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他们出门晚了些,等温宛意站在鱼跃鸢飞楼的窗前没多久后,突然发觉外面居然隐隐点起了灯。
飞鸢楼前头有一座绵连两侧的飞桥,桥下飘着鸳鸯河灯,还有不少男女相携来看灯。
温宛意垂眸看着下面,突然在其中瞧见一个打扮素净矜贵的公子,定睛一细瞧,发现那人居然是江世子江闻夕。
他怎么来了?
江闻夕大抵不是特意来凑热闹的,他穿得很是素淡,头顶双面云银发冠,配了一件浅云色曲领广袖长袍,袍上压花的纹式像是京中最兴盛的云浪风荷纹,这本不是张扬的衣着和扮相,但偏偏站在此情此景之中,鱼跃鸢飞楼金碧荧煌,水边金影碎波,绚烂之下,反而正衬出这一身的素净文雅。
天色愈发暗了,江世子依旧无声地站在水边,左袖端在身前,也不知道看着水中在想什么。
此时的温宛意正无事可做,索性一直瞧着他,他在原地思索多久,她便看了多久,但她并不打算叨扰他,只想着等屋内的表哥聊完事情便转身离开。
可偏偏这世上的事情喜欢扰个措手不及,温宛意正出神的功夫,楼下某个路过的少年突然抬头朝她望了过来,紧接着,那少年指着她惊异出了声。
“咦?那不是……”
那少年打扮得并不寻常,更像是从梁域那边来的,衣衫用料挺括,就连脚上的角靴都镂金铺翠的,额上还挂着浮翠流丹的三链珠条,他一出声,周围很多人都随着他的声音朝窗这边瞧了过来。
温宛意也没有料想到那少年居然会指着自己这边,当即谨慎地从窗边退开半步,不愿再去看热闹了。
河边,江闻夕也听到了身后的喧嚣声,他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脚下的幼弟,回头瞧了眼那边的动静,隐约从窗边瞧见了一抹女子身影。
“文朝。”他唤着幼弟名字,带着说不出的冷淡,“天黑了,该回去了,不然父亲该担心你了。”
“哥哥,不要嘛,我还想玩一会儿。”眼下正快要到最热闹的时候,江文朝当然不愿归家,他嘟囔着抱住哥哥的大腿,央求道,“哥,求你了,过会儿再回去好吗。”
察觉到下方的少年紧紧抱住了自己大腿,江闻夕当即咬紧了后槽牙,不说话的片刻功夫里,他满脑子都是把对方一脚踹进这条河里。
若不是幼弟非要吵着闹着要自己作陪,父亲也不会强行把他赶出府,他最讨厌这种喧哗闹腾的街市酒楼了,耳畔全是男男女女的笑声,每一个得意幸福的笑颜都能叫他嫉恨无比。
如果不是江文朝,他现在应当已经写下那首诗了——灵感勃发的时候没来得及及时落笔,此刻被一吵,全然忘记了之前的所思所想。
他很难不讨厌这个烦人的幼弟。
偏偏这人很喜欢缠着自己一起出来玩,明明府里有那么多的伴读,江文朝都不愿,就一定要拉着自己吗?
“不行。”江闻夕冷着脸,拿手扒开了腿上的少年,“该回家了。”
“不,不要,我不——”少年哭得更大声了,甚至惊动了岸上的人们。
众人纷纷回头来瞧,只看见面色沉沉的一个玉面公子和他脚边的矮小团子。
江闻夕脸色更黑了,恨不得当即和江文朝断绝关系,因为他耳畔听到了路人的闲言碎语,他们居然把这碍事的东西当成了他养的儿子!
“别哭了。”江闻夕没耐心地俯身捂住他嘴巴,不得已地答应他,“那便不回去。”
江文朝哽咽道:“哥,我饿了。”
江闻夕:“……”
这真是个烦人的东西,还得买两个玉花酥来打发他。
“哥,我也想去这里面。”眼瞅着面前的高楼起了热闹,江文朝一指里头,央求道,“可以吗哥哥。”
江闻夕冷声:“当然不行,你兄长我可是身无分文呢。”
这话一出,江文朝立即嘴巴一瘪,一副要大哭大闹的架势。
江闻夕瞬间头疼不已:“行行行,走吧。”
身边跟着这显眼又碍事的弟弟,江闻夕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比起一脸兴奋的江文朝,他也是第一次来鱼跃鸢飞楼,但他什么心情都没有,只想随便找个地方落座,安抚幼弟之后尽快回府。
就在他刚坐下准备叫行菜的时候,为客人斟酒的妇人已经走近了,还未等他说些什么,便要上酒了。
那妇人笑盈盈道:“今日鱼跃鸢飞楼里又酿得一批瑶醽,为表恭迎,各位贵客都能品酌一二。”
“不必了。”江闻夕有些不近人情地摆摆手,一副败兴模样,“胞弟年幼,喝不得酒,若我这个做兄长了喝了,他怕是又要闹了。”
说罢,他抬手掌住江文朝兴致勃勃的脑壳,把对方乱瞧的目光拧了回来。
江文朝一指楼上:“哥哥,你瞧,有个奇怪的人。”
江闻夕下意识地抬头,却见层层阶上头站了一个梁域的少年,那少年一路走到了一处雅阁前,仅用了一段萧声就引出了里头的贵人。
——而那里面,居然是步安良。
江闻夕很快想到了恒亲王,步安良是恒亲王的人,他来这里做什么?
