着一个在作业里宣泄了自己多么失败、快要被退学的同学说的,他说……”
“对于这样一个必将降临的节日,您没必要像赶集一样匆匆忙忙。”
“这是他的真心话,他律人律己的标准是一样的,我知道——他非但不会自寻死路,只要有一点希望,他都会用尽一切来抓住。”
……
“安达涧山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目前看来,他已经完全构成……”
大法官念到一半,巴特蒙猛地捂住脑袋,大叫一声:“哎哟,我的头!”
众人:“总长阁下!”
巴特蒙:“不行不行哟,我现在头疼得很,压根签不了字,缓缓,缓缓。”
朗古冷笑:“审讯方彧的时候,阁下的头还不疼不痒,健壮得很。怕不是一直是空心的,现在才开始长脑子?”
巴特蒙连连耸肩:“你这娃娃说话好刻薄啊……”
“——方、方将军!您怎么又跑回来了?!”
一声惊呼,方彧推门而入。
众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安达也略显吃惊,猛然回首。
“各位阁下,”方彧上气不接下气,“那什么,呃……你们听!”
拐杖触地的声音遥遥传来,犹如王驾降临时的呼喝。
“——各位的精神也太好了,不愧是年轻人。大晚上的,还不省点事吗?”
伊莎贝尔女大公提着裙摆跨过门槛,环视诸公。
众人:“!”
庭内的诸遗老遗少都怕极了这位老古董,下意识起立,一时站起半屋子的人。
巴特蒙就差泪流满面,慌忙也站起来:“殿下!殿下可算来了咯——”
女大公只看着总长阁下,冷笑道:
“我说你们糊涂——这十年来,联邦政坛上傻瓜横行,个顶个糊涂!”
“政治是妥协的艺术——动辄要死要活,要人性命,把内部的斗争揭开了给公众看,只会动摇统治的根基——你们不清楚自己一个个手上有多脏?想要那些脏事统统叫全银河都知道?你们以为公众不会愤怒吗?”
满堂诸公挨了骂,却无一人敢还嘴,战战兢兢立在原地,像得了鸡瘟的病鸡。
“可是殿下,叛军杀了多少联邦同胞,艾德里安也——”
女大公:“你是谁?你和艾德里安很熟吗,也叫他的名字?”
朗古花容失色:“我……”
女大公笑道:“血海深仇——不就是远星那一点利益吗?”
“任何利益,今日是你的,明日就必然是别人的,得放手时且放手。你看从古至今,哪家哪姓的老母猪能吃一万年的糠?”
女大公冷笑:“真正的聪明人早就在新路上抢占先机了——目光短浅,只知道抱着祖父的遗业不撒手,才是我们的耻辱啊。”
天子骄子们被骂得心灰意冷:“……”
女大公却缓和了语气:“哦,对,是不是该……那叫什么……投票。”
“投吧,投吧,大家一起投吧,我知道现在正时兴这个玩意……这东西怎么按?”
众人悚然。女大公一脸真诚,一个劲劝他们投票,却瞪向每一个要按反对的人……这还投个屁!
十分钟后,巴特蒙说:“我看这结果,已经无罪了。”
大法官:“是啊是啊。”
巴特蒙:“那就无罪释放吧。”
大法官:“是啊是啊。”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人流如潮水般退散。
安达回首看向方彧,目光有些朦胧。
她心情复杂:“阁下,大公殿下在那里……”
安达眼睫一闪,猛然回过神。他走去俯身向女大公行吻手礼,动作很标准。两人说着什么“铭感五内”“何以克当”的话。
方彧想起前线的烽烟与战火——此时此刻,她所处的世界似乎太过虚幻了。
“前线——前线战报!”
突然,有人高声叫着闯入:“胜利了!胜利了——陈提督率军攻破了所有的宇宙之壁!”
寂静的海潮瞬间哗然。
众人以恐惧的、憎恶的、慌张的眼神看向安达。
他已经获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此后还将获得更多的胜利。再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意志,他将不顾一切地前进、前进,直至死亡的终点——
不,死亡也不能停止他前进的步伐,他的意志将比他的生命伸张得更远。
——自由之风垂怜他,偏爱他,永恒吹向他。
然而在这万众侧目的沸腾中,方彧与集体的情绪之间的一丝联络却彻底断裂——
多少个宇宙之壁,要消耗多少机甲军?
他们还活着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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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 ☪ 瑰紫荆棘(1)
◎你命中注定要做奥古斯都◎
远征军。
两双靴跟在一具具烧焦的尸体空隙间腾挪。
“……出战的机甲军伤亡率接近百分之九十, 差不多死光了。这还只找回来这些,一部分身份卡已经烧了,还没对上名字。”
陈蕤拍了拍手上的灰土,拄着一把长枪, 把身体的重心移过去, 喘息微沉:
“如果……能把这部分从伤亡报告中摘出来, 数据会好看很多。”
卫澄:“他们是为你而死的!”
“急什么,我又没说要在数据上做手脚。”
陈蕤瞥了卫澄一眼:“什么叫为我而死的?他们是为薪水而死的——愚蠢一点, 那也是为方彧而死的。”
卫澄:“……你有时候真像个混蛋。”
“多谢夸奖。”陈蕤耸耸肩,“对了,洛林是不是还没脱离危险?”
卫澄淡淡移开眼:“嗯。”
陈蕤感慨地摇头:“可惜啊,失去了骑士的圣女,总觉得缺点什么。”
……
桑谷。
安达与方彧相对而坐,彼此无言,各自翻看报告。
方彧放下伤亡数据, 抬起眼:
“时至今日, 我们和叛军打仗, 居然要靠机甲军自杀式袭击——联邦军队的无量子化进程太慢了, 阁下。”
安达没抬头:“……我知道。”
方彧顿了顿:“死的人已经够多了,希望这就是远星最后一场大战役。”
安达这才稍稍抬眼:
“这怎么能确保呢?小吴君本是利益之交,翻云覆雨,谁知道他……”
“——您就能确保。”
安达失笑:“哦?”
方彧很客气地说:“这次远征后,远星的军事体系已完全暴露在联邦眼皮下, 联邦占据绝对军事优势——这种情况下, 如果再爆发战争, 那只能是联邦的愿望。”
安达眸光一闪:“你是在暗示, 今后倘有战争, 就是全我的错吗?”
方彧:“是。”
安达沉默半晌:“你看军中有合适常驻远星领的舰队吗?”
方彧一愣:“常驻?”
“怎么?你还打算功成身退从赤松子游,就这么不带走一片云彩地离开远星领?”
……小吴君一直对联邦驻军不肯走抱有高度警惕,此时此刻看来要梦想成真,不知会是何心情。
她不禁有些怀疑吴洄对此的接受程度。
“廷巴克图要塞事情本来冗杂,就不必兼管远星驻军了吧。更何况……”
安达:“何况什么?”
方彧:“更何况我不想干了。”
安达脸色蓦然一沉,近乎喝问:
“为什么?受打击了?想引咎辞职?至于这么幼稚吗?”
安达连戳她三刀,刀刀致命。方彧有点恼火:
“我从来就没有热爱过这份工作,都是赶鸭子上架,现在叛军要完蛋了,我也没必要继续为难自己吧。”
安达冷笑:“赶鸭子上架?我看是赶鸭子上烤炉,外酥里嫩正得其所——你告诉我,你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
方彧被安达那种轻蔑的态度激怒了。
她冷冷道:“回学校读书,我还是想回大学混口饭吃。”
“回大学”和“混口饭吃”同时出现在一句话中,安达仿佛也被激怒了。
他没好气:“你有那个能力吗?你今年几岁?就算你能不延毕地读完博士,不也快四十了?研究者生产力旺盛的年纪早就过去了……”
方彧:“?!!”
他不但质疑她的智商,还说她快四十了。
方彧怒道:“或许我可以换个不大需要智商、没什么学术门槛、只需要认字就可以了的学科读读,比如哲学——安达老师,你收我吗?”
安达:“?!!”
突然,裴行野推门入内,略显惊讶:“啊,小方也在啊!”
方彧和安达:“……”
裴行野笑道:“忙了一天精神还那么好,不去休息休息吗?”
方彧腾地起身,对裴行野说:“下官告退。”
留给安达一个屁股。
裴行野笑着摇摇头,转向安达:“被关那么久,身体没事吧?”
安达恨声道:“有事也是她——又拿辞职威胁我。”
“怎么知道是威胁你?我看倒是挺真心实意的。听说洛林中校生命垂危,她心情当然不好。”
“洛林?她谈恋爱了?”安达蹙眉,“不至于是动了结婚的念头想退役吧?”
“她动什么念头想退役,都是她自己的事。您不能总想着纠正她的想法……”
“我没纠正,只是指出,”安达没好气地补充,“而且她的想法本来就是错误的!”
裴行野笑道:“最终目的不是纠正她的行为么?”
“她这个人呀,吃软不吃硬。您与其非要‘指出’她的‘错误想法’,不如装装可怜,说自己多么为难……依我看,但凡您能把自己实际的痛苦表现出三分,她也不至于像刚刚那样。”
安达感慨道:“……你怎么对人类观察得这样洞彻?”
裴行野冷笑:“要说人类观察,法尔希德准将最近似乎对我很感兴趣。”
……
次日,泰坦号。
裴行野特意把方彧送到了星舰上:“安达先生让我替他向你道歉。”
方彧:“假的?”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好吧,‘让我’是假的,不过‘替他向你道歉’是货真价实的。”
“安达一贯如此,你也不是真为了他生气吧?”
方彧默然:“……”
裴行野温声:“大兵团作战就是这个样子,胜负成败,着眼点在时势,伤亡自然大。我看损失已经最小化了,这不是你的问题。”
方彧:“但想到这么多人为意义不明的事物献出生命,还是很……奇怪。”
裴行野笑道:“只要还有上位者不把别人的生命当一回事,就会有人为不属于他的利益和野心而死。鲲鹏不集于苑,则鸩鸠自居之啊。”
方彧:“可我也没必要为了不属于我的责任,弄得自己不开心。”
裴行野莞尔:“当然没必要,开心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手头的仗还没打完,528也没找到,至少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吧!”
方彧:“……”
再有技术性,说到底还是来劝她干活的!
裴行野跳下星舰,摆摆手离开了。
方彧早已归心似箭,下令不顾死活地连续跃迁,众人一路吐回了潜林。
她刚踏上潜林的地表,帕蒂便冲了上来:“提督!!”
“唔!阿加齐!我——”方彧手足无措,拍拍她的后背。
帕蒂紧紧勾住她的脖子,差点把她勒到呼吸停止,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弗里曼酸溜溜道:“提督可算回来了,这几天,阿加齐天天在办公室里跑马拉松,地板都要磨漏了。”
方彧挠了挠头:“啊,真对不起……”
“提督没事就好,”她泪眼汪汪看着她,吸吸鼻子,“您可算回来了,大家都没什么事,成天盼着您。”
方彧一愣:“没什么事?”
帕蒂委婉道:“陈提督也有自己的班子呀。”
方彧又挠了挠头,“哦”了一声。
她来到远征军总部,陈蕤等几个联邦将领早就得到消息,在会议室里等她。
见到她,众人神色各异。卫澄明显是松了口气的样子。陈蕤介于欣喜和惆怅的二象性。
德拉萨尔跳起来:“提督,谁来拿下大统领所在的枫溪兰渡星?”
方彧:“嗯……有吃的吗?”
陈蕤递过来一个盒子:“饼干。”
她挑着草莓馅的吃起来:“嗯,不着急,我想一想……”
德拉萨尔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神色:“!”
攻破宇宙之壁后,大统领在联邦军面前已无抵御之力,只能龟缩避入枫溪兰渡的老巢。
大统领不擅军事,困守孤城,从军事水平上说,她相信这几个人谁去都一样。更多应考虑的,反而是后续的接收恢复问题。
……如何与形形色色的叛军领头目打交道,倒并非易事。
德拉萨尔,呵。卫澄,她和联邦人打交道还存在不小障碍。
方彧下意识看向陈蕤——
德拉萨尔:“有人已经把风头出够了,不患寡而患不均,好歹也让让别人吧?”
陈蕤:“有人这么喜欢谦让,下五子棋时,怎么没见您让对面五个子啊?”
方彧:“……”
卫澄突然道:“——司令官,请让我去。”
陈蕤和德拉萨尔都一愣。卫澄不是那种主动挣功的将领,指哪打哪,从无怨言,像一块好用而老实的砖。
她怎么突然抢起攻克枫溪兰渡来了?
卫澄:“司令官能否借一步说话?”
方彧和她一起走到走廊里,卫澄四顾无人,淡淡说:
“您不要让陈提督去,她病了好多天,一直硬撑着。再打一仗,我怕她身体受不了。”
……她倒是没注意到陈蕤刚刚状态如何。
方彧低声:“叛军中盘根错节、迎来送往,你行吗?”
卫澄垂眸:“……”
方彧了然。卫澄格外清醒又格外真诚,她甚至说不出一句“没问题”。
“我知道了,没关系,等我想想怎么办……”
方彧回到会议室,宣布司令官犯了低血糖,就快晕倒了,然后拉着陈蕤回了休息室。
她带上门再回头,陈蕤已坐到了沙发上。
陈蕤穿外骨骼,久坐容易压坏皮肤,一般能站着就不会坐着,看来是真病得够呛了。
“——卫澄给你灌了什么鬼话?”
她懒洋洋回过头,声音有点哑:“让我去吧,没事。”
方彧笑道:“我可不想背上周扒皮的恶名。”
陈蕤越过沙发背,很委屈地看她:“可我想去,你都有公国有母星有桑谷有奥托了,也让一让我嘛。你明知道我活不久,阁下舍得我籍籍无名地湮灭于银河吗?”
方彧按住她的脑袋:“嘶,好一个刚出锅的茶叶蛋!”
又茶又烫。
陈蕤声调陡然一冷:“你松手。”
方彧:“你现在自己站起来,我就松手。”
陈蕤冷笑:“你松手,我就自己站起来!”
打嘴炮……她现在压根站不起来了。
方彧摸着她的发心:“你又不是身患绝症,为什么总觉得自己会活不了多久?不就是那天在黎明塔看到的那些吗?”
那日镜面内只倒映出一人的影子。如果那是方彧的未来——
是否代表着彼时的陈蕤,已变成无比寂寞的“空”了呢?
陈蕤肩头一颤:“你闭嘴吧。”
方彧温声说:“我对旧黎明塔未解密的未来时空相关文件很感兴趣,可惜都被肯雅塔毁掉了。我想做个实验。”
“既然镜中所见之未来是你死掉、我成了大元帅,那我们反其道而行之——”
“——我下定决心要在做到大元帅前辞职,你不妨也下定决心活着,看看历史会如何修正我们。”
陈蕤仰起头:“听起来倒很有趣,你煞费苦心——但我不喜欢别人可怜我。”
“你先可怜你自己,才觉得全世界都可怜你。我只想把眼前的事情糊弄过去而已。”
陈蕤:“可你辞不掉职的。“
方彧:“为什么?”
陈蕤:“因为大幕一旦拉开,演员就不能脱下戏服。你我所从事的,是终生的事业。已在台上的,唯有照着剧本一步步踏入结局——方彧,我说你命中注定要做奥古斯都,继承凯撒的遗业,然后在临死前问自己是否是个好演员!”
方彧一怔。
陈蕤忽然说:“……把洛林弄坏了,你不生气吧?”
