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亥时的南街头人少的可怜, 家家户户禁闭门窗防着夜半会有毛贼闯入。时不时更夫背着蓑衣哈着热气走着敲锣。
清然才要落锁,见门缝里露出个讨好的人脸,当即冷哼声拿扫帚打开上门的晏家人, 骂道, “要不要点脸皮,你们还敢上门求药?我呸!”
姚瑶默默看他发泄完,轻飘飘问句,“家主恐怕不知晓晏家人来求药罢。”
“那又如何,难不成家主知晓便会给他们?这鲜参全燕京只剩咱们这有一株,没道理这样好的宝贝白白让给别人,且还是晏家人。”说到后头, 清然咬牙切齿,始终记得阿九当时的讥讽之仇。
“甚么药?”
清冽的音叫清然脚步一晃, 扭头但见谢砚书面无表情立在他们二人身后。
“不是甚么,只是……”清然眼神飘忽不定,不肯吐露实情。
谢砚书便看着姚瑶。姚瑶素来实话实话,一口气吐个干净,“刚刚打探到晏家那边唯缺鲜参一味药。”
“还有呢?”谢砚书冷冷看着二人。
清然头大如斗, 他当时打探到晏霁川中毒的消息乐得不行,哪里管晏霁川能不能治好, 故而没急着说,现下谢砚书一问他交代个干干净净, 连熬不过今夜要归西也给说分明。
“装药。”
“甚么?”清然瞳孔巨颤, 想不出他家主子一番打击后活脱脱大度成圣人, 拿着千金难求的药去救心爱之人的未婚夫婿?
“若晏霁川当真熬不过去, 你觉得阿锦小姐往后是背着怎样克夫的名声不受晏家待见?”姚瑶双手抱胸,分析得透亮。
清然闭上嘴, 耷拉着脑袋去找库房的钥匙。
***
本是急成热锅蚂蚁的晏夫人听闻谢砚书到访讶异不已,手中的药碗一撒,随即欢喜搁下东西,心思百转,悄声同嬷嬷吩咐道,“将谢砚书直接带来自我这,莫叫小五先知晓。”
那嬷嬷也是个会看眼色的,悄悄退出去。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她支开其余伺候的下人,打开门帘。
谢砚书进来时,宋锦安神情一愣,下意识偏头看向晏夫人。
晏夫人强装不知,却眼尖瞧到清然手中的锦盒,帕子攥得发皱,“这是?”
谢砚书推出盒子,垂眸道,“鲜参。“
“你要甚么,我晏家都能给!”晏夫人惊喜欲抓住盒子,然叫清然不动声色挡住。
当下,晏夫人扭头去瞧宋锦安。
宋锦安语气淡淡,“这是谢晏两家的事,我先告退。”
谢砚书指尖稍曲,“我有些话想同你商议。”
晏夫人犹豫两息,在卖宋锦安同晏老太太的命前还是低下头,急切摁住宋锦安的肩,哽咽着不敢去看宋锦安眼里失望。她快步起身,不住朝宋锦安身侧的嬷嬷使着眼色。
宋锦安袖口下的手缩紧。
谢砚书忽道,“还记得我今早同你说的么?”
“哪一句?”
“放你走。”
宋锦安默然。
谢砚书便看着盒子慢慢商量,“我当时说过了今儿大婚我便放过你,然今儿尚未拜堂晏霁川就出了事,若他身死我的话自算不得数。“他的右手指尖轻叩在桌面,“离晏霁川不治而亡还有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你陪我游一次天楚河,我便将这株御赐的鲜参连着上午的约定赠你作新婚贺礼,成全你同晏霁川。这桩买卖于你并不亏,如何?”
宋锦安稍愣,“当真?”
谢砚书侧目,避开宋锦安眼底的灼灼,忍住喉口腥甜,风轻云淡,“自然。”
“立字为证?”宋锦安犹不放心,下意识试探句。
谢砚书觉再待下去恐难维持面上平静,干脆递上盒子叫她检查,“阿锦,我自会说到做到。”
话已至此,宋锦安接过锦盒,仔细瞧过里面的鲜参,沉思。以一个时辰的游街换晏老太太的命,便当是偿还她帮助母亲的恩情。何况若能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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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摆脱谢砚书,一个时辰算不上煎熬。
外头晏夫人不知两人谈何,只知清然给她传的话。鲜参可以给,但这是因宋五的缘故,晏家该记得是谁给了晏霁川一条命。若晏家敢负她必叫晏家知晓何为鱼死网破。
嬷嬷老大不乐意耷拉着脸,“不看看他现下名声多坏,还敢示威到我们晏府头上。”
晏夫人虽不愉,但到底记着鲜参在谢砚书手中,不敢撕破脸,只点头,“必然好好对待宋五。”
有晏夫人大开后门,一辆不起眼的车舆便从晏府神不知鬼不觉悄悄驶出。谢砚书允晏府留一暗卫远远照看宋锦安,自个未带侍人。车舆内只剩他们俩对坐。
天楚河今儿并无特殊日子,倒也冷清,路上商贩稀稀落落。偶有三三两两的孩子结伴耍着游戏,给街巷带来点热闹。
宋锦安同谢砚书隔得远,安安静静看着外头景色,心底盘算着过了多久时辰。
车舆慢悠悠停在河畔,宋锦安本能僵住下身子。
谢砚书佯装不知,反倒是露出未离宋府时那股子面上冷傲手却实诚的别扭样,语调也显得轻松些,“不是你说要年年看河灯么,来。”
宋锦安看着谢砚书递上的右手,半晌没动。谢砚书再抬抬手,面上不见波澜,“一个时辰而已,换你后半生顺心,拿出你从前骗我时半分的力道便成。”
闻言,宋锦安深吸口气,在对方半分未变的神情里终是忍住抗拒,手只隔空虚虚悬在谢砚书掌上。
谁料谢砚书倒是直接握住她手,头也不回拉着她向前,“人多,会散。”
宋锦安猝不及防跟着他踏出车舆,外头的河灯五彩缤纷,煞是好看,点点火光落在谢砚书背上不断跳跃。恍惚的视线里,宋锦安有瞬间忘却今夕是何年,只觉身前那青衣少年同阿蕴像极。到底失神不过两步路,秋风灌在她袖口里叫她回想起这几载走过的每一寸。才欲抽手,谢砚书说,“喜欢哪个?”
话落,谢砚书停住脚步,对着商贩欲掏出铜钱,左手要动弹时他身子稍愣,随即松开宋锦安换右手去袖口里摸索铜板。
宋锦安便顺势将手拢在袖口。
谢砚书握着铜板,对挂了一架子的面具挑着,有的是狐狸,有的是老虎,他们都画的夸张,虽然做工粗糙,但也可爱得紧。这些个小玩意都是老人自个在家捣鼓出来的,因要收摊故而卖的便宜些。画的最好看的是十二生肖,特意加了皮毛贴上去,活灵活现。里头差个鼠和猪,其余的动物都齐全。
“拿只老虎和兔子罢。”谢砚书选定,递上铜板。
商贩利落地将东西给他们包好。谢砚书眉眼柔柔,看着两只面具,递上手中的老虎给宋锦安。
宋锦安愣下,方才她还以为谢砚书会将兔子给她。
“你不是说想做只威风凛凛的老虎?”谢砚书见她不动,便直接上手将面具扣在她脸上,只是拿不出手去系带子。
宋锦安反应过来,后退步,自个系上带子,只露出对杏眼镶嵌在老虎面下。
谢砚书竟颔首,“不错。”
说罢,他单手系着带子,面上不显,旁人瞧得却艰难。指尖挑了许久才将两条粗麻绳拧到一处,谢砚书将系好带子的面具从上向下戴好。
素来冷脸的谢砚书带上这种乖巧可爱的面具倒是出戏得很,商贩捂嘴偷笑,夸两人郎才女貌,“最前头有投壶的游戏,小郎君要不要带你家娘子去瞧瞧?”
“我——”
宋锦安的话还未说完,谢砚书便迈步,“可。”
眼见谢砚书已走出一大截,宋锦安只得冲商贩丢下句我们不是夫妻才追上。
宋锦安走两步又懒得去追他,慢悠悠放下脚步,随眼去瞧河面搁浅的竹舟,蓑叶似的耷拉在水面。本想着若跟丢那大可磨蹭掉大把时辰,未曾想宋锦安一个抬眸,便看得谢砚书立在她前方几步处候着她。
“走得很快。”面具下的谢砚书语气染上分笑意,稀罕的紧。
宋锦安对这不知是否反讽的话只轻飘飘回句,“嗯。”
“你说那边两人谁能胜出?”谢砚书抬手指着远处两个小儿比划拳。
宋锦安茫然,看不出门道,摇头,“不知。”
“左边的。”谢砚书耐心给她解释,“右边那位连出了三次拳。”说着说着,他默不作声拽住宋锦安的衣摆一角防止人走丢。
天楚河最不缺的就是爱玩闹的孩子,围在飞不起的河灯前苦哈哈拆着木架子。谢砚书示意宋锦安跟上他,往小孩中央一站。那群小不点傻眼看着高大的男人。
“我给你们修。”谢砚书半蹲在地上,仅一只手也在竹片中穿梭的快,三下两下拆掉多余的木板。
最大的位孩子双手托着腮帮子,满是崇拜看着谢砚书,“大哥哥,你好生厉害,怎么这都会?”
“我不仅会这些,还会做许多木制品。”
“哇,怎么练出来的?”
“这个问题——”谢砚书顿了顿,不留痕迹看眼宋锦安,轻声凑到小孩耳边道,”给心爱姑娘练出来的。“
一众人在起哄,宋锦安不明白他们在笑甚么,独自欣赏着夜晚的天楚河。
诉情
“在投壶前, 你还想去哪?“谢砚书起身,墨色眸子定定看向宋锦安。
宋锦安挽起一缕碎发,“我并无想去的地方。”
“那就去看看糖炒栗子的摊还在不在罢。”谢砚书恍若未觉她话里的神游, 只循着记忆朝七拐八拐的小巷子内去。
里头住着的都是些做生意的平头百姓, 窗柩口支起个炉子摊着些小烧饼和馍馍。天楚河夜玩的人多,这里便也未全收摊,留出几家供路过的游人吃食。
原在这处的糖炒栗子早已人去楼空。宋锦安看眼便收回眼,静待谢砚书离开。
谢砚书却未走,反倒问起周遭人那老妪去向何处。
阿婆叹口气,“秀丽前年就去了,你们想吃那一手糖炒栗子再也吃不着啰。”
闻言, 谢砚书沉默两息,忽道, “您的炉子边也有板栗,可否将炉子借我片刻?”
“我这炉子可没做过糖炒板栗,你做不出莫赖我。”说着,阿婆让开点道。
谢砚书挽起袖子,右手倒进板栗同糖, 黏糊糊的一团粘在锅底。随他翻炒,竟也飘点香气, 只是掺许涩意。
阿婆笑眯眯走到宋锦安身侧,问句, “他是你——?”
“不甚熟络。”言简意赅四个字婉拒了阿婆的打探。
阿婆遂若有所思点点头, “是我误会了。”
“尝尝。”谢砚书捧着纸新炒出来的栗子递到宋锦安跟前。
颗颗饱满裹着淡黄色糖浆, 煞是诱人。宋锦安看两眼, 道,“晚膳我用的多。”
谢砚书没强求, 同她一道走出巷子。怀中的板栗走得久了便会凉,按照谢砚书单手剥壳的动作,没吃几颗便该都凉透。他仍是费力剥着,不多时他说句,“不及她做的甜。”
宋锦安心下想着此事正常。人本就是专卖糖炒栗子的,若谢砚书随便做做同她一般好吃那也枉对招牌。
沿河畔而行,波光粼粼。没有特殊节日的天楚河只能算得好看,却决计无法在晚上逛那般久。
宋锦安走到街头,已是瞧到先前商贩说的投壶所在,正聚集着不少人,都是互相比试着谁也不服谁。老板历来知晓如何吊起大伙的兴趣,特设彩头,说是能投百发百中者可畅玩今夜。宋锦安站在拉起的红线外,安静等着谢砚书去同老板说着甚么。
老板忙不迭收银子,扬声,“您要想赢可不容易。\"说罢,将一箩筐的箭矢抬到二人跟前。
谢砚书轻巧地勾起一支箭矢,于宋锦安侧目中信手投出,赢得一片喝彩。
同孔雀开屏般,他问道,“阿锦,你觉着我能赢么?”
