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的第几次净化?”


    “第……七次吧。”


    “七次?那还真是罪业深重。”


    “也没必要这么说,说到底也只是个孩子罢了。”


    潮湿的空气,尖锐的蝉鸣,血液的气味掩盖了雨后泥土的气息。


    颠簸,平车在石子路上吱吱嘎嘎的推进,晃动得像是减速过程中突然与世界达成共振的甩干机。


    “克拉丽莎在上,这是今天的最后一位了,大名鼎鼎的53号。”


    “胸前大面积烧伤,留口气就成,不用给止痛药。”


    “从来都是这样,不用你说。”


    伴随着拧瓶盖的声音,空气中弥散起酒精的气味。


    冰凉的摩擦感盘旋于手背,宛若雄鹰盘旋于高空。片刻后,雄鹰找到了猎物,它收敛翅膀,一个俯冲。


    针刺感抵达皮肤,传入血管,一路蔓延而上,与前胸奔腾不息的疼痛汇合,犹如一缕细泉汇入大海,顿时被稀释的无影无踪。


    蒋生缓缓睁开眼。


    视野模糊且晃动,恍然间他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动荡。


    很快他便意识到,世界和平的一如既往,动荡的只有他,他在为着胸前的伤,情不自禁地颤栗着。


    暖白是视野中的主基调,颜色充斥着天花板墙面还有病床。在这一片和煦与温暖中,蒋生捕捉到一抹亮蓝。


    “玲医生,”面对闯入视野的女医生,蒋生努力弯了下眉眼,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发绳、很好看。”


    “我就知道,你的话,肯定能注意到。”女医生拉过椅子坐到病床旁边,将麻花辫扫到身前,将辫子尾巴上镶着白色小花的蓝色发绳展示出来。


    “你看,上面还有小花呢,可爱吧?”


    “恩。”


    女医生哼着歌将马尾巴藏在衣服下面,走到病房门口朝着走廊探出头左右张望了一下,随后缩回身子关上门,重新回到病床旁边,拿出一只注射器。


    “好了,看在你这么嘴甜的份上,53号。”女医生弹了弹注射器中的液体,得意一笑,“姐姐给你加点止痛药。”


    蒋生艰难地笑了笑,“谢谢……玲医生。”


    “搞定,”女医生把用过的注射器丢进一个小桶,顺手摘了手套,“你乖乖躺着,我要去其他病房了。”


    说完女医生伸了个懒腰,迈步往病房门口走去。


    站在门前,她突然驻足,原地停留了许久。


    最后,她声音极低地喃喃道:“机会只有一次,你一定要成功。”


    不给病床上的人回应的机会,她说完就拧动了门把手,从病房里探出头,热情洋溢地冲着走廊的远处嚷嚷:“杜医生,你那边忙完了吗,一起吃饭去呀!”


    *


    蒋生在充满荆棘的林间小路上踉跄着行进。


    他一只手将输液袋拎在手里,另一只输着液的手扶着身边一棵又一棵的树木,确保自己不会摔倒。


    不知道走了多久,树木的数量开始变得稀少,土地开始变得荒芜。


    不远处,三米高的围栏漠然而立,与他无言对望。


    就要……就要成功了……


    血液浸透了他身上的白衣,从衣角慢悠悠地滴下。


    他一边走,滴落的血液一边在地面上绽放出一朵朵鲜红的花。


    一朵,两朵,三朵……


    距离围栏越近的地方,血红色的花分布得就越密集。


    蒋生的步伐越来越沉重,身体摇摇晃晃,前进的速度越来越缓慢,直到驻足在围栏跟前,很久都未曾再迈出一步。


    “咣当。”


    最后在距离围栏只有一米的位置,血红色的花朵,连绵开成了一大片。


    这些鲜花簇拥着倒在地上的人,绽放得平静又安详。


    …


    “嘭!”


    蒋生被扔进一间纯白的礼堂,随后跟着一同掷出的,还有输液袋。


    输液袋落地滑出一段距离,力度顺着输液线一路传导到手背。


    蒋生侧卧在地上,意识昏昏沉沉,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他一下。


    右手被突然扯动,措不及防之下蒋生被拽得重心不稳,上身微微向前扑倒。


    这一扑之下,胸口和地面形成了大面积接触,蒋生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再也没了意识。


    “咯哒,咯哒。”


    不知道过了多久,皮鞋踩在地砖上的声音,由远及近。


    “原来逃跑的,是我们大名鼎鼎的53号……”


    一个喑哑的声音响起,“不亏是天生的坏种,小小年纪,就能蛊惑那么多人,和你一起背叛克拉丽莎。”


    走进礼堂的人从头到脚,从西装到皮鞋,皆是白色的。不仅如此,对方的头发,眉毛,眼睫毛,都白得异常。


    礼堂中,白墙,白椅,白灯,白地砖。白西装在如此纯白的背景衬托下,更是显得熠熠生辉。


    “不过……没有关系,克拉丽莎是仁慈的。”


    白西装走到蒋生跟前停下,“只要愿意接受‘净化’,即便是那些一时糊涂,曾抛弃过她的信徒,她也一样会接纳。”


    蒋生倒在地上,没有任何反应。


    “不如告诉我吧,53号,也省得你遭罪。”白西装俯身,将蒋生从地上拎起来,一路拖到墙边,把人抵在墙上,“你都蛊惑了谁,帮你逃跑?”