方彧笑了笑,不知道是生气还是不生气,径自起身走人,把休息室留给陈蕤。
**
“听说将军找我?”叶仲钻进办公室。
方彧抱着枕头四脚朝天倒在沙发上,见到叶仲,慌忙坐起来:“叶将军……”
她弯了弯眼角,黑发乱蓬蓬贴在鬓边,说“叛军通用语”时调子拖得有点慢,口音软绵绵的:
“有一件事想麻烦您……”
叶仲看到那副勾魂的模样,心里咯噔一声。
但凡她不是将军,又或者不是联邦人……
偏偏是个联邦人,又是廷巴克图提督……真是一点机会也没有啊。
方彧:“由您完成对枫溪兰渡的最后攻势,是可以的吗?”
叶仲一愣:“我?”
方彧微笑点头:“嗯。”
叶仲吓了一跳:“连吴洄那小子还不愿意让我去枫溪兰渡呢——他怀疑我见了大统领就会忍不住跳反——您不担心吗?”
方彧笑说:“也没有担心到影响决策的程度。我思来想去,远星领自己的皇帝,到底还是交给远星领自己人来了结比较好。主要是担心您心理上接不接受……”
“——如果由我出兵,那我不会杀了她。”
方彧温声说:“杀不杀她,是您和小吴君的自由。”
叶仲失笑:“时至今日,我们还有这样大的自由?”
方彧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
“联邦比较关心的,是宇宙之壁武器化和远星领驻军的问题。”
叶仲:“……远星领驻军,小吴君恐怕没办法接受。”
方彧:“我理解他的想法。那您呢?”
叶仲又说了一遍:“我?”
方彧笑道:“您不也是革命军领的原始股东吗?对联邦来说,您的意见也很重要啊。”
叶仲:“如今基本是他当家了,我不爱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也管不了。”
方彧若有所思:“因为您是女性吗?可大统领也是女人。”
叶仲:“她应天承命,皇女出身,我怎么和她相提并论?”
方彧沉吟片刻:“……所以,您其实也不愿意我军久留远星吧?”
叶仲察觉到一些欲说还休,随口说:
“也不是,如果由您担任驻外职务,那就不一样了——毕竟我还没找到借口和您一起跳舞哪,有机会长期相处在一起的话,日久生情,说不定……”
“!?……叶将军,我刚刚还觉得您挺念旧情呢。”
叶仲面不改色:“是她始乱终弃,我怎么能做到从一而终?方彧小姐!我是真的很想和您跳舞啊——”
方彧惊慌失色,拔腿就跑:
“哈哈哈反正就您领兵啦,收拾收拾,抓紧时间……”
她落荒而逃,才发现自己被叶将军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赶了出来。
——提督小姐沉着脸举目四顾,不知道该在哪安置她这具多余的身体。
……不知道洛林怎么样了。
重伤员大多分批次送回了桑谷,方彧和他在路上正好错过,也没能见上一面。
无处可去,她只得躲到食堂里躲清静。不是饭点,满座空荡荡的。她找个角落缩着,打着哈欠刷光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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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手滑点了进去,一时想不起这个名字对应她关注的哪个爱妃。满屏弹幕先涌了进来:
太太,小冷圈有您了不起!!!
真的很怀疑太太身份,怕不是在现场按快门吧!
两人相拥亲吻的情态虽然很缠绵,不知为何也很悲伤。他依偎却绷紧的躯干,他在贪恋什么?又在恐惧什么?她热烈而懵懂的眼神,她因何而炙热?又因何而疑惑?脑补八百万字ing…
这位太太换墙头了么,之前不是搞安达的嘛?
方彧:“?!!!”
弹幕飘走了,剩下一张油画般浓墨重彩的图片,光影交错,犹如一梦。
一个男的,看起来很像洛林,搂着一个女的,看起来很像她。
他们在亲吻。
方彧:“!!”
安、达、岚、川。
……
二公子肯定是出于报复才画这张画的。
数日后,她很快被大数据推送了后续——
二公子花钱找了位网名“阿廖莎”的写手,以这张画为基础,在同人网站上给她连载了八万多字的同人文。
虽然她在文中薄情寡义、朝秦暮楚、虐待男友、霸凌下属,但这个写手功底倒真不错,不但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也很会塑造人物,愣是给她写出了一股无机质脑干缺失的美。
方彧:“……救命啊,我非把他打发走不可。”
当阿廖莎写到“方彧和洛林第八次分手”时,叶仲率兵攻破了枫溪兰渡。
叶将军围而不打,踟蹰许久,想和平接收枫溪兰渡。方彧知道她对这座星城很有感情,也不希望再大动干戈搞得血海深仇,因而并没有催逼。
但大统领在最后关头放火烧城——
叶仲:“抱歉,阁下,她……什么也没说,就死了。”
方彧垂眸:“……既然她要这样,也只能如此了。将军辛苦。”
远星几百年的资料付诸一炬,大统领又在自焚前赐死了所有参与作战的将领。
联邦一直汲汲以求的宇宙之壁武器化资料,也湮灭无踪。
方彧觉得怪没滋味的,向桑谷汇报了相关情况,就想卷铺盖走人。
可小吴君非邀请她一同去枫溪兰渡转转,桑谷方面又坚持要求她留下来参加后续可能的“仪式”,摸摸小吴君的底——她只得再耽搁几日。
……
方彧登上了吴洄的“潜林号”。
“——方将军在看什么?”吴洄笑问。
方彧忙从舷窗前转过身:“枫溪兰渡,名字挺好听的。”
吴洄微笑点头:“是啊。”
方彧:“我只在小谢的笔记本里见过枫溪兰渡。真神折下一朵紫荆花,向父神换回一颗星星……这传说也很浪漫主义。”
“雪朝啊……对了,等下将军愿意同我出走走走吗?”
吴洄笑道:“见见这真神荣光庇佑之地真实的样子。”
方彧挠了挠头:“……当然。”
当然不想去,但又不得不得去。
吴洄没有带保镖——方彧有些怀疑,路上其实早就安插好了便衣,甚至演员。
小吴君那么要面子,会不会给她表演一个鸡犬相闻、扶老携幼的桃源景象?
然而,她一下星舰就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大道两旁土灰扬尘肆虐,没有几个行人,只有灰头土脸的士兵在挖废墟、清道路、收尸体。
吴洄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咳咳……”
方彧:“!”
她也算久经沙场,但此时此刻的枫溪兰渡仍令人心惊。即便是海姆达尔撞击奥托时,也没有如此惨状。
一队士兵认出了吴洄,无声地、面无表情地行了礼,像一队伟岸的石头。
吴洄点点头,回首看着方彧:“方将军,来吧。”
小路很不安全,两人只能沿着大路向前走。
吴洄:“可惜枫溪兰渡不能人如其名,我看改叫枯草衰杨还差不多。方将军很惊讶吧?”
方彧:“……嗯。”
吴洄叹息一声:“其实,不只是枫溪兰渡,整个远星都百废待兴。”
方彧微笑:“小吴君这么多年经营筹谋,不就是为了百废待兴的今天吗?正是可以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大展拳脚?”吴洄低笑,“连你们的安达阁下略一大展拳脚,都要遭逢牢狱之灾,我这样在一层薄冰上行走的不会水的人,怎么能不暗自恐惧呢?”
方彧:“哦,您怎么也如履薄冰?”
“内忧外患,不敢不战战兢兢。”
“……”她感觉自己好像终于明白吴洄在兜什么圈子了。
方彧开玩笑:“外患可是我吗?”
吴洄蹙眉,一副吃了个屁还要往下强咽的样子:
“将军误解我了。我想说的是内忧,联邦语说得不好,阁下见谅。”
“……内忧,是斩月垂星等小邦吗?”
“那当然是一重。有些宿将勋臣,又是另一重……”
吴洄的目光看似落在远处,实则始终若有若无地萦纡在她眉梢眼角。
“或者有时候,内忧外患本是一回事,此因彼起,彼因此兴……将军觉得呢?”
方彧一愣——“宿将勋臣”当然指的是叶仲。内忧外患本为一事……
她和叶仲私下的谈话,被吴洄知道了?吴洄监视她?还是监视叶仲?
救命,她当时说“叶将军的意见也很重要”什么的,完全是随口想表达一下友善而已……
方彧:“我没想过拿叶将军制衡您,但黎明塔想没想过,我不知道。”
“……这个您最好找谢相易说,找我没用。还有,您别找人监视我,我会把人找出来丢出去的,我不喜欢太没隐私。”
吴洄又露出那种被迫吃屁的神色:“……将军玩笑了。”
方彧咬牙:“真的,我没开玩笑。”
吴洄:“……”
方彧发现,吴洄每每和她讲话,一开始总像揣了剧本来的。
但每当她回答了什么后,他就会发条没拧的玩偶,呆头呆脑地露出迟钝的样子——卡壳了。
吴洄又怔了怔,才说:“前面有个粥铺,您……饿了吗?”
方彧不饿,但吃饭或许就不用说话了。她弃疗般说:“……好。”
两人遂一起沉默地往那边走。
正在方彧琢磨应该吃皮蛋瘦肉粥还是菜粥时,突然,她足下一沉——
一个什么东西紧紧抱住方彧的小腿:“妈妈!”
方彧:“!?”
作者有话说:
哎呀,洛林有小方官配的免死金水,大家不用担心他嘎掉的!
我自我感觉这篇文的感情线总体上看刀子应该大概不多,都是糖啊,真诚.jpg
感谢在2023-12-13 15:17:19~2023-12-14 18:34: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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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 瑰紫荆棘(2)
◎给最强者◎
那个灰黑色的小东西撒开手, 转身扑向吴洄,又喊:“爸爸!”
吴洄那双柔美辗转的杏眼,也瞪圆片刻:“……!”
方彧这才看清,那团小黑煤球是个年幼的女孩, 看起来也就三四岁年纪。
她一怔——她很自信自己没有过孩子, 有孩子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难不成, 小吴洄年纪轻轻……
吴洄略显慌张,蹲下身柔声道:“小妹妹, 你叫什么名字?现在外面多不安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找不到爸爸妈妈了吗?”
小女孩死死抱住吴洄的胳膊:“不,你是爸爸,就是爸爸!”
不远处粥铺里的顾客纷纷回头,吴洄脸上表情复杂。
方彧:“噗……”
吴洄抬头弱弱申明:“……方将军,她不是我的孩子。”
方彧:“这个,我还是相信的。”
吴洄垂下眼, 微微抬高音量, 像是说给围观者听的:
“乖。你爸爸妈妈在哪里?我带你去找他们。或者……饿了吗?先去吃点东西?”
小女孩怔了怔, 突然大哭起来:“你不是我爸爸, 她也不是我妈妈。我、我爸爸妈妈都死了——叔叔,我、我好饿!”
吴洄一怔,一瞬间神色起伏。他旋即弯腰拉起女孩的手:“那就先去吃点东西。”
他抱起小女孩,让她能看到窗口,自己选了想吃的菜——
其实也没什么“菜肴”,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冻肉的腥味, 和潜林的食堂颇为类似。
女孩眼睛发直, 立刻抓起包子吃起来, 边吃边把桌面上的鸡蛋全都拢到怀里, 对方彧嚷:“你别过来!”
方彧早已笑不出来了。
吴洄柔声说:“饿久了后吃太多会肚子疼的,来,分一个鸡蛋给那位可怜的姐姐,怎么样?”
小女孩不说话,也不撒手,鼓着腮帮子瞪吴洄。
吴洄:“你会不会玩顶鸡蛋?比比看谁的鸡蛋更厉害?”
女孩这才恋恋不舍地撒手。吴洄趁机把三个鸡蛋一起拢了过来,挑了一个最软的,和女孩一碰。
“哈,叔叔输了!”
吴洄摇摇头:“咦,这颗不好,是坏蛋。”
女孩咯咯笑起来:“它不是,联邦人才是坏蛋。”
方彧和吴洄同时一怔。
“为什么……这么说?”
吴洄缓缓直起脊背,声音还很柔和,脸色却已十分微妙。
小女孩低头玩弄鸡蛋,并未察觉:
“爸爸被联邦人杀死了,房子倒了,妈妈也死了。妈妈临死前说,让我见到一起走路的一男一女,就叫爸爸妈妈……那对夫妻可能也刚死了孩子,他们就会把我当成他们的孩子,我就能活着。活下去,杀光联邦人。”
方彧:“!”
吴洄手中的鸡蛋咯嘣一声,被捏碎了。
女孩噗噗笑起来:“叔叔又捏坏了一个蛋!坏蛋!叔叔……?”
吴洄迅速背过身,面色已如霜雪。他一脚勾住后桌人的凳子:“昂素。”
刚刚还在埋头苦吃的“顾客”立刻跳起来:“啊呦喂老大!是他们,我绝没有相信您在外边有孩——”
吴洄冷然:“把这孩子带回去,让其他人都走。”
“不演啦?大家好不容易排练了好几天……”
昂素突然咬了舌头:“唔,没有,没有,什么排练?我就凑巧过来吃个饭……方将军才没听到什么排练呢。”
他抱起还在发呆的小女孩,像风一样消失了。
“粥铺”里登时风卷残云,空无一人。
方彧:“……”
小女孩刚刚说的那句话仍萦纡耳畔,以至于吴洄给她玩沉浸式互动表演,她都无心留意。
吴洄背对着她,默立良久。他的脊背永远很挺括,脖颈又习惯性微垂,像一棵青青柳。
方彧:“小吴君,那个孩子还小,还请您不要……”
吴洄声如碎冰:“我会因为险些酿成外交事故,就去惩罚一个失去父母的三四岁孩子吗?方将军,您对我……对我们……有偏见。”
方彧:“不,我只是对您有偏见而已——说起来,杀光联邦人,小吴君,谁对谁更有偏见?”
“——这是大统领的老巢,我刚刚收复此地几天!”
吴洄深吸口气:“至于您对我有偏见……是当然的,我当然很对不起您。”
气氛一时凝滞。
方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联邦和远星之间的关系犹如方彧和吴洄,彼此疏远,沟通困难,新仇旧恨层层叠叠。
不能再这样打下去了。再打下去,迟早会像星舰联邦和母星那样,在彼此憎恶的内耗中流干几百年的血……
半晌,吴洄低声说:“方将军,我会改变这一切的。”
“我最初做这一切,就是想让孩子们能多念几天书,不要过我小时候的日子。”
他喉头一哽:“请您多留几日,我想赠您一点礼物,表达对您的感激。”
方彧一怔:“你要登基了?”
吴洄苦笑着回过头:“方将军总是不惮以最恶的恶意揣测在下。您觉得皇帝是这个世界上最邪恶的职业,便觉得我要做皇帝?”
方彧:“您不做吗?”
吴洄淡淡道:“皇帝或者总统,都是一个名字而已,我会为我选择一个合适的头衔。”
**
三月,吴洄于枫溪兰渡正式加冕,接过了旧王朝的紫荆花冠和真神的权杖。
加冕仪式上,新帝国的红白地荆条旗迎风而展。
红色象征远星数百年来的烽烟血泪,白色象征此后的未来将光明如永昼。
荆条原是潜林当地小邦的纹章,被吴洄继承了下来。有人议论说,在旗帜上放这样不上档次的野草有些跌份儿——吴洄听过后,冷笑着在荆条上加了一把出鞘的剑。
宝剑与荆条交错,冷然有寒光。
是披荆斩棘?是宝剑与荆盾?是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
方彧猜不透他的心思。
这种威不可测的仪式令她如坐针毡。特别是吴洄不阴不阳地问叶仲,此后会不会继续“同心同德”的时候——
叶仲却如鱼得水,很熟练而有感情地回答:“天无二日,陛下是臣心中唯一的太阳!”
方彧:“!!”