宋锦安垂下眸子,“不知晓。”
谢砚书颔首,“我觉着能赢。”
另侧的男子气势汹汹同谢砚书较上劲,鄙夷,“你个弱不禁风的还同我比?”话语间一支支跟上,扔的是哐当作响,只晃得壶颤颤巍巍。
周围人拍手称快,笑称遇着对手了,各个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起哄要谢砚书多拿出些能耐。
宋锦安站在嘈杂人群里,看壶中的箭矢愈攒愈多,尤其是谢砚书前头的壶堆得满满当当。
“是这位公子赢了!”老板笑嘻嘻给谢砚书递上彩头,漂亮的手工木雕栩栩如生,“接下来赢家随意玩,玩到我们收摊为止。”
谢砚书接过东西,从容任行人自发让出块场地,只余他同宋锦安。
兔子面具后的眸子好似破冰逢春,须臾闪过到不真实。堆起的花灯琉璃色在谢砚书青衣上折射着绚丽的剪影。
宋锦安偏头看向摊子后的刻漏,话语不自觉轻快些,“时辰到了。”
“还差一炷香。”谢砚书保持那投壶的姿势不变,却足以留住宋锦安的脚步。
宋锦安耐下性子,重新站回原地看他不厌其烦投着壶。谢砚书兀朝她递上箭矢,“临别前最后烦你回,替我扔几支?”
箭矢的木材很是粗糙,搁在掌心也轻飘飘。宋锦安随手一掷,便是稳中。
商贩喝彩着,见对面二人是真有本事,也存心想看看他们能扔到何地步,索性换上更细的壶口。
见状,谢砚书眉眼染上极浅极浅的笑意,忽从后抬起宋锦安的胳膊,在她下意识的反抗中道,“放低些。”
宋锦安见他只是拿指尖示意高度并不再靠近,遂按耐住甩手的欲望去瞧那壶口。周遭人起哄说她该是投不进的,两人都未理会,只耐心对准。
“知晓为何我来投壶么?”又是进了一支,谢砚书问道。
宋锦安想也不想,“不知。”
“我的投壶,还是你教的。”谢砚书握着两支箭矢向从前宋锦安教他那般将东西放在宋锦安掌心,“你说旁的少爷小姐们玩闹,我不能一个人傻站着。你还问我为什么不参加投壶。我那时明明不会却不想认,觉得你烦了才说句没学过。后来你便抱着东西傻乎乎来教我。”
随着宋锦安的手举起,那箭矢于她掌心沉甸甸。
“我其实不耐烦学这些,但是我看你投的那么好教的那么认真,我就一直学一直学。直到你夸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哐当下,是两支箭矢齐中的声儿。周围不断喝彩,谢砚书又拿出一支塞到她掌心,“你说我不如晏霁川温润有礼,可阿锦。倘若我双亲皆在,我想我未必会比他差。那我会是和他一样家人疼爱高朋满座,燕京青年才俊里我大概也能有资格同你并肩罢。”
宋锦安喉口发出半个音,谢砚书却道,“不过我又想,那样该错过许多同你有关的相处。”
说罢,谢砚书指尖比划着到壶的距离,调整着宋锦安的位置,“有个秘密我一直想告知你。你及笄那天穿的绿色裙子其实可难看,我第一眼就觉着是人家诓你的。但是你穿着它从树下含笑朝我走来,问我讨要生辰礼时,我又觉得那真是好看极了。”
“阿锦。”谢砚书握住她的手,嘴角淡淡笑意显雨后初霁,“你送我的第一件生辰礼,你还记得么?”
宋锦安指尖稍紧,“这些都不重要。”
“我记得。当年是我第一次不在谢家过生辰,没有人在乎我的生辰,从早到晚,我一直期盼我爹娘可以突然出现带我走,可是我甚么都等不到。我的手脚可真冷,分明不是最寒的天却叫我难受极,后来我抱着自己昏过去前,我想这辈子都不会去期待有人的出现。”
宋锦安心没来由颤一下,她听到谢砚书说——
“你递给我的九连环。我知晓是你随手从桌上带来的,因为你事先也不知那日是我生辰。它的款式我在燕京大街小巷看到过无数次。可于那刻开始,我有了新的期盼和等待。”
谢砚书抬起宋锦安的手臂,直到箭矢尖端同壶相对,隔着薄薄的衣衫,谢砚书两指的力卡在宋锦安小臂上,像两枚磕着肌肤的碎石子。
“后来我收到的每一件贺礼都比这珍贵,然我却只记得那时天寒地冻,你拽着我说,祝阿蕴平安喜乐。”
可是如今他并不平安,也无喜乐。只剩日复一日的懊悔与折磨,委实太苦。强求所爱好似刻舟求剑,虽岁岁年年,却不复旧年。
所以——
“阿锦,愿你平安喜乐,也愿你得偿所愿。”
箭矢划破,尖锐寒光射出的光影恍于眼。影影绰绰,也斑斑驳驳。
锦盒轻轻横在她身前,来人赠句,“阿锦,大婚欢愉。”
天楚河没有动,月亮也没有动,可是水面的倒影在动,愈来愈凌乱。
宋锦安伸手,接过锦盒,里头摆放的鲜参尚散发浓郁药香。
“收摊收摊!”商贩兴高采烈点着收工字样的大灯笼,那登时亮起的五彩斑斓照在每个人脸上。众人都在笑闹又忙了一天工总算能回去轻快轻快,唯带着滑稽面具的双人隔尺而立。
在这日的最后一刻,他们都默契没有再问明儿的事,许是比起反反复复的追问,一个神情更足以说道情绪。
宋锦安扣上锦盒,怀抱着东西,先是后退步,复转身。琳琅花裙上翠意寸寸摇曳。那满架子的花灯一盏盏熄灭,随她的走远,直至剩一地的黑。
谢砚书便黙站在原地,目送一路。
商贩打趣句,“我还以为你们是夫妻呢?怎叫她独自先回去?”
谢砚书从旁边的小桌上拾起早已冷透的糖炒板栗,叫墨色挡住的神情瞧不分明,良久他道,“我们不同路。”
“噢,隔很远么?”
“嗯,一南一北。”
“嘶,那确实差的多,见一面也不容易。”商贩絮絮叨叨唠着嗑,便麻溜收拾着摊面的东西,”你这糖炒栗子哪卖的,香的很,老远就闻到股糖味,你也不怕甜?“
谢砚书莫名道,“不甜。”
“怎么可能不甜,我尝尝。”说着那商贩就自然熟地从谢砚书怀里捏枚扔进嘴里,吧砸吧砸,“这还不甜?”
闻言,谢砚书抓起一把塞入嘴中,却仍只尝到苦。
“你这栗子都凉透,得趁热才好吃。”
商贩才要好笑提醒句,见身前男子早已走远,喃喃,“真是个怪人。”
杀机
晏夫人等的冷汗直冒, 不住捏着帕子喃喃,“小五怎还不回来,你去瞧瞧。”
老嬷嬷长叹口气, “这不大好, 若是惹恼谢砚书那厮。”
“他不看看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若是娘有个好歹……”晏夫人一口气吐不出来,活活憋得她面上通红,惶惶不安地想顺来茶润润,却撞倒桌面的瓷瓶。
伺候的小丫鬟忙不迭收拾好东西,噤若寒蝉地退出去。
老嬷嬷替晏夫人递上刚好能入口的温茶,劝慰道,“夫人急什么, 宋五素来办事妥当,她愿出面没道理拿不回来。”
“是该如此的——”晏夫人才扯出点笑意, 瞧到远远的一道翠衣。
来人正是宋锦安,她一路走到晏夫人跟前。刚站稳的功夫,宋锦安便看得晏夫人喜不自胜抓住盒子,捂着胸口长叹,“老天保佑!老天保佑!”也看得周遭人立即忙碌起来, 抓药的抓药,烧水的烧水。
她安静瞧见所有人面上的神情, 良久才坐在软凳上等候。
晏老太太的屋子登时亮起,里头各种声响忽大忽小, 吓得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大气不敢出。不知过了多久, 老嬷嬷大喊声——‘老太太醒了!’
宋锦安一直绷着的肩总算因这句话软下去。晏老太太没事, 这鲜参便值当。本就有些泛累, 宋锦安也不想在这多待着,她拉住小丫鬟转告声朝外去。
晏霁川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恰好错开宋锦安的身影, 他攥紧手心来到晏老太太榻前。
榻上的人原还是面如金纸嘴唇发紫,现下已经是带点起伏地喘着粗气,额头也冒出热汗,烧得两颊发红。
晏夫人见是他忙让出点位置,笑道,“你祖母没事了!天佑我晏家啊!”
“鲜参是哪来的?”晏霁川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晏夫人一愣,随即尴尬拉着他往旁侧去,小声解释,“你管这些做甚么,总归你祖母是醒了。”
“哪来的?”晏霁川半步不肯退,直直盯着晏夫人的眼睛。
晏夫人气得一甩袖子,破罐子破摔,“是我逼宋五去谢砚书那要的。你觉着我不该这么做对不对?不该逼着宋五去和那疯疯癫癫的谢砚书再做交易,不该将她架在火上烤。对,我承认我很自私,我也很对不起宋五。这样的行径当真是卑鄙极了。”
说着,晏夫人冷笑声,“可若是再来千百次我依旧会这般做。即使那个人不是宋五是我自己的女儿我也要这样做,因为这是唯一能救你祖母的法子。甚么道义,在我眼里都比不得你祖母的命重要!”
晏霁川凄凉笑笑,面色惨白一片,于晏夫人讶异的眸里颤着唇,“好。”
“小川?”晏夫人茫然扶住他,焦急招来大夫,“你莫要吓我,这是怎么?”
“没有错,救祖母没有错……”晏霁川反反复复念叨这两句,终颓然掩面,“错的只是我的痴心妄想。”
“你在说甚么。今儿的事虽我不对,但决计不会耽搁你们的婚事,待你祖母病好后咱们重新举办婚宴,办的更热烈,宋五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您觉得,小五还会嫁我么?”晏霁川忽打断晏夫人的话。
晏夫人捏着帕子,“难不成要因为这点意外就散开?”
晏霁川没有回答,神情复杂看向外头黑得不分五指的夜,低低道,”待祖母好些后我再来看她。“
说罢,头也不回朝外去。
只剩晏夫人不解地扭头问老嬷嬷,“先是谢砚书,现又是小川,怎和宋五扯上干系都变得如此神神叨叨?”
李嬷嬷不敢妄议主子,垂着脑袋装作听不懂。
晏夫人也不期冀她能回答,自个朝晏老太太榻边去。
后门处,小丫鬟面色为难地看着宋锦安,半晌不敢开门。若新娘子堂而皇之跑出去,晏夫人怪罪下来她当如何?
