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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章


    沈宜谈吐温柔得宜,小皇帝正值初显顽皮猴气的年纪,每每有憨言冒语,他都能温言哄缓,亲近且不失礼敬。


    外甥被哄得乖巧可人,牵着沈宜的手,一口一个沈大人,亲厚宛若慈父与骄儿。


    这一路梁道玄始终沉默,但脑子里却将自己所知史书上全部奸宦的名字过了遍。怎么看怎么觉得,眼下小皇帝就和宦官混得像一家人,将来若是沈宜想借这层身份兴风作浪,怕是如鱼得水。


    然而他又想到,自己可是个外戚,和宦官在史书上的骂名可谓五五开,虽然有卫霍这般优秀的外戚代表给他们裙带集团长脸,却也有王莽和杨国忠与贾似道等“猛将”浓墨重彩,总之,他和沈宜一起跳黄河里,谁洗得清洗不清还真难说。


    大家在文武百官与黔首百姓心中都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干政恶人,梁道玄便觉自己方才所虑实乃杞人忧天,总之现下沈宜是太后的人,自己妹妹不至于如此没眼光,亲爹的投机血脉应该灵光。


    小外甥皇帝健康成长比较重要。


    “国舅大人,御苑此地名为杞菊南浦,北是太液池与天麓水榭,太后惯常携圣上于此际玩耍,便在这里停步如何?”


    沈宜话音落下,不等梁道玄首肯,小皇帝姜霖就像只兔子一样窜出去了。


    “不肯岂不是抗旨?”


    梁道玄笑得谁也看不出他之前胡思乱想过,沈宜也低头一笑:“圣上很喜爱您送的布老虎,虽只见过您几面,却也常常在太后面前提起,国舅殿下还要常来伴驾才是。”


    “我家中表哥的小儿子也是这个年纪,我自然会些逗弄孩子的办法。”梁道玄望向正撒欢的姜霖,目光染了溢于言表的温情,“雪天路滑,出来嬉戏恐龙体不安,但这个年纪的孩童若是拘着,怕是更教人头痛,我会得空就来为太后分忧的。”


    沈宜对小皇帝的关心不像作伪,梁珞迦也提及要梁道玄多来伴驾,培养舅甥感情,小孩子虽尚未晓事,但多陪一分多爱一些,他必然可感觉出来且心生亲厚之意。


    “国舅大人的敦睦仁善不止是向着孩童,前几日陈老学士入宫向太后请安,对您的举止谈吐与风姿仪度皆赞不绝口,说是帝京累世公卿书香门第的公子都略逊一筹,仅是言谈进退间的从容谐趣,便不是那一般沽名钓誉虚雅欺人之辈可比拟的。”


    陈大学士给自己夸成这幅样子,大概是在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这声名在外的纨绔降低了期待值后,喜从天降,一时飘飘然,感谢太后给他一个如此好报答的恩情。


    别人夸是场面话,是结交的态度,他如果真笃信不疑,岂不成了井底之蛙?


    故而,梁道玄也不去接这番客套,只报以同样蔼然的笑:“这还没开始上课呢,若是陈师傅真教起来,怕是要来太后这边哭诉了。”


    沈宜也是挂着不变的笑,目光终于从小皇帝身上,落在梁道玄脸上:“其实……蒲公公曾以同样的话语对国舅大人赞不绝口。”


    提及一位消失了的宫中大太监,梁道玄心头一紧,他是不想卷入过多内侍省纷争,之前霍公公言语谈及,他便没再追问,此刻由沈宜再提,大概是想让自己知道了。


    梁道玄很配合,多知道一些可以知道的事不算什么禁忌,太后授意也未尝可知。


    “说来也是,我之前未见蒲公公人影,问霍公公也是不知,他去恩荣观养老了么?”


    恩荣观是老迈无亲的宫人奉旨颐养天年之地,有皇家供给银米,虽不甚富丽,据说却也在几次修建之后颇为阔绰,只是入了恩荣观的老宫人未免和外界多言皇家内事,少不了免去些自由。


    “蒲云寿已经落罪伏法,是太后的懿旨。”


    梁道玄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敢问他犯了什么过失?”


    “说来,此事还和国舅大人有关。”沈宜的笑中平添一丝惋欠之意,目光仍是幽静与梁道玄毫不避讳的对视,“太后委以重任于他,暗中请国舅入京,谁知他却路上招摇,给人听去了消息。这也就罢了,我们刑余之人在宫中是做奴为婢的,到外面有些趋炎附势的才会叫咱们一声大人,他有了年纪和尊贵,一时难把持,硬要彰显出来倒也不算大错,回来遭太后申饬几句也就罢了。毕竟,国舅大人自承宁伯府动身,消息怎么都藏不住。但他偏偏做出一仆二主的事来,让太后再留他不得。”


    “他见过我回京后,又去见了太后以外的人?”梁道玄脑筋转得总是足够快。


    “正是,国舅大人不想知道,他是去见了谁么?”沈宜仿佛是真的好奇,教人看不清他的玄虚。


    梁道玄不想猜大家都知道答案的哑谜,只道:“会好奇我究竟何许人也,急着探问的,大抵朝中也就那两位:先一步抵京的洛王殿下和执掌朝中政要的梅砚山梅宰辅。”


