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
地脈深處傳來的異動近乎無限的放大,一時間頭頂碎石飛落,所有人不得不主動運起靈氣抵禦飛石亂擊。
這樣逼仄的空間裏容納了不下數十人,倘若窄道一旦坍塌,又是不小的麻煩。
方才經歷過生死一瞬,轉臉又生變故,陸時鳶那點薄弱的修為哪裏經得住這一而再再而三的折騰?
此時她已她唇色泛白,不覺繃緊脊背,五指發緊,然這下意識的發力很快叫商姒發現了。
商姒側目,略擔憂朝人望了一眼,手上使力輕輕回握了一下。
“我沒事,方才已經服了丹藥,靈力在緩慢恢複。”察覺到商姒刻意的安撫,陸時鳶嚅唇輕語。
而另一邊,人群正騷動着。
“搞什麽啊,不出說昆侖主峰已經數百年不曾有過異動了嗎,怎麽我們一來就碰上這樣的事。”異動還在加劇,眨眼的功夫腳底的岩面已經出現蛛絲般的裂紋,這樣的變故讓衆人無法再坐以待斃。
很快,有人嘗試沿來時的路出逃,不想飛出百米後如同撞上一層無形阻礙,金光乍現的同時,人也瞬間被阻了回來。
不一會兒,連同在衆人腳下蔓延開來的蛛網裂紋也泛起了古怪的金芒,這些裂紋乍一看無厘頭,可稍有眼見力的一看便知這是陣法紋路,每一條延往邊界的裂紋都是有規律的。
恰巧,此次諸門派中專精陣法的紫霄洞也來了數位陣師,為首的清月長老當即一語道破了其中的玄機:“我等腳下這金紋,像是陣法紋路,在場諸位見多識廣,可有知曉此陣是何來歷的?”她沉聲開口。
“你們都不知道,我們又怎會見過?”
“清月,你們紫霄洞不是專研陣法嗎,你即便沒見過總有的能耐吧?”有人出聲提議,此話一出,頃刻間數十雙眼睛全都聚焦落到了紫霄洞衆人身上。
清月頓感壓力重重。
她擰住一雙秀眉,靜默片刻以後往前邁出了一小步:“既如此,我試試可否。”
言罷,她雙手飛快捏掐法訣,腳下邁動一種奇異的步法沿岩面金紋往前,可前進不過數米便被一道強大的能量擊倒在地,連唇角都噙了絲絲鮮血。
“清月師叔!”紫霄洞一衆弟子見狀,蜂擁上前。
陸時鳶出于好心,也從靈戒中取出幾顆先前畫秋送來傍身的靈藥,來到清月長老身前蹲下。
然而清月只是捂住胸口輕咳兩聲,無力露出一個苦笑:“咳咳……諸位,清月才疏學淺,實在沒見過這般奇怪的陣法。”
“看來紫霄洞虛名在外也不過爾爾。”不遠處,一直沒有出過聲的俊美男子兀自發言,輕輕嗤笑了一聲。
他容貌出衆,又是極為突兀的那種陰柔美,渾身上下那股蓋不住的狐貍氣叫人根本不用費力分辨。
自淩淵之後陸時鳶便對狐貍沒什麽好感,管他銀狐還是九尾狐,開口總是這般惹人厭的口氣,她将手中靈藥送至清月身前,立時擡頭譏諷了回去:“紫霄洞不行,你行,你怎麽不去試試?”
俊美男子朝她睨來,一雙狐貍眼危險眯起。
恰巧這時,商姒踱步過來,狀似不經意就接住了陸時鳶的話,懶懶開口:“時鳶,瞧你這話說的,素聞九尾狐一族能人輩出,你又怎知他們不敢試呢?”
兩人一唱一和,倒是把開口說話的男子直接推到風口浪尖。
此時地脈深處的異動暫時停止,餘下衆人只是被困無法脫身,尚未有生命危險,是以看她們雙方對上倒紛紛看起了戲來。
有相熟的人戲言開口,拱火道:“程放,都被兩個女人說到這個份上了,你能忍?”
程放是男子的姓名。
不過他并不入套,只無所謂笑了笑:“二位姑娘不必激我,我自問沒有這種能耐。”說完,他識趣地閉上了嘴,總算沒有再說更加難聽的話加劇矛盾激化。
實在是商姒修為莫測,方才一劍擊殺海狼那一下讓在場衆人都心有餘悸。
有觀禮過三年前那場邺都大婚的人倒是将人認出來了,其餘就算認不得這位邺都女君的,經過方才那遭也心中有數,這不是個好惹的人物。
場面一時靜了下來。
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清月也已經調息完畢穩住了身上的傷勢,餘下,就只待下肚的丹藥發揮效力緩慢恢複了。
她被身邊弟子攙扶着站起身來,朝陸時鳶望去:“你叫陸時鳶是嗎,我對你有印象,上屆論道會的時候你很出彩,多謝你這兩顆丹藥助我穩住傷勢。”
“清月長老,那都是以前了,如今的我是個什麽樣子你也看到了。”陸時鳶彎了下唇笑笑,一句将話題帶過,看起來并不願意提起諸多以往輝煌的時刻。
清月不是看不懂眼色的,于是注意力轉而落到了陸時鳶旁邊的商姒身上:“既然時鳶能夠只身出現在此,那麽想必身邊這位一定就是邺都女君吧?”
二人那場大婚三界皆有耳聞,商姒的身份細一聯想便可知。
只見商姒沖她友善地點點頭,态度并未像面對風行時那樣倨傲,喜惡分明。
有過清月被撺掇着當了個出頭鳥沒讨到好以後,一幹人終于等靜下來,開始各做打算。
關系親近一點的,譬如紫霄洞和青城府這樣的修仙門派平日素有來往,現下遇到難題,自然而然就結伴一起出謀劃策,而妖族世家那邊定然首選同族。
如此,人與妖很快暫時分成兩個鮮明的派別。
“是上古絞殺大陣,大陣一起,除了硬破之外無法可解,若要以尋常之法嘗試解陣無異于自尋死路。”見一衆人等苦思無果,商姒也不故弄玄虛了,直接出聲言明了大家目前的處境。
聽她這麽開口,氣氛立時陷入一片死寂。
紫霄洞是專研陣法不錯,可如今世上現存的上古大陣不多,這位清月長老一眼看去年紀不大,又怎會有那般的能耐?
至于商姒為何就能知曉,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歷代邺君所學所閱,又豈是區區凡修可比拟的?
倏爾,有年輕弟子開口辯駁:“不知你這番說辭可有什麽憑據?我等眼下被困于此并無任何生命危險,說是上古絞殺大陣,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
“阿姒說話不需要憑據,你要信便信。”一直謙和有禮的陸時鳶這會兒聽到有人不識好歹,忽然皺緊眉頭,不客氣地開口。
如此護短的反應倒讓商姒略微詫異。
她心情甚好地轉了轉腕上的金鈴,朱唇微張,很是自然地朝陸時鳶貼近:“時鳶說的就是我要說的,諸位眼下還能安然坐在這裏與我閑談,不過是因為我等此番誤入陣內,大陣暫時無人操控,一旦布陣人有所發覺,那才是惡戰的開端,與其有空與我在此争辯,大家不如想想一會兒大陣開啓自己有幾分存活的可能性。”
輕描淡寫一番話,讓所有人陷入恐慌裏。
而陸時鳶則是趁其它人争論商讨之際,與商姒悄悄退到了一側的角落裏,二人小聲交流着:“阿姒,你說……這件事情會不會和妖界的陰謀有關?”
自三年前淩淵死後妖界的動靜就小了很多,這幾年安分守己,看不出任何端倪,可如今竟然在昆侖主峰的山脈內,發現了一座上古絞殺大陣!
試問什麽的人才能當世修仙大派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覺布下一座絞殺大陣?
此事細一想就令人頭皮發麻。
而陸時鳶所詢之事,商姒也給不出個明确的答案,她搖了搖頭:“尚不知曉,不過這樣的絞殺大陣一旦發動,那必然是不死不休的,時鳶你一會兒跟緊我不要亂跑。”
脫離了衆人的視野範圍,商姒眼底難得出現一絲凝重感,方才那副一派輕松的淡然模樣早已不複。
陸時鳶鮮少在商姒臉上看到這般神情,她愣了愣,才點頭應道:“我知道了。”
“給你的黑鐵令放好了嗎,內裏有我注入的三道神識,如若遇到性命之危,它可暫時将你護住。”一句兩句的叮囑,商姒似還不放心似的,她捏住陸時鳶的手心好好檢查了一番對方身上的護身法寶,這才稍稍安心了一點。
時間分秒即逝,全部的人都陷入到等待的焦慮裏。
商姒曾在期間嘗試着,然而陣眼內蓄起的能量實在過大,她一時也無法。
而這段時間裏,四周不知何時逐漸泛起霧氣,一點一點,從起初的并不明顯,到後來能見度越來越低,這才引起了衆人的注意。
濃濃的大霧很快覆蓋整個空間,直到他們幾乎難以尋見彼此。
即便一直緊挨在一起,陸時鳶也還是和商姒走散了。
“阿姒?”手中青霜劍越握越緊,陸時鳶放緩呼吸,極為謹慎往前移動。
一遍遍的輕喚無人回應。
前不久還聚在一起的那些人仿若忽然一下憑空消失一般,頃刻間便沒了蹤跡。
不僅如此,就連上一秒還在身邊的商姒不過一個轉頭的功夫,也走散了。
這場莫名其妙的大霧好似會吃人,明明原本逼仄狹窄的空間,在起霧以後好像怎麽走也走不到頭。
“阿姒!”陸時鳶又喊了一聲,大霧蒙蒙,她的聲音從遠方蕩了回來。
她看見不遠處似有模糊的人影,于是幾下快步往前,可待行至跟前以後人影的輪廓也跟着消失不見,轉頭,那熟悉的人影又出現在另一處,青絲紅裙,真假幻滅。
“是幻境。”吃過前一次虧,陸時鳶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吸入的霧氣裏有古怪,她索性不再像個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轉,而是迅速席地而坐調動周身靈力開始抵禦白霧的侵襲,同時往口中送入兩顆靈藥。
然而這一切反應得有些遲,周遭大片大片的濃霧像是活的一樣開始一點點朝她有意識地聚攏,而商姒的聲音也開始自四面八方不斷響起——
“時鳶……”
“陸時鳶,我在這裏。”
“陸時鳶?”
陸時鳶緊閉雙眼,略感吃力。
不久後額間也開始冒出薄薄一層細汗彙集珠,沿臉頰緩緩滴落。
理智在不斷提醒大腦這些聲音都是幻覺,真的商姒并不在這,然而不斷入體的白霧如同有魔力一般,開始慢慢蠶食她薄弱的意識。
“時鳶,你睜眼看看我啊,今日是你我成婚的大喜日,你忘了嗎?”商姒含笑的聲音于耳畔再度響起,陸時鳶眉頭一松,竟然出現了片刻的晃神。
趁她這一下松懈,這些白霧聚攏成,開始不要命地順着七竅鑽入她的體內。
陸時鳶恍惚間覺得自己好似被一只手掐住喉嚨,就連呼吸都變得極為困難,她驀的睜開緊閉的雙眼,瞪大了眼睛望向半蹲于身前的“商姒”,對方一身大紅刺目的喜袍與三年前那身并無兩樣。
不論五官眉眼,皆是這三年來與她朝夕相處的人沒錯。
面前的“商姒”目含秋波,臉上的神情妩媚動人,一只手早已輕輕撫上她一側面容,二人距離之近,幾欲親上,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不對,這是幻境,你不是商姒!”陸時鳶咬牙,忽然擡手召動身側的青霜劍,嗡鳴一聲劍身出鞘,在瞬間刺透“商姒”的身體,霧氣凝聚而成的人像又在頃刻間四散而去。
然這一下似是抽幹陸時鳶體內最後一絲靈力,她整個人終于支撐不住往一旁栽倒下去。
下一瞬,劍身掉落在地,發出清脆一聲響,方才稍淡去一些的白霧又再次重新聚攏過來……
陸時鳶又一次進入到了六識封閉的狀态。
同三年前在蓮清池內走火入魔的那次一模一樣,恍惚中,她似是被拖入到了另一個空間裏,又來到了寒山之巅那座四季如春的小院內。
半浮于空中的視角仍舊古怪,陸時鳶嘗試性地轉了轉頭,發現自己似乎是藏在一顆大樹上。
這時,院內的小木屋被人從內裏推開,一身紅衣商姒踩着輕快的步子從裏頭走了出來,邊走,邊側身同身後的人說話:“蒲音,你前些天教我的術法我不到一日便會了,實在簡單,如何,你是不是也該履行諾言随我一同下山游玩?”
院內傳來的是陸時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音色,然而如此輕快略帶些驕意的語氣是她不曾聽過的。
彼時的商姒稚嫩年少,鋒芒未斂,渾身上下都寫滿了肆意與驕縱。
“你既說你已經會了,那你就在這院中演示一遍給我看看。”倏爾,半開的門的木屋裏走出另一人來,略帶笑意的聲音裏藏了些許無奈。
這二人的相處片段陸時鳶不是第一次見了,只不過這一次看到的片段,更為清晰,也更具體,甚至是還聽到了對話的聲音。
此時小院裏商姒已經走出到中央的位置,聽蒲音這樣要求,她也不多話,擡手輕輕一揮便是漫天花雨落下,粉色的花瓣飄飄灑灑,落滿了整個院子,不消片刻她二人的肩上,衣衫上,全部都是。
女子攤開掌心接落半片緩緩飄落的花瓣,盈盈一笑,回身朝蒲音望了過去:“怎麽樣,是不是很美?”
然而蒲音只是搖搖頭:“商姒,我教你用來對敵的殺招你就這樣用?”
“術法學來不止有對付敵人這一種用法。”商姒不以為意。
虛景裏,這二人相處極為自然,熟稔而又親昵的姿态讓陸時鳶看得出神,她怔怔望向那位名為“蒲音”的前輩,忽而又想起三界內盛傳自己與對方容貌相似的流言。
怎料這時,商姒驀一下轉頭朝她所在的方向望來,就好像真的能看見她一樣。
陸時鳶被這一眼看得靈魂都輕顫了一下。
卻不想年輕的商姒不僅沒有收回眼神,反而抿唇輕笑,将雙手背于身後,朝她所在的方向歪了歪腦袋:“阿錦,那你來說說,我說得對不對?”
阿錦?
聽着這個陌生的稱呼,陸時鳶忽地生出一種莫名的歸屬感。
不知怎的,前兩次都靜止不動的視角開始在片刻後開始上下浮動,似是聽懂了商姒的話,明明視野中的紅衣女子明明就站在院子中央一動不動,卻距離自己越來越近。
陸時鳶隐約感覺到是自己所處的這個視角在主動靠近,一點又一點,越來越近。
這時候,就連站在一旁的蒲音也朝她望來。
陸時鳶也終于在此刻反應了過來想要開口問詢商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哪想自己壓根發不出半點聲音。
漫天的花瓣雨終于落完,商姒又偏過頭去與身側之人說說笑笑。
景象同之前數次一樣開始慢慢虛化,陸時鳶封閉的六識逐漸恢複感知,來自外界動靜讓她一點點蘇醒過來。
睜眼,周遭大片濃霧不知何時已經散去。
她略有些吃力以手撐地從地面上坐了起來,環望四周,目光所及之處衆人零零散散倒了一大片,看起來像是都中了那場大霧的招,而頭頂本該是灰暗的石壁,現下擡頭一看,稠密的血霧狀絲網蔓延無邊際。
商姒呢?
蘇醒以後陸時鳶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找人。
她拎起身側的青霜劍搖搖晃晃站起身來,開始一個個确認那些躺倒在地上的人的身份。
眼前所見的場景不可謂不慘烈,人妖兩界來了不少修為不俗之輩,此刻全折于此,商姒身為邺君修為不俗是沒錯,可身處大陣之內難免多受掣肘,陸時鳶不确定對方是不是還能安然無恙。
然而商姒那身紅衣實在過于顯眼,陸時鳶幾乎不用費什麽力便确認下來對方并不在這些中招的人裏。
既然不在這,那人去哪了呢?