不过,她总算收到了吴洄那份珍藏的礼物——一只被钉起来的破碗。
“方将军,我曾读过一本书……”
从叶仲身边举步离开,吴洄压低声音:
“斯嘉丽,我这个人从来没有那份耐心,把已经破碎的布再捡起来黏在一起,然后对自己说,这补好的衣服跟新的一样好。已经破碎的总是破碎的——”
“方将军,我不一样……我有耐心,很多。今天我们总算把它补好了……希望日后不会再打破它。”
——吴洄需要时机休养生息,他不想要战争。
至少在这点上,他和她是一样的。
方彧五味杂陈:“陛下的礼物,我会好好收着,努力不打破的。”
吴洄含笑转身,长袍曳地,一瞬间令人想起数百年前星舰联邦的皇帝奥托。
他举步走上层层长阶。
乐声中,他在真神像前抚胸鞠躬,紫荆花冠闪烁着异样晴明辉煌的色彩。
他说:“愿真神的荣光永远庇佑我远走的英灵。星海至广大,愿他们早得指引,复归您足下。”
下方的帝国子民们亦于此刻齐声:
“愿真神的荣光永远辉映我战死将士之魂灵——”
每个远星将士似乎都很真诚,有人眼含热泪。
此时此刻,他们至少是相信的,相信真神庇佑着慢慢星海,相信苦难到此为止,未来将是纯白色的和平。
——这样精诚一致的情感洪流是她不曾见过的,如有类似的,大概是抗议时两方游行队伍互喷洋葱水的时候。
小吴君是怎么塑造这一切的?
她向上方望去,吴洄也一样泪光盈盈。
方彧忽然想起,谢相易说过,小吴君是压根不相信神的。
在万人狂潮中,帕蒂从人群中挤过来,悄声说:
“提督,桑谷有密信——安达阁下出事了。”
方彧:“?!”
……
安达又病了。
卢守蹊说,这次的情况比上次更凶险,不知会怎样。
——他千催万催只要方彧尽快回来,但又不能露出破绽让远星知道。
方彧:“省力费距离,省距离费力,这怎么做得到呢?而且,我回去有什么用吗?”
卢守蹊意味深长地沉默许久:
“你不是和他吵架了吗?说不准本来是要死的,看见你就气活了呢——反正你总得回来,我只是叫你不要此间乐不思蜀,尽快。”
他顿了顿:“还有岚川,记得也带他回来。”
方彧:“……是。”
她放下通讯,心里弥漫着一股古怪的情绪。
安达,安达。已经挺多年了,她几乎都忘了安达身上还有一颗定时炸弹的事——这好像也不怪她,他自己看起来也没在乎过。
卫澄扭过头:“方,怎么样了?”
方彧干巴巴摇了摇头,她很怀疑吴洄会不会安排人听墙角。她一屁股跌进沙发里,重新拿起扑克。
陈蕤算计着牌,懒洋洋丢出一张牌: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啊。日薄西山,月出东海,一代新王换旧王……倒很有对称之美。”
卫澄兀自皱眉,压低声音:“可他如果不在了,谁来接替他的位置呢?”
陈蕤:“巴特蒙总长也不是非要一个顾问不可。”
卫澄轻声:“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阳光下的位置。”
陈蕤挑眉:“那就给最强者。”
卫澄:“……”
陈蕤像唱歌般轻盈的调子,用手把腿搬到膝盖上:
“还用问吗?卢为什么只叫方赶紧回去?这还不明白吗?最强者在你眼前,刚刚愚蠢地出了一张臭牌呢——大王!你死了。”
她抬起眼,微笑着看向方彧。
方彧挠了挠头,好像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终语焉不详:
“谁说他要死了?你们两个自己兴奋什么?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陈蕤,你挡到我的太阳了。”
陈蕤板起脸:“——天无二日,方阁下是我心中唯一的太阳。”
卫澄嘴角一抽:“噗!”
方彧:“咳咳咳!咳咳咳咳!”
**
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喝了太多茶,方彧一夜没睡着。
她琢磨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还没想出个头绪,天就亮了。
方彧有些奇怪,除了打仗的时候,她很少会这样想事情想一整夜,最后一无所得,胸口还沉甸甸的。
或许是远星的茶叶茶多酚含量过高吧,下次想想办法,能不能从家里带茶叶包来……
不对,为什么会有下次?她不是决心不干了吗?
对,没有什么下一次了。
……
远星举行了盛大的阅兵仪式。新皇来到枫溪兰渡的城头,检阅他的军队。
万千星舰掠过长空,白焰流光,万缕千条。
吴洄向每一支经过的舰队回礼,神色肃然。舰队中也爆发出热烈的呼声。
乐声低昂却雄壮,星舰整齐划一,即便是奥托大帝,大概也会赞叹真不愧是一支威武之师。
方彧仰起头,檐下栖着一只粉色的小鸟,冲她歪脖子:“啾啾,啾。”
“……方将军。”皇帝穿着军装走来,小粉慌慌张张飞走了。
方彧笑容消泯:“陛下。”
“您觉得怎么样?”
“什么?”
“这一切。”
“挺好的。”
小粉鸟一百分,参加活动穿正装站在太阳底下负八十,皇帝跑来和她说话再扣十分,差一点及格,挺好的。
吴洄负手而立:“我当真做了邪恶的皇帝,方将军倒不意外吧。”
方彧打起精神:“做皇帝也未必邪恶……只是有些残忍而已。对您自身之残忍,或许更过于对您的臣民。您都不说什么,我更没资格说什么。”
吴洄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大满意,眯起眼:“联邦似乎很少阅兵。”
方彧打个哈欠:“是啊,阅谁的兵?封哪条路?很麻烦的吧,会打起来的。”
“这不会令联邦人轻视贵军吗?”
方彧:“不是轻视,是鄙视。奥托之变后就更鄙视了。”
吴洄:“……”
“不过军部天天占据头版头条,也不是什么好事。那不意味着将有战争吗?”
吴洄沉默片刻:“朕记得,星舰联邦和母星对峙之时,曾被认为是蛮夷化外之地,经历过非常艰难的时刻,是靠着联邦军人的团结和牺牲,才得以摆脱宗主星的控制。”
“我读历史时,深觉那是一支伟大的舰队,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贵国的今日。或许无关乎他,这些人只是应当被铭记而已——您不希望战死的同袍被后人记住吗?”
鼓动他人䧇璍送命,确实要靠一点想象的激情。
方彧:“嗯嗯,是啊。”
吴洄肯定看出了她的敷衍,但决心忍气吞声。
他继续微笑:“方将军,听叶君说,如果你能常驻远星,她就不排斥联邦驻军?”
方彧看了吴洄一眼:“她还说天无二日,陛下是她唯一的太阳呢——您信吗?她就是随口放炮,我不当真。叶君还是爱远星的,否则当初也不会追随您。”
吴洄笑道:“……大忠大奸少有,世上多是两端中踟蹰的人,在乎人为,朕清楚。”
他举步离开,方彧轻轻呼出一口气。
帕蒂低声:“我的妈耶,我看见他来就紧张。您说他会不会兔死狗烹,把叶将军杀了啊?那还不如让她留在廷巴克图呢。”
方彧:“他俩就凑合着过吧,还能离咋地……”
砰!
她还没反应过来,帕蒂已将她向后拉去:“提督!”
方彧勉强站稳身体,下意识去看身边人——陈蕤等人都面露惊诧,望向枪响的方向。
……还好,没有她的人受伤。方彧很不道德地心里一松。
“我没事,底下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陈蕤:天无二日,我心中只有方卡卡一个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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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 ☪ 瑰紫荆棘(3)
◎“分手礼物。”◎
她看不清事发地点, 想向前走去,帕蒂一把拉住:“阁下不要去,可能有危险。”
陈蕤早已上前看过,回首冷声:“不用看了, 那是叶仲的车。她死了。”
城墙下方, 奉命检阅舰队的叶仲立在车上, 红发随风烈烈。
此时此刻,她胸口却晕开一片同样殷红的颜色。
方彧一怔:“!?”
怎么会?
叶仲性格随便大度, 又不争权夺势,比之凛然不可犯的小吴君,远星上上下下其实都亲近她。
即使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男人,后来也都承认了她。
她没什么仇家,对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威胁,是谁要杀她?
威胁。方彧下意识看向吴洄。
吴洄紧紧蹙起眉,不顾众人劝阻上前, 身形挺拔, 神情莫测:“……”
她不禁一愣。
会是他吗?她死了, 联邦会失去一个制衡他的棋子。他又不是不疑心她。
但他会选择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 用宿将的鲜血玷污将至的纯白和平吗?
吴洄忽然回过头,撞见方彧的眼睛。
“方将军,”吴洄咬牙说,“这……不会是就联邦赠我的礼物吧?”
方彧没想到吴洄第一句话居然是忙着倒打一耙。
陈蕤瞥了方彧一眼,故作叹息:“您何必急于一时, 今天毕竟是您的好日子。让大家误认为真神没承认您这个新太阳, 岂不坏菜?”
吴洄冷声说:“朕在大典上谋杀自己的首功?——陈将军慎言, 朕会追查到底的。”
陈蕤:“您就追查吧。怕不是追查出来却是斩月邦的哪个小诸侯, 二桃杀三士, 一下子除掉两个心腹之疾,陛下手腕高明。”
吴洄:“!?”
陈蕤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样的话——更可恨的是,他方才偏偏正在做如此考虑——如今被她挑明了,他再这样做,岂不是反而坐实了杀功臣的恶名?
这个人反应快、手段狠、脸皮厚,人家跌伤她撒盐,实在是可恶。
但他又能如何?那毕竟是有“银鲨巡天”美名的联邦名将、“上国使臣”——
他又能如何!
吴洄深吸口气:“方将军,这是陈将军自己的意思,还是联邦的意思?”
方彧挠了挠头,好声好气:
“收集不到足够的信息,我又不知道陈将军肚子里在想些什么,这种判断很难下啊。陛下说‘联邦赠您礼物’,这又是您的意思,还是贵国的意思?”
陈蕤:“朕即法兰西,当然两者皆是。”
“!”
吴洄眉目起伏:“……是朕失言。事出不意,我心迷意乱,将军勿怪。”
“不知何人行刺意欲何为,将军在这里也不安全,如果连累您更为不妥,还请快些回去吧。”
……
卫澄站在窗口,向下一望,腾地拉上窗帘。
“派人监视我们了。不会有窃听的人吧?”
陈蕤左右看看,认真道:“是你派人杀的吗?是你吗?”
卫澄和方彧一起摇摇头。
陈蕤耸肩:“那不就得了,也不是我。咱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能听出什么?贼喊捉贼罢了。”
卫澄:“小吴君要杀叶君,完全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此时动手,动摇军心,玷污名誉……他本就担心自己得国不正。”
陈蕤:“这也说不准,只要叶君死,不管怎么死,获利最大者就不可能不被怀疑。大张旗鼓,才好把罪名按头给其他小邦国。”
两人一起看向方彧——
方彧处在离线状态,恍然惊醒,苦笑一声:
“啊,我在想,小吴君不久前还和我说什么‘英雄应当被铭记’……等到真的有英雄死了,我们却在城楼上互相急着甩锅,真是黑色幽默。”
“……”
总司令还是那么不靠谱,卫澄自顾自扭过头:
“或许只是个对吴叶不满的普通居民。毕竟枫溪兰渡仗打得这么惨,很多人心怀恨意……”
“吴洄去个粥铺还要和方玩cosplay,阅兵这样大的事,他会放枫溪兰渡居民进来?”
……
远星的红玫瑰轻易地被碾碎枝条,这样闹了一场,两方都自觉损失惨重,无心再经营并不存在的友谊。
方彧急着跑路,吴洄急着送客,难得一拍即合。
次日,方彧登上了返回桑谷的旗舰。
安达岚川早一步到,正淌眼抹泪,眼睛通红。
方彧没想到他和他哥还这么有感情,又想到这家伙在世的亲人也只剩他哥了,倒是心有不忍,试图安慰了几句。
安达岚川黑着脸:“你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等我哥死了,我第一个炒了你。”
方彧:“?”
“虽、虽然能炒了你是件好事,可我还是好伤心好害怕啊。”
“我哥那些人会不会不服我?可是陈蕤那个疯子肯定不会服我的,她要是叛变了怎么办?啊,我只是一个坚忍不拔、意志如铁的寻常人罢了,或许有点冷酷无情,那是残酷的生活带给我的。命运为何如此屡屡选中我,折磨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过普通的生活呢……”
……兄友弟恭。
不知他哥的骨灰盒选了什么品牌。
方彧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溜了。
安达岚川只好继续一个人哭,感伤自己身当神器之重,命若转蓬飘蒲。
他自从上旗舰的那一刻起,一直哭到泰坦号降落,得到消息——
他哥没死成。
……白哭了。
**
桑谷。
安达的情况已略稳定,大概不急着需要亲属给他办追悼会了,于是自觉这个弟弟没用且堵心——他叫安达岚川哪来回哪去,只让方彧去见他。
星舰上,安达岚川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哥先见你不见我?”
方彧:“可能是有事……”
“我哥为什么先见你不见我!”安达岚川又一副要哭的样子。
方彧:“吵死了,你还是赶紧炒了我吧!”
……
安达合着眼,似睡非睡地蹙起眉心,像一束冬日傍晚的阳光。
方彧赶到时,裴行野和法尔希德都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大好——
法尔希德阴不阴阳不阳地瞟裴,裴行野干脆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方彧:“……”
安达睁眼:“你们两个吵死了,出去。”
裴行野和法尔希德又互相看了一眼,一起起立。
方彧看他们气呼呼地走出去:“他们为什么事吵架了吗?”
安达凝眸:“吵架了,但没有为什么事,就是人身攻击,乱吵……搞不懂。”
方彧:“吵架也有乱吵和正确地吵吗?”
安达:“嗯。法尔希德就是讨厌裴行野,和讨厌你一样……他说他觉得女人身上有臭味,连带着双唇沾上太多女人味道的男人也不行……是不是很莫名其妙?咳,我觉得,我们吵得就比较就事论事,条理清晰。”
方彧失笑:“是吗?但我也后悔了很久。”
安达偏过头,呼吸微沉,咬紧了下唇,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半日,才压抑着嗓音:
“方彧,我一度很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听起来怪伤心的,方彧有些难过:“阁下——”
“——你还没答应我不辞职,我死不瞑目。”
“……”
“哦。”她冷漠道。
“你还辞职吗?”
“要辞。”
安达沉下脸,看起来又要和她正确地吵架了——
遽然,他打了个寒战,猛地咬住自己的左手,咬得指节发白,鲜血直流。
方彧吓了一跳,忙按住他的手:“阁下!”
“干什么,要我咬你不成!”安达甩手怒道,甩得没什么力气。
“你咬我也不是不可以。”
“咬你……有什么用!我自己身上疼一点,头疼得会好一点……你把你的本事留到产房吧!”
她才不会自己怀孕……“不会的,我去培养缸里捞。”
“我看过一篇论文,培养缸里培育的孩子,胎儿期没有和母亲身体接触,长大容易……感情淡漠。”
她的孩子,要是感情丰富就该怀疑捞没捞错了……“您是母体自然出生的?”
“尊驾觉得,问这个合适吗?”
是您先提产房的——“当我没说。”
“……我是。是我父亲,逼迫我母亲。”
方彧眨了眨眼:“我天,原来这是感情丰富版本的,您这要是缸里捞的,得是什么样子……”
一阵急剧疼痛过去,安达合上眼,不说话了。
金发被冷汗沾湿,像雨打后的阳光,沉甸甸栖在额角。
半晌,安达哑着嗓子:“你不要就这么走了,我很需要你。”
方彧:“!”