宋锦安见对方没动,也猜的她在想什么,道,“不管我是何身份,想要出趟门都不必如此麻烦罢。”
“可是……”小丫鬟支支吾吾半天。
远处一小厮快步跑上前,先是对着宋锦安恭敬行礼,复上手搬动门栓,“宋五姑娘去哪都使得。”
小丫鬟认出这是晏霁川跟前伺候的人,自然一句话不反驳。
宋锦安提脚跨过门槛。因白天落过雨的缘故,地面多有泥泞,随她跨步不可避免地叫泥水染到绣鞋裙摆之上。那一点点漂亮的翠色便蒙尘。
车夫只听宋锦安的吩咐,看也不看晏府眼扬着马鞭朝前,一路拐出朱小巷。车舆将出朱雀街时,宋锦安稍扭头看眼,原属于谢府的牌匾早就拆下,府门禁闭贴着个封字。
是了,朱雀街向来是御赐的地儿,纵然谢砚书搬出去没有陛下旨意其他人也不敢住。只是这儿寸土寸金,许几日后就该有新的红人入住。同当年宋府一般,偌大的府邸半月内改名换姓,再寻不到百年宋家的痕迹。
宋锦安收回眼,重新听着马蹄声一下下踏在地面。
车夫驶得也快,一会儿的功夫来到颜昭院子前。从外头看里面一片漆黑,想必人是已经歇下的。车夫犹豫看着宋锦安,不知要不要在此停留。
“无碍,你回去罢。”宋锦安提着裙摆下来,从袖口翻出备用的铜钥匙,轻手轻脚朝里去。走过垂花门,能看得点点暖和的光。宋锦安一直轻轻的步伐忽找着方向,径直朝光源处。
小屋子内,颜昭讶异盯着大半夜造访的宋锦安,也不急着披上外衣,只嘴都合不拢地喃喃,“晏霁川出事你怎回来住?”
“说来话长。”宋锦安轻松笑笑,“总归不是我叫人撵出来。”
“撵出来也无妨。”颜昭调笑句,转身从屋内找来灯笼给她点上。
狭小干净的大堂内瞬时明亮,映照着宋锦安的面如桃花。
颜昭细看眼她的眉目,又从旁的小桌面端来茶点,随口问句,“听闻晏家求鲜参,求得了?”
“嗯。”宋锦安整理东西的手半分不停。
“从哪?”
“谢砚书。”
猛然,颜昭呛住,帕子掩着嘴唇,几个深吸气才缓过来,不可置信地略往榻上倚着,“谢砚书会这般好心?”
宋锦安眉眼弯弯替颜昭递碗茶水,并未解释。
“大晚上不睡觉忙甚么?”颜昭也不欲多管谢砚书的事,好奇挽着松垮垮的袖子坐在宋锦安身边,瞧她利落地在一叠厚重的信件里挑挑拣拣。
“在想翻案的事。”宋锦安未隐瞒,直截了当说道打算,“我重新拟了份折子……“
两人的窃窃私语埋在夜里分辨不清,逐渐淡去。
***
黑漆漆的地下酒窖中,摆着个鹿皮的高椅,绯红毯子垂落至地面,椅子腿边散落几枚精致的酒盏,里头还盛着点点酒水。
一浑身黑布包裹的人毕恭毕敬跪在高椅之下,嘶哑的声音恍若划破了的纸皮不住漏风,“大人,属下查到点有趣的事情。”
黑暗里,有人一脚踩在侍人背上,在对方的痛呼中残忍笑笑,“说。”
“最近那个小杂种的墓叫人翻了,过后就有谢砚书的人在查当年的事。属下还以为这墓地有些问题,不料翻开后还是那个腐烂的尸身。想必只是谢砚书失心疯了。不过出于稳妥,我还是找到十一娘问一问。”
语毕,一个捆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踉跄跪在地上,忍住惊恐哀求,“我甚么都不知晓,当年我是下了死手的。”
“噢?”高椅上的人颇有闲情逸致地以足背勾起十一娘的脸,左右看了看无趣地一脚踢翻。
“哼,你若真下死手谢允廷怎会存在。”
“那时谢砚书日日守在宋锦安身边,暗中保护的人也多。我费尽心思趁谢砚书外出的机会害她早产,更是逼得长女活活闷死。按照大人的意思这胎该是只有个女婴的,我听得女婴已死的消息忙松口气,混在人群里哭天喊地。谁知晓宋锦安腹中还有一位,后一位我是无论如何也找不着机会再出手啊。”
“罢了,那个谢允廷就是个病秧子,想也活不了几年。”黑衣人鄙夷斜眼十一娘。
此话引得高椅之人笑笑,“的确是个不堪重用的病秧子,活就活罢,只要他们的长女是死的便可。”
话到最后,已带几分阴森。黑衣人不敢去瞧上头人的脸,试探着,“那十一娘?”
听得这话,十一娘颤抖着匍匐倒地,想求得高椅之人的怜悯。
那人不咸不淡,“你大费周章就为了让我判决她的命?”
“自然不是!”黑衣人大惊,忙垂眸,“属下真正要汇报的事同一位叫宋五的人有关。宋五是燕京百景园的养女,后机缘巧合在谢府教画画,凭借高超的武器设计才能进入军营。奇怪的是,此人从设计风格和喜好上同宋锦安过于相似。虽说人死不可复生,然属下仍有忌惮。”
“你说,她和阿锦很像?”高椅之人总算正色,稍向前倾。
“正是。连谢砚书都叫她迷住,恐怕确实肖像。”
“世上从没有两个人会过于相似,若是有,那只能说明她们便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黑衣人大骇,当年他可是亲眼见着宋锦安的尸首在香山焚毁。
“是不是都不重要。”长长的披风曳在地面,留下飘忽不定的声音,“我既然杀了她一次,自然不会再留半点生机。准备出手。”
墓地
柳州边界多水路, 遇着船家不在的时候难以通行。三三两两行人抱怨着几句天不好转身离去,剩下几个小孩仍在码头玩闹。
宋锦安抱着怀中的册子眺望远处,不时同身侧小兵交代些甚么。
小兵感慨句, “又快入冬, 今儿新年宋大人同我们一道热闹罢。”
冬。宋锦安默念遍这字,撩起碎发看眼发冷的湖面。原不知不觉,她已过了这般久,竟快到一年。今儿的冬大抵不会像往常那般寒罢。
她面上客气,“大年我就不去碍你们的事,你们见着我还能嬉笑?”
这话惹得小兵不好意思摸摸脑袋,不吭声。
“宋五, 你是不是疯了!”暴躁的声打断宋锦安的思绪。
她收回手,扭头不带波澜看眼气急败坏的周怀明。
周怀明是恨得牙痒痒。自从杜家倒台, 周家紧接着落马,他本想夹紧尾巴靠实力好好爬回往日的位置,却叫宋五连连贬斥,如今连军营都混不下去。
“你个杀千刀的,你嫉妒我的才华, 宋五,你简直不配为官。”
面对周怀明一连串的指责, 宋锦安只淡淡道,“锻造坊消失的五箱银子, 你不知晓去往何处?”
周怀明瞬时哑声, 左顾右盼, “那是我未注意, 想必是有人弄混了罢,这可不得全怪在我头上。”
“周怀明。”宋锦安不耐地打断他, “贪污军营的东西,你怕是不熟悉大燕律法。”
“我没有!”
宋锦安听也不听他的垂死挣扎,“我已将东西全部呈给付大人,如何定夺不是我的事,而是付大人的事情。”
周怀明瞪圆眼睛,恶狠狠咒骂,“宋五,你至于么?不过五箱银子而已,你凭什么就为这个而毁了我前途,宋五,你就是嫉妒我——”
断断续续的声直接叫小兵拖远,宋锦安头也不回。
几位贵公子听得动静往这边来,正巧看着宋锦安,其中一人眼睛一亮上前打趣,“宋五大人是又要升官了罢,当真是神速。”
“那可不是,我爹总夸宋五大人是咱们大燕的明珠,如今为大燕造福真是一桩大好事。”
一群人互相吹捧着,面上满是赞叹,心底却鄙夷。若非宋锦安现下正得兵部器重,连自家老爹都要看宋锦安几分脸色,他们才懒得恭维个毫无根基的小丫头。
宋锦安未在意耳畔夸张的动静,专心记录着册子中的内容。
马公子见说了半天都不能惹得宋锦安有个好颜色,心中一动,笑道,“宋五大人不知晓那谢砚书如今的模样罢?我来同宋五大人讲讲。他呀,逞威风,向圣上请罪都不会,活该在家日日夜夜遭人唾弃!”
“你别说,我前些日子从他家门前过的时候,啧啧,那么清冷的院子他也肯住?我还当谢砚书有多大本事,这会功夫就将自己整的落魄至此?”
“不少仇敌都忙着找他不快呢,听说谢砚书的药都叫人恶意买断。宋五大人,要是您愿意,咱们哥几个也去找找他麻烦?”
“是么?”宋锦安总算抬眸看她们眼,似笑非笑,“你们确定能找到他麻烦?”
登时,几个人面色铁青。不由得想到前些日子张家二公子上门挑衅谢砚书最后是断了条腿灰溜溜跑回去的,张大人气得告御状,却发现谢砚书未落下半点罪证,硬说是张二公子自个撞到的。这事闹到最后不了了之,谢砚书吃没吃苦他们不晓得,反正张二公子是不好过。
思及此,几人摆手,“开个玩笑话罢了,我们岂是那等仗势欺人的狗东西。”
宋锦安没再理会他们,同小兵往前头去。
马公子啐一口,骂道,“甚么东西,装清高。当年谢砚书也是这般装,切,爱装的没一个好下场。”
“谁说不是,那高高在上的宋大小姐可是进了教坊司,可惜便宜了谢砚书那种狗贼,若我们早生几年,嘿嘿。”
话里的意味不言而喻,几人都是捧腹大笑起来,才说到最起劲的地方,旁边一搬东西的轿夫一下子脚软将手里东西悉数撒在他们身上。
马公子大叫着跳开,不住嚷嚷,“你个贱民,来人,给我把他打死!”
“饶命饶命!”那轿夫嘴上光是求饶,脚上动作极快,一下子跑得没影,叫马公子干瞪眼。
李公子忍着恶心挥挥手,“莫同那等贱民计较,你瞧瞧这泼的是何物,为何如此之恶臭?”
“这不是马粪么?”闻出来的人两眼一翻直接晕过去。
马公子气得火冒三丈却抓不住人,没脸再待忙不迭跑回去。
远处姚瑶摘下草帽,淡定拍拍手掌,扔去身上臭烘烘的外衫,重新隐匿于黑暗。她轻手轻脚从屋檐飞到南街头,挂在树上瞧到清然。对方正将手中的信一点点碾碎扔去枯井,扭头大步朝宅子去。
姚瑶飘似地落下,清然看她眼,谁也没理谁。
因人少,谢家宅子安静得很。琉璃带着谢允廷在外头学认字,里面瞧不出有人气的模样。清然先是无奈叹气,随即自然熟地推开虚掩的门扉,瞧到谢砚书正小歇。
模模糊糊的点点暖意落在谢砚书眼皮上,像卷泛黄的纸页。
极浅的眠中,有少女嘴角浅笑道,“阿蕴,今儿是上元节,陪我去看河灯罢。”
“阿蕴,河灯好看么?”
“我想年年都来河灯下许愿,若可以,你也陪我一道来罢。”
“阿蕴,阿蕴……”
……
“谢砚书,我也在佛前许过愿,愿同你生生陌路。”
猛然,谢砚书睁开眼,那光落于他才醒的眸里明该刺目得很,他也未闭目,只默然看着上头的帘子。
透着屏风,清然能窥到谢砚书起身,坐在案牍前一卷卷理着书册。
忽,谢砚书拧起眉头,握着笔的手发白,在风影焦急要上前的视线里吐出几口血。
惊心的红倾染于纸面,骇人得很。
风影沉默拿帕子擦去血痕,换上新的宣纸。
才进来,清然觉着不对劲,药味重的很。
他细看眼,谢砚书袖口处染着点点血渍,清然颤声去问风影,“家主的病情还未好么?”
“许是该好了。”风影含糊不清,左右四年前开始家主就总吐血,只是近儿频繁了些。
清然瞧到风影在收拾着林林总总的卷轴,不由得发问,“这是?”
“家主说往后去南部。”
“南部?那里贫瘠战乱,焉能使得?”