陸時鳶秀眉擰緊,剛想要嘗試着遞出傳音看看是否有效,這時,整個大陣所處的空間都顫動了一下。
空間不穩,這說明是有人在竭力。
而他們這些人當中,有能力做到這個地步……陸時鳶擡眸,眼神鎖定到正前方那大片血霧所覆之處。
方才這一下可撼動陣身的能量便是從這片一眼望不透血霧中傳出來的。
好似是要刻意印證她的想法,倏爾,空間又顫了兩顫。
下一瞬,那片濃厚的血霧頃刻間炸開,刺眼的金光亮起,一尊瑩綠透亮的鬼頭玺印在數息之間放大無數倍。
陸時鳶擡頭怔怔望向那尊巨大的鬼玺,只覺一股強大的威壓臨身,自己連擡擡手指都變得無比困難。
她重重呼出兩口氣,執劍的手悄悄收緊,安靜站在原地遙望血霧散去後空中浮現的那抹倩影。
只見商姒整個人浮于半空那尊巨大的鬼玺印下,雙瞳泛起靈異的金光,衣裙獵獵,額間點畫的花钿在此番情景下如與一身紅裙相融一體,紅得妖冶,整個人好似入了魔一般。
以玺印為中心,方圓數十米內的血霧如同見了天敵飛快散去,然印身金光所照之處,整方大陣內的血霧都被吸盡。
似是以血霧為滋養,金光更盛了。
“給我破。”商姒右臂輕擡,出口的聲音漠而冷,無情無欲。
仿佛能聽懂她的話,話音落地,那方巨大的玺印朝上迎擊那層無形的大陣防護罩,陸時鳶眼睜睜看着這層先前令數位大修束手無策的防護罩開始出現絲絲裂紋。
一下,兩下,玺印只用了兩下便将這座令人忌憚的上古絞殺大陣給破了。
大陣破去,陣內所化內景在頃刻間化作虛無,陸時鳶側目一看,自己所處之地又變回了方才逼仄幽暗的山道。
興許是功成身退的緣故,那方巨大的玺印在大陣破開的瞬間便斂起金芒,縮變成它原本該有的大小,落回了商姒手中。
将玺印收回靈戒,商姒也飄然落下。
陸時鳶也在這時快步上前。
然而本該是以邺君之雅姿施施然落地的商姒在站穩以後望向正朝自己走來的陸時鳶,唇邊的笑方才漾起,忽然,一口猩紅滾燙的鮮血“哇”一下自口中吐出,與那一身紅裙融于一體。
“阿姒!”陸時鳶見狀也顧不得許多,一個飛身就落于商姒身前将人摻住在一旁坐下。
商姒狀态并不好,在坐下以後又接連吐了兩口血。
這讓陸時鳶瞬間慌了神,自從識得商姒以來對方向她展示的從來就都是強大,厲害的一面,以至于陸時鳶差點都忘了商姒再強也不過是血肉之軀,并非不死。
“畫秋給的東西呢,我找找,應當有治內傷的……也不知對你有沒有效……”她從靈戒中翻出七七八八一大堆的靈藥,細一分辨後不由分說一顆顆送到商姒唇邊。
然商姒剛吞下去兩顆,驀一下又彎腰吐出一口濃濃的血。
陸時鳶見狀,喂藥的手不自覺開始輕顫,就連聲音裏都帶了幾點哭腔:“商姒,你是不是受了很重的傷,快要死了啊?”
死寂的山脈深處,只聞她們二人起伏不穩呼吸聲。
商姒本來還在因為體內無端肆虐的靈力而難受,待聽得陸時鳶這一句問出口以後,驀的笑出了聲。
“時鳶,我沒事,”她微微仰頭,伸出舌尖輕輕舔去唇角的鮮紅,一雙美眸稍稍彎起,佯作輕巧模樣出言安撫道,“只是方才調動邺都大印的時候調動了大量靈力,體內靈脈有些承受不住,需要适應一下。”
說完,她直起腰來,将躺在陸時鳶掌心裏剩下的幾顆靈藥捏起,送入口中:“這座絞殺大陣有人在外操控,它想将我擊殺于此,不過也多虧操陣者未曾以身入陣,不然,我也無法如此輕易了。”
都用上邺都大印了,還說輕易?
陸時鳶鼻尖隐隐發酸,一雙紅唇幾欲咬破,滿眼全是慶幸與疼惜。
原來她們這些人紛紛中招倒地卻并無大恙不是因為這座大陣能量不夠,而是殺招全沖着商姒一人去了。
思及至此,陸時鳶五指攥緊,眸色也黯了黯,她此刻腦海中想的全是自己這樣弱,往後又怎麽能在危急時刻幫到商姒。
每次都全靠商姒一個人,三年來,全是商姒在單方面的幫她。
然而商姒并不知她此時所想,反是故意錯開了話題,問道:“你呢,與我走散的那段時間可曾遇到什麽麻煩?”
“我……”見商姒問起,陸時鳶又再想起自己曾在虛景中看到的場景,她眼神閃爍兩下,輕輕搖頭将事情一句帶過,“我中了那場大霧的招中途昏了過去,再醒來,就看到你在了。”
只字不提自己所見之事,也不知是怕提起後商姒會想起往事,亦或是會想起某個人。
三年來陸時鳶只道自己并不在意外界傳言,也不在意商姒與那位前輩的關系。
她也的确以為自己當真不在意,可今天這遭再次入景,她的心思開始發生微妙的變化。
二人的手仍牽在一處,各懷心事,陸時鳶在心中默念“阿錦”這兩個字,想要開口直截了當的問詢阿錦是何人,又不知從何開口。
突然,山脈深處發出“砰”一聲巨響,她們幾乎是不約而同朝動靜傳來的深暗處望去。
按理來說大陣已破,與她們一同入陣的那些人此刻陷入昏迷尚未蘇醒,這山道內應該沒有其他人了才是。
除非……
二人相視一眼,從彼此的眼神中找到了相同的猜測。
方才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那位奇奇怪怪的老道,他走快,大陣啓動的時候應當不在陣內,且離開的時候還順走了那株萬年何首烏。
“去看看。”商姒當即有了決斷,作勢欲起。
陸時鳶卻扯住了她的袖子:“可是你的傷……”
“不礙事,不是還有你在嗎?”商姒明豔的五官化開笑意,她彎腰,拎起被陸時鳶随手放在一側的青霜劍,濃密的長睫微微顫動着,“時鳶身上那樣多的護命法寶,想必危急時刻也不會丢下我,對吧?”
明明此去存有未知的風險,偏要這般輕描淡寫,不過是因為那株萬年何首烏對自己來說實在太重要。
陸時鳶斂眸,內心深處對強大實力的渴望感再一次瘋狂滋長,可面上卻仍是波瀾無驚,順從着自商姒手裏接過劍柄:“那便去看看,我瞧那老道也不像是會作惡之輩。”
話雖這麽說,陸時鳶半路已經開始清點自己靈戒裏的東西了。
商姒方才那話雖說實在開玩笑,但她當真了,若是有什麽意外發生,她即便是拼上性命也決計不能再讓商姒受傷的。
二人往深處走去,前方空氣中蘊含的靈力越來越濃,還飄着一股撲鼻的藥香味。
商姒不免懸起一顆心,暗道那瘋老道莫不是原地架爐把剛到手的那株何首烏給直接煉了,那她們此行可不是白跑一趟?
這樣的念頭不久就得到了驗證。
拐過最後一個分岔口,兩人來到了一處較為寬敞的溶洞,洞內瑩泛着靈光的鐘乳石随處可見,若非親眼看到,任誰都不敢相信似是這樣的山脈中竟有這樣一處靈地。
商姒很快注意到洞正中央的地方擺放着一個藥爐,就在她們正要上前查看時,一道人影從旁閃身而出——
“害呀,又是你們兩個小丫頭啊,怎麽跟條尾巴似地甩也甩不掉?老跟着我做什麽這是!”
來人穩當落于二人身前,擋住了去路。
這人衣衫褴褛,滿臉灰撲撲的樣子像是煉丹半途藥爐忽然炸了被波及到,只是這一身雖然破破爛爛,也掩不住那張皙白俊美的臉蛋,若是換上一身錦衣,再別上玉冠,活脫脫就是一副人間美少年的模樣。
可問題是,這位突然冒出的美少年身上穿的竟是方才她們見過那老道的衣服。
再加上這頗為熟悉的語氣,陸時鳶茫然了。
她鎖緊眉頭,臉上的神情極為古怪,伸出指尖遲疑地指向眼前的人:“你……”
“如何,可是被我的俊美神顏給迷了眼,都忘了要說些什麽了?”打斷陸時鳶的話,俊美少年撩了撩自己散落的鬓發,滿臉得意。
“……”兩人同時沉默了。
“前輩?”半晌,陸時鳶試探着開口。
只見男子下颌微仰,雙手背于身後挺直了腰板,一副“可不就是我”的樣子。
還真是!!
捋清楚眼前就是她們要找的人,陸時鳶也顧不得對方為何忽然間就變作眼前這副模樣了,她為難地開口:“前輩,您取走的那株萬年何首烏對我來說确實很重要。”
“它對我來說也很重要!”男子雙手抱肩,不為所動。
倏爾,見二人锲而不舍他幹脆滿臉不耐地擺擺手:“已經被我煉了,你們不用白費心思了。”
“煉了?”商姒輕哼一聲,一點不客氣就戳破了男子的謊言,“據我所知,煉制返顏丹所需的靈藥裏并無萬年何首烏這等天地寶材,更何況這等開了靈智的靈藥又豈是你說煉就煉的?”
沒想到商姒一眼就看破自己的謊話,男子急了:“我不管,我說煉了就是煉了,你們休要再打它的……”
話說一半,上一秒還在和人耍無賴的少年臉色乍一下變得十分難看:“糟了,這些個麻煩精怎麽來了……”甚至顧不上繼續和商姒二人争辯,他神色慌張,就要朝另一條路逃走。
然而陸時鳶和商姒一左一右似是早料到一般截掉他的去路,雙方不得不再次交手。
不消片刻,另一條通到此溶洞的山道裏傳來逐漸靠近的人聲與腳步。
此處是昆侖地界,且又是人家家門口,出了事自然驚動一衆弟子長老前來查探。
也不知為何,商姒明顯感覺昆侖派這群人出現以後男子的招式更急了。
“掌門師兄,這人用的好像是我們昆侖內門弟子才會的純陽功。”昆侖派衆人站在一旁看他們雙方交手,不一會兒,就有長者看出了端倪來。
他們低聲私語,不一會兒,人群正前方,一位身着掌門服飾的中年男子站了出來,朝正與商姒二人交手的少年開口了:“閣下究竟是何人,藏身于此有何企圖,又為何會我昆侖派不傳的純陽功?”
“哎呀,小雲道子你煩不煩啊,問東問西的,這麽多年過去還這麽絮叨!”見被認出,少年突然收招十分不滿地叫了昆侖掌門雲卿的小名。
“師祖!是你嗎師祖!”這個隐秘的稱呼一出,雲卿當即心頭一震!
現場頓時亂作一團。
年輕的美少年被昆侖派一衆長老圍在中間直呼“師祖”,甚至還有的當場跪下抱住他的腿老淚縱橫了起來,場面不可謂不混亂。
商姒和陸時鳶見這老道算是暫時不會再跑了,于是也靜候一旁等待這場認親結束。
待到合适的時候,商姒自會亮明身份同雲卿提出以物易物的想法。
不過親眼所見如此荒誕又真實的一幕,陸時鳶還是沒忍住同商姒耳語八卦。
她壓低了音量,悄聲詢問:“阿姒,這位前輩真是那位據說早已仙逝的昆侖老祖嗎?”
“是吧,方才那一聲響應當是丹藥練成的動靜,這老道應當是在煉制返顏丹。”饒是商姒這樣見多識廣的,也還頭一回見這樣的陣仗。
這樣也就不難解釋對方的模樣為何前後差異這般大,定然是丹藥剛出爐就進了肚子。
昆侖老祖林霄……商姒曾在長姐繼位的時候聽過一兩回這人的事跡,倒也是個能與如今荒誕行徑匹配得上的人。
但陸時鳶顯然還不能理解。
怎麽其它門派的師祖師爺都是一些仙風道骨的人物,到了昆侖派這就都變了,幾百年來絲毫不管自己這幫徒子徒孫們的發展便罷了,竟還偷偷躲在地底下練些奇奇怪怪的丹藥。
正想着,忽然,人堆裏傳出一聲驚疑不定的聲音——
“陸師妹?”
突如其來的喊聲打斷了陸時鳶與商姒的私語,她怔愣了會兒,循聲望去。
只見昆侖派一衆年輕弟子紛紛讓出一條道來,人群後方,一位青衫玉面的溫潤少年執劍走出,滿面喜色來到陸時鳶身前站定,語氣中透出難掩的欣喜:“陸師妹,當真是你!你上昆侖怎不與我說一聲?”
“自三年前聽聞你被邺都那位女君抓去,我就一直憂心你的安危,這幾年來,外界盛傳那鬼面女郎将你擄去不過是貪圖容貌色相,你……”聽這位昆侖派少俊話說到一半,陸時鳶忽然猛地咳了起來。
眼前的少年見狀不明所以,還以為陸時鳶是哪受了傷,連忙關切。
反倒是一旁的商姒半虛着眼眸笑意不達眼底,她任由陸時鳶在自己面前自導自演,只勾了勾唇角,音色微涼:“時鳶,嗓子若是實在不舒服的話我可以給你看看。”
“亦或者,讓你這位師兄給你看看?”
若說前半句話的時候陸時鳶尚覺得還好,可那後半句話就如平地一聲雷,炸得她瞬間頭皮發麻。
陸時鳶立時直起腰來,驀一下就停止了咳嗽:“不用了,阿姒,我突然又好了。”
V章三合一了,這幾天的更新時間都調整到晚上十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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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動
也是這一句,少年才有空注意到陸時鳶身邊還站着一位:“陸師妹,這位姑娘是?”
“她就是你方才所提貪圖人家容貌與色相的邺都女君,對吧,商丫頭?”見這邊有熱鬧可湊,林霄擺脫昆侖派那群長老三兩下就跳了過來,沖着面前這位自己的不知道第多少代徒孫嘿嘿壞笑,“小子,你是誰的徒弟,怎麽這般沒眼色當着人的面說壞話,誰教你的?”
說着,他伸手大大咧咧搭上少年的肩膀,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湊到對方耳旁,“悄悄”開口:“別怪師祖沒提醒你,商家的女人,個個心眼都小的很,你要是打面前這小丫頭的主意,我跟你說,得藏嚴實點千萬別叫……”
掩耳盜鈴的把戲,在場的衆人各個耳聰目明,将林霄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
昆侖派衆人更是滿臉尴尬,可讓他們沒轍的是眼前這位輩分太高,他們甚至無法出聲訓斥。
待林霄一番“理論”說完,這才注意到商姒面上已經冷下來的表情,于是整個人緊忙又退到了稍遠一點的地方,似是怕極了商姒會殺人滅口的樣子。
自從百年前那次以昆侖為主場的論道會以後,昆侖派就很久沒這麽熱鬧過了。
各門各派有頭有臉的人物一一在他們的地界上出事,包括妖界來人在內……平日雖總說着人妖不兩立,可這些妖族世家的子弟在昆侖派的家門口險些被人用大陣誅殺這事,後續還牽扯着一堆麻煩事。
雲卿這個現任掌門與一衆長老被攪得頭大,好在山上可居住的空房也夠,這些人在這休養個十天半月以至痊愈不成問題。
除此以外,最令他們無可奈何的就是林霄的态度了。
“師祖,您老人家從咱們藏寶閣裏偷走了那株萬年何首烏也就罷了,若不是那株靈藥突然開了智,也不會引起這麽多事端,于情于理您都應該出面和兩界人士解釋一下才是。”在外肅氣凜然的昆侖派掌門一大把年紀了,白發白須,偏偏跟在一個外貌看似不過弱冠的少年身後眼巴巴地求着,還一口一個師祖。
這情形,要多怪有多怪。
可林霄并不買他的帳,甩甩衣袖,還覺得自己這個後輩很煩:“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往前走了兩步,他又回過身來叉腰大聲數落跟在自己身後的雲卿:“別以為我不知道,小雲道子,你就是想讓我出去背黑鍋!再說了,我拿自己家的東西那叫偷嗎,那叫嗎?那叫拿!”
昆侖山脈濃郁的靈氣外溢,原以為是有驚天靈寶出世,不想是這位昆侖老祖藏在在自家地頭裏玩煉丹游戲,以至兩界來人衆多,這才誤打誤撞觸發了誅殺大陣。
只是這個誤會太大,若沒個身份鎮得住的人出來好好解釋,昆侖派也無法收場。
偏巧林霄又是個油鹽不進的。
數落完自家人,他轉臉又朝侯在一側尚未開口的二人:“商丫頭,你也別擱這杵着了,有空你還是去療療自己身上的傷,那株萬年何首烏我說什麽也不會給你的,你雖為邺君,可手也還沒長到能伸到我昆侖派來吧?”
說完,林霄伸手指着自己身後的雲卿,直截了當:“我不管你和這老頭達成了什麽協議,有我在,他說了不算。”
話音落地,雲卿立時滿臉尴尬。
反而商姒好似早就料到對方會是這樣的反應,她側目睨了一眼身邊陸時鳶,彎了下唇:“林霄,我都還沒開口說我的條件,你就這樣着急趕人?”
“什麽條件?什麽條件我都不會答應,我什麽也不缺。”林霄擺擺手,一副“此事免談”的樣子。
“倘若我用一滴精血與你換呢?”商姒叫住欲要轉身離去的人,聲音清而亮。
空曠的主殿內,絲煙袅袅,其餘三人聽到這話反應各不相同。
林霄一雙烏亮的眼轉了又轉,嘿嘿壞笑兩聲驀一下跳到商姒身前,大膽開口:“你當真願意用一滴精血與我交換這株何首烏?”
“師祖!”
“阿姒!”
雲卿幾乎是與陸時鳶同時出聲,只不過前者的出口的驚呼中帶着明顯的無措和不敢置信,後者則是單純的疼惜。
精血對于商姒這樣的人來說不僅代表實力和修為,也代表着邺都皇族一脈身份,這樣的東西對于她這種脫離三界以外的人來說意義非凡。
自然,對于其它人來說這精血的價值也遠在萬年何首烏這等天地靈寶之上。
畢竟是可提升修為關鍵時候能救命的東西,加上還有其它妙用就不用說了,更何況林霄還是個煉丹師。
上一秒還說這“什麽都不缺”的林霄聽到這條件以後分明意動,早在千年以前邺君還是商姒的姐姐的時候他就打過這個念頭,不過苦于無門罷了,如今商姒自己送上來。
他沒去管出聲的兩人,只緊盯着商姒這張明豔貌美的臉,又問了一遍:“一滴精血換株萬年何首烏,就為了你身邊這小丫頭?”
