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一天
临近年关,胜帝过都不大好。
最近他夜夜都难以入睡,甚至有时还会恍惚走神。他本想请教佛子邱谨,讨点安神的佛香,可一想到他和太后之间的纠葛,虽说澄清了,心中也膈应得很,所以最终他还是找到了裴准。
这上衍宫的仙师就是靠谱,仅仅画了些符咒,他便日日好眠,梦中全是好事,特别是琳琅这孩子,孝顺得很呐。
有一次他在梦中生病了,全靠琳琅挖肉当作药引,这些并非真实发生,胜帝身在梦中却颇为触动,连带着看到现实中的薛琳琅,眼中都多了几分难得的慈爱之情。
最是无情帝王家,胜帝有好几个儿子,个个都比薛琳琅身体好、运势好,在过往的日子里他很少与他相处,几乎没有承担起一个父亲的责任,照顾一个病怏怏的小孩,多累多麻烦啊,这些事情全是梅贵妃一人在负责。
往常过年,薛琳琅命数不好,胜帝从未带他登临城楼,今年忽然就生起了怜惜他的情绪。
年关登城楼撒太平金钱,接受万民朝拜是件顶风光的大事,以往胜帝都带了薛灼、薛煜和薛烁这三位皇子,今年头一次带了薛琳琅,反而是薛烁因为耍心机被发现,过年被发配到佛堂罚跪思过去了。
薛烁在佛堂罚跪的时候,听到薛琳琅顶替了他的位置,差点没气晕过去,连带着摔砸了太监们送进去的膳食,然后自作自受大半夜饿晕了,第二天早上才被人发现。
这些事情薛琳琅全然不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裴准把他保护得严严实实的,平日里不是喝药、补灵,就是睡觉休养生息。
实在无聊了,裴准就捧出仙宫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像是能够窥看世间任何景象的视天镜,可以入境观赏的幻生画,各种千奇百怪的灵兽玩偶,大大小小堆满了整个宫殿,真是比修真界第一当铺万宝阁还要热闹,真把他当小孩子了呢。
可薛琳琅不是真的小孩子,他倒是借此机会,寻思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想当初裴准刚把他捡回上衍宫的时候,对待年幼时期的裴焰可没有这样的温柔和纵容,别说找各种各样的玩具灵果哄哄小孩子了,裴准能让他哪天睡个懒觉,不用天不亮就爬起来修炼就谢天谢地好不好……
同样是小孩子,裴仙师怎么能如此差别对待,难不成真是失而复得,分外珍惜,恨不得纵容到骨子里,完全换了一种养徒弟的办法?
……就挺亡羊补牢,为时已晚的。
毕竟,现在的薛琳琅已经不是用玩具糖果就能哄开心的了。
这样想着,裴仙师送的宝物花样越多,薛琳琅心情反而越发低落,宁愿睡觉,也不会去动那些礼物,所以裴准送的那些东西全都变成了无用的装饰品。
什么都不给做,就让吃好喝好睡好养身体,这是什么神仙日子。薛琳琅有一日竟不知不觉睡了好久,还是忽然迷迷糊糊中听到有谁在焦急地呼唤他的名字,才缓缓清醒。
“琳琅,琳琅,你醒醒,不准睡过去,听到没有,我不准你睡过去!”
好吵的声音。
薛琳琅睁开眼,头一次发觉自己的眼睫毛长得累赘,坠得眼睛睁不开,好不容易睁开了,映入眼帘的是裴仙师那张神色焦急的脸。
他还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般疯狂又伤心、悲痛又愤怒的神色。哪怕天塌了,裴准都岿然不动,冷静得像无所不知的神,现在他多睡一会会,竟然能让这人变成这样。
裴准的脸色与薛琳琅一样惨白,冰肌玉骨般透着丝丝的寒气,浑然一座完美无缺的玉尊,眼眶里却满布血丝,墨色的眼瞳中透露着几分癫狂的血意。
“薛琳琅,你还知道醒过来。”
薛琳琅才发现他被他抱在怀里,亲密无间到能够嗅到他发丝中幽深的冷香和淡淡的血腥气,还有一股熟悉的药味——
那明明是他身上长年累月的味道才对,似乎裴准已这样守他守了很久了。
好像他病了,他也就病了。
“我睡了多久?”
薛琳琅看到殿外落了灯,应是傍晚,他分明记得他睡着的时候阳光大好,好像是正午。
哎呀……他明明只是想睡个午觉呀。
“你睡了整整三天,你母妃守了许久,熬不住了才离去。”裴准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薛琳琅听到梅贵妃的消息,登时伤心起来,想起身去找她,结果被裴准拉住手腕。
裴准气笑了:“你都不关心关心我如何?睁开眼,又要走。”
“我看你挺好的,我毕竟是活不长的人了,要珍惜眼前的时光。”
“薛琳琅,你是不是要气死我?”
裴准听到他说自己活不成,顿时沉下脸来,神情寒如冰霜。
薛琳琅只觉得头疼。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还不清楚吗?
活不成了,要死了,死定了。
就不说裴准了,这段时间,邱谨修了闭口禅,古锦月命令麾下十万妖族四处搜寻灵物,苏安晏甚至反手洗劫了魔界,把魔宫宝库里续命的宝贝抢了个精光,疯狂又可怜,都是为了给他续命——
为了向一个早就死透了、死绝了的人赎罪。
哪有这么简单就能挽回,就能赎罪的道理。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他要死了,拦不住。
所以拜托你们,不要再挽留一个将要魂飞魄散的人,行行好,让他留在深爱之人的身边,心情平和地走完最后一程吧。
薛琳琅心灰意冷地想。
上辈子的裴焰和天斗,和地斗,挣扎到最后一刻都要逆天改命,重回人道,结果呢,又有什么用,还不是死在了裴准的手上。
现在又要来救他,现在都要来救他。
前世的孽,前世的错,都过去了,为什么这群人还要来纠缠不休,不可笑,不可怜吗?
薛琳琅唇角兀自掀起一缕讥讽的冷笑:“裴准,你如果做这些无用的事情,都是为了给你上辈子的徒弟赎罪,那我今天就告诉你,没有一丝一毫的必要。前世的恩恩怨怨终究是过去了,你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也不能够弥补,你的徒弟裴焰永远不可能原谅你,我也不会代替他原谅你。”
是了,就让他去死吧,死了落个清静,省得看这群前世辜负自己的人再上演一出假惺惺的戏码。
果然,这话一说出口,裴准本来就苍白如纸的脸更是雪白,久久没有说话。
他如同一个罪无可恕的受刑人,毫无盔甲防备地站在这里,任由薛琳琅用一把钝刀凌迟他的心头肉。
“所以你让我走吧,或者你从我眼前滚开,这阵子你真的折腾得我好烦,如果你想让我开心,就不要打扰我最后的时光了,我这点生命很宝贵的,不能浪费在你这种人身上。”
薛琳琅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很伤人,但也不想看到裴准如此纠缠不清,执迷不悟下去了。
他觉得像裴准这样大义灭亲、捍卫天道的人物,就该贯彻自己的信念,一条路走到底,无情也无情到底,不要突然反悔了,又做些南辕北辙的傻事。
比如,费尽心思,费劲灵力救他。
所以听到这种伤人的话就赶快滚吧。
裴准你有点尊严,有点脸面好不好,他都表现得这么白眼狼,不知好歹了。
结果薛琳琅等了半天,愣是没等到对方一句重话,裴准只低垂了会眼睑,他睫毛真长,又密又浓,衬得肤色瓷器一般的白,平白无故多了几分脆弱感。
过了良久,裴准倏忽抬起头,眉眼微弯,露出一个略带讨好的笑,整个昏暗的内殿像是点燃了数万根明烛,瞬间亮堂起来。
他生得冷清又疏离,天上月亮、山巅雪莲般的不可亵渎,却因为这点小心翼翼又无可奈何的讨好,多了几分幽泉雪水般的清冽……
嘶,薛琳琅莫名奇妙从里面看出几分卑微来。
不是吧,裴准,作为堂堂仙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就死皮赖脸了呢。
薛琳琅抿着唇,状似防备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琳琅……”
“不要叫我琳琅,叫我五殿下。”他任性地打断他。
“……殿下,你要去找你母妃当然是可以的,我不拦你,但是你得先把药喝了,还有——”
裴准话未说完,只见看上去软软绵绵、吃不得哭的小皇子拿过旁边的苦药,眼也不眨地仰头喝完了。
“我喝完了,你滚。”
裴准顿了顿,看他这副根本不怕苦的样子,心中反而愈发柔软与怜惜,恨不得把琳琅命中所有的苦难都扫平,再也不叫他吃一点苦。
故而柔声道:“还有补灵,殿下,劳烦你把手伸出来。”
“我不想补灵,反正也没用,浪费时间罢了。”薛琳琅冷淡地说。
他越是冷淡疏离,裴准的脾气反而愈发的好,如今睥睨天下、横扫六道的道衍仙尊仿佛换了一个人,天下之间,只对他心尖上的小小少年这么低贱到尘埃里。
裴准轻轻拉过薛琳琅的手腕,像是对付浑身是刺的刺猬、连皮毛也直立的野猫,一点、一点揉开他紧握的手掌,猫爪子都没这么娇嫩又固执,还好他足够温柔,又足够不容拒绝的强势,慢慢、慢慢地,总能揉开小猫柔嫩的手心,慢条斯理地与他五指交扣,再不分离。
他轻轻说:“我很快,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可能连裴准说出这番话时都觉得自己迁就得有些过分了,简直骄纵他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想着,唇角便若有若无勾起一个淡然的苦笑。
淡紫色的雷灵气慢慢从裴准的灵田流入薛琳琅空荡荡的体内,功效几乎微乎甚微,不出一天,这堪称海量的灵气就会被消耗殆尽。
薛琳琅偷偷打量裴准的脸,见他连薄唇都失去血色,透露出不详的苍白与虚弱,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猛地生出一股力气,挣脱开他的手,猫似的跳下床。
“你不要再给我补灵了!本殿下讨厌你!讨厌死你了!”
像是逃避洪水猛兽,他唯恐避之不及地跑了。
裴准怔怔然被他丢弃在原地,望着他逃跑的方向,许久没有回过神。
手指间忽然生出温热湿润的触感,原来他把那盛药的瓷碗不自觉捏碎了,锋利的碎片扎进了手心。
他一把握紧五指,瓷片深扎手掌几乎穿透刚想说话,喉头涌起阵阵令人难以忍受的痒意,咳出殷红的鲜血几乎把雪白的衣袍染红,闻声而来的两个童子赶来,吓了一大跳。
“仙师,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哎呀,这可不能,得赶快止血啊。”
“这五皇子怎么就跑了啊,再怎么讲仙师对他也有救命之恩啊!”
鹤一心中不满至极。
他家仙师都为五皇子这样了,怎的还扔下他自己跑了,真是狼心狗肺的,也不知仙师怜爱他什么。
裴准没有理会鹤一鹤二,而是从衣袍中摸出几瓶丹药,神情平淡地全部服用进去。
那些药全是短时间内补充大量灵力的强效药,又称截花血香丸,取消耗气血填充灵田之意。
空荡荡的药瓶被他随手丢进自己的随身空间,若是薛琳琅有缘看到,就会发现裴仙师的法器里已堆满了小山似的空瓶,到了令人咂舌的程度。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幽黑的眸子划过两道红光,眉心忽然暴起一簇蓝紫色的天雷,殿内骤起一阵狂风,那墨色长发被吹得飘飞不断,衣袍也跟着翻飞不止——
他体内刚刚才大量失去的灵力竟瞬间重新充沛,有如生生不息的江河奔腾四肢六骸的灵脉之中,
裴准缓缓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过于浓郁的雷灵气竟沉淀出深黑之色,好似他竟吐出了一口强悍无匹的魔气。
“告诉古锦月和苏安晏,若再找不到控制胜帝的法子,我就让他们二人,加上妖族、魔界,统统为琳琅陪葬。琳琅若死了,他们也没必要活着了。”
裴准张开手,左右两边掌心各升腾起两簇可怖的天雷,拥有毁天灭地之力,但在他的手心里,却乖顺听话得像两只无害的小兔子。
“听到了吗?”
“听到了,听到了!”
两个小童被吓得大气不敢出,险些被这样恐怖魔魅的气势逼得跪倒在地。
鹤一等裴准离开,才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他心想,怪不得五皇子要跑。
仙师这是,疯了啊。
——
新年是大周最重要的一天,最盛大的节日。特别是到了晚上,万人空巷,摩肩接踵,好像全天下所有的人都涌进了京城,涌向了玄武大街末端,承天门外那座离皇宫最近的明楼
“娘,娘,我也想要太平金钱,我也想要太平金钱。”
扎着双髻的小女孩拉着娘亲的衣角甜甜地撒娇。
太平金钱是种特殊的钱币,由内务局精心铸造,专门用来赏赐新年城楼下的百姓们,这也是大周历来的传统了,太平金钱上面一般铭刻着龙纹和年号,颇有收藏价值。
“等会宫娥们开始撒钱的时候,可得往前挤,抢到了明年定然财源滚滚。”
另一边,衣饰华丽的商贾老爷们也纷纷向前走去。
“哼,这些凡夫俗子,能瞻仰圣人的龙颜才是天大的恩德,说不定这次我还能入了贵人的眼,来年科考也顺当些。”
这么说话的定然是饱读诗书、一心求仕的学子了。
巨大的人流好似湍急的河水,一路流淌到高耸巍峨的城楼面前。亮如白昼的夜幕下,这座处处悬挂着华丽宫灯的高楼,真好似天上的琼楼玉宇,灯火璀璨,美不胜收,而上面站着的自然都是大周子民心中最尊贵的存在——
薛琳琅站在上面,是有些懵逼和窘迫,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
他明明只是来看个热闹的,怎么就成了主角了呢。
“陛下,这样是不是太不妥了,怎么能让皇子代替了您的位置呢?”
谢皇后身着华丽宫装,气云是一头漂亮的老虎,大体呈现祥瑞的金色,当然了,能坐上皇后的位置,气运自然是出类拔萃的。
只是她此刻看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她平日对薛琳琅还算可以,不疼爱,也不刁难,现在看过去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了。
此时薛琳琅正被胜帝拉着右手,站在城楼的最中央最高处,也是最尊贵的地方。
他今日难得穿了件暗红色锦袄,披着靛蓝色的织金大氅,脚下是薛煜送的那双顶好的云头靴,是极其富贵的穿着,衬都他那病弱的脸更憔悴了,再丰沛的灵气,再珍贵的灵物,到了今日,挨过了十一岁生辰这么久,怎么也救不了他了。
旁边的珍妃也冷哼道:“也不看看自己病成什么样子,站上去让百姓们看见了,还以为我们后宫两把米也供不起呢。”
后宫里的妃嫔都如此反对,更别说前朝的官员们了。
“父皇,父皇,三思啊,祖宗的规矩不能坏,这于理不合,于情不合啊!”大皇子薛灼苦苦劝道。
“臣就是豁出去这顶官帽子,也不能容忍这般数典忘祖的行径!”楚右相也这样说。
“五皇子殿下,你的身份万万不能替圣上行赐金之事,你可得想好了,做这事你会遗臭万年的!”
其实就连薛煜都觉得此事甚是古怪,站在一旁没有帮薛琳琅说话。
这么大一群穿着红红蓝蓝官服跪拜在自己眼前的官员,薛琳琅看着还真新鲜。
毕竟他母妃出身平平,在朝中无甚势力,平日里这群白胡子翘到天上的老家伙们,眼里是从来没有他这个人的。
薛琳琅仰头看了眼“胜帝”,这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头上蹲着一只九尾狐狸。
他轻轻道,笑了笑:“儿臣自然是听父皇的。”
胜帝,不,附身在他身体里的古锦月却忍不住慌乱了。
他慌得手心都出汗了。
一是因为附身皇帝的难度太高,就算他是狐妖中最厉害的存在,也不过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二是这的的确确太逆天而为!
