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僵在原地,似凝成一座古老石雕,一动不动,好半天过去,他的大脑终于机械地运转起来,勉强能够思考,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零落的纸片。
沈衔鹤心悦江御。
怎么会呢?
师兄怎么会喜欢自己,怎么会喜欢一个男人?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不是“心悦”这个词还有其他的解释?
他又想起昨天晚上他师兄说的话,或许他当时没有听错,也没有听漏,他真的不喜欢姑娘。
难不成是有人趁他不在宗门,带坏了他师兄?又或者是他往日里那些轻浮的玩笑让他师兄误会了?可他哪里想得到他师兄会喜欢男人,如果他早知道……
江御抿了抿唇,思来想去,脑子里仍旧是一团乱麻,找不出一点头绪来。
眼下他倒是知道了他师兄的心意了,他又该怎么做呢?
没等江御想个明白,外面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他师兄要回来了,江御慌忙捡起地上的纸片,把它们重新夹回书里,放回柜子上。
沈衔鹤是端着刚做好的面进屋的,他进来时,江御站在窗边,与他对视一眼,又心虚地看向别处。
沈衔鹤与江御相处多年,对他的了解可能比他自己都要深,一眼就看出江御心中有事,还不想让自己知道,沈衔鹤便跟着他装傻,问他:“面好了,要吃吗?”
江御低低应了一声,走到桌前,刚拿起筷子,就听到沈衔鹤在旁边提醒道:“你筷子拿反了。”
“啊?”江御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沈衔鹤说了什么,低着头把筷子倒过去。
眼下他根本没心思吃面,此刻一见到他师兄就会想起他纸上留下的那句话,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手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食不知味。
沈衔鹤不知他为何事苦恼,看他这碗面吃得勉强,干脆对他道:“不想吃就放着吧,我好多年没下厨了,可能做不出从前的味道了。”
江御确实吃不下,听到沈衔鹤这么说,顺势放下筷子,他心中内疚,却无法告知沈衔鹤原因。
沈衔鹤试探问他:“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御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没有,师兄,我看我那院子修缮得差不多,今晚我回去住吧。”
沈衔鹤嗯了一声,并未留他,只说:“也好。”
江御站起身,道:“那我过去看看屋里还缺什么,趁着天还没黑,到山下去买些回来。”
沈衔鹤问他:“你一个人去吗?”
江御点头。
沈衔鹤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像往常一样随意叮嘱了句:“早些回来。”
江御应了声好,转身快步离开,沈衔鹤站在门口,从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中品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他不在的时候,这间屋子里发生了什么?
沈衔鹤回过身,环顾四周,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靠墙的那座书柜上,上面有几本书的排序发生了变化,沈衔鹤走过去,刚伸出手,就看到柜子下面不知什么时候落了张纸片,只露出一角白色,不是站在特定的位置难以看到。
那是江御刚才慌乱之下遗落在那里的,沈衔鹤蹲下身,捡起那张纸片,然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长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直到外面的天色完全暗下,一轮冷月悬在远山上。
沈衔鹤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要修无情道,即使他的心思从不敢叫江御知晓,他永远都得不到江御的回应,也不希望自己会成为一具无情无欲的行尸走肉。
可没有办法了,他身为宗主,必须护好宗门内的每一个弟子。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只是在动用禁术之前,他满足了自己的一点点私心,在纸上一遍遍写下他对江御的心意,他想,若他真成了个不知悲喜爱憎的死物,总要留下点什么,记得他喜欢过一个人。
或许,本来就不该留下这些的,徒让人烦恼。
“沈衔鹤心悦江御……”沈衔鹤轻声读出纸片的句子。
现在江御终于知道他的心思了,终于知道了。
他是觉得愤怒,还是觉得无比恶心?是要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还是从此远远躲开他这个师兄?
沈衔鹤起身把夹在其他书里的纸片全部找出,走到桌边坐下,将这些写着他情思的纸投进燃起的烛火中,不多时,只剩下桌上这一层薄薄的灰烬。
沈衔鹤平静扫去这些灰烬,拿起筷子,把那碗已经冷了坨了的面一口一口吃掉。
他在桌旁枯坐了一夜。
仿佛是冰冷月光把他杀死在这个寂静春夜里。
而转天又是一个明媚春日,沈衔鹤与几位峰主议完事回到太白峰,就看到江御站在他的门外,低头踱来踱去,似等了他很久。
沈衔鹤走过来,江御仍低着头不敢看他,他说:“师兄,我要下山一趟。”
他明白江御的选择了,却仍不死心问他:“不能再留几日吗?”
江御昨晚一夜没睡,那句话像是魔咒一般在他脑海中不断鸣响,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沈衔鹤,他不想让他师兄伤心,又做不到当做无事发生。
这座谯明山上,他师兄留下的影子太多,他看见窗口的藤萝会想起他,看见院中亭下的棋盘会想起他,偶尔一抬头,看见太白峰云烟缭绕,还是也会想起他……
沈衔鹤心悦江御。
一想起这话,一颗心就难以自持地狂跳起来,他整个人好像都不对劲起来。
也许他该离开谯明山,才能让自己彻底冷静下来,再考虑如何与师兄相处,江御道:“昨晚薛三盏给我传信说,妙法山的封印出了问题,许多道友都被困住,眼下生死未卜。”
沈衔鹤眼睑微垂,压下喉间涌上的浓烈腥气,他声音如常说:“我知道了,你去吧。”
江御一步步从沈衔鹤身边走过,可是还没走出多远,沈衔鹤忽然转过身,又出声叫住他:“师弟。”
江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师兄还有事吗?”
江御这一去,不知什么才能回来,有些话眼下不说,只怕一个不遂人愿,以后再没机会了,沈衔鹤对他道:“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不要太轻易信了旁人的话,去那些凶险之地前,跟朋友或是其他人说上一声,还有行事也不要太偏激,得饶人处且饶人,若是有了空,多回宗门看看……”
沈衔鹤上次对他叮嘱这么多还是在江御第一次独自下山的时候,江御心中那一团乱麻至今还没解开,看着沈衔鹤不断张合的嘴唇,只胡乱应着,他说的那些话,他根本没仔细听。
沈衔鹤见他心不在焉,也说不下去了,对他摆摆手,让他走了。
江御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天际,沈衔鹤缓缓转过身,走到檐下,在一张摇椅上躺下。
一碧晴天,万山苍翠,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山下有人哼着一首小令:东风摇落杏花雨,问故人,今安否?
日光温柔拂过他的面颊,沈衔鹤半阖着眼,昏昏欲睡,他想来日得空,该与松风师弟说说他日后接任宗主的事,或是把宗门事务先交到他的手上。
过了晌午,杨真前来禀告说:“师父,山下来了一位道友,自称是合欢宗的弟子,说是来找您的。”
沈衔鹤睁开眼,向杨真看去,对他道:“让他上来吧。”
杨真想不到合欢宗的弟子找他师父能有什么事,也不多嘴,老老实实听着师父的话。
他正要下山,又被沈衔鹤叫住。
杨真恭敬问他:“怎么了师父?”
长风一过,杨花如雪,落了满袖。
沈衔鹤起身走过来,轻叹道:“还是我去山下接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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