她从没见过安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从不知道安达竟能用这种语气说话——
七分委屈二分幽怨,还有一分缠缠绵绵。不愧不是从缸里捞的啊。
安达垂着眼睫,冰蓝色的眸子往左侧略偏,咽了一口吐沫。
“叶仲死了,吴洄可以趁机整顿诸邦,远星的局势对我们……恐怕不会很有利。”
“我自己……大概也快死了。”
方彧:“真的吗?”
安达皱眉瞟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眼,说两句喘一会儿:
“当然是真的。他们说,如果再发病,我必死无疑……谁知道还有多长时间,不过三五年之间。这几天,我在想怎么……料理后事,至少……不给别人留一个乱摊子。”
明知安达在表演茶艺,但她也清楚,他只是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
他的睫毛是浅浅的金色,很长,落在冰一样的虹膜上,甚至有淡淡的倒影——令她想起故乡冬日阳光下的冰挂,是美丽的东西。
方彧忽然有些难过:“阁下啊……他们知道吗?”
“裴行野?我不想告诉他,他就会哭哭啼啼的。”
方彧垂眸苦笑:“阁下,可我……难道就没有心吗?”
“你要是有心,你就该知道……这样的时候,你如果走了……很多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达脸上的幽怨淡了些,语速渐快:
“远星如不能做到长期驻军,至少要让燧石关-廷巴克图一线的小邦独立,保证远星和联邦之间不会直接接触。”
“至于陆银河——呵,跨国集团是这个时代的宗教啊。眼看他要成为这个时代的新教皇了,说不定日后还能搞出一片教皇国来。”
“有些时候我倒很想看看商业帝国的形态,但是现在——他、敢。”
方彧:“……”
安达心虚地眨了眨眼,又垂眸:“我——”
方彧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辞职了!”
安达一怔:“……真的?”
方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又不知为何并不很想反悔。
她用安达刚刚恶心巴拉的口气:“……反正也就‘三五年之间’,能忍。”
“哦!”安达瞬间脸一垮:“给你加元帅,做不做?”
方彧:“不做。”
安达:“提衔而已,白涨工资,为什么不做?”
方彧:“阁下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安达深深呼出口气,抬手按住额头,打发道:“行了,你走吧。”
方彧:“阁下保重,下官告退。”
**
裴行野扭头看向门外:“您没和她说……继承人的事?”
安达没好气:“我不敢。她连当个提督都一天到晚想溜号,要是知道……她肯定连夜提桶就跑。”
法尔希德冷笑:“这倒意料之中——不过,阁下,她真的合适吗?”
裴行野:“还有其他人选吗?”
法尔希德:“恕下官直言,裴提督似乎完全没把二公子放在眼里啊——二公子恐怕会以为,他才是自然而然的继承人吧?”
裴行野一愣,微微蹙起眉心。
安达按住额角,不以为然:“做梦。军中至少服方彧,他是个什么玩意?”
法尔希德冷笑:“方将军为人轻简,心可不细。军中的大头兵佩服方将军,不代表她能斗得过您身边的人。说不定小安达阁下在这方面,还算技高一筹。”
裴行野眸光冷然一横。
安达没听清,揉着脑袋:“什么?”
法尔希德阴阳怪气:
“哦,下官刚刚是说狗——有些狗在主人身边太久,平素看起来乖顺亲人,其他人扔扔球,他也往回叼。可发起疯来要咬人时,连主人他都未必知会一声就咬,更何况是别人!”
裴行野冷笑一声:
“法尔希德准将又不是狗,居然这么懂得狗吗?我倒也听说过狗咬主的新闻,都是转过手的二□□,跟过不知道多少个主人,忠诚度当然会略差一点。也不能怪它们,天性使然。”
法尔希德:“从小养大的也未必牢靠。说不定早已咬过人,只是装得好。”
“哦?你亲眼见了?”
“您猜?”
“尊驾倒让我猜——有些夜枭天天窥视不已,或许已经被发现了呢?”
“哎哟,哪只傻鸟被发现了?您快告诉我名字。技术不过关,本领不过硬,怎么为祖国肝脑涂地六十年!下官这就回去扣他奖金——”
安达:“法尔希德。”
法尔希德鞠了一躬:“阁下?”
安达:“请你出去,而且别回来了,吵死了。”
法尔希德转转眼珠:“……自然,自然,打扰您休息了。”
他转身离开。裴行野垂眸叹了口气:“安达,对不起,我不应该和他……”
安达歪过头:“你怎么不发脾气?”
裴行野一愣。
“他说你是狗,早已咬过我。又暗示说我允许他监视你……你怎么不发脾气?”
裴行野苦笑:“难不成你还愿意看我发脾气吗?”
安达注视着那双流光溢彩、变幻莫测的眼睛。
“我只是奇怪。以前如果这样,你肯定会生气。”
裴行野冷笑:“你都这个样子了,小方都愿意为你牺牲个三五年……你新买来的狗骂我是狗而已,我还怎么生气。”
安达:“谢谢。但我的确派人监视你了。”
裴行野身子一僵,深吸口气,笑说:“安达先生做这种事,居然还主动告诉我,我该不该夸您坦诚?”
安达真诚道:“不是坦诚,就是需要你知道。”
裴行野忍着怒火:“您监视我干什么?担心我发疯吗?我难道真的会咬你的方彧一口吗?”
“……”
裴行野猛地转过身。
安达已合拢了眼睫,脸上带着残存的痛苦颜色,半是精疲力竭,半是昏了过去。
裴行野忽然想起少年时,他帮安达谈恋爱的时候。就像训练人工智能,一条一条对了词,输入进去。他崩溃了,随口抱怨了句,安达翻了翻材料,说:“这句没写。”
“装可怜,是比当年强多了,只要在这里一动不动的……就够可怜的了。”
**
方彧从病房出来,心情复杂,在长廊里溜达过去,又溜达回来。
路过的医生小姐看了她一眼:“厕所在东边。”
方彧沉溺于思绪中,没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哦,谢谢。”站在原地没动。
见那位医生小姐讶异地回头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向东蹭过去。
她并不想上厕所,她想见洛林,但又不想见洛林。
……
读书时,学校里会开“母星古语言保护”课,必修一门古代民族语言。她在课上读到过,“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她并没有感到情怯,只是有点想撒腿就跑。
“提督!”
被这样熟悉的嗓音叫了一声,她吓了一跳。
爱玛向她奔来:
“您怎么在这里走来走去的?我听说提督来了,还以为您肯定很快就会先去见我们长官呢——没想到怎么等您也不来。我说我要来门口堵您,长官不让。”
方彧眨眨眼:“我……迷路了。”
“啊,我刚来的时候也迷路了,这里的确很绕。”
爱玛敷衍着附和了一句,但并不信服——
她立刻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一副怕人犯跑了的样子。
方彧:“!”
爱玛拽着她往楼梯上走,边走边说:“提督,你觉得婚姻是什么?我觉得不是什么金子般的头发、玄冰般的眼睛、白皙美丽的面庞,是琐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啊。”
“有些男人,中看不中用,唯我独尊惯了,会安电灯泡吗?会组装家具吗?会给您炒饭泡茶吗?烧开水都不知道开什么火吧……”
爱玛说着将人往里一推——她一个趔趄,怀疑这是审讯俘虏的手法。
方彧:“!?”
门被爱玛砰地合上了。
她猝然回首——洛林灰蓝色的眼睛正直勾勾看着她,略显惊讶,旋即收敛神色笑了一声。
“是爱玛那个小混球吧,还以为……您不会来见下官了哪。”
他嗓音很沙哑,披着衣服,遮住了胸口,只能看见锁骨处绷带纱布的一角。至于那些已经愈合的淡淡血痕,是她熟悉的——洛林身上脸上,总是这样带着伤疤和血痕的。
方彧突然有点左脚绊右脚,向前一跌。
“阁下!”洛林下意识抬身欲扶。
方彧忙乱晃了两下,危险地稳住了重心。
洛林松了口气——提督虽然总磕磕绊绊平地摔,但不知是不是儿时滑冰训练的结果,总能在倒地前又离奇站稳。
他笑着拍拍床头:“提督阁下,您站着实在让人不放心,坐吧。”
方彧挠了挠头,坐下来。
真是的,她能和洛林说什么呢?
……“既然你也活了下来,我也活了下来,当时在泰坦号上的那些事,就权当没发生吧”?
会不会太委婉了?或者这样,“我们要不还是分手吧,因为我辞职好像失败了”……
混蛋啊混蛋。他受了很重的伤,险些死掉,她怎么能一见面说这个?他会不会很伤心?
“……”
看着方彧半日一言不发,洛林抿了抿唇。
他嘴唇有些干裂,温和地说:“阁下,我们还是分手吧。”
方彧一愣:“!?”
洛林笑笑:“怎么把眼睛瞪得这么圆?是‘被分手很伤心’,还是‘压根没有和这个自作多情的家伙谈过恋爱’?”
“不是没谈过恋爱,也不是很伤心……啊,不对。也不是不伤心。”
方彧心虚道:“伤心,当然是伤心的……”
洛林柔声说:“让阁下伤心,是属下的不是。”
方彧:“我……”
他为什么主动提分手呢?是因为怕她为难吗?还是他总算认清她的本质啦?
洛林用了然且理解的口气,打断了她:“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廷巴克图?”
方彧垂眸:“大概十天半个月。”
“嗯,到时候我陪提督一起回去。”
“不用的,你还是把伤养好再……”
“不是为了阁下,下官也会想家的。”
家。这个词汇让她有点鼻子发酸。
她的下属想家,想早点搭便车回去,那是他的自由……
方彧不好再说什么:“那、那……你随便吧。”
洛林笑说:“阁下蔫头耷脑的,不会是爱玛刚刚得罪了阁下吧?她又胡说八道什么了?”
方彧:“没有,她就是劝了我几句……也不算胡说八道,我确实……”
洛林突然眯起眼:“您确实?”
方彧眼前飘忽着金子般的眼睫毛,她敢说她刚刚不是被□□了吗?
“可能……有些好色。”
洛林像是吃了一个屁:“好色!”
“是啊,每次见到漂亮的人,脑子里总会想如果能摸摸就好了,可惜那样做犯法呀……除非我和对方谈恋爱结婚,但是……”
洛林低声感叹般:“摸摸!”
“……但是谈恋爱和结婚又太麻烦了,只是为了摸摸,似乎也不大值得。啊,在我退役闲得没事前,还是用脑子想一想就好了。”
洛林忽然感激起安达来,或许不让她退役是对的。
他垂眸盘算着。
提督看起来有点心情抑郁,他本不想让她再伤心,但此时此刻情况变化了……
看到一个好看男人——或许还不止男人——就想摸摸!
洛林抬起头:“我有一件礼物,想送给阁下。”
“啊?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分手礼物。”
“只听说过分手炮,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仪式……啊,可我没给你准备分手礼物。”
“这是廷巴克图风俗,就该由主动提出分手的那方来赠送——阁下,在第一层抽屉里,有一个黑色的包裹。”
方彧如其言拉开抽屉,里面有几个药瓶,一个黑色牛皮纸包静静卧在角落里。
她将纸包取了出来。洛林:“您拆开吧。”
方彧小心拆开折得很灵巧的纸包,试图不破坏折纸的工艺,但还是撕坏了一角。
她一愣。一块冰冷斑驳的吊坠滑落到掌心。
吊坠的形状奇特,是棕褐色和银色混杂的颜色,有着炸裂才能形成的不规则棱角,像是……
不,就是。是半颗子弹。
她能闻到烽火和硝烟的味道。
方彧瞪着洛林:“这——另一半在哪里?”
洛林指了指心口,平静地说:“这里。”
方彧:“!?”
一瞬间,她胸脯下那颗素来又聋又瞎、五感不畅的脏器,绞痛了一下。
洛林柔声说:“已经用酒精清洗过了,但是有些颜色……洗不掉了。不过应当不脏了,阁下不介意吧?”
方彧:“我怎么会……嫌你的血脏?”
洛林:“来,我给您戴上。”
她麻木地垂首。洛林的手臂绕到她脖颈后。他粗糙的指尖扫过她长发掩藏下的后颈,在上面停留了一小会儿,很温存很暧昧的举动。
他松开手:“您看。”
方彧垂下头,项链的长度很合适,子弹恰好落在胸膛,心脏的位置。
她攥紧了吊坠,眼角有些发烫,哭笑不得:
“——不愧是分手礼物,这也太恶毒了吧。”
洛林竟送她弹片。子弹击穿了他的心脏,带着他的血,现在堂而皇之地挂在她的胸口了。
安达要她继续下去。她已经满手血腥,杀人无算,另一个世界里无数亡灵正或激怒、或忧愤地注视着她。
数日来的压力与痛苦积攒到位,方彧终于感到眼眶温热,有液体流下来。
洛林:“哎呦,本来想让您笑一笑的,反倒惹您伤心了。”
她哽咽道:“你、你别跟我胡说八道的,这有什么好笑?小王剪了个中分,请问他现在叫什么,小全。这才好笑——你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洛林愁眉笑了:“哎呀,您这——反倒把您弄哭了。您一哭,我的心都碎了。”
“本来就碎了!不是碎得都差点拼不上了吗?”
“为阁下死也没什么。”
“我不喜欢死,死是可怕的事!你能不能不要再提死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洛林:此刻的分手只是为了日后的套牢
这是糖,是糖,分手只不过是他们play的一环罢辽,真诚.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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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 ☪ 旧时海燕(1)
◎“所以要重视健康,方提督。”◎
“阁下, 您实话告诉下官,裴提督在远星有多少眼线?”
法尔希德肃然而立,冷笑道。
安达披着大衣坐在窗口,皱起眉:“不知道。他在廷巴克图那么多年, 总不会少。”
法尔希德咬牙:“不知道?您就由着他想干什么干什么?”
“他想要干什么, 是他自己的事。”安达说, “你不也正想干什么干什么吗?我可没告诉你往方彧身边塞间谍。”
法尔希德冷笑:“下官做事有目的,他可未必。您看看这个吧——”
他将一枚芯片状的小东西朝安达一掷。
安达捏起来, 瞟了一眼:“什么?”
“皮下种植的量子兽抑制剂。”法尔希德说,“种植后,有量子兽的人也可以通过无量子兽筛查。最开始是研发出来骗保的——后来军部加入研发,这些年专门供给打入远星的情报人员。”
安达抬眸:“哪里来的?”
“那位行刺叶仲的远星士兵的断手上。”
安达歪头:“所以是联邦方面杀死了叶仲?”
“是,但是谁的授意呢?”
“——说起来,这桩案子小吴君兜来转去,就是放不下那几个小邦军阀, 多半是查不明白了。下官却侥幸, 查得很清楚。请您再看看人犯的履历表吧。”
安达直接翻到最后:“联邦情报局。尊驾的人吗?”
法尔希德阴恻恻:“……您倒往上看看。”
安达并没有再“往上看”。
早在翻页之时, 他便瞥见履历表上一连串的名字, 是仅次于档案主人的出现频率。
裴行野。
叶仲曾在阵前杀了佐藤。安达几乎条件反射般想起来。
法尔希德:“据下官所知,您为了培养叶仲将军来牵制吴洄,可是煞费苦心啊。可惜,裴将军太念旧,一个不高兴, 就把人家干掉了。”
安达敛眸, 看不出什么表情, 却兀自攥紧了手指:“……”
**
“方上将!”
道路两旁站岗的卫兵肃然敬礼。
城里的岗哨真讲规矩——方彧吓了一跳, 赶紧笑了笑。
这若是廷巴克图那些老丘八……工作时间打单排不小心组到她, 脸不红心不跳,甚至格外热情地替她骂人,什么“你妈才生孩子没屁.眼,我们提督排便通畅着呢”。
帕蒂:“提督,明天就要回要塞了。”
“……唔,是啊。”
两人一起走出黎明塔的大门,帕蒂低头翻笔记本:
“对啦,沃森夫人刚刚搬到廷巴克图,听说很不适应,天天和小谢阁下互骂,整个廷巴克图都能听见——是不是该给她买点东西回去,安慰她老人家一下?”