裴准是不是完全失去理智了?明明一开始说尽量低调,不引起天道注意的是他,现在操控一切,让所有偏离正轨的也是他。
对,这看起来似乎真是个完美的计划。
先是苏安晏躲在暗处用怀梦夜夜骚扰胜帝,渐渐削弱金龙气云,再是邱谨修闭口禅加持结界不让天道轻易发现此处的异常,最后再由他闪亮登场,附在九五至尊的身上,亲手把阿焰推向气运最多的地方。
如裴准所说的,现在城楼下有数万百姓,这些气运足够阿焰安稳活到十七八岁的年纪,到了那时他们就能开始抢天道之子的气运,无论如何阿焰都能活下来了。
一想到这辈子自己竟然还能看到阿焰平平安安地长大,古锦月就幸福得哪怕立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他说过,他愿意为阿焰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
可收获有多大,损失也就有可能同样多,现在这么多妃嫔、官员反对,这续命的法子会不会太过激进,最终反而害了阿焰啊?
他这辈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他,为什么总要对面这种两难的局面?
“陛下,再不行赐金之礼,城楼下的百姓们就该好奇了。”
正是这时,裴准出现在众人面前,那高不可攀的模样,碾压一切的气势让在场所有质疑的妃嫔也好,官员也好,全部噤声,大气也不敢出一个。
“凡间信奉天,现在天的规矩就在你们眼前,你们打算服从凡间的规矩,还是仙家的规矩?”
大皇子薛灼唯唯诺诺道:“自然是、自然是……”
裴准:“嗯?”
“遵从您的规矩。”薛灼哪里敢反抗他啊,立刻低眉顺眼下去。
旁边的谢皇后见他这副没骨头的样子,不由心中低叹口气,只觉自己到底找错了人,这从小寄养在膝下的皇子就这么点骨气,分明还不如她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侄子。
她忽然想到谢凛也在场,谢凛定是不惧这个仙师的,再怎么过分,能在年关屠杀凡人不成?
谢皇后急忙期待看去,希望谢凛能说几句,却见她那个好侄儿站在那里冲着薛琳琅痴痴地笑,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薛琳琅抢了不属于他自己的位置,反而还非常开心。
谢皇后:“……”
还真挺开心。
谢凛这小子,难不成真如传闻所言,要成个死断袖了?
造孽啊。
“现在无人有异议,那便开始吧。”
裴准从宫娥手中的金盆子里抓了一把太平金钱到薛琳琅手中,示意他随心所欲地扔下去。
城楼下眼尖的老百姓也发现了今年的不同。
“今年怎是个娃娃?陛下呢?”
“你还别说这娃娃生得还挺可爱,就和画上的仙童似的。”
“什么仙童,那是五皇子殿下啊,我早听闻他母妃是世间第一美人,我本来有七分不信,现在见了他这模样,却是彻彻底底地信了,若不是第一美人,怎生得出这么好看的孩子来?”
“你们能说点正经事吗,现在上面的不是皇帝,好像皇上今年让这么个小娃娃来庆贺年关,这不是开玩笑吗?一个奶娃娃!像什么话!”
“嘿,你一个小老百姓,还管他们天家什么事,别人上面做大官的贵人们都没反对,你在这里唱什么反调啊?你谁啊?”
“我就看不惯一个小孩子站在上面——”
“哟,撒钱了撒钱了!快快快,快抢啊!!”
在他们争论不断间,薛琳琅在裴准和古锦月双重怂恿,外加自己的一丝好奇下,撒出了第一把太平金钱。
俗话说有奶便是娘,有钱就是爸爸,何况是撒钱,这下聚集在城楼的百姓彻底没心思讨论什么皇家八卦,统统埋头捡钱,捡得不亦乐乎。
本来嘛,皇家朝廷,只要不叛乱不昏庸,和他们这些过日子只看柴米油盐的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太大的关系呢?
薛琳琅觉得很好玩,撒钱原来是这么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他本来只是想尝试一下,兴致来了,便随手扔了许多,裴准也由着他,不知不觉就扔得比往年多了几倍。下面的人乌泱泱地捡,笑得合不拢嘴。
当然了,皇帝只是做个表率,像是妃嫔皇子和官员都是可以扔的。
“谢谢五皇子殿下!谢谢五皇子殿下!”
“娘——我捡到钱啦!”
“有没有觉得今年的钱比往日的多?”
“管他的呢,我就觉得五皇子殿下长得真好看!之前养在深宫从未见着,如今一见,真是把京城里那些公子哥的风头全都比下去了呢!”
“你看他身边的道长……啧啧,可惜不能动凡心。”
百姓们油然而生的感激之情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信仰之力,具体化之后便是源源不断的气运。
薛琳琅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只见无数的气运丝丝缕缕从百姓们的头顶飞了出来,然后统统汇聚在了他的头上,少量飞向了在场的薛煜、谢皇后头顶,但大部分都被他的气云吸收。
那朵劫云终于停止了电闪雷鸣,慢慢化形,好像变成了什么东西……
应该是属于他的气云吧。
古锦月的气云是狐狸,邱谨的是白象,苏安晏的是魔花,二哥的是真龙,他的气云会是什么样子呢?
只可惜他现在还看不到。
不过没关系。
薛琳琅想。
他终于有属于自己的气云了,总有机会看到的。
城楼下的气运还在源源不断地汇聚而来,那些气运积水成海,累土为山,自然不会对这些普通人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可对于薛琳琅来说就是救命的良药。
“好温暖……”
薛琳琅低低呢喃道。
他这辈子第一次有了彻底轻松舒服的感觉,好像一直笼罩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消散了,亏空病弱的身体终于被填满了。
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然有些微微的出汗,温暖,是的,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暖意,有如和煦的阳光照耀他的身体,好舒服好惬意,从来冰冷的双手双脚也变得暖洋洋的,从头到脚,没有一个毛孔不舒服的。
甚至,这辈子他从来不敢奢求的丰沛灵力再次在他的灵脉中流动。
他此生是金火木三灵根,和前世的玄焰灵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根本不能比,但终归是能修行的,只是受气运限制,不能使用,他也心灰意冷了,如今却……
薛琳琅屏住呼吸,眼睛忽闪忽闪的,小心翼翼摊开手心,一簇小小的火焰忽地窜起,若明若暗地燃烧着,像是两点灿烂的星芒点亮了他黑玉似的眼眸。
“裴仙师,你看是火,是火。”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能活下去。
还能够活得很长很长。
裴准也凝视着这珍贵的小火苗,时明时暗的光亮照射在他黑沉沉眼瞳里,让他终于多了几分鲜活的人气。
明明这点小火苗与上辈子那毁天灭地的玄焰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在他心中确实世间最为珍贵的至宝。
他身边的古锦月也快高兴疯了,躲在暗处的苏安晏、邱谨也露出欣喜欲狂的神色。
他们成功了!
阿焰,琳琅,能活下去……
他们从前犯下错还能够弥补的,对吗?
“阿焰,你好了,你身体彻底好了对不对?”古锦月一时激动,竟然忘记了隐藏自己的身份,他本想去抱抱阿焰,却扑了个空。
裴准抢先一步抱起了小皇子,没有给古锦月丝毫的机会。
“小殿下,感觉如何?”男人语气中有掩不住的喜悦和快意。
“我说过,承诺给你的事,绝不会食言。”
薛琳琅难得没排斥他,他是真的很高兴,高兴死了。
薛琳琅恋恋不舍熄灭手心的火苗,见裴准这般形喜于色,倏忽心中一动。
“裴仙师……我要想你赔个不是。”
说这话时,还是有些别扭。
裴准微微挑眉:“你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吗?”
“其实我骗了你,我想活下去的。”
薛琳琅叹了口气,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怎么会不想活下去呢。
这辈子他有了爱他如命的母妃,有了怜惜疼爱他的二哥……
有了这么多爱护他珍惜他的人,这崭新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怎么会舍得去死呢?
只是,头上那顶电闪雷鸣的乌云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裴焰也好,薛琳琅也好,都没有资格奢望活下去。
既然是没有结果的事,他为什么要怀有不必要的期待?
前世他就是期待得太多,相信得太多,希望得太多,才跌得那般的疼,那般的痛,那般的不甘心。
裴焰他,已习惯放弃期待了。
可现在……
裴准竟然做到了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用疯狂的举动,疯狂的现实告诉他,他能够做到,他还能继续期待。
裴准忽然欺近,伸出手为他拂去不知何时沾染在肩上的风雪,这无所不能、无所不有的男人竟然也会想讨一颗糖果似的,讨他的心软。
“不知今日之事,能不能换得你一声真心实意的师父呢?我当你的师父,当是够格的。”
“真是服你了,怎么这么倔强啊。”薛琳琅状似苦恼地纠结了一会儿。
“好吧,裴仙师叫你一声师……”
话说到一半,薛琳琅愣了愣。
他倏忽觉得周遭一冷,似乎有什么不对。
像是被捏住后脖颈的猫,他僵硬地看向地面。
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在裴准脚底张开。
好似无声地在说,总算找到你了。
薛琳琅出乎意料地冷静。
像一团火,慢慢冷却下来,只剩下留有余温的灰烬。
“裴仙师,你先,放我下来。”
古锦月听到小殿下依旧嫌弃裴准,露出个得意的表情。
若是他生有毛茸茸的耳朵和尾巴,此时定然欢快地摇动起来了。
“咳咳,琳琅,不如等会陪着父皇看看烟花,年关的烟花最是盛大,九霄连环、流星雨箭、岁岁花开,什么样的都有,等会满京城的天空都是烟花。”
古锦月模仿着胜帝的语气,着实不太像,因为在阿焰面前,他从不懂如何隐藏。
裴准看不到天道之眼,谁也看不到,在场的人只有薛琳琅能看到那个古怪的东西。
据说只有突破化神、飞升成功的修士才能获得灵通眼,窥探天机与运势。
见薛琳琅忽的又冷淡下来,裴准有些无措,甚至生出些许不满,不过这小孩一向对他喜怒无常、若即若离的,这点小小的挫折……
他也不是忍受不了。
毕竟,人还在就是天大的恩赐了。
薛琳琅活得下去,他们相处的时间就还常,他就不信养不熟这小兔崽子。
他迟早会喜欢上他。
裴准在心中笃定道。
薛琳琅一落地,那金色的眼睛就移动到了他的脚下。
薛琳琅勾勾唇角,很好,看来这个东西本身就知道冤有头债有主,那些气运是他吃了,就合该来找他。
现在,他恰好站在天道之眼的瞳仁中心。
裴准的计划到底还是太过激进了。
或者说,这个时间段靠气运给薛琳琅续命本身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是不该抱有期待。
薛琳琅也好,裴焰也好,只适合对这世界绝望。
“师父。”
裴准正在思考自己哪里又惹到任性的小皇子了,倏忽听到一声软绵绵、极乖巧的呼唤。
他险些以为自己幻听,连忙不可置信地打量过去。
结果真不是幻听。
薛琳琅又叫一声。
“师父。”
“我好像真的要走啦,明明这次又想活下去了。”
然后他冲他陌生又熟悉地笑了笑。
这笑让裴准觉得有些熟悉,隐隐和当年他第一次捡回那只家破人亡的小崽子很相像——
伴生玄焰,怀璧其罪,明明是中秋团圆之夜,裴焰的父母却惨死在他眼前,丹桂飘飞,花香掩不住浓郁恶臭的血腥气。
明明当初捡回他的时候,他承诺护他一生一世,不会再让他受任何欺负,怎么兜兜转转,好像欺负小崽子欺负得最狠的,反而成了自己呢。
裴准恍惚想。
到底是什么时候——
薛琳琅死的时候很突然,就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没有任何感觉。
他觉得自己就好像被浓重的黑暗一口吞噬,那里没有光,没有声音,更没有知觉。
可以说……走得很安详。
他甚至连遗言都没留下。
他死得很安详,周边的人却疯了。
看着忽然昏迷的薛琳琅,裴准脑海一片空白。
他判定过那么多人的生死,却独独不敢走上前去探一下眼前这个人的呼吸。
他好像听到古锦月在疯狂咒骂着什么。
这都无所谓了。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控制住表情的,僵硬得像是几百年没动过。
也好像听到谁在哭。
谁在哭。
他什么都忘记了。
他只记得,那一瞬间满天空的烟花绽放了,城楼下的人都在欢呼。
好漂亮。
好漂亮。
再也不会有这么漂亮的烟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又回来了,狗狗祟祟探头。下章演示各种人的各种疯法,有奖竞猜谁最疯。
第52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二天
“传太医!快传太医!”
不知是谁发出这一声惊慌失措的呼喊,在接连不断的烟花爆炸声下显得凄惶又无助。
二皇子薛煜本来手拿金钵,闲庭信步般随意地朝下施舍些太平金钱,听到人群慌乱的声音,不甚在意地瞥过去——
他犹自含笑的唇角忽然僵住,只听得哗啦一声,金光闪闪的钱币劈里啪啦洒了一地。
“琳琅!”
比他更快一步冲过去的的是小侯爷谢凛,因着身份的不同,他其实离得还要更远一些,一路横冲直撞过来,撞倒了不少往来的宫娥太监,几乎是跪倒在昏迷不醒的薛琳琅面前。
这个时候他胆子反而是最大的,裴准不敢去摸薛琳琅的鼻息,古锦月不敢去探薛琳琅的脉搏,只有谢凛抖如筛糠地将手指放在小皇子的人中之上。
他呆了足足半天。
“没气了,怎么会,不可能……”
他身上气力突然全部消失似的,脸色苍白地跌坐在地,还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这太突然了。
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明明方才小殿下才冲他甜甜地笑过。
“琳琅,琳琅……”他失魂落魄地低喃。
城楼下大周百姓们也发现气氛的诡异,纷纷交头接耳地询问。
“怎么回事?忽然来了好多人,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那几个拿药箱的是不是太医啊,难道是谁犯病啦?这大过年的,真可怜。”
“听闻这养在深宫里的五皇子甚是体弱,就算仙家亲自调养都没起色,难不成登上城楼一激动就乐极生悲……”
“太医来了,快让开。”
现在反而是和薛琳琅不甚亲密的大皇子薛灼能暂时主持一下大局,让这几个完全丧失理智的男人也好,少年也好,给薛琳琅让出一条生路。
张太医是大周最好的太医,问诊行医数十载,不知从往生之轮抢下了多少垂危的生命,医术深厚,妙手回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也正因如此,凭借多年的行医经验,他一瞧见薛琳那副断气的样子就眼前一黑!
这五皇子……是走啊!
一点生机都没了,多少灵丹妙药都救不回来!
唉……
张太医暗自叫苦,搭上薛琳琅细细的手腕为其诊脉,明明是即刻就能得出答案的诊断,却决计不敢直接说出口。
只希望他这么一把老骨头了,不要被五皇子的暴毙牵连得好。
这可不是他无能啊,而是大罗金仙来也无计可施的。
张太医素来听闻二皇子薛煜宅心仁厚,贤德出众,心中如蒙大赦,急忙眼含恳切地看向他,希望薛煜能够为自己开脱一二。
他却忘记了,这深宫中,最疼爱薛琳琅的哥哥,正是眼前的二皇子殿下啊。
“别看我了,再走神,把你眼睛挖出来。”
薛煜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他盯着张太医,隐隐有真龙天子的威压与气势:“张太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都要救回来!就是他走到九泉之下了,也要把他……把我最爱的弟弟救回家,琳琅近几日都调养得很好,不会这么轻易就,就离开了。”
听到此话,谢凛像是忽然就得到了某种力量,死死握紧拳头,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他刚刚才好好的,怎么就变成这样了!?是不是有人害他?”
众人看到他这副疯狂的样子,吓得大气不敢出,唯恐受牵连。
谢凛却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一定是!来人,给我查!那些太平金钱上肯定被涂毒了,还有金钵,金钵也不能放过!薛烁,肯定是薛烁,我现在就去找他!他一定有解药,有了解药我就能救小五了!”
他说这话时,如同孤注一掷、自欺欺人的恶狼,眉目间充斥着惊人的戾气,仿佛要撕碎一切,马上就要冲出去,不顾一切去找那所谓的“凶手”。
“薛煜!谢凛!你们都冷静一点!不要再添乱了!”
薛灼拉住发疯的两人,头疼得很,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下意识去求助神通广大的裴仙师。
“裴仙师?裴仙师?”
因为一个薛琳琅,这都乱成什么样了,您倒是说说话啊,拿点主意啊,您不是一向运筹帷幄,统领全局的吗?