风影没接话,老老实实按照谢砚书的吩咐收拾东西。清然见劝不动,心下又急又闷,只道,“对您身子也不好。况且去了哪来,你连阿锦小姐的讯息都听不得。”
谢砚书叫阿锦两字困住笔,轻轻问句,“她近日还好么?”
说完这话,谢砚书稍愣下,垂下眸子研墨。点点漆黑晕开,愈来愈浓郁,不知是说与谁听,谢砚书道,“没有我的纠缠,她定是好极。”
“阿锦小姐得付大人连连举荐,又得了李将军青眼,如今是平步青云。她设计的火器陛下也特拨了一批人专程去做,现下阿锦小姐也算是能做着喜欢的事。”
听完,谢砚书未表态,一笔一划写着字。
风影想不出别的话,默然立着。
清然扭头见两人都是牛一样的脾性,稍急切,心下一横,“若我说,小小姐还在,能叫您重新有些指望么?”清然极近哀求地仰面看他,想不明白昔日那般冷面无情的人缘何成了现今的模样,当真是落魄至极。
谢砚书手一顿,未动,声音极暗,“你说甚么?”
“我说,小小姐还活着!”清然不管不顾地喊出来,迎着风影震惊的眼说的飞快,“那墓地里葬着的不是小小姐。我今儿查到不少消息,小小姐当年的尸首是由李嬷嬷处理的,在之后谁也不知晓棺椁里躺的是谁。李嬷嬷曾经告老还乡的那处地方并无人家反倒是查出她离开后抹去踪迹接触到了极远的一处农户,而那家农户正有位年岁相仿的小姑娘。”
语毕,清然等候着谢砚书的吩咐。
谢砚书浑身冷到残酷,吐出行字,“即刻启程。”
清然大喜,只叹句总算也见得谢砚书面上还有半分雷厉风行的模样,忙不迭要去吩咐琉璃照看好小少爷。风影自知如今人手不够,请命留下暗中护着谢允廷。
香山秋风瑟瑟,显得鬼影绰绰。
清然拨开杂草,细看墓地,正欲问句是否掀开时,谢砚书蹲身。他的指尖在微湿的土上点点,心有所感,“你是三个月前翻的土。”
“是。白芍姑姑可作保。”
谢砚书起身,脸色冰到极致,“封锁所有消息。”
“莫不是已经叫人盯上了?”清然大惊失色,仔细捻着碎土里。发觉这处在他过后又有翻看的痕迹,显然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当下,清然不住庆幸他因怕谢砚书察觉而做得极其隐蔽,背后的人当是不易查出。只是现下留给他们的时日不多,得抓紧找到小小姐的身影。
想到呦呦之死有意外的须臾,谢砚书掌心攥出条血痕。倘使呦呦有意外,那阿锦呢?
快入冬的风刮在深蓝色的衣摆上,同段冰凌般,寒极。
回家
连绵的山峦一座连着一座, 根本瞧不到尽头,枯黄的山上结伴走着三三两两的农夫,互相抱怨句今儿天气也寒了许多, 再往后该是没法子再上山打猎。
李农夫抖抖身上蓑衣, 挂好镰刀笑道,“年年都这般过来,你们娇气的很!”
“嗨,此言差矣,今儿决计比以往冬天要冷些。”王新牛絮絮叨叨说着霜降要早些,作物也不行的话。
那李农夫却不信,只鄙夷瞪他眼, 取笑,“这才刚十二月出头你就说一定会冷, 最冷的日子可还没到!”
四周登时响起欢快的氛围,都商议着今儿去镇上剁几斤腊肉来吃吃。
草屋前排排坐着一行的妇女,弯腰收拾着打好的猎物,时不时看眼身侧玩闹的小娃娃们。
翠儿跑得慢,不满地拽一下前头宝儿的袄子, 嚷嚷,“宝儿, 你给我站住!”
叫宝儿的女娃头也不回,扔下句, “不要听你的。”
“你敢不听翠儿姐姐的, 那我们都不和你玩!”胖墩似的小男娃气呼呼推把宝儿。
宝儿没叫他推跌倒, 反而笑眯眯看着对面站成一排的几人。
村里素来是谁打的猎物多谁最有话语权, 王新牛本领好,为人也和善, 小娃娃里面也对宝儿哄着。然,翠儿家的姑姑要嫁给镇上的富豪老爷做姨娘,那富豪老爷大手一挥说改日将翠儿家也都接到镇子里去。刚开始翠儿还兴高采烈和大家说道老爷的府邸多漂亮,镇上的街多热闹。
后来翠儿的堂哥骂翠儿笨,还和这群泥腿子玩。打那之后,翠儿就爱趾高气扬地欺负同她不合的娃娃。昨儿是村长家的宝贝孙子,今儿是宝儿。
二丽看眼宝儿又看眼翠儿,最后还是惦记着翠儿说的镇上糖子,小心翼翼站到翠儿那边去。
翠儿登时仰着脑袋,等着宝儿像其余人一般同她道歉。
然,宝儿理也不理她们,一蹦一跳扭头就走。
几个娃娃大眼瞪小眼,害的翠儿面上挂不住,骂句,“以后村子里谁和宝儿玩我就不给他糖吃。”
“大力哥,你家妹妹是不是叫翠儿欺负了?“泥坑里堆屋子的男娃不确定推推王大力。
王大力撅着屁股糊泥土,想也不想道,“谁能欺负她去,鬼精。”
“噢。”
见到自家男人回来,妇女们都带着丰收的喜意擦擦手,提着洗干净的肉上前接过男人们手头的农具。几个扎着朝天辫的小娃娃兴高采烈跑出来,嘴里嚷着爹爹爹爹。
王新牛见着跑得最快的一个小女娃,笑得合不拢嘴。人群里就他家娃娃最好看,旁人都是穿的家中姊妹的旧衣,唯她粉红色的小棉袄显得可灵气,梳着乖巧的发团。
黄秀花心疼地一把抓回跑得飞快的女娃,“才做的衣服,你就溅到泥点子了?”
那女娃怪机灵地眨眨眼,这下叫黄秀花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拉着她的小手慢慢朝王新牛走。
“哟,我家宝儿是不是又长高了?”
“才一晚上的功夫,能长高?”黄秀花掐一把王新牛的胳膊,惹得对方脸皱成一团。
宝儿弯弯嘴角,一双漂亮的凤眸虽因年纪小显得圆圆,却也透着几分俊气。
“过来,我今儿给你猎到了小兔子,回去养着!”
“爹爹,我也要,我也要!”一个从泥巴里滚出的小猴子炮弹似地砸在王新牛腿上,使劲蹦起来要去够王新牛手上的竹篮子。
王新牛没好气踢他脚,“你个小兔崽子,这是给你宝儿妹妹的,滚远点去。”
“臭爹爹,小气爹爹!”王大力沮丧耷拉着脑袋,委屈巴巴站在宝儿身边看宝儿拎着小兔子摇头晃脑跟着娘亲往家走。
四人才到家里头坐下,屁股都没焐热,听得村长敲着门,大声嚷嚷,“姓王的,睡没睡死?”
王新牛鼻子里哼哼,老大不愿意地起身披上袄子,叮嘱三人去里屋的炕上坐。
“咋,猎物我可都分了,莫冤枉我吃独食。”王新牛吊儿郎当拉开门,眼睛一凝。
门外除去村长,还站两个男人,身量高大,皆是遮住面目。然只看周身气度便贵不可言,完全不是他们这等小村子能见着的人物。王新牛当即站直身子,浑身紧绷,“做甚么?”
“进去说话。”村长没理他,反而推开门直接往里走。
王新牛有心想挡,却发现那头戴帽子的黑衣人力道极大,卡着门一下都动不得。
屋子内黄秀花好奇推开点窗柩的小缝,手里缝着新袄子,喃喃,“好端端的,又出了甚么事?”
王大力心心念念他的兔子,对此打不起精神,病怏怏躺在榻上。暖炕上的宝儿望眼院内进来的两个陌生人,没有说话。
村长将人带到后就扭身出去,一句话也不解释。剩王新牛虎视眈眈瞪着面前两人,“做甚么的?”
清然冷哼声,一把扭住王新牛的胳膊将人反剪到桌面,“说,李嬷嬷是你甚么人!”
“甚么李嬷嬷,我不认得。”王新牛心头巨颤,闭着眼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清然一脚踹在人膝盖上,逼得王新牛跪下,身上杀机尽显,“四年前,她抱给你一个女婴是不是!我告诉你,那是我们家主的亲生女儿,你这是拐卖,是可以判死刑的!”
屋内黄秀花慌里慌张扔下手头东西,才跑出来叫清然周身的冷气吓得魂飞魄散,不住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我家汉子做错了事好生说。“
“你们家四年前接回来的女婴呢?”清然冰冷盯着黄秀花。
黄秀花咽着口水,赔笑,“甚么女婴,我家就两个孩子,大的八岁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小的五岁是隔壁村堂哥养不起的女娃丢给我们,这些东西您都查得到。我们家没有四岁的娃娃呀,大人您莫不是搞错了屋子,隔壁李家的娃娃好像今儿四岁——”
“闭嘴,信不信我让你们尝尝大燕酷刑。”清然提起王新牛。
壮硕一个汉子在他手里和小鸡崽子一样,满脸通红地扑腾挣扎。
王大力总算看得他爹要叫人掐死,呆滞跑出来,茫然道,“爹?”
“没你的事,快带妹妹回屋子去。”黄秀花低喝声,推着王大力往屋子里去。
“把你妹妹带出来。”清然随手掷出手边的筷著插到王大力脚步前。
王大力吓得浑身一抖,嘴一瘪就想哭。
黄秀花拼命摇头,“宝儿是元泰二年八月的孩子,不会是你们要找的人,那是我堂哥的娃娃,各种大人有话好好说不要吓到孩子,我求您们了。”
“闭嘴。”清然懒得废话,直接拨出佩刀横在王新牛脖子上。
黄秀花两眼一翻差点昏过去。王大力傻愣愣扯着嗓子嚎杀人了杀人了。
混乱中,一个俏生生的音亮起。
“你们是谁?”
众人循声望去,扎着团子头的粉色棉袄娃娃同年画里的童子一样,冰雪聪明,可爱极。明是最简单的衣衫打扮,那眉眼透着分不符合同龄人的镇静。
清然还未出声,身后一直黙立的谢砚书上前步,猝不及防掀下草帽。
清隽无双的面上一对凤眼狭长显料峭,稍深些的眼尾同远山倾颓烟黛色。
黄秀花活生生卡住嗓子,呆呆看眼二人。宝儿的身份不肖多说,单凭那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便知晓二人的关系。
“你为甚么要欺负他们?”宝儿丝毫不惧面前的男人,颇有些正经地仰面问道。
谢砚书眼尾稍颤,缓缓蹲下身,平视眼前人的眸子,忽出手拥住她。
王大力反应过来,忙握着家里杀猪的刀,指着谢砚书大喊,“你放开宝儿妹妹!我要去找官老爷告你!”
谢砚书理也未理王大力的跳脚,手臂环着宝儿同小心翼翼环着稀世珍宝,“他们叫你宝儿?”
“是叔叔给我取的名字。”
“那你知晓你的生身父母么?”
宝儿默然。
谢砚书的眸子落到宝儿溅到泥泞的裤袜和周遭充满猎物膻味的小草屋上神情微冷,泄出的一点寒气叫王新牛险些吓哭过去。王新牛原以为抓他的黑衣人已够骇人,现下才知晓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大人才是真的冷面阎王。
“我是你的父亲,你的娘亲是世上最好的女子,聪明坚毅,大方美丽,她在燕京等了你许久。你娘亲曾给你取过个很好听的小字,呦呦。你的大名她还没有想好。呦呦,爹爹来带你回家,让你娘亲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爹爹?没怎么听过。不过我知晓我娘亲,每年李嬷嬷给我送吃食的时候都会告诉我娘亲的故事。”呦呦犹豫下,小大人似的思忖着,“那你为甚么现在才来接我?”