    池子就这么大,他这个新入水的王【】八能不能掀起浪,也只有在其中者才会需要掌握先机快人一步。


    “是梅宰辅。他的用意不过是想听蒲云寿告知国舅大人你的深浅与口风,但太后实在忧心唯一的兄长教人拿捏住把柄——毕竟那个时候,太后也尚未与国舅大人会面相认,于是便惩处了这吃里扒外陷国舅大人于人言之危的奴才。”沈宜言毕,略摇了摇头。


    梁道玄自话语中细细揣摩,似是忽将入京以来诸事贯穿成一道明线,忙道:“正是因为这件事,这些官吏才搞出许多事端,为的是太后处置了他们的眼线,于是才做出挟嫌报复之举?”


    “太后不许我们做奴才的在国舅大人多嘴,是我见太后与国舅大人仍有些疏离,才宁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才开此口。太后着实是委屈了许多,若今后她略有急躁,敦促国舅您读书上进,还请您体谅太后的难处与周折。”沈宜说完,恭恭敬敬行了一简礼。


    “那此时此刻,经过这两次我的‘不驯’,想来他们也会来找我的麻烦。如此这般替太后分担,也是我目前能做的为数不多之事了。”


    颇为沉重的话也能教梁道玄举重若轻,诙谐着调侃,却也有表态的意思夹杂。沈宜如何听不出来?可不等他回话,一个雪团正砸在梁道玄胸口,绵软的雪絮崩乱四散,一半都洒向梁道玄的脖子脸上。


    “诶呦,陛下,我的好陛下,您慢着点……”宫中嬷嬷育儿经验丰富,脚步却也跟不上小皇帝兔子似的乱窜,见此刻嬉闹无状,生怕落了两位谈话大人的埋怨,急忙制止。


    “没事,我来吧。”


    谁知梁道玄却只是笑,上前一步蹲下,掸去姜霖窄小肩上的残雪,又拿自己的巾帕擦去额角的热汗。


    “啾啾!”


    姜霖目前还是只能发出如上称呼,加之寒冷,吐字更是不清晰。


    “陛下,我给你堆个雪老虎吧。”梁道玄的笑容对小孩子从来都是很有杀伤力,他另一个淘气的外甥已然见识过,眼前这个外甥如今也不住点头:


    “脑虎,就要脑虎!”


    作为皇帝,姜霖这一身御寒的衣物已是不能更好更齐备,领口貂绒的风毛吹在他冻得发红的小脸上,难掩兴奋。梁道玄让他重新带好手捂,自己则展开斗篷,在雪地上开始忙碌。


    沈宜命随侍宫人奉好热茶与热牛乳,分别给梁道玄与皇帝送去,待到雪老虎成型,他见雪塑栩栩如生,小皇帝欢呼雀跃快活得又蹦又跳,不禁眼畔含笑。


    梁道玄哄好了孩子,手也冻得发麻,正想歇会儿再问问沈宜小外甥如今的近况,当做一个舅舅的关心,不料还未开口,就见一上了年纪的嬷嬷不知从哪冒出来,神情急切慌乱地在沈宜耳边说了什么。


    这是梁道玄第一次在沈宜脸上看见隐约悲伤的情绪。


    他第一反应是,不会宫中死了什么人吧?


    然而沈宜再看他时,已然从容镇定,只道有些急务,不得不去处置,又告了罪,才随那老宫人离去。


    梁道玄不预备多问,若是他能知晓的事,便会像今天知晓蒲公公的去处一样,自有人告知。


    ……


    宫中上夜时分再落细雪,执更宫人按规矩报时,嬷嬷也照例在太后的徽慈宫禀陈皇帝一日的生活。


    “……圣上玩得尽兴回寝殿进内间,打了两个喷嚏,可是吓煞奴婢了,忙命太医侯备。谁知圣上只打了喷嚏,无有任何不适,现下已然安寝,睡前还不住念叨国舅大人。圣上龙体康健,今日这般雪中胡闹也全然无事,奴婢向太后道喜了。”


    嬷嬷笑得圆润脸庞犹如满月,梁珞迦听着也是舒安,点头后再问:“今日国舅和圣上可是玩得尽兴?”


    “回禀太后,已是不能尽兴了!到了用膳的时辰,圣上说什么也不要国舅大人出宫,喊着要他陪着一道睡,咱们奴婢们都以为圣上是要哭闹起来了,谁知国舅大人抱起圣上,低声哄了几句,也不知说了什么,圣上便欢天喜地不再纠缠,受了国舅大人的礼,老老实实撒了手。这位国舅大人,当真是和善慈惠的长辈。”


    梁珞迦命嬷嬷早些去休息,夜里皇帝如有什么,立即差人来报。


    待人已走了,她才轻轻于无人的殿内长出一口气。


    圣上……她的儿子是有些脾气的孩子,又精力旺盛,不那么好安抚。


    兄长与自己从前情分几乎无有,其实和自己的孩子又何尝不是?能如此亲厚,她一时竟有别无所求之感。


    但愿儿子今后成长,有如此长辈相伴,能平安顺遂。


    这是她最大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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