裴仙师没有回话,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叫人怀疑他的魂魄随着薛琳琅的一起走了。
几片飘忽的雪花从漫天雪地里飞了进来,轻飘飘落在他的睫毛上,竟然栖身得安安稳稳,将那漆黑的睫羽染成雪白颜色。
在众人的吵闹、惶恐、不安中,裴准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不对外界做出任何回应的冰雕。
他抱着薛琳琅的尸体,不声不响也不动弹,但若是想从他手中抢走薛琳琅的尸体,那些险些掉下城楼的侍卫们就是极好的前车之鉴。
薛灼欲言又止,最终变成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
老天爷啊,谁来拯救一下这个局面,一想到后宫里还有一位陪太后礼佛没来的梅贵妃,薛灼这头,就更疼了。
“怎么回事?琳琅怎么了?”
一炷香时间已到,古锦月不得不脱离附身状态,以免遭真龙气云的反噬。
在古锦月附身期间,他尽量用法术削弱了胜帝的存在感,当然,此举并不是为了隐瞒这些无足轻重的凡人,而是为了躲避天道的窥视。
虽然现在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胜帝的意识终于重新掌握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刚一回神,还没弄清楚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就见在场所有人都一副天塌了的表情。
“发生了何事?”
“回禀圣上,五皇子殿下他,他,突发急症,似是……”张太医硬着头皮道。
胜帝:“但说无妨。”
“五皇子殿下似是薨了。”
谢凛登时暴跳如雷:“你说谎!你说谎!他没死!他没死!他活得好好的!琳琅前几日才与我约定,等我小考拔得头筹,就一起去塞外游山玩水,他明明答应了我!你为什么要说谎?说!你是不是被人收买了,故意妖言惑众?”
“小侯爷饶命,五皇子殿下确实走了,您须得节哀顺变,保重身体啊。微臣无能,实在没有办法,就是自缢在这里,豁出一条性命,也救不回的。”
张太医叹气一声,知道这孩子是伤心过度了,不能接受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好朋友就这么猝然离世,所以心中并不过多责怪,只收起药箱,准备让人抬走五皇子的尸体。
谢凛却以为他要走,像疯了一样去拉太医的衣袖,苦苦哀求:“张太医你不要放弃琳琅,我向你赔礼道歉,我求求你,再给他诊一下脉好不好?求求你,再看一看他,万一还有气呢,还有救他的机会,求求你……”
他眼眶通红,像只受伤的小兽。
还记得那年他十三岁,因着酒醉之后砸了自家祖庙,被谢大将军用沾了辣椒水的藤条打得皮开肉绽,几乎半死,也没有落过半滴眼泪,今时今日竟看着小殿下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就感同身受,疼得落下泪来。
“够了!”
薛煜手刀从背后砍晕他。
张太医刚想说还是二皇子算个明事理的,知道节哀顺变,就见这贵气逼人的皇子露出伤痛欲绝的神情后又强作镇定。
“还不快送太医院!”
————
薛琳琅被送到太医院之后,几乎这里所有的御医都出动了,可对着一具失去灵魂的尸体又能做些什么?什么也做不了。
最后只得让裴准继续失心疯般的抱着尸体留在护心殿内,薛煜则强打起精神和众位御医在外继续商讨不可能出现的医治之法。
“砰!”
妖皇怒火中烧的一剑裹挟着森寒的冰灵气,几乎是瞬间就将裴准身下的床榻化为碎片。
“裴准!都怪你!若不是你一意孤行,做出这种蠢事,阿焰不会死!你杀了他一次,又杀了他第二次!我饶不了你!”
冰雾之后,裴准还是那张毫无情绪的脸,他不介意自己继续身处一片废墟之中,衣袂残破不要紧,满身灰尘也不要紧,只小心翼翼擦拭干净小殿下柔嫩的脸蛋,让他看上去如睡着一般。
古锦月正欲上前继续动手,被苏安晏拦住。
“裴准已经成这副样子了,暂时不要和他浪费时间。现在耽误之急,是找到琳琅的魂魄。”
一边的邱谨仍旧没放弃修行闭口禅,但从他的神情来看,当是不同意古锦月这种时候上演一出无用的兴师问罪的。
古锦月指着苏安晏冷笑道:“就你喜欢装好人装冷静,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烂到骨子里的玩意!入梦都入不成功,还得裴准用心魔咒帮忙,你要是能少浪费些时间,阿焰就不会死!”
他一字一句间都充满刺骨的仇恨,恨不得把眼前这些废物都统统杀死。
“呵,蠢狐狸,你以为自己的附身之术就很高明?你冒充胜帝的时候手心出汗了吧?”
苏安晏反唇相讥,哪里把他放在眼里,当即释放出数十只噬魂蝶,与之缠斗。
他生着一双多情风流的桃花眼,蛊惑人心的菱瓣唇,吐出的语句却如毒蛇般尖锐嘲讽:“古锦月,你成日怪罪天,怪罪地,怪罪裴准,怪罪我,你怎么不问问你自己都做过什么好事?每次看到你和那个青梅竹马委蛇与虚,我都恶心得想吐,你以为,今日的局面没有你的一份吗?”
“你闭嘴!闭嘴!死魔头!你知道什么!”古锦月勃然大怒。
眼看两人就要大打出手,本来剑拔弩张的气氛忽然被一声闷哼消解。
“邱谨?!你、你……?”
不知何时,默不作声的邱谨走到了薛琳琅的尸体身边。
他本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依靠伴生舍利和同门照顾才有机会复活,所以重生之后格外的弱。
是不是很可笑,他口口声声说要弥补阿焰,却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从来充当着一个可有可无的辅助角色。
现在,他想,他找到这个机会了。
“噗呲——”
半边锋利的匕首深深埋入了邱谨精瘦的胸膛。
“殿下,你还没摸过贫僧的宝贝,现在贫僧就把它挖出来送给你……”
邱谨垂眉认真地看着紧闭双眸的薛琳琅,多么希望这个时候他能睁开眼来看看自己,他一边低低说着话一边擦掉源源不断从喉咙里涌出来的殷红的血沫子。
“其实那日贫僧是故意装傻吓你的,做和尚再笨也不能笨成当日贫僧那副样子吧……殿下呀,邱谨只是希望能通过这种讨趣儿的方式,让这辈子的你能不那么讨厌我。”
说着,匕首又离心脏的位置近了一些。
当年分魂裴焰为了给阿焰出气挖了他的心,所以他左边胸膛的位置从那时起便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复活之后,舍利便充当心脏的作用,驱动这副孱弱的躯体。
“邱谨啊邱谨,你怎么这么傻。”苏安晏语气微妙道。
古锦月打算袖手旁观,顺便白了苏安晏一眼:“又在这里假惺惺了,他要替琳琅去死,就让他去,与我何干?”
一道明亮而温柔的金色佛光充盈整个宫殿,邱谨的右掌心中悬浮着一颗染血的金光舍利,大概只有菩提子那般大小,其神圣而慈悲的光芒却充满了生机与力量,让古锦月和苏安晏这样的妖魔有些不适。
“这是我的舍利,也是我的心,更是我的命,现在,我把它们都给你……”邱谨的声音虚弱到不可闻的地步。
好在失去神智的裴准依靠本能也知道,这一团佛光闪闪的东西属于大补之物,也没阻拦邱谨的动作,只是继续抱着薛琳琅出神,仿佛灵魂已不在躯体,和怀中人一样只剩下具空壳。
“裴准,你也有今日啊……”邱谨苦笑道。
伴生舍利慈悲的佛光照耀在薛琳琅惨无血色的脸上,让邱谨几乎如痴如醉地、眼睛一刻也舍不得眨地凝视、
那般珍贵的舍利被他亲手挖出来不说,还像颗街边随处可见的糖果轻轻含进了小殿下的嘴里。
除了苏安晏外,古锦月和邱谨都无比期待地盯着薛琳琅。
希望他能快点醒来。
却没什么没有发生。
邱谨的脸苍白到了极点,声线颤抖,含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恐惧:“为什么没有用?”
他并非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就算是用他的死亡也换不回薛琳琅的重生。
“所以说傻不傻。”
苏安晏出乎意料地平静。
“你的舍利是你自己的伴生之物,倒是可以挖出来炼造法器,直接塞给琳琅,是不可能融为一体的,没有用。”
古锦月气他让自己白高兴一场。
“那你为何不早说?又在这里马后炮?”
苏安晏轻蔑地瞥他们两人一眼:“自然是为了惩罚你们,让你们吃些苦头。”
“等等,伴生之物……阿焰曾经也是有伴生之物,他的伴生之物是……”
古锦月眼前一亮。
“是玄焰对不对?只要能找到玄焰,我就能救他了对不对?”
苏安晏没回他,面上仍旧挂着轻蔑的笑,甚至更深。
———
自薛琳琅死后,大周的天空就阴云密布,黑沉沉的,压都人喘不过气来。
古灵月坐在镜前用上好的彩墨沿着脸上的疤痕,仔细描绘出莲花的花纹。
这是一件费时间费精力的事,但他喜欢亲力亲为地做,一点一点把自己变回那个妖族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对镜描妆,也为取悦君心。古灵月重重放下兔毫细笔,望向窗外阴翳的天空,心中说不出的忐忑,前日古锦月说族中有要事回去一趟,就再没有传来消息。
古锦月近些日子,又是花大力气治好他脸上的伤口,又是四处奔波恢复他的修为,还纵容他吸食京城男子的精气,不由得让古灵月生出几分痴心妄想,期盼着能把这场延续千年的孽缘填上一个圆满的结局。
“灵月,你可是在等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古灵月背对着他的锦月哥哥,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笑来。
“当然了,锦月哥哥,我们自幼一起长大,我哪一日不是在等待你中度过的?”
古锦月轻笑两声,很是欢畅的样子。
他走到他的身后,两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对着光洁的铜镜微微一笑,镜子里的两人看上去十分登对的样子。
“画得这么好看,要不要陪我出去走走?”
他的手指温柔划过那些用蓝色颜料细细描绘过的花纹,这让古灵月感受到酥麻的痒意。
古灵月觉得自己脸颊有些发烫。
他低低嗯了一声。
至于裴焰是什么?
裴焰不过是故事里的配角,他与锦月哥哥修成正果前必须历经的风浪和劫数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古锦月:养猪十日,杀在一时。这场比赛还在继续,火葬场的程度不够不够。
第53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三天
心湖斋是古锦月专门为古灵月恢复修为而准备的青楼。这几个月来,京城里不少达官贵人寻花问柳之时,被楼中抚琴的绝色佳人吸走了精气,却不知把他们迷得神魂颠倒的“花魁”是一只失去道行的公狐狸。
准确来说,这青楼里根本就没几个正儿八经的人类,几乎都是妖族里的精锐,伪装在此供古锦月差遣,算是京城里妖族的大本营,而苏安晏掌控的魔族主要盘踞在赌场一带,两方平时也没少起冲突,皆在裴准的威压下勉强没有伤及无辜的凡人。
邱谨还戏谑说过,这两个妖魔一个沾淫、二沾赌,对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倒很有自知之明。
当初修缮心湖斋的时候,古灵月想要一处风雅别致的庭院,最好假山池水错落有致,种满各种奇珍异草,再放养些雪羽鹤、栖星鹭那般高雅的灵禽,往来其间,水气曼妙,花香怡然,犹如仙境,他最是喜欢。
这种“青楼里面造仙宫”的行径颇具“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嫌疑,就连心湖斋里的妖族都有些看不惯他的装模作样,仙是仙,妖是妖,就是刻意模仿又能模仿几分?
古锦月却纵容古灵月到了极点,不仅依样照办,还命人修筑一座精致无比的亭子,连亭檐都是用晶莹的琉璃瓦制成,以玉为身,以雪为魂,美轮美奂,令人咂舌,并亲自题字“灵月亭”,当真在繁华热闹的京城中为古灵月打造出了一处世外桃源。
从此,还有谁敢说妖皇不喜欢自己的青梅竹马?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族啊……
别说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就算是古灵月犯下天大的错误,妖皇陛下也会原谅的吧。
“锦月哥哥,你怎么忽然从雪圣山上回来了?族中事务这么快就处理好啦?”
古灵月修为恢复得不错,脸上没有病弱的憔悴,也不像从前那样畏惧寒冷,在这寒冬腊月里只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用银线绣冰晶花纹的腰带勾勒出一截细细的腰身,看起来像位不染纤尘的翩翩公子,很是惹人怜爱。
“嗯。”
古锦月背对着他看亭外雪景,和他温柔得可以滴水的声音相比,此刻他的神情冷漠得毫无情意可言。
他心中冷笑,没想到逢场作戏这么久,古灵月仍旧对他怀有戒备,不肯与他单独离开心湖斋,此地同族众多,不好下手。
他的目光放远落到远处一株盛放的梅花树上,充满杀意的眼神陡然轻柔。
阿焰还等着他去救。
古锦月深吸一口气。
呼,要拿出耐心。
养猪十日,杀在一时。
不着急。
古锦月勾唇一笑,转身回眸,眼中满是温柔缱绻的情意,那双灿金色的眼瞳中只装满了古灵月一个人的影子,仿佛眼前人就是这世间最珍贵的至宝,谁也比不上,谁也比不了。
要说古灵月最喜欢古锦月脸上哪个地方,就是他这双生来就蛊惑世间万物的金瞳,实在是太好看了,特别在他全心全意看着你的时候,好像心都被一双手狠狠攒住,为他神魂颠倒,为他怦然心动。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那样嫉妒憎恨裴焰吧,恨着裴焰轻而易举就偷走了锦月哥哥的心。
哈,对于裴焰那样的天之骄子来说,什么都能轻松得到,还装成一副浑然不觉的虚伪样子。
当年的事,古灵月一点也不后悔,若真有后悔,他恨不得再做绝一些,他就是要把裴焰踩到泥泞里,永不抬头。
“灵月,你知道我这次回雪圣山所为何事?”
这天实在不好,就见外头下起了小雨,天边几声闷雷,惊飞几只鸟雀。
古灵月倏忽回神,偏过脸,意图掩饰自己的走神。
“不、不知。”
可他的情态都被古锦月无声无息地一览无遗,妖皇陛下笑得更深了,走近身侧,握住他的手。
“我和族中长老商议你我的婚事。”
“婚事?!”古灵月如他所料,不可思议地抬头。
“与其追逐永远得不到的镜花水月,不如怜取眼前人,不是吗?”
古锦月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抚上他的后背,让古灵月靠在自己的胸膛。
从远处看,好似一对壁人在风雪中互相依偎,互诉衷情。
他在他耳畔深情呢喃道:“灵月,我想好了,折腾这么久都无济于事,裴焰上辈子就走了,这辈子的薛琳琅不过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孩,我为什么要为他花费精力呢?倒是你,跟了我古锦月这么久,在我身边受了不少委屈。这些年你的情意,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回雪圣山商议我们的婚事,是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惊喜,你不会怪我先斩后奏吧?”
“我、我怎么会怪你先斩后奏,我、我就是不敢相信,你愿意让我做你的道侣。”
古灵月几乎要被这天大的幸福击倒了,他语无伦次道:“我等了好久好久,真的好久好久,锦月哥哥你可知晓,我从小的梦想就是做狐族的新娘,做你的新娘,延续我们纯种狐妖的高贵血脉,谁知道你居然会喜欢上一个人类……”
说着说着,他竟扑簌簌落下泪来,不知是苦尽甘来的委屈,还是夙愿终成的喜悦。
“我知道,灵月,我都知道,所以我来娶你了。”
古锦月本来想去擦拭他的泪水,却看见古灵月决堤而出的泪水把脸上和脖颈处的青色颜料弄得一片狼藉,露出下面曲曲折折的伤疤,眼中不留痕迹流露出几分嫌弃,手掌转而去轻柔拍打他的后背,再深情不过地安慰。
“你看,这是我们狐族的如意铃,和我脚上的为一对,是长老们赠予的定情之物,我会你亲手戴上好不好?”
