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1
“原来如此。这, 这事倒也当真是稀奇。”
听完她讲述,南风咧着嘴,笑得极僵硬。
虽说不跑, 脚尖却暗暗冲着门边, 死活不肯近前, 显然心里怵得厉害。
梵音不动声色地笑笑,薅了一把猫头上的软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事, 你说你的。”
“我刚才……”
“说到没找着人。”
“正是。”
南风面有愧色, 语气透着小心。
“属下知道, 尊上心里一定不好受。但老话说,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别太忧心了。”
“他?”
梵音轻轻挑了挑眉。
“本座担心他吗?”
怀里的猫忽然仰头叫了一声, 伸爪抓了抓她的长发。但奶猫的爪子尚且柔软, 没什么分量,只平白将她的发丝缠作一团乱。
连带着叫声也细声细气, 非但没有半点威胁, 甚至显得有那么点像撒娇。
它愣了愣, 一下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尾巴尖啪的一声, 轻轻甩在她脸上, 扫得她极痒,忍不住向后躲了躲。
那一厢南风看得龇牙咧嘴,笑得像哭。
“尊上果真是……呃,英明神武,竟能和这等长毛畜生处得来。”
猫缩了缩肩膀, 眼角往下一垂。
梵音哧地一声笑出来,伸手在它背上摸了摸。
“行了, 你别乱说话,这小东西听了吃心,没的要记仇。”
“尊上别开我玩笑,它该是听不懂吧?”
“那可不一定。这天底下,妖怪多了。”
她将笑意敛了敛。
“那男子,你们继续去找,所有人都去。本座要他平平安安地回来,明白了吗?”
南风领了命,下去了。
她随意往椅背上一靠,优哉游哉地看着猫。
猫这一会儿,显得脾气顺了许多,仿佛是她刚才的话听得,还较为合它的心意。
它重新转回身来,端正坐着,尾巴乖乖盖在前爪上,显得很规矩,很矜持。一双眼睛圆圆的,望着梵音,像要从她脸上看出什么究竟一样。
梵音微微扬着眼角。
“小东西,你打哪儿来的呀?”
猫不说话。
“你一路过来,瞧见什么人没有?”
还不说话。
“你说,这一方桃源境里,该没有什么妖魔猛兽吧。有些人自己乱跑,也不知道会不会遇见危险?”
“喵。”
“还真说不好。毕竟他笨得要命,还什么都不会。”
“喵——嗷!”
猫一咧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牙。
它像是生了气,转身要走,却被迦楼罗王一伸手,轻轻松松抓回来。
她不顾猫的四爪努力扑腾,只稳稳将它捞在手中,还趁乱,在软乎乎的肚子上摸了一把。
“跑什么?都跟本座回家了,还不许本座逗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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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像是又羞,又痒,只仓皇扭动着身体,试图用爪子遮挡住自己。但这爪子,仿佛第一天长在它身上似的,总不很灵活。
到头来,反倒更像是翻着肚皮,在人面前盛情相邀。
它气馁地一垂头,低低呜咽了两声,好像控诉,又好像投降。
鼻头尖红红的,呼吸飞快,似乎憋着气。
梵音干咳了两声,好不容易强压下笑意。
“有件事呢,本座得和你说一声。”她道,“按理说,猫得吃肉,但是霁晓这人,见不得杀生,所以他的画卷中,连一样飞禽走兽也无。”
她说着,指了指一旁桌上。
“你自己选吧,爱吃什么。”
桌上的盘碗,摆了一溜。
皆是迦楼罗族人忍着对猫的嫌恶,搜罗来的食材。不可谓不仁至义尽。
但是鸟族千万年来,没有人懂得如何养猫。
因而,定睛看去,碧绿生青的野菜,未脱粒的稻谷,不知名的花穗,皆让人一瞧便难以下口。唯独像样些的,是一碟桃花酥。
那其实是族中大厨做来,特意迎接她这个尊上的。
猫走近前去,伸出前爪小心拍拍,比划了两下,发现并无可能拿起来,只能犹豫着低头去咬。
那桃花酥做得,精致考究,起酥层叠蓬松,快有半只猫大。
它一个没叼住,点心重重砸回盘里,溅起一层酥皮粉粉碎,挂了它满头满身。
梵音实在绷不住,仰头大笑出声。
猫极丢脸,转身就要跑,被她拉着尾巴轻轻拽回来。
“干什么?这会儿知道要面子了?”
她在它鼻尖上轻轻弹一下。
“方才赖在本座身上的时候,脸皮倒不薄。”
猫睁大了眼睛,摆出一脸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神情。
猫窝在人的怀里,乃是常事,有什么不对吗?
她也不继续这个话题,只将它拉到面前,一边嘀咕着麻烦死了,一边轻手轻脚地,仔细摘去它身上沾的每一块碎屑。
一生舞刀弄枪不在话下的迦楼罗王,只敢用指尖那么点大的力气。奶猫还没盘子大,她很怕手底下一个不小心,就给捏死了。
弄完了,她叹一口气。
伸手取一块桃花酥,轻轻掰下一个小角,托在手上,放在猫面前。
“喏。”
猫迟疑了一下,没上前。
她一板脸。
“不吃算了,饿死也别找本座。”
猫终究是屈服了。
它走过来,埋下头,小心翼翼地就着她的手,去吃那一块点心。长着倒刺的舌尖,偶尔不小心舔到她的手心里,软软的,又酥又痒。
梵音垂眼看着它,眼里神色莫测,一块一块,慢慢地喂。
要是让她的族人们看见了,必定要吓一个跟头。
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尊上,有这等的耐心。
猫吃得斯文,但很香。
全身姿态都放松下来,尾巴乖乖地盘在身后。
她看了很久,忽然问:“喜欢吗?”
“喵。”
“用本座的茶杯喝点水?”
“喵。”
“和栗子粉糕比,哪个更好吃?”
“……”
猫的耳朵尖抖了抖,猛一抬头,神色极警惕。
她淡淡笑一笑。
“你没吃过?那无妨,改天让厨房做来尝尝就是了。”
猫轻轻舒出一口气。
就好像人如释重负一样。
还没回过神,却见她又倒了一杯茶,以手在杯口轻轻一拂。
茶汤顿时水平如镜,连一丝热气也不冒,一星茶沫也无。就好像铺了一张上好的宣纸。
“总是小东西、小东西地叫,也不成个样子。”她道,“既然是本座的人……本座的猫,就该有个名字。”
她扭头看他,微微笑着。
“本座替你取一个,怎么样?”
猫不说话,任她摆布。
她便抬起手,悬空而书,无须笔墨。指尖并未触及水面,却自有一道金光,跃然水上。
是并排的两个十。
写得微妙,让人很担心她下一笔落下去,便要添成一个林字,再往底下加些旁的笔画。
猫瞪大了眼睛,好像连呼吸都屏住了,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全不顾身后便是桌子的边沿,险些滑落。
“干什么,怕成这样?”
梵音一抬手,托住了它,不动声色地挑挑眉,缓缓移动指尖,把方才的那几笔化作了一个双草头。
最后写成的,是一个梦字。
她看了一眼仿佛心有余悸的猫,藏住嘴角一丝笑意。
“此处是浮生梦,你既然是平白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借个字来,就叫小梦,如何?”
猫不回答。
称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却很认真,忽地抬手掀起猫尾巴。
“不过,这名字稍嫌秀气些,你要是男孩儿倒还合适,要是威风凛凛的小女猫,恐怕你将来出门觉得丢脸。不行,本座得瞧仔细了……”
“哎,你跑什么?”
猫猛地一下,连背都弓起来了,飞快从她手里弹开,用某种士可杀不可辱的眼神看了看她,一转身,飞跑上床,缩进被子里。
浑身就写着四个字:
宁死不屈。
“哟,这么害羞呢?”
迦楼罗王揶揄地撇撇嘴。
“也罢,本座没有强人所难的喜好。”
说着,慢悠悠走过去,也不脱外衣,径直在猫身边躺下来。
猫惊魂未定地盯着她。
“做什么?本座也要睡觉的。”
她满脸的理所应当。
“本座已经捡了你回来,总不能连床都拱手让给你。”
猫微微皱起脸,用爪子在她手上,轻轻划了几下,俨然是个“不”字。
“你想说,本座明明不用睡觉?”
猫认真地点点头。
她笑容难得地灿烂。
“都会写字啦?本座养的猫,果然不同,看来成精是指日可待了。”
猫愣了愣,连忙把爪子缩回去,规规矩矩地在她枕头边躺好,一丝举动都不敢再有。
哪怕她故意将手搂在它的肚子上,它也只闭眼忍了。
十足一个装死。
迦楼罗忍了好一会儿的笑,才平躺下来,指尖轻轻一动,熄了房间里的灯。
树屋的顶,便是宽大美丽的树冠,从缝隙里能望见头顶夜空,和繁星点点。虽然画卷里的星光,并不真实,洒落下来却也温柔。
她躺了一会儿,听着猫在她耳畔,呼吸又细又匀。
过了很久,忽然道:“等本座在这里的事办完了,带你一同出去,见个人,怎么样?”
猫自然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本座不会同男子打交道,哄人这种事,交给你了。你就和他说……”
“其实他那张脸长什么样,本座也不太在乎。”
猫抬头看了看她,忽然翻身起来。
软乎乎、暖融融的身体,靠近她脸颊,好像是犹豫了一下,然后鼻尖轻轻地、郑重地凑过来,印在她的额前。
像是一个很温柔,很认真的吻。
梵音的喉头滑动了一下,一把将它捞过来,不顾它挣扎,塞进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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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挺会胡闹的。给本座睡觉。”
042
次日睁眼时, 已经日上三竿。
天光明媚,从树屋的顶上倾泻下来。
猫比她醒得要早,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臂弯里, 十足安静。见她醒了, 轻轻叫一声, 拿脸颊蹭了蹭她的手。
迦楼罗王有片刻失神。
她睡着了。
她已经有两百多年,没有睡过一觉了。
她抱起猫, 起身出门。
门外候着南风。
“本座起得迟了。”她道。
南风很是善解人意:“尊上定是为了那男子, 心中担忧, 夜里都没有睡好。”
她神情十分歉疚。
“都怪属下无能,一夜过去,仍未找到人。”
“不用找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啊?”