旁边的清然听得心凉半截。他们谢府果真尽出刁奴 ,都背主了还不忘给小小姐宣扬宋锦安的好。
“燕京!你们是燕京的人么?你们要带宝儿妹妹去燕京,叔叔我也要去,我是宝儿妹妹的堂哥。“王大力眼睛亮亮,登时摇着尾巴围在谢砚书身侧献殷勤。
清然没好气把他提远,“你是甚么身份,呦呦小姐也是你能乱攀亲戚的?”
呦呦横出圆嘟嘟的小手,护在王大力身前,慢吞吞,“这是我哥哥。”
有诈
才难受垂下脑袋的王大力重新昂首挺胸, 嘚瑟抱着呦呦的胳膊道,“好妹妹,不枉我带你去抓泥鳅。”
‘简直放肆, 小小姐是甚么身份, 抓泥鳅?’清然一口气提不上来,暗骂几句后所幸眼不见心不烦。
“今儿便回燕京。”谢砚书言简意赅。
王新牛和黄秀花不舍也没辙,宝儿到底不是他们的孩子。四年相伴已是缘分,宝儿若能回燕京定然能过上好日子。黄秀华腆着脸向谢砚书细细交代宝儿这几年的喜好。
清然见黄秀花能说的都吐干净,冲谢砚书微颔首后将二人带到后厨房。关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极不客气,“李嬷嬷同你们到底是何干系?”
“这可真是冤枉我了。大人明鉴,那李嬷嬷只说宝儿是她雇主家丫鬟偷偷生下的孩子, 本来是要淹死的。李嬷嬷不忍心就将人抱出来,正巧我们村离燕京远消息也不便利, 她挑选了许久老实人家才定了我们。”
“是。那李嬷嬷将孩子抱给我们说只管养活就行,每年都会寄来不少银子,逢年过节的还会偷摸摸来瞧一眼宝——”忽然意识到人家不叫宝儿,黄秀花忙改口,“瞧一眼贵府小姐。我们见她打小冰雪聪明的, 逐渐也养出了感情来。您大可去打听打听,这村里谁不说我们待儿女好。”
清然收回刀, 若有所思。
王新牛颤颤巍巍吞着唾沫,“我们真不知晓那是偷来的孩子。”
“行了, 把你们的嘴闭紧, 不该说的话你们要是敢多说一句——”清然话里的危险不言而喻。骇得对面两人连连发誓说绝不会叫消息泄露出去半点。
审完这两人, 清然深吸口气, 朝外去。
院子里呦呦肩头挂着小包裹,拍拍王大力的肩膀, “等我在燕京过段时日就接你来玩。”
“宝儿妹妹,你莫忘了我。”王大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想到方才还一块滚泥巴的人下一刻摇身成了燕京大户人家的小姐他就难受得慌,这泼天富贵怎轮不到他。
车舆慢慢驶进村头,枣红色骏马拴着的大马车引得不少人好奇看过去。
孙大牛马屁精般凑到翠儿身边,笑嘻嘻,“是你姑姑家的轿子么?”
其实翠儿自个也未见过这种大轿子,但叫人一问自然点头,“肯定的,不然咱们村还有谁能坐轿子。”
此言一出周围人团团围住翠儿,眼巴巴看着她。
翠儿心里头满是得意,抬起头道,“我先去瞧瞧轿子里头是谁来接我姑姑,一会儿你们若表现好我可以让你们上去坐一坐。”
这下连素来不同翠儿混的大孩子也忍不住跑来,讨好地一口一个翠儿妹妹。
翠儿昂首挺胸朝前迈步,复发觉那车舆高极。她从未坐过车舆自是不晓得如何爬上去,犹豫半息小心翼翼拉着车舆的帘子往上跳,却半晌跳不进去。
清然拎着小小姐的包裹来赶车时就看得一群人拿着涂满泥巴的手对着车舆左摸摸右摸摸。待看清那一群熊孩子叽叽喳喳叫嚣着要骑马时快步上前呵斥,“这马不能乱摸,跑起来会将你们全都踩伤。”
孙大牛马上燥得不行,垂着脑袋不敢说话。
翠儿本也对马匹没兴趣,然叫清然驳去面子总是不服气,遂指着清然嚷嚷,“我不管,我要骑马玩,你不给我玩我就去喊姑姑。”
“你姑姑是谁?”清然莫名其妙。
孙大牛接话,“翠儿姑姑可是要嫁给李富豪的人,李富豪你知道么?一出手能买一间铺子!”
清然面无表情,一把将包裹塞进车舆内,径自翻身上马。
“喂,你不是来接我姑姑的么?”翠儿觉着不对劲,好奇拉住清然的衣摆。
清然扔下句,“我是来接我家大小姐的。”
“大小姐!”那些孩子哪里知晓旁的,一听这三个字只觉对方尊贵得不得了,都抓耳挠腮地去猜村里哪有甚么大小姐。
王大力围着呦呦一步三跳看得车舆时下意识惊呼声然后冲上去。
孙大牛白王大力眼,挖苦道,“这是人家大小姐的轿子,你竟然敢乱摸,你惨了!”
王大力茫然缩回手,不安地看向清然。
清然对这小子哪看哪不顺眼,只撇开眼不说话。
呦呦牵着谢砚书的手,慢吞吞来到众人眼前,由着谢砚书将她抱上车舆。
下头的人看不清戴有草帽谢砚书的脸,但瞧得出对方衣服的料子是他们这方城镇根本买不着的好东西,目瞪口呆。
足足等车舆驶出去好长段距离,孙大牛才反应过来,“大小姐是宝儿?”
王大力得意甩着脑袋,“是呀,我的宝儿妹妹可是燕京的大小姐。”
“燕京!”一群人面面相觑,根本不敢相信随便一块砖都能砸到官老爷的燕京是何等繁华。
“那宝儿岂不是比翠儿他们家厉害多了?”
“当然呀,他们家只是一个姑姑去了李富豪家做姨娘。宝儿可是正经大小姐,还能坐轿子呢!”
“对呀,她的爹爹看起来好好看,比李富豪瞧着厉害多了!”
翠儿咬着唇,哇地哭出来,跑回家要找堂哥。孙大牛眼睛咕噜噜一转,没追着翠儿反倒是讨好拽住王大力的手,小声问道,“那宝儿往后还回来不?我还没去过燕京呢。”
“我都没去过你还想去!”王大力臭骂句。
车舆内两侧景致不住倒退,谢砚书隔着门板听清然汇报。
“先前痕迹都扫干净,只是今儿众目睽睽下叫村民都看见,怕是藏不了。”
“平安接回呦呦,就该露出些马脚引蛇出洞。”谢砚书抬手将小几上燃尽的香膏碾碎,点点灰粘在指尖,他纤细的睫羽垂下小片乌青,“她那里,可有异样?”
清然心知肚明谢砚书问的是谁,交代着,“你将姚瑶派为阿锦小姐的暗卫,有她日日暗中守在阿锦小姐身侧不会出甚么大乱子。姚瑶也是个聪慧的,若遇着她解决不了的麻烦定会找您帮忙。前段时间风影来信还说姚瑶养胖了不少,跟着阿锦小姐顺风顺水不必常出任务。”
忽,谢砚书指尖捏紧,”不对。加快回京的动作。“
清然不知哪里不对,只应声夹紧马腹。
呦呦抱着汤婆子眨巴着眼,“娘亲那出事了么?”
“爹爹不会叫她出事。”谢砚书眉眼稍松,安抚地拍拍呦呦袖口边的糕点渣子。
呦呦暗自撇嘴,走这一路她也瞧分明。别看谢砚书这路上三句两句不离娘亲,恐怕连娘亲的屋子都进不去。要保护娘亲的重责还是不能指望他。
***
燕京挂着将要贺新年的灯笼,不少商贩将年画零嘴都摆在最外头。
宋锦安支着脑袋去看颜昭忙前忙后地装点屋子,若有所思,“你说昨儿黄狱卒找到你说当年他在大牢里听到些动静?”
“是。黄狱卒那厮是我在教坊司遇着的,他对我到底有些照顾。”说道这些事情,颜昭也落落大方,仿佛谈及的不过是段平淡过往,“当时他在酒后就胡言乱语说宋家的事很有猫腻,我要细问时他又决计不肯多说。昨夜不知是不是他听到甚么消息,很是慌张地说道对不住我。”
宋锦安拧起眉,仔细想着其中的弯弯绕绕。
颜昭猜到她的心思,问嘴,“你要去会一会他?”
“他说近儿会在哪?”
“常在家中,对街胡同里。”
听得此话,宋锦安翻开燕京的舆图,仔细比划着。再寻常不过的地儿,黄狱卒也是在不少人手下任职过的老人。纵然对方是虚晃一枪,她借几个军营好手一同前往,该是出不了大岔子。
颜昭也觉此事没有旁的问题,左右问一嘴,黄狱卒又不是甚么走投无路的恶人,犯不着莫名来诓她。
“现下去,晚膳还能赶上。”说着,颜昭拿来防风的披风,抖抖上头碎毛。
宋锦安拢好披风,朝外走去。
月已经孤零零挂在天幕,四下不算很黑却也看着有些恍惚。
宋锦安摊开手,慢慢握拳,于颜昭茫然的视线中转身回屋。
“怎么?”
“有诈。”宋锦安沉声,快步锁好门窗。
颜昭大惊,“黄狱卒还能骗我甚么?我早一无所有。”
“不是冲你,而是冲我。”宋锦安吐出口气,颇有些头痛,“我想了许久,委实不对劲。自我向陛下救你出来时就预计着幕后黑手会找我报复,纵然碍于晏家的势力他缓了缓。然当年的宋家他都敢碰焉能真为个晏家放我一马。近日来我频频动作,愈是顺当愈是不对劲。”
颜昭犹豫不解,“幕后黑手未必会盯着我们不放,若真要下手他就不会让我离开教坊司。”
“教坊司。”宋锦安默念这三字,心头忽有种极其诡异的念头。
“莫忧心那般多,靠近年关,今儿咱们总算能过个好年。”颜昭强笑笑,扭身再去收拾收拾为年关准备的腊肉。
宋锦安眼神悠长,不知想到何重新起身,“我先早歇息,明儿去百景园瞧瞧,晚膳不必留我的。”
真相
宋锦安脱下披风进百景园时婉娘正玩着花绳子, 待看清是何人后笑嘻嘻跑到院子内喊娘亲。
宋锦安便坐在圆桌边给自己沏壶茶,慢慢喝着,暖暖身子。
张妈妈同巧玉一道出来, 才见着宋锦安就是数落, “你和晏家的婚事要往后拖到甚么时候,给我句准话,是不是他们欺负你?”
“没有的事。”宋锦安无奈拉着张妈妈坐下,“晏霁川还在休养,待他好全再说。”
还有句话宋锦安没敢叫张妈妈担忧。晏家近儿要整顿毒害晏老太太的内鬼,院子内不见客到处是血。晏老太太自知换药的事是晏家理亏,恰好宋夫人的棺椁平安运出, 婚礼再办与否都没有能打动宋锦安的地方。晏老太太便想待事情平息后再给宋锦安一个说法。
张妈妈左右搞不清其中弯弯绕绕,只交代宋锦安莫要隐忍, 随即喊巧玉去把饺子端来。
“尝尝,才煮好的。”
热腾腾的饺子一颗颗很是饱满,宋锦安稍稍拿筷著压压就能见到肉馅。她咬一口,不住赞叹张妈妈手艺好。
张妈妈笑道,“我就知晓小五爱吃, 从小你就好这口。”
这话叫宋锦安手顿下,随即低低声, “是。”
“小五长大了,往后在百景园的日子愈来愈少, 我可得好好瞧一瞧。”张妈妈乐呵呵双手托着腮帮子, 就坐在桌边看宋锦安吃饺子。
门窗都关的紧, 风也吹不进来。
宋锦安对着张妈妈的眼, 那种隐秘的愧疚叫宋锦安颤颤唇,“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未曾说实话。我不是宋五, 真正的宋五早就死了,而我只是个占据了她的身子的亡魂。抱歉,是我白白受着你们的好。”
“我知晓。\"
登时,宋锦安不可置信盯住张妈妈,“你何时知晓的,是我性情改变太大?”
