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的骚乱不断,但对纪明纱来说,这些都没有值得抬头一看的必要。


    倚靠在墙角的位置,她将平板卡在墙面上,手指捏住缩放工具,一拉——


    眼睛变成了原来的两倍大,悬浮框里分数涨到了76%。


    这个分数,应当是目前场内最高的。和普遍进度还在五十上下的其他人对比,用“断崖领先”来形容并不为过。


    但她却没有丝毫要松懈的样子,依旧在平板上继续动作。


    不过,分数突飞猛进到83%时,纪明纱有些困惑地歪了下头。


    扎得高高的马尾随之一摆,凭空弯出了一个晃动的“问号”。


    直到85%时,她才听见了广播的声音——


    【各位考生,请注意,笔试已开始40分钟,还剩余:80分钟,请注意把握时间】


    很好。


    这次,居然比上一轮还要快。


    她想。


    *


    印巧晴的窥视,纪明纱并不是不知道。


    即便是她此刻站在角落里,也能感觉到,有道灼灼的视线,正落在她的身上。


    和那些监视着考生的黑色长虫比起来,兴许,印巧晴给人的压迫感反而更重。


    每隔数分钟,印巧晴都会来偷瞄她几眼。


    明明她什么动作也没做,对方却跟受了迫害似的,迅速且一脸惊吓地把头转回去,动作夸张至极——纪明纱很清楚,这不可能是无意识做出来的。


    只可能是刻意在某种情绪的催促下,“演”出来给人看的。


    也就是说,在人人无暇自保的情况下,对方仍在特意向她传递某种近似于“谴责”的情绪。


    纪明纱不明白对方的真实想法,但也无心去了解。


    “了解”对她而言,是高成本的活动——它需要付出精力,但她刚好很缺乏这种东西。


    不过有一件事,印巧晴猜对了。


    她确实在关注对方的举动。


    但真实原因,恐怕和对方的猜测大相径庭。


    在印巧晴正为要不要搭话而心绪起伏不定时,她想着的是——


    「当那个短发准备踢人的时候,要立刻站起来,往右后的角落走。」


    *


    她甚至懒得记印巧晴的名字,而是用“那个短发”来指代。


    一开始,她还不至于“节约精力”到这种地步。


    她大约和印巧晴是说了不少话的——否则,很难解释她怎么会知道对方名字。


    但她的记忆,中断于某一刻。


    那只杠铃从天而降,把她砸了个颅顶粉碎、大脑震荡,一度昏死过去,险些被淘汰。


    至于为什么是“险些”被淘汰,而不是板上钉钉的出局,原因只有一个——


    她倒在血泊里,在意识彻底消散以前,挣扎着发动了她的“技能”。


    *


    {技能名称:回档。


    技能描述:极其罕见的技能,即使是在“嘉年华”中,也是独一档的稀有存在。拿到该技能的内测员可考虑投身彩票事业,没准会开辟全新的富豪天地。


    使用说明:使用即发动。


    在极、极、极——少数的情况下,会因网络波动延迟一定时间。但是,会拿到这个技能的幸运儿,绝对不会出现这样倒霉的时刻。


    ……吧?


    呜咕咕,主办方对此不作任何保证。


    特别提示:您只有一个存档位置,请谨慎考虑存档时机。


    发动概率:100%。


    使用次数:无限。}


    *


    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她都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好在,她的潜意识还记得,“那个短发”一开口,她就要发动“技能”,这才生生挺到了意识清醒的时刻。


    等她真正开始修图的时候,她嘴里念着的计数数字,变成了“七”。


    而现在,变成了“十四”。


    “技能”,是她还活着的最大理由——也许是唯一理由。


    否则,她很难想象,像她这般愚钝、身体又孱弱至极的人,得拿出什么样惊天地泣鬼神的理由,才能哀求到主办方同意连续给她放水十四次。


    这么多次的重复下来,该如何修图,她自然谙熟于心。


    ——86%。


    她一边修图,一边再次换了位置,转而靠近了窗户口。


    那边,祖毓萱的脚狠狠地踩着“肉虫”的脑袋:“你以为你现在还是皇帝吗?啊?再叫声听听?”


    戈俊鹏吃了痛,猛地打起滚来。


    乒乓!


    画架被扫了出去,正撞在角落里,折断的木桩戳进了一个考生的眼睛里。


    ——87%。


    “祖毓萱,你个王八婆娘!”


    那考生害怕极了,却因着他的身份是“模特”,此刻动弹不得,只能嚎叫着,任由鲜血一直淌到下巴:“你个贱人是有毛病吗!?”


    祖毓萱本能流露出一丝惧意,但很快,她恍惚的神情尽数褪去,转为冷血的笑容:“谁让你坐那儿啊?你自己不知道闪咯。”


    说罢,她对那名考生的修图师喊道:“不好意思咯,增加你工作量了。”


    那名修图师是个穿polo衫的男性,他有些不痛快道:“没事。”


    他的平板上,人物左眼的位置,赫然多出了一根染血的木桩。


    但算了。


    目前考试才四十分钟,他的分数已经到57%了,通过笔试绰绰有余,没必要节外生枝。


    ——原本,他是这么想的。


    “王景,你这狗杂种,这什么反应啊?”


    被刺中眼睛的考生破口大骂起来:“怪不得大学你女朋友要偷偷跟我上.床,跟你这孬种在一起,真是憋屈!”


    polo衫男子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他的眼睛变得黑沉沉,深处攒动着因为愤怒而不断摇曳的火焰。


    “冯元鑫。”


    王景一字一句地叫出了对方的名字,才压抑着嗓门问道:“你说够了没?”