“这桃源境, 也并非无边无际, 既是久寻不见,也许是来的路上, 便出了什么差错。”
梵音神色平静, 瞧不出什么端倪。
“你们辛苦了, 其余的本座有数。”
南风点头应了,也不作他想, 转而扬起笑脸。
“不过尊上交待的另一件事, 倒是已经办妥了。”
“这样快?”
“既是您吩咐的,大伙争着抢着还来不及呢,只一夜的工夫,便全集齐了。您快随我来。”
梵音被她引着,一路走。
最终还是走到昨日见过的那棵大树下。
霁晓的一片魂魄化成的大树。
空地上挤挤挨挨的, 站满了族人,见了她, 皆欢天喜地,高呼尊上。但一转眼,看清她手里抱的东西,又惊呼逃窜,唯恐避之不及。
“哎呀,这林子里怎么有这等讨厌东西?”
“你瞧那爪子,我看一眼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行不行,让我往你那儿挤挤,吓死人了。”
……
一片吵吵嚷嚷中,猫也显得惊慌无措,它像是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在此间是这般被讨厌的。面对一张张嫌恶的脸,想躲,又不知能往哪里躲。
梵音眉头动了动,一抬手,用双臂将它护进怀里。
宽大的衣袖,与她的肩头一起,将它牢牢遮住,将旁人的视线从它身上隔开,也不许它的眼睛里,落进除她以外的人和事。
她能感觉到一个小小的、柔软的身体,缩在她的胸口,很轻地吸了吸鼻子。
还在微微发抖。
但终究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很相信,只要在她身边,一切便都无妨。
“这猫在尊上手里倒听话。”南风忍着头皮发麻,夸赞道。
梵音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眼尾。
“猫这种东西,你只要把它和危险分隔开来,让它知道身边有人在,哪怕只是短暂片刻,什么旁的都不做,它也会觉得仿佛好受了很多。”
她道:“人也是一样的。”
“尊上果然博学广知,我就想不了这样深。”
南风说着,转头又去张罗着安抚族人。
片刻后,众人安静下来,重新整齐又恭敬地围站在空地上。
即便心里仍不免犯怵,但瞧着这猫在梵音怀中乖巧,且它惧人,远胜于人怕它,先前的惊恐也便消散大半了。
昨日里见过的那长老,神色肃穆,站在树下。
见她来了,手中权杖一挥,便有成千上万根金羽,凭空浮现。每一根,都从一名族人身上徐徐飘起,光华流转。
汇聚到一处,其炽烈绚丽,令头顶的日光都黯然失色。
那是迦楼罗全族献出的羽毛。
她会带着它们,和族人的期待一起,前往须弥山,传说中从开天辟地之时起,就终年燃着业火的深渊。
这些金羽,会保护楚岚的肉身不为业火所伤。
而他身体里的流光菩提,会脱胎而出,成为她族人的解药。
世间难得两全法。
但是终究被她找到了。
这或许是她苦苦寻觅两百余年来,上天给她的些许安慰。
她仰望着那些羽毛,一时心中颇有些感慨。
像是与她的心绪呼应一般,一旁的大树忽地无风自动,枝叶摇摆,满树的小花如细风拂雪,皆向天上飘扬,与那些羽毛交织在一处。
如梦似幻,在场族人无不惊叹。
最终落进她手里时,已经织成一件金羽衣。
柔软如云,触手生温。
她轻轻抚了一下,将它盖在怀里的猫身上,好像很随意轻忽。
“归你了。”
猫只有那么一丁点大,被她罩了个劈头盖脸,又自己用爪子扒了两下,探出头来。
身边的长老倒不嫌它,只将它与金羽衣一同看了看,用只有她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这画卷的主人,待尊上不薄。”
梵音没有说话。
却听一旁有族人忽然喊起来:“快看!怎么回事?”
她一抬头。
只见那棵大树,正以惊人的速度枯萎下来,繁花尽谢,枝叶凋零,不待落到地上,便都已经卷曲化为尘灰。不过短短片刻间的工夫,便只剩下黯淡粗糙的枝干,了无生气。
好像它已经枯死很多很多年了。
怀里的猫轻轻叫了一声,望向她的眼睛里,似乎含着担忧。
她亦怔在原地,不能言语。
还是那长老从容,抬手自额前一抹,取下一件东西,交进她的手里。
“尊上,你先前同老身说的东西,便在这里了。你自拿去用,不必挂怀。”
宝珠圆润,莹莹生光。
是每一只迦楼罗生来便有的如意珠。
她自己的那一颗,已经在早年间留在天界,作为契约信物了,因而不得不向人开口。
即便她是族长,心中也极羞愧。
“对不起。”
她握了握手中宝珠,低声道。
“如今为救人,只能作权宜之计。若来日我能找到别的办法,一定……”
面前老者却只笑着摇头。
“尊上说哪里话。老身既已年迈,又闲居于这画卷中,要不要这颗如意珠,能有什么分别。你既有用,拿去便是了,做什么同我见外。”
梵音目中微有动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收下如意珠,看了看身旁枯死的大树,又环顾周遭族人。
“本座此来无功,反倒夺走了此间灵气之本源,心中实在有愧。”
她看着那一张张满含殷切的脸。
“本座立誓,无须多日,便能接我族人离开此地,率我迦楼罗族,重归九天,报仇雪恨。”
目之所及,一片欢腾。
这些迦楼罗族人,被封印在画卷中,年深日久,在画卷主人有意的安抚与调和之下,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又曾经历过何等不公。
但是在听见她这样说时,仍不由自主地振翅呐喊,群情激昂。
刻入骨血的仇恨,岂能轻易泯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有怀中的猫,好像担心一般,极轻地舔了舔她的手指。她抚摸了它一下,眼里金芒仍隐约浮动。
“我全族的命运,皆系于尊上一身,尊上这些年来,也极为不易。”
那长老望着她。
“尊上此去,且自珍重。”
梵音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多言,只是蓦然张开羽翼,腾空而起,在族人的欢呼声中,径直飞向头顶的苍穹。
飞向画卷之外,梦醒之处。
飞向她肩负使命的,真实的世界。
幻境破,金光起。
在光晕中,她怀里的猫仿佛受了惊吓,不顾她捏着它的后脖颈威胁,硬是从她臂弯里挣脱,跳下去,一转眼就没影了。
她气定神闲,也不追。
下一刻,脚下踩到了实地。
回到了琉璃山境,她从少年时开始住的房间。
画卷中的时空,与外面不同。即便她在里面已经停留了一日夜有余,在外间看来,却只不过一瞬间。
她看见霁晓仍然站在不远处。
被他挡在身后的灯妖,被她重伤过后,身体濒临透明,却也还没来得及消散。
对他们而言,她一入一出,只在弹指间。
身边有人一个踉跄,正好被她及时拉住。
是楚岚。
他一头平日柔顺又黑亮的长发,罕见地有些乱,活像是被谁按在怀里,毫不客气地揉搓过一夜。
陡然见了她,他像是伸手要往她肩上扑,手举到眼前,却愣了愣神,随即飞快地缩回去,站得笔直,又僵硬。
又惊觉旁边有人在,脸上更是红得无措。
梵音挑眉看看他。
“刚才去哪儿了?”
“我……”
“明明要同本座一起入画卷,真进去了,却又瞧不见人,还费工夫找了你半日。”
她脸色似乎不耐烦。
“再有下次,必不带你。”
这人怔了怔,像是松了一口气,拿手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声音很小。
“或许是我凡人之身,太过无能,进不了仙家画卷。对不起,我又给尊上添麻烦了。”
“无妨,也怪不了你。”
梵音淡淡哼了一声,索性陪他装到底。
但心里却忽然有些困惑。
她在浮生梦中,见过霁晓的一片魂魄,化成的大树。
族中长老告诉她,梦中之事似真非真,若是魂魄不全者,落入了画卷中,便会被描摹出不同的模样来。
霁晓的那片魂魄,应当是他自己分出来,照管着他的法器的,倒也不足为奇。
可是楚岚呢?
他在画中,为什么会是那个样子?
他好端端的一个凡人,除了身世格外凄苦些,倒也没有异样,怎么会魂魄不全?
假如是真的,那他缺少的魂魄,又到哪里去了?
这与他身体里埋藏着流光菩提一事,是否……
她皱了皱眉,总觉得此间有极要紧的关窍,一旦想明白,许多事情或可迎刃而解。
但是灯妖的一声哭喊,打断了她思绪。
他喊:“神君,您不要死!”
043
梵音初听他喊时
铱驊
, 都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怔了一怔,才猛然回身,堪堪接住将要倒地的人。
霁晓神君脸色苍白, 一头雪一样的长发, 铺散在她的臂弯里。他仰头望着她, 忽然很轻地笑了一笑。
“阿音,你不怨爹爹了?真好。”
梵音陡然一下, 心头极火。
“少废话。本座的心胸可没那么宽, 你我有账, 来日再算。”
说话间,已经飞快地抬手,点过他全身几处经脉。
她从前是在战场上过惯了日子的。
每每与冥军大战后, 她总会第一时间察看麾下将士的伤情, 封堵他们的经脉。虽然她不懂医术,但仗着力量强悍, 时日久了, 熟能生巧。
不论是伤得多重、多可怖的人, 也能被她硬生生抢回来,送到医仙手上。
但是今日, 竟然没有用。
霁晓全身的神力, 都像决堤的水一样,往外涌。直映得满室光华璀璨,欲迷人眼。
那是上古真神的灵气。
不可阻挡地向外倾泻,要回归天地之间。
这就是神明的湮灭。
“怎么会这样?”
她终于脸色遽变。
“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先前分明留心看过,他虽然日渐衰弱, 大不如从前,但离真正陨落, 却还有许多光景。因而她心里,也很嗤之以鼻。
天地那么大,她可不是他身边无能的灯妖,随便找一件什么宝物回来,也能替他续千年万年的寿。
所谓祸害遗千年,他可没有那么容易死。
但是眼前他的模样,却俨然只在一时半刻之间了。
迦楼罗王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很陌生的感受。这种情绪,她自降生至今日,还从未有过。
或许是叫做……恐惧吗?
眼前的人却比她平静得太多。
“什么也没有,不过是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他望着她,眼角微弯。
“就像你说的,错事做得太多,终究要有报应。”
“闭嘴。”
“阿音,待我死后,你……”
“本座说了闭嘴!”