想到之前恒亲王在他面前的所作所为,江闻夕也没心思哄弟弟了,很快起身上楼去瞧。
走近了,他便停下脚步,没想让里头的人瞧见自己。
门口,步安良开了门,莫名其妙地看着门口的少年:“你们酒楼怎么还有敲开门卖唱的人呢?下去吧,不必叨扰了。”
那少年艰难地越过面前挡着的人,朝里头望了一眼后,声音清越地开口:“是我认错人了。”
步安良没什么好脸色地关上了门。
屋内,温宛意和表哥道:“方才在窗边被少年瞧见了,好在遮掩了面容没被瞧见……可我也不认识他,他何必追上来呢。”
“这条街上会有很多外族的少年和女子,在各家正店脚楼卖艺讨生活,瞧见了出手大方的贵人便想尽办法要缠着,等要到了赏赐才会走。”白景辰瞧着她面上戴着的珠帘,又说道,“也或许是因为这繁珠裹金面帘是从梁域来的,那少年认得此物。”
温宛意抬手拨了拨珠帘,没说什么。
白景辰又道:“或许片刻后,他还会想办法来接近你。”
温宛意问:“那我要如何对付?”
“随心便好。”白景辰为她夹了块狮蛮栗糕,又满上了鱼跃鸢飞楼里特有的琼酿“瑶醽”,他道,“若闲来无聊,也不是不可以随手给点儿赏赐,就当花钱听几句漂亮话。”
斟上了酒,他又叮嘱道:“这酒虽算不上烈,但也不可贪杯。”
温宛意记住了,随即掀开幂篱尝了尝,果真是清爽香醇的味道,像是浆果在口中散出了几分余韵,等酒入喉后,还是勾人得很。
“嗯,当真好喝极了。”温宛意很快放下纱帘,也放下了手中酒杯。
“若你喜欢,今日回府时本王叫人为你多带些。”
·
江闻夕眼见那梁域少年被赶了出来,很快上前假意碰着了对方肩头。
“实在抱歉,方才走得急了些,没有看着路。”江闻夕先行赔了不是,随即故作关心道,“可碰疼了?”
那少年本一脸不悦地揉着肩头,一听他这番言语,再一看对方的穿着——想必也是家中有财的公子哥,最方便讹钱了。
于是那少年索性坐在了阶上:“公子你可撞疼我了,得带我去瞧大夫。”
江闻夕浅笑:“那便走吧。”
少年立即起身,跟他出了门。
没走几步,江闻夕却突然叹息起来,他好似困扰极了,一副找不到医馆的茫然模样:“实在对不住了,我本要去那雅阁找人,没料想这附近没有卖药的,再回去……怕里头那几位大人要怪罪我了。”
“哦?你认识那里面的人?”到底是少年心性,算不上城府深沉,只被勾了半句,他便开口主动问了,“那贵人到底是什么人啊,身边跟着的美人都打扮得那般好。”
“美人?”江闻夕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原来那位大人今天还带了美人出来,那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了。那位美人我应当是没见过的,小兄弟你可曾瞧见对方模样?”
“美人遮着脸,瞧不见的。”少年摇头道,“但定然是极美的,也有着贵人的极致恩宠,不然不可能戴着梁域最奢丽的水珠子,那一件,是当年梁域进贡给你们的,也只有达官显贵才能见一见吧。”
“小兄弟果真见多识广。”江闻夕一边夸着他,一边也确认了恒亲王身边的女子身份。
——身姿姣好又独得优待的女子,不是温宛意又是何人?
“那你还要回去吗。”少年问他,“要你不愿回去了,也可以把钱给我,我自己去买药。”
江闻夕随手把钱袋子丢给他,笑着对他说:“我记起那美人身份了,她很大方,平时很爱赏赐下人,只不过她可不是谁府上的姬妾,而是当今康国公府的嫡女,估计是今日为了凑热闹才偷跑出来的。”
少年被这个消息吓懵了:“啊?康国公的……女儿!当真是老天赏脸,我刚刚见到的居然是她啊。”
“是啊。”江闻夕笑眯眯地看着他,“温家独女,可是寻常男子一辈子也见不到一面的贵女。”
那梁域少年虽然打扮得繁丽,但钱财上也算不上多宽裕,听到那个女子的身份后,他当即红了脸庞,有些无措地站在外头看向了之前的那户雅阁。
“可惜康国公并不知道他家贵女偷偷出来玩了,要是有人能在这个时候提醒一二,想必国公爷一定会感激不尽。”江闻夕不知何时拿出了怀中折扇,看起来十分清闲地摇起了扇,“温姑娘这样大方的性子,也是因为国公爷的行事作风,我还听闻——之前有小乞丐拾到温姑娘的簪钗后上门归还,国公爷直接赐了对方黄金十两!”
“黄金十两!当真吗?”那少年眼眸瞬间一亮,嘴角笑意压也压不住,“是吗。”
“当真啊。”江闻夕合了扇,看似说了句玩笑话,“若你既能把温姑娘的随身小物上门归还,又能顺带提醒国公爷及时接回贵女,岂止是黄金十两的赏赐,说不准国公爷一高兴,直接许你一座宅邸呢。”
那少年顿时乐不可支,匆匆朝着鱼跃鸢飞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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