“嗯!锦月哥哥,我真的好高兴……”
古锦月却没心思听他那些又长又臭的唠叨,俯下身子连忙把金色的铃铛戴上古灵月的右边脚踝。
那脚环十分漂亮,不论是外身还是内环都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咒文。
“从此以后我们就远离尘世,逍遥快活,做一对神仙眷侣。”
“嗯,锦月哥哥,我听你的,我都听你的……”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古灵月轻轻闭上眼睛,心中充满了期待和紧张,连睫毛都在不自主地颤动着。
果然,古锦月心领神会,掐住他的腰肢,覆身上来。
古灵月此时此刻心跳如擂鼓,小鹿乱撞不可自已。
他还未从未与古锦月亲吻过,也只有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都是小狐狸的时候,锦月哥哥用爪子梳理过他的皮毛。
好幸福啊。
这就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了吧。
他竟然能和锦月哥哥接吻。
“唔!唔唔唔唔——”
然而下一刻,原本无比甜蜜的初吻变了味道,一阵剧痛从他胸口传来,浓郁的血腥味几乎淹没了古灵月的口鼻。
“啧。”
古锦月嫌恶地擦了擦嘴唇,一掌将古灵月打翻在地。
“咳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古灵月趴在地上,胸口被心爱之人掏出一个狰狞恐怖的大洞,鲜血浸湿雪白的衣服,犹如被箭矢击落的白鸟,充满凄惶之色。
他满脸充满惊恐,还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没办法,谁叫我杀了你,就是杀了世间唯一的同族,到时候被长老们知道了,会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古锦月一改方才温柔神情的情郎模样,居高临下看着不断挣扎、想要逃跑的青梅竹马。
“砰——”
看到古灵月转身想跑,他一脚踩在他的胸口,露出一个恶劣至极的笑容。
“你跑不了的,那脚环上有锁灵的法阵,现在的你比普通的凡人还柔弱可欺。”
古灵月绝望地看着他。
他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他如此残忍、如此无情!
他再怎么说,也是喜欢他的啊……
一颗真心捧在他的面前,就这么低贱,这么廉价吗?
他古灵月对不起任何人,从来做过一件对不起古锦月的事!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不知不觉古灵月已泪流满面,眼泪鲜血和蓝色的颜料染了一脸,神情凄厉,犹如厉鬼,分外可怖。
“我知道,你心有不甘。”
古锦月手中的灵气凝结成一把锋利匕首,充斥着雷灵,他用脚把古灵月翻了个身,让其正面向上,露出藏有玄焰的灵田。
他蹲下身,撕开古灵月的衣服,捉住匕首柄一点一点在光洁柔软的腹部画圈圈,动作麻利,没有一丝犹豫。
“真相很简单,至始至终,我都没有喜欢过你。我讨好你,亲近你,不过是为了养好你的身子,取得你的信任,方便取出玄焰去救阿焰,也就是这辈子的薛琳琅。”
古锦月冲他露出一个凉薄的笑,仿佛当初的浓情蜜意从未存在过。
在他眼中,古灵月更像留给阿焰的最后一道药引。
“你若是安分点,我能让你死得好受些。古灵月,我够仁慈了,不像你当年故意欺骗我,趁我昏迷不醒,折磨侮辱阿焰……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玉骨城做下的那些勾当吗?”
他知道。
原来他都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古灵月忍着剧痛大笑。
他发现自己虽然跟了古锦月这么多年,在他心里还比不上裴焰的一根头发丝儿。
“古锦月!”
古灵月发疯似的惨叫一声,恶狠狠地盯着他。
“是,我是害了裴焰,可我害过你吗?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对得起我吗?”
古锦月冷冷看他。
“这就是你的遗言?”
泪水从古灵月的眼角滑落,失血过多让他看上去分外憔悴,脸色灰白。
“锦月哥哥,我求求你,求求你了,不要拿走玄焰,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玄焰就是我的命……”
他呜咽着去蹭施暴者的掌心,去求他的怜惜,见古锦月不为所动,又垂死挣扎。
“我死了,这世上就没有第二只你的同类,你的妖皇之位也会根基不稳……”
“为了一个转世的裴焰,值得吗?他都不记得你。”
“值得。”
“轰隆——”
天边的暴雨终于落下。
锋锐的刀尖刺进古灵月的灵田,一声闷响。
剧烈的疼痛让古灵月像野马一般奋力挣扎,喉头发出嗬嗬的气声,翻起了白眼。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轰——”
雷云阵阵,大雨滂沱。
古锦月把他死死摁在地上,任由刀尖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刺破灵田,挑出深藏其中的玄火灵根。
大片大片的鲜血喷了出来,溅了古锦月满身满脸。
“救命……救命……”
古灵月渐渐没了声音,躺在骇人的血泊里,彻底失去气息。
古锦月捏碎了他的魂魄,再也未看他一眼,只注视着手中跳跃闪烁的火焰,露出一个失而复得的笑来。
“太好了!阿焰有救了!阿焰有救了!”
橘黄温暖的火光映照在他满是鲜血的脸上,竟有几分孩子气。
他忘记了撑伞,而是用怀抱护住玄焰,一头扎进密集的雨幕,踩着一地的水花,飞快地奔向皇宫的方向。
古灵月的尸体渐渐冷却,睁着一双瞳仁涣散的眼睛,无神地盯着恋人离去的背影,死不瞑目。
—
雨越落越大。
古锦月回来时,竟发现护心殿内邱谨的伤口被包扎好了在旁昏迷不醒,苏安晏应是去了往生之轮寻找阿焰的魂魄——
裴准也不见了,这倒是稀奇,他都失心疯了,还能离开阿焰的身边?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亲手杀了古灵月,拿回了属于阿焰的灵根,阿焰终于有救了。
古灵月浑身被大雨打湿,一身湿透的红衣冷冰冰地贴在身上,加上他癫狂至极的神色,犹如深夜索命的红衣厉鬼。
他几乎跪倒在薛琳琅的床前,把玄焰捧到他恬静的睡颜旁边,因为过于激动而不断颤抖。
“阿焰,我回来啦,你看,我把你的玄焰也带回来了,有了它,你一定能活下去……我不会让你死,这辈子我们才刚刚开了个头呢……”
小皇子脸色苍白,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像是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睡美人,当然不会回应他。
古锦月想要去抚摸薛琳琅的脸庞,却发现自己的手掌和衣袍还沾着古灵月的血,随意用锦帐擦拭掉后,他便迫不及待地引玄焰入体。
“好啦,我把原本就属于你的东西还给你了,所以快醒过来了,不要睡下去了,你知不知道我都快疯了……”
就连他说的话都神神叨叨的,充满了卑微的祈求,好像现在薛琳琅只要睁开眼睛看他一眼,他就是死也愿意。
看着那簇代表着裴焰生机的火焰融入薛琳琅的灵田,古锦月终于长舒一口气。
安心下来之后,他才发现自己满身狼狈,眼前发黑,身体发冷,比床上的小皇子看上去还要可怜凄惨几分。
这可不行。
小殿下看到了会不喜欢,会嫌弃。
他正要换身衣服,用最好的姿态迎接小皇子的醒来,却见情势突变,那些火焰又突然全部飞出薛琳琅体外,久久盘旋在他身体上方,怎么也不能再次融合。
古锦月的脸瞬间失去血色,去捉那些在空中盘旋飞舞的火焰。
他厉声质问:“你们为什么不回去?他才是你们的主人,阿焰才是你们的主人!回去!”
挖出来的东西,怎会这么简单就能回去。
古锦月没想到的是,被他视为救命灵药的玄焰根本不能再次和薛琳琅融合,甚至因为再次被人挖出,分外虚弱,再找不到宿主就要彻底消散了。
那些飞舞的火焰自然能够感受到主人独有的气息。
这些天地眷顾的火之精灵与这个名为裴焰的男子相伴相生,本是一体,绝不会见死不救。
可如今的裴焰前所未有的虚弱,它们融合进去才更是害了他啊。
“他快要死了,他就快要死了,求求你们帮帮他!求求你们……”
见玄焰迟迟不入,古锦月急得双眼赤红,立即施展灵力强行逼迫玄焰入体。
那些玄焰宁愿自己消散,也不愿害了主人,竟在空中飞绕几圈,如同雨夜中翩跹的火蝶,穿过窗子,飞入阴沉雨幕。
“该死!快回来!你们快回来!”
若玄焰都没了,天地之间有谁还能救阿焰?
古锦月顾不得用灵力为自己遮挡雨水,急忙跟了上去。
大雨倾泻如注,密密匝匝砸到人的脸上,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古锦月竭力追着那些四处逃窜的火焰,从来没有如此狼狈无力过。
他听到有侍卫在喊叫,有太监在惊呼,这些都无所了,统统都无所谓了。
“轰——”
天边一道惊雷劈落,刺眼的雷光瞬间照亮狐妖苍白的脸庞,他衣衫湿透,神情仓皇,金色的眼瞳里装满了触目惊心的绝望。
玄焰,熄灭了。
在他眼前,彻底消失了。
他就这么眼睁看着,什么也做不到。
“不——”
他愿意跪下来哀求,跪下来祈求,他愿意用他的一切去换回阿焰活下去的机会。
可没有人回应他。
古锦月像行尸走肉般穿梭在雨夜,他不敢回到护心殿内,回到阿焰的……尸体身边,他浑浑噩噩,心肠寸断,天地之间竟无处可去,不知不觉,重新回到方才的庭院。
雷霆阵阵,林声簌簌。
满园秀木,今如鬼哭。
古灵月的尸体失去生机,没有灵力不能维持人形,变成了原形——一只拥有雪白皮毛的狐狸。
死不瞑目的狐狸浸泡在雨水中,胸口那个狰狞的血窟窿还在源源不断流出鲜血,与雨水混合着,一路蜿蜒到古锦月的脚下。
“哈。”
古锦月颓然坐落。
古灵月死了。
玄焰也消散了。
阿焰他,已经彻底救不回来了,是吗?
大雨之中,从那失魂落魄的脸庞上滑落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所以阿焰,阿焰又要死了……
死在他的面前,他无能为力。
古锦月双手颤抖地捂住眼睛,喉头终是发出一声绝望心碎的呜咽。
他以为自己能够弥补当初的过错,能够补偿阿焰的委屈,重来一世就能改变一切,却没想到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分分明明的错了,错得无药可救,错得无可挽回。
是他的自私害得阿焰堕落成妖。
是他的愚蠢害得阿焰转世连长大成人都做不到。
是他错了啊。
全是他的错。
他连一个弥补改正的机会都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我杀了你,也没有办法换得阿焰一线生机?为什么!?”
落雨之中,他哭得疯疯癫癫,几欲心碎。
“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只是想让他活下去而已啊,连这点也做不到吗……”
泣不成声,心如刀割。
古灵月尸体僵硬,瞳孔涣散的兽瞳倒映出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是在嘲笑他,亡羊补牢,痴人说梦,是多么的滑稽可笑。
古锦月双拳握紧,狠狠锤地。
“我恨不得死的是我自己,我恨不得死的是我自己!”
他郁结于心,恨不得亲手杀了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喷出一片血雾,也昏迷在瓢泼大雨之中……
第54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四天
时间回到三个时辰以前,裴准在护心殿内抱着薛琳琅的尸体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反应,殿外的御医们也终是下定决心再用猛药救上一救五皇子,薛煜担心梅贵妃的情况,先行一步稳住她,免得今夜再多一个病人。
“裴仙师,裴仙师。”
张太医在裴准面前摇晃五指,见他没有任何反应,也不理睬自己,终究无可奈何地叹口气。
原来有这么多人挚爱着五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一走,这些人全部都疯了。
“裴仙师得罪,我们也是奉圣上的旨意啊……”
说罢,御医们便苦着脸试图把薛琳琅的尸体从裴准的怀里抢出来,还别说,这裴仙师生得一副玉面郎君的模样,手劲大得不可思议,就是他们喊上好几个武功高深的侍卫来,都拿他没有任何办法,他就呆呆地坐在那里,抱着一具早已冷却的尸体不撒手。
“糟糕,你小心点,不要弄坏了尸体。”
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太医低低说了一句,在场的人纷纷感觉阵阵冷风从脖颈后吹过。
“尸体?”
裴准忽然看向他们。
他平静到诡异的眼神,叫人不寒而栗。
“你说,他是尸体?”
扑通一声,出于莫大的恐惧和求生欲,那说错话的太医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股颤抖,不停磕头。
“求仙师赎罪,求仙师赎罪,小的只是一时口误……”
可,这不就是尸体吗?
如果现在不是冬日最寒冷的时候,恐怕都生尸臭了……
“琳琅,他竟然敢说你是尸体,真真是大不敬……你分明在睡觉,马上就会醒来,对不对?”
裴准爱怜地看向怀中“睡去”的小殿下,眼神柔和得像是一场永不醒来的幻梦,他还发现薛琳琅的脸不知什么时候,有些“脏”了。
他伸出手去轻轻擦拭薛琳琅脸上的“污渍”。
陡然停住手。
裴准愕然睁大眼睛。
普通人的尸体因为魂魄的存在,还能保持几天新鲜的。
而这一世是裴焰最后一次转世,他的魂魄在这一世死亡之后,合该彻底消失在天地之间,连个头七回魂的机会都没有,所,他的尸体腐败速度远超常人,不到两日脸色就隐隐发青——
只要有眼睛、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裴准怀里的童尸,死气沉沉,已经开始腐烂了。
就在众人以为裴准快要崩溃的时候,他忽然抱着薛琳琅站起来,似乎要去什么地方。
“裴仙师,使不得使不得,您这是要把五皇子殿下的……带去哪啊?他现在的身体十分脆弱,可经不起折腾。”
众位太医生怕他带着薛琳琅的尸体做出什么癫狂之事,比如神志不清给“脏兮兮”的尸体洗个澡……造孽啊,五皇子小小年纪便不幸夭折,还是尽量留给全尸吧。
这些话,裴准出奇地听进去了。
他看了看满宫殿惊慌失措的太医,又看了看怀中“沉睡不醒”的薛琳琅,终究妥协一步,把心爱的小徒弟放回软榻之上。
他单膝跪在他的床边,想抚摸易碎品般的抚摸他的头发,明明是拈花拂雪般的轻柔动作,竟也带下几缕发白的发丝。
尘归尘,土归土,不仅是灵魂在消失,薛琳琅的肉/体也在消失。
从未掉过一滴眼泪的道衍师祖,眼眶红了。
他想真是奇怪,明明琳琅只是短暂地睡着了,自己为何如此伤心。
裴准站起身,化为一道蓝紫色的光芒,急速向东方飞去。
东瀛洲岛沿海附近,生养栖息着一群长生之鲛,这些鲛人并无其他独特的天赋,只尤其的长寿,凡人食其肉可百年不老,修士取其丹可精进修为,不少上古魔神的坟墓里所采用的长明灯,万万年不熄不灭地燃烧,就是用他们的肉身炼造成的蜡烛。
长生鲛世世代代守护的族中至宝,便是不死灵珠。
据说凡人佩戴此珠,就是终生踏入不了修行的门槛,也能不老不死,若是死人下棺含在嘴中,便能维持其不腐不化,甚至保持其呼吸频率、身体温度都有如生前一般。
这样的至宝,没有人不想要的。
从古至今,不知多少帝王、多少大能都欲意将此宝收入囊中,可千万年来,终无人达成所愿。
一来,长生鲛本身不老不死,杀不尽,灭不绝;二来,他们所栖息之所在,恶浪滔天,凶险异常,易守难攻,不知有多少人丧命于这波涛怒吼之中。
这些人里自然不包括裴准。
说起来他制服长生鲛的办法十分简单,四个字,天生雷灵。
他直接把东瀛海与天雷灵根相连,整个海域到处都充斥着强大的电场,虽然后世电网捕鱼是犯法的,但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成效不错。
其实裴准本来只打算抢个不死灵珠的。
可他终究觉得不甚稳妥,于是沿着海面一路打劫,玉人族的冰玉床,仙玑宫的寿诞果,轩辕神族的帝王浆……
这丧心病狂的行为搞得所有人类和非人类都在打听——
这他妈到底是谁死了,要所有种族和门派的至宝来陪葬!?气不气人!?太过分了!最过分的是他们根本就打不过那神秘男子!
最终只有西方一古墓派系的修真门派没有遭到不知名神秘男子的洗劫,要问为什么,只因为——
“棺材?”