她厉声打断他,同时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不论三七十一,用了蛮力,硬生生打进他胸口。
是族中长老赠给她的。
迦楼罗的如意珠。
这东西对他们自身,并无多大用处,但在外人看来,便是天下间的奇珍异宝。凡人得了,可享长生,即便是将死的仙人,有了它,也能保无虞。
先前那灯妖不自量力,拼了命要抢的,就是此物。
只是她自己的那一颗,早年间便已经丢了。
既然他要,她再去寻一颗来给他就是了。她有私怨要与他论,那也得是他活着才行。
可是,没有用。
珠子如何进去的,又如何出来,根本融不进他的身体里。
“爹爹不用这个了。”
他很吃力地,轻轻拍了拍她手背,低咳了几声,目光都开始涣散,笑容却很满足。
“你有心替我去寻,我便知道,你不恨我了……爹爹很高兴,真的……”
“别和我来这一套。”
她眼里血丝通红,瞳仁泛起危险的赤金。
“是因为你留在画卷里,那片魂魄的缘故吗?这么大的人了不懂吗,没有本事,就不要强出头,我不用你帮,也能做成我想做的事,少让我看笑话。”
“不关它的事。”
“我还你就是了!”
她一扬手。
暴怒的迦楼罗,神力可怖,几乎将那件从画卷中带出来的金羽衣,连同空气一起硬生生撕碎。房中桌椅帐幔瞬间化为齑粉。
手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霁晓轻轻摩挲着她的指尖,像在她幼年时,抚摸她的绒羽。
“我元灵枯竭已久,症结并不在此。就算你撕裂了那一件金羽衣,将那片魂魄还我,也支撑不了几日,无谓白费功夫。”
他道:“我死后,你便带着它,还有那位凡人小公子,动身去须弥山吧,路上好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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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你教我做事!”
梵音勃然大怒,要抽回手,却被他拼了力握得更紧。
他的手微微发抖,冰凉得厉害。
“阿音,这是爹爹能给你的最后一件东西了。你若撕毁了它,往后便真的没有了。”
“你……”
“阿音,听话。”
他闭了闭眼,万年光风霁月的真神,眼角竟滑落了一滴泪。
“许多事,是爹爹对不起你。你别恨我。”
那滴泪,也没有落到地上。
它连同他的身体一起,在她的怀抱里散作了千万道光华,随着风扑向门外,奔向天高地阔的世界。
神明陨落,身归天地,没有来生。
只会化作堤上绿草,山巅冰雪。
只会有凡人仰望着天上格外绚丽的云霞,说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
灯妖跪倒在她身边,伏地大哭,半透明的双手,徒劳地在地上一遍遍摸索,像是想要抓住什么。
“我都还没有死。”他呜咽着,“神君怎么可能走在我前面……为什么……”
梵音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声音嘶哑得厉害。
“他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老实告诉本座,要不然……”
要不然,还能如何呢?
他先前给楚岚下迷香时,她便出手重伤了他。
他原本就是要死的。
一切威胁都没有意义。
灯妖却抬起满面泪痕的一张脸,忽然端正向她行了一个大礼,目光很平静,也很哀伤。
“先前迫不得已,对尊上多有冒犯,还望尊上恕罪。”
他道:“小妖愚钝,不知旧事,答不了尊上的话。只盼尊上能亲眼看一看神君的心,我便死而无憾了。”
话音落,他身形一摇。
化作千万点烛火,迎面向她扑来。
光亮骤然映入眼中,照得她眼前一片朦胧。
待回过神来时,眼前的烛光仍是烛光,只不过小小一点,盛在莲花状的纸灯里,微微摇晃。
少女有心将它赶紧放下,又唯恐打翻了,小心翼翼地将它摆到桌上,才甩手捏捏自己的耳垂。
“嘶,这凡人的东西,捧久了还挺烫的。”
桌边的神君正执着一卷书在看。
闻言抬头看了看她,忍不住笑。
“又寻了什么有趣的物件回来。”
“蜡烛,爹爹见过吗?”
“你喜欢这个?”
神明的山境里,要什么没有,明珠、美玉,鲛人制作的明灯。哪里用得上寻常的红烛来照明。
是以她也从未见过。
“也谈不上喜欢,毕竟,就这么点亮,仿佛不太好用。”
她皱皱鼻子,也很老实。
但转眼到他身边,蹭了一杯茶水,又笑得灿烂。
“只不过,今日去凡间玩时,正撞上他们办什么节庆。他们同我说,这寻常的蜡烛,放在莲花灯里,便是祈福用的。”
“祈福?”
“对呀。”
霁晓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纸折的灯壁上,果然写着两行小字。
“祝爹爹康健喜乐,福泽绵长。”
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仔细。只是笔触稍嫌稚嫩。
他忍不住一时多看了几眼。
少女便不好意思起来,慌慌张张地,抬手要挡。
“那个,是不是我的字有点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抿唇看她,忍俊不禁。
“还好。”
“哎呀,我以后把练武的时间,分一点出来习文还不行吗。别看了,别看了。”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拦,一边却又想到了一个更要紧的问题。
“不过,这东西真能有用吗?”
“怎么说?”
“我们便是神明,爹爹更是从上古就在的真神。哪有人自己向自己祈福的。”
她好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很挂不住脸,连忙要将那纸灯收走。
“罢了罢了,你就当我没带回来过。”
“凭什么。”
那人却忽地伸手一拦,罕见地有些赌气的意思。
“都送了人的东西,哪还有往回要的道理。”
她面露难色:“啊?你真要呀?”
霁晓只微微笑。
“嗯,我瞧着喜欢,不行吗。”
那盏莲花灯,在他的书桌上亮了一宿。
后来去了哪里,她也没好意思问过。
总之不过是个不值钱的,纸折的玩意儿,她想着,他大约也只是顺手收下,哄她一时开心,不忍拂了小孩子的心意。
这些微末东西,哪里能入得了上神的眼。
再往后,她成了天界的战神,越来越少回琉璃山境。
又后来,她恨极了他,这么多年间任凭他如何传信,恳求她回来见他一面,也从来只当没看见。
天界一别,戾气缠身。
在含恨封印了自己的族人后,正如蜃楼里那些妖魔所说,她几乎快堕落得和它们一样了。
至于什么莲花灯,早就被她忘到脑后了。
她不知道,在她愤而叛下天界的那一日后,霁晓脚步蹒跚地回到了琉璃山境,从书架上的锦匣里,取出了那盏纸折的小灯。
年岁太久,连纸都早已褪尽了颜色,不是原样了。
他用微颤的指尖轻轻抚过它,将一道灵流注入。
纸灯脱手,轻飘飘落地,化成一个眉目秀丽的男子,很恭敬地向他行礼。
“多谢神君慈悲点化,小妖无以为报。”
它真身不过是灯中已经燃了半截的红烛,道行微末,本无修炼的可能。
是霁晓睹物思人,硬给了他一段机缘。
他行过礼后,又环顾四周。
“不知当年带我回山的那位神女,如今在哪里?我也该向她称谢的。”
只见眼前的神君,神色极黯然,苦笑了一下。
“是我这个做爹爹的不对,她已经不要我了。”
……
在他开智化形之前,究竟发生过何事,他全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两百多年中,他在不知多少个夜晚,藏身在形形色色的灯烛里,看过她的模样。
看着当年明媚真挚的少女,换上了冷漠神情,靠着打坐调息度过长夜,被两只小鸟一声声唤着尊上。
霁晓会听他传回去的话,事无巨细都听,却从不许他去扰她。
他也从没有机会说出,尊上,神君真的很想你,看在他快死了的份上,你回去看看他。
后来,他不顾尊严,拼了性命,也要去找能替霁晓续命的方法。
不只是为了报答点化之恩。
而是因为,他本就是那盏莲花灯啊。
那年她满怀真心,一路从凡间捧回山境,祈盼爹爹平安的,那盏莲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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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说得对,霁晓的确是包庇了他这只妖物。
他不可能处置他的,根本不可能。
……
梵音的目光猛然一动,伸出手想要抓住眼前的光晕。
但是掌心里什么都没有握住。
灯妖也消散得干干净净,没有给她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站了很久。
直到楚岚在她身后,用充满担忧的声音,轻轻唤她:“尊上。”
她忽然转身,大步地走。
走过她试图拆散金羽衣时,留下的满地狼藉,走出房门,走进庭院。
失去主人的琉璃山境,没有了灵气滋养,不再四季如春,结界外的寒风呼啸着扑进来,卷得漫山叶落,萧萧无边。
她站在冷风里,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是有用的。
身后有人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他没有再喊她,只是呼吸急促费力,显然是一路紧追着她,累得厉害。
她转过身,就被拉进了一个清瘦的怀抱里。
他用手轻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还没将气喘匀,胸口起起伏伏。
她闭着眼,把脸埋在他肩头上,一言不发。
044
山脚下的小镇。
正值日暮。
冬日里的天, 总是暗得早些,日头仿佛刚过头顶,便被阴云压低下来,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时候落的山。待人回过神来, 已经黑得如墨, 只教人打个哆嗦便往家赶,一刻也不愿在外多停留。
但今日却格外不同。
整座天穹上铺满了流霞, 万丈锦绣, 无边无际。
比世间六道生灵, 此生见过的每一场晚霞,都更瑰丽,更温柔。
“姐, 你瞅瞅, 多漂亮。”
青石板路上,两名小商贩模样的女子走过来。其中一个指着天上, 啧啧有声地赞叹。
“可惜了, 咱们没上过学堂, 不通文墨。要不然,那诗啊赋的, 也写它十首八首, 是不是?哈哈哈哈。”
一旁墙根下,坐了个老太太。
闻言抬头笑笑。
“好看吧?赶紧多看两眼。这等天象,可不是咱们凡人有福分见到的,往后也没有喽。”
听在耳朵里古怪得很。
那商贩女子便忍不住问:“老人家,这话怎么讲?”
“咱们倚靠的这座山, 乃是真正的神仙地界,祖祖辈辈, 也不知道享了多少年太平。但是现如今,神仙不在了,也不知往后过的是什么日子。”
“神仙?”