商姒臉上的笑意淡了些,似乎不太滿意昆侖老祖的措辭。
什麽叫“就為了”?
“她是我的妻子。”她一字一頓,眸色深了些。
微涼的音色落入陸時鳶的耳中,“妻子”這兩個字帶着能将人灼傷的炙熱溫度。
她半咬朱唇,眼中閃過掙紮與權衡,終于在此時也下了個決定:“前輩,這株萬年何首烏我們不要了。”
話說出口,陸時鳶也沒去看商姒是個什麽臉色與表情,她反手捉住對方的手腕,态度一反往常的強勢:“此番上山叨擾貴派,待阿姒傷勢複全我們便會下山離去。”
話是對着雲卿說的,可卻顯然是說給林霄聽的。
他臉上露出玩味的表情,此刻看向商姒與陸時鳶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兩個因為意見不合而發聲争執的小情侶。
“無所謂,”林霄懶懶打了個哈欠,雙臂伸展開來順勢将雲卿撈至一旁,俊眉微挑,“等你們兩個什麽時候商量好了再來找我,我随時恭候。”
說罷,他一手扯過雲卿的衣袍,将人帶離此處,嘴裏絮絮叨叨的也不知在念些什麽。
等到這二人一走,靈霄宮正殿內便又只餘下商姒與陸時鳶兩人而已。
商姒終沒忍住抽回自己的手,滿臉不悅叫了對方的名字:“陸,時,鳶。”
“誰許你幫我做的決定?”斂去笑意,商姒身上那股天然存在的氣場在不經意間又釋了出來。
然而這一次,陸時鳶并未被商姒強硬态度所唬住,她堅持自己的決定,側過半邊身子迎上對方的眼神:“阿姒,你知道我不願成為你的累贅,其實能夠恢複大半修為我已經覺得很慶幸,若要你再以精血去換靈藥,我寧願從此修為止步,再不寸進。”
沒想到陸時鳶的反應會這麽大,商姒愣怔了一瞬,生硬開口:“願意給出精血是我自己的決定,不關你的事,而且精血這種東西給出一滴也不過是損耗一點修為而已。”
商姒長睫撲扇着,滿不在乎垂下眼簾。
她口中的一點,是數百年的時間。
足夠人間改朝換代,滄海桑田。
可在她看來區區數百年的光陰比起陸時鳶能夠擁有一個重新來過的人生,顯然不值一提。
不要說陸時鳶是她行過禮,昭告過三界明媒正娶的妻子了,即便不是,單憑這三年來的相處,以一直存在于二人間那似有若無奇妙聯系,她也會這麽做。
無他,只因為商姒比誰都清楚陸時鳶有多想恢複如常。
可……
“你既這樣說,那願不願意接受你的好意也是我自己的決定,即便你同林前輩換來了靈藥,煉出的丹藥我也不會要。”陸時鳶五指收緊,态度不曾軟化分毫。
商姒沒有擡眼看她,只依稀從對方的言語間聽出點氣性,也不知道是在氣自己,還是氣她。
直到身後傳來逐漸遠去的腳步聲,商姒才又輕輕轉動了下自己的右腕,她回身凝望陸時鳶負氣離去的身影,嘴角不自覺噙了一絲笑意:“嗯……似乎脾氣見長了。”
若是換做三年前的陸時鳶,決計不會這樣。
可那又如何呢?
接下來一連半月,陸時鳶與商姒兩人之間的關系都處于一種半破冰的狀态,她們仍會如常進行對話,可聊的內容卻不冷不熱,全圍繞着與此行目的無關的事情。
見面的次數少了,倒不是雙方刻意回避,只不過商姒此前為破陣調動了邺都大印,現下忙着調理自己身上的暗傷,大部分時間都将自己關在房間裏療傷。
是以剛好陸時鳶空出來大把時間,便由得那天在人群中匆匆一面将她認出後還沒來得及好好敘舊的雲沣領着好好參觀了一遍昆侖各處。
陸時鳶對他印象不錯,又是熟識,一來二去,兩人很快恢複到以往熟稔的樣子。
這日,雲沣如往常一般踏入陸時鳶所住的院子,人未至,聲音已經傳到跟前:“陸師妹,我正尋你,若你今日有空不妨同我一起下山到山腳下的村子探查。”
山腳下一小村子夜半總有駭人的啼哭聲出現,外門弟子月前來報,前去探查過後并未發現端倪,事情幾經輾轉,這才落到了雲沣的頭上。
實在是近日門派上下忙成一團,都在收拾處理那位昆侖老祖惹下的烏龍攤子,抽不出人手。
“我?”待雲沣說明來意,陸時鳶訝異看了人一眼,仿佛是聽見什麽好笑的笑話一般,自嘲地笑了笑,“雲沣師兄,你們昆侖派是沒人了嗎,怎會想到要找我?”
她搖搖頭:“我怕拖累你們,還是不去了。”
陸時鳶猶記得從前自己尚未出事的時候,雲沣還曾和她一起協辦過好幾個捉妖的任務,不過那時這位昆侖派少俊實力稍遜于她就是了,二人皆是年輕一輩的佼佼者。
可今時不同往日了,如今的她已被雲沣越過太多。
與商姒半破冰的這段日子以來,陸時鳶整個人都陷入一種無力的情緒漩渦裏。
實力的缺陷是她最大的痛處,眼下雲沣竟然還來找她幫忙捉妖,捉什麽妖?
沒有商姒在身邊的她憑着自己這半吊子的實力,別說是捉妖了,外出自保都夠嗆。
這是個以強為尊的世界。
然而雲沣似是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不僅沒有就此離去,反而不慌不忙來到石桌旁坐下,望向陸時鳶的眼神烏亮而又清澈,難掩柔意:“陸師妹說哪的話,我記得你們劍靈宗有一種特殊秘法能夠追蹤妖物蹤跡,這才想起拜托你幫忙,你只需幫我們找出妖物藏身所在就好。”
這個理由倒是中規中矩,劍靈宗确有這樣的追蹤秘法。
陸時鳶聞言,也不疑有他。
她想到既然有自己能幫上的地方,那幫幫也無妨,便一口應了下來:“這樣,那我和商姒說一聲……”
說完,陸時鳶一只手撐在院內的石桌上剛要起身,可半瞬以後又撤了回來:“算了,不說了,她應當正在療傷,我和你走。”
商姒才不想知道自己去做什麽了。
商姒應該還在生她的氣吧?
這兩個念頭在陸時鳶的腦海裏轉了兩轉,讓她越發篤定。
既應承了人家,去地又不遠,就在山腳下,陸時鳶沒一會兒便跟着雲沣起身離開暫居的小院。
院內房門緊閉着,裏頭的人坐于塌上靜心療傷,并未特意放出神識探查外頭的動靜。
商姒只知道自己推開房門走出來的時候,已是日落西山,漫天的紅霞鋪滿天際,泛黃的秋葉時不時飄落一兩片,襯得院落有些蕭條。
往常這個時候她推門走出,總能看到陸時鳶的身影落座于石桌旁,今日院中卻空落落的。
商姒只當對方大約是恰巧不在,上了別處,剛好她也有事情要單獨去辦,是以駐足片刻以後也很快離開了院落。
仍是那座仙氣宏偉的宮殿。
林霄為人處事過于高調,不管到哪都是惹眼吸睛的那種,商姒只稍稍一打聽便知曉對方現在何處。
她要見林霄,是因為她二人間還有一樁尚未完成的交易。
“師祖!師祖!那上面真沒什麽值得一看的東西,您趕緊還給我吧……”
“我就要看,你小子給我站好,站好,不準動,再靠近我一點我就要動手打你了。”
還未踏入殿門,商姒就已經事先聽到了裏頭傳出來的動靜。
很顯然,昆侖派那位返老還童的老祖這些天大約沒少折騰他這些後輩,不過這也不關她的事。
商姒繼續邁動腳下的步子,待她身影出現在殿門前的那一剎,雲卿也在第一時間轉了過來,發現她的存在。
“邺君。”斂起方才在林霄面前那一瞬的失态,在面對外人的時候,雲卿又變回了那個仙風道骨的一派掌門。
然而有包袱的只他一人而已,見商姒出現在此,林霄仍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跨坐在大殿中央的香案臺上,眯起狹長一雙桃花眼,朝下方睨去。
“雲掌門,我有事想要單獨與你們師祖談談。”如珠音落地,商姒的聲音清泠好聽。
也不知是不是幻覺,商姒隐約感覺雲霄在聽自己開口以後,似乎松了口氣:“邺君來得剛好,我也正有事要忙……那師祖,弟子就先退下了。”
雲霄恭敬行了個晚輩禮,飛速離開了內殿,離去的背影尚還顯得有些倉惶。
“怎麽,來找我換靈藥?”林霄在案桌上跳了一下,變為半蹲的姿勢。
生得一副好看惑人的好皮囊,偏偏笑起來的時候像是賊狐貍,不懷好意。
商姒也懶得同他廢話,直接從裙袖中摸出一個晶瑩的小瓷瓶,素手一揮,東西飄落到對方面前:“這是你要的東西,那株萬年何首烏呢?”
将瓷瓶撈過确認了裏頭的東西後,林霄從靈戒中爽快地甩出一個木質錦盒,“啧啧”兩聲,感慨發言:“我說你們商家人,還個個都是情種。”
本來拿到東西就要走的商姒聽他這話,腳步一頓,朝人望去:“你此話何解?”
“唉……”林霄假模假樣嘆了口氣,把玩着手中的瓷片似笑非笑,“你姐姐商紅绡不也如此嗎,若非用情至深所托非人,也不至于一怒之下滅人滿族,遭受天道嚴懲。”
堂堂一邺都主君,因為兒女情長自毀修為,不得不受百世輪回之苦以償因果,直到如今也都還在無盡的輪回之中,每百年,方才與商姒見上一面。
這在當年并不是什麽隐秘的事,商紅绡屠族一事震驚三界。
林霄活得長,按輩分來說當得起商姒喚聲前輩,可若按年齡來說,又不一定。
聽林霄提起昔日往事且意有所指,商姒臉上浮出涼薄的笑意:“我姐姐是我姐姐,我與她不一樣,三界以內無人能夠動我道心,我也不會步她後塵。你實在不必諸多揣測,對于陸時鳶,我也只是盡守承諾罷了。”
是了,只是盡守承諾。
商姒五指收攏,悄無聲息握緊手中的錦盒收入靈戒內,自始至終都沒有把林霄的話放在心上。
可林霄一聲嗤笑,打斷了她心中所想:“是嗎?一個承諾能換一滴至純精血,邺君待誰都這麽大方嗎?”
“還是只對那陸丫頭?”
“你說夠了沒有?”商姒提高了語調,那張明豔的臉上全是隐隐的不耐。
“怎麽還惱上了,我就是多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林霄雖然精,但也知道單憑一株剛開靈智的萬年何首烏同你換下這滴精血是我占了便宜,所以多說兩句,提點提點你,省得你不開竅。”言罷,林霄轉了轉眼珠子,翻身跳下案臺。
“你說你對那小丫頭并無其他心思,那若是換做邺都的其他人,哪怕是數千載來伴你左右的那幾個鬼将,你會這樣痛快拿精血來換嗎?”
一針見血,直擊要害。
當他說完這番話的下一秒,一道靈氣凝聚成形的攻勢直劈面門,好在他有所防範,一個側身輕巧躲過,只不過放于他身後的那座案臺就遭了殃了。
桌案碎裂聲音響起的同時,商姒略惱怒地聲音也随之傳來,隐含警告之意:“林老頭,我對你的廢話沒什麽興趣,再來和我胡言亂語的話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行行行,我不說了,你慢走。”見人真惱了,林霄立即高舉雙手緩步朝後退去。
看似一場無厘頭的鬧劇,可待商姒從正殿走出老遠再又遠繞一周回到暫住的小院子時,腦中還不斷萦繞着林霄方才說的話。
“說我對陸時鳶動心?”
“簡直胡說八道!”越想心中躁意越甚,商姒擰緊一雙柳眉,她随手一擡,院中那顆樹齡在百年上下的古樹瞬間被折斷大半粗壯的枝梢,然而此刻院落靜悄悄的,虛浮的月影随着天色變暗悄浮于半空。
商姒這才覺得院子裏着實有些太靜了。
“人去哪了?”她輕咬朱唇,眸中浮現點點疑惑。
陸時鳶從不是不知輕重的人,暮色降臨已是入夜之際,按理來說人早應當回來了才是。
她從身上抽出一張傳音符,輕點傳音。
陸時鳶幾乎是實時接通,那頭一陣呼嘯的風聲過後,她的聲音和着略雜亂的背景聲一同傳了過來:“阿姒,我不在山上,我和雲沣師兄一同下山捉妖了。”
雲沣?
将這個名字放在腦中尋了一圈,商姒才想起這又是陸時鳶的哪位師兄,原是那日在鐘乳洞內當着她的面對陸時鳶“表情”的那位。
想到這,商姒心中躁意更甚了。
她暗想,林霄那老東西的徒子徒孫果然都跟他一樣不是什麽正經人,竟然趁她療傷之際以這樣的借口把她身邊的人騙下山去!
“昆侖派的人是都死了嗎,為何要讓你去?”商姒冷冷開口,擡手,院中那顆古樹又折了一根粗枝。
古怪的背景音傳到陸時鳶這邊,她一時也難以分辨商姒是在做什麽,只不過光聽這一句,她就已經聽出來商姒眼下的心情恐怕不是很好,也不知是誰又招惹她了。
心下納悶地同時也還是好聲好氣同人解釋着:“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劍靈宗有追尋妖物蹤跡的秘術,雲沣師兄請我前來并非是要讓我出手與妖物搏鬥。”
陸時鳶說這番話的本意,原是想叫商姒放心,可話落到商姒耳朵裏,又有另外一番深意了。
這才多久,竟還幫那勞什子師兄說上好話了!
商姒唇角漾起一抹極為古怪的笑容,強自按下心中洶湧的情緒:“何時回來?”她問。
“今夜恐怕不回去了……”又是一陣風嘯,傳音符那頭雜音四起,吵嚷的人聲刺耳至極,陸時鳶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字句傳來并不清晰,最終通訊幹脆被那頭直接掐斷。
商姒隐約聽到了對方最後一句話是哪幾個字,大約是“不用等我了”之類的。
這一次,她終于不再遷怒于那顆慘兮兮的古樹,反而是指尖冒出一縷細火,将那張用于和陸時鳶通訊的傳音符直接燃成灰燼,大有再也不會主動跟人聯系的架勢。
商姒獨自靜坐于院內,有股奇怪而又詭異的情緒由她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整個人就坐在這,四周分明寂靜,可她卻莫名浮躁,總也靜不下心來。
一會兒覺得陸時鳶也不知會自己一聲就獨自跟人下山實在沒有分寸,一會兒又想起雲沣與對方本是舊識,關系好一些也屬實正常。
這時候,林霄說過的話便又再次浮上心頭了。
如霜的月光灑滿小院,樹影婆娑。
“我……對她動心?”商姒垂下眼眸開始吶吶低語,眼底惑色很濃,還夾雜着幾分不确定。
這一次,她緩慢擡手将手心貼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
隔着一層薄衫紅裙,她好似聽到了心跳聲肯定的回答。
本章二合一。
恻隐
月色洗過的僻靜小院,青磚黑瓦皆似被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霜色。
有入夜值守的弟子路過院落門前的時候探頭一看,只瞥見那顆枝梢被折得七零八落的古樹,院子裏半個人影也沒有,商姒不知去了何處。
幾乎同一時間,山腳下的村落附近——
雲沣一行三人随在陸時鳶身後,借着劍靈宗獨門追蹤秘術,一路到了村子七八裏外的一處小樹林外,至此,陸時鳶通過秘術發現蹤跡分往兩邊完全不同的方向走,一道入了林子,另一道沿着林邊小路往河邊去了。
四人簡單商量過後決定也同樣分批繼續追蹤,陸時鳶自是繼續跟着雲沣行動。
二人閃身鑽入了黑密的林子,腳尖點過枯枝落葉飛快前行,在陸時鳶的視野中,妖物經過的地方留下淺金色蜿蜒的痕跡。
“這妖很小心,蹤跡斷斷續續的還很新,想來是回頭刻意掩蓋過,不過沒有掩蓋完全,我們再快些的話應當能夠在不久後追上。”同一側的雲沣知會一聲,陸時鳶兀自催動體內的靈力加快速度。
不管到底是何種妖物,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想來,修為應當時不高才對。
見她如此用心,雲沣也緊随其後。
兩人這樣在林子裏追蹤了大半個時辰,始終沒有走出這片樹林,陸時鳶終于隐約發現了點不對,她停下來仔細查看地面留下的痕跡,得出了意外的結論:“雲沣師兄,我看我們是着了這妖物的道了。”
“是我想得太簡單,以為是個涉世未深修為不怎麽高的小妖才叫我這麽輕易追蹤到,不想這些是她故意留下來誤導我們的。”拍開指尖沾染的塵土,陸時鳶站起身來,夜色中她的聲音聽來略微懊惱。
也難怪,雲沣特意請她來幫忙,眼下不僅什麽忙都沒有幫上反而浪費了一整個晚上。
不過雲沣聽完,并沒有出言苛責的意思。
反而是溫聲寬慰道:“既如此,我想師弟他們應該也是白跑一趟,師妹不必懊惱,事前其它前來報信的弟子就已言明這妖物相當的狡猾,今夜不成我們改日再來便是。”
雲沣的性子溫柔如水,實力雖為年輕一輩的佼佼者,可身上沒有那種少年傲氣,是陸時鳶相處起來為數不多覺得不會反感的人,這話,多多少少給了她一點寬慰。
二人沿着來時的路原路返回,無功而返,倒沒有來的時候那麽着急了。
月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照得樹影斑駁,雲沣時不時側目瞥向那張使人傾心的容顏,在月色下,陸時鳶整個人仿若降落凡塵的仙子,清冷絕塵。
少年心事,總是難掩,一些話在心裏轉了兩轉,雲沣還是借此難得的機會問出了口。
“陸師妹。”
陸時鳶幾乎是下意識偏過頭來,青絲飄動:“嗯?”