裴准下意识地远离了眼前那座华丽至极的金玉仙棺。
他盯着这具棺材,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本来就冷若冰霜的神色更是像一把刀子。
“仙师,我们门派所有值钱的宝贝都在这儿了,特别是这金玉仙棺,乃是我太师祖从上古大能坟墓里挖出来的绝世宝贝,这躺进去啊,没有任何人能打开,不管是天雷还是地火,对他统统没用。”
鬼墓阁的阁主真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最佳代表。
他低下头,无奈地想,早有人与他报信,有个惹不起的杀神在沿途打劫各门各派,是人是妖都不放过,只抢最顶尖最珍贵的宝贝——
唉,这都从东边抢到西边来了,他还挣扎个屁啊,强者为大知不知道,为保小命,还是乖乖把祖师爷爷的心头肉拱手相让吧。
他们门派虽然因为盗墓的行径为人所小瞧,渐渐落没了,这棺材却真真是个大宝贝,他不信这男子瞧不上。
谁知裴准冷淡地看了一眼后,就化为光芒离开了,别说瞧了,甚至可以说十分厌恶。
望着神秘男子远去的背影,鬼墓阁的阁主分外无语:“真瞧不起人,怎么抢了其他家的,偏偏不抢我们的?我们门派虽然今非昔比,不比从前了,珍藏的棺材还是很厉害的。”
他又为自己扶不起的门派感到十分发愁:“真是事事都比人矮一头,晦气。这得何年何月才能重入上衍仙宫啊。”
“阁主,他不要我们的镇派法宝是好事呀,到时候这仙棺可以进献给上衍仙宫的裴师祖,没准就讨他老人家喜欢了呢。”旁边的弟子劝说道。
“蠢货!给他老人家送棺材干嘛!他又用不着!”
一路搜刮的灵物法宝足够让一百个薛琳琅的身体不腐烂,裴准飞回大周皇宫的途中还路过了传说中的往生之轮。
苏安晏还在此处找寻薛琳琅的魂魄。
往生之轮,就如同它名字字面的含义一样,天地万物的魂灵都要经过此处入轮回,进六道,再转世。
往生之轮位于极西之地,是所有魂灵的来处和归所。
此地阴气极重,天幕呈现青蓝之色,永夜无星,裴准凌于半空,俯瞰这座时刻运转的巨大水轮。
整个水轮隐隐发着幽冥的青色光芒,推动水轮运转的河水正是忘川之水,每一个通过往生之轮转生的魂灵受到忘川水的洗涤后,都会失去前尘往事的记忆,展开新的人生。
不知为何,裴准心中十分排斥这个地方,脑中隐隐有道声音,不允许他再次踏足此地。
等等,再次?
裴准的思绪倏忽空了一瞬,仿佛什么从脑中一闪而过,又捉摸不透。
他只知道,是时候离开回到小殿下的身边了。
“不是他不是他不是他,该死!怎么都不是他,琳琅,琳琅,阿焰,阿焰,你在哪?你究竟在哪?”
裴准脚下的往生之轮传来明显的骚动。
他瞥了一眼近乎疯狂的魔主,对方正在挨着挨着比对每一个亡魂,不知何时才到得了头。
他冷冷笑了一声,并不打算上前帮他。
苏安晏翻遍了往生之轮,却始终没有找到薛琳琅的魂魄,前所未有的恐惧扼住他的心脏,苏安晏终于忍受不了心中的绝望,失去了平日里的冷静客观,开始在无数个魂灵中发疯似的寻找。
“琳琅,琳琅,你到底在哪?你快回答我!”
“阿焰,阿焰,你究竟在哪?”
苏安晏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的名字,呼唤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的名字。
裴焰虚弱的灵魂这辈子转世成薛琳琅,已然是勉强中的勉强,如今一死便是魂飞魄散,天地之间无影无踪,哪里还能在往生之轮等到呢?
忘川之水对于灵魂来说确实有洗涤的作用,可对于阳间之物却不啻于具有强烈腐蚀作用的硫酸毒药,若是长久浸泡其中,就算是大罗金仙也逃脱不了一个死字。
苏安晏的下半身都浸泡在发着青蓝色幽光的忘川水内,下/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都被腐蚀成焦黑的烂肉,甚至于,随着他不计后果地狂奔追寻,烂肉脱落,露出森森白骨。
如果再执迷不悟下去,他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变成忘川河底的一座森白骨架。
这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
裴准在心中无动于衷地想,这样也好,省得他亲自动手,送他上路。
裴准刚想离开,几道温暖的火光照亮天际,飞回了他的身边。
那是属于裴焰的玄焰。
或者说。
玄焰的一部分。
这些火焰汇聚成团,最终变成小小的一簇,乖巧地呆在裴准的手心。
“看来古灵月已死。”裴准面无表情地说,他并不感到一丝意外。
时间回到千年前,他得知古锦月和古灵月联手算计了裴焰的灵根后,怒不可遏,直接杀上了狐族圣地雪圣山。
他是重伤了古灵月,却觉得不够,还不够,一点点伤口怎么能弥补他徒弟所受的委屈?他裴准把自己的徒弟保护得这么好,教养得如此单纯可爱,不是为了让他在一群下贱狐妖手中折辱的!
所以,自千年起,古灵月体内的玄焰就不完整,裴焰趁机取走了他体内绝大部分的玄焰,只留了一丝丝给他吊命,失去修为,失去容貌,成为废人。
这不是让古灵月活着,而是让他活着受罪。
玄焰灵根是属于他徒弟的东西,并非任何人都能染指。
既然拿了,就要付出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这部分写长一点没问题吧……有机会一定要写一本受受真的死掉的BE文学~
第55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五天
古灵月被裴准上门讨回公道后修为大跌,几乎连武功高强些的凡人都敌不过,不管如何医治都不见起色,便一直以为是自己伤势过重、内里亏空的缘故,殊不知他体内好不容易骗来的玄焰灵根已被裴准不动声色地取走,只留了一丝丝吊着他的性命,活活受罪——
玄焰灵根乃是千年难见的至宝,这世间妖魔鬼怪、凡人修士无不觊觎眼热,裴焰能在群狼环伺下安然无恙,是因为他自身修为强悍无匹,再加上道衍师祖毫无掩饰的庇护与偏爱。
至于古灵月,本身就修为平平,妖皇又心有所属不愿与之成亲,他在族中地位甚是尴尬。这千百年来,若无族人陪同,他连自家门口都不敢出去,成日龟缩在荒凉的雪山深处,生怕被人虐杀取灵。
越是如此,古灵月越是憎恨裴焰,明明拥有的同一个灵根,在裴焰身上便是天大的好事,在他身上却频频招来灾祸。当他得知裴焰转世的消息,心中惊怒,连忙赶来京城,就是为了让这辈子的裴焰尝尝和他一样的痛苦。
只可惜,他提防过道貌岸然的修士,提防过居心叵测的妖族,独独没有想到,自己会惨死在心爱之人手中。
这或许是他最大的报应吧。
至于为何当时裴准不处置古锦月……
说起来这缘故有几分可笑,因为那个时候裴准还以为裴焰喜欢这只狡猾的狐狸精,就好像曾经爱慕苏安晏一样。
彼时他们师徒之间才因为苏安晏之死生出了莫大的嫌隙,裴准纵有滔天的怒火也不愿重蹈覆辙——
毕竟徒弟是他一手养大的,选道侣的眼光这么差,他这个做师父的也有责任。
小徒弟为了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野男人离家出走了,转而又喜欢上另外一个更加糟糕的男人!
这固然令裴准又气又怒,心中甚至还生出些不为人知的嫉妒,恨不得亲自把人捆回来,永远锁住自己身边,但那时他最想做的,其实是赶快把不知还在何处受委屈的阿焰哄回家。
可是他的阿焰,终究没能回成家。
——
裴准飞行速度极快,心中惦念薛琳琅,更是归心似箭,一瞬千里,很快回到护心殿。
护心殿每隔一段时间就宫人打扫,不论是邱谨自挖舍利留下的殷红血迹,还是古锦月带进来的冰冷雨水,都被清理得干净,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普通的凡人来了,只会看到软榻上那轻微腐烂的童尸,这童尸脸蛋生得很好看,可以想象出他生前是如何讨人喜欢的模样,死亡令人心悸,像这样美好的孩子死去更是使人陷入漫长的悲伤。而对于裴准来说,除了这种无可救药的悲伤外,他还根据空气中残留的灵气,猜测到古锦月抢回玄焰功亏一篑的崩溃。
裴准心中一清二楚,转世后的裴焰神魂虚弱,玄焰根本救不了他,如果玄焰能够救他性命,古灵月连京城都进不了,早就死在天雷鞭下。
裴准是疯了,却疯得又理智又疯狂。
如果不直面薛琳琅的死亡,不直面他的徒弟再一次死在自己眼前的现实,他仍旧是那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道衍师祖,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古锦月、邱谨与苏安晏都在竭尽全力救活薛琳琅,他更清楚的是,这些人的方法无一例外地都会失败。
因为连他都找不到办法让琳琅活下去,那群废物如何会做成呢?
他不愿面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他害怕薛琳琅的死亡,故而一边像个最聪明的旁观者评判着每个人无用的努力,一边又像个最愚蠢的睁眼瞎,看不到薛琳琅已经成了一具尸体,甚至,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
可当有人提醒他“你怀里的尸体在腐烂”,他又心急火燎地去找一切可以掩盖真相的宝物。
不死灵珠,冰玉床,天山雪莲……是了,统统掩盖掉就好了,这样琳琅就没有离他而去,对不对?
“怪我平时太纵容你,怎的还在睡?给你带了礼物都不醒过来,罢了,直接送你,醒来的时候记得还礼。”
裴准恍惚未见薛琳琅灰白的头发,修真者异于常人的五感让他轻而易举嗅到眼前人身体内部器官腐烂的气味,又统统在脑海中美化成和平日别无二致的梅花清香。
在他眼中,小殿下仍旧与生前一样,故意睡懒觉和他作对,偏偏可爱得让人不忍心责罚,不忍心把他唤醒。
不死灵珠静静发出淡红色光亮,浑圆通透,只有成人拇指大小,好似一颗血色珍珠,漂亮得无以复加。
裴准把不死灵珠轻轻放入薛琳琅的口中,他淡淡地想,幸好这不是玉,要不然放在琳琅嘴里,好像镇尸玉似的,多不吉利。
不死灵珠果真不辜负它的美名,薛琳琅的尸体几乎是一瞬间恢复到生前的状态,一头乌发顺润,再次拥有健康的光泽,肌肤白皙细腻,双颊晕开浅浅红晕,小小的胸口似雏鸟般轻轻起伏,连唇瓣都柔软红润,似有气息从中缓缓流出——
就好像他随时都有可能会醒来,再用任性又骄纵的语气喊一声裴仙师,然后又趁着裴准尚未动怒,故意眉眼弯弯,撒娇一笑,只要看到他这么一笑,裴准心头纵有天大的怒火,都会在一瞬之间化作潺潺流动的春日溪水,溪畔桃花盛开,明媚得不像话。
裴准的指尖戳了戳薛琳琅弹性十足的脸蛋,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他多希望小殿下能再次睁开眼看看自己,再和自己说说话,再对自己笑一笑,哪怕只是嘲讽他,只是故意和他作对。
一炷香过去了。
两柱香过去了。
三柱香过去了。
裴准的神情从隐隐的期待变成失望,最终那失望又归宿成深渊寒潭似的平静。
久久的平静。
他倏忽俯下身亲了亲小殿下的额头,在那珍珠般的耳垂边上低低呢喃道:“也好……如此,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也再也不会受伤……”
吻罢,他用双臂将薛琳琅的尸体抱起,狭长冷清的眸子微眯,唇角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阿焰……师父,带你回家。”
在裴准心中,裴焰与自己共同的家永远是远在天边的上衍仙宫。
“裴仙师,你这是要做什么?你要把琳琅带到哪儿去?”
好在薛煜定时会来照料自己的弟弟,不过他是真没想到,裴仙师会疯狂至此,竟然想偷走薛琳琅的尸体。
得知薛琳琅去世的消息,梅贵妃立刻晕倒了,胜帝因着狐妖附身精力不济,现在宫中乱作一团,薛灼又是个平庸不顶事的,薛烁年纪还小,薛煜四处奔波,憔悴了不少,眼下一片青黑。
此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裴仙师的状态明显不对,抱着他弟弟的尸体,唇角还挂着一缕温柔至极又诡异至极的笑,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裴准冷冰冰地说;“我要带他回家。”
薛煜有些恼怒,立刻去拦:“裴仙师怕不是伤心过度了,琳琅是大周的五皇子,是我的亲弟弟,他的家就在这,他的母妃也在这,你要把他带去哪?”
“我要带他回上衍仙宫。”
薛煜听到此话心中一惊,说来蹊跷,之前薛琳琅拜托过他如果裴准强行要带他去上衍仙宫,就把这提前准备好的木匣赠与他。
薛煜原先很是奇怪,按理来说,裴仙师也不像个不讲道理的人,怎会做出强硬带薛琳琅离开的恶行?
而且,就算裴仙师真要强行带琳琅离开,为什么要给他看提前准好的木匣?有什么不能直说的吗?
如今薛煜后知后觉领悟到了。
什么情况下,裴仙师才会不顾琳琅意愿强行带他离开?
答案是,琳琅他,已经彻底离开了……
他没有办法和裴仙师直说。
所以琳琅交给他的木匣里装着的是……
琳琅的遗书。
琳琅竟然提前写好了遗书。
今后的岁月里,薛煜每每想到这一点,心中就不住地抽痛。
他的弟弟竟然这么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却偏偏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配合他们治疗,配合他们折腾。
那些数十年如一日的苦药,那些数十年如一年的诊治,或许都是薛琳琅赠与他们的温柔,目的不是延长自己的寿命,而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证明——
“你们已经尽力了,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裴仙师,我这有一个琳琅留给你的木匣,里面很有可能是他给我们的遗书。”
薛煜不着痕迹地偏过头,免得让人看到自己眼中的泪光。
如今在裴准的认知里,棺材、遗书、尸体、腐烂等等都是自主被屏蔽过滤的词语,所以他只把薛琳琅抱得更紧了,并不答话。
怎么回事。
竟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可怜。
明明不可一世的强大,却又可怜到只能抱紧怀中的尸体,其余什么也做不了。
薛煜语气不由得缓和了些:“裴仙师,随我去璇玑宫吧。”
——
薛琳琅留给裴准的木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盒子,并没有什么离奇的地方,可就是面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小盒子,无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大周二皇子,还是天上地下惟我独尊的道衍师祖,都小心翼翼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薛琳琅的尸体则被裴准放在冰玉床上,与睡着无异,显然不知道自己提前留下的东西终于到了重见天日的时候。
琳琅到底会留下了什么呢……
薛煜刚想打开,却被裴准抢了先。
木匣里竟然装着一个透明的珠子,约有拳头大小。
薛煜问道:“这是何物?”
裴准的神情显然十分激动,夺过珠子,攒在手中,注入灵气,只见一道灵光从透明珠子内部穿过,投射在二人眼前。
竟是薛琳琅的投影。
修真界中有一用处奇特的法宝,名为留影珠,无论有无法力修为,皆可在其中留下自己的一段影像。留影珠在修真界算是比较珍奇的宝物,价值不菲,寻常修士是用不起的,只有裴准这样溺爱徒弟的人,才会什么花样的宝贝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送给薛琳琅。
或许是一个睡醒之后无事可做的晚上,或许是一个喝完药后突发奇想的清晨,薛琳琅用裴准送给他解闷的留影珠,给爱他的人和他爱的人,留下了一段珍贵的影像。
“琳琅……”
裴准紧张地看着幻象中的薛琳琅,想碰他又不敢。
幻象中的薛琳琅穿着一身白衣,在裴准眼中当真像午夜才会出现的昙花妖,极致的梦幻,又极致的短暂。
薛琳琅先是忽然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裴准脸色顿时惨败:“没有,你没有……求你不要胡说……”
这毕竟只是段生前的录像,薛琳琅没有理会裴准,而是继续说道:“裴仙师,如果打开留影珠的是你,我有一个请求想拜托你。”
“你说,你说……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你想要什么?你肯定能复活,为师已经想好办法了,我不会让你死,绝对不会……”
裴准显然有些魔怔了,他不知道如何复活薛琳琅,能用的办法,他都用尽了,用绝了。
与其说他此时在做出承诺,不如说他只是在念念有词一个妄想,一个执念,一个……
不可能实现的悲哀的愿望。
似乎留影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打扰到了薛琳琅,他离开了一会儿,留影珠也就空白了一段时间,薛煜担心地看向裴仙师,发现对方把那颗可怜的留影珠捏得死紧,皮肤都泛白了。
薛煜怀疑裴准这种捏法会把留影珠捏爆,正犹豫要不要出言提醒,好在这个时候薛琳琅的幻象重新回到了视野范围内。
薛琳琅的表情也从随意变得郑重。
他看向裴准的方向。
“裴仙师,求求你不要把我带回上衍仙宫,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埋在那里好不好?我死了,就把我葬在大周的皇陵,好不好?”