“咳,妖物也没了,神仙也没了。不在了,都不在了。”
老太太仿佛只会念叨这一句。
她的眼睛都已经很浑浊,像是蒙着一层雾。摸索着拐棍,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这天下,怕是要大乱喽。”
那年轻的女子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您呀,怕是老糊涂了,什么神仙啊妖怪,胡说一气。再乱,还能有前些年乱?我们正从山外来,如今外面,是新皇姜夕当政,她比从前那几个老东西强上许多,现在呀不打仗了,推行仁政,大家伙的日子眼看着都好过了。”
对面掀起眼皮,斜她一眼。
“哼,小兔崽子,什么都不懂。”
她姐姐赶紧将她一拉,递个眼色,转头端起笑脸。
“老人家,舍妹不懂事,您别往心里去。我们是想借光问问,天色晚了,这镇上哪里能住店?”
老太太举起拐棍,悠悠一指。
“前面。”
她们道了谢,循着路找去。
一直找到镇上唯一的客栈。
要说是客栈,其实也勉强,不过是自家临街的二层小楼,改出几间房来,以供过往的行人歇脚。
非但如此,运气也很差。
守店的中年男人满脸赔笑。
“对不住,二位姑娘,咱们今儿个满房了。”
那年轻的一听,立刻泄气般垮下肩膀,大声抱怨。
“这又不是过年过节,哪里来的这样好生意。我们姐妹走了一天的路,累得实在不成样子,这下倒好,今夜总不能睡在大街上?”
一边说着,一边探头探脑,向冷清的店堂里张望。
“大叔,瞧您这店里的光景,可不像满房的模样啊。怕不是不稀罕做我们的生意?”
“您这是说哪里话来。我这小店,开门迎的是客,哪敢存心怠慢。”
对面连忙躬身作揖。
“只是实在不巧,今儿个早上,刚来了一行贵客,出手就把店里的客房全都包了下来,说是空关着也不打紧,只不许旁人上去打扰。因而咱们店里,是当真无房可住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怪人?”
女子立刻不服气。
“我偏不信,我要去同她说道说道。不过是匀一间房让别人歇脚罢了,我们不闹出动静,不与她打照面,还不行吗。”
“姑娘,使不得……”
“大叔你不用管,我自己去。有什么事,我担着。”
她说罢,昂首挺胸地就要上楼。
身后她姐姐想拦,也来不及。
只见她脚下刚要踏上楼梯,忽地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拎着衣领提起来,向后丢去,一连踉跄倒退了七八步,才勉强停下来。
她一愣,不信邪再次上前。
这一回,身子笔直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板上。
“哎哟!”她捂着后腰,龇牙咧嘴。
门外树上闪过一个黑影,像是一只大鸟,叫声低哑凄厉,仿佛警告。
身旁长姐将她扶住,脸色一变。
“不许胡闹,得罪人了还不知道,快向人赔个不是。”
说着,硬按着她头,囫囵鞠了一躬。
不顾她还要挣扎多话,扯着她飞快地走远了。
只余那守店的男人,哆嗦着双手,连连抚着心口。
“造孽,造孽哟,前两日里不刚说收了妖怪吗,今天又来了哪一号人物。这世道,连一天太平日子也不让人过。”
话音未落,却听身后有人问:“大叔,怎么了?”
一回头,就见一个小公子,刚从后厨里出来。大冬天里,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一双修长手臂,手上捧着一个冒热气的瓷碗。
一身的烟火气,与如画的眉目很不相称。
这人他识得。
是与那包下所有客房的贵客,一同来的。
他自不敢提方才瞧见的怪异景象,只强笑:“没什么,有两个过路人想要住店,被我打发走了。”
“那就好,我在后面听着,还以为争执起来了呢。”
对方微微带笑,轻声慢语。
“我还打算出来道一声歉的。”
“欸,当不起,当不起。”
男人赔着笑,心里嘀咕。
这小公子为人倒是很客气,方才央着他教他下厨,非但出手便是金叶子,且说了许多好话,很是好相与的模样。
只是他家妻主,怎的那般阴沉,来住店时,双眼血红,整个人都透着寒气,让人只瞧上一眼,便怕得不敢多看。
更别提,还有那般怪异神通,不知究竟是什么来路?
正走着神,就听面前人道:“我上楼去看看她。若再有人来,还请大叔也帮忙拦着,要不然,伤着人便不好了。”
他讷讷应了一声。
眼看着那柔柔弱弱的小公子,捧着瓷碗,小心走上楼梯。步履缓慢,又从容。
那股诡异的力量,竟不拒绝他。任凭他拾级而上,身影消失在拐角。
他缩缩肩膀,默默站得远些。
罢了,管他是妖是鬼,这世道,不要多听多问,眼睛一闭将钱挣了,才是真道理。
……
空荡荡的走廊里,静得能听见针落地。
楚岚每往前走一步,都觉得寒气冰凉入骨,裹挟着浓重的痛苦、悲伤,压得人喉头发紧,喘不过气来,令他忍不住与那股气息的主人感同身受。
手里的瓷碗,顷刻间就不冒热气了。
但他没有躲,只是迎着一步一步走上去,走到房门外。
门紧闭着,他推了推,没推动。
“尊上,”他轻声道,“让我进来吧。”
里面鸦雀无声。
他抿了抿唇角,更小声地央求。
“尊上,我端了热汤来,好烫。”
里面的人仍不说话。
但是门立刻自己打开了,甚至无须他动手。
梵音背对着他,坐在一把椅子上,望着窗外。
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漫天云霞下,连绵起伏的山。
他走上前去,轻轻把碗捧到她手边。
“尊上喝几口,暖暖身子吧。要是再放久些,怕是就没有热气了。”
“方才谁喊烫的?”
“……对不起。”
梵音缓缓扭头,看了他一眼。
难得说一次谎的人,小把戏被拆穿,极窘迫,脸一直红到耳根,不敢和她视线相对,仿佛觉得很不光彩。
她摇摇头,目光落到瓷碗上。
“这是什么?”
碗里的东西,似汤非汤,有煮得开花的米粒沉浮,飘散着甜甜的酒酿香气,其中却又夹杂着金丝一般的蛋花。
令人瞧着,只觉摸不着头脑。
“是店家大叔教给我的,说是此地小吃,叫做蛋酒。”
楚岚好声好气地解释。
“我原本想着,做一道酒酿圆子,又怕尊上心里事多,反而没胃口。店家说,这道甜汤用的米酒烈些,冬日里热腾腾地喝下去,暖人得很,多少舒服些。尊上都在这里坐了一天了,尝一尝吧。”
梵音没说话,也没动。
活像是一块木雕。
眼前的人脸上便流露出不忍与担忧。但他努力扬起笑意,握了握她的指尖。
“果然,我瞧着也是太新奇了些。尊上喝不惯无妨,我去重新做些别的就是。”
“不用了。”
“尊上……”
手里的碗,被接过去。
梵音仰头三两口灌下。
味道倒并不古怪,或者也可能,是她尝不出多少滋味。只知是甜津津的,余味里泛着酒气,冲得喉头一热,连带着眼眶也微微发酸。
“还不错。”她道。
楚岚一怔,像是欣慰般地点了点头,眼里却湿润润的。
他看了她很久,轻声道:“尊上心里很难过。”
她没答他。
“尊上不用一个人忍着的,和我说说话吧。哪怕让我在你身边,陪你坐一会儿也好。”
“本座没事,你自己去休息吧……你!”
眼前的光亮,骤然被挡住。
她毫无征兆地,被揽进一个怀抱。
这人仗着她是坐姿,胆大包天,伸手将她紧紧拥住。方才下厨时束起的衣袖,还没来得及放下,他便用双臂和肩头慌忙地护住她,遮挡她。
像是想要用自己的身体,将她和外界全然隔开。
迦楼罗王一生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事。
愣怔之余,顿觉可笑。
“你在干什么?”
“这样,会让尊上稍微好受一点吗?”
“你和谁来这一套?”
“尊上养过猫吗?”
“什么?”
头顶上,那人像是轻轻笑了笑。
“猫这种东西,胆子最小,最怕人多,但你要是抱着它,把它护在怀里,将它和危险分隔开来,它知道无论如何,你都会在,便不会再那样害怕了。”
“人也是一样的。尊上贵为神明,也是一样的。”
他声音里带着轻微的哽咽,却温柔至极。
“尊上,我一直都在的。”
梵音闭眼,深吸了几口气。
他身上的气息沁在衣衫纹理里,淡淡的,倒当真让人稍感安宁。
他却忽地动了动,有些局促似的,向后挪了挪身子。
“反悔了?”她道。
他偏开目光,睫毛飞快地眨两下,嗫嚅:“不是,我没有。”
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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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着,他站在她身前,还非要主动拥住她。她的脸便埋在他腰腹之间。
即便隔着冬衣,一呼一吸间,却也足够他脸上陡然生烫。
梵音瞥了他一眼,起身走开。
“又不是没吸过。”
“尊上说什么?”
“听不见才是好事。”
她径自返身,却是走到床边,坐下来。望向他时,神情很疲惫,却又夹带着些与往日不同的东西。
“你别走开。”
“我……”
“本座想睡一会儿,你留在这里。”
楚岚微微怔了一下,绽开一个很柔软的笑。他点点头,甚至扯过被子来,仔细替她盖上,才坐在床头,手里轻轻顺了顺她的发尾。
“尊上睡吧,什么都不用想。”
梵音合着眼。
“本座的……爹爹陨落后,三界皆知,必有震荡。我们的动作须得快些,以免夜长梦多。”
“好,都听尊上的。”
“明日,便启程去须弥山。你无须担心,本座会护住你。”
“我知道。”他笑笑,“但明日的事,也明日再说。尊上睡吧。”
她在他的身边,是能入睡的。
也只有在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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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在浮生梦里,才发现的事。
迦楼罗王的确是不消片刻,就睡沉了。
所以她也没有听见,有人直到她的呼吸均匀平静,才敢将她一缕长发绕在指间,声音极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论尊上想要做什么,我一直都会在的。”
045
须弥山。
世间最繁华之境。
是凡人终其一生, 也想象不了的地方。
遍地明珠、美玉,琉璃铺地,金银为墙, 晃得人睁不开双眼。而若是为解眼花, 一抬头, 却望不见蓝天,唯见宇宙星辰, 亘古无垠, 令人只觉自身渺小得如同一颗芥子一般。
梵音倒是悠然自在, 从侍人手中接过茶,从容点点头。
“你们的王,很是周到有心, 多谢了。”
那侍人论容貌, 当真是艳丽无双。
身上仅着一袭软罗,露出蜜色的胸膛与小臂, 线条紧实又漂亮, 从人身边经过时, 脚踝上的一连串金环相碰,叮当地响。
即便同为男子, 楚岚也没见过这个阵仗, 接杯子时手缩了一缩,险些没有拿稳。
对方俯下身来瞧他,耐人寻味地一笑。
琥珀色的眸子,像丛林里某种动物的眼睛。
“怎么了,凡人公子?你怕我?”