雲沣怔了怔,随即很快錯開了眼神,邊走邊問:“日前我聽師父師叔在談話間無意中透露出邺君此番帶你上昆侖是為了找我太師祖求藥,聽說你身上的傷勢可以複原,這是真的麽?”
“算是吧。”陸時鳶不知該要怎樣回答他這個問題,索性給了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自上次她當面拒絕了商姒的好意以後,這半月來,兩人都沒再提過之前争執的事情,就仿佛那天的事情從未發生過一樣,更別說不久前由于着急着追蹤妖物她還不小心掐斷了傳音符。
商姒今夜心情本就不好,該不會又開始生她的氣了吧?
陸時鳶也不知為何,三言兩語,自己的心思竟又繞到了這個人身上。
可與雲沣的閑談還在繼續,少年輕輕呼出一口氣,忽然頓住步子半側過身來,借着朦胧的月光看清了心儀姑娘的臉:“那師妹,他日若當真痊愈,應當不會繼續留在邺都了吧?”
随着雲沣話語最後一個字的尾音消失,陸時鳶也停下腳步,回身望了過來。
這個問題,不止一個人問過她。
想當時離開邺都以前畫秋和商姒也曾問過她類似的問題,不過不管對誰,陸時鳶都從未給出一個肯定的答案。
邺都,這樣一個亦正亦邪的存在其實在人間大多數正派人士的眼中,也算不得正統。
他們對邺都有怕,有畏,獨獨沒有敬。
只能說在大多數人眼中邺都不過是自仙冥兩界相繼消亡之後被硬推出來的替代品,雖不曾作惡,可這些年來,邺都的作風向來強硬蠻橫,自然而然容易讓人心生不滿。
眼前的雲沣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因着對邺都有偏見所以先入為主也覺得商姒不是什麽好人。
陸時鳶不欲與雲沣多說關于自己的事情,她不着痕跡撇開了話題,輕聲開口:“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抓緊回山上。”
話音剛落,周圍勁風驟起,腳下被卷起落葉開始飄動,兩人同時察覺到不對。
“小心!”雲沣低聲提醒,一直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上。
就在雲沣準備拔劍的一瞬間,陸時鳶手中的青霜劍也有了反應,劍身在她手心裏開始輕微的抖動,藍光萦繞,好似感應到了某種東西的到來。
可身為靈器的主人,陸時鳶能夠分辨得出青霜劍此種的反應并非緊張,這說明來者是友非敵。
此種念頭剛從她腦海中閃過,下一瞬,一道紅影閃過二人身前,順帶将雲沣欲要拔劍的手給重重打了回去,商姒一個轉身就到了陸時鳶身前,美目微垂,青絲缭繞。
“阿姒?”見來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上一秒還想起的商姒,陸時鳶滿眼的警惕瞬間化作一汪漾開的春水,“你怎麽也下山來了?”出口的問句中是難掩的驚訝。
靜谧的林子裏,商姒輕輕哼了一聲,而後擡眸迎上陸時鳶的眼:“自然是來找你,不然你以為我放心你待在外人身邊嗎?”答話之前,她還特意睨了雲沣一眼。
二人短暫對視了一瞬,雲沣硬着頭皮朝她見了個禮:“邺君。”
誰又能知道上一秒他還在和陸時鳶打聽着事情,下一秒商姒人就憑空出現了?
商姒沒沒有理會他,轉而自然地牽起了陸時鳶的一只手,放在手心裏捏了捏,嘴上數落着:“不過是找幾只小妖而已,你二人在這林子裏轉了這麽久最後無功而返,當真叫人難以置信。”
“……”陸時鳶張了張唇,無力反駁。
事實如此,她沒什麽可說的。
反而商姒在片刻後放開了她的手,沖她神秘笑了笑:“同我來吧。”
大約是在商姒身邊待得久了,對方一句話一個笑,陸時鳶都能在瞬間讀懂其中的深意。
譬如方才那句“同我來”出口以後,她便知曉,商姒定是在找到她之前就已經有了妖物的線索。
本要無功而返的二人于是改道跟在了商姒身後,同她一路穿過小樹林,來到了一處廢舊的月老廟前。
破廟周圍靜悄悄的,除了鳥叫蟲鳴,再無人跡。
這個地方距離百姓居住的村落差不多有五六裏的樣子,可周遭沒有妖氣,入廟以前陸時鳶也特地用了秘法查探。她和雲沣都以為,此地除了僻靜了些沒什麽人煙以外,并無其他不妥的地方。
可跟着商姒走進廟內才發現,裏頭藏了兩只夜莺妖,一個重傷,一個修為淺薄。
而尚完好的那個女妖見她們進來竟也不怕,反而是臉上露出一種莫名的喜色,起身迎了過來:“恩人,多謝恩人出手相救,待清芙一好我們就離開此處,再不對村子裏的百姓進行騷擾。”
拂身,下跪,一氣呵成。
待陸時鳶醒過神來才意識到,這只夜莺妖口中的“恩人”好像是……
“阿姒?”陸時鳶扯了扯商姒的裙袖,想同人要個說法,“她方才說你救了……?”
“是,是我救的。”陸時鳶的話尚未說完,就被商姒大方認下了。
只見商姒伸出一雙素手施法将地上跪着的女妖托起,朝人溫聲開口:“你先去照顧你的妻子,答應給你的東西,我稍後給你。”
“小女子都聽恩人的。”女妖聞言又再感激地謝了兩聲,然後小心翼翼看了商姒身邊另外兩人幾眼,怯怯退下。
這般怯懦膽小,看着不像是會作惡的。
陸時鳶若有所思。
待這夜莺妖走遠了些,一直憋着沒有出聲的雲沣稍激動地開了口:“這段時日以來村子裏百姓總能聽到夜半啼哭,加之一些家禽總是莫名其妙的消失,不用說,定是面前這只夜莺妖所為了,可我觀邺君你方才的舉動,是要放過她們的意思?”
修仙衛道,是大多數修仙門派人士印在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想法。
雲沣剛說完,陸時鳶也跟着開口了,不過她只是單純的疑惑:“阿姒,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從未見過你……無故出手救人。”
印象中,商姒是個殺伐果斷的君主,邺都每日送來那樣多的怨靈,泛濫的同情心在她這樣的人身上是不存在的。
三年那次若不是自己的緣故,恐怕沈光早已喪命。
然而這樣一個在陸時鳶心裏是無情無心的商姒,偏偏在此刻說出了一句讓人跌破印象的話:“這兩只夜莺相戀相伴,也不曾傷人性命,我不忍看她們陰陽相隔,所以動了之心。”
“你……”有之心?
許是覺得這個說法好笑,陸時鳶輕抿薄唇強自壓住嘴角上揚的弧度,可還是被察覺到了。
商姒眼神輕飄飄掃了過來,落在她這張臉上。
陸時鳶臉上的表情霎時變得怪異,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倏爾,她整理好自己的表情,伸手拉住過商姒的裙袖,一雙柔荑很自然順着袖身滑到對方的手心裏,彎了下唇角:“那……救人是好事,有之心也沒有錯,你既答應了人家,我們不妨先過去看看另外那只夜莺妖的傷勢再做決斷。”
手心裏傳來真實的溫度。
陸時鳶的一切舉動都同往常沒什麽兩樣,可在商姒看來,卻不一樣了。
頭頂分明有瓦,可商姒卻好像在這雙眼睛裏看到了細碎閃耀的點點星光。
她美目微垂,鴉羽般的長睫撲扇着覆下,另外一只空蕩的手幾乎是下意識輕輕擡起,放置在自己前胸的位置——
又來了,又是那種熟悉的跳動頻率。
一呼一吸間,還不小心空跳了一拍。
商姒緩而慢地眨了下眼,重新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人。
她現在好似知道今夜的自己為何會行事如此反常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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悸動
商姒陷入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裏,胸腔裏心跳的頻率加速引發的感,是自出生以來數千年間都沒有過的。
不同于靈氣運作,也無關走火入魔,這種就這樣自然而然的發生了,在陸時鳶将手滑入她的掌心,同她對視的那一刻。
“阿姒?”耳畔女子輕喚聲将人出神的思緒給拉了回來。
商姒指尖微微蜷動,漂亮的墨色瞳仁印出陸時鳶的臉。
“你怎麽了,是傷勢發作了嗎?”見她并不出聲,陸時鳶皺了皺鼻尖,繼續追問。
畢竟商姒輕撫胸口的這個動作持續了好一會兒,既沒有下一步動作,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陸時鳶自然以為對方是舊傷發作了,心口不适。
“沒有,只是方才想通了一些事情。”放下自己的手,商姒唇邊浮出點淺淡的笑意。
她垂眸看了一眼二人牽在一起的手,心頭那股萦繞了一整晚的郁氣驀的散去,變得豁朗了起來,可卻也沒忘記來此的正事:“先前畫秋留給你的續命丹你分一顆出來,我拿去給那只夜莺妖,好護住其性命。”
身為邺都主君,商姒身上鮮少備有這種療傷護命的丹藥。
并不是沒有,只因若單論修為的話,三界內難有能夠與她一戰的,自然而然也就用不着那些東西。
但陸時鳶不一樣,陸時鳶是個移動的小藥庫,她身上不僅有離開邺都以前畫秋給的大量極品靈藥,還有這三年來商姒時不時搜羅來扔給她的。
不用特意開口問,續命丹這樣的東西雖然珍貴,可商姒就是知道陸時鳶一定會有。
一定會有,且不會舍不得拿出給她。
果不其然,商姒只說要用,陸時鳶想也不想就從靈戒中将丹藥取了出來交到對方手上。
這般財大氣粗,一顆續命丹給出去眼也不眨一下,讓作為旁觀者雲沣心中暗暗滴血。
續命丹這般珍貴的東西,竟要拿去救一只性命垂危而夜莺妖,他如何也想不明白。
“夜莺妖為何會出現在這裏?我記得夜莺一族雖為小妖,可卻喜愛紮堆,通常出沒在江南一帶風暖葉綠之地,此處偏北,又臨近昆侖派,即便是遷徙也不該到此才是。”将東西給出,陸時鳶才緩緩道出自己的疑惑。
“實不相瞞幾位恩人,我與清芙确是從南邊一路逃過來的,”女妖回頭看了一眼脈息逐漸平穩的愛人,擡手抹了下眼角的淚,“若非突遭滅族之禍,我們也不會撐着重傷殒命的風險一路往北逃,之所以會偷盜村中百姓養的家禽,也不過是為了活命。”
“滅族?”三人異口同聲,皆有震驚。
“夜莺不是最和善的妖類嗎,又不喜争鬥,怎麽遭逢滅族……”雲沣喃喃開口,奉命下山捉妖的他從未想過這其中還有這樣的隐情。
至于商姒和陸時鳶,二人雖未開口出聲,可心裏的震驚從流露出的細微情緒中也可窺到一二。
夜莺妖在妖界是小族,實力不強,性格卻溫順親人,但凡他們的族人都天生擁有一副好嗓,是為數不多不會引起人族反感的一種妖類。
就如今天子腳下的京城妓館裏也還有化形的夜莺妖做歌姬頭牌。
這樣的妖種,莫說害人了,還須得提防會被人害,畢竟修為低弱又天生擁有一副好的皮囊與嗓子,自然而然就成為人界一些貴族獵奇的豢養的對象。
可也是這樣一個從不與人結怨的種族,竟然在一夕間慘遭滅族,且各大門派沒有收到一點風聲,就連商姒所掌管的邺都也并無半點消息。
這事,細一往後深究的話恐怕也得牽扯出不少隐秘的事情。
夜色正深,幾人留在破廟又細追問了一點夜莺族橫遭變故的細節,不知不覺間天邊漸泛起了魚肚白。
“你的愛人已無性命之危,可她傷勢過重,還需靜養一段時間,這段時日你還可帶着她留在廟內休養,只是不要再去襲擾村中百姓了。”事情問差不多,商姒也沒有再要留的意思。
她擡眸望向不遠處的女妖,只見對方緩步上前,再次懇切對幾人行了個大禮:“是,小女子一定謹記恩人所言。”
三人踏出破廟,此刻已是天光破曉之際。
晨曦微暖的金光穿透薄霧灑在三人肩頭,雲沣不知何時落後了兩人一個身位。
他凝望前方陸時鳶的身影,明明是心儀之人,可他卻覺得對方與商姒站在一起的時候竟有種莫名相配的美感。
“邺君,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雲沣出聲,叫住了前方并肩而行的二人。
商姒回頭,先是下意識瞥看了陸時鳶一眼,然後才讓眼神緩緩移落到雲沣身上。
“何事?”微涼的音色,如這晨霧薄霜。
她自認和這位昆侖派年輕一輩的天驕沒什麽可聊的,在她眼裏,雲沣不僅輩分,就連實力都與她差了許多個層階,至于對方心裏藏的那點小心思……就更不值一提了。
商姒不覺得有自己在,陸時鳶眼裏還容得下旁人。
“我想問,是否大道之下我等該對人妖一視同仁,在處理一些事情的時候,應當擯棄對妖類固有的偏見,窺其本質,究其緣由,這樣的話,或許就能調和人妖之間千百年來化解不了的矛盾了。”少年的聲音清而亮,遠遠望去身姿挺拔如初生的白楊,他沐浴破曉晨光,一字一句皆為正氣。
雲沣說完,頓了頓:“邺君昨夜之所以出手救下那對夜莺妖,也是因此,對吧?”
一番大膽的揣測倒是讓陸時鳶聽得澎湃了起來,她側目凝望身邊的人,略有動容。
——商姒的心底竟然藏着這樣的大義嗎?
然而這樣的念頭方才升起,一道嗤笑聲就自身旁傳來:“你想多了。”
“……”陸時鳶不動神色收回了眼神。
好吧。
她心口那股熱血尚未沸起就已先涼了下去,不過想想也是,若真如雲沣說的那樣,反而不是她認得的那個商姒了。
商姒有些無語,卻也懶得同人解釋。
同來的時候一樣,走的時候她也一聲招呼不打,兀自化作一道流光朝山上去。
陸時鳶就更不用說了,她向來以商姒為風向标,見對方走了,她自然緊随其後也跟了上去。
下山一整夜,這趟捉妖的可以說是無功而返。
不過有商姒在期間出面幹涉,雲沣大可以将事情推往這位邺君的頭上,想必昆侖派一衆長者也不敢說些什麽。
區區夜莺妖,放了便放了。
兩道流光一前一後入了昆侖派的山門,及至後山小院,商姒也并無一點想要放慢步子停下來等陸時鳶的打算。
還是陸時鳶快步上前,叫住了前方的人影:“阿姒,等一下!”
這一聲讓商姒以為陸時鳶是為了方才雲沣那番話追上來的,她腳下的步子稍一頓,皺起一雙淡眉,轉過身來:“人妖從來就不可能和諧相處,因為妖生來就比人要強,妖可以輕而易舉擁有幾百上千年的壽命,動動手指就能将人玩弄于鼓掌,而人呢,同妖相處,無異于與虎謀皮,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這樣的矛盾永遠不可能調和。”人性,從來便是如此。
“他說些天真的夢話,你也同他一樣麽?”
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教育,讓陸時鳶愣了愣,随即抿了抿唇:“嗯……我不是來找你說這個的。”
她哪會特地追上來同商姒說雲沣的事。
商姒稍稍傾側了下臉,迎上她的眼神,澈亮好看的杏眸中分明印着自己的面孔。
大抵是要說的話叫人有些不好意思,陸時鳶空握了一下雙手,再緩緩松開,輕聲道:“我想說的是這些天以來,因為之前那件事情你一直對我不冷不熱,有些冷淡,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該和你好好道個歉。”
“那日,我不該以那樣的态度同你說話,也不該和你擺臉色,你分明是為了我好。”
“對不起,阿姒。”說到這句的時候,陸時鳶低下頭去,她小心往前邁了半步,扯過了商姒的裙袖。
像是半大的孩童吵架以後求和的方式,又好似在撒嬌。
商姒心底滑過一絲,一雙美眸落在了女子那張合的唇瓣上,有瞬間晃神。
她當然知道,自己會為何會生出這般微妙的感覺。
“為何要道歉?”不自覺地,商姒也跟着放柔了語氣。
陸時鳶擡眸,輕輕噬咬自己的唇瓣:“我怕你還氣我。”
這樣的小動作讓商姒眸色深了深,淺淺呼出一口氣以後,她別開眼去:“難道道了歉我就不氣你了麽?”