“不是。”张妈妈高深莫测一笑,颇有些得意。
宋锦安疑虑加深,几乎猜不透对方在知晓宋五早已香消玉殒后缘何还能如此轻快。
张妈妈靠近她,话里透着释然,“早在你醒来之前,我就知晓你不是宋五,因着宋五是在我怀里一点点失去脉搏的。”
宋锦安咬唇,“那你不会怕我么,我是个借尸还魂的怪物。”
“非也非也。”张妈妈学着宋锦安一副书卷气的模样像模像样摇摇脑袋,复往后仰倒在软塌上,圆乎乎的脸上眸子又黑又亮,“你有句话说错了。”
“哪一句?”
“你说你是借尸还魂,可其实你从来都是你自己,你所借的只是一具皮囊。”
忽的,宋锦安心中有个可怕的念头,她呆滞扭身看向堂中摆着的铜镜,慢慢将衣摆盖在面上,身量纤纤,同她以前并无二致。
张妈妈双目直直望着纸灯,“那时宋五要死了,我哭得肝肠寸断便偷偷跑去香山求佛。我没求来佛,却求来位和尚。他告诉我,可以让宋五以另一种方式活着,我不解是何。后来,那和尚告知我,是将宋五的皮囊以秘术换到你身上。我恨极他要这般糟蹋宋五的身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焉能任她支离破碎?
可是,可是我瞧到了躺在冰棺里面无血色的你。和尚说你本该死掉,是有人花了很大很大的代价要续你的命。我想着你也是那般年轻的一个孩子,你应当也想好好活下去罢。所以我同意了换皮,叫宋五同你一道再活一遭。”
“对不住,其实你不必对我说抱歉。是我自私地想看你以宋五的身份再活下去,假的也好,只要宋五还没有完完全全消失,她就还是我的孩子。所以本就不是你拿走了她的身体,而是你续写了她的命。”
那一句句话寒风似的刮在宋锦安面上,吹得她茫然,宋锦安怔怔摸上她的手再是胳膊。宋锦安同宋五,她到底是谁?
若世上没有借尸还魂,没有佛祖显灵,那她是如何活下来的?宋锦安头遭觉眼前事物都看不清,只剩股莫名的力支撑她站立,“要续我命的,是谁?”
“我不知晓,那和尚甚么都不肯多说,只是跟我回了趟百景园,一夜的功夫,你就成了宋五。”
外头天幕黑的厉害,路途迷惘。宋锦安再难忍下去这种未知的惶恐,毅然走入夜中。
香山后院个打坐的人慢悠悠睁开眼,心有所感起身卷起桌面的张宣纸。
外头小和尚敲打着屋门,嚷嚷,“师傅,有位女施主要见你。”
“谁?”
“说是姓宋。”
“噢?”方住持露出意料之中的神情,“是不是还追问了好些话?”
“是。说甚么你到底怎么救的人,还问是谁?”
“你且告知她。她寻不到答案的,现下那人自己也不知晓这一切因果。逆天改命本就难为,若她能顺利改写完这一世的宿命自会知晓。”
“师傅,您说的都是甚么神神叨叨的?那女施主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方住持眯着眼笑笑,“不肯善罢甘休就任她去找,她自个找到了便算不得我泄露天机。”
闻言,小和尚摸着光秃秃的脑袋,拧起眉艰难地去传话。
另个拄着拐杖扫地的和尚瘪下嘴,“师傅,您又诓人。”
“胡说。我诓过谁?”
“谢施主就叫你诓得惨。分明能顺当解决的事您非整一出大戏,又是骗他轮回之术,又是说甚么时候未到,最后还故意命我演出撞倒炉子的戏来打击他。您瞧瞧,我这胸口可还疼着呢!”
“咳咳,那不是你师叔太笨,大堂之上没及时拦下谢施主么?”
“您还说呢,这戏你连师叔都不说,害的他当真以为咱们祖师爷留下轮回转世的术法是真,现下还在钻研。”
方住持乐呵呵,对此话未接,慢悠悠看着小和尚一步一顿地磨出屋子。复盘起手中珠子,看着墙上的观音像半晌不出声,只重新拿出宣纸。薄薄张纸上落笔草率,字飞舞得看不清,隐约见几行字:
我欲斗转参横来救阿锦,然重生一术唯有缘者可灵。蹉跎数载无力重回少年时,故出此下策送你回去。我曾强求于噩梦伊始改写一切,然世间命数有定,我所作所为不过是苦苦挣扎。若阿锦注定逃不过死劫,不求破镜重圆,但盼她改头换面存得一线生机。
望方小生前去南疆寻得护心蛊,此蛊可保濒死者最后丝心脉,助阿锦瞒天过海。此后至爱之血为药引,世间灵药滋养四载可破蛊,重唤她生机。往后我同她的缘分不可道破,否则再度前功尽弃。我历经三十余载觅得此法,千百期冀全系在方小生之手,务必小心。
盼阿锦平安喜乐。
良久,方住持叹出口气,将宣纸收入怀中,低喃,“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然做完,再不能胡乱干预,否则没等遇来三十年后的你,我先老死了去。”
说着,他露出老顽童般的笑,“不过应你的要求,年少时的你确实叫阿锦小姐折腾得不轻。罢了罢了,你自求的苦吃,我也不能拦着。”
桌面一长串师门的牌子发出清脆板击声,最下张牌子刻着——方氏,庆澄十年人氏。
寺庙外的宋锦安拧紧眉头目送小和尚的离去,喃喃,“这一世的宿命?”
骤然,她觉冷极。曾以为是菩萨怜悯换来重生,现下看,她的命并非是上天垂怜,而是有人强行改命。好似两方博弈,她身为宋锦安既是棋局中的一枚棋子,也是那最后枚改写胜负的关键。
宋锦安抬眸看眼天幕,不知不觉月挂树梢,寒气逼近。又是一年冬,今年她能捱过去么?
她未听从小和尚的话离去,反倒是走入寺庙的往生殿。里头安安静静又黑乎乎,显得阴森极。宋锦安吹吹蜡烛,小心翼翼摸索着墙壁朝内侧去。走了一圈她察觉不到半点异样,直直停在牌位处凝视。
良久,宋锦安侧目,大跨步走向供奉菩萨的地砖面,一块块敲着,总算摸到不同寻常的块。宋锦安微喜,顾不得那些和尚会不会来训斥,轻手轻脚朝暗门内望去。仍旧是个供奉牌位的地儿,不过桌面摆着的香炉像极一场诡异的法事。
宋锦安捏着未处理干净的符纸细看几眼,窥得个谢字。
忽,宋锦安心底隐隐有个荒谬的想法,她在殿里一点痕迹都不肯放过。如愿找着写有她生辰八字的娃娃,地面上没清理干净的血渍。想起那时,来香山祭拜的谢砚书似乎脸色格外惨白些。
“你若想知道这一切的答案,何不亲自去他屋内看看。今明两日,谢砚书回不来。”姚瑶从房梁上跃下,双手抱胸等着宋锦安的答复。
宋锦安平静站起身,“你怎还不走?”
“我都是你的人了,怎么走?”姚瑶笑眯眯歪着脑袋,“等谢砚书回来把我的卖身契给你,我都不带搭理那边的。”
宋锦安反问句,“你在怂恿我去翻你旧主的屋子?”
“谢砚书的屋子里秘密可多,难得他不在,我替你支开风影,你确定不去?里头说不定还有你要查案子的线索。”
死局
叫姚瑶说道一晚上, 翌日早宋锦安还是坐着车骑在谢府院门前停停。
姚瑶轻车熟路开了后门,“你尽管去搜罗,我替你守着。”
树上无声无息跳下个人, 高大的身躯堵在姚瑶跟前。
姚瑶愣一下。
风影道, “我知晓你要带谁来。”
姚瑶尴尬笑笑,“是么?”
风影不看她,只对着车骑内的人作揖,“阿锦小姐想去便去罢,我自然不会告知主子。只是有句话我私下想说道。”他顿顿,“今儿是主子的生辰。他写信说愿能赶在今儿给你件喜事。”
“甚么喜事?“姚瑶挑眉。
风影沉默下,闷声, “还是交与主子亲口说罢。”
“大抵没机会亲口说,阿锦小姐马上便要启程去边塞。”姚瑶贴心解释句, “圣上下的旨,许诺阿锦小姐归来后满足她个心愿。”
风影欲言又止,最后甚么也没说侧身让开。
宋锦安快步下车,顺着姚瑶的指引朝谢砚书的里屋走去。
两尺晨光打在青石板上,显着倦意沉沉。谢砚书的起居室很是干净, 除去床榻,并未太多东西, 两条烟灰色帷幕挂着显得冷清。宋锦安站在屋内,四下一望, 抬手撩起帷幕, 看得正对的床榻。
是张精致的黄梨雕花漆木床, 上头以月光纱做的床帷, 绣有并蒂莲花。
宋锦安抿着唇。几乎一眼就瞧出这是她从前用的床榻,未曾想谢砚书会将其从含月院运出。
床榻左侧有暗格, 宋锦安轻轻拉开,里头堆着几个锦盒。她本料想里面当是谢砚书存放的重要机密,不料入目头个盒子内静静躺着个九连环。细细的白布包裹着,今儿近看,九连环上因反复摩擦而光滑的痕迹更显。虽是旧物,却也新。
宋锦安关上锦盒,去开第二个。
一尊小小的砚台,来自鱼大师之手,较之鱼大师对外出售的砚台,这尊砚台要小的多,像是专为孩提而做。上头歪歪扭扭刻着一行字:赠阿蕴以贺生辰。
此行字足出现十回,每个锦盒存着的竟都是她所赠之贺礼。
宋锦安叩回暗格,不信屋内仅存着这些东西。她翻开案牍下的小格,堆得满满当当的药瓶有止疼的止血的,混成一团,药味刺鼻得很。宋锦安略略翻动两下就找着压在底下的脉案,随手翻开,上头记着的非但不是谢砚书的康健,而是宋锦安的每次诊断。
元泰元年三月六日,宋锦安,肝火旺,易静养。
元泰元年三月九日,宋锦安,体弱,易静养。
元泰元年三月十二日,宋锦安,药效尚可。
……
宋锦安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记着的是她最后次平安脉。早就用不上的东西,谢砚书竟也未丢。
她咬牙往下看,往下每一格都是些在任时的书信,于宋锦安并未裨益。只在最后两个格子那,宋锦安外拉的动作卡卡,她俯下身细看,原是里头东西太多抵住上层。
宋锦安用力往上推,总算扯出格子。
是木器,大大小小,是宋锦安用惯了却买不着的木规和木尺。
刹那,宋锦安指尖不自觉一颤。不肖多问,她兀就想通缘何那些木器她买不着,又缘何谢砚书不知不觉会做木工活。压着的图纸涂涂改改许多次,因久远的缘故并不易看清。然,能瞧到上头斟酌反复的试探落笔。
宋锦安忽就隐隐觉着最后个格子的东西会同她相干。随盒子打开,她看得一枚玉石像。像上的人言笑晏晏,眉眼微垂。
‘不嫁于林家,你会难过么?’
‘我本就不熟识他,嫁不成或许是桩好事。’
‘那你想嫁的人是何模样?’
梨花树的少女轻轻一笑,她道,“若要娶我,那便带一枚我的小像来罢,我要从这些小像中选出枚最好看。”
数年前的戏言于此刻兑现。
光源尽数倾撒,同窥他心头妄念。
玉石像上刻神女垂眸,以盼她再次怜悯。
宋锦安同小像上年少的自己对望,一笑一静。只是宋锦安先挪开眼,关上盒子。她后退步,终承认这屋子里全是谢砚书的执念,也全是她想要丢掉的东西。
说不清是何心绪,宋锦安头也不回出了屋子。
姚瑶看她眼,瞧不出对方在想甚么,干脆问道,“没有找到你要的答案么?”