楚岚只觉得, 整个人像要被他瞳孔吸进去一般,头晕目眩。
下一刻, 手就被人拉住了。
迦楼罗王的掌心炙热,又有力,让人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
“好了。”她道,“知道他是凡人,何必吓唬他。世间可没多少人经得起这个。”
对方掩了掩唇,倒也不为难。
只道一声“贵客请慢用”,便脚步轻盈,瞬息间远去了。
一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旁边的山月才长出一口气,拍拍胸口。
“他们身上的那股气息,可真让人说不上来。别说楚公子了,我都有些难受。”
“那是自然的,阿修罗么。”
“好歹也是仙家,怎么……”
“不算是。”
梵音漫不经心的,接了茶也不喝,只放在一边。
“阿修罗,似天而非天,有神明的力量,却没有神明的心性,行事多乖张,随心所欲。女子多健硕勇武,男子则妖丽冶艳。”
她向方才那侍人消失的方向点了点头。
“就那样,你们也瞧见了。”
雾星在一旁搓了搓胳膊。
“果然,像条水蛇一样,让人瞧着就不舒服。刚才他往尊上身边凑的时候,当真是……”
说了一半,自己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了。
楚岚便温言安慰。
“无妨,我们只是借道办一件事罢了,不用在此停留多久。”
少年瞟他一眼,负气地噘了噘嘴。
像是不想领他的好意,却又挑不出错来,更不敢在梵音面前闹别扭。只能一扭头,装作没听见,伸手去够果盘里一枚樱桃样的果子。
小山雀,无论到哪方哪界,都爱吃这个。
梵音出言阻拦,也没来得及。
“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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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呸!呸!好涩!”
少年猛地喊出声来,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忙不迭地去端一旁的茶杯。
这一回,梵音连劝也不劝了,光斜眼看戏,瞧着他下一瞬又将茶喷了满地,可怜巴巴地抱怨。
“完了完了,我的舌头今天怕不是坏了吧?这都是什么味儿啊?”
她这才悠悠然开口。
“阿修罗者,有美人而无美食,这也被认为是‘非天’的佐证,意即享不了天人的福报。”
“尊上您方才怎么不说?”
“谁让你手快嘴更快。”
眼看着少年满脸委屈,跳着脚假哭,山月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梵音摇摇头,不理他们,只正色转向楚岚。
“本座要去与阿修罗王议事。此间陌生,你留在这里不要走动,明白吗?”
“尊上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们两个鸡飞狗跳的,闯出祸来,你也别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好。”
这人抬眼看看她,没忍住,哧地一声轻笑出来。
“也不至于。你再说,雾星公子要更伤心了。”
他眼里的光柔软明亮,看得梵音略微晃了晃神,忽然有种多叮嘱两句的欲望,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点点头,示意自己预备走了。
手却被忽然拉住了。
楚岚握着她的指尖,轻轻晃了两晃。
“尊上回来想吃些什么?”
“嗯?”
“你方才不是说了吗,阿修罗境的东西,难以入口。尊上议事辛苦,回来总不能饿着肚子。”
“本座不饮不食也无妨。你们几个随意……”
“我闲着也是无事。”
他望着她,笑得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期待。
“我知道,尊上瞧不上我的厨艺,但我这些日子,每到一处,随着人家东拼西凑地学一些,也没有那样差了。”
“哦?你的意思是,本座可以点菜了?”
“嗯……或许行。”
梵音瞧他两眼,弯了弯嘴角,又压下去,望天煞有介事地想了想。
“须弥山炎热,做个凉拌小菜吧,配粥喝。”
“这样简单,就可以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让本座点的,点了又不愿意做。”
面前的人眨了眨眼。
也不知道有没有想明白,就他那两手厨艺,她是生怕点得再复杂些,要把他累死,回来还不知道会看见什么样的场面。
他只是欣然应允了,笑得很灿烂。
“好,就这样说定了。那尊上你早一点回来。”
她也久违地笑了一笑,点头算是答应了。
才转身前往王城大殿。
阿修罗族的宫殿,极巍峨、极庄严,端坐其中的女子亦高大丰美。
举手投足间,乍看与常人没有太大的不同,但梵音是神目,一眼就能看见对方的六臂法相。
“你来了?”对方点头致意。
她亦回了一个礼。
“浮荼。此番前来搅扰,多谢你。”
阿修罗王,浮荼。
确切地说,与她并不相熟,只是同在三界之中,同为一族之王,早年间多少见过几面,有些场面上的交情。
阿修罗族脾气怪诞,力量又强横,与天界那些仙风道骨的神明,向来是合不来的。
听闻很久以前,天帝也曾动过心思,想要将他们招入麾下,收为己用,只是终究不能够成功。
据说,彼时两方还曾大动过一场干戈,也不知最后是如何平息的。总之,此后阿修罗族便回到了此间一隅,随性自在,而天帝亦再未有新的念头。
数千年来,井水不犯河水。
所以,在梵音身为天界战神的那些年,他们想来是不大看得上她的。
但在她一怒剑指天帝,叛下天界之后,倒听闻浮荼对她颇为另眼相看,多次流露赞赏之意,这些年间也辗转传到过她耳中。
此番她修书一封,请求借道业火深渊,对方也答允得十分痛快。
今日相见,并无什么实际的事要办。
不过是当面致谢,再稍作叙旧。
正如此刻,对面的人不拘小节,径自斟了一杯酒喝,斜倚在桌边看着她。
“你的事,我这些年来多少有所耳闻,你在信中,也将此行目的写得详实。我只有一件事,实在想不明白。”
“什么?”
“你好歹也是一族之王,一世英名,是怎么沦落成今天这样的?”
046
是啊。
究竟是怎么, 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呢?
梵音自己也怔了片刻,才低低笑了笑。
“是我愚钝,屡次失察, 让你见笑了。”
对面的人皱了皱眉头, 像是觉得杯中酒不合意一般, 放下金樽,略略将身子坐直, 面向着她。
“你莫要介怀, 我并非有心取笑于你, 揭你伤疤。只是你的脾性,与我族颇为相投,见你这般模样, 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明白, 岂会有责怪之理。”
“那就好。我倒有一事,这些年一直想寻机会问问你。”
“何事?”
“你迦楼罗族, 当年所中之毒, 究竟是什么?”
对方的视线, 像要一直洞穿到她的心里去。
梵音的眉心轻轻动了动。
“阿修罗王,也对此事有兴趣?”
浮荼这才笑着摆手。
“兴趣倒谈不上。只是你也知道, 冥界这些年总不安分, 屡屡进犯天界,更是使出如此阴损招数,将你全族害到这个地步。”
“我们阿修罗族,虽不与天界一道,常年事不关己, 但终究唇亡齿寒,也不能不为自己做打算。若能知道, 敌人有哪些手段,到底心里有底气些。”
“我听闻,就连天帝也不知,当年之毒究竟为何。但我想,事关你的族人,你大抵是弄明白了的。”
她目光炯炯。
“梵音,是吗?”
梵音多看了她两眼,沉默片刻,才微微一笑。
“既是于你有用,告诉你也无妨。它其实,也称不上是一种毒。”
“什么?”
“那种药,名为无相。无相者,乃世间大道,无喜无悲,无生无灭,亦无我。”
她垂眼看着杯中酒。
“世上有两种人,无相对他们是不起作用的。一种是至纯至善,得证大道之人,心中平静,了无恶念。另一种则是初生婴孩,如同一张白纸,不知善恶为何物。这两种人,即便服下无相,也与平日丝毫无异。”
“而对其余众生,譬如你我而言,这种药便能成百上千倍地,放大心中的所有念想。痴情者,愈发深陷。暴戾者,愈加凶残。心怀怨恨者,则恨意入骨,不可消磨。”
“无相起,百相生,便是如此。”
对面的浮荼,目光忍不住一动。
“冥界竟还有这样龌龊的手段。”
“确实巧妙。当年我迦楼罗族,战功赫赫,却屡遭众神嫉妒,暗中有旧怨已久,又在战场上被设计牺牲,身中无相。因而才狂性大发,怒火滔天,几乎使天界易主。”
她抬眼看了看对方。
“实在事出有因。”
浮荼脸色微变,似乎为她的话所惊愕。
“你倒独独无碍。”
“或许是我运气好,又或许是天资强些,谁知道呢。”
“你这些年,也不曾再去找过冥界的麻烦。”
“也不算完全没找过吧。”
她回想起自己将蜃楼拆得天翻地覆,与娜佳分海而战的场面,轻轻挑了一下眉。
“不过,都是陈年旧事,也是个别小辈,求胜心切,自作主张。我便是将冥界杀完,也没什么意思。”
“你的心性,仿佛是改了不少。”
“哦?”
她淡淡看过去,浮荼却只偏开脸唏嘘。
“你这些年来,也属实是不易。要不是当年,你想要那一颗纯青琉璃心,去渡你的族人,被霁晓指引着去见了天帝,便也没有这样多的波折。不过,我观见天象,霁晓已经陨落了吧。斯人已逝,是非亦无法评说了。”
梵音微微笑了一下。
碧绿色的眸子,在满殿明珠的照耀下,被映得透亮。
“我以为阿修罗族偏居一隅,不问世事,没想到你的消息这样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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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的人微愣了愣,突然皱起眉头,低头闭目,按住了额角。
“怎么了?”
“没什么,头晕的老毛病,很多年没犯过了。”
浮荼摇了摇头,放下手来,举起酒樽一饮而尽,又斟了一杯。
“刚才说到哪里了?假如你此行不很急,不妨多留两日,我这里有上好的舞乐,可是三界闻名的。”
“多谢你好意。”
梵音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过,我脚程紧,就不多叨扰了。”
“如此,有些可惜了。也罢,我明日便……”
“等不及明日,今日吧。”
梵音眸中微暗。
“劳烦阿修罗王,今日就为我等引路,前往业火深渊。越快越好。”
“这样着急?”