方彧:“哈哈哈哈——不,我是说,啊,多亏你提醒,今晚咱们去商场看看……”
“方上将。”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
帕蒂下意识向前一步,伸臂拦住方彧。
陆银河慌忙举起手:“哎呀,我可不是坏人呀,帕蒂小姐。”
方彧一怔:“陆先生。”
印象中,她似乎很久没见过陆银河抛头露面了,这次又鬼鬼祟祟钻进小巷子里,一副做贼心虚的表情——
不过,以她半年不看一眼新闻的频率和阅读微表情的能力,这两个印象也未必准确。
“方将军好不容易回一次桑谷,在下恭候久矣——有些话对将军说,不知道方不方便借一步,略微小酌一杯?”
他身后停着一艘小型星舰,发动机还在嗡嗡作响。
没有停泊多久,他是算着时间到的。
方彧笑说:“哎呀,廷巴克图装了通讯线路,令千金也就在那里。有什么话是必须登舰打扰才能说的?”
“哎,哎,我这是可是为阁下考虑哟——您也知道,安达阁下对在下的印象不算好,您又是他的爱将,这集宠于一身,亦是集怨于一身——”
“——我担心您和我私下接触,哪怕只讨论讨论当红小鲜肉,落到有心人的眼里,也坏您的事啊。”
方彧继续假笑:“那我别和您私下谈话,不就行了么?”
陆银河深深看她一眼:“……528。”
方彧终于抬眼:“!”
他知道528,他还知道她调查过528。
陆银河低声:“您想见见528吗?”
方彧:“528是您的人?她还活着?她在星舰上?”
方彧显然动心了。陆银河的神情却有些古怪,不像是拿捏住灵蛇七寸的志满意得,反而有些委委屈屈的欲说还休。
他咬紧牙关:“——不,我是她的人。”
方彧:“?”
……
陆银河的星舰布置豪华。她和帕蒂随着陆入内,靴跟没入厚厚的地毯,几乎发不出任何声响。
如果有三百刀斧手之类的,大概也听不到动静……
方彧暗暗想。
陆银河:“请坐吧,方将军。”
星舰正在垂直上升。驾驶室在隔壁,门是虚掩着的。
方彧下意识地觉得528大概在里面,向内望去——只见一个黑发少女的背影。
陆银河:“哦,那是小予,不用理她——她负责驾驶,咱们聊咱们的。”
陆予……会驾驶星舰。
虽然是小型星舰,但明显是军用舰改造的,操作非常冗杂。即使经过专业军事培训的驾驶员新兵,也往往晕头转向开不明白……
……星舰在楼宇间穿梭自如,可见驾驶员的技术相当不错。
方彧的目光被陆银河斩断,他反手拉上驾驶室的门。
“请问,528在哪里?”
“不要那么着急嘛,彼此保留一分神秘感——您先听我把话说完。”
陆银河回首:“哦,对了,帕蒂小姐,我记得里面第三间房里有几本书,我想送给你们提督,你帮忙去拿一下吧。”
帕蒂只得答应了一声离开。
琥珀色液体倒入玻璃杯中,一股清冽的酒香四溢。
陆银河这才端起杯子:“将军想给廷巴克图带来真正的未来吗?”
方彧:“……”
陆银河失笑,拿筷子蘸了酒液,探向桌面:
“廷巴克图,处于远星和联邦之间,唯一的天然宇宙港,本该是个极其富庶的地方。实际上,在远星和联邦未分裂之时,此地也的确辉煌过……可惜这么多年,做了联邦对外战争的桥头堡。”
筷子在方彧和陆银河之间分出一道界河。
“只要远星存在一日,对于联邦来说,廷巴克图就还是前线。即使未来可能有短暂的数十年和平,也不会是永远——到底还是要毁于一旦的。这样的地方,真的有未来吗?”
方彧默不作声,垂着眼喝酒。
“现在有一种办法,只有一种办法——既不受联邦的盘剥,也不被远星桎梏,像跳钢丝舞般游走其间,像蜘蛛于蛛网上潜行——”
陆银河啪地抹去桌上象征着廷巴克图的酒痕:
“廷巴克图独立。”
方彧挠了挠头。
陆银河放下酒杯:“我了解廷巴克图人,方将军不妨和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他们对联邦的认同感有多少?”
方彧第一次开口,语气平静:“唉,的确不多呀。”
“将军有联邦第一流的军团,也有震慑远星的威望……”
陆银河鞠躬:“在下不才,有钱——您不觉得这是很不错的联合吗?”
“理论上的确颇具艺术性,但我不是实干家,没有把梦寐变成现实的欲望——自找麻烦的事,做不来。”
“方将军以为留在安达阁下身边,就有太平日子可过吗?——安达要死了,不是吗?您不会觉得安达会让您继承他的遗业吧?”
陆银河一瞬间眸光冰冷:
“安达一死,小安达能成什么事,黎明塔四分五裂——以您的地位,迟早都要选边站。到时候腥风血雨,麻烦事可不止眼前这些。”
“……”
帕蒂抱着几本书出现在走廊尽头。
陆银河戛然止住话头:“帕蒂小姐,您来了!”
帕蒂把几本书递给陆银河:“您的礼物藏得可真深啊。多亏我们提督也有把书保存在沙发缝里的习惯,下官才找到了。”
陆银河哈哈大笑。
帕蒂也配合地微笑着,在桌子下方,抬腿踹了方彧一脚。
她一把攥住方彧的手,塞进一张纸条,是用书中撕下的一页纸临时写的。
方彧垂眸——这艘星舰无人驾驶。
无人驾驶?
陆予在驾驶室里,但她没有驾驶星舰——那她是做什么来的?
而且,怎么可能是无人驾驶?从来没听说过哪艘星舰先进到不用驾驶员的地步。
陆银河打断了她:“方将军,今日你我之言,或许告诉安达阁下一声?”
方彧挠挠头:“哎呀,就算我要告诉,也不敢在您的星舰上直接承认吧。”
“瞧您这话说的,我有几个胆子,敢对联邦的无匹之刃不利?”
“这可不一定。不是已经驶入外太空了吗?”
方彧一面把纸条塞进袖子里,一面露出那种“啊我什么也不知道”的笑:
“杀人越货的好地方呀……唔,陆小姐驾驶技术很好。”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巨响——似乎要被方彧奶死了,星舰剧烈地颠簸起来。
空气中响起尖锐的警报:“不明机甲强行登陆!不明机甲强行登陆——”
**
方彧和陆银河互视一眼,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惊讶的神情。
——是你的人?
方彧:“不是。”
陆银河:“我可没有啊。”
只听一阵乒乒乓乓的枪声——陆银河为掩人耳目,星舰上没有带任何保镖,只有几台反应迟钝的机器人,显然难以抵挡——只一眨眼功夫,一群人冲入大堂。
“只杀陆家人,听到了没有?一个,两个……不对,少一个!”
为首的年轻人操着浓厚的贫民窟口音,目光四下一扫:
“喂,陆,你婆娘呢?我知道她在舰上,事已至此,一起叫出来受死吧。”
陆银河沉声:“……这不是贫民窟的夏尔团长吗?我平时并没得罪了您,您突然要我满门的性命……是哪位英雄好汉能请动您?”
“我呸!请动?你以为老子是陀螺,被你们这些人抽得团团转——”
夏尔一口吐沫喷在陆银河脸上:
“老子就是自己乐意杀人的,老子专杀为富不仁的狗大户,有问题吗?”
陆予露出嫌憎的表情:“……脏死了。”
陆银河连退数步,拉住女儿的手:
“……没问题,没问题,方将军不是狗大户,的确不该死。”
夏尔瞟了一眼目瞪口呆的方彧和帕蒂:“方将军当年在奥托的恩情,我们还记得——喂,您往边上站一站,这子弹不长眼……”
砰!
陆银河一把按倒陆予,两人双双匍匐在地。
——一只机械臂从天而降,横扫过室内,向夏尔砸去。
夏尔反应极快,闪身躲避,堪堪与铁臂擦肩而过:
“哇,这个安保系统他娘的聪明!”
他反手用枪托狠狠砸向机械臂,那铁臂却骤然缩回,拧向另一个连连开枪的人的脖颈。
嘎嘣一声,那人颓然倒地。
帕蒂低声说:“!这……怎么做到的?”
人工智能安保系统一般都招式刻板、规律性强,打不过训练有素的人类战士。这样灵活有战术的系统,她还从未见过。
夏尔:“操,一个铁疙瘩而已,别理它,给我先杀了那两个!”
铁臂陡然一横,拦在入侵者与陆家父女间,还挑衅般转了转。
来啊来啊。
入侵者冲了过去。铁臂虽然很能打,但以一敌百,仍是左支右绌。
夏尔趁乱翻过铁臂,向着陆银河扣动扳机——
铁臂遽然调转方向,一把抓住他腰间的刺刀,向外一拉。
夏尔被拽得枪口一歪,打偏了:“哈,没关系,再来一瓶!”
一个少女的清澈声音响起:“停下!”
夏尔一愣,下意识抬头。
电光火石间,铁臂将刺刀猛地刺出——
“提督!!!”
——停在距方彧颈动脉不到一毫米处。
夏尔呆住了,缓缓垂下枪口,怒道:“都停下!停!”
陆银河含笑爬了起来。
帕蒂呆在原地——怎么回事?贫民窟的绿林好汉要杀狗大户,她和提督只是无辜乱入。为什么陆银河反而要拿刀胁迫方彧?
为什么……夏尔还真的不敢动了?
少女温和而略显虚弱的嗓音回荡着:“别装模作样了,夏尔。”
“我对裴行野说话。”
……
“说起来,下官还调查到了裴很多有趣的旧闻。”
法尔希德抽出一摞纸,一张张向安达丢过去。
“不得不说,他做事可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小心细致——只是看起来像是个滴水不漏的人。”
安达一张张接过。
他阅读速度很快,甚至比法尔希德扔得更快——
大概扫一眼,便放到一边,歪头等下一张。
很快,法尔希德的存货告罄,只剩下最后一张捏在手里。但安达仍无什么反应。
他冷笑:“阁下有何感想?”
安达叹了口气:“他从来就是这样想一出是一出,顾头不顾尾的。最后一份呢?”
法尔希德神情微妙:“最后一份太要紧了,我还想今后拿来威胁裴阁下,所以不想给您看。”
安达:“哦。”
法尔希德咬牙:“……您就不好奇一下吗?”
安达骤然抬眸,一瞬间寒光锐利无匹。
“……人类该把好奇心奉献给更伟大的事物。”
法尔希德一愣,当他还在回味安达的未尽之意——
“长官!安排在方将军身边的人有急信!”
……
夏尔嘴角抽搐:“什么叫裴行野?那是什么东西?户外帐篷品牌吗?你、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说话?”
少女声线轻笑一声,说下去:
“裴行野,你可曾明白:撒了一个谎,就要用千百个谎言来弥补?”
大厅内空荡荡的,这位行踪无觅的少女,声音也染上一层空灵的无机质的余韵。
像鬼故事中灵体的嗓音,有些渗人。
“如果你继续动手的话,我会立刻杀了方彧——你该怎么向安达解释方彧的死亡?”
“‘她是被安达平章杀死的,绝不是我为了求自由亲手杀死的’——啊,老安达已经死了。这个借口不好用了哟。”
方彧一怔,室内一片死寂。
“……”
突然,窗外浓厚的黑暗似被一线天光破开。
雪色尾焰如流星掠过,一艘浅青色的舰体悬浮在黑暗中,如敛翼之鹰。
帕蒂颤声:“……青鸟号!”
对面的星舰上传来指令:“裴提督命令——继续。”
夏尔重新抬起枪口,不管不顾地扑向陆银河。机械臂将长刀骤然推向前——
“提督——唔!”
尖刀没入帕蒂的肩膀,方彧跌倒在地。
帕蒂痛呼一声,捂住伤口,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刀已再次刺向她的躯干。
方彧:“阿加齐!”
双方都不再顾忌,夏尔开足火力向陆家父女射击。另一条铁臂也落了下来——一只与入侵者搏斗,另一只仍不断地袭击方彧和帕蒂。
帕蒂咬紧牙关,不顾流血的胳膊,与铁臂搏斗。
可子弹打不穿它的躯壳,肉身无法与钢铁相抗衡——帕蒂很快精疲力竭,浑身是血。
方彧……方彧是个没用的家伙,更打不过它的。
她一咬牙,使出最后的力气,猛地抬脚一踹——
提督反应迟钝,再次跌倒,她趁机翻身,死死压住了方彧的身体。
提督瞪圆了眼,好像张嘴说了什么,她没听清。
又一刀没入了她的后背,又一刀……好痛,痛死了,从来没有这么疼痛过……
虽然也算戎马多年,但之前总跟在提督身边,她身边太安全了,她从没在战场上受过伤……
唯一一次她感冒头痛的时候,提督半夜小心翼翼地送来感冒药。她说她鼻塞睡不着,提督还和她钻在一个被窝里,看了半夜的古偶剧,两人咯咯笑得前仰后合。那种轻松的日子……
她努力集中精力:“提、提督,我死了,你就躲在我的尸体下边吧……”
方彧:“你松开我!你下去!”
帕蒂咬紧牙关:“不行的,提督不能死。”
方彧拼命掰帕蒂的手。
少女:“——裴行野,你看那个女孩。”
“她是无辜的,比方彧还无辜——但她就要死了,是因为你。”
“啊,好多血哟。像不像佐藤云小姐去世时的样子?”
夏尔等人的攻击再次停止,似乎是对面的遥控者迟疑了片刻。
机械臂也后缩了些许。方彧终于掰开了帕蒂的手腕,爬了出来。
帕蒂软绵绵地滚到地上——
方彧不及细想,趁此机会,抄起两根扫把,用杠杆暂时卡住了机械臂。
……让机械臂停下、止血,帕蒂才可能活下来。
她蹲下身,脱掉衬衣,一条条撕开,先为帕蒂包扎。两根扫把危险地晃动着。
停下来,怎么才能让它停下来……
陆银河是528的人,528是陆银河的妻子……只要控制住她……
那个少女就是528,她的声音无处不在,可她的□□到底在哪里?
星舰是无人驾驶的……
砰!夏尔突然再次开枪。
咔嚓一声,机械臂也立刻摆脱了束缚,继续刺向帕蒂——
方彧拖住她的身体,向旁边一推,自己起身奔向驾驶室。
陆银河一眼瞥见,大叫:“曼曼,拦住她!”
机械臂追逐着她,刀尖刺入她的肌肤。
方彧跌入驾驶室内,立刻爬起来,砰地反锁上门。
驾驶室内室内空无一人,只有操作台飞速地上下变动着,像是一只无形幽灵正在操控它,躲避着青鸟号的追逐。
她举起枪,指向驾驶台的正中央插入的硬盘,打开对讲机:
“陆银河,让528,不,让尊夫人停下。否则我就让她再死一次。三,二……”
驾驶室里寂静异常。
一声巨响,是陆银河强行切断了528与机械臂的控制系统。
少女噗嗤笑了一声,笑声有些悲哀:“聪明的很哟。”
……
“裴提督,那个贫民窟里的小子太不中用了,还是没有进展——青鸟号已瞄准了目标星舰,要不干脆开炮吧。”
裴行野站在露台上,向着头顶深邃无比的浩渺太空,垂眸:
“不行,方彧留着有用……再给他十分钟。”
“可是……”
“还是不要再给他十分钟了。”
裴行野肩膀一僵,一只冰冷潮湿的手搭在他肩头。
那道嗓音沙哑低微,但令裴行野不寒而栗,他骤然回身——
“安达先生!”……还有法尔希德。
法尔希德扶着安达,仍旧阴阳怪气:“您没打算把小方提督一块弄死,斩草除根,真是温柔仁善,感天动地啊。”
裴行野:“!”