“那是自然,我都認真道歉了,你自然不能再氣我。”許是察覺到了商姒态度有所軟化,陸時鳶得寸進尺,改拉扯對方的裙袖為牽手,她以尾指勾住對方的尾指,輕輕晃動。
商姒顯然很吃她這一套。
人又将眼神轉了回來,斂了斂眸子,露出點點媚人的笑意:“既如此,那我也同你道個歉。”
話音剛落,商姒另一只手攤開掌心,一個小巧的錦盒就出現在陸時鳶的眼前:“你昨日不在,我已同林霄完成了交易,這株萬年何首烏現在是我的了。”
“時鳶,再過不久,你就可以修複所有靈脈,擺脫廢物之名。”
商姒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熱切而又堅定。
還不等陸時鳶來得及出聲辯駁,她又倏地松開對方的手,而後擡起。
微涼的指尖抵在陸時鳶柔軟的紅唇上,商姒聲音裏藏了幾分小得意,她彎了下唇角:“就像你說的,我剛剛已經道過歉,你不可以再生我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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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傷
陸時鳶從沒想過在這世上會有一個人能夠将自己拿捏妥當,既不會激出她的反骨,還使她心甘情願。
今日過後,她便又多承了商姒一份情,加上先前那三年的,恐怕這輩子都難以償還得清了。
入夜,陸時鳶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每每閉上雙眼腦海中總能浮現對方最後那句“你不可以再生我的氣”……她怎麽可能生商姒的氣呢,從頭到尾,她都只是在氣自己罷了。
雜亂無頭的思緒在腦中糾纏了一夜,到黎明時分困意剛剛襲來,房門就被人從外有節奏地敲響:“晚輩昆侖派外門弟子,奉太師祖的命前來請邺君前往青光殿一敘,請問邺君在嗎?”
恭敬有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商姒睨了一眼困意正濃的陸時鳶,仿若心有靈犀似的,她擡手輕輕一揮将欲要起床的人又按了回去:“你再睡一會兒,應當是雲沣将夜莺妖的事情上報了,我去看看。”
如今靈藥已經到手,那二人此行上昆侖的目的也就完成,唯一還有問題的,是這次衆人誤入的那座絞殺大陣,大陣是何人、何時所布,又是怎樣繞開昆侖派一衆長老的察覺,這很關鍵。
再有,就是昨日她們誤打誤撞下知曉的夜莺族的事情。
有一,就有二,這三年來,妖界實在過于風平浪靜,乍一下忽然湧出來這麽多不為人知的事情,很難叫人不會生疑。
聽了商姒的話,陸時鳶安心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她睡得很沉,夢境裏閃現過許多破碎的畫面,有穿越之前在現代的,也有穿越過來之後,有寒山小院裏零星場景,更多的是和商姒相處的點滴,一直到過了正午才迷迷蒙蒙醒來。
就在陸時鳶醒來後不久,商姒也從青光殿回來了。
房門“吱呀”一聲響,刺眼的光照進屋子,床上的人下意識眯起雙眼以适應這突如其來的強光。
“何時醒的?”合上房門,商姒來到榻前側坐。
不過片刻晃神的功夫,陸時鳶眼前就多了一張放大的臉。
大抵是離得太近,亦或是才醒沒多久還沒從恍惚中緩過神來,陸時鳶緩而慢地眨了下眼:“就在你回來前沒多久。”
話出口以後,她下意識捂住了嘴。
她的聲音是怎麽回事!!
興許是剛睡醒,就連陸時鳶自己也都沒有發現自己說話變了個調,泛着懶意地軟糯聲聽來像在刻意同人撒嬌。
她略心虛地睨了商姒一眼,只見眼中笑意泛濫。
陸時鳶霎時間覺得臉頰略有些發燙。
屋子裏靜悄悄地,兩人都不說話,只聞外頭院落裏傳來的鳥啼聲,不知為何,被商姒這樣近距離地凝視着陸時鳶總覺得哪有些奇怪。
她不安地挪了一下身體,緩而慢地将捂嘴的手收攏成拳,十分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咳……我剛剛,嗯……沒睡醒。”
簡潔而又快速地解釋了一下,倏爾,陸時鳶将話題陡然轉移到了其它地方:“對了,林前輩找你去了這麽久,是說了什麽要緊的事情嗎?”
過于刻意的轉開話題,商姒只當做沒有發現:“說了。”
她斂了斂眸子藏起眼中的笑意,清泠悅耳的聲音如潺潺流水:“雲沣将夜莺妖的事情報了上去,雲卿連夜遣弟子将那兩只暫留破廟的小妖請了回來,準備再了解一下情況,然後和仙雲宗的人聯系,畢竟江南一帶素來是他們的地界。”
夜莺雖是小妖,可無故滅族一事卻幹系重大。
再者,這一月來,昆侖派頂着各方施加過來的壓力曾多次前往那日引動陣法的地點查探,終于還是找到了一些蛛絲馬跡,而這些線索,全都指向一處——火凰族。
當今世上,若要說陣法造詣首先讓人想到的就是紫霄洞,可紫霄洞的晴月長老在此次事件中重傷,又是素來與昆侖派交好的門派,始作俑者必然不可能是他們。
那麽唯一剩下的,就只有妖界第二大族,火凰族了。
——那個常年避世鮮少在外活躍的族群,據說是上古神獸鳳凰留下來的分支族群。
因為血脈強橫的緣故,是以子嗣稀薄,論實力高居妖界第二大族,可行事作風卻及其低調,近千年來都鮮少有她們的負面消息在三界流傳。
“火凰族?”聽到事情就竟然與這個神秘的族類有關,陸時鳶皺了皺鼻尖,陷入了回憶,“我記得阿姒你先前說過,我身上被廢的靈脈若想複原需以護魂丹為佐先護住魂魄才行,而要煉制護魂丹的除了已經到手的萬年何首烏以外,尚還需要一株火靈穗對吧?”
“不錯,”商姒雙目微垂,拉起陸時鳶放在被褥上的手放在手心裏捏了捏,“不過你不用擔心,長姐還在位的時候曾經施予她們現任族長秦瀾一個天大的恩情,出邺都之前我已燃靈符同秦瀾通過訊,她答應會以一株火靈穗報當年的之恩。”
火靈穗世間罕有,因為這樣的靈藥并不生長于三界內的任何地方,它們是火凰一族的伴生草,而火凰族血脈強橫,數量稀少,大約幾百上千年才會有新的生命誕生,能以當年之情換來火凰族如此爽快一株火靈穗,可見這恩不小。
當然,這也意味着陸時鳶全複之期,指日可待。
昆侖派有前往妖界專門修造過的傳送陣,而進入妖界以後再到火凰族的隐居地,只需幾日的路程。
想到這,陸時鳶就連呼吸都凝滞了一瞬,商姒注意到被自己捏住那雙手指尖微微蜷動了一下。
最多一月,陸時鳶被廢的靈脈便可修複了,不難猜想對方此時的心情,任誰從山巅一下跌落谷底再又從谷底一點點爬上去,大約都會如此。
失而複得,不可再失。
她怔了怔,不知為何心底滑過一絲難抑的疼惜,随即合攏了掌心将人握住:“就快了,時鳶,很快就你便可擺脫廢物的身份,屆時三界任你來去自如,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陪你去。”
商姒一雙美眸泛起柔霧似的水光,聲調輕軟而又寵溺。
這兩日她也不知為何,比起從前對陸時鳶越發上心了。
從前雖說也一樣上心,卻不似這兩日,總被對方一言一行牽動心緒,還事事皆以她為先,竟還說出了“去哪我都陪你”這樣的話。
有些內在的東西變質了,商姒意識到這一點:“不過我們還得在昆侖暫留小段時日,近日妖界各族都會上昆侖領人。”悄悄斂起心底泛濫的情緒,她緩言。
“你要躲在暗中查探他們是否有異對嗎?”陸時鳶忽一下歪了歪腦袋。
商姒勾了勾唇:“知我者,莫若時鳶。”
二人相視一眼,默契笑了起來。
商姒這句話将将誇到了陸時鳶的心坎上,她像是只餍足的貓,滿意地眯起了眼。
三載寒暑形影不離,陸時鳶自認對于商姒的心思還是很了解的。
她不僅知道對方要在昆侖小留一段時日是為了探查此次事件內妖界涉內的各大世族,她還知道後續前往火凰族去拿火靈穗的時候,商姒也必定要同秦瀾好好談談這件事情。
邺都,看似脫離三界萬事不聞,可若當真遇到了棘手的事情商姒這個邺君也還是要出面的。
畢竟這事千絲萬縷牽扯到了太多,不僅僅是人界的修仙門派,還有妖族。
再一想到不久後自己修為就能恢複,不說到時能有多強,至少能夠幫着商姒分憂也做些事情,然後……她就會努力修煉,将以往幾年落下的補回來,慢慢變強,一點一點,直到夠格站在商姒身邊。
一瞬而已,陸時鳶的腦海中已經閃過如此多的事情。
商姒卻在這時候松開她的手,從榻側起身,背了過去:“但這只是其一,其二……我也還有一件東西留在林霄手上沒取,等過兩日,我會找他取來。”
角度原因,說這話的時候,陸時鳶沒能看到商姒的表情,所以自然也就想不到商姒口中“東西”竟然還和自己有關。
沒幾日,昆侖山上突然熱鬧了起來。
起先陸時鳶只是坐在屋子裏打盹,沒多久,一陣陣吵嚷聲從院外傳來,她出門一看,原是昆侖派一衆弟子三兩成群聚在一起正神色興奮朝後山主峰的方向聚攏過去。
她随手拉過一位弟子,詢問狀況。
對方顯然并不是認得她,只急匆匆解釋了兩句:“你不知道嗎,太師祖和邺都來的那位女君邀約了一場比鬥,此刻在後山主峰附近打起來了,我趕着去看呢!”
商姒和林霄打起來了。
聽到這,陸時鳶心下一緊,随即聯想到前兩日商姒說有東西放在林霄那要取回來,她不由分說就甩開了那位內門弟子,還先對方一步往後山主峰去了。
這樣大的熱鬧,後山廣場已是人山人海。
陸時鳶到的時候,前方是厚厚一道人牆,任她幾次嘗試也都擠不進去,還是雲沣眼尖,在人群裏發現了她的存在:“陸師妹,過來這邊。”
他遠遠揮手。
到底是如今門派內首屈一指的年輕人物,雲沣一開口,密不透風的人群立時讓出了一條可容一人過的小道來。
都這時候了,陸時鳶自然不會同人客氣。
“我聽到消息就趕來了,雲沣師兄,這是到底是怎麽回事?”走近以後,陸時鳶深深吸了口氣,這才擡眸朝半空中那道無形的結界內望去。
裏面,兩道人影打得難分難舍。
大抵是怕打起來波及太大,這二人動手之前還布了一個牢固的結界,此刻衆人在外,只能感受到結界內肆虐的靈力波動,卻不會被內裏的攻擊波及到分毫。
但盡管如此,大家也能看得出林霄逐漸不受控地落往下風。
“你不知道嗎?”見陸時鳶竟然開口詢問,雲沣訝異非常。
他思索片刻,簡單和對方說明了一下情況:“據說是太師祖修行到了瓶頸期,所以特請邺君一戰,看能否通過此番極限交手從中找到突破的契機。”
“是這樣?”聽完,陸時鳶愣怔了一瞬。
原來是為了突破瓶頸嗎?
她緩緩松了口氣,可轉念一想,又覺不對,商姒豈是那種閑得慌會給人當陪練的人?
陸時鳶擰緊秀眉,又張了張唇:“可雲沣師兄……”
話剛起了個頭,這時,空中結界內兩股巨大的靈力相互撞擊,陸時鳶的聲音霎時被淹沒在衆人的驚呼聲裏,原本牢固的結界表面開始出現絲絲裂紋,人群中,不知是誰嘶喊了一聲:“快退,往後退!!”
下一瞬,結界破開,強勁的餘威以半空中那二人為中心一路橫掃過來,所到之處,人仰馬翻,就連百米外的大殿屋頂都被揭了金瓦四處碎落。
同時,一道人影如流星般朝中央廣場墜落下來,幾欲嵌進地底。
待塵霧散去,衆人才又聚攏近來,他們小心翼翼探頭朝那塊陷落下去的地坑裏探頭查看。
只見坑內一個灰頭土臉的俊俏美少年,衣袍碎爛,嘴角帶血,無比艱難搖晃着站了起來,口中正罵罵咧咧地:“媽的……商姒,你個死丫頭下手也太重了……咳咳……”
“師祖!!”數道驚呼聲接連而起。
特別是身為一派掌門的雲卿見狀直接跳下了坑,顫顫巍巍地攙着這個看起來要比自己小上好幾輪的師祖。
不用說,林霄能是現在這副狼狽模樣,和商姒定然脫不了幹系。
雖說切磋起來難免會,可林霄這副模樣說明商姒下手實在太過。
是以待人被攙上來以後,陸時鳶就連忙上前關切:“前輩,您的傷勢怎麽樣?”陸時鳶想,在人前自己與商姒是一對,即便是做做場面功夫她也應當是要去關切一下這位前輩的。
哪想林霄被她這麽一問,“哇”地一下又是一口血往外吐,吐完以後他才虛弱地擡眸,朝身側的陸時鳶看過去:“你這小丫頭,還算有點良心,不像商姒那般……”
話未說完,他那弱氣的聲音被後方一道清泠的女聲毫不客氣地打斷。
“時鳶,我也了。”商姒就站在人群後方,比起林霄的衆人擁簇,她孤零零的模樣略顯落寞,整個人的衣着打扮還如打鬥之前那般光鮮亮麗,只一點,右邊的裙袖不知何時被人割破了。
陸時鳶回身望去。
二人眼神相觸的那一瞬間,商姒擡起自己的右手,挽袖,露出了血淋淋的右手,又再重複了一遍方才的話。
只是這一次,語氣稍低落,其中藏了不易察覺的委屈:“我也了。”
林霄:???
“阿姒……”如此這般,陸時鳶哪還顧得上林霄?
她想也沒想就松開了攙着林霄的手,扭頭就往商姒那邊過去了。
以至于可憐的林霄身受重傷尚未站穩,踉跄了幾下,差點就又一次摔倒在地。
他氣急敗壞,連帶着撕心裂肺地喊罵聲也不虛了:“商家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切磋
林霄被自己一幫徒子徒孫擁簇着好聲好氣的安撫,卻半點澆不滅他心口上湧的火氣,最後大抵是血氣上湧,當着衆人的面,他又吐了一大口鮮紅的血。
二人在結界中交手,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商姒如今的修為已經到了何種境界。
原本他以為自己活了這麽久,修為就算比不過這個小丫頭片子,應當也差不了太多就是,可一番交手以後,林霄發現自己明顯錯了,大錯特錯。
商家人不愧為上天選中的邺都皇族,光憑這一點偏愛,就足以睥睨這三界內的任何一個種族。
他們享受千萬年的壽命,和超乎常人的修煉能力。
父傳女,母傳子,一代一代承接下來,到如今已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但如今商姒竟然當着他的面臉部紅心不跳的撒謊。
那也算是傷嗎?那也算傷嗎!!
區區皮外傷,只怕是再晚一點露出來都快要自動愈合了,這人競也敢當着衆人的面拿出來博眼球!
“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商姒,你當真是比你姐姐還要壞!!”林霄在這邊嗚嗚亂叫,可商姒站在人群外圈全然不理。
她一雙美眸只緊緊黏在正朝自己走來的那人身上,而手背上的血,正順着那截皙白的手臂緩緩流淌。
這烏泱泱的人群裏,商姒眼中只有陸時鳶一人而已。
她的想法很簡單,受了傷、流了血,要說出來,這樣陸時鳶大約才會心疼她,也只有陸時鳶心疼她,兩人的關系才有機會更近一步。
商姒也是近兩日才發現,自己在對待陸時鳶的事情上似乎變得貪心了。
這兩日來,她想了許多,尤其将林霄那日取笑她的話想了一遍又一遍,也數次暗自确認,陸時鳶在自己心裏的地位。
數千年來,她不曾對任何人動過心,就連三年前的那場大婚也不過是精心策劃出來掩人耳目的騙局。
商姒以為,自己之所以一直以來之會對陸時鳶這樣一介凡人好到極致,不過是因為對方對外的身份是“邺都君後”。
她只不過在扮演,只是在做給有心人看,只是想要揪出三年前險些傷及商蘿性命的幕後黑手。
是林霄的一番話點醒了她,确實,陸時鳶這個人于她是十分特殊的存在。
商姒自問若是将陸時鳶換成任何一個人,哪怕是畫秋和南晉這樣情同手足的存在,她都不會如此痛快,以這樣大的代價去和人置換一株靈藥。
這樣一比較的話,答案是什麽,便再明顯不過了。
幾息的時間,陸時鳶已穿過擁擠的人群走到商姒的面前,商姒眼見那雙素手輕捉住自己舉起的手臂,鮮血滴落在對方青色的衣裙上,眼中全是疼惜與在意。
她彎了下唇,聲音放得低低的,多了幾分弱氣:“不嚴重,但是很疼啊時鳶……”說完以後,商姒就抿緊雙唇。
這副模樣,任誰看了都要憐惜。
陸時鳶見狀,緊忙從自己靈戒裏翻出上好的金瘡藥給人小心翼翼地塗抹到傷口,邊塗,皺緊了眉頭還不忘低聲抱怨:“流了好多血,傷口都炸開了,林前輩下手未免太重。”
“都說好只是而已,你們兩個怎會弄出這樣大的動靜,連結界都碎了。”
商姒一聽,又配合着發出幾聲倒吸冷氣的聲音。
聽着倒像是真痛得不行,至少商姒覺得自己演的還是相當不錯,偏偏不遠處的林霄正氣鼓鼓地關注着她們這方的動态。
兩人在這邊雖只是同戀人般的低聲耳語,架不住林霄的高度關注,注意力一早就放到了這邊,眼見這丫頭竟然不要臉地又踩了自己一下,他再也忍不了:“商姒,你堂堂一個邺君怎能做出這樣颠倒黑白的事情!”