“多有冒昧,失礼了。”
“哎,你这人,怎么无趣得紧,倒是我错看你了。”
对方撇撇嘴,半开玩笑,显得颇有些瞧不上她。但仍旧是痛快点了头。
“小事一桩而已,哪有什么麻烦,不过是禁地看守森严,须我露个面罢了。只要你那里安排妥当,一个时辰后动身,如何?”
“甚好,多谢你……”
梵音刚要致意,却眉头一皱,像是感知到了什么,蓦地一下起身,望向殿外,眉目锐利。
“抱歉,我忽然有要事,改日赔礼。”
话音未落,有旋风起,巨大羽翼一闪而过。
转瞬风止,她身影已经荡然无踪。
……
另一边,一行人的暂居之处。
楚岚与雾星步步后退,几乎快要被逼到墙角。山月身为唯一的女子,强拦在两人身前,神情也极紧张。
“不就是借了你们些食材吗,也至于这样计较。要不然,还你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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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楚岚极小声:“已经下锅了。”
雾星急得扯他衣袖:“你怎么动作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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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哎呀,有什么要紧,大不了做好了,也送给她们尝尝。反正楚公子的厨艺再如何,也比此地的厨子强,对吧?”
楚岚脸上通红,又哭笑不得,又着急。
“可那是给尊上做的。”
“你傻呀,人不吃眼前亏,是尊上重要,还是挨打重要?”
“自然是尊上重要。”
“……”
山月瞠目结舌间,对面的一众人,已经忍不住大笑出声。
那些都是阿修罗族的女子,个个高大健硕,露出的手臂上,肌肉漂亮又有力,成群结队地站在面前,让人望而生畏。
“真有意思,玩笑都听不出来。”
其中领头的一个道。
“不过几样食材罢了,又做不出花儿来,有什么稀罕。倒是这两个男人,唔,尤其是这个凡人,长得好看,又有趣。”
山月咬牙怒目:“你们不要乱来。”
“干什么?”
“我家尊上是迦楼罗王,是你们的王邀请来的贵客,还是不要生事,大家太平。”
对面互相交换眼色,又是一阵大笑。
“我们数千年不离须弥山,不知道什么迦楼罗王。只知夜里有饮宴,既是贵客,更应该一起去玩玩,是不是?”
“我们不惯此事,还是算了。”
“不会喝酒,听曲儿看舞,总会吧?这天底下,哪有连坐一坐都不习惯的人。我们是好心相邀,你们这些外来客怎么不识抬举,反倒将我们当成恶人一样?”
为首的抱起双臂,眯着眼。
“你们怕不是和天界那些神仙一样,认为我们阿修罗族粗鄙,脾气古怪,瞧不起我们?”
“也没说错呀。”
雾星缩在角落里,小声嘀咕。
“这脾气,难道还不怪吗。”
却不料,对方耳报神极好。立刻将嘴一咧,露出不善神色来。
“小小男儿,性子倒野,来陪我们姐妹过过招。”
说话间,四周的阿修罗悉数围拢上来。
一双双眼睛,闪烁着幽光,像能将人吞没进去的深邃洞穴,让人只望一眼,便浑身发寒。
雾星连腿都是软的,拉着楚岚的衣袖,声音发抖:“怎么办?”
楚岚用冰凉的手拍了拍他,将他往身后挡。
“没事的,你的真身本是小雀,一会儿趁乱,快些化出原形飞走,她们顾不上你。”
“那你呢?”
“我……再说吧,不会有事的。”
前方山月咬紧牙关,即便明知不是对手,也只能硬扛。
她身手端的灵活,一身彩衣飞舞,发间璎珞窸窣作响。然而终究实力悬殊,不过三五招间,便被打飞很远,如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摔落在墙角。
雾星吓得眼睛都紧闭起来。
“完了完了,你指望不上我,我不会打架。”
话音未落,却见眼前一阵明光。光辉绚烂,令人片刻失神。
待定睛看时,只见一对熟悉的金色羽翼。
柔软的羽尖,被风吹得几乎拂到楚岚的脸上,微微的痒,带着她的气息,给人一种突如其来的安定。
“尊上?”他轻声喊。
梵音没有回头,声音沉沉的:“果然,就知道给本座惹事。”
她望着面前众人,神色冷峻。
“本座方才与你们的王议事回来,今日便会离开,不愿横生枝节。诸位,行个方便。”
凭空杀出一个人来,力量又是显然的强悍。
阿修罗们纷纷后撤半步,躬身做出预备攻击的模样,龇牙威吓,神情如虎豹。
梵音纹丝不动,只冷眼相望。
那为首的与她对视片刻,摆了摆手,示意身后同伴不要轻举妄动。
“你是吾王的贵客,但与我们无关。”
“阁下何意?”
“我们阿修罗族,生来只信奉力量。你浑身戾气,满手染血,想必在三界内也是了不起的人物,值得结交。”
她向同伴们一甩头。
“给远道而来的朋友一个面子,走。”
眼看着一大群阿修罗,呼呼喝喝的,顷刻间消失了个干净,梵音才摇了摇头,收起羽翼回身。
“你们没事吧?”
“吓死我了。”雾星猛拍胸脯,“她们怎么这样不讲理?”
“都说了,阿修罗族脾气乖张,性情古怪,你以为是玩笑吗。”
“简直和人间的山匪一样。”
“你再多话,一会儿还杀回来。”
吓得他一缩脖子,连忙闭了嘴。
一旁的墙角处,传来山月有气无力的声音。
“就别光顾着闲话了。小姑奶奶可是为了护你们,才被打得这么惨,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闻声看去,却不见平日里的少女。
唯有一只乌鸦,通身如墨,正躺在草丛里气息奄奄,扑棱着翅膀。
“这……”楚岚不由面露惊讶。
“现在知道了吧,小丫头成天打扮得五彩斑斓,是为了什么。”
“原来如此。”
他像是想笑,又于心不忍,向着那边张望。
“我和雾星公子一起去瞧瞧吧,也怪可怜见儿的,今天还真是多亏了山月姑娘。”
结果被梵音轻轻捏着下巴,将他的脸扳回来。
“你别去,一会儿她该不好意思了。”
“哦,好……”
“你先回答本座一句话。”
她修长手指,抚过他鬓边碎发,眼神微微发暗。
“方才遇险,为什么不用本座赠给你的金翎?”
047
她当初给了他三根金翎。
一次在蜃楼里, 面对众妖魔。
另一次在琉璃山境,被灯妖下了迷香。
各自用去一次,应当还余一根。
眼前的人, 有一瞬间的踌躇, 随即轻轻偏开视线。
“丢了。”
“什么?”
“对不起, 尊上。”他细声细气的,“或许是一路上事多忙乱, 我,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丢的。”
他低着头, 只敢拿眼角余光小心看她。
“尊上会生我的气吗?”
梵音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她盯着他,一直盯得他颊边泛起红意来,越发无措, 手指藏在衣袖底下轻轻攥着衣摆。她才淡淡笑了一声。
“本座的心胸, 也没有那样小吧。”
楚岚这才稍松了一口气。
他小心翼翼地抬眼望她:“尊上当初,说只有三根, 让我省着些用。是不是往后再没有了?”
“明知故问。”
梵音挑了挑眉梢。
“这等宝物, 都是有定数的。难不成, 你还想将本座身上的羽毛全拔了去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人的脸上就更红了,飞快地咬了咬唇角。
神色间除了羞赧, 还有些淡淡的失落, 却又仿佛夹杂着一丝一闪而过的庆幸,只让人看不明白。
梵音皱了皱眉头,又想伸手扳他下巴。
“这是什么表情?”
却被他灵活地一侧身,躲过了。
“没有。”他微微笑了一下,“不过, 原来尊上也没说实话。”
“什么?”
“我都没用金翎,尊上怎么也赶回来了?”
“……”
迦楼罗王怔了一怔, 下一刻,倏然抬手,指节轻轻叩在他额前。
“嘶……”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捂着额头,仿佛委屈。
“别装,本座都没用力。”
梵音微微瞪他一眼。
“你以为本座是为了救你,专程赶回来吗?”
“不是吗?”
“本座没有那么多闲工夫。”
她轻哼一声。
“不过是你今日运气好,凑巧罢了,没有下次。听见了吗?”
楚岚点了点头,似乎很听话。只是垂落的睫毛后面,细看又藏着几分笑意,也不知究竟有没有把她的话当真。
她也只能好气又好笑。
这小东西,在她身边久了,胆子见长。
“算了。”她道,“饭菜做好了吗?”
不料眼前的人,却显得极不好意思。
“还,还差一点。”
“不是让本座早些回来吗?”
“怪我不好。”
他神色间很惭愧,小声解释。
“尊上走后,我们在此地找了许久,只是所见食材,皆与凡间不同,无从下手。最后好不容易,找到几节莲藕,总算是还认得,急急忙忙地下锅做了。只是,恐怕还没有入味。”
“这样坎坷?”
“我是不是什么都做不好。”
梵音看了看他。
这人很不擅长厨艺,但又每每都很努力,一旦下厨,总是手忙脚乱的。例如此刻,头发乱了好几缕,支棱在头顶上,也浑然不觉。
她抬手替他理整齐了,笑了一笑。
“是有点笨。”
“对不起……”
“但本座脾气好,倒也不嫌。”
她眼角微弯,笑容少见地柔和。
“既然还没入味,正好,晚点回来再吃吧。”
“尊上?”
“事情稍有些变动,我们须得先去业火深渊,越快越好。”
她说话时,口气并不如何沉重。但或许是眼中终究透出几分肃杀,楚岚看了一眼,像是微惊,只点了点头,隐隐露出些许担忧。
“好,我都听尊上的。”
“害怕吗?”