裴准心跳一滞,眼前发黑,痛得几乎呕血。
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被薛琳琅悲伤的神情,恳求的请求杀死了。
“怎么、怎么会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怎么会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师父怎么会让你再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埋在土里?“
裴准呼吸急促,语速飞快地解释,一步一步走近那个不存在的幻象,几乎是以哀求的姿态。
“阿焰你忘了吗?上衍仙宫才是你的家,上衍仙宫才是你的家啊……不是什么大周的皇宫……怎么会是大周的皇宫……”
“裴仙师?裴仙师?你怎么了?”薛煜发觉他状态不对。
“琳琅听话,师父带你回去,师父带你回去……大周的皇宫算什么,我要带你回去……”
裴准恍若未闻,而是不顾一切地想去抱住眼前的幻象,抱住那软软小小的身体,抱住一丝虚无缥缈的希望。
然而,他的双手从透明的身体里穿透而过。
裴准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空无一物的怀抱。
他抱住的,不过是团不存在的空气。
“你真的好固执。”
幻象中的薛琳琅叹了口气,似乎提前预知了裴准的反应。
毕竟他当了裴准里两世的徒弟,还能不清楚他的脾性吗?
他只乖巧又无奈地笑了笑。
“师父。”
裴准声音喑哑:“我在。”
“师父,本殿下现在代表你前世的徒弟裴焰原谅你了,其实也没什么好生气的。我知道,你以前铲除我这个堕落的魔头,也是为了守护世间的芸芸众生、万千生灵,这是你身为仙道第一人的责任,我能理解你,更能原谅你。”
或许这才是第一次,薛琳琅这辈子在他怀里露出这般乖巧又听话的表情,说出的话也句句懂事到心坎里。
“别说了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阿焰,不要这么说自己,求求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裴准看着他脸上再完美不过的笑,听着他再懂事不过的话语,脸色却惨白到了极致,像个死人一样,甚至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若是薛琳琅活着看着这一幕,定然十分奇怪。
因为他记得,裴准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自己就说,他因为杀了徒弟而心怀愧疚,生出了心魔不得飞升,现在这一番话原谅了裴准,应当是减轻裴准的心魔的呀。
这哪里是减轻裴准的心魔,反而像鲜血淋漓剖开他的心脏,用裹着盐水的鞭子一道一道地鞭笞。
幻象还在继续,除非把留影珠捏爆,要不然不会停止。
“师父,我想上辈子的裴焰肯定知道自己错了,大错特错,自己瞎了眼睛喜欢上那些妖魔鬼怪,被骗也不怪不了其他人,轻信别人是应该付出代价。他后面惹出那么多事,搞得生灵涂炭,把自己折腾死了不说,还成了你的心魔耽误你飞升,真是大逆不道,按我说,他就该死——”
“好!我答应你!薛琳琅,我答应你了,行了吧?!”
不知不觉,裴准眼里竟流出血泪,竟如同被人戳瞎了双眼,刺目的鲜血沾染上雪白的下巴,唇红如枫,充满妖异的红。
他死死地瞪着薛琳琅,像入魔一般可怖。
“我把你葬在皇陵。”
说罢,他居然露出一个森然的冷笑。
“我和你,一起葬在皇陵。”
“别想甩开我。”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小可爱们的评论,对一些设定进行说明哦。 第一,从一开始的设定玄焰灵根就是救不了这辈子的琳琅哒,要不然玄焰一直在师父手里(为了惩罚古灵月分了一点给他让他活受罪),这不是救了半天人结果药就在手里吗233。 之前一直有小可爱吐槽玄焰这么重要的东西居然这么多年都没拿回来,不能剧透的我到了这个剧情点,终于可以大声说说:早就拿回来啦~只是现在的琳琅用不上而已。 这辈子琳琅魂魄虚弱,又没有办法修行,所以玄焰是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回到他的身体里救命哒,会爆炸(砰!),至于到底是什么办法,下章就知道了,大家也可以猜一猜~因为其实也属于很常见的复活梗了。 这么设置当然是为了让古锦月明白,不是所有错误都有弥补的可能,挖出来的灵根就算他死也不可能换回去,从他前世背叛裴焰的时候,他就永远不可能回头了。 第二,古锦月的感情线梳理。 我看有小可爱说他一会儿为了古灵月杀阿焰,一会为了阿焰杀古灵月,简直在反复横跳。 其实准确来说,前世古锦月不是挖裴焰的灵根,而是用自己的妖心换他的灵根。古锦月故意接近前世的小仙君,是为了医治古灵月,但后来真心爱上裴焰之后,犯下那些错事都是害怕裴焰得知真相离开自己,最终做出的选择是把星星拉入泥沼,把裴焰变成妖怪,让他离不开他。 古锦月从来没喜欢过古灵月,顶多把他当弟弟,而且对古灵月唯一的感情和信任,在他得知古灵月背着他折磨裴焰后,完全消失了。 他确实又坏又渣哈,这文里面妖和魔的三观都有点emmmm,天性如此。
第56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六天
“何、何人胆敢擅闯皇陵?”
要说守卫大周皇陵的禁军,那可都是以一敌百的精锐,金甲红缨,威风凛凛,由他们守护着皇陵,平日里莫说闲杂人等不可入内,就连只蚊子都难见。
今日他们却狠狠摔了个大跟头,甚至还未动手,就在这神秘白衣男子面前恐惧得浑身颤抖,浑然如三五岁的小儿,几乎拿不稳手中的武器。
他们不知道的是,天下苦“神秘白衣男子”久矣。
裴准隐瞒身份下凡,众人只知大周来了个上衍宫的裴姓仙师,或许和道衍师祖裴准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却没有任何人想到这就是他本尊。
如今凡间的仙门和妖族都在疯传,有个神秘白衣男子四处抢各门各派各族的法宝做陪葬,偏偏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白衣,雷灵,鞭子。
本来这三个元素可以极其精准锁定神秘男子的身份,可就算他打遍天下无敌手,实力碾压众人又如何呢,谁也不会把眼前发疯的男子与传说中的道衍师祖裴准联系在一起。
道衍师祖什么人物,百年前大义灭亲,亲手屠杀自己唯一爱徒,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执念深重到人死都不放手?
“你、你到底是谁?快、快报上名来!”
神秘白衣男子向前仅仅走了一步,还什么都未做,什么都未说,数百人的军队便怕得跟小鸡崽似的,连连后退,场面别提多搞笑,多荒谬。
神秘白衣男子并未说话,只抱着死去的小殿下,如他所愿,步步走向皇陵。
禁军当然想阻拦,可神秘白衣男子周身似环绕着无形又强悍的结界,他们连近身都做不到,只得像群苍蝇似的跟在他的身后。
“站住!站住!”
“再往前你可就要治株连九族之罪了!”
“不好,看他这副样子是想把怀里的小孩葬进皇陵!疯了!真是疯了!”
大周皇陵修筑在泰恒山一带,距离京城足有上千里,这里的禁军并不认识他怀中的薛琳琅,也还未得到五皇子猝死的消息,能瞬间跨越山海、往来两地的也只有裴准这样的修真者了。
禁军统领拿他无可奈何,心生一计:“唉,这疯子,如果要让他有所反应,估计得把他怀里的尸体抢过来。”
“那样,我们都会死吧,会的吧。”一位聪明人如是说。
禁军统领:“……”
禁军统领:“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任他直闯皇陵吧?”
“要不然呢,你能做什么呢?”
禁军统领:“……跟在后面看看。”
这大周皇陵分为地表的封土和地下的玄宫两个部分,玄宫用来安置灵柩,其建造格局仿造阳间的样式“前朝后寝”,依山而建,幽深华丽,庄严肃穆,整体呈回字形,不愧是大周皇室的陵寝。
裴准抱着薛琳琅直接走到最深处,神情好似到了自己家那般自然,他一路见各种金银玉石打造的陪葬品,珍禽异兽、铜车象马、宫娥仆役……
统统是些不值一提的垃圾摆设,哪里有上衍仙宫绵延不绝、福泽深厚的灵气法阵养人?
“这就是你不惜用留影珠抹向我请求认错也要待的地方?也不怕委屈了自己。”
裴准垂下头颅,笑着问怀中之人,好像他下一刻就会睁开眼与他斗嘴反驳一般,然而他怀里的薛琳琅仍旧紧闭着双眼,全无气息的模样。
“罢了,就这里吧,为师从未想过,最后的归处竟是这种小土坑。”
禁军怀疑自己从这话中听出了莫大的嫌弃。
禁军:“……”
没错,就是莫大的嫌弃。
有没有搞错,你怀里的人到底有多珍贵啊,连皇室的陵墓都配不上他?
然而他们很快悲伤地发现这个疯狂的男人不仅要把怀里的尸体葬在皇陵,还要把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孩放进胜帝的棺椁。
根本不是薛琳琅先前交代的皇子墓。
裴准轻轻两指就推开了足有千斤沉重的棺盖,把薛琳琅的尸体小心翼翼放入其中,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他,这一路他都把他保护得很是妥当,衣角一丝灰尘都未染上。
看到一丝发丝不安分地散乱出来,裴准伸出手,眸子中的怜爱近乎要溢出水来,慢条斯理地为小殿下整理好。
而他自己的发冠早已不知散落何处,墨发三千,如瀑而下,一袭白衣胜雪,衣袖衣襟却沾染触目惊心的鲜血,乍眼一看,亦正亦邪,亦魔亦仙。
裴准也知道,已经没有什么好整理的。
是该……让琳琅下葬了。
裴焰经历了这么多事,是该让他好好休息了。
裴准阖了阖眼。
禁军们还暗想能不能趁这男子离开后偷偷把尸体移出来,只听得轰然一声响动,就见他打开棺材,躺了进去。
又轰然一声响。
他躺下去,把棺材合上了。
禁军:“……”
再回过神时,棺盖已然纹丝不动地关闭,无论是少年的尸体,还是那个神秘的白衣男子都不见踪迹,还以为刚才所见皆是幻影。
他们一起葬在这里。
那个武力超群的白衣男子竟然以身殉葬!!
还是为一个未成年的小孩,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再匪夷所思,都明摆着在眼前发生了。
棺椁内部一片黑暗,修得十分宽敞,裴准甚至可以侧过身,右手支起来看薛琳琅平静的睡颜,好像他们不是在黑不见五指的棺材里,而是软绵温暖的床榻之上。
“以前总觉得这辈子的你,格外喜欢和我斗嘴作对,现在你睁眼骂一骂我都成了一种奢望。”
棺椁里与世隔绝,外面什么嘈杂的声音都被阻隔了,裴准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有只有他一个人的心跳声。
裴准把那具没有任何反应的尸体整个抱在怀里,让自己徒弟的头贴在他的胸膛,整个封闭的空间只剩下他,在无边黑暗中睁着眼睛,做死者的守夜人。
“阿焰,睡吧,哪天你睁开眼,师父也在你的身边。”
这样说着,裴准也闭上了眼睛,唇角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或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
棺椁内,真正陷入一片死寂。
第57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七天
……
……
……
等等,他觉得这棺材还是太差了。
裴准在黑暗中睁开眼。
用的是平平无奇的金丝楠木,也没有吸纳灵气的法阵,更没有化神期以上的灵兽守灵,上衍仙宫最普通的内门弟子葬殓都不应简陋到如此地步。
“轰——”
下一秒,他揭棺而起。
禁军:????
白衣男子从棺材里立坐起来,披头散发,有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眸子却雪亮,像永夜里长明的灯烛。
他喃喃道:“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死后就睡在这种地方?这叫琳琅如何受得了?”
禁军:????
不是吧,大佬,用不用这么嫌弃啊喂。
也没有那么糟糕啊。
不对,明明很好啊!!!
还有你清醒一点,你怀里的可是具尸体啊,就算放在荒郊野外也不会有任何差别的!
禁军们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眼睁睁看着神秘男子抱着怀中尸体离开了,只剩下他们在风中凌乱,怀疑人生。
另一边,鬼墓阁阁主正在准备点数变卖各种家当,凑齐三万灵石孝敬上衍仙宫熟悉的内门弟子,请他能在众位长老面前美言几句,看看他们鬼墓阁是否有资格晋升上仙界,要是能在师祖面前美言几句就更好了。
“这棺材虽好,为了我们门派的振兴,也不得不卖了啊……”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闪过,鬼墓阁阁主一看来人,竟然又是那个去而复返的疯子,登时一个头,两个大。
“前辈,您不是说用不着这棺材吗?”他欲哭无泪。
裴准瞧那金玉仙棺,通体为千灵矿和赤木金打造,镂彩雕花,盈盈生辉,上嵌宝石,昼夜神光,以手扣之,玎如金玉,守灵仙阵无坚不摧,只有这样的棺椁才配得上他的徒弟。
“你们想跻身上仙门?”
上仙门不过是个泛泛而指的概念,若是把修真界所有的门派拉通来评选,仙门首席的位置当是裴准的上衍仙宫,众仙门也以其马首是瞻,什么都以上衍仙宫的标准为标准,上仙门便是得到上衍仙宫承认,能在每百年朝拜道衍师祖裴准的仪式上露脸的仙门,离裴准越近的位置,地位便越高。
鬼墓阁阁主哭爹叫娘地说:“是啊,唯有重回上仙门之列,我才对得起我师父的意愿,我才对得起各位师叔祖师叔爷啊!”
他想哭都可怜些,叫神秘男子把唯一的值钱法宝还给他,没成想那男子只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丢在他的怀里。
“去吧。”
扔下这句话,神秘男子就不见了,与之一起消失不见的还有金玉仙棺。
“啊!我的宝贝!我重回上仙门的希望啊!!”鬼墓阁阁主欲哭无泪,“这么个玉佩能换多少灵石啊,强取豪夺的疯子,怪不得只能抱着具尸体到处乱跑!活该!”
他的徒儿倒是个机灵的:“师父,师父,你看,这玉佩是不是上衍仙宫的信物啊?我记得这上面的花纹可代表着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不言而喻,便是道衍师祖裴准本人了。
鬼墓阁阁主拿着那玉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
你可以说裴准这般折腾是真心想要安排好薛琳琅的身后事,不能忍受自己的徒弟受一丝一毫的委屈,也可以认为他就是单纯地发疯,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结局,不能接受薛琳琅就这么死了,他所有疯狂偏激的举动,都不过是延长薛琳琅下葬入土、彻底离开这个世界的时间罢了。
已经不能和一个疯子讲什么道理。
将金玉仙棺收入乾坤袋后,裴准想既然都出来了,不如把薛琳琅生前用过的衣物、什物一同拿到皇陵去,其实按照寻常的葬礼传统确实需要逝者生前心爱之物一同下葬的,只是薛琳琅死得突然,他们没有一个人接受,便搁置下此事。
裴准身随心动,很快回到了大周皇宫,说句好笑的,这几日他抱着薛琳琅的尸体已游历遍人间万千风景,可惜,这明明都是他生前该和他一起做的事。
他回到了梅香宫,这是人间他最不想踏足的地方,因为这里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有那种淡淡的梅花香气混合着苦涩的中药味,每一个角落都有小殿下生前的影子。
失去小主人的梅香宫萧瑟冷清得像个冷宫,人人都低头丧气的,见裴准来了,立刻通报给梅贵妃。
裴准将薛琳琅生前常见的几件衣物、偏爱的摆件话本等等收入乾坤袋,盯着角落里那不起眼的兔子灯笼看了会,也一并收入其中。
其实薛琳琅的东西不多,或者说薛琳琅自己喜欢的东西的确不多,这屋子里许多什物都是他一厢情愿、不顾他反对送给他的,这样想来也不过都是垃圾,不值得带着陪葬。
“琳琅,琳琅,母妃在这,母妃在这,你快睁眼看看我啊,不要吓母妃,母妃这几天都快难过死了……”
平日里打扮得娇俏艳丽的梅贵妃现在素面朝天,憔悴到了极点,她穿着一身缟素,妩媚的美眸哭得像肿胀的核桃,也不知几天几夜没有进食喝水了,一脸重病之色。
自从琳琅出事,周围的人都有意无意隐瞒她、阻拦她,生怕这宫中无端又多了一件丧事,病在儿身,痛在娘心,她见薛琳琅被裴仙师抱在怀中,虽然尸首并未腐烂,面容却透露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心中隐约的奢望和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坚强骤然崩塌,甚至敢直接冲到裴准身边,抢夺爱子的尸体。
“不,我不信,他明明前几日还好好的,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琳琅,你睁开眼看看娘啊,你怎么忍心扔下娘一个人,你若是死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啊……”
梅贵妃抱着薛琳琅的尸体嚎啕大哭,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人伤心到一定程度便会无端呕吐,她多日未进一滴水,呕出来的也只是些苦涩的胆汁。
此情此景见者无不落泪,花琴花棋也跟着抹泪,劝道:“娘娘,殿下已经走了,莫要哀伤过度,伤了身子,这定然是殿下不愿看到的……”
裴准见她如此伤心,哭得几欲昏死,便想此地不宜久留,抱着薛琳琅避开梅贵妃,一路走向宫门外。
“你要去哪儿,你要带着我的琳琅去哪儿……”
梅贵妃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背影,立刻跌跌撞撞跟了上去。
“裴仙师,你不要太过分!琳琅是我的亲生骨肉,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你带着他四处奔波,让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见上,如今拿了他的东西又要走!”
