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好不容易,从闹哄哄的顾客中间挤过来。
前后都没听见,唯独这一句落进了耳朵里。
慌得她立刻摆手。
“客官,这地方可万万去不得!”
山月瞧一眼自家尊上,端起天真无知的脸。
“为什么?难不成这地方吃人吗?”
“差不离。”
“不会吧?方才那姐姐还说,那可是神仙的地界。”
掌柜的左右看看,见那些主顾兀自议论得火热,无人留意这边,索性停下了手上的活计,在她们桌旁坐下来。
“那都是唬人的话,她们闲说几句,听个乐呵,也就罢了。但要是您动了真格的,想要进到那里头去,我就高低得劝一句。”
她干咳两声,压低声音。
“那地方,邪性得很。”
“怎么说?”
“人都说,那大船看似开在海上,其实是飘在一片云里。云走到哪儿,它就跟到哪儿。只是那云从不上岸,多数时候都在常人难及的海外仙山,只有很少的机会——百年里,或许有那么一两回——能现于世间。咱们凡人远远望几眼,也就罢了,那不是咱们该去的地方。”
“可总架不住有人动心思。也不知是从哪里流传下来的说法,道是那蜃楼之中,金银、美酒、佳人,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但凡您能想到的,都应有尽有,予取予求。所以自古时起,便常有人驾船出海,去追那蜃楼。”
“相传前朝的时候,有个皇帝听信方士之言,认为那蜃楼里有长生不老药,还造了船队,派了三千随从专程去找呢。您瞧瞧那阵仗。”
山月听得入迷,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找着了吗?”
“要不然说呢。”
掌柜的一拍手,一副“终于问到点上了”的神情。
“一个都没回来。”
“啊?”
“您现在明白了吧,那地方,当真去不得。”
“可是,听起来好像世外桃源。”
山月托着腮,小脸粉扑扑的。
“没准是途中遇上风浪,沉了船呢。又或者,是那蜃楼里过于美好,进到里面的人都乐不思蜀,不愿再回来了。”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
掌柜的将嘴咂得响。
“咱们凡人忙活一辈子,图的什么呀?无非是有权有势,出门有高头大马,进门有仆婢成群,兜里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怀里再搂几个漂亮少年郎,是不是?”
“您得有地方显摆,心里才叫舒坦。要不然,您就算到了那神仙的地界,在金山上躺到老,又顶什么用呢?”
“所以要我说啊,那蜃楼里没准都是什么妖魔鬼怪,单等着人自投罗网,上门送命呢。”
她掸一掸衣袖,站起身来。
“我也是瞧您是外乡来的客商,才多话几句。总之您心里有个数,别着了道了。”
山月自然道谢不提。
直到掌柜的身影走远了,她才凑近梵音身边,笑嘻嘻的。
“这掌柜倒是个热心肠,书说得也好,我听着都有些起鸡皮疙瘩呢。”
“她说的大抵算是不错。”
“啊?还能是真的呀?”
梵音只笑了笑,目中神色耐人寻味。
“这么吓人的地方,本座怎么能不去瞧瞧呢。”
……
客房里,楚岚静静地躺在床上。
昏迷的人并非全无意识。
他在做梦。
做一个很久以前的梦。
梦里,还是曦国的皇宫。在被那一场大火吞没之前,它也有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宫殿顶上的琉璃瓦,在太阳底下明灿灿的,让人眯起眼来才敢看。
但那些都与他没什么关系。
属于他的,只有永巷里的一间小屋子,和墙角暗暗生出的青苔。
“开饭喽——”
随着一声喊,从四面八方,各扇小门里,都一忽儿钻出许许多多的人来。他们争先恐后,各自抱着碗,跑向几名管事姑姑,和她们面前的木桶。
那就是永巷里寻常宫人的饭食。
一日三餐,由御膳房供给。
饿不着,油水亦不少,只是口味粗陋,仅能果腹。跑在前头的,还能凭喜好挑肥拣瘦,落在后头的便全看剩下什么。
而略有些脸面的宫人,往往能在当差的地方,落着些主子用不完,撤下来的饭食,并不屑于挤在这里吃大锅饭。
这于他们而言,便是人人向往的福气。
而楚岚又格外特别。
即便他跪在地上求,也没有人敢让他当差的。
没有人。
小小的男孩子,刚过大人的腰,根本挤不过。好半天,才从已经稀稀落落的人群里折返回来。
手里几个馒头,一碗菜,倒有半碗是油汤。
他走回那间小屋里,脸上写满愧色。
“爹爹,对不起,我要是跑得再快些就好了。”
床上的男子满脸病容,声音都很低弱,神色却温柔。他费力支起身子,看了一眼,笑笑。
“这不是挺好的吗,今日的肉还很多呢。”
“可是您如今没有胃口吃的。”
“不妨事,你先吃得饱饱的,爹爹一会儿就有胃口了。”
“不行的,您又在骗人了。”
“岚儿乖……岚儿!”