“有尊上在。”
梵音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张脸白白净净,下巴都尖了,显得既乖,又有点可怜。但望向她的时候,却微微带笑,仿佛全心信赖。
好像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只会说好,只会默默地跟着她。
她似乎突然才发现,他其实一直很瘦。哪怕不与他们这些神明妖怪站在一起,只与寻常凡间男子相比,也是太过单薄了。皆因为从小被扔在皇宫永巷里,过得清苦。
自从遇见她以后,也跟着她东奔西走,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没有一天安生休息过。这些日子以来,不见长肉,反倒更见消瘦。
她心事太重,向来也留不出多少心思去关照他。
到今日,扪心自问,她觉得自己待他,是绝对称不上好的。
但是他说,只要有她在。
她眉目微动了动,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
“你放心,有金羽衣在,业火伤不到你。”
也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说给自己听。
楚岚只仍旧笑得温柔。
“我知道。”
“嗯,那便动身吧。”
业火深渊,在须弥山的中心,是天地鸿蒙时遗留下的一处痕迹,也是阿修罗族世代守卫的重地。
一来,去的人太多,终究不便。二来,就凭她身旁这两只小鸟,即便是去了,恐怕也难帮上忙。
因而,她只转身交待了几句,要山月与雾星留在此处,小心谨慎,切勿再惹是非。
两人拉着她,尊上长尊上短,殷切嘱托不提。
倒是雾星,向她道完珍重,又格外多看了几眼楚岚,别别扭扭的,声音又小又含混。
“喂,听说那地方还挺吓人的。你一向不聪明,除了伺候好尊上,自己也机灵些,知道吗?”
楚岚微微一怔,忍不住笑。
“多谢雾星公子关怀。”
“谁关心你了?”
“我……”
“不过是刚才被人打上门的时候,你还算讲义气罢了。”
小山雀摸摸鼻子,像是越说越不自在,自己先烦躁起来,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哎呀,算了算了,当我没说!”
梵音摇摇头,将一丝笑按下嘴角。
返身而行。
刚向门外走了没几步,却听身边跟着的人,忽然又轻声开口。
“尊上。”
“嗯?”
“等到了业火深渊,从我身体里取出了流光菩提,那以后呢,尊上会去哪里?”
她目光微微动了动,脚步却没停。
“本座不知道。”
“尊上……”
“没有骗你,还没想过。”
她曾经恨极了一切。
在亲手将族人封印进浮生梦,背着画卷远走四海的时候,她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
她要找到流光菩提,解了族人身上的无相毒,将他们放出画卷,重新攻上天界。
不是在无相的作用下,狂性大发,杀红了眼,遭三界议论诟病。
而是堂堂正正地,挥师而上,再一次剑指天帝,告诉她,你与你那些道貌岸然的臣下,当年欠我迦楼罗一族的太多了。你的帝位,坐到尽头了。
她还要找到初岚仙君,当面问问他,你从前站在天河边上,与本座说的那些仁义慈悲,都还记得吗?你连一个冥界的小伤兵,都有心去救,怎么轮到本座逢难时,就消失得那么一干二净呢?
她要让众神都听见,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他无地自容。传闻中全天界最清正、最悲悯的仙君,仿佛也言过其实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还要重新站在霁晓的面前,把画卷还给他,道一声谢,再轻飘飘地说一句,可惜了,你当年私心想要护住的这个天界,终究还是要葬送在本座手下。
她想问他,爹爹,你那时宁可辜负我们的父女情分,从我剑下保你那些徒子徒孙。如今,你后悔吗?
她想做的事很多。
那时她就全都想好了。
她怀着这种仇恨,过了两百多年。
可是后来,娜佳告诉她,那一年曾经有一个仙君,不要命一样地去抢流光菩提,重伤到神魂都快碎了,也不肯放手,最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再后来,连霁晓都死了。死前,用他自己的一片魂魄,替她织成了金羽衣。
她抬头一看,忽然不知道该恨谁了。
就好像一拳挥出去,打在了棉花上一样难受。
流光菩提,她是一定要的。族人们,她也是一定要放的。可是那以后,该干什么,她还当真没有想好。
过往的谜题太多,千头万绪,该从哪里入手解,是一个问题。
“你不用担心。”
她按了按太阳穴。
“不论本座要做什么,都会保你无虞。”
楚岚却忽地不走了,定定地望着她。
“尊上这是何意?”
“本座会为你安排妥当。即便你在凡间已无依靠,也无妨,本座会……”
“尊上的意思,是取走了流光菩提,就不要我了,对吗?”
“……”
她为他话音里的哽咽,眉心跳了一跳,转头看他。
少年的眼睛通红,一眨都不敢眨,像是生怕眼睫轻轻地碰一下,眼泪就会落下来,在她面前露了怯。
但是泪意却止不住,顷刻之间,连鼻尖都红透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伸手,像是想牵她。
却在触及她衣袖之前,就缩回了手。
“尊上,是打算丢掉我吗?”
“本座的身边,太危险了。”
“我倒从没看出来,尊上堂堂神明,还有做负心人的天分。”
他像是没忍住,轻笑出声,眼泪却也随之滚落下来,沿着他脸颊,一行又一行。
“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想?”
“本座长你几千岁,思虑比你周全。”
“周全,就一定是对的吗?”
他哭得双肩都在发抖,小小的一个凡人,站在阿修罗金碧辉煌的王城里,显得那样不合宜,那样可笑。
但他直视着她,声音酸涩得变了调,还要一字一句地说。
“我明白,在尊上眼里,我不过像一只小猫小狗一般,和从前天上的那位仙君,没有半点能够比拟。但是,猫狗也并非无情,也不能随意摆布的。”
“楚岚……”
“神明要做的事,有多危险,我一介凡人的确无法窥探。可你也从不问我,究竟是愿意躲开,还是喜欢留在你的身边。”
他用力眨了眨眼,以免泪水模糊了视线。
“尊上的眼中,真的有我吗?”
梵音有片刻,被他诘问得失语。
她从不会哄人,更不知道要如何向他解释,她当真是出于好意。
神明之争,不应涉及凡人。这是神明的责任。
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刚想说些什么,楚岚却飞快地擦了擦眼泪,抢在了她前面开口。
“对不起,是我胡闹了。尊上有要事,不该为我耽误时间。不要管我,快些走吧。”
她嘴唇动了动,心道也好。
凡人男子的心思细,一时半会儿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劝他,还是事成之后,慢慢说来得好。
而且,前往业火深渊一事,的确宜早不宜迟。浮荼那边,她总担心横生枝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于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点头,拉过他的手,算作安慰。
他的手心潮湿,却很凉。
就像浸透了眼泪一样。
048
业火深渊, 乃是世间极炎之地。
即便身为迦楼罗王,同样身负业火,且与它同源, 梵音亦觉酷热难耐。越靠近, 便越是灼人。
“你怎么样?”她回头问。
身边楚岚双颊通红, 像是要烧起来一般,唇上却苍白, 半点不见血色。
这不是凡人能够忍受的地方。
哪怕有金羽衣护身, 他仍然濒临极限了。额上的汗水, 如雨一样淌下来,将鬓边的碎发尽数打湿,一绺一绺, 贴在脸上。
看起来可怜得很, 比之平日清隽,却又有些说不出来的模样。
梵音抬手轻轻替他擦了擦。
“要是撑不住了, 和本座说。”
其实也半分用处不起。
方才擦干净的额头, 顷刻之间, 又汗珠密布。
这人气息都是虚的,却还向她笑了一笑。
“我不要紧的, 尊上别担心。”
“那再坚持一下。”
“嗯, 我们快些走吧,不然要被落在后面了。”
前方是阿修罗王,浮荼。
她亲自带领他们,进入这守卫森严之地,此刻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上。
热浪扑面而来, 脚下燃着千万年不熄的烈火,一眼望去, 仿佛地狱洞开。
“这地方,多少年都空关着,就连我也没有来过几回。”
她探头看了一眼,又转向梵音。
“你要办的,是你族私事。怎么样,要不要我回避些许?”
“多谢你体谅,实在叨扰了。”
“哎,我先前还道和你脾性相投,怎料你也学这些迂腐斯文,怪讨人厌的。”
她大笑,拍了拍梵音的肩,转身欲走。
“你我同为一族之王,帮点小忙罢了,不必……嘶……”
“怎么了?”
梵音凝眉看着她。
她不答话,只是忽然以手支头,眉心紧皱,极痛苦一般。与先前饮酒相谈时,如出一辙。
梵音暗暗后退了一步,将楚岚拉到自己的身后。
“尊上?”他小声道。
她只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出声。
她警惕地看着,面前的浮荼用力按了按额角,重新露出笑容。
“抱歉,让你身边之人受惊了吧。”
“阿修罗王可是贵体抱恙吗?”
“无碍,一些痼疾罢了。”
“你似天人,亦是神族的一支,什么痼疾这样难缠,久治不愈?”
“是从前与天帝交手时留下的。你言之有理,改日是该好好瞧瞧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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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荼笑了笑,只望向楚岚。
“此地炎热难耐,不如抓紧行事。”
楚岚无声点了点头。
他身披金羽衣,迦楼罗的翎羽,每一根都鲜亮笔挺,在火光的映照下,越发璀璨闪耀,直映得他瘦瘦的一个人,被笼罩进金色的光晕里。
苍白,又模糊。
他扭头看了一眼梵音。
“尊上,我去了。”
梵音不说话。
于是他闭了闭眼,睫毛颤得厉害,深吸了一口气,一步踏落。
单薄的身影,直直坠入深渊。
一道光华闪过,身上的羽衣片片撕裂。
他只觉周身蓦地一轻,还没回过神来,便见那些来之不易的金羽,失了灵力束缚,纷纷扬扬,被火舌吞没,顷刻间荡然无踪。
怎么会这样?
他的心猛然一荡。
下一瞬,却倏然落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尊上?”他惊疑地抬头。
梵音并不看他,头昂得高高的,下颌线锋利,一双眸子在火光中明灭不定。只是双臂将他拥得极紧,紧到他稍有些呼吸不过来。
使他能轻易地读出,她在盛怒。
“怕吗?”她沉声问。
他尚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只是鼻尖忽然微酸。他轻轻摇了摇头,碎发蹭过她的颈侧。
“不怕。”
“那你站远些,乖一点。”
她抱着他,从深渊飞上来,放他在安全处站定。自己直面浮荼。
背后的巨大羽翼,振振有声,卷起滚烫的热浪,和更为灼热的怒气。
“你究竟是谁?”
浮荼的神色晦暗不明。
“你倒不算愚钝。”
“天帝?”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梵音眉目一凛,手中长剑悍然跃出,明光森然。
“与你饮酒时。”
“那样早?”