商姒終于擡眸睨了他一眼。
“你不出聲,我差點忘記了,”手背上的皮肉傷擦了上好的靈藥,這會兒早已止住了血,商姒将這只手安心放在陸時鳶的手心,遠遠朝人喊話,“林霄,願賭服輸,是你說的倘若我打贏你的話東西就給我。”
言罷,她側過臉去貼近陸時鳶的耳畔:“時鳶,你幫我過去将東西取過來。”
溫熱的呼吸撲灑在耳畔,像是被一根羽毛輕輕拂過,癢癢的。
“嗯。”陸時鳶乖巧應了一聲,繼而松開商姒的手依話去做。
這兩個人對話含糊其辭神神秘秘,引起一衆人等的注意,商姒話裏的“東西”究竟是個什麽,陸時鳶也無從知曉。
她想,大抵就是前兩天對方說過的,要從林前輩身上取來的物件。
商姒要她去拿,她去便是。
然而表面上該有的禮數,也還是要有。
到底是伸手找人要東西,瞧林霄那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模樣,陸時鳶猜想兩人約定的賭注定然不俗,她行至人前,先是行了個晚輩禮,這才吟笑着開口:“林前輩,我代阿姒跟您賠個不是,是她出手太重了沒有分寸,還望莫要見怪。”
不卑不亢,禮數周全,總算又幫着林霄把在商姒那兒丢掉的面子拾回來了一些。
“嘿,你這丫頭……”這麽一會兒的功夫,林霄順好了氣,他一把撇開攙着自己的雲卿,上前兩步就開始數落,“你在商姒面前說一套在我這又是一套,你們兩個一個把我打成這樣扮白臉,一個乖巧溫順扮紅臉,兩人都鬼精鬼精的,難怪能成一對!”
被人當着面戳穿,陸時鳶也不尴尬,她仍是那副吟笑的樣子,反而一雙漂亮的杏眼彎得更深了:“前輩在說笑,阿姒這次是真過了,回頭我肯定和她好好說說……”
“行了,別演了,東西給你。”話才剛說到一半,林霄沒好氣地出聲打斷,同時也順手從靈戒中丢出一個小瓷瓶扔進陸時鳶的懷裏。
陸時鳶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這是……?”
如果沒錯的話,這應當就是二人的賭注了。
“我不給你說,但你可收好了,這裏頭的東西可稀罕着呢,不然也不能讓商姒那丫頭給惦記上。”林霄龇牙咧嘴,一臉心疼的樣子,到最後幹脆挪開眼去不再看陸時鳶,只揮手趕人。
将瓷瓶收好,陸時鳶又禮貌地道了聲告辭,這才回到商姒身邊同人離去。
這一場曠世決鬥幾乎是将整座山上的人都引到了後山練功廣場,反而兩人回院落的路上空蕩蕩的,一路走出許久都未曾碰到半個昆侖弟子的身影。
這時候,陸時鳶這終于有時間開口問詢:“阿姒,同林前輩比試的事情為何事先不曾聽你說起?”
“我若是說了,時鳶會擔心我嗎?”商姒接話的速度極快,快到陸時鳶幾乎都沒反應過來。
她一擡眸,迎上的就是商姒那張笑靥如花的臉,眼尾的弧度微微挑起。
“我想和這老頭打上一場也用不了多久,就沒說。”見人愣神,商姒斂了斂眸子,将眼神收回随口回答着。
還是一如既往,在有關事情的決斷上她從不與人多說,這也是千百年來身為上位者而養成的一種習慣。
陸時鳶聽完微微颔首,似也習慣了。
她還在回想方才商姒的那個笑,張揚而又妩媚。
卻不料對方忽然又遲疑起來,片刻後倒反過頭來追問了她兩句——
“那時鳶,這次的事情我沒同你說,你會生我的氣嗎?”
“亦或者心裏會不痛快?”仿佛在做十分認真的思量,不待陸時鳶給出答案,商姒已經将自己的話語補充完全,“若是會的話,我下次做這種事情之前定然會先知會你。”
考慮到這兩日來已認清自己的心跡,商姒後知後覺發現自己方才那樣簡略的回答實在不妥,這才又再改口。
然而這一反常的舉動落到陸時鳶眼中,便是……
陸時鳶忽然擡手貼上了商姒的前額,一雙烏亮的杏眼裏滿是疑惑與不安:“你今日是怎麽了?怎麽忽然說這樣的話,好生奇怪,該不會是剛剛那場打鬥受了什麽暗傷吧?”
說罷,陸時鳶又将手從對方的前額上撤下,反手捉起了商姒的腕部準備探查傷勢。
這一系列的動作是連貫的,而商姒就如同一個任人擺布的木偶就那樣愣怔在原地,任由陸時鳶胡來。
可也就是當陸時鳶将她的右手腕捉住以後,才慢半拍遲鈍地反應過來,對着這截皙白無暇的手腕發怔:“咦,這只手不是……你的傷呢?”
對啊,傷呢?
邺都皇脈擁有超乎常人的修煉天賦與強悍的體質,如方才那樣的皮肉傷在商姒身上想要愈合,其實只需要半柱香到一炷香的時間。
林霄正是深谙這一點,這才以至于先前瞧見商姒賣慘氣急跳腳脫口大罵。
商姒心頭一緊,眼神閃爍着欲要開口解釋:“時鳶,我其實是……”
她的話剛起了個頭。
“怎麽會好得這樣快,畫秋給的藥也當真太厲害了吧!”并不知道商姒所擁有的特殊體質,陸時鳶驚訝非常,她伸出指尖輕輕撫過對方光滑如初的肌膚,感慨的同時,也将這一切的功勞都歸咎到了畫秋的頭上。
而商姒只是緩而慢地眨了下眼:“畫秋?”
二人相對而視,空氣靜默了那麽幾息時間。
大約實在想不到陸時鳶會将這種現象歸咎到畫秋給的靈藥身上,商姒驀一下笑出了聲。
話被引到這個份上,她便也不再試圖做其他的解釋,只是勾了勾朱色紅唇,順着對方錯誤的猜測意味深長地接了下去:“那等之後再回邺都,我代你好好謝一謝畫秋。”
陸時鳶不清楚商姒在笑什麽,當晚,還真就抽出傳音符和畫秋淺淺表達了一下自己的謝意。
月光透過半開的窗灑落桌檐,屋子裏油燈上一小簇火光輕晃着,照亮小小一方天地。
只不過二人對話聊天一個說得含糊其辭,一個曲解了話語的意思,牛頭不對馬嘴竟也這樣硬生生聊了大半柱香的時間,聽得商姒靠在屋內的貴妃榻上,微微上揚的唇角就沒放下來過。
她思緒飄遠,不由暗想世界上怎會有這樣可愛的人。
“阿姒,畫秋問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辦完事回去。”倏爾,陸時鳶回頭一聲輕喚将她拉了回來。
邺都成堆成堆的事情積壓成山,商姒不在的這段時間裏畫秋總算體會到了什麽叫做真正的牛馬,現下她只想快些有個人來幫自己分擔一下這些雜務。
“告訴她,這才哪到哪?”興許是一個姿勢倚得久了,小臂有些發酸,商姒坐起身來甩了甩自己的手,一時間金鈴清脆作響,叮叮碰撞着。
如今才剛剛從林霄手裏将那株萬年何首烏拿到手,接着還要前往妖界,時間短不了就是。
陸時鳶聽完輕輕“哦”了一聲,而後轉過頭去對着浮于半空的傳音符幸災樂禍笑了笑:“畫秋,阿姒的話你聽到了吧,我就不再轉述了,你大約還得再多辛苦一段時間。”
“啊……還要很久嗎?”一個“啊”字轉了好幾個調,即便是相隔萬裏見不到人,陸時鳶都能想象得出畫秋是如何皺緊自己那張娃娃臉,渾身怨氣。
可這樣的抱怨只持續了一瞬,畫秋很快将主意打到其它人身上:“算了,估摸着這兩天小蘿兒就要出關了,商姒不在我暫且先抓她頂一陣。”
“商蘿就要出關了麽?”一直在旁邊聽着二人交談的商姒終于插嘴問了句。
雖然離了些距離,可畫秋在靈符那頭還是聽得真切。
“嗯,你留下的那些封印不太頂用,她的修為突破定然比咱們之前預計的要高出許多。”
對話裏提起了三人以外另一個熟悉的名字,陸時鳶怔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三年前命懸一線被自己救下的那個半大女孩,唇紅齒白,會笑着叫她姐姐的可愛模樣,正是因為當初救下了商蘿,她才有了之後這樣的機緣,可以說是誤打誤撞。
也不知幾年過去當初而小女孩長成什麽模樣了,她只記得商姒偶爾提起自己這個侄女的時候簡略說過一兩句,也不詳細。
這麽一晃神的功夫,商姒已經從貴妃榻上下來走近到陸時鳶身旁,當着她的面伸手直接掐斷了靈符,給畫秋留下一句招恨的話。
“——既如此,那我再晚些回去。”
靈符被掐斷的那一瞬間,整間屋子又恢複到了往常一樣靜。
一點也不怕畫秋會在那邊氣急跳腳,商姒只覺得今晚該說的話都已經說完。
四目相對,陸時鳶緩而慢地眨了下眼,她的眼神飄落在商姒略有弧度的唇角上,屈起食指朝半空點了點:“阿姒,你今天晚上……似乎一直在笑。”
是有什麽值得開心的事情嗎?
今天從後山回來以後,便一直如此。
“是因為從林前輩那取回來的東西嗎?”她問。
說起這個,陸時鳶才想起來今日從後山廣場回來後自己還沒将林霄給的東西交給商姒。
然而商姒先一步看穿她的想法,出聲制止了她的動作:“那東西不用給我,你自己留着。”
陸時鳶動作一滞:“給我的?”眼中是深深的疑惑。
“不然你以為呢,邺都什麽樣的東西沒有?我如此大費周章總不能是為了我自己。”說着,商姒伸出手去,原本是想要伸手幫人別起耳邊的碎發,可不知怎麽的,指尖不小心貼到陸時鳶的耳廓,心底忽然泛起點點癢意。
她臨時改了主意,以兩指捏住對方柔軟的耳朵,摩挲了兩下。
親密而又缱绻的動作,帶着點不同尋常的意味。
好一會兒以後,商姒才發現這些動作都是自己下意識,在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做了。
此刻再迎上陸時鳶有些茫然疑惑的眼神,她不得不臨時扯出個幌子,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喃喃開口:“你的耳朵怎麽有點涼,莫不是屋子裏的風太大了。”
拙劣的借口,已露出的馬腳,陸時鳶開始上心。
比起先前只做不說一點不圖的态度,這幾日下來商姒明顯變化了不少,至少她将自己對陸時鳶的好擺在了明面上,讓對方能明明白白看得到。
二人這樣一問一答,陸時鳶隐約猜到了一點點:“那……裏頭裝的是什麽?”
她有些好奇。
“定然是對你有好處的東西,待你日後修複體內靈脈,再配以此物服下便知道了。”商姒說得含糊,似乎并不願詳細透露。
可她越是這樣,陸時鳶就越是知曉那瓷瓶裏的東西必然十分珍貴。
被指腹反複摩挲過的地方已經開始發燙。
陸時鳶也不知道哪來的膽子,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捏住了商姒一側的肩膀。
女子白皙的手與火紅鮮豔的衣裙格外相襯,二人此時的姿勢說不得有多暧昧,燈芯上的火光一躍一躍,陸時鳶微微仰臉,牆上,她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似是親密依偎的戀人。
借着這樣近的距離,陸時鳶的眼神開始大膽放肆地在商姒臉上游走,不放過對方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變化。
是以商姒的那點點不自然也沒能逃過她的眼睛。
“阿姒,你好像很緊張诶。”陸時鳶驀一下“噗嗤”輕笑出聲,眼睛眨下的同時鴉羽般的長睫輕輕掃過商姒的臉龐。
說罷,她終于松開對方的肩膀退開半個身位,纖指輕點,若有所思地朝人審視:“我總覺得你近兩日來有些奇怪,不止說話奇怪,行為也很奇怪,你應當有事瞞着我才是。”
陸時鳶歪了歪腦袋:“你确實有事瞞着我,對不對?”
這樣無比準确的直覺讓商姒忽然有種被人窺破地羞恥感。
“沒有!”她略有些羞惱地駁了一句,側過身去并不去看陸時鳶的臉。
如此,行為越發可疑了。
大抵并不知曉什麽是“此地無銀”,商姒別扭過後還非要硬生生擺出“我是邺君”的架子将轉開話題:“好了,時間不早,也應當差不多是你平時入睡的時辰了,我還有些事情要尋林霄說說,你先睡吧。”
随口編出個借口,商姒只想暫時逃離此處。
出門前一刻,卻又想起來什麽似的,回身重新望向陸時鳶,輕抿紅唇:“還有,兩日後我們啓程離開昆侖,你若還有什麽事情沒有處理完的話,盡快。”
門外是茫茫夜色,月色如洗落滿院,襯得商姒的音色也帶了些許涼意。
這話,聽得陸時鳶一頭霧水。
這裏是昆侖派又不是劍靈宗,她能有什麽事情好處理的?
然而商姒偏偏在旁出聲提醒,刻意重重點出了一個人名:“應當也是要和你那位雲沣師兄好好道個別吧?”
她好怪~
好多營養液,謝謝大家!!
啓程
商姒那晚的怪異行為陸時鳶苦思琢磨了兩日,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至于“商姒可能對自己動心”這一點,她更是壓根沒敢往這上面想。
實在是這三年以來,商姒從未露出半點有關情愛的念頭。
在陸時鳶的心中,商姒是邺君,不受三界管轄,超脫世俗以外,對方身上肩負着太多的東西,試問這樣的人又怎會輕易生出塵俗的雜念?
退一萬步講,就算商姒會生出此種雜念這種好事也定然落不到自己頭上。
左右想不明白,陸時鳶索性懶得深究,反而将精力全都放在了自己的修為精進上。
離開昆侖的前一天晚上,商姒徹夜未歸。
陸時鳶并未特別在意,她知曉對方定然又是去尋林霄前輩和雲掌門商讨事情去了,畢竟就近幾日以來各大修仙門派陸續遞來消息,幾經排查下,這些門派竟發現不只是昆侖,同樣的上古誅殺大陣他們自己所在的地頭也有,只是所藏極為隐秘,若非此番昆侖派的地界上出了事情引起他們的警覺,是無論如何發現不了的。
風雨欲來,三界将亂。
邺都雖說數千年來都獨立于三界以外,可商姒要考慮的事情也很多,若三界大亂,她也無法置身事外。
而兩人眼下要做的最要緊的事情,就是趕在這亂勢來臨之前去往火凰族,拿到火靈穗,這樣即便後續三界大亂,陸時鳶也不至于實力受制毫無自保之力,是以時間忽然變得匆忙且緊迫了起來。
然而天蒙蒙亮之時,陸時鳶在小院落裏沒有等來商姒,反而等來了另外的身影。
雲沣玉面青衣,出現在院落門口的時候,身上還帶着清晨的霜氣,他不知在哪聽到商姒二人要在今日離開昆侖的消息,天還沒亮人就過來了,想趕在陸時鳶離開以前和人做個簡單的道別。
陸時鳶也是見到人以後才想起自己要走的這件事還未來得及和人明說。
眼見商姒還沒回來,她便陪人坐在院子中央的小石桌旁邊聊了那麽一會兒,沒多久的功夫,晨曦自天邊露出灑落二人肩頭,離別的話語道盡,似乎也沒其他好說的了。
雲沣眼中的陸時鳶在金燦的晨曦下,瞧來美好而又遙遠,有些虛幻。
“其實我也奉了師命,再過半月大約要護送那對夜莺妖前往江南一帶細察夜莺滅族一事,此一去,也不知道下次再見又是何時……陸師妹,若是以後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找我,雲沣有幫得到的地方一定幫。”說着,他從懷中中摸出一張傳音靈符放到了石桌面上,然後起身。
“師妹,珍重。”翩翩少年,拱手而立。
陸時鳶遲疑了半瞬,還是伸手将桌上的那張靈符收了起來,待謝過對方的好意,她又客套地回了一句:“師兄此行也多加小心。”
如此,雲沣心滿意足的笑了。
陸時鳶其實不太能理解。
印象中,她與雲沣其實以前說熟也不熟,只一起做過幾次捉妖的任務,直到今日,兩人才有了彼此的通訊靈符,若要對雲沣身上那種莫名的情愫追溯個源頭,陸時鳶也實在不知是從何時起的。
但考慮到人也沒有惡意,淺交一下,也無壞處。
陸時鳶懶懶打了個哈欠,腦子裏的事一波趕一波,一夜未眠到現在已是有點困了,可商姒還沒回來。
也就在這時,後方院落門口的方向傳來雲沣略詫異的聲音:“邺君?”
簡單的兩個字讓陸時鳶困意頓消,她撐住桌面從石凳上站起,回身望去,只見院落門口正要離開的雲沣和剛回來的商姒剛巧撞上。
不知為何,方才還顯俊秀儒雅的翩翩少年郎往商姒身邊一站,瞬間失了顏色。
如同皓月與星辰,無可比拟。
陸時鳶看見商姒朝人不冷不淡應了聲,而後話鋒一轉:“你們昆侖派的弟子都像你這般樂于襄助他人嗎?”