一个没喊住,男孩已经放下碗,跑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楚岚躲在小路尽头,一处矮矮的棚子里。
那是附近宫人默认的小灶。
平日绝舍不得用,只有忙差事误了吃饭,夜里饿得实在熬不住,或是有人害了病,要煎药要补身子时,才敢偷摸着生一生火。
尤其看灶的老宫女古板严格,少不得要受她一顿数落。
这一日的楚岚也没能逃过。
锅里的米汤刚滚开一道,身后就传来拖腔拖调的声音。
“瞧瞧,这馋嘴孩子,明明刚放过饭,又跑到这儿来开小灶偷嘴吃。生来就是下人的命,你还真当自己是哪宫里的小皇子呢?”
他仰起头,小声央求。
“姑姑您行行好,我爹爹病了,我想熬碗粥给他喝。”
“宫里的饭食皆是配给,你哪儿来的米?”
“我做针线活,托人换的,不曾偷。”
“那柴呢?我告诉你,这柴火也是大家伙的,你以为来得容易?”
对面撇着嘴,眼皮子都快掀到天上,絮叨个不停。
“咱们穷地方,可比不得各位主子宫里头宽裕,什么都得省吃俭用,计较着来。要一个个都像你,没规没矩的,日子迟早得过不下去了。”
直说得他满脸通红,揪着袖口不出声。
米粥的热气升腾上来,漫进眼里,有些酸。
倒有好心的宫人路过听见了,替他解围。
“姑姑,您少说两句吧,这孩子难得孝心,怪可怜见儿的。”
“唔,也是。这本该大富大贵的命,谁想沦落到和咱们这些下等人在一处,也算是金凤凰落进泥窠里喽。”
老宫女咧着嘴,打量他。
“要怨只能怨你爹,光是伺候过圣驾,却没本事让你享上福。”
“好端端的,您又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他爹又何尝有得选,不过都是苦命人罢了,咱们呀,嘴上就积点儿德吧。”
老宫女让人劝着,不声响了。
楚岚很乖巧地,小声道了谢,捧着刚熬好的粥往外走。
粥很烫,没走几步,十指就疼得钻心。
他却丝毫没有加快步伐,一步一步,走得又慢又稳,不许碗里的汤水洒了半点。
小小的身影,一直被斜阳拉得很长。
……
他也梦见,后来曦国大败,那些与他有血缘之亲,其实却不怎么承认他为家人的人,都被葬送在了那一座山谷里。
他被有金色羽翼的女子环抱着,看着迦楼罗的业火冲天而起。
也梦见,他在客栈后厨手忙脚乱,被烟呛得咳嗽连连,而他的那位救命恩人,看似好心援手,实则却是越帮越忙,且不许人说。
还要抱着手臂,闲闲看他,说不愧是金尊玉贵的小皇子,没有金刚钻,又何必揽瓷器活。
却不知道,他的确是从小到大,只会熬粥不错,缘由却与她想的大相径庭。
还梦见,那日有个要饭的小男孩,说他爹爹病在家里,求伙计发善心赏一口吃的。最后急起眼来,竟不惜与狗争食。
那副模样,忽然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他极不好意思地问迦楼罗王,能不能借他些钱。
那人挑了挑眉,摆出一副很嫌他多管闲事的神情,却什么也没说,只从怀里抽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金叶子,递到他的手上。
楚岚半梦半醒中,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梵音的脸。
碧色的眸子,好像永远暗沉沉的,即便难得有笑意,也总冷冷地浮于表面,从不能照亮眼底。
似乎她总在讥谑、嘲讽,没有几句动听话,宁愿旁人敬她怕她,也好过让人发现,她有真心对谁好的时候。
“尊上,你多笑笑好看。”
他在梦里轻声道。
然后他就看见,那双眸子终于起了波动,眉心微微皱起来,有些嫌弃,又有些像见了鬼的神情。
“都晕过去了,还能说胡话。”
他一怔,这一下,是彻底地清醒了。
只见梵音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床前一臂远的地方,端正审视着他。
只是神情很古怪,似乎充满了怀疑、警惕,还有化不开的困惑。
强大如她,有什么必要戒备他一个凡人?
定是他看错了。
该是他哪里又惹了她不悦才对。
楚岚恍然记起,先前他体力不支晕倒时的情形,慌忙以手撑着,要坐起身来。
“对不起,尊上,我不是有意……”
起得太快了,猛一下眩晕得厉害,他无力地闭了闭眼。
下一刻,额上忽然多了一只手。
纯阳旺盛,比他的体温还热。
他缓过眼前那一阵发黑,惊愕地看见,迦楼罗王倾身靠近过来,一手覆在他额前,眉头皱得像有些不耐烦。
“起不来就别白费力气。嗯?为什么本座就摸不出来?”
“尊上……”
他刚想问,她究竟在摸什么,后半句话却无力咽了回去,脸上猛一下,红得像火烧。
因为梵音忽然将自己的眼帘贴上了他额头。
她的双唇就悬在他鼻梁上,离真的吻落,只差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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