安达知道了——当然,他肯定知道了。但他知道到什么地步了?
最要紧的那件事,逼迫他出手的真正原因……他知道吗?
现在应该如何敷衍?是立刻装疯卖傻,还是……
裴行野心里迅速掠过万千个念头,桩桩件件,千头万绪——
安达冷笑:“停火,让那些人离开桑谷。你跟我过来一趟。”
**
夏尔等人迅速乘机甲撤离。
陆银河松了口气,忽然想起方彧还在驾驶室里,而曼曼已经许久没有动静,吓了一跳,忙奔了过去。
方彧背靠着驾驶室的门,不让陆银河进来,仍举着枪,面沉如水。
陆银河捂着中枪的胳膊叩门:
“方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我们主动拿你做人质吗?不是你们那条疯狗先乱咬人的?你还要干什么?!”
方彧:“……你们谁咬谁,和阿加齐有什么关系。谁捅了她几十刀,我杀谁。”
陆银河很崩溃:“什么几十刀,您太夸张了——这点小伤,我看她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吓晕了!”
方彧抬手擦了擦从额角流下来的血,咔嚓一声,反手拉下保护栓。
“你敢开枪,我不会让你活着走下星舰!”
“……刀也叫您捅了,狠话也叫您说了,世上哪有这样好的事。”
她说着微微皱起鼻子,左眼眯起,准星对准驾驶室内那块闪烁着荧光的硬盘。
再给自己五秒,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她该不该扣动扳机?
……
一直沉默的528忽然开口:“方小姐,您冷静一点,阿加齐小姐并没有死。”
方彧凛然抬眸:“我很冷静——因为人不能死两次,所以少校小姐也并不会死。”
或许是听到“少校小姐”这个古远的称呼,528诡异地沉默片刻。
良久,她没有反驳,反笑了一声。
“我叫苏曼。”她说,“我的确死过一次,在很久很久以前。”
“小姑娘,谁告诉了你我过去的故事?”
方彧有点恼火:“与你何干?”
苏曼笑起来,笑声如此生动,以至于好像能在空无中看到她弯着眼角的旧影。
她笑说:“弗朗西斯卡……是个聪明勇敢又忠诚的孩子哟。”
“海燕战争中,我被叛乱军俘虏了。本来以为自己是死定了的,没想到……当时谈的男友居然一路找了过来。”
“他花钱疏通关系,把我从叛军手中抢了回来。但我已经成了不人不鬼的样子。”
“医生说,剩下的生命,每一天都是贷款的。而我已债台高筑,撑不了多久了。”
“我想,这样也好。他的父母,还有那些亲戚……当年我健康的时候就不愿意我们在一起。如果是露水情人一样的关系,可能会少很多麻烦……”
“我最讨厌麻烦了。即使很喜欢老陆,但老陆和麻烦比起来……还是看几本《霸道总裁爱上我》什么的省事。”
方彧冷笑:“然后他坚持和你结婚?”
“不,结什么婚——然后我就死了。”
“我是根本没有考虑过把意识保存下来的。”
“如果不能触摸到清晨沾满露珠的毛茸茸的草坪,不能闻到静夜里的夜来香……意识空荡荡地寂寞地遨游,那是多悲伤的事啊。”
苏曼的声音显得有点忧郁:
“不过嘛,人死了,对很多事就会失去控制力,比如自己的生死。所以要重视健康,方提督。”
方彧:“……”
原来陆夺口里那个“很宅”的“我妈”,陆银河微笑着提及那个“性格腼腆”的“拙荆”……
竟然只剩一段残存于世的意识了么?
苏曼柔声:“我的确不会再死一次了,您开枪也只是解放我羁旅人间的一部分,您想怎么就怎么吧。”
她声音略低:“……我有两个孩子,都和我一样的黑头发,但我甚至没摸过她们的脑袋。”
“听说小孩子的头发很软很舒服,真有点可惜哟。”
……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打着暖风,窗玻璃内层凝了一层细碎水珠。
车窗摇开一半,冷风灌入,玻璃上的水珠顷刻消失了。
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探出窗外,手指勾了两下。
裴行野不想上车,装没看懂,站在车门口没动弹:“……”
哐啷一声,车门被从内推开——
安达面如严霜:“进来。”
“……是。”
裴行野也弯腰钻进车内,重新摇上车窗,调整了一下声调:“安达先生,我——”
“闭嘴。”安达厉声。
裴行野垂眼不语。安达他是了解的,此人公私权责划分得很清楚。
即使作为个人已经恼火到天翻地覆,如果此事在他心目中当公事公办的话,他也不会真心实意发太大的脾气……相对而言的。
此时此刻,比起大发雷霆,他更怕安达态度太克制。
安达:“我告诉你有人盯着你了——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裴行野垂着眼皮。他原本也没打算不被发现,只要除去陆家父女,剩下的事他都不怕。
但他不清楚安达到底知道多少事,不能根据既有信息编织谎言,只好顾左右言他:“……陆银河想策动廷巴克图独立。”
黑皮手套猛地一摔,怒喝道:“我知道,我他妈在问你!”
裴行野眸光一闪:“陆银河这个人,我不喜欢。杀了他,不一了百了吗?”
“翻翻现代社会两千年的历史看看,你见过哪个因一人覆没而覆没的王朝?你再给我胡说八道一句看看!你明明就是——”
金发缠在围巾里,他不耐烦地往外薅了一把。
“裴行野,你做事太——太没底线。”
裴行野反倒一愣。安达憋了大半天,居然就使用了这么一个没杀伤力、还有点好笑的词。
不是恶犬咬主,不是狼子野心,不是坏我大事……没底线。多个人的一个词。
安达深吸口气,从前座的口袋里抽出一本书,扔过去。
裴行野一愣,扭头看着安达:“!”
安达别开脑袋看向窗外:“我问你,这是什么?”
裴行野低头,小声说:“联邦宪法。”
那个金色瀑布般的后脑勺发出声音:“念。”
“啊,愿自由之风永恒吹向您……”
“不是让你念扉页!”
裴行野只得向下翻了一页,上面的文字是联邦初期的帝政体,他识读有些困难。
“我们认为,生命是……重要的、值得尊重的。任何组织、机构或个人,没有权利剥夺他人的生命权,除非……”
“停。”
裴行野乖乖闭嘴。
安达扭过头,淡蓝色的眼睛看着他:“这段大意是说什么?”
裴行野眨眨眼:“杀人……杀人犯法?”
安达嘴角抽搐了一下:“对,很对——犯法。我问你,杀人为什么犯法?”
裴行野虚弱地背诵:“因为生命是尊重的,值得、值得重要的……”
“闭嘴吧,我知道你不相信那种隔夜的屁——在彼此隔绝、没有交往的母星部落时代,法律还并未存在,但 ‘不能杀人’已是普遍存在的规则。因为族群存在的第一目的是继续存在,那狼与狼式的不安与争斗、所有人对所有人的战争,不利于整体生存,为了保障存在,人们用‘不杀人’的规范剔除那些危害发展者。”
安达顿了顿,略显失神:“功利的角度怎么都能解释……但这不代表道德不存在啊。”
裴行野目光游离,有些心不在焉。
他这个表现,看起来不像知道了裴芃芃的事情。但法尔希德实在太危险了,他不拿此事要挟他才怪呢,有什么方法……
安达重新正色:“我就是说,你杀人,别人就会来杀你!”
裴行野猛然敛神:“……我明白了,对不起,安达先生。”
“——和我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裴行野默然。对,更麻烦的是小方那边……以方彧的脾气,恐怕从此要与他割席断义了,真可惜啊。
安达咬牙回头,不想再搭理他,用指尖捏着一根发丝,在窗玻璃的雾气上画了一双眼睛。
那双栩栩如生的眼睛瞪着他,气鼓鼓的样子。
裴行野:“……”
作者有话说:
裴行野做事遵循着一种野兽的直觉: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撸起袖子并干掉危险来源——干太猛了——啊我干了什么?疯了别问,什么都不知道,无辜.jpg
安达的行动一直被理论性因素影响,无意识倾向于长期主义: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开始下大棋——布局未半被裴行野一枪打断——愤怒、想起自己爹心虚、回避冲突装聋作哑
方彧则是:
发现危险——思考解决方案——想不出来——发现某种不解决也能凑合着过的方法——算了
某种程度上,到处漏雨的联邦其实最需要小方这样内核稳定的泥瓦匠类型人才
感谢在2023-12-16 17:40:40~2023-12-17 19:13: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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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方血弑 9瓶;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99 ☪ 第一谢幕礼(1)
◎“发刀太多。”◎
帕蒂总算没有丢掉性命。医院给了她一纸“建议退役”的报告单。
“退役也好, 退役也好,我看跟着那个人干也太危险了!刺杀,这不是小说里才有的名词吗!——我的奥托大帝呀!”
帕蒂的母亲在病房里挥舞手臂。
帕蒂先生:“对啊,阿加齐……看如今的情景, 以后方提督身边这样的事, 只会多不会少。就算没受伤, 我也想劝你早早调离她身边……你看这次审查会,我们胆战心惊啊。”
只有帕蒂哭得直抽气:“你们懂什么呜呜呜呜……”
方彧在门口停住脚步, 听到里面的对话,一时不知道是该进该退。
“以后这样的事越来越多,提督没有我,肯定会、会……呜!”
帕蒂的父亲跌足往外走:“你这孩子,就一份工作而已,犯不着赔上命啊!”
方彧躲闪不及,正撞了个对面, 四目相对。
“……”
帕蒂先生的嘴角一僵:“方、方提督。”
帕蒂夫人:“你个老不死的, 还提那个倒霉的丧门星名字做什么?”
帕蒂先生急得直跺脚努嘴:“哎呀!哎呀!”
帕蒂夫人终于扭过头来:“!!!”
方彧像触动开关一样:“……叔叔阿姨好。”
帕蒂夫人尴尬不已:“这、这……这次还要感谢方提督啊。听医生说, 如果不是提督包扎手法很得当, 我们阿加齐说不定就……”
“没、没什么,都是我的错。”
方彧低下头,把手中的硬盘交给帕蒂先生:
“这是阿加齐退役的一些手续,已经办完了……”
“提督,我、我想跟你回去——”帕蒂泪眼汪汪。
方彧强笑道:“没关系的, 以后至少可以不叫提督了嘛。是我的名字不好发音吗?”
帕蒂低下头抹眼泪:“方彧……方彧, 不, 是很、很好发音的名字!”
帕蒂先生看起来生怕方彧再改主意逼他女儿回远星, 忙说:“小女这么多年在将军麾下一定给您添了不少麻烦, 谢谢阁下多年的指教……”
方彧苦笑:“是我多年来给阿加齐添了许多麻烦。没什么别的事,星舰已经在港口……我先走了。”
她不敢再停留一刻,转身就走。
**
泰坦号上陈设如旧,方彧却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好像刚刚被砍断了一只胳膊的人,恍惚间总觉得手臂还在,清醒时却发现原来已经永远失去了,于是只能任由一阵阵强烈的幻痛袭来。
方彧忍受着这种令人沮丧的疼痛往办公室走,正撞见洛林从一扇门里钻出来。
“哟,阁下。”他笑着打招呼,“早上好。”
方彧抬眼,突然注意到他身后房门的门号,目光一转,死死盯着他的胸脯。
“阁下这么看下官干嘛?”
“——你从哪里出来?去医务室干嘛?伤口没长好怎么跃迁?”方彧沉声质问。
“下官怎么就一定是去医务室看伤口的?”洛林漫不经心说,“下官是得了痔疮。”
“……”
“怎么?阁下不相信?”
“没有。”方彧板着脸,“洛林上校是不是不爱我了?”
“下官冤枉。提督何出此言?”
“我听说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在他面前保持形象,得了痔疮恐怕无助于此。”
“那我还听说,屎尿屁这一关总是要过的嘛。”
方彧弯着眼笑起来。
洛林极力忍住与她肢体接触的冲动,后退一步,侧身让开路:“帕蒂小姐的事怎么样了?”
“陆银河提出赔偿……帕蒂不愿意闹大,大概是怕我为难吧。”
方彧垂眸:“弗里曼上校也要退役了。”
洛林皱眉:“眼下这种时候,帕蒂小姐离开已经非常倒霉了,他怎么能走?这个恋爱脑,太可恨了!”
“走就走吧,走了也好。”方彧淡淡说,“参谋总部调来两个年轻人接替他俩,应该已经在旗舰上了……”
方彧和洛林走进办公室,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军官肩并肩站着。
“提督阁下!”
巴迪上尉和奥罗拉上尉抬手敬礼。
巴迪吓得磕磕巴巴:“下官是您、您的副官,提督。”
奥罗拉有一双冷淡的灰色眼睛:“下官是新任驾驶员,毕业于海拉军官学校,提督阁下。”
方彧笑了笑:“嗯,欢迎大家,以后就要在这里生活了——食堂在东区,上下十六层楼都是。工作上的事可以慢慢了解,好啦,到饭点了。”
巴迪和奥罗拉:“……”
方彧:“愣着干什么?虽然有十六层食堂,但好吃的还是会在一小时内被抢空,快去吃饭吧。”
“……啊啊啊是,提督!”
看二人跑出房间,洛林才回过头:“听说德拉萨尔提督兼任了远星驻军的总司令。”
方彧:“是啊,欧拉死了,黎明塔对陈蕤总不放心,他自己又毛遂自荐……”
洛林按住胸口,沉声说:
“阁下少和远星扯上关系是好事。但是,下官还是有些担心,德拉萨尔提督那个脾气,廷巴克图还是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担心是担心不过来的,管他呢。”
方彧打了个哈欠:“这回好歹把安达岚川甩掉了,不知道这回补佐藤的新任驻防司令官会是谁,希望不是个太难缠的家伙……”
**
廷巴克图。
谢相易在星港接回了风尘仆仆的方提督。
“大将军总算回来了,真是辛苦,”谢相易等待舷梯落下,抬臂扶了方彧一把,“还以为您赶不上新年了。”
廷巴克图过远星历的新年,比奥托历迟两个月左右。眼下正是新年前的准备阶段。
方彧:“雪朝公也辛苦,沃森夫人不生您的气了吧?”
二人相视一笑。
谢相易:“说起来,廷巴克图为提督准备了一份惊喜。阁下跟我来吧。”
要塞办公室内,坐着一个优美的背影。
闻声,一个银发如月光般的女军官转过头来,站起身:“提督。”
方彧一愣:“卫澄?你怎么不回桑谷?”
卫澄垂眸:“下官接任佐藤准将和安达少校,任驻防司令官。”
方彧:“可你是中将衔,来给我做副手,不是明珠暗投?还有你母亲……桑谷没有人为难你吧?”
卫澄抿唇:“下官的母亲不久前去世了,所以下官也算终于自由了,可以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和提督一起工作,正是下官想做的事。”
她顿了顿:“何况,考虑到目前局势,提督也许未来会需要我。”
方彧失笑。
能把令人头大的安达换成卫澄,也算是这些天来难得的一件好事。
她略感安慰:“那太好了,没想到的确是一个惊喜啊。”
谢相易抱臂:“哎,将军阁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准备的惊喜,多半都有坑我的那种含义。”
“喂喂!”