“都是些不相干的东西。”宋锦安轻飘飘揭过。
姚瑶若有所思追着她两步,喃喃,“应该有许多你的东西罢,怎会不相干呢?”
宋锦安没有作答,系紧披风从侧门处走。
南街巷子口停辆低调的车舆,候在外头的晏霁川快走几步,迎上宋锦安,“我听付大人说你要去边塞,真是巧了,我也要去边塞办些事顺路来送送你。”
宋锦安讶异瞧他下,脚步不停,“你怎会顺路,晏家的事已然平息?”
“左右没有我的事。”晏霁川故作轻松打趣道,“难不成做不了假夫妻便连朋友都不是?”
宋锦安提步上了军营的车骑,笑句,“若顺路便一道罢。”
见对方并未否认前句话,晏霁川攥紧手心,一言不发跟上宋锦安的车骑。
驾车的是军营派来的小侍卫,他扭头交代道,“原是有南阳官道和白马官道,然昨夜山石滑坡,如今只得走白马官道。”
“岂非要多绕圈?”宋锦安微蹙眉。
小侍卫颔首,“正是,素来我们去边塞也不爱走那头,附近地势高,待走到那已是晚间,怕天黑路滑。“
宋锦安心头跳一下,斟酌着这话。分明白马官道也有陡峭山势,落石的却只有南阳官道。放在以往,一句巧合或许能说服她,然这段时日怪事过多。这样想着,她多问句,“往常南阳官道也会遇着这些事么?”
“自然,靠近山就这些不好,总会堵塞。”
宋锦安神情不见放松,直直瞧着远处天幕,“不对,昨儿的雨势后半夜才落,并不大。”
“解一匹马给我,你们切记小心。”说着,宋锦安提着裙摆翻身上马。
晏霁川不解望着宋锦安,“我陪你一道?”
“不必,你们在关口处等我。”宋锦安拽紧缰绳朝右侧官道去。
姚瑶快步跳几下,轻功上马,“这么信任我?”
“以你的武力独护我一个反倒更安全。”宋锦安任由姚瑶坐在她身后。
耳畔风声呼啸,姚瑶叹口气,“真有人要害你?我可是天天盯着的。”
“不知晓,只是我不愿多半分风险。”
闻言,姚瑶安静下来,认真扫视着周围的动静。
马蹄声一下下敲击在官道之上,没有行人的路面有些骇。
官道之上,两队黑衣人无声无息铺开,拉直弓弩对准官道上的两人一马。
“大人说的不错,以宋五小心谨慎的性子必然改选南阳官道。”
“你说这算不算聪明反被聪明误?若她懒些或干脆改日再来许能躲过一劫。”
“陛下定的时辰她若改日岂非抗旨?这可是大人亲设的局,焉能躲掉。上次黄狱卒叫宋五逃开,你以为大人还会再给一次机会么?愈是了解她,愈知如何一击毙命。”
话落,无数箭矢朝官道而落,猝不及防。
姚瑶大惊,强抱住宋锦安爬在马上,单手勒住缰绳将两人方向掉个转,马蹄子擦出一地火花。宋锦安脸色难看,全将缰绳交与姚瑶,顺从她从死亡线上堪堪躲过。
“还有帮手?”刺客顽劣笑笑,随即扔下弓弩径自跳下树直朝姚瑶而来。
姚瑶飞身接住这刀,扭身抽出长鞭甩得飞快,“你是惹了甚么人,如此兴师动众要你的命。我打不过还能脱身,你莫回头,快向前跑。前方有城关,那些刺客决计无法在那藏身。”
宋锦安明白轻重,她的存在不过是拖累,当下夹紧马腹奋力朝前。
刺客怒骂句,“还想跑,兄弟们给我追回来!”
姚瑶褪去脸上素挂着的笑意,彻底冷下脸,用力捏着鞭子冲入人群。
官道上的两人轻笑笑,“果真叫大人料中,对付这个宋五单单这手可不够。”
“哼,先前你还舍不得暴露我们的势力,我就说应当全力以赴。”
提到这,那人也惆怅,“若真暴露也没法子,左右离大人的计划不足一月,提前打草惊蛇也能忍痛认下。”
两人便不再多说,戏谑看向夕阳下宋锦安的影子。
城关之外,清然赶上最后进城的时辰,擦把汗看向谢砚书,“总算赶上。”
忽,他抬头看眼城关,心下有股古怪之感,”为何今儿城关没有官兵把守?“
谢砚书大步迈出,解开马匹缰绳。
清然疾呼,“不行,您右手使不上力,单手驯马尚可,若遇着点甚么事便躲不掉。”
“带呦呦回家,一步也不许回来。”
清然疯狂摇着脑袋,“到底出了何事?属下决不能走。”
“爹爹。”呦呦听到动静想要掀开帷幕爬出来,叫谢砚书摁回去。
谢砚书隔着帷幕轻轻摸下呦呦的脑袋,“呦呦,爹爹要去找娘亲了。”
“你会死么?”呦呦脸崩的紧紧,紧张攥着手心。
谢砚书转身,不答。
还命
路上风霜刮面, 卷起一地尘土,马匹急促的喘息声在空荡荡的城关内回荡。谢砚书眼底的悲痛一点点铺成开,染着他整个瞳孔都惊惧。
那些曾属于他的, 现下还不属于他的记忆纷至沓来, 挤的他几乎握不住缰绳。
谢砚书于路上想着了许多事,先是从前的事。想到他初遇阿锦时的窘迫,想到他欢喜阿锦时的忐忑。再往后,也想到那夜雪下,他抱着阿锦的尸首头遭明白何为痛彻百骸,当真是痛到青丝染霜,肝肠寸断。
那一世的他, 守着这份痛回忆三十余载,无尽的折磨与懊恼。晚年病痛缠身夜夜难眠, 一个人躺在床上摸着九连环等天明是何种滋味。他尝到最后,已是麻木。
谢砚书忍住手脚的战栗,快要同雪色混为一体。只盼再快些。
三十年后的挣扎于此刻重叠,少年的谢砚书带着暮年谢砚书的执念,要同宿命再挣一回。
他向苍天借命, 然天不渡她。能渡阿锦的人便用尽一切力气,去赌。
天空诡异飘下细细密密的雪子, 落在发梢之上便化水。快入城关的宋锦安甚么都顾不得,只闷头朝前驯马, 天地间她唯能听得马蹄和自己愈来愈快的心跳。
她在怕甚么?
这念头一出便叫宋锦安咬牙。
潜伏的刺客茫然扫去头上雪水, 啐句, “这个时节落雪?怪的很。”
“大抵是天气渐寒, 左右较之往年提前半个月罢了。别管那么多,仔细盯着。”
“我知晓的, 前头的人当真废物,半天还追不上一个宋五么?难不成真得要我们动手。”
“莫急,等她刚好踏出城关口再动,万一他们能解决宋五我们就不必暴露。那是甚么?”刺客不解眯起眼看从相反方向冲出的人。
面如冠玉的男人单手拽着缰绳,径自奔向宋锦安。
宋锦安隔着寒风见得谢砚书的脸。
谢砚书夹着风霜,多日风尘仆仆的赶路叫他神情憔悴。他再不似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而是默然如垂垂老矣的人。离着靠近的宋锦安颤颤唇,喃句,“阿锦。”
宋锦安心头没来由地一震。
两匹马擦着而过时,谢砚书忽跳马跃到宋锦安身后,环着她握紧缰绳。背部传来的寒气叫宋锦安分明方才的照面不是眼花,她满心想着是进城关请救援去帮姚瑶,分不出心思同谢砚书说话,也不知要说甚么话。
那瞬时的沉默便叫谢砚书同她共乘一骑,于茫茫雪色中迎着风头奔。
事已至此,谢砚书未去看城关暗处黑黝黝的火炮口,而是贪婪盯着宋锦安的身影。他想,缘分二字素来无解。原今儿他来,是想告知阿锦。他找到他们的女儿了,呦呦很漂亮也很聪慧,像她。以后呦呦会和她的娘亲一样厉害,成为家喻户晓的大人物。
只是可惜,这话他却说不得了。
谢砚书叹句,声音颤着道,“阿锦,我给你个机会杀了我。”
“甚么?”宋锦安疑心她听错,只专心看着前方的路。
“你不是一向很恨我么?”谢砚书强用力扳过宋锦安的身子,使得她整个人旋了圈直面他而坐。
“谢砚书,你知不知晓现在是何情况,我不想和你纠缠,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相见么?你还要死缠烂打到甚么时候。“宋锦安气急,用力要扭回头控制住缰绳。
谢砚书却不管不顾地拽着她的手,宋锦安大惊。两人面对而坐,松着手任马匹愈来愈快,颠到宋锦安脸色巨变。
身前人好似报复般惘然哀叹,“是,我又骗了你。我怎么做到陌路呢?你光是站在这便叫我惦记一辈子。所以你杀了我,往后你就能同我陌路。”
宋锦安终于听分明他要的是甚么,不可置信,“谢砚书,你疯了,你要我杀你!”
“是。”
“你放开,我要去请救援,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
“我说的也是人命关天的事。”说着,谢砚书单手抬起宋锦安的下巴,任由宋锦安疯狂捶打他的胸前,“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有没有公报私仇么?”
谢砚书缓缓勾唇,薄凉的眼底全是笑意,浓到分辨不清是讥还是喜,“故意伪造证据害死宋家的是我 ,故意辱你观你去死的也是我。我身为首辅,有无数法子能保下你,能替你宋家说句话,可是我从来没有,你知晓为甚么?”
在宋锦安冰冷的视线里,谢砚书一字一句,“因为我恨你,恨你们的高高在上,恨你们的施舍。我做梦都想毁了你,毁了宋家。”
所以——
“你敢杀我么?”谢砚书从袖口抽出匕首,强横塞进宋锦安的掌心,复问遍,“你不敢杀我么?”
“你在逼我杀你。”宋锦安忍住满腔怒火,急喝,“你当我看不出你的激将法么?你现下认罪是真也好是假也罢都处处透着古怪。”
“逼你又如何,这就是真相,杀了我你就能手刃仇敌。”
“若当真是真相,你为甚么现在告诉我。”
谢砚书脸色白到几乎透明,随他出口一字,血色更褪一分,“因为要爱上一个我恨透了的人,实在太累太累,让我觉得厌烦无比。宋锦安,你杀我罢。”
“谢砚书!”宋锦安疯狂抽回自己的手,咬牙切齿,“是,我恨你,我想杀了你,可是不是现在,因为你突如其来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城墙上的人不确定道,“宋五要杀了谢砚书?”
“管他那么多,两个人都在这正好一网打尽。”
“等等,倘使谢砚书死在宋五之手,我们可就没必要出手夺走宋五的命。”
另一人便放下手中东西,回味这话,“也是。如此便不需要浪费我们的人手,没想到最后关头还能来这一出。”
下头马匹离城关愈发靠近。谢砚书卸下眉眼强撑的决然,极轻极轻道,“阿锦,有时候我想你笨些。”
宋锦安不知为何掌心攥紧,想忽略他话中深意,只道,“你的罪责等出去后我自会请圣上定夺。”
“阿锦,出不去了。我们注定出不去的。”谢砚书重新握住宋锦安的手,蛊惑着,“ 这场局早就注定了,我们之间注定无法善了。杀了我,你才能活下去。”
“为甚么?”宋锦安怔怔对着谢砚书的眸子。
“因为我想着了许多事,我发觉到自己一直都在叫人牵着鼻子走,这些事情我却想的太晚太晚。”说道后头,谢砚书的眼角红的厉害,几乎哀求道,“为何是今日我才想起来,为何是现下死局里我才想起来。阿锦,我怎么救你,我救不了你啊……”
他稍颤睫,两行泪就坠下。他一遍遍地念着来晚了。
宋锦安一个字都听不明白,却惘的猜到丝踪迹,“你想起来的,是往后的事么?”