裴准恍若未闻,继续抱着薛琳琅向前走去。
梅贵妃一个不稳,摔倒在雪地之中,眼睛通红地瞪着裴准的背影。
“你这个强盗!你凭什么抢走他!你连救都没能救都了他!你们上衍仙宫的人都是如此无赖的吗?”
她从前对这位天上来的修行者是又敬又怕,是想着多条门路供琳琅使用,如今琳琅死了,便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是啊,琳琅都死了,她还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梅贵妃心中一阵冰冷的绝望,眼泪流干之后,只剩下心口出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终究不能接受儿子死去的事实,对世间几乎没有半点的留念……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拉起了她。
“裴、裴仙师?你回来做什么?”
裴准眼神难得急切,他摇晃着梅贵妃单薄的肩膀说:“你再哭一会儿,快哭!”
“什么?”梅贵妃没懂他的话,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个古怪的男人。
这是彻底疯了吗?
“他对你的哭声,有反应。”
只见裴准指尖颤动地抚上薛琳琅的脸庞。
“琳琅他,不想听见你哭。”
原来琳薛琅的灵魂并非彻底消失了,而是在场的每一个前世之人,古锦月、苏安晏、邱谨,还包括他裴准,都不是能唤回他魂魄的人。
是啊,他们这些人,怎会有资格。
——
遥远的北方,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搭建着无数帐篷,在这种酷寒的天气,饶是体格强健的北狄人都不会出门狩猎,而是在帐篷内用小铜锅里温着热气腾腾的马奶酒。
“可辛还未醒吗?”
一个彪悍壮实的大汉掀开帘子走入帐篷内,他着长袍左衽,圆领窄袖,高鼻深目,眉上一青金石编织成的宝石勒子,带有独特的异域风情,银灰色的狼皮坎肩衬托他高大无比,野性十足。
坐在床边的老巫师摇摇头,脖子上挂着一圈白色骷髅哐当作响,有些瘆人。
“轰——”
那大汉一下子掀翻桌子,大怒道:“肯定是喀什族那群人下了毒,要不然以我们可辛的本事,怎会受这么重的伤!他们就是嫉妒!就是眼红!我总有一天要杀光那群败类!”
“巴尔顿,你冷静些,我听莎曼说,当时可辛明明已经赢了,是忽然之间失去了意识,这似乎是神明的旨意……”
巴尔顿打断她:“你就说,可辛他到底什么时候好?等他好起来,我们立刻攻打敌族,统一草原!再也不受那些阴险小人的气!”
“唉……这孩子本身就缺了点什么,才终年受失眠之苦,如今不好说啊。”
老巫师望向床上双眼紧闭的少年,他亦身着类似巴尔顿的黑狼皮袄,腰外系蹀躞带,上挂纯金饰件,面戴鎏金鹰神面具,脚踩金花银靴,恍若入世的神明。
——
薛琳琅再一次恢复意识,发现自己还是困在这个黑漆漆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一丝人影,没有一点声音,真是比杀了他还折磨啊……
被天道之眼吞噬后,他竟然没有死,而是躺在这个黑漆漆的地方,不能动,不能离开,也不能说话,闭着眼睛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有时候会昏沉沉地睡过去,有时又会突然醒来。
这似乎是某人的身体内,因为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人喂他东西,大部分时候是特别难喝的苦药,比他常喝的中药难喝百倍,小部分时间喂的马奶酒。
薛琳琅想,不是他魂跑错了,附到哪个绝症患者的身体里了吧。
能有这么倒霉?
他干干脆脆、痛痛快快去死都不成?
这时,忽然有人捏开他的嘴,灌入一股温热的液体,味道酸辣,有股子鲜奶的甜味,他起初喝不惯,在奇苦无比的药汁面前,这玩意儿又变得好喝了。
不过也是奇怪,他一开始喝到苦药的时间更多,现在却不知为何,每次醒来都喝的马奶酒,从未喝过苦药,好像有人能操纵他醒来的时间似的。
他喝完马奶酒,只待再一次睡去,却在冥冥之中听到了母妃伤心欲绝的哭泣。
作者有话要说:
邱谨:我都挖心了,你却只想着喝马奶酒。 古锦月:我都杀白莲了,你却只想着喝马奶酒。 苏安晏:我都变白骨了,你却只想着喝马奶酒。 裴准:我都成疯子了,你却只想着喝马奶酒。 薛琳琅:哦……那我真的去死了? 众人:别!!!! 解释一下,琳琅现在跑到了分焰的体内,因为两个魂魄在同一个身体内,所以不能同时醒来。 琳琅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分焰存在,或者说他本能排斥这个可能,而分焰却能察觉自己体内多了一个本该和自己是一体的灵魂,于是就操控两人醒来睡去的时间。这就是为什么薛琳琅一开始都喝到了药,后面却每次都喝到酒的原因,因为小可心主动帮他喝了,真是个小甜心。
第58章 小皇子又活过了五十八天
大周的五皇子薛琳琅薨了。
听说是年关之夜急病突发,太医院的名医各个竭尽所能,也没能救回来,那暂留宫中的上衍仙师更是束手无策,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没能召回薛琳琅的魂魄。
直到这时大周子民才意识到,这因为体弱而养在深宫的小殿下在皇室各位成员眼中是多么的重要。
胜帝哀伤过度,足有五日未能早朝,朝野上下无不震动,几位皇子也形容憔悴,特别是那二皇子几乎一夜之间瘦脱了形,梅贵妃情愿长居佛堂,为早夭的儿子吃斋念佛,谢大将军府的小侯爷更是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也恍恍惚惚,神志不清的模样。
谁能想到,这样惊天动地的变化,仅仅是因为一个十一岁小孩的离去。
斯人已逝,再多追悔莫及,也无济于事。
大周为这个令人扼腕叹息的小皇子举行了前所未有的盛大葬礼,所采用的规格制式甚至远超东宫太子应有的规模,全城缟素,宵禁一月,最后葬在了大周皇陵。
薛琳琅生前默默无闻,死后可以说是风光大葬,就连邻国都知道大周失去了这么一位年幼的小皇子,派来使者吊唁。
大周的五皇子薛琳琅死了,这件事整个凡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谢凛,你快出来,不要把自己关在里面了,你已经四天没吃东西了,这可怎么得了,你这是、你这是要逼死你自己,逼死你娘啊!”
谢夫人泪眼婆娑,也不知端着精心准备的吃食在谢凛门前站了多久,这些明明都是平常他最爱吃的,现在都放冷了也不出来看上一眼。
严格来讲,薛琳琅的死对谢大将军府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们是谢皇后的姻亲,大皇子的拥趸,梅贵妃倒了,支持二皇子的五皇子死了,昧着良心讲,着实是件好事,省着日后动手撕破脸面。
而今倒好,别说日后,谢夫人都生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因为五皇子的离世,跟着一起走了。
那日薛琳琅出殡,谢凛死死拖住那金丝楠木打造的棺椁,说什么也不让小皇子下葬,胜帝动用了十几个金吾卫才勉强把这个煞星拉开,到现在薛琳琅的棺椁上还有他留下的血印。
自从那天回来,谢凛便一声不吭把自己关在房间内,好像魂儿也跟着五殿下走了一般,怎么劝都不听,真是急坏了大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
“让开!这个逆子!身为我的儿子,怎能如此妇人之仁?老申,取我的龙吟宝剑来,今日我就劈开这房门,看看他究竟有多伤心!”
谢大将军怒不可遏,接过龙吟宝剑,一把劈开房门。
“谢凛!你还要失魂落魄到什么时候!他本就生来短寿,你如此作态,除了让你母亲伤心,难不成能让他起死回生吗?”
削铁如泥的龙吟宝剑迎面而来,谢凛躺在床上,目光直直地看向床顶,对生死的威胁没有任何反应,只抓着两条发带,怔怔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逆子啊逆子!”
“轰——”
谢大将军无法,只得力道偏转,一剑砍在帷幔上,雪白的帷幔像云气烟雾一般罩在谢凛的身上,好似为他盖上一块裹尸布。
谢大将军也无能为力了。
“老爷,你不要责怪他,他这是伤心过度了,他那么喜欢五皇子,肯定接受不了……”
谢夫人连忙跑进来把谢凛抱在怀里,看儿子憔悴成这样心疼得无以复加,抱着他止不住地流泪。
那些泪水落在谢凛的眼皮上,他的睫毛抖了抖,像是渐渐回魂似的,眼睛闪过一丝灵光,眼眶通红地抱住谢夫人。
“娘,娘,他走了,他走了……琳琅再也不会回来了……”
谢凛说着又哽咽起来,往日里神采飞扬的眉目憔悴不堪,好似一把生了锈的利剑,失了剑鞘,再无光彩。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你和五皇子殿下情同手足,他在九泉之下定然也不希望你颓丧狼狈成这副样子,我的儿,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啊……”谢夫人拍打着谢凛的背脊,轻柔安慰他道。
谢大将军本来都已经离开了,却又去而复返,这个老派古板的父亲终究是败给了儿子的一片痴心。
“你说,你到底要如何?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都允诺你。”
谢凛忽的在他们面前跪下。
“孩儿想远赴边疆,为国戍边,这京城我是呆不下去了。”
谢夫人震惊道:“你——边境那么苦,你自小在京城长大,怎么受得了啊?谢凛,你要想好!”
“娘,孩儿想好了。我不愿留在京城,留在京城便每时每刻都想起他,快要疯了,不如就让我离开这伤心的地方,用鲜血和军功去忘记一切吧。”
说罢,谢凛在自己父母面前端正地磕了三个头。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谢凛,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你就这么喜欢五皇子?我真后悔让你遇见他……”谢夫人又是愤怒又是伤心,语气之中却也带着一丝无可奈何。
是啊,要是知道这两个小少年,是这样的结局,一个夭折早亡,一个远走他乡,她说什么也不会让谢凛进宫伴读。
谢凛听到她的质问,低下头,轻轻一笑。
“或许真是我前世欠他的。”
少年郎朦胧的喜欢被突如其来的死亡冲垮,是多么刻骨铭心的记忆,逼着他一夜之间成熟长大,从此提起年少的情窦初开是他,初次的生离死别也是他。
三日后,谢凛当真离开了京城,除了必要的细软,他只带走了薛琳琅留下的书籍笔记和两条柔软的发带。
从此以后,他从军中最低微的小兵做起,步步拼杀,节节攀升,最终成了名扬天下的鬼面将军、金面王侯,大周朝最年轻的战神,任何外族人提起都会心惊胆战的存在。
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年少时曾为一位小殿下的死哭红了眼睛,像小兽崽般的无助彷徨,每一个受伤的夜晚他都将陈旧的发带捂在心口,纾解缓伤。
所以后世人人都说,名满天下的金面王侯心中有一位谁也不能提及的白月光。
——
“裴仙师,我们这样做……真的可行吗?这声势也太浩大了……特别是琳琅出殡那天,谢凛那孩子哭得实在太可怜,作孽啊……”
梅贵妃神色犹豫地看向旁边的白衣仙尊。
他们现在身处皇陵之下,任谁也没想到动用仙道之法,这皇陵的地宫之下还能再建造一处隐秘的宫殿,裴准称其为暗殿,与其对应的明殿便是其上的皇子陵墓,表面上薛琳琅落葬的地方。
那日梅贵妃当真唤回了薛琳琅的神魂,可就算是那样,也不过是薛琳琅再次回到这具身体里受苦而已,天道仍旧不会放过他的猎物,没有足够的气运,薛琳琅仍旧必死无疑。
裴准想明白了。
既然天道希望薛琳琅死去,那就让他死。
轰轰烈烈地死,风风光光地大葬,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这个名叫薛琳琅的人确实是死了,葬在皇陵。
只有这样,他们把琳琅魂魄寻回之后,他既不会因为气运衰竭而死,也不会被天道发现而吞噬。
上面的明殿棺椁里装着薛琳琅的死前衣物,下面的暗殿用金玉仙馆装着的才是薛琳琅,活着的薛琳琅,沉睡的薛琳琅。
这件事绝对不能泄露,所以只有少数人知情。
为了避免生出乱子,裴准把暗殿的存在告诉了苏安晏、邱谨和古锦月等人,这些妖魔鬼怪为了复活薛琳琅到处惹事,实在容易惊动天道,现在不是与他们死斗的时候,毕竟等到薛琳琅苏醒,抢夺气运还需要他们出力。
胜帝与薛煜这两个人间的气运之子也是知道的,再然后就是梅贵妃这个亲生母亲了。
裴准看向梅贵妃,唇角微微掀起,竟然有几分温柔。
确定琳琅能靠这个方法活到成年后,他的心情便好上不少,人也看起来“正常”许多。
“怎么不行?我在这里一直守着他,等到二皇子薛煜长大,再唤醒琳琅,届时他以避世养病、身体无恙的理由重回皇宫,他不仅能平安长大,还能无忧无虑地活下去,达到这些,我便知足了。”
裴准反而倏忽问她:“你必须留在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呼唤他的魂魄,从锦衣玉食的贵妃到佛堂吃斋的尼姑,你可甘愿?”
“怎会后悔呢?我还要多谢裴仙师给我和琳琅的机会。”
梅贵妃看着金玉仙棺中恬静安睡的小皇子。
明明都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在知道薛琳琅终有一天会醒来,她却觉得无比幸福。
“为人母便是如此。当年我十月怀胎,他也像这个样子,不说话,没什么反应,琳琅在我怀孕的时候就是个让人省心的乖宝宝了。”
这样说着,梅贵妃脸上浮现出一抹怀念的笑。
“你看,现在琳琅躺在这里,我照顾他,其实是和我当初怀他是一样的,都是等待他再次降生的过程。”
裴准倒是头一次佩服起梅贵妃来,同时也为裴焰感到高兴。
阿焰,终究得到了他渴望的爱。
这世界有许许多多种的爱意,不一定非得执着于爱情,大多数时候亲情是最可靠最坚定的那种。
“薛琳琅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了,这是已死之人的名字。
裴准沉吟一声,目光落在小皇子缓缓起伏的胸口上,看莲低垂着眼眸,睫羽轻颤,认真思索了一会儿。
“他既然本名是焰,便趁此机会,恢复了吧。”
薛琳琅确实死了,七年后,一名名唤薛焰的皇子将重回朝堂,病弱身躯,大字不识,武艺不精,坊间甚至盛传他是个弱智儿。
然而就是这个弱智皇子,做成了赈济灾民、兴修水利、平复内乱、收复失地等等流芳千古之事,铸就出一段家喻户晓的传奇。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卷完结,名字叫琳琅。第二卷开启,名字是薛焰。明天就能看到成年版的小皇子了~~
第59章 五皇子活下来的第一天
薛琳琅醒了。
他睁开眼,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知道自己应该沉睡了很久,但却有一种错觉,仿佛上一刻他还身处在年夜的城楼之上,天边的烟火声、百姓们的感谢声以及……裴准惊慌失措如同失去一切的呐喊,统统还在耳畔回响。
他慢慢从床上坐立起来,第一个感觉不对劲的,就是他的手。
薛琳琅低下头凝视自己的手。
这可不是一双应该属于小孩子的手,这双手苍白纤细,十分瘦弱的样子,却看得出被人打理得特别好,指甲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指甲盖跟珍珠贝壳似的,煞是好看。
这是一双年轻男子的手。
他……这是又附在谁身上了?