方彧跟着谢相易回他的办公室,他案头堆着大卷的公文。
谢相易坐到桌前,继续翻开一本,懒洋洋说:“……你自己玩吧。”
方彧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书:“德拉萨尔在远星还吃得开吗?”
“吃得开?——吴洄有顾忌,倒也不敢撕破脸。:”
方彧嘴角一抽:“……一想那位陛下忍辱负重的样子,我就很担心啊。”
“他的确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类型——不过,远星和联邦,目前的确还没有可见的战争因素。德拉萨尔偶尔盛气凌人一些也没什么,至少算个下马威。”
谢相易靠在椅背上,抬眼慢悠悠说:
“比起未来的外患,我更担心将军近在眼前的内忧。”
方彧一愣:“我有什么忧?”
谢相易冷笑:“惊变之夕,九边提督,只有你被千里传召。这不是把你视作继承者的暗示吗?”
方彧并不惊讶地惊讶道:“啊!原来是这样的。”
“……可这种事,还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吗?”
谢相易敛眸沉吟,摇了摇头:
“不,不是这么回事。稚子怀金于闹市,怀璧其罪啊。这样下去,我们能不能平安等到安达死那一天还未必,今后要小心,方彧。”
“……”
两人默然片刻,谢相易突然说:“对了,我怎么觉得洛林对我的态度有些阴阳怪气的?”
方彧:“有吗?他对谁不都是阴阳怪气的。”
谢相易:“不对……总感觉我好像哪里得罪他了似的。”
方彧挠挠头:“不应该吧,你又没嘲笑他喝草莓啵啵奶茶。再说他不记仇,上次那个笑话他的机甲兵也才被罚跑了一百圈呢……”
……
尽管人来人往,聚散无凭,廷巴克图依然矗立。
提督回来后,要塞很快恢复了正常的工作节奏,因为要准备新年的庆典,比往常略微忙碌一点……好吧,是很多。
主要原因在于,巴迪上尉的业务能力有些青出于蓝而混了色——
提督小姐本身是个熊瞎子掰苞米边吃边扔的人,副官先生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提督,昨天是谁来通讯说要把什么找出来交到哪来着?”
方彧:“……啊?”
“提督也不记得了吗?糟糕糟糕,我昨晚记在笔记本上了,怎么找不到了呢?”
“那是不是放在这里啊?”
巴迪忙忙碌碌地翻动桌面上的材料,还顺手碰掉了一个相框——弗里曼留给方彧的“临别礼物”。
方彧不得不俯身去捞——
“哟,阁下这是在练猴子捞月?”
洛林展臂轻轻松松接住相框,按着胸口抬起身,一抬下巴:“上尉,你快出去歇歇,待会提督的办公室都要被你砸巴光了。”
巴迪最害怕洛林,吓得浑身一哆嗦,转头就跑。
方彧:“怎么了?”
洛林捏着相框,眯眼看了一眼:“啊,这不是您、帕蒂小姐和下官吗?”
这还是当年在奥托时拍下的。
——帕蒂笑得很开心,回头指着方彧和洛林,好像叫弗里曼把他俩收进镜头的样子。方彧没注意到自己被入镜,哈欠连天地揉眼睛。洛林则早发现了镜头,故意摆出潇洒的姿势。
方彧微笑:“是啊,一晃很多年过去了。”
洛林回眸:“帕蒂小姐离开,的确是很严重的损失,您身边现在这个可不大靠谱……”
“能凑合就可以了,哪能指望大家都有阿加齐的水准……”
“如果仅仅是打翻东西、记不清文件,那倒不算什么。您查过他两个的底细吗?”
“……啊,这还要查吗?”
“不是不信任他们。是他们都日夜在您身边,不得不小心。”
方彧打了个哈欠:“我看顶多是那个讨厌的法尔希德疑神疑鬼,担心我造反而已……不过,你愿意查就查吧,小心一点也好。”
洛林答应了一声,就要出去。
方彧:“哎。”
“阁下?”
方彧站起身,用指尖碰了碰他胸口的徽章,仰起头:“你的伤口怎么样了?”
洛林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不是已经完全好了吗?”
方彧叹了口气:“我看起来也不是这么好骗的啊。”
洛林挠挠头:“唔……”
“欺瞒上官,真是胆大包天。作为惩罚,今年新年晚会我是不会找你喝酒的。”
提督一本正经地说。
“这个惩罚实在太狠毒了吧?”
话音未落,提督又被在门外大惊失色地嚷着“远星发了节日贺卡”的巴迪先生吸引了目光,不得不出去一看究竟。
洛林看着她的背影:“……”
**
“这贺卡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但是署名是吴洄啊!吴洄!那个长得很美的叛乱军皇、皇帝——”
“这不很正常吗?”
“正常?您知道现在吴洄在联邦同人圈有多火,他一个签名在联邦市场上能卖多少钱吗?他的3D投影手办都已经1500星币一个了!”
方彧愕然:“……”
巴特蒙似乎找到了发家致富的新道路:
“哦,阁下应该和皇帝很熟才对——那阁下有办法让皇帝在自己的应援画上签个字吗?”
方彧捂脸肉遁:“你还是赶紧给他回一封感谢信吧……”
“那、那下官能把贺卡转卖了吗?”
方彧虚弱道:“……哦,等我死了十年以后,记得把我名字P掉。”
她毫不怀疑,如果吴洄知道这件事,绝对会试图向联邦倾销签名赚外汇的。
……
没有阿加齐·帕蒂在身边的第一个廷巴克图历新年显得兵荒马乱。
以前帕蒂在时,会努力把联欢会办得兼具读书会和酒吧蹦迪夜的风格,确保大家能够各得其所。
但巴迪上尉显然不具备那种细致,他非但搞了个刘老根大舞台式的台子,还要求方彧上台出一个节目。
方彧沉痛道:“巴迪,你是用下丘脑想出来的方案吗?”
“不,不,是下官经过充分调研得出的最佳方案。您看,我在全要塞七百八十万名官兵中进行了分年龄段、分性别的分层随机抽样,在‘最希望谁表演节目(至多可填三个)’一栏里,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填了‘方彧’‘方提督’‘司令官’,如果算上拼写错误的‘方彧’,那比例更高。群众的呼声啊,方提督——”
方彧:“……可本宫的头好痛。”
巴迪眼神清澈:“没关系,都是神经性的!加油!下官这就去拿风油精。”
“——咦,风油精在哪里?”
方彧:“……”
其实,她很清楚,巴迪的思路是对的。
廷巴克图舰队需要凝聚力,需要一个万众瞩目、平易近人的提督。
但方彧最讨厌公开露面,装出一副很亲切随和好接触的样子,和这个拉家常,给那个打包票,所以此前对一切类似活动坚决不配合。
帕蒂早就默认了提督的“恃才傲物”“冷酷无情”,总想着怎么协调“官兵的热情”和“提督的冷漠”。在方彧忍耐程度内,让要塞感觉到一点提督“其实也在做事”的存在感。
但巴迪倒好,他简单粗暴,他这是赤裸裸地反向压榨啊!!!
方彧愁眉苦脸地召集旧部和同僚:
“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他日夜纠缠,我没顶住,便答应了——如今国家有难,大家有什么救时之策?”
谢相易:“你会跳舞吧,卫澄将军报了一个跳舞的节目,你可以跟着浑水摸鱼。”
卫澄:“嗯,提督。”
爱玛:“不不不,别看提督有基础,但跳舞是完全不行的——你们没看过那个视频吗?”
方彧意欲阻拦,刚张嘴发出一个“哎”音,爱玛已迫不及待分享到了大群里。
是她小时候参加花样滑冰比赛的视频,只见一个四肢乱飞的影子掠过空中,重重摔倒在地——
洛林偷笑:“哟,这是谁家的大螃蟹,蹦得还挺高的!”
方彧:“……”
“对了,提督会不会乐器?不用说话,也不用乱动,只要上去扒拉一段就可以了!”爱玛出主意。
方彧想了想:“口哨算吗?”
爱玛:“……当我没说。”
远处的奥罗拉懒洋洋插嘴:“电子琴,不插电,不就没声了吗?”
爱玛击节赞叹:“有道理哎,我怎么没想到——”
她忽然意识到提出意见的是奥罗拉,登时变脸:
“别扯了,那需要很多人给她打掩护。一个拉下水还不够,还要多少个!”
众人纷纷摇头:“……算了,算了。”
“……或者,可以排个话剧什么的,”卫澄说,“她演尸体,或者树。”
众人:“!??”
奥罗拉幽幽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这不拉了更多人下水吗?”
……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方提督要演舞台剧啦——卫澄将军导演,卫将军和小谢阁下编剧,方提督出演的仙侠魔幻古装爱情舞台剧《伐木》,马上开场啦——”
巴迪副官喜气洋洋,热情地在会场外招呼着。
“砍树?讲砍树的剧有什么好看的?”
“快进去吧,里面都快没座啦,大家哪是去看砍树的,当然是看方提督演戏会是什么样子啊!”
“啊,那倒是。那方提督饰演什么啊?”
巴迪:“呃……重要角色,重要角色,出场最多啊。”
路过的士兵接过宣传单,读了出来:“方彧、饰演、树。”
“……那不就是被砍的那个吗?”
“谁!谁他妈要砍了方提督?我先砍了他们!”
虽然已经给足了此剧将荒诞离谱的暗示,会场内还是黑压压挤满了人,连过道里都蹲着来晚了的凑热闹的人。
没钱也没时间买装饰,布景遂相当意识流。
地上摆了一条蓝色宽幅绸带,生恐众人认不出是什么,只好竖了一根“饮用水源保护地,禁止洗脚”的牌子,又在旁边扔了一只水淋淋的塑料拖鞋。
蓝色绸带将舞台环绕起来,中间竖了几把绿毛扫帚,为了防止众人仍旧认不出是什么,便又挂了个牌子——森林防火,重于泰山。
方提督真的饰演了一棵树。
她像举大旗那样,举着一根绿毛扫把,挡住了脸,一动不动地站着,脑袋上戴了一个小鸟发卡。
“噗!”
“是我错了,我还以为提督会穿得很漂亮,像女神那样的……”
“……司令部嘛,一贯就是这样的。”
幕后钢琴声响起,一个身披甲胄、战士模样的男子大步上前。
众人再次为之一振:“洛林上校!”
洛林信念感十足地来到树前:
“啊!我那有智慧的、美丽的、高尚的、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万木之神啊!我是这人间最英武、最强大的战士弗朗西斯卡——我向您祈祷,向您发问,请您赐予您忠诚的臣仆答案。”
树:“……”
弗朗西斯卡顿了顿,猛地拔剑,斩断扫把上一簇绿毛:
“——臣仆何日才能有幸斩断您的躯干、碾碎您的花叶、砍下您的头颅?”
树:“……”
音乐声转急,爱玛踏着节奏从另一边冲了出来:
“大大大胆!你这天理不容的狂悖之徒!这,是生生世世护佑我族人的灵木。你对其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欲进还退、勾魂摄魄,妄想独占灵木,非止一日,你你你——你还要砍断她的头?”
“哈、哈、哈!”
弗朗西斯卡仰天大笑。
“不错,我要砍断她。但你以为我不爱她、只想粗暴地霸占她吗?不,我爱她远胜过任何人,甚至胜过自己的生命——可洪水已逼近,唯有伐倒灵木才能造出神之舟,唯有神之舟才能带我们顺流而下,唯有顺流而下才有未来!否则任大水淹没我们的农田、杀死我们的同胞——”
爱玛环顾四周:“胡说八道!大水?这四下都是森林和鸣鸟,欣欣向荣,洪水在何处?”
弗朗西斯卡指着蓝色绸带:“那里!”
“哪里?”
“那里!”
“我只看到林木一片接着一片,并未见什么洪水滔天!”
“你耳聪目明,但瞎了心!”
——说着,洛林和爱玛打斗起来。
两人都是机甲军出身,近战相当厉害,但观赏性基本没有。此时他们是真打,更是打得乒乒乓乓乌烟瘴气,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台上两个翻滚的影子。
“哎哟,长官,你倒是手下留情啊!”“我不知道怎么留情,你知道?”
方提督饰演的树仍一动不动站在远处:“……”
战士和爱玛打完,爱玛落了下风,慌慌张张地逃走去摇人了。
很快,一群人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涌上台来,围住战士。战士又与众人厮打,终究不敌,被绑在灵木之前的十字架上。
众人围着战士唾骂,直骂到日落月升,才各自回家。
战士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十字架上,这时,音乐戛然而止。
一个穿着长袍的长老从帷幕后走出。
谢相易干巴巴念台词:“关于你说的洪水……”
“洪水就在那里!经过一日一夜的力量积蓄,它又上涨了许多!明天,最多到明天,我们就会变成一片泽国!”
长老面瘫脸,语气像读说明书,还是带有很多专有名词、不会断句那种:
“啊,我早就看到了洪水,也清楚洪水在向我们日□□近。”
战士愤怒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的族人?你为什么说天下太平、欣欣向荣?!”
长老慢悠悠来到灵木前,摩挲灵木的枝叶,也就是扫把毛。
“渡河,需要献祭我们的灵木,也即我们的全部信仰、灵魂与历史——可我亲爱的勇士啊,你有没有想过,河的对岸,又是什么?”
“洪水如凶兽,从来没有人去过河的对岸,谁知道!”
“或许,只是又一片即将被淹没的滩涂。”
“——那我们也可以再培植新的灵木!”
“你怎样确保神圣性被消解的灵木,不成为众人争夺的对象呢?”
“我会持剑永远守护着新木——您知道的,我是这人间最强大的战士。”
长老大笑着说:“可斩断灵木的人,还能活着见到新的家园吗?”
战士一愣。
长老举起法杖:“我老了,身体虚弱、奄奄一息,不能再保护新木不受侵害。那就让我来斩断灵木吧——而我的孩子,你随族人到新家园去!那里将有碧青的绒绒的草、肥沃的绵延的土地,一百代人的好日子接着好日子,过也过不完——”
战士大叫了一声,试图挣脱了十字架的束缚,想要阻拦长老。
长老对灵木施起法术,围着方彧边走边念咒:
“我冷酷的、缄默的、拒人千里之外的万木之神啊!我是一名祭司,在百年的生涯里,您从未回答我任何一次祈祷。时至今日,请您回答我吧。”
“——为了族人的生存斩下您的头颅,是何等的罪孽?”
万木之神沉默着:“……”
战士:“我不怕罪孽!”
“——我将在地狱里忍受多少载烈火的熬煎?”
万木之神无言着:“……”
战士:“我不怕煎熬!”
话音未落,大水漫上堤岸,长老一个踉跄,浪头吞没了长老,只留武士一人在台上。
水越来越高,漫过武士的腰线。武士拼命挣扎着,终于挣开绳索,他在水中茫然四顾。
“来不及了!洪水将要把我们吞没,我必须立刻砍下她的头颅!”
他在水中乱摸,终于拔起一把剑,神情慌乱。万木之神看着他,目光很柔和。
武士把剑搭在树干上,大步绕圈,几次做出欲砍而止的架势:
“这是我在心中期盼了多少年的事情,为什么我心中如此不舍?”
武士的步子越疾,心情越激动。
“为什么我手中的剑迟迟不能落下?”
“为什么我倒想反问她——您凭什么为素不相干的信徒们付出生命?”
“……”
“您回答我啊,回答我啊,只要您说一个‘不’字,我就紧紧地把剑插入泥土,凭我的力气,大水不能卷走我。而您的根系如此强壮,在洪水中也不会有丝毫动摇。我们一定能度过这场灾难,我们——”
“……”
大水淹没了战士的胸膛。
战士掩面哭泣:“我那慈爱的、温柔的、静夜月光般的万木之神啊,你为何总是对我沉默?”