    “呵……”蒋生抬眼看向眼前的人,只是意义不明地呼出一口气,并不作答。


    白西装也不恼,他松开蒋生的衣领,随后指尖顺着锁骨缓缓下移到胸前,接着,一把按在蒋生胸口的伤上。


    蒋生闷吭了一下,疼的连呼吸都在抖,他费力抬起左手,无力地抓住了白西装的手腕,喉咙间发出呵呵的气声。


    像是在求饶,又像是在证明,表明自己不是不愿意说,只是发不出声音。


    “说不了话也没关系,”白西装笑了,松开蒋生,起身。


    他从怀里掏出手帕,一边擦拭着手上的血,一边用鞋尖点了点地面,“你可以写给我看。”


    蒋生微微点头,艰难挪动着胳膊,用指尖的血污,在白色的地砖上缓缓划着。


    “都说只要活得够久,就什么都见得到,我原本还不信,现在我却要信了。”


    白西装将手帕丢到一边,右脚脚尖为轴,左脚蹬地,让自己优雅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和倚着墙的蒋生面朝同一个方向。


    他颇为满意地背着手,弯腰低头,看向地面上的血迹。


    “有生之年,我居然能看到铁骨铮铮的53号,弯下脊梁骨的时——”


    话没说完,白西装就看到,蒋生在地砖上用鲜血……


    画了一朵小红花。


    白西装:……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白西装大笑,然后一把将蒋生从地上拎起,表情瞬间变得狠戾,“53号,你当真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蒋生闭着眼,抬手按住了白西装的肩膀,轻拍了两下,语气疲惫却真诚,“那为什么……不试试看呢?”


    “你——!好,好好好。”


    白西装吐出一口气,突然五指成爪,猛地抓向蒋生的脖颈——


    “不好了!”一声破了音的嚎叫,让白西装的手在距离蒋生脖颈还有不到五毫米的地方停下。


    一个胖子,一边语无伦次地嚷嚷着,一边像个球一样慌慌张张滚进礼堂,冲到白西装跟前耳语了几句。


    白西装面色骤然转冷,看向蒋生,几秒钟之后,突然笑了,“好啊,53号,好一招声东击西。”


    他将手里的人随手一扔,转身就往外走,边走边对旁边的胖子吩咐道:“把门封死,今天就算是所有人都逃了,他也必须锁死在这里。”


    “您放心吧,这礼堂是特殊加固过的。”


    胖子跟在白西装旁边拍着胸脯,“别说他是现在这幅样子,就算他活蹦乱跳的,把他困死在里面,也是易如反掌。”


    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远,直到砰地一声,沉重的金属门被人关上,世界重新归于安静。


    渐渐的,屋内的灯光,也在安静中一排一排逐渐熄灭,最后只剩下礼堂最前方,中央高高挂着的长条电子屏上面白色的字,在莹莹发光。


    “欲念皆死,真善永存。”


    这纯白的礼堂,原本应与这八个字是绝配。


    只可惜,蒋生的存在,让这原本神圣高洁的地方,染上了一地的血污。


    他就坐在这一片血污当中,倚着礼堂最后方的墙,微微仰头,远远望着那八个字。


    礼堂坚固程度的坚不可摧,他现在已经没有力气了,他需要有人来救他。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一刻钟,一小时,亦或是一天。


    没有人来救他。


    实际上他也知道,从来都不会有人救他。


    蒋生将视线从电子屏的屁话上挪开,用左手抓住早已经回血的输液线,骤然发力,将针头从手背上扯下来。


    针头调转,他用发着寒芒的针尖抵住颈动脉。


    “克拉丽莎,”蒋生喃喃低语,“如果你真的存在……”


    “那就带我离开吧。”


    他闭上眼,将针尖刺入颈动脉,然后保持刺入的深度,手臂发力,把针头用力向下一扯。


    “蒋生!”


    谭玄年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抓着蒋生的手轻轻晃了晃,“蒋生,醒醒!”


    最开始,只是查房的医生看见蒋生睡的很是不安稳,看着好像是在做恶梦,就想把人叫起来重新睡。


    却不想,又是拍肩膀又是喊名字,人是叫醒了,眼睛也是微睁的,甚至都能自主坐在床上,但意识好像还在梦里没有出来。


    医生是知道一些内情的,明白蒋生的情况特殊,就赶紧张罗着叫人,让人把谭玄年请过来。


    谭玄年抓着蒋生的手,眉头皱的越来越深。


    最后他心一横,将控制力运用到极致,手搭在蒋生肩膀上推了一下。


    “呵——”伴随着重心的偏移,蒋生倒向一边,蓦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秒,床旁心率监测器显示蒋生的心率猛地一个飙升,但正好卡在了会触发高心率警报线的边缘,没有触发警报。


    蒋生撑着床边的扶手缓了不过片刻,人就闭着眼睛斜倚在床头,一边费力地喘着气,一边伸出右手食指中指,两根手指抵在左手手背,输液针和胶布的连接处。


    不等谭玄年出声,蒋生指尖发力,用力一扯。


    面积很大的一片胶带就这样被顺利扯下,蒋生的手背顿时开始飙血,不只是针尖划破的地方在往外流血,而是整片被胶带覆盖过的皮肤,都在隐隐往外渗血。


    谭玄年骤然愣住。


    蒋生侧过身坐起来,将左手伸到床外举着,好让血滴在地上,不会弄脏病床。


    就这样,蒋生已经完全背对着谭玄年了。


    接着,谭玄年看着对方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右手,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咔的一声解锁。


    房间里回荡起蒋生哒哒哒的打字声,跟着嘟嘟嘟的删除声,再接上哒哒哒的打字声,再跟着嘟嘟嘟的删除声。


    可能是一只手,且手还在抖的情况下,打字太容易按错的缘故,蒋生删删改改了好几次,才总算满意。


    他将手机拿远,欣赏了一下自己写下的话,随即“唔”的一声,消息发送。


    “叮咚。”


    下一秒,谭玄年的手机提示音在房间内响起。


    然后,他就看到……


    原本还在病床上坐得四平八稳的蒋生,突然就是一个哆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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