薛琳琅扶额想,不会吧,这么倒霉?
“小殿下,小殿下醒了!太好了,小殿下,你终于醒了!”
掀开门帘,从外面走进来一个鹅蛋脸的侍女,一见薛琳琅醒了,高兴得手舞足蹈,还没等薛琳琅回答,就跑到屋外喊人去了。
薛琳琅:“……”
好嘛,是母妃身边的花琴,说明他没附身也没重生,他还是那个他,只是长大了。
花琴欢天喜地地带进来一群人,有薛琳琅眼熟的,也有薛琳琅眼生的,灵通眼还在,他能看到这些人的气云都非常普通,并没有奇奇怪怪的人混在里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呢,殿下刚刚醒来,记不清楚事很正常。奴婢来为您解释。”
花琴命人取来一面鎏金葡萄纹铜镜,放在薛琳琅面前。
薛琳琅见镜子中的少年郎大概十七六岁的模样,穿着一身单薄的单衣,皮肤呈现常年不见太阳的苍白,乌发披肩,眼角微扬,唇色浅淡,眉目间带着几分不知世事的懵懂和稚嫩,几乎叫他以为这镜子里的人是妖怪话本里的雪妖——
说起来,他这副长相确实与前世的狐妖琳琅更相似,一颦一笑都格外惹人怜惜。
当然,头顶的老朋友劫云是少不了的,薛琳琅选择自动忽视它的存在。
“殿下唤奴婢花琴就是了。您尊讳薛焰,乃是大周朝胜帝第五个皇子,生母是梅贵妃娘娘,八年前重病突发,九死一生,在众位御医的建议下,圣上同意娘娘带着殿下来到这耀溪山庄用龟息之法养病,如今殿下您可算是醒了。”
“薛焰?可我记得我叫薛琳琅……”
花琴连忙打断他:“不不不,殿下,您记混了,您生下来就叫薛焰,不曾叫过薛琳琅这个名讳。”
见小殿下将信将疑(其实是完全不信),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说辞:“殿下,那叫琳琅的孩子是贵妃娘娘之前早产诞下来夭折的死婴,已经葬在皇陵里了,别老提他,多不吉利呀。”
她的语气又柔又软,仿佛在哄小孩子一般,其实现在所有人眼中,薛焰虽然实际年龄十八岁,看起来十七六岁,但心智毫无疑问,和他陷入沉睡之前一样,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
花琴真是越想越心疼自家的小皇子。
殿下本来就体弱多病,为了活下去又沉睡了八年的时间,心智怎能跟得上身体的成长?恐怕现在连字都不识一个了,怎能在如今风起云涌的朝廷和后宫明哲保身呢?
这眼神过于热切,就有点像关爱智障的眼神了。
薛焰:“……”
薛焰:“行吧。”
薛焰想他竟然已经十八岁了,昏迷了整整八年,这八年的时间里,也不知母妃、二哥过得如何。
……还有裴准。
薛焰不得不承认,自己有点惦念他了。
裴准明明那么想让自己活下去,却最终功亏一篑,也不知要如何发疯。
经过又一次生死,他心中对裴准的怨恨已然消失得差不多,甚至对自己曾经的师父产生了同情之感。
竭尽所能救一个必死之人,就算是为了消除心魔,也够意思了。
“咳咳,那我的母妃如何?”
见他咳嗽,花琴忙不迭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这是提前准备好补气血的。
薛焰瞧了一眼,也没抱怨什么,直接接过来喝完它。
“这不赶巧吗,平日里娘娘都守在山庄的,偏不巧老太后两天前病重走了,说什么也得回去尽孝守灵的。”
薛焰点了点头,本想问问裴准的下落,话到嘴忽然觉得别扭,也就没问出口。
还有前世的那群冤家,竟然一个都不在,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
这毕竟沉睡了八年,醒来身边母妃不在,裴准也不在,竟也会觉得几分失落。
花琴讨他欢心道:“奴婢已经飞鸽传书告诉娘娘,最迟后天,殿下就能重回皇宫啦,现在正是阳光明媚的仲春,山庄里处处开满桃花,要不然把吃食搬到外面,殿下一边赏花一边吃?”
一番梳洗打扮,薛焰终于有了点再世为人、重见天日之感。
“殿下生得可真好看,等你回了京城,那些京城贵小姐们,定然更喜欢你。”
薛焰听了微微一笑并不答话,想必他的情况很快就会传遍京城,再好的皮相又如何,哪家小姐愿意嫁给一个十岁心智的成年皇子?
他身体单薄,穿着一身黛蓝色掐腰的锦绣外敞,披着石青色山茶花纹大氅,脚上蹬了一双雪色黛底鹿皮小靴,都是被人特意挑选,现下大周最时兴最流行的款式。
既已成年,也该戴头冠了,花琴为他选了顶皓谰银冠,冠的正中镶嵌了块铜钱大的青绿玉石,更衬得他眉眼精致,浑然天成的灵秀生动。
进了院子,眼前景象真是美得如梦似幻,恍若仙境。
他抬起头,院子里种了许多垂枝碧桃,落英缤纷,好似梦中仙境,右方水池里的千瓣莲层层叠叠开放着,恍若观音莲台,绯色锦鲤和花鳗鲡在水底游来游去,吐着大大小小的泡泡。
那边秋千架上爬满了早玫瑰葡萄,果皮紫红,圆润饱满,看起来沉甸甸的。这种葡萄果肉自带玫瑰花香,甜美无籽,娇贵难养,只有最懂享受的人才能享用。
好像他真的在这里躺了七年似的。
可他心里清楚,那八年里他分明身处在幽冥的地下,在那里,有母妃的呼唤留住他的魂魄,也有一双温柔的手时常放在他的脸颊,爱怜抚摸。
薛焰忽然心中一动,向远方桃树上瞧去,好像瞧见了一片白色衣角,正要寻去,花琴忽然拉住他。
“殿下,还是把手炉拿着吧,不要着凉了。”她递给他一个温暖的手炉。
薛焰再回头时,那衣角已然不见了。
“花琴。”
侍女连忙回答:“殿下怎么了?”
“裴仙师如今在何处?为何躲着不来见我?”
花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殿下,您在说什么啊,哪里有什么裴仙师,从来都没有这么一个人啊。”
第60章 一个前世番外
“烧死他!烧死他!”
“烧死这个害人的狐妖!烧死他啊!”
“你为什么要毒死我的儿子?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毒死我的儿子!?”
圣林之中,火光冲天,不论是圣林中的得道高僧,还是苦行修禅的佛修弟子,亦或是周围世代栖息的普通凡人,都聚集在参天入云的菩提神树下。他们终于抓住了这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
“烧!烧!烧!”
他们高举火把,明亮的火光照亮他们充满愤怒、憎恶的脸。
所有人,都如苏安晏计划的那样,对为非作歹的狐妖恨之入骨,除了魔主的身边,天地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神树上被层层捆绑的狐妖,不,那半透明的魂体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妖了,可能算鬼吧,为了自证清白,也为了挽救无辜之人的生命,琳琅吸收了所有断魂魔毒,□□无法承受,魂魄自然出窍了。
这情况过于复杂,就连辈分最长的和尚也说不清他现在算什么东西。
“妖孽,你还要狡辩吗?这是从你身上拔出的魔花,其中深藏断魂之毒,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狡辩的?速速认罪伏法,我佛慈悲,用这凤凰圣火赐你这狐妖一个痛快!”
圆悟大师已然须发全白,为这蛊惑邱谨的狐妖气得满脸怒容,千斤重的金刚杵高高落下,在地面砸出好大一个坑。
这狐妖,怕是全天下狐妖里最勾人的长相,让他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下任主持动了凡心,他正要借此事,当着邱谨的面烧得他魂飞魄散,断了这孽缘!
奄奄一息的少年脸色苍白至极,四肢都被缚魂锁穿透,殷红的鲜血几乎染红整个魂体。
“我……”
他嘴角动了动,曾经柔软湿润的唇瓣像枯木皮般干燥,从干涸到近乎快要冒烟的嗓子里,挤出几个破碎的话语。
“大师!圣僧!我求求你们,琳琅哥哥真的不是坏人啊!真的不是他传播的瘟疫!你们为什么要烧死他!求求你们不要啊!”
这时,两个疯了一样的小和尚突破人群的阻拦,跪在圆悟大师、邱谨与十八位怒目金刚面前。
“觉聪,觉慧,你们都被狐妖蛊惑了,现在人证物证皆在,没有人冤枉了他!你们两个,佛心不稳,空明,空静,你们把他们绑起来,再美的皮相烧光了都是一捧尘土,今日,就让他们看看狐妖的真面目。”
自古以来,狐妖素以美艳勾魂著称,所以道士和尚们多以焚烧破坏其皮囊,叫那些被蛊惑的男子们看看世间的真相。
“琳琅哥哥,不要啊,琳琅哥哥!!呜呜——”
两个喊冤的小和尚被粗布塞住了嘴巴。
“你何不走近观摩狐妖的惨状,破除绮念,于你今后的修行颇有帮助。”
圆悟大师看向站在他身边的邱谨。
此时此刻,这辈子的薛琳琅也在现场,冷眼旁观这场闹剧——
目睹这场记忆本该令他万分痛苦,现在却仿佛隔着一层薄膜,像在看话本里狗血至极的故事,无法共情。
哦,哪怕他看到一切的罪魁祸首,苏安晏,就隐匿在高举火把的人群之中,也完全没感觉。
当年这个时候,苏安晏也在现场,这也是薛琳琅能在怀梦里看到这段记忆的原因。
这只叫琳琅的狐妖背叛了他,隐藏身形的魔主本以为自己看到这个小骗子被火焰焚烧灵体时,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出气和快意——
胆敢算计大魔的人从古至今都没有好下场。
但他却没想到那颗从来冷血无情的魔心,反而像是被人重伤一般,痛得鲜血淋漓,难以呼吸。
作为魔,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苏安晏盯着熊熊燃烧的圣火,几乎被夺取所有心神,终于忍不住使用秘音传耳……求狐妖求他。
他似乎才是那个气急败坏又无能为力的人。
“你这个该死的狐妖,你马上就是被烧死了,你知不道?这圣火,可猛烈得很呐,天下之间只有裴焰仙君的玄火可与之相提并论,再这样烧下去,你就魂飞魄散了。”
苏安晏在等,在等狐妖彻底绝望,然后他便有如救世天神般出现在他眼前,拯救他,安抚他,最后完全驯服他。
魔物的爱就是这般的残忍无情,为了得到觊觎之人的身心魂灵,再卑劣再可怕的手段也使得出来。
“你如果想活下去,就给本座服个软!琳琅,你骗我,背叛我,盗走我的钥匙,偷走我的宝物,放走我的宿敌,还和那个和尚纠缠不清——这些本座都原谅你,都可以容忍,但是,你必须保证再不重犯。”
苏安晏眼神偏执阴鸷到了极点,死死地盯着琳琅的脸。
只要琳琅露出哪怕一丝后悔离开他身边的神情,吐露一点乞求他原谅的话语,他就立刻出手救他,立刻杀光这些不知好歹、不辨善恶的秃驴!!
可为什么啊,究竟是为什么啊,他就是等不到,就是等不到琳琅的低头,连对方一个眼神都不配得到。
他堂堂魔主啊,上古魔物啊,被一只小小狐妖骗得团团转,把魔界搞得乱七八糟——
丢了一颗魔心不说,这偷心贼还跟着另外一个男人跑了,他难道还要不到一个赔礼道歉吗?!要不到一个跪地求饶吗?
……
还真要不到。
“琳琅,本座只要你向我哭着认错,以后乖乖跟我呆在魔界,便既往不咎。”
“你若有怨,马上说句对不起,不敢再犯,我现在就为你屠尽这群秃驴。”
“你是不是没力气了?那你点个头,眨两下眼睛也行,本座就当你知道错了,我可以救你!救你啊!”
小狐妖的魂体被神火烧得隐隐约约,他没有理会喋喋不休、气急败坏的苏安晏,而是看向菩提台上的邱谨。
那个承诺帮他变回人类的圣僧,披着袈裟,戴着佛珠,好慈悲为怀的皮相。
越来越的人把手里的手把扔向他脚下的柴堆,这凤凰圣火,光彩夺目,融金销铁的热度对灵魂有奇效,此时火舌肆虐,在他透明的魂体上燃烧。
“咳咳…你…邱谨,你也不信我吗……我救你离开魔界,你让我跟你回来,说可以让我变回人,结果我也没有变回人……”
“为什么都要骗我呢…我到底,还有什么好骗的…”
狐妖不知道是什么支撑他坚持到现在。
他只知道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伴生玄火,失去了曾经的师友,失去了为人的身份,失去了裴焰的名字,失去了狐妖的身体,现在连一缕魂魄都快保不住了——
他一无所有了,他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
好像,也没有了吧。
在圆悟大师的催促下,邱谨终于走近看了狐妖一眼。
“阿弥陀佛。”
他垂下纤长的睫羽,双手在胸口结了个佛印。
他幽幽叹息一声道:“快烧吧,拖久了,恐生变。”
拖久了,恐生变……
拖久了,恐生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终于,裴焰终于发现,他竟然还有可以失去的东西。
活下去的意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拖久了,恐生变,拖久了,恐生变,哈哈哈哈哈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太好笑了,我快喘不过气了,太好笑了太好笑了,怎么能这么好笑,哈哈哈哈哈哈……”
这刺耳的笑声犹如厉鬼索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得寒毛直竖,心惊胆战。
“别、别笑了!别笑了!这狐妖是不是疯了!疯了!”
“圆悟大师,这气息好生古怪……不好!世间恐有大变!”
“火!圣林着火了!圣火失控了!不受控制了!!”
强大的、剧烈的、可怕的灵力正疯狂地汇聚,形成巨大的漩涡中心,又像是喷薄的火山岩浆,惊人的热度瞬间点燃圣林,山清水秀之地顿时变成人间炼狱。
狂风咆哮,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滔天的愤怒与仇恨,正席卷着世间的一切。
在场的十八位金刚身体不住颤抖,他们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怪物正在形成,而灵力汇聚的终点正是低垂着头、狂笑不止的狐妖。
邱谨脸色巨变,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抱住狐妖,企图阻止事态的失控。
“琳琅!琳琅!不要被恶念驱使——”
噗呲!!!
血溅三尺,如柱高。
邱谨呼吸停滞。
一只漂亮白皙的手,出其不意地洞穿他的右胸,五指在后背伸出。
明明是鬼魂了,竟然还能凝结成实体。
很快,以那只穿过他胸膛的手为起点,黑色的火焰顺着手掌烧到手臂,再到胸口、四肢、脸庞,火焰所到之处,便生出新的血肉。黑色的火焰附着在劲实流畅的肌肉线条上,化为漆黑的华丽衣袍。
最后,那燎原之火在眉心处熄灭,冷却为一点赤红色火焰标志,仿佛为新生之王加冕。
一具完美的、崭新的躯体从火中涅槃而出,那明明是属于圣林的圣火,现在却成了外人的拥趸,在陌生魔物的掌心,如犬狗般的温驯。
“琳、琳琅……”
邱谨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黑发的魔物唇角微微掀起,随意地拔出插在邱谨胸口深处的手,优雅而从容地避开对方口中喷出的血雾。
“首先,纠正一下你们对我的称呼。”
话音未落,他带血的手掌,鹰爪般有力,骤然掐紧邱谨的脖子,只轻轻一提便把他高高举起,双脚离地。
“我叫裴焰,但……像你们这样的宵小之辈,不配直呼我的名讳。”
邱谨奋力反抗,回击的灵力却如泥牛入海,起不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渐渐地,像挤出抹布里的水似的,鼻血从他的身体里源源不断地流出。
“你这是非不分、忘恩负义的秃驴,枉我费尽心思把你救出来,出家人,你就这么报答自己的恩人?!可笑至极。从此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不,琳琅,琳琅,我——”
咔嚓一声,胸骨齐齐断裂的声音。
“你也配叫他琳琅?”男子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这个,我最近真的非常卡文,大纲怎么都梳理不好,又要赶榜,只能把之前写了没发的前世记忆发出来当番外用来ORZ,非常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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