    ——88%。


    “没说够。”


    大约是疼痛让冯元鑫的忍耐力急速下降,他口不择言道:“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还那么孬啊!当年你捉奸在床,我还以为我要被打了,结果你小子,哈哈……”


    “说够了没!?”


    他无视了青年陡然爆发的咆哮,继续道:“你居然跟那女的说,‘如果你觉得他比我更适合你,那我祝你们幸福’……你个弱智!哈哈哈!幸福?你不会以为我俩是什么真爱吧?


    他的嘴巴不受控制一般,倾泻出当年不曾吐露的真相:“那女的我根本看不上眼,就是觉得你俩你侬我侬的特别碍眼,我才下手抢过来的。”


    “冯元鑫,你个混账!”


    即便领口被勒住了,冯元鑫依然充满嘲弄地笑着:“玩了两个星期,我就找了个借口,把她给甩了。听说那女的后来还回去找你了?我玩的时候可没戴套,不会是找你接——”


    眼见着王景举起了拳头,冯元鑫的脸色倏地一变。


    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一向看不上眼的人吓住了,顿时挂不住面子了,露出了凶狠的恫吓:“演啊,你继续演我!”


    冯元鑫啐了一口:“连个一踹就倒的女人都不敢惹,你以为我会怕你?你来啊,有本事你动手啊?”


    王景捏着拳头,手抖得如筛糠,却是始终无法狠狠地砸下去。


    正当冯元鑫心头一松,露出了然的笑容时,他那只仅存能视物的独眼,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不知何时,祖毓萱,居然静悄悄地站到了王景的身后。


    在一片血蒙蒙的世界里,她露出了宛如拯救世人的神女一般高贵圣洁的笑容,嘴唇动了动。


    那理应是耳语,他却偏偏听得异常清楚。


    “你不觉得,他很吵吗?”


    她说。


    ——89%。


    *


    这场考试,从表面上看,是非常简单的。


    规则很明确,只需要修图;修图的标准,也无需揣摩,自有悬浮框来进行判定。


    ——原本,该是简单的。


    但如果,这其中,有些“搭档”恰好是相识的旧人——恰好,那曾经处于上位者的一方,此时此刻,被铁链绑得无法动弹;


    而下位者,恰好又拿到了足以决定对方生死的“修图权”……


    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


    毕竟,时间还非常之充裕。


    *


    座位上的冯元鑫,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面貌了。


    他的关节完全反折了过来,肋骨则是被揉捏成了麻花的形状,呈放射状往外扩散,像是一朵朝天盛开的喇叭花。


    王景的神情恍惚起来。


    看到冯元鑫脸上从未见过的惧怕、讨好,一种飘飘然的陶醉感升腾了起来。


    他喜欢这种感觉。


    环顾四周,整个教室变得哀鸿遍野。


    满地都是被碰坏的东西碎片。“人类”的数量在急剧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


    “它们”被安全地绑在座椅上,供人参观、欣赏,这里像是在举办一个珍奇怪物的展出活动。


    喜欢,他太喜欢了。


    他从未像这一刻一样,被“尊敬”着。


    真的、非常有必要,让所有的“同类”都来体验一下,这种感觉……究竟有多么美妙。


    他的视线毫不停顿地掠过了模特,对身边面色发白的修图师彬彬有礼道:“你好。”


    他的脸上,露出了和祖毓萱一样的笑容。


    *


    倘若这场考试真如此简单,她不至于在这间教室里,循环到第十五次。


    纪明纱心想。


    随着急促的步伐,少女的身体轻微地起伏着,扎高的马尾也跟着晃动起来,却意外透出宁静舒缓的味道,好似风暴眼中唯一不受影响的那一条涓涓细流。


    在教室里躲闪着这群近乎疯狂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有时候,他们仅仅因为注意到,她还未曾将自己的“模特”修成怪物,就会嘶吼着抄起破碎的凳子腿冲过来,要逼她加入这场狂欢。


    很不幸,纪明纱从小到大,最差的科目就是体育。


    一步三喘,上个楼梯都得抱扶手——这就是纪明纱前十八年的日常状态。


    在这样的状态下,她只能选择一次次回档,一次次提前躲避。


    终于,在她的厌烦情绪达到顶峰之前,悬浮框里的分数变成了90%。


    前所未有的进度。


    因此,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到90%时,数字会从灰白色,一下子跳成血滴一样的猩红色。


    她躲到讲台下,继续在平板上机械地涂抹着。


    按之前的速度估计,只要10分钟左右,就能让分数达到——


    她的思绪停住了。


    因为,分数确实变动了,却不是她想象中的变动方向。


    90.12%。


    ——啊?


    怎么还带上了两位数的小数点?


    她又修了两笔,搁在先前,这样的工作量大概会有个2%的进度,而此时,却仅仅变成了——


    90.31%。


    她猛地意识到,自己——或者说,所有人——是被那根进度跑得飞快的进度条,给诈骗了。


    最后的这10%,工作量怕是能抵得上先前的90%。


    正在这时,她的头顶传来了怒吼声:“修图师的叛徒,你以为你很清高吗?死去吧!”


    失策了,不应该躲在这种看似坚硬可靠、实则只有一个出口的地方。


    容易让一些神智发疯的人瓮中捉鳖。


    在心头记下了这个小知识,在那条飞快降落下来的棍棒影子里,纪明纱面无表情地发动了“回档”。


    *


    【喂——啊——?呜咕咕……】


    【广播测试,广播测试——】


    第十六轮,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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