“是。”
“这场局你走错过一次,现下也还是晚了?”
谢砚书单手握住宋锦安的手,眉目寒霜褪去,“虽晚,但还有一个法子赌你的一线生机。”
宋锦安默然看着手中的匕首,寒光烁烁。
“阿锦,我这辈子只骗过你一次,便是那时说我不爱你。倘使重来一遭,我定会在上元节那日就向你提亲。”话落,谢砚书执起宋锦安的手,用力逼近自己的咽喉,“你不必为杀我而内疚。我本就欠你一条命,活下去,呦呦和小满都很欢喜你做他们的娘亲。”
“呦呦在哪?”宋锦安惊恐要阻止谢砚书的动作,然手被动由谢砚书拽着送进他喉口。
“三十年后的我很是美满,一双儿女都爱腻着我,我还找到个美娇娘,但到底愧对从前对你的种种。既然今儿叫我想起,我便将你的路归还给你,左右那些好日子我也过惯了。”
匕首划入皮肉,锋利贯穿咽喉,喷涌而出的滚烫鲜血溅在宋锦安面上时,她呆滞望着自己双手紧握的匕首,而属于谢砚书的手缓缓垂下。
谢砚书好似想说些甚么,然刺穿但是咽喉,喉腔里涌出的血叫他窒息般扼住嗓子,半分气也吐不出来。可宋锦安在纷纷扬扬中看清了他的唇,拼凑句话是——阿锦,欠你的命,我还上了。
身着白衣的人同断了翅的鹤一般,往后仰面倒下,直直坠下马。砸出的尘埃很重很重地敲击在地面,和雪子一块滚呀滚呀。
城墙上的人轻轻打个手势,示意不必再行动。无数人悄无声息地退出这方天地,留下的便是抱马而行的宋锦安和倒地不动的谢砚书。
两人的距离须臾就拉开。
宋锦安茫然松开手,匕首坠在地上,然后瞧不见。她抱住马腹,保持那反坐的姿势一直瞧着谢砚书的白衣变成个远远的白点,和无数雪子一般卷进风霜中。
马匹顺利冲过城关的那刹,天光大亮,刺得宋锦安下意识颤下眼皮,后知后觉想到。谢砚书骗了她不止一次,他三十年的日子一定苦极,否则为何初次想起就满面哀意。
不过,世上没有谢砚书了,他骗与不骗都再没有干系。
自戕
在关卡处等着宋锦安前来汇合的人一见宋锦安的模样都是惊讶。去时还神采奕奕的宋五, 现下面无表情,眸子里有些麻木和茫然。晏霁川担忧搀扶着她下马,“怎面色这般白?”
宋锦安后知后觉感到脚踩在实地的滋味, 语气淡得要听不清, “有刺客,派人去搜救。”
“甚么?”晏霁川忙指挥着小士兵去通风报信,不住察看着宋锦安,发觉未有伤才松口气,“这些事情都交与付大人解决罢,我等先去同边塞的队伍汇合,那里的人都等急了。”
宋锦安想要点头, 却觉脖颈僵硬,她咽下口气, 思忖着,“你们先去汇合罢。我还是等会儿,看事情平息了才好离开,届时我自个加速追上大部队。”
晏霁川便不劝她,却也不走, 老老实实陪着宋锦安等士兵们的搜救。
宋锦安独站在车舆前,双眸垂着, 翻来覆去看掌心的血,半晌没有声音。
不出半柱香, 姚瑶狼狈地叫两个士兵带出来, 她虽是受了伤, 但不致命, 现下倒也能中气十足地行至宋锦安跟,“我并未大碍。”
“好。你留在燕京好生休养, 我有些事情需要问风影,届时你替我传达一番,”宋锦安面上依旧是那副稳重的模样,将关于呦呦的事说道完,在将谈及谢砚书之时愣下。
这片刻的功夫,姚瑶也未催促,好似心底也知晓有些不同寻常。
从城关处搜查来的士兵欲言匆匆而至,又止看着宋锦安,并不敢上前多问。
晏霁川心知有异样,问句,“何事?”
“我们在城关那里,找到了谢砚书的尸首,已然通知谢家的人去接。”
“谢砚书遇害?”
“这事的确古怪得很,现场未发觉旁的踪迹。”
晏霁川忙扭头去瞧宋锦安,姚瑶也沉默看着宋锦安的血手。
这般安静下,宋锦安站起身,冲那两队士兵道,“是我杀的他。”
“宋五大人不必揽罪。他身侧有拿血蘸出的几个字,罪臣自戕。有如此亲笔便怪不到您的头上。”
场上一时寂静,晏霁川将话卷进腹里,只道,“先去边塞罢,燕京再有消息随时来报。”
“是。”小士兵领命,记录着宋锦安交代的刺客细节,客气让开道。
姚瑶说不出甚么话,只木然顺句,“若有小小姐的消息,我告知你。”
宋锦安心道多谢。然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有些茫然地张着嘴。
晏霁川大骇,扶住她,“小五,你可是身体不适,你若是心里有委屈便哭出来。”
“你们说,罪臣自戕?”
“是的,谢砚书的拿血水写的绝笔。”
那些话分明每个字她都认得,合在一块便觉着晦涩极。
宋锦安摇头,她艰难扯出个笑,也不知在回应谁的话,“我怎会有委屈,我平安活下来,连个罪责都不必担。至于谢砚书,他自个要还我一命的,我恨极他,他死了我该是庆幸的。”
当真么?晏霁川悲痛反问句,若当真庆幸缘何她面色如此失魂落魄。
宋锦安努力摒弃那鲜血溅起时的茫然,扭身往外走,喃喃,“谢砚书,如你所愿,我们两清了。往后,便也真的陌路。”
众人眼睁睁目送宋锦安平稳地扶住车舆的木架要提步。
兀的,宋锦安呕出口血,在晏霁川惊慌失措的神情里不解地垂眸看向胸口殷红,而后呆滞倒跌两步。
姚瑶最先反应过来抱住摇摇欲坠的宋锦安,怀抱中,宋锦安蹙着眉擦去嘴角血渍,稍疑,“缘何我会吐血?”
姚瑶未接话。
宋锦安便沉默看着雪色里的红,刺眼得过分。有股她形容不上的滋味顺着五脏六腑往上窜,窜得她无措极,好似一阵凉风刮在她心里怎样都赶不走。
银装素裹里。
宋锦安仰面叹句,“今儿的冬,真冷啊。”
复,宋锦安站起身,一步步朝车舆上走去,再未顿足回眸。
晏霁川神情复杂抬抬手,示意小士兵先去驾车。阿九在他身侧不说话,也想不分明能说甚么。谢砚书那般个人物,竟在这样个冬离奇地死去,死后他亲写的自戕二字叫燕京半点涟漪都不能起。
车队整整齐齐朝边塞的方向去,在雪地里拉出一列的车轱辘轮子。
***
清然踉跄地跪在雪地中,颤抖背起谢砚书冰冷的身体往外跑。几乎嘶吼着喊道,“快叫陈大人请御医来!”
香山寺庙登时灯火通明,无数人端着血水跑进跑出。方住持瞧眼谢砚书的伤势,拧眉,“这般重的伤御医都治不好,还来找我?”
“没法子了,人力已是救不回主子,只求大师这还有甚么法子,您不是连死而复生都能做到么?”清然死死拽着方住持的袈裟,一下都不敢松开。
风影声音也带着抖,不敢多看脸盆里的血花,“您能有法子么?”
方住持悠悠叹口气,“你们都退下,我只能尽力一试。”
说罢,风影急忙道谢,拉着清然锁好门。
屋内静悄悄,血腥气扑鼻,熏得方住持不自觉屏住呼吸,他粗糙的手掌探探谢砚书咽喉上的伤口。直接贯穿整个脖颈,血口子豁大一个,还不住流着鲜血。纵然已经敷上御赐的止血药也并无气色。
方住持颤颤巍巍从袖口里翻出个小瓷瓶,掀开是诡异香甜的血,“护心蛊只有一枚,拿去救宋锦安后我也没法子。只是这里还有蛊虫体内放出的血,死马当作活马医,能不能救得你我也不知晓。”说着,他很是无奈地摇摇头,“你当是想起来了罢。”
“生老病死,一切命数都有注定。当年宋斯佑一时善意,却害的他女儿去还上一条强行多出的命。在你改写宋锦安命格时,她的死劫已转到你身上,此局唯你置之死地才能助她逃离此难。然,置之死地能否后生,一切倒要靠你的造化了。”
躺在榻上气若游丝的谢砚书胸腔颤下,方住持瞧见这一幕,心中微喜,连连急道,“你应当知晓宋锦安躲过这一劫并非安然无恙,此番你尚且需要靠着先机博她一命,往后你还指望晏霁川能护住她不成。谢砚书,两世加起来快四十载,你便是独自熬了四十载的痛最后眼睁睁将宋锦安推去他人怀抱?你当真甘心么。”
自觉能做的全都做完,方住持笑道,“你欠老衲的喜酒,但愿今生能喝上。”
外头院子内陈大人面沉如水同御医商议着,清然风影只能干站着暗自祈祷。乱糟糟的人群中,琉璃打探到最新的消息,心就是一凉,不敢再叫谢允廷多看。她捂住谢砚书的眼将他带到小院内,不住劝慰道,“小少爷先歇息,明早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谢允廷瘪着小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骗人,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要陪着爹爹。”
琉璃头疼得很,小少爷去陪有甚么用,无非是白白吓破胆。若谢砚书真熬不过今晚,她带着小少爷去往何处呢?偏偏琉璃越劝谢允廷越不听话,扯着嗓子要爹爹。琉璃不禁想着现下谢府还能有谁镇得住谢允廷。
小木门嘎吱一声,身着淡绿色衣裙的呦呦推着门进来时同谢允廷四目相对,皆是稍稍瞪圆眼睛。她哼一下,“你就是我弟弟?怎么看起来这般爱哭?”
闻言,谢允廷更难过,委屈地爬在软塌上埋住脑袋。
琉璃起身行礼,“奴婢去替您们要些晚膳来。”说罢,将屋内留给两姐弟。
呦呦叹口气,神叨叨坐在谢允廷身侧,双手托腮,“你知晓爹爹是怎么受伤的么?”
“知晓。”被褥里的人声音软软闷闷的,“清然说是娘亲扎的。”
“笨。”呦呦一记爆栗敲在谢允廷脑门上,“你想想娘亲多温柔的人,怎么会干出这种事,肯定是爹爹逼迫的。”越说越肯定,呦呦悄悄在心底给清然打个大大的否,此人过于爱搬弄娘亲的是非。
“可是爹爹为甚么要娘亲扎他?还扎得这般严重……”谢允廷露出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呦呦摇头晃脑,“我也不清楚。总归不会是娘亲的错。”
“也是。”谢允廷乖巧点点头,复而想到甚么,“但是爹爹都要死了,他流了好多血,清然说爹爹再醒不过来就真的要归西了。”
呦呦立马眼睛咕噜噜一转,“别看爹爹现在命不久矣,你贴在他耳边说娘亲有危险他立马能活,信不信?”在谢允廷懵懵懂懂的视线里,呦呦循循善诱,“所以我们一大家子一块去边塞投奔娘亲,有娘亲在保准爹爹没事。”
谢允廷目瞪口呆,觉着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半天没反应过来,傻愣愣道,“拖家带口去边塞么?路上这样颠簸爹爹会不会更醒不过来。”
“磨磨唧唧犹豫不决,你真不像我弟弟。”呦呦神气地站起身拍着胸脯,“听我的,现在府里面能主事的就是我们,我们去命令清然 ,他敢不从?”
“噢。”谢允廷似懂非懂拉着呦呦的小手,乖巧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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