雖未明說,可這顯然是聽到了方才二人在院中的對話。
見勢不對,陸時鳶連忙上前解圍:“阿姒,我等你一夜了,你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回來好一陣了,幾乎和他,”商姒頓了下,擡手,隔空點了點一側雲沣的身影,淡淡開口,“同時到的。”也就是說她看到了雲沣進院子,也聽到了二人的對話,只是不過一直沒有現身而已。
商姒的不遮掩讓雲沣臉上的表情頃刻間變得微妙起來。
陸時鳶聽完這話也是尴尬了一瞬,她快速地回想了一下方才雲沣和自己的對話,在确認并無越界的不妥之處以後悄悄松了口氣,不悅地喊了一聲商姒的名字:“阿姒。”
咬字清晰的嗔怪語氣,叫人再也繃不住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
商姒輕輕哼了一聲,垂手越過二人走進了院子裏。
陸時鳶抿抿唇,趁着這個時候悄悄擡手,對還站在原地的雲沣做了個“快走”的手勢,雲沣不走,她恐怕是一時半會兒沒辦法将人哄好了。
可哪想自己走出兩步剛一靠近,商姒立刻有所察覺,甚至都不用回頭:“原定今日要走,該說的事情都已經說完了嗎?”
微涼的音色似晨間剛凝出來的清露。
商姒稍稍側過身來,全然不提剛剛的事情,完全一副說正事的口吻:“若是道別完了就同我走,之前已經和林霄說好借用昆侖派的傳送陣一用,最多半個時辰,我們便可抵達妖界。”然後再從妖界邊緣往深處去,最多七日到往火凰族隐居的地方。
陸時鳶也早已經習慣商姒這樣,自然,也早已經熟知該要如何去撫平對方心中的郁氣。
她吸了吸鼻子,再又往前走了兩步伸出小指勾住商姒垂落的手,聲音低低地飄落到商姒耳旁:“阿姒,我等了你一夜。”
夜裏的風還很涼。
商姒垂眸,眼神凝落在自己被輕輕勾住的指節處,心弦仿若又被悄悄撥動。
一秒,兩秒。
這種被人引着心動卻不能明說的感覺對她來說實在過于難受了,她本就不是什麽喜歡隐藏自己心意的人。
商姒默了默,在這一瞬間在心裏已經做好某種決定,她重新擡眸,凝望眼前的人:“時鳶,我此前已傳訊讓青枝二人往妖界去,她們距離妖界不遠,到時候火靈穗一到手便可為你煉制護魂丹。”
“等你靈脈修複完全以後,我要告訴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一個時辰後,妖界西北臨界小城內。
略有些年頭的傳送陣內金光綻起,兩道窈窕地身影自其中走出,惹來城中小妖紛紛放出神識探視。
然片刻後,一股龐大不曾收斂的威壓以傳送陣為中心向四周散開,這些探視的神識統統被原路打了回去,是商姒刻意為之。
商姒領着陸時鳶從傳送陣出來以後,就馬不停蹄出城趕往火凰族的方向,一連七日的路程,途中再未碰見其它不長眼的妖物上來沖撞,這大約也和商姒一路過來都未曾收斂自身威壓的緣故。
事實上,離開昆侖以後除了趕路,陸時鳶心中時常納悶商姒口中所說的那件“重要事情”到底是什麽。
大到三界安危,小到她靈脈修複以後将來的去處,陸時鳶有些忐忑和不安,她有些害怕商姒到時候要和自己說的事情是後者,怕商姒會和自己說“三界将亂,你繼續留在我身邊并不方便”。
這樣忐忑的情緒,一直在心底蔓延發酵,直到她們踏入火凰族的地界。
“邺君請坐,稍待片刻,我已命人去取你要的東西。”也不知是否早已提前預知了她們的到來,二人入界沒多久,就立時凰妖現身相引将她們一路帶入族內,此刻出面接待二人的是個年輕陌生面孔。
若說先前在昆侖山碰見的宋琮與雲沣之流,眼前站着的這位火凰族少族秦心绫長才真堪稱得上真正年輕一輩頂尖人物,只不過火凰妖素來低調不出世,世人鮮少提起罷了。
自雙方正式見到的那一刻起,陸時鳶就察覺到了這位少族長身上內斂的深厚靈力。
“秦瀾呢?”商姒點了點,開門見山。
似乎是早料到商姒會有此一問,秦心绫淺笑着開口:“邺君來得不巧,母親在月前堪透一處玄機以後就即刻閉關了,她閉關之前,只交代說若有邺都的人前來拜訪的話,讓我将火靈穗奉上。”
就在她話音落地的同時,一個婢女模樣打扮的人從側廳拐了出來,手中還捧着一個精致的木盒。
東西最終被送到了秦心绫面前。
此刻廳內三人心照不宣,木盒之內裝着的是何物,不言而喻。
尤其陸時鳶,一直以來她都扮作乖巧懂禮的模樣跟在商姒身邊,到了如今這一刻,也忍不住動容起來,五指悄悄攥緊。
商姒說的,這顆火靈穗是她恢複實力的最後一步。
而這最後一步,竟來得如此輕易,不用過五關斬六将,也沒有什麽苛刻地置換條件,因為商姒的緣故火凰族的人就這樣将這樣珍貴的仙草雙手奉上送到了她們面前。
“二位,請看。”秦心绫清音悅耳,她指尖微擡,木盒上的鎖扣很快自然下落,盒蓋緩慢開啓,華光初現,只見一顆葉片通紅泛着淺淺靈光的仙草安靜躺在裏面,商姒一眼就認出盒身上布了禁锢結界。
而秦心绫也在此時吟笑着開口,鄭重的同時一張俏臉也隐帶了些許驕意:“這一顆,便是我火凰一族的伴生草,火靈穗。”
這段時間回老家過年碼字的環境也不是很好,等過兩天回成都再調整下狀态給大家多更點嗚嗚嗚
心意
将木盒蓋上,秦心绫連同裏頭的火靈穗一并交到了商姒手上:“昔日商家施予我火凰一族大恩,如今我族将此物奉上,也算是償還了部分恩情,邺君請收好。”
“那我就謝過了。”商姒彎起一雙美眸,收下東西的時候也并未跟人客套,“不過我這一趟特地過來不止是為了火靈穗,另外還有要事要問問你母親,秦瀾閉關之前可曾和你說過何時出來嗎?”
本以為商姒只是過來拿完東西就走,不想還有這一出。
“不曾。”秦心绫搖搖頭。
“不過如今母親與族中長老俱不在,邺君若有事同我說也一樣。”只稍愣了片刻,秦心绫很快就拿出少族長的樣子将自己擡到了與商姒平等的位置。
若是要說正事,那她必不能再以晚輩的姿态面對商姒,畢竟長輩不在,她代表的是整個火凰妖族的臉面。
“你年紀尚輕,有些事情問你的話不一定會知曉,不過無妨,等晚些時候少族長可單獨前來尋我,我會帶着時鳶在此多留幾日。”商姒斂了下眸子,眼中的笑意又淡了許多,“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她垂着眼眸,指尖輕點在千年沉木制成的桌面上,似有若無指往一個方向。
秦心绫立即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火凰族人雖少,可這待客主廳确是人人都能來的地方。
該說的事情說完,秦心绫遣了一個族人将二人領到族中專用來接待外客的小院裏。
地方不遠,小凰妖将人帶到以後就飛快離去。
這七日來日以繼夜趕路的疲憊感在此刻襲來,陸時鳶将自己摔進床上柔軟的絲被裏,方才在秦心绫面前緊繃的那根弦于瞬間松開,她舒出長長一口氣。
商姒從踏進屋子的那一刻起就在後方安靜站着,她目睹陸時鳶的一舉一動,直到對方釋出悠長一聲輕嘆。
商姒垂落的雙手微微蜷動了一下。
四周仿佛被施了法,頃刻靜默下來。
又過了好一會兒,陸時鳶終于有了動靜。
她将臉埋在絲被裏雙肩開始輕微顫動,背對着商姒的方向,讓人乍一看覺得是在哭的樣子。
不明所以的商姒還以為陸時鳶是一時百感交集情緒爆發了,她下意識走近,彎腰,怎料指尖剛觸到對方的右肩:“你……”
“阿姒。”察覺到商姒的靠近,陸時鳶忽一下翻過身來将人抱住,她将臉很自然地埋進對方後頸處青絲裏,訴說自己此刻的心情:“我好像有一點點失态,大抵是太開心了,只要一想到過不了多久我就可以重塑靈脈我就……”
所以不是在哭,是在笑。
商姒稍稍松了口氣,然而很快又反應過來眼下二人的貼靠得似乎有些太近了。
“你怎麽了,阿姒?”陸時鳶話說到一半,将臉從商姒頸窩處擡起來的時候漸漸發現不對。
四目相對,她發現商姒整個人都有些不太對勁,眼神過于太黏膩了,閃閃爍爍如同摻了蜜糖一般,望向她的時候又亮又柔,還帶着點陸時鳶沒敢讀出來的缱绻之意。
而此刻,陸時鳶的手分明還貼在對方的後腰上。
她們這樣的人本有靈力護體,春夏秋冬衣着并不會随四時的變化而變化,商姒衣裙素來纖薄,此前不覺得,現下細細感受一番陸時鳶方才發現對方的腰真的很細。
也不知是出于怎樣的心思,她竟生出了要用手丈量一下商姒腰圍的想法,于是溫熱的掌心隔着衣物沿後腰起緩慢移到了對方側腰處。
這時,商姒忽然下意識輕顫了一下:“癢……”素來清泠淡漠的音調此刻聽來多了幾分嬌意。
“……”好色!
陸時鳶大腦“嗡”一聲響,這才意識到自己是在做什麽,商姒一個字她讓忽然感覺兩頰變得燒燙,原本貼在對方腰側的兩只手飛快擡起,就這樣懸着,無處安放。
這樣慌亂無措的小反應卻讓商姒收進眼底。
她眼底的笑意愈發濃厚,鴉羽般地長睫覆下,朱紅色地唇瓣豔得妖冶,在此時似有若無貼近陸時鳶的耳畔,聲音低柔:“我只是說癢,沒有說不喜歡你這樣貼着。”
說罷,主動牽引對方那雙無處安放的手重新貼上了自己的側腰。
逐漸習慣自己變化的感情,商姒已經在兩人的關系裏準确找到自己的定位,仿佛上一秒體背發僵的人并不是她,反觀陸時鳶的反應就略顯慌亂和迷茫了。
——怎麽辦,商姒是不是發現我垂涎她的美色開始釣魚了?
陸時鳶悄悄緊了下喉嚨,指尖有些發僵。
她是從現代穿越過來的,對美好的人或者事物有着天然的向往,特別是這幾年來,商姒對她無微不至且擺在了一個極為特殊的位置上,再加上自己對商姒天然生出的那種奇怪的親近和喜愛,陸時鳶很難壓抑自己偶爾的心動。
例如此時此刻,她還沒有察覺到這是商姒的刻意,只覺得自己心跳快得似乎有點過分了。
“怎樣,方才的舉動是覺得我的腰很好握麽?”商姒調笑般的語氣,眨了眨眼,似鴉羽的長睫下一雙好看的美眸中閃爍着點點光亮,裏頭映着陸時鳶臉。
接連兩句話,陸時鳶不知該要怎麽接。
她含含糊糊應了兩聲,随即趁機縮回了手從床上坐起來,将自己和商姒的距離拉開了點。
“我方才是太開心了,”稍定了會兒心神,陸時鳶重新擡眸迎上商姒的眼,“我們接下來是要在火凰族住上一段時日,對嗎?”
這一回她足夠鎮定,不再像方才那樣慌亂無措,且開始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
“不錯,日前給青枝她們傳了訊,算算時間這兩日她們也該到了,有關出現在人界各派的絞殺大陣我需要同秦心绫好好談談,這樣的上古大陣,即便不是出自火凰族之手,也定然與她們脫不了幹系。”一眼窺破陸時鳶的心思,商姒笑着答話。
這期間,她也不再幹站着了,而是很自然貼着陸時鳶也在榻邊坐了下來。
于是兩人間那原本被陸時鳶特意拉開的一小點距離,現下又再一次蕩然無存。
商姒就坐在她旁邊,陸時鳶一方面逼着自己定下心神去聽對方話裏的意思,另一方面又總是忍不住要用眼神去偷看身邊的人,以至提取信息的速度都變慢了許多。
到底是美色誤人。
好一會兒,陸時鳶才捋清楚商姒話裏的深意,對方的意思眼下火凰族的嫌疑最大,所以留下來暗中探查是最好的選擇,再加上自己本身靈脈有損,妖界各處也不太平,借凰妖一族的地方修複受損的靈脈也是一個很合适留下來的借口。
至于凰妖一族到底有沒有問題,暫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事情,商姒自會有決斷。
可以說從邺都一路出來,二人要做的事、要走的路線商姒都早早已經規劃好,全然沒給陸時鳶留下半點需要費心的地方,光從這一點上看,陸時鳶覺得自己确實像個小累贅。
但商姒好像并不覺得。
陸時鳶忽然偏過頭來凝望商姒那張美豔的臉,若有所思:“阿姒,你先前說有重要的事情要同我說,究竟是何事?”
為何非要等到她恢複以後?
忽然論及此事商姒眸色深了深,面上卻還是在笑:“時鳶以為呢?”
陸時鳶輕咬薄唇,遲疑開口:“是有關我日後的去處,對嗎?”
商姒彎唇不語。
是,也不是。
她摩挲着指腹,簡單思索過後才順着陸時鳶的話繼續往下說,只是語中笑意淡去多了點肅氣:“三年前我應承過,你我二人之間的婚事只用來掩人耳目,我也不會幹涉你在邺都的去留,此前在洞天秘境的時候我問過你一次日後的打算,你未曾正面回答,眼下距你修複靈脈只有一步之遙了,時鳶,這一次我要你認真回答我,你是否……”
“邺君,可否出來一見?”突然,秦心绫聲音從外院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屋內二人皆是一怔。
總是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總是說不完剩下的話。
陸時鳶不滿地皺了皺鼻尖,然而這時,商姒已經起身自她身側站了起來。
話沒有說完就要走,留白的部分豈不又要讓她自己去想?
這一次陸時鳶伸手捉住了商姒的手腕,不滿的情緒溢于言表,以至于對方皙白的腕部也出現了點點掐痕。
因為此刻秦心绫在院外,陸時鳶不便開口表述自己的不滿,所以只以眼神控訴。
可二人面對着面,商姒卻是将她的情緒變化收入眼底。
“秦姑娘稍後。”知會了外頭正等候的秦心绫一聲,商姒忽然擡手布下一個結界,頃刻便将整個房子同外院隔絕開,這樣一來即便秦心绫修為再高,也無法聽到結界內她二人的交談內容。
做好這一切,商姒才回身牽起陸時鳶的手,在對方面前傾身蹲了下來。
不似平常那樣将人的手把在手心握住,商姒反而将陸時鳶的右手展開,以指腹輕按在對方柔軟的掌心肉上,微微垂眸:“時鳶,記得那夜在城東行館你曾問我是否有心儀之人,我那時給你的回答是沒有。”
“但近日來,我發現自己似乎對人動心了,”商姒說這些話的時候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一雙媚人的眼直勾勾地擡起,凝望眼前之人,“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話音落地的同時商姒劃動指尖,在陸時鳶的掌心寫下一個簡單的字。
已經是這樣直白的誘導了,陸時鳶哪有答不上的道理。
只是她還沒能緩過神,音色有些微微發顫:“你是說,你……喜歡我?”
劇情線和感情線總算都有點進度了!
前塵
結界撤去,耳旁傳來的是房門“吱呀”一下被拉開又小心關上的動靜,外頭院子裏,依稀可以聽見秦心绫同商姒低語交談的聲音,二人的漸行漸遠,徒留小院一片寧靜。
陸時鳶坐在榻側的位置怔了好一會兒,然後垂眸,虛握了一下自己空蕩的掌心,有些晃神,方才商姒指尖劃過時帶起的癢意并未因人的離去而好轉,反而更甚了。
對方适才說話同時,分明也在她的掌心上淺淺寫下了一個“陸”字。
那樣的筆劃陸時鳶幾乎可以篤定。
她皺了皺鼻尖,後知後覺屋內悶悶地耳尖有些發燙,遂起身将屋內的窗子全部打開,等外頭清涼的風迎面吹過以後方才覺得心底竄起的那縷小火苗不再那樣躁動了。
對了,就是這樣,要鎮定下來好好思考才是。
“嗯……”陸時鳶扶住窗沿,長舒一口氣後合上一雙好看的杏眼,可哪想剛閉眼,下一瞬,商姒明豔的五官又再浮現她的腦海,耳畔回蕩的也全是對方低喃問詢的話語。
如此反複,像不斷播放的影片沒多久就将陸時鳶剛建立起來的心理防線一舉擊潰。
“天啊。”陸時鳶臉上的平靜開始逐漸消失,她轉過身來,以手捂住燙人的臉頰,背抵窗沿,靠牆緩緩蹲了下去。
半晌,指縫間才飄出氣若游絲茫然的一句:“商姒怎麽會喜歡我呢?”
