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曦国算是完喽。”
乱世的小酒馆,生意冷清得吓人。
掌柜的闲极无事,自己抱了一坛酒,随意与客人搭话。
窗边那客人面生,倒也肯应她。
“当真没救了吗?”
“救?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啊。”
她咂一口小酒,啧啧有声。
“您没瞧见吗,连皇宫都让人烧干净了,一连三天三夜,黑烟飘得满城都是,一开窗呛一跟头。”
“那珍宝库呢?”
“什么?”
她愣了愣,放下酒坛子,抬头望向那客人。
还没冷下来的天气,那人却穿了一身雪青斗篷,且将兜帽戴得严实。低低的帽檐底下,一双眼睛掺着几分碧色,像河床里露出的玉,既亮,又冷。
见她意外,对方才解释。
“我这些年走南闯北,听闻曦国的皇宫里藏着不少稀世的宝贝,一直很想开开眼。要是都付之一炬了,难免可惜。”
她拿目光在那人卷曲的长发上打了个转,恍然大悟。
“您是从西域来的客商吧?难怪懂得这些。”
对方只微微抬眉,没有否认。
“嗐,没了,都没了。前日有好事的去瞧过,烧得一干二净,连个门槛都没剩下。昭国那群蛮子,光知道杀人放火,糟践东西。”
说到激动处,她手舞足蹈。
“听说那皇宫里头,连个瓦当当都是金子做的。要早知道,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也得进去抢一两件出来,下半辈子就吃穿不愁了。您说是不是?哈哈哈哈……”
“还是来晚了。”
“啊?”
她一愣神的工夫,旁边就有人接过话头去。
“我家主人是说,素闻曦国的都城繁华无双,好不容易到了这里,没想到却遇上战乱灭国,生意自然也做不成了。这可不是来晚了吗?”
是个面容娇俏的少女。
她一身彩衣,口齿伶俐,让先前那女子一衬,显得格外鲜亮活泼。
掌柜的将她二人打量一眼,浅浅吁出一口气。
时运不济,也没法子。
瞧她家主人那阴沉沉的脸色,知道的是坏了生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当真想闯进皇宫,抢出什么来呢。
让人怪瘆得慌。
那少女倒是笑眯眯,仍与她攀谈。
“我们一路过来,街边商铺多闭户,瞧见许多百姓都往城外逃。掌柜的这里倒还照常开门,也没想过避避风头?”
“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留在都城好赖还有间铺子,强过跑去外地要饭。”
“当真好气魄。”
“姑娘就别拿我打趣了。”
她就着怀中酒坛又饮一口,苦笑笑。
“如今这世道,天底下哪有什么安宁地方。今日昭国大胜,明日又不知是谁打过来,跑到哪里才是个头啊。咱们小老百姓,活一天算一天罢了,皇帝轮流做,轮不到我家喽——唔,牛肉炖好了,我给您端过来。”
掌柜的返身回去,片刻,端一个粗瓷小碗回来。
里面是炖得软烂的牛肉,和晶莹透亮的牛筋,黏黏糯糯,酱香诱人,正合适下酒。
将碗放下的时候,她眼角一瞥,正瞄见那冷脸女子的身后,背着一件东西。
瞧不出是什么。
又窄,又长,用黑布裹得紧紧的,贴在女子的背脊上,让人疑心硌得难受。
她也是好心多嘴:“客官背着那东西多累人,不如放下歇歇吧。城里虽乱,我这小酒馆倒还清静,一时半会儿的,丢不了。”
那人闻言,却只抬头看她一眼。
神情淡淡的,也不如何,但就是让她没来由地觉得,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发起冷来。
还是边上的少女打圆场。
“我家主人背习惯了,不离身呢。嘶——这牛肉真香,好久没吃上这一口了,掌柜的好手艺。”
“不敢当,不敢当。”
掌柜的赔着笑,心里道,这人可真怪,自己好心还招出错来了。
她在衣摆上擦擦手。
“二位慢用。不过和您白说一句,近来城里不太平,妖物也多,您最好是在太阳落山前回去,夜里就不要出来……哎!几位大人,来了来了!”