方彧做好倒地的准备。
按照接下来的剧本,洛林会在爱情与责任之间纠结,然后马上砍掉她的“脑袋”,她则念出本剧唯一的一句台词:“啊!”
洛林和她隔着扫把对视片刻:“……”
他突然面色一变,丢下剑:“随他去吧!”
方彧:“啊!?”
洛林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那些人可以游到对岸去,再不济坐个洗衣机划桨去也挺好——反正谁砍您的脑袋,我就要谁的命。”
他单膝落地,以手抚胸:“我看您还是跟我跑吧——他们只是把您当砖搬,只有我,不,我们——我们爱重您独一无二、宇宙般的浩渺灵魂。”
“唷——”舞台下方爆发出一阵起哄声,“这还不求婚吗上校?”
方彧失笑,放下扫帚:“……什么嘛。”
见此情况,巴迪只得临时叫人上台谢幕。
剧稀里糊涂地演完了,观众们纷纷啧啧称赞,反响不错:
“就是提督的台词少了些,表情包都没截够。”
“她说‘啊’的时候我已经截图了,马上就做……”
“要是最后求婚了就好玩了。”
“洛林还是太怂了,不行,要是换做我……”
“换做你?你想得挺美。”
方彧下台时走错了方向。大家都从左边下,她糊里糊涂地走了右边。
顺着这条错的路,她一路走到要塞总部大楼外。
洛林坐在楼前石阶上,还穿着明晃晃的银甲,端着一杯酒,真像戏剧中的人物。
听到脚步声,他没有回头:“阁下。”
方彧挠了挠头:“你最后发挥的那些那些,雪朝要气死了。”
洛林莞尔:“原剧本发刀太多,大家来看节目不是来找憋屈的。今天过节,哭哭啼啼多不吉利。”
方彧:“刀太多?你没看到第一稿。卫澄的原稿里可没有什么大家成功登船、到达新家园,都是谢相易后改的。”
洛林:“她原稿里写了什么?”
方彧:“全死了。”
洛林:“……写得很好,下次叫她别写了。”
洛林顿了顿,又问:“谢相易为什么没改掉灵木之死?”
方彧蹲下身,把酒杯夺走,自己一饮而尽:“可灵木未必在乎自己的死活,她就是根木头,是否有自我、有情感,都是值得论证的。”
洛林深深看着她:“提督,她有的。”
“剧本里没写……唔,这是你自己的理解吧。”
“一定有的,不然解释不了……战士为什么会爱上她。”
“人类嘛,爱自己心中的幻象还少见吗?更何况是神坛上的幻象。”方彧一副老于世故、情感大师的口气。
洛林笑着垂下眼。
提督望向远方:“今年的烟花很多啊,看来大家手里总算有点闲钱了。”
洛林替她捂住耳朵,故意大声说:“声音太响,阁下怕不怕?”
“有趣,我是干什么的,你跟我说烟花声音响?你怎么不去教胖头鱼游泳?”
她虽然这么说,但并未动弹,仍窝在原地。黑发擦过他的手,麻酥酥的。
“总被震得一愣一愣的会耳鸣的——机甲军神经性耳鸣患病率可是98%以上——下官分明是大白鲨教王八游泳。”
“好呀,明天我就告诉大家,你们又骂我们是王八……”
方彧笑着眯起眼,远眺天际。
新年的烟花在远方天幕下噼里啪啦地炸开,如曾经万千星舰掠过长空的尾焰。
作者有话说:
卫姐:(微笑)(面不改色)(唰唰唰发刀)
洛林:(心梗)(罢演)(垃圾作者!丧尽天良!骂骂咧咧.jpg)感谢在2023-12-17 19:13:02~2023-12-18 19:06: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椒花颂声 10瓶;中韵、风恬残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100 ☪ 激流进行曲(1)
◎适合远星宝宝体质的专用镇静剂◎
新年后的第一天, 基地报告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在实验中找到了一种新能源,有望帮助星舰实现跨宇宙之壁的跃迁。
谢相易则转告了一个坏消息——
驻远星联邦军一名少校,在斩月邦驻地醉酒后与人产生口角,开枪杀害了数名当地人, 还口出狂言, 说了些“叛军虫豸能耐我何”之类的话。
谢相易:“事情已经捅到吴洄那边去了, 他表现得出离愤怒……我想,他应该是想趁机把斩月邦的驻军撤掉。”
洛林:“属下记得, 他好像一直对斩月邦的驻军不大满意。”
谢相易:“那当然,斩月是后归附的大邦国,联邦又横插一手,和当地贵族来往应酬,俨然半个独立国。”
方彧冷笑:“撤掉才好,怎么放了那些垃圾去为非作歹?就他们,在联邦境内还要狐假虎威欺男霸女的, 到了远星不把当地人扒层皮。”
谢相易立刻沉声:“方彧!……别在通讯里说这个。”
挂断通讯, 方彧心里有些烦躁。
要塞正在被监听吗?这也说不定……
她仰起头, 阴阳怪气道:“喂, 洛林不是去查过两位新来的的底细了吗?都是哪里派来的间谍?”
“下官无能,只查出巴迪上尉小学三年级期末考试伙同前桌打小抄。奥罗拉在初中是个问题少女,和同学打架斗殴——”
方彧撇嘴:“哦,看来履历都不清白啊。还接着查吗?”
洛林失笑:“不查了,再查他俩用过的纸尿裤品牌都暴露了——”
巴迪副官又慌慌张张跑进来, 二人连忙打住。
“提督阁下, 听、听说远星那档子事, 德拉萨尔提督很生气, 已经申请把那个少校押解回桑谷, 从重处罚了!他要和提督说话……”巴迪张牙舞爪道。
“押解桑谷,从重处罚?”
方彧抿了一口茶,放下吴洄给她的破茶碗,哐啷一声脆响:
“桑谷想判一个死刑,复核流程都得走个几十年,远星不能立见人头落地,能服气吗?会不会觉得德拉萨尔提督有意包庇?”
巴迪:“这……”
“或者,他就是有意包庇吧?”方彧抬眸沉声:“接。”
德拉萨尔语速如蹦豆:
“方司令,远星这些人实在胡搅蛮缠,非要我把人犯交给他们。你说这军官虽然犯了错,那也是联邦的人,交给别人处置尊严何在?”
“尊严?”方彧有些气不打一处来,“那狗屁东西恃强凌弱逞凶杀人,我们的尊严已经完蛋了。”
“这——”
方彧打断:“别说什么尊严不尊严了,您想不想保住斩月邦的驻军?”
德拉萨尔火了:“不是想,是必须保住!桑谷……”
“想保住驻军,就不能和吴洄他们翻脸。”
“方司令,你现在不在远星,你没看到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样子,个个都好像是我操了他们的娘……”
“他们有气,得让他们出气。”方彧说,“最好的办法是让那个混蛋立刻偿命。”
“怎么可能?还能我立刻崩了他不成?这不合规矩——”
方彧指尖按着碗上的钉子,垂眸道:
“只要在我们这边走,就不可能立刻杀得了他。所以先把他交割到远星手里去,把此事从联邦法律中提出来,要杀要剐随他们,你再以个人身份去揍他一顿也不迟。”
德拉萨尔恼火道:“……说半天,你就是叫我拱手送人?”
“怎么,屠杀平民的垃圾,您舍不得?”
“当然不是!”德拉萨尔脸红了,“但是这家伙我认得,他当初也不是这种人,近墨者黑……”
“您想保他?”方彧冷笑,“可谁保您呐?”
德拉萨尔憋着火:“我没有!是!我这就去送人!——是我的兵一个个太胆大妄为,要是换了您的人,肯定不出这码事。我也顺道和桑谷说,请换您的兵来驻防!”
方彧:“!?”
德拉萨尔摔了通讯。
方彧没好气地抱起胳膊:“还威胁我……”
巴迪:“我看德拉萨尔治军不严,换了咱们提督的人,就是不会出这种破事。”
方彧却没精打采:“……换什么人都一样的。”
她懒洋洋道:“人性经不起考验,一个人对同阶级的人客客气气,对比他阶级更低的人就可能颐指气使,我们的军人看不起远星,真要过去,必须用重典整顿啊。”
巴迪:“那现在怎么办?”
方彧伸个懒腰:“等着吧,看看德拉萨尔交人后,能不能和吴洄谈出点什么。”
从早上等到傍晚,没等来德拉萨尔,谢相易却破门而入。
“他没和你说谈判情况?”
方彧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闻声掀起眼皮:“什、什么?”
“别睡了!”谢相易冷笑道,“德拉萨尔着了人家的道,他身边的人开枪把吴洄打了。”
方彧一个激灵爬起来:“!?”
“吴洄说被打断了锁骨,伤势不重。当然不重,自导自演的罢了——那个德拉萨尔太不小心,身边人被买通了也不知道!”
方彧一怔:“你怎么知道是吴洄买通人自导自演的?下手这么狠吗?”
谢相易在室内踱步,冷笑道:
“这还用问吗?本来还只是谈斩月邦驻军撤不撤的问题,结果皇帝挨一枪子儿,现在其他几处驻军也保不住……蠢死我了。”
方彧八风不动、情绪稳定:“啊,黎明塔快要气疯了吧。”
谢相易垂眸轻声:
“继续等吧……我大概得走一趟远星系了。”
果不其然。
黎明塔晚上接到消息,半夜廷巴克图就收到急电,要求谢相易立刻去潜林接手谈判。
他被黎明塔当成适合远星宝宝体质的专用镇静剂也非止一日——即便现在远星对于联邦人来说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只能咬牙硬闯。
方彧担心局势危险,让爱玛跟他一道出发。
爱玛胆战心惊:“您说,不会有人暗杀您吧?”
谢相易抿唇:“说实话……我现在更担心没有人暗杀我。”
……
次日天明,基地的陆夺来了。
“提督,斩月邦的情况到底怎么样?我们现在能去斩月邦吗?”
方彧眯起眼:“你又去远星做什么?”
陆夺举双手投降状:
“这回可不是有远星的留学生邀请我去她家玩啊,是公事。我们基地用于跨宇宙之壁跃迁的零号新能源用完了,想买一批新的。斩月邦是零号的主产地,比较便宜……”
方彧一怔。
斩月邦是零号能源的主产地,对于联邦来说,其地位更加重要。
跨宇宙之壁跃迁技术曙光初现,还未对外公布,如果潜林和黎明塔知道这个消息,那两家在斩月邦只会更加死缠烂打。
……到时候,说不定局势会发展成什么样子。
不,不对……潜林和黎明塔真的还未得知这个消息吗?
方彧一想两方的情报人员可能早把廷巴克图要塞穿了个窟窿,不觉头疼。
陆夺晃晃手:“提督?”
方彧:“不行,现在远星……敌对情绪严重,去了可能有危险。”
陆夺压着嗓子,乌鲁乌鲁地说:
“洒家可以装成远星人,洒家都学会模仿斩月邦的口音说话了!”
“……不行,”方彧被陆夺播音腔的“洒家”搞得头大,“不差这一天两天,回去封锁消息,不要乱传什么零号能源跨宇宙之壁跃迁,全体人员都去签保密协议,明白吗?”
陆夺:“……俺不明白,但俺能做到。”
“……”
方彧叹口气:“其实有什么可谈的,干脆都撤回来得了。”
巴迪:“啊,都撤回来?那提督之前在远星,不都白打了吗?”
“我在远星作战,就是为了让那几个驻军为非作歹吗?”
方彧似乎笑了一声。
巴迪不敢再说话。时至傍晚,方彧打发他下班回家,自己却仍抱着膝盖坐在转椅上发呆。
不知道谢相易又能和吴洄谈出点什么?
吴洄一直对谢相易观感很好,但他不是那种会抹不开面子改变决策的人……
“提督!提督!太好了,你还醒着啊!”
半夜,方彧被爱玛的通讯叫醒。她颠三倒四、前后错乱:
“提提提督,小谢阁下也也也中枪了!皇皇皇帝总算松口了——斩月邦还是保不住,其他的可以留下!这结果能行吗?”
方彧:“?”
吴洄和谢相易在潜林很是别出一格地勾心斗角了一番。
皇帝比任何忧心忡忡的联邦人都担心谢相易出事,派了大队人马前来保护,就差给雪朝公罩个玻璃笼子。
谢相易则比任何愤怒的远星民众都担心自己完好无损地回去,借口调换了临街的酒店。在一个月光晴朗的夜晚,他拉开窗帘、推开窗子、站到窗边——
生恐射手没经验瞄不准,甚至一动不敢动。
砰!
终于如愿以偿。
唯一令人忧心的是,谢相易先输一着,没有自导自演的能力,只能钓鱼执法、故意引诱,这样就很难控制受伤的程度。
他的伤情比吴洄重,至少不是中枪当日就能和德拉萨尔吵架的程度,需要在远星多留几天。
方彧皱眉,黎明塔明面上答应了条件,却未必接受失去斩月邦驻地的结果。
“……还是赶紧回来,别管什么伤口恶化不恶化的了。”
爱玛:“可是……”
“提督说得对。我们……尽快回去。”
谢相易苍白着嘴唇撑起身体,笑说:“再不跑,指不定要丢小命。”
尽管他们俩已是夺路而逃,然而,方彧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黎明塔前脚签完撤军协议,后脚斩月邦的旧贵族就“起义”了。
皇帝又不傻,用脚指头都能明白斩月邦起义是谁在背后策划,对联邦这种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作风大为光火。
此时,谢相易乘坐的星舰还未驶离远星境内。吴洄一怒之下,把星舰扣押。
方彧几次联系桑谷,都打不通,越想越气,一怒之下轰炸了安达的私人号码。
她打到第八次的时候,总算被接通。
“阁下,为什么斩月邦贵族这时候闹起来了?我的人还没回来。”
安达咳嗽着冷笑:“你的人?他是联邦的人,不是你的人。”
方彧被安达语中未尽的“为联邦牺牲理所应当”之意惹恼了,不由加重口气:
“联邦打算让自己的公务人员在远星送命,好找借口出兵斩月邦——既然黎明塔不打算对自己的公民负责,我只好对同胞尽一点职责。”
安达亦恼火道:“哦?那你压着基地不让上报零号能源,又是在怎么对同胞负责?”
方彧被戳中软肋,新仇旧恨一时涌上心头:
“阁下,裴行野和阿加齐的事,我还没说什么,现在你又把我的星领长玩丢了——你不会是故意的吧?不想让我干,趁早把我也拉下来,我早就不想干了。”
安达:“你又拿辞职威胁我?!”
话音未落,对面传来一阵闷闷的、急剧的咳嗽声,光听着已令人窒息。
半晌,对面的声音才勉强止住。
方彧缓和口气:“算了……阁下到底有什么打算?请让属下弄个明白。”
“必须拿下斩月邦。”安达说,“尊驾到底有什么打算?”
方彧深吸口气:“我和您说过,边关凋敝,边民疲敝,大家不想再打仗了。如果黎明塔还抱着出兵斩月邦的念头,那下官只能辞职谢罪了。”
“……”
安达冷冷说:“我早该想到的。肯雅塔、安达平章、黎明塔里的保守派……一路走来,看来这次反对我的,居然是提督小姐您了。”
方彧一怔:“阁下把我和之前那些反对者并列?”
“本质上更恶劣。”
安达冷声:“有人为几个臭钱出卖联邦,有人为自己的控制欲糟蹋母国,这都是出于个人欲望的行径。个人欲望是容易打破的。”
“——提督呢?你把你的道德感奉献给谁?联邦第一要塞的提督,到底是哪边的人?”
作者有话说:
进入最后一部分收尾阶段了。感谢在2023-12-18 19:06:56~2023-12-19 18:31: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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