空蕩的屋子裏顯然不會有人去回答陸時鳶這個問題,她皺起一雙淡眉,雙手緩緩疊放在膝蓋上,開始分析商姒口中的“動心”究竟是從何時開始。
似乎從二人第一次見面,那種奇怪的羁絆就開始了。
陸時鳶只知道自己待在商姒身邊的時候,整個人都會很放松,很自然,以至忘卻了時間在流逝。
過去的這三年裏最讓她留戀的大抵就是每到入夜以後,二人獨處的時間了,借着療傷的名義可以光明正大的同商姒待在一起,哪怕一句話也不說。
再加上自己會被商姒時有時無勾起的那點色心,陸時鳶想,她大約也是喜歡商姒的吧,若不是,又該怎樣去解釋那些猝不及防的悸動呢?
思及至此,她從靈戒中摸出數道傳音符,一一點亮——
“師兄,商姒剛剛和我說她喜歡我。”
“師父,商姒說她喜歡我!”
像極了情窦初開的小姑娘,在窺及自己那點少女心事以後迫不及待要說與最親近的親朋去聽,然而得到的回應确實同想象中截然不同的。
沈光在三年前曾被商姒施予救命之恩,此刻聽小師妹傳音過來,言語間雖還是不贊同,可措辭到底客氣了不少,只道讓師妹還是注意防着些邺君,切莫輕信。
陸時鳶的師父就不同了,聽到小徒弟難得主動給自己傳音也沒管對方說的是什麽,張口就是幾句哭喊:“冤孽啊,我苦命的徒兒,這幾年來你受苦了!”
陸時鳶一時便沒有要同他們繼續說下去的欲望,索性掐斷了靈符。
她如何不知人界仙門對邺都的成見太深,一時半會兒的也無法糾正他們對商姒的看法,終究是他們太狹隘了!
陸時鳶抿了抿唇,心頭浮現這幾年來商姒待自己的點點滴滴,暗自搖頭。
師父師兄們的目光還是短淺了!
他們知道些什麽,這怎會是她的孽?這分明是她的福!
她的福氣還在後頭!
思來想去,唯一剩下可分享此事的人就只一個了。
“畫秋。”陸時鳶點亮了那張邺都專屬的特殊靈符,好在,畫秋眼下似乎并不很忙的樣子。
“時鳶妹妹?”浮空的靈符那頭,畫秋略疑惑的清聲傳來,“怎麽忽然給我傳訊,沒和阿姒一起嗎?”
“她和秦心绫密談去了,我沒跟着去,”匆匆答了畫秋的話,陸時鳶便迫不及待要向對方分享自己的心事,她頓了頓,特意将聲音放輕了些,“畫秋,我同你說一件事情,商姒她剛剛……說她喜歡我。”
一秒,兩秒,說完以後陸時鳶不自覺彎了下唇,無聲地笑了起來。
卻不想對面畫秋的反應十分平靜,甚至于沒有半點意外的樣子:“噢,終于說了嗎?”
陸時鳶眼底的笑漸漸化成茫然。
然而畫秋的調笑的話語還在繼續傳來:“這又不是什麽新鮮事,整個邺都皇城裏有誰看不出她喜歡你?”
雖然對內大家都知道這兩人不過是君子協議在做戲,可日久天長,偏愛的點滴和在意難掩,她們這些人心裏那杆秤自然也就随着商姒的态度有所傾斜了。
不若然,似她與南晉這樣的人又怎會對陸時鳶另眼相待,真正當做自己人來看?
一語驚醒夢中人,畫秋的話又将陸時鳶點醒了幾分。
兩人沒有聊太久的時間,末了,畫秋還抱怨讓陸時鳶和商姒吹吹枕邊風說說好早些回來處理邺都這些破爛事,可陸時鳶卻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掐斷靈符,她拍了拍衣裙從地上起身,拉開房門看空無一人的小院,心下有些空落。
一瞬間,眼前的院落似是和寒山小院的景象疊在了一起。
也在此時,陸時鳶不知怎的雙手下意識捏掐出一個相對陌生的法訣,待施法完畢,小院裏飄落起漫天花雨,淡粉色的花瓣片片飄落,地上,石桌上,她的衣裙上,美得像是一幅畫。
但這般美景的制造者卻沒半點心思去欣賞。
此刻回過神來的陸時鳶驚疑不定地盯住自己這雙手,表情怪異且茫然。
眼前這一幕,同陸時鳶先前在大陣幻境中看到的景象并無兩樣,唯一的區別是當初幻境裏她看到施法者是年輕時的商姒,而如今,施法者變成了她自己。
可,她并未學過此種術法啊……
直到空中最後一片花瓣飄落,陸時鳶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她嘗試着凝神回憶方才自己掐出法訣的那一幕,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這莫名的法術是如何施展出來的了,方才那一下就像是刻進靈魂深處的動作,好不自然就施展了出來,如今再刻意回想,徒剩陌生而已。
商姒回來已經一個半時辰以後。
走進院子的那一瞬間,她看到滿地飄落的花瓣有片刻愣神,似是這樣的場景讓她想起了一些遙遠的事情。
而這時,陸時鳶也從屋子裏走了出來。
“阿姒,”她看到商姒的第一眼,不是提及二人之間那種微妙的暧昧關系,反而是鄭重其事,在商姒擡眸望來的同時神情凝重開了口,“你知道有什麽辦法可以探查人的往事嗎?”
“我身上似乎存在一些我自己不知道的古怪,卻又找不出古怪的源頭。”
一次可以說是巧合,第二次第三次就無法再用巧合來圓了。
結合前面幾次在不同場景下看到的東西,再加上這一次,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就施展出了自己從未接觸過的術法,陸時鳶篤定自己身上定然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在确定了這一點以後,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求助商姒,并将自己先前幾次看到的東西都同對方都大致說了一遍。
末了,還不忘補上一句:“那個時候的你,身上似乎有一團熾熱的火,如豔日驕陽。”那種莫名的吸引力,是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想要靠近。
原本嚴肅的話題因為陸時鳶的這一句,陡然變了味。
二人皆坐于桌側,商姒聽完這話忽然支起一只手在桌面上托起自己的下颌,朝人彎了彎眼眸:“那那個時候的我,是否能入時鳶你的眼呢?”
時間太久,商姒都快要忘記自己年少時是個什麽模樣了,她只記得從前三界太平,長姐還在,五洲四海她暢游無阻。
此時這樣問,是顯而易見的試探。
陸時鳶聽完臉上立時浮現一抹可疑的紅色,她五指收攏,略嗔惱道:“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呢。”
“可我也是在認認真真同你說正經事。”商姒鳳眸半彎,話雖這樣說着,可到底是沒有再對陸時鳶進一步追問。
默了一會兒,她将自己所知道的信息稍稍整合,這才緩緩開口給出了對方想要的答案:“冥界消亡以前尚有生死簿可查,如今卻是無法了,若非要較真去查的話也只有輪回池可以一試。”從前冥界遺存下來的輪回池除了可以投生輪回以外,若有三界內的生靈往池前一站,可看過往,陸時鳶問起,商姒第一個想到的便是這個。
但若是似她和畫秋南晉等人這樣非屬三界以內的,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說到這,商姒見陸時鳶蠢蠢欲動,便又輕聲補上一句:“不過輪回池在邺都地底深處,要試,也只能等此間事了回去了再試。”
也就是說,這事,目前急不來。
什麽往事,在商姒看來眼下最要緊的還是幫助陸時鳶修複靈脈,其它的,都該往後稍稍。
可陸時鳶偏偏在這事上犯了倔,不甘心坐在這兩人聊了這麽多卻一點有用的信息都沒有。
她鎖緊眉頭,半晌,忽然轉頭望向身側之人,聲音忽而沉了下去:“那即便暫時無法探知我身上所存的往事,有些事情你應當是知曉的。”
“嗯?”商姒稍稍側臉,迎上陸時鳶的眼神,“你想問什麽。”
商姒不太明白陸時鳶的意思,她安靜地等待着對方接下來的話,可卻沒想到陸時鳶說出了一個自己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阿姒,我問你,你可知道……阿錦是誰?”
阿錦
“”二字,喚醒了商姒塵封已久的記憶,眼神也逐漸變得迷惘起來。
事實上,這個名字曾經很長一段時間陪伴着商姒,幾乎和蒲音陪伴她的時間一樣,在寒山小院的那些年裏,世人只知那位修為高深莫測的前輩,确不知曉還有第三人的存在。
或者,說是“第三人”也不妥當,其實是只鳥,是一只很漂亮有着七色羽毛的小鳥。
她不同于天地間的妖物精怪,也非天地孕育而成,可這只鳥兒身上就是有着異于常類的靈智,能夠聽懂人話,感知你任何一點細微的情緒變化。
說來,商姒記得這個名字還是自己幫她取的。
而關于來歷商姒也曾問過蒲音,對方只是笑着搖頭,說自己也不知道。
久而久之,商姒也只把她當成一只開了靈智卻沒有任何法力的鳥,可也就是這樣一只小鳥,陪着她和蒲音在寒山小院度過了一段充實的日子。
人間幾十年滄海桑田,卻十年如一日,半點沒有要經歷生老病死的樣子,一直到商姒離開那座小院回到邺都以前,那只漂亮的七色小鳥也如往常一樣立于枝頭,叽叽喳喳的向她送別。
那時,商姒以為自己只不過是短暫離開回家一趟,很快就會回去了。
卻不想後來邺都發生了那樣多的事情。
以至于再回到寒山小院的時候,那座院落早已經荒廢許久,不僅是蒲音,連帶着當初那只總愛站在自己肩頭叽喳叫喚的漂亮小鳥也一并消失了。
再後來,數千年的時光流逝,她代替長姐挑起邺都重擔,收斂起身上的嬌縱與任性成為了一個合格的邺都主君,卻再也沒有在三界內的任何一個角落裏聽到有關于蒲音與的消息。
的名字,就連當年奉命上山尋人的畫秋也不曾知曉,可如今商姒聽到這個名字從陸時鳶的口中說出。
“你知道?”她一時有些失态,一改往日從容的模樣捉緊了陸時鳶的手腕。
然而下一刻商姒從陸時鳶那雙放大的瞳孔裏瞧見一閃而過的愕然,便知曉,事情定然不是自己想的那樣。
“抱歉。”她松開對方的手,随即擡手用力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似乎是在思考該要怎樣和眼前的人解釋“”是誰。
屋內一時變得死寂。
商姒驟然低落下去的語調和略帶疲憊感的聲音讓陸時鳶意識到,自己在幻境中聽到的“”,定然是真實存在的人,不僅存在,此人定然還對商姒有着特殊的意義。
然而,就在她篤定着猜想之時,商姒放下自己的手,略無力地朝她笑笑:“時鳶,不是誰,……是當年寒山小院內的一只七色鳥,她的名字也是我取的。”
錦字,自古以來就有色彩鮮豔華麗的意思,所以商姒給那只漂亮的小鳥取了這樣一個字。
大抵先前未曾深思,所以乍一聽到這個名字才會失态。
此刻冷靜下來以後再結合陸時鳶先前說的那些,商姒很快就推敲出來對方的信息來源,她稍作遲疑,繼續開口:“你在幻境中也看到了嗎?”
“她同蒲音一起消失已經數千年了,雖不知你身上到底隐藏了什麽,不過我想,應當不會同一只鳥有關。”
陸時鳶覺得商姒說得很對。
幻境內她所看到的一共兩人一鳥,與其将自己往一只鳥身上去靠,倒不如假設一下她同那位消失的前輩是否有所關聯,畢竟,自己的容貌竟與那人這般相似,未免太過巧合。
此番總算究清楚的身份,只是如此一來,再要往深了去探也就只能等日後再回邺都了。
這夜,陸時鳶心事重重。
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裏,那只只在幻境中匆匆一現的七色小鳥竟出現在她夢裏,活靈活現站在那顆蒼天古樹的枝丫上,抖動着她漂亮的羽毛。
而相較之下,商姒的心思就淺了許多,她連日來同秦心绫逐一排查頻繁出入藏書閣,終于在某個人身上發現了一點端倪。
幾乎是同時,晚了她們半步的青枝也終于到了。
火凰族許久不曾接待這樣多的外來貴客,秦心绫倒顯得很高興,她知曉青枝是邺都鬼将之一,實力卓絕,又是一等一的煉藥大師,此番人自己送上門來,她少不得也要讨個人情請對方幫忙煉制幾張古方。
這隐世之地一下就熱鬧了起來。
但陸時鳶,确是第一次見到青枝。
邺都所謂的鬼将大人,除了第一眼瞧見南晉的時候讓她有些發怵,其它人似乎都并不如傳聞中那樣狠戾駭人。
畫秋如此,青枝嘛……
“這位應當就是阿姒娶回來的那位陸姑娘了?”女子一身湖綠色紗裙,轉過來的時候,輕語帶笑,舉手投足間都有股江南煙雨的詩畫感,滿目柔情,哪有半分鬼君的模樣?
被點名問到,陸時鳶朝人淺淺見了個禮:“青枝鬼君。”
不料下一秒商姒就緩步靠近過來,彎着唇悄聲提醒:“她比你年長,你喚她青枝姐姐便可。”
将二人間的互動盡收入眼底,青枝笑了笑:“阿姒說得對,都是自家人,不用如此生分,我平日同畫秋和南晉通訊的時候也常聽他們提起你。”
“自家人”三個字算是将陸時鳶這個君後的身份認了下來。
陸時鳶見狀,便又改口,乖巧喚了聲青枝姐姐。
可盡管如此,她還是覺得不可思議,邺都裏竟然有這樣溫柔似水的人物。
這三年間陸時鳶聽商姒偶然提起過一兩句,邺都鬼将各司其職,其中青枝與雲渠二人常年在外緝拿冤魂怨靈,擔下了昔日冥界鬼差們的工作,很難得才回一次邺都,是以就連商姒三年前那場大婚也都錯過了。
說來,幾人這遭會面也還是為了陸時鳶身上已廢的靈脈。
簡單寒暄過後,青枝便從商姒手上接過那兩株天地寶材,開始着手準備煉制護魂丹。
護魂丹的煉制說難也不難,說簡單卻又并不那麽輕易,其中最難的一步是要尋來這天地間少有的仙藥,可這一步,商姒已經做完了,青枝自然也就得心應手。
另一方面,秦心绫也十分爽快借出一間密室,以方便商姒後續為人修複靈脈。
這般處處貼心事事周到的處事手腕,又讓陸時鳶對這位少族長高看一眼。
萬事俱備,這一次,是真的什麽都不缺了。
可恰恰是到了這時候,陸時鳶對于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産生了忐忑的情緒。
興許是從前嘗試過太多所謂的妙法靈方,她一時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要對這件事抱有期望才好。
倘若……失敗了呢?
倘若,商姒算錯了呢。
內心正在天人交戰,行至密室門前陸時鳶忽然頓住了步子,霎時間落後商姒好幾個身位。
一直到人走到石門的另一邊,停下,回頭朝她望了過來:“時鳶?”
陸時鳶一雙薄唇抿緊成線,凝望商姒的眼神藏有極深的複雜。
只這一眼,商姒似有感知一般察覺到了她內心所想。
是以明明已經走進石室的人,這時又原路往回折返幾步,站定在陸時鳶的面前伸手勾起了對方的小指,輕輕摩挲着:“時鳶,你信不信我?”
“我若是不信你,也就不會在你身邊待這麽久了。”陸時鳶點頭,吸了吸鼻子,也不知自己這是在做什麽。
“那我有騙過你嗎?”商姒又問,這一次,她牽過陸時鳶剩下幾根手握住。
陸時鳶搖頭,商姒說過的話從來沒有不算的。
這樣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看得商姒心下早已化開,她無奈地笑了笑:“既沒有騙過你,那你自不必害怕,我說能做到的事情就一定能。”
“一會兒你把護魂丹吃下去以後就什麽都不用管了,就當做是我們平常療傷那樣,剩下的事情,交給我就行。”邺都的雙修秘法,也是此次能否事成至關重要的一步。
說到底,仙藥也好,護魂丹也好,那個願意出手損耗自身修為幫助陸時鳶重塑靈脈的人才是最難求的,這畢竟世間衆生萬物從來都是損人利己。
可這些商姒從頭至尾都不曾告知過眼前的人。
言罷,她再一次牽引着陸時鳶往石室裏去,這一次,陸時鳶再沒被旁的一些顧慮絆住腳步。
待厚重的石門緊閉,揚起沙色塵土,一直侯立于遠處的二人才緩緩現身。
青枝還是那身湖藍色的紗裙,一雙秋水眸不管看誰都像是含了情的模樣,她側目,朝身旁另一人望去,語氣淡淡的:“少族長這次送的人情幹脆利落,對我邺都來言有些過重了,想必已經想好日後索要何種回報了吧?”
“青枝鬼君這話說得……”秦心绫笑眯着眼,半點不承認自己早有所圖,“到底是我送的人情過重呢,還是陸時鳶此人在邺君心裏的份量太重呢?”
她背過一只手去,緩而慢地偏過頭來,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幾乎是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此番不過舉手之勞,日後若真有所求,秦心绫也定然不會使邺君和其它鬼君覺得為難。”
周全的客氣話叫青枝聽完略有些詫異,還以為這人不知何時轉了性子。
哪想這樣的念頭剛一升起,秦心绫就改了口。
只見人那雙含笑的桃花眼緩緩舒開,音調也一同悄落了下去,聽來如同耳畔低語:“不過……他日若我想再請青枝姐姐為我辦一些事,應當不能像是以前那般困難了吧?”
不僅改了口,還連稱呼一同改了。
青枝緩而慢地眨了下眼,當真還和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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