原来说话间,有几名军中打扮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前。
眼看她一溜小跑过去了,那少女深吸一口炖牛肉的香气,笑得眼睛弯弯。
“可真有意思。还妖物呢,我们不就……”
“吃你的吧。”
身边女子淡淡斜她一眼。
她一缩脖子,乖巧噤声,拿起筷子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只是吃了一会儿,觑着女子仍旧阴郁的脸色,还是忍不住轻声安慰。
“尊上,事情也不一定那样糟,未必就没有转机。”
女子不理她。
“山月以为,一来那东西在曦国的皇宫,原本就只是个传言,并不一定做得了准。二来嘛……”
“尊上您想啊,那流光菩提是何等宝物,凡人所称的奇珍哪配和它相提并论?那样集天地之灵的宝贝,又哪里是一场凡火就能湮灭的。即便是眼下一时找不到,来日也必有迹可循。”
女子沉默了半晌,才轻轻点了点头。
“嗯,也有道理。”
那自称山月的少女立刻笑开了花。
“那是,我什么时候没道理过?尊上您就是心里压的事太重,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您别总沉着脸嘛,偶尔也笑一笑。”
“别闹。”
“这不是比方才好看多了。这牛肉炖得真好,来,我给您夹一块……哎,她们吵什么来着?”
两人一同抬头看去。
起先以为,那几名上门的士兵是来喝酒的,原来并不是。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吵吵嚷嚷地闹起来了。
领头的十分强横。
“眼下是什么时候?满城都在戒严,搜捕余寇,你这酒馆却光天化日下开着,还有没有规矩了?”
掌柜的正低声下气。
“规矩,规矩着呢。你们的官儿昨天刚来过,说交上酒税就能开,我一个子儿都没少交呢。”
“酒税?那是昨天!今儿新贴的告示,得有我们大昭国发给的市券,才准开店。你没瞧见?”
对方皱起眉头,上下打量她一眼。
“你该不会是逆贼的余党吧?走,跟我们走一趟。”
“小人冤枉,当真是本分店家。”
掌柜一面求饶,一面在怀里窸窣一通摸索。
“几位奶奶,这年月营生艰难,我这小店几日来挣的钱都在这里了,您别嫌弃,拿着喝茶。”
“还算乖觉。”
对面瞥她一眼,皮笑肉不笑。
正要伸手去夺,却冷不防头顶一片黑影,扑啦啦地掠过,连带着几抹灰白色事物从天而降,正落在几个兵头上。
“谁啊?活腻了是不是?”
那领头的一边抬头,一边破口大骂。
谁知刚好又有一团,不偏不倚,径直落进她嘴里。
她一下呕出来。
“呸,呸……长毛畜生,非得把你炖了吃,呕……”
其余士兵也顿时炸了锅,叫嚷着拍打身上的鸟屎,一哄而散。
一时之间,倒剩掌柜的捧着钱袋,呆愣愣站在原地。
“又在多管闲事了。”
酒馆里,女子透过窗看着这一幕,向身旁少女淡淡道。
山月皱皱鼻子,仰头喝干一杯酒。
“我就看不惯那群狗东西的做派。凡人要打仗争地盘,是他们自己的事,可不该搅得寻常百姓都活不下去。”
“在本座身边这么多年了,我怎么教你的?”
“哎呀,我就是看在她家牛肉炖得好吃的份上,想着帮一帮她。”
“下次不许了。”
“知道啦,尊上。”
她正甜甜卖乖,忽然耳畔一阵风过,定睛看时,已经多出一个白衣少年,坐在她身旁的条凳上。
角落里另有个客人,原本默不作声在喝酒的,见状瞪圆了眼睛,瞧瞧她们,又瞧瞧那少年,一咋舌,端起酒菜小碎步挪远了。
山月拿起筷子,就敲在那少年头上。
“雾星!说了多少次了,不许走窗!”
少年捂着脑袋,气鼓鼓瞪她,一转头瞧见旁边的女子,立刻端正了神色。
“尊上,找着了。”
几句低语过后,只听又一阵风,风里扑簌簌几声,仿佛羽翼振动的轻响。
那头掌柜刚躲过一劫,一边将钱袋子小心揣回怀里,一边往店堂里走。
“今儿个风还挺大,要不关上窗户吧,别着了凉……”
定睛一看,窗边哪还有什么客人。
徒余她捧起桌上留的金叶子,四顾茫然。
“打哪儿走的来着?也没见从正门出去啊。嘶——能咬动能咬动!乖乖,这西域来的富商,可真有钱呐……”
……
不过须臾,一行三人已经立在小山头上,凝神向下看。
这是都城的郊外。
按理说也是山清水秀,景色怡人,只可惜现下布了许多昭国的兵,提刀拿枪,平白坏了风景。
山谷中被掘出一个大坑,放眼望去,里面层层叠叠的,全是……
人。
“真脏。”引路的雾星面露嫌恶,拿衣袖掩住了口鼻。
山月盯他一眼,示意他噤声。
那被他们称作尊上的人,却毫不在意,目光只落在坑边的一个人身上。
一个男子。
他低头跪着,墨发披散,看不清面目,只是身形清瘦得有些过分,让山间的风一吹,像是要散开了去一样。
这位尊上盯他片刻,挑了挑眉。
“只剩他一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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