“你对无相毒,也太有兴趣了。还张口便知道,本座当年披上战甲,为的是那一颗纯青琉璃心。阿修罗族性情乖僻,在三界六道中,也不屑于与谁往来,哪里来的工夫打听闲事。”
“你凭这些便猜到……”
“不,本座没有。”
她偏了偏头,嘲讽地一笑。
“诈你罢了。”
“你!”
“能击败阿修罗王的强手,天底下不算很多,但还有几个。只不过,本座一想,有这般阴毒心思的,也就只剩下你了。老,东,西。”
浮荼的脸上,一瞬间面目极扭曲。
但下一刻,反而放声大笑。
“梵音,你这些年在凡间,的确是磨炼了心性,比从前沉稳许多。但你知道,你说漏了一件什么事吗?”
她望着梵音警惕的脸色,笑得开怀。
“本帝也还是浮荼。”
她将双手一扬,身形即刻暴涨,足有十丈高,身后张开六臂,各执兵器,巍峨可怖,令人油然生畏。
那的确是阿修罗法相。
天帝不会这个。
“躲远些!”梵音头也不回,冲楚岚的方向厉喝。
同时提剑飞身而上。
光华交错间,须臾交手数十招,震得地面颤抖,山石崩落,深渊中的业火大盛,火舌吞吐间,仿佛隐约发出悲鸣。
梵音目光雪亮。
“你用自己的神识,在操控她?”
对面之人满脸快意。
“如何,是不是比本帝的真身,要善战一些?”
“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多年前,本帝曾有心征召阿修罗族,为天界而战,不错,就是后来你的位置。只可惜,他们太难管束,不识抬举。”
“本帝心想,这样难驯的种族,强求也是无益,但若放任他们自由,恐怕有朝一日,反而与我天界为敌。于是,便暗中分出了一缕神识,藏匿于她体内。这些年间,渐渐蚕食她的神髓。”
“若她安分守己,便只照旧当她的阿修罗王。而若生了异心,本帝便会替她把这个王当下去。没想到,是你前来,逼得本帝提前使出这一计。”
她摇头叹息。
“论骁勇,你们皆在我之上。但若论智谋,却还须向本帝虚心讨教。”
“简直无耻至极!”
梵音怒不可遏,剑光道道如金网,直扑对方面门而去。
对方以六臂招架闪躲,狼狈之中,却冷笑连连。
“本帝的真身,并不在此处。你便是杀了她,斩我一缕神识,又能如何?不妨还是想想,你自己的后路吧。”
“师祖用他自己的魂魄,只够替你织一件金羽衣。你即便重回画卷,去找你的族人,也织不出第二件来。”
“你对这凡人,想必是很上心吧。也是,谁让他长了一张与故人肖似的脸。”
对方悠然望着她,笑得意味深长。
“是要他,还是要流光菩提,你可以选。”
“……本座先杀你!”
梵音愤然,提剑直上。
阿修罗王的威名,亦是享誉三界,然而与她相比,她自信有赢的把握。只要放开手打,她必能将对方斩于剑下。
只是……
这具身躯,是浮荼的。
浮荼无辜。
不过刹那间的犹豫,长剑被对方手中的金刚杵夹击,蜂鸣颤动间,梵音闷哼一声,目中微露痛苦神色。
那是她的一只利爪,她血肉的一部分。
面前人流露惊讶之色,仰天大笑。
“梵音,你当真变了许多。堂堂战神,杀人如麻,何时变得这般优柔寡断了?”
“本座不杀无辜之人。”
“这还是你从前的性子吗?”
“本座从前,若是杀人如麻,那你的罪便是罄竹难书!”
梵音沉声断喝,双目中金光翻涌。
熊熊烈火,自她身后凭空升起,直扑对手。
她亦会用业火。
即便断了一爪,她也能战胜对方。
然而与此同时,不远处的深渊中,火光也像感知到了召唤,唐突蹿起丈余高,火舌摇曳,大有倾泻而出,吞没一切之势。
“楚岚!”她急回头。
那人没有了金羽衣护体,凡人之躯,经受不住热浪炙烤,脸色白得吓人,倚靠在石壁边,堪堪避开火苗,已经虚弱得连声音都传不出来。
只是看口型,大约是说:“我没事。”
她暗自咬了咬牙。
对方难得能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你忘了,你生来拥有的业火,与开天时遗留的这一簇,本是同源。你发怒动手,它必要应和相助。”
“本帝留下的这一缕神识,自然当与浮荼的身躯一起,化为飞灰。你天生不惧它,大可安然无恙。但你费尽心思要护的那个凡人,就难逃一死了。”
“好在凡人尚有来世。只不知下次托生,还能不能长着这张,让你割舍不下的脸。”
“梵音,你想到过今天吗?”
梵音胸中怒火,几乎将理智燃尽。
是,她从未想过,自己引以为傲的神力,有一天也会成为她的掣肘。
但那又如何?
她目中金光忽然暴涨,璀璨逼人,不可直视。衣袂迎风猎猎,自胸前凭空祭出一团灵气,光华万丈,如旭日在怀。
眼前浮荼终于面露惊愕。
“你竟要用元神与本帝交手?”
“怎样?”
“为一个凡人,你要做到这一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滚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梵音额角青筋毕露,显然消耗着极大的力量,神色却轻蔑至极。
“元神受损,再修便是。本座必不可能让你这条老狗得意。”
说话间,掌心一翻,便要催动元神。
然而身后却有人突然唤她。
“尊上,你看我一眼吧。”
她愕然回头,眉心悚然一动。
不知什么时候,楚岚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他身后便是升腾的业火,火舌像是随时都要将他卷进去,吞噬。
他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不比一片叶子更有分量。
“你疯了?给本座滚回来!”
那人脚下纹丝不动,却笑了一笑,眼中隐有泪花。
“尊上还是那么凶。”
“你……”
“尊上这些年,为了流光菩提,受尽了多少辛苦。尊上不会为了我功亏一篑的吧?那我不如自觉一点好了。”
梵音一瞬间太阳穴疼得欲裂。
“今日不成,便另想办法,轮不到你自作主张!”
“但我也看不得尊上受人胁迫。我虽是微贱凡人,也没有无用到这个地步。”
他还是笑着,双眼被身后火光映得极亮,泪光闪动,澄澈温柔。
他明明都已经那样虚弱了,声音却偏一字一字,清晰地送进她耳中。
他说:“尊上,你别训我了,你也哄哄我啊。”
但是他也没留给她时间。
那个身影只后退了一步,便轻飘飘地,径直坠入业火。
火舌卷起他最后一句话。
“这次你丢不掉我了。”
049
迦楼罗王一刹那间目眦欲裂。
火舌翻卷上来, 将她的双眼都染红。
她不敢再召唤业火,用力一咬牙,元神之力化作利刃, 直直劈向面前高大如山的阿修罗, 竟欲齐齐断其六臂。
面前之人却忽地后退了一步, 神情痛苦扭曲,目光却清明。
那是真正的浮荼。
“我竟中了阴险小人的算计, 真乃此生奇耻大辱。”
她一松手, 六臂中法器皆堕地, 身躯如沙山崩塌。
“你快去!”
梵音不及回顾,飞身扑向深渊。
烈火毫不留情,舔舐上她的羽毛。即便于她性命无碍, 她亦觉得全身被灼得滚烫, 每一寸羽尖、发丝,都在卷曲断裂。
但她只不管不顾地往下扑。
好像只要快一步, 再快一步, 就能拉住那个身影。
双目被映得一片通红, 失了方向。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看见那个熟悉的影子了。他在火光远处, 望着她柔柔地笑, 神情似有怔忡。
“尊上,是在为我着急吗?”
她一下就来了脾气,猛地伸手上前。
“都什么时候了,给本座过来!”
发了狠想将他扯进怀里。
凭她一身神力,只要她想, 就一定能护得住他。
即便是被业火灼伤了,毁了脸, 瞎了,哑了,都不要紧,只要他还剩一分气息,她就都有办法。
她是神明啊。
然而高傲的神明,扑了个空。
落进她掌心里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一串宝珠。颗颗如白玉,莹润透亮,光华流转,即便在大火之中,触手仍温润清凉。
的确不负流光菩提之名。
她身后的画卷,无人去动,自行解开。
漫漫长卷,当空舒展,仿佛从烈火中铺出一条天河,数不清的迦楼罗,从中振翅飞出。羽翼遮天蔽日,映着明灭火光,一时令人目眩。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场景。
她流落凡间两百余年来,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这一天。
她想要的,都如愿了。
迦楼罗王站在烈火里,闭了闭眼。
时隔多年,终于见到外面的世界,她的族人们实在太欢欣雀跃了,哪怕只是一方陌生的山洞,一道可怖的深渊,也足够她们庆贺忘形。
许久之后,才发现她的异样。
“尊上看起来为何闷闷不乐?”
“我们如今该做什么?”
“不如打上天界,报仇雪恨。那天帝的位置,早该交由尊上来坐了!”
一片激昂附和中,梵音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一身金羽,在业火中并没有多少损伤,只边缘少许焦黑,翅膀一抖,便也化作尘灰落了。其下羽毛,根根如火中淬出的新刃,鲜亮锐利。
但她的眸子,却暗得仿佛死水。
一旁的崖壁下,聚着一捧沙。那是阿修罗王浮荼,不甘忍受天帝的操纵,自行毁去身躯,留下的痕迹。
她只说了两句话。
“无本座号令,不许与任何人动干戈。”
“也不准跟上来。”
然后,便在族人惊疑无措的注视下,一步一步,离开业火深渊。
一直走,一直走。
最后走回阿修罗王城里,他们暂居的那个住处。
山月与雾星一路劳累,已经乏得上下眼皮打架,却仍强撑着不睡,一听见她的脚步声,便跳将起来。
“尊上!是尊上回来了。”
“方才我们在这里,都听见隆隆的一阵响。想必是事成了吧?”
“尊上怎么这副脸色?出什么事了?”
“楚……公子呢?”
梵音谁也没理。
只是站着。
须弥山无日亦无夜,一抬头,便是亘古星河长明,全都高悬在头顶上,照得她一身萧索,无处遁形。
她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有饭吗?”
面前两人都被吓着了,不知何意,小心地指指厨房。
她很平静地走进去,掀开锅盖。
锅里是熬好的白粥,还微微温热着。
有些人只会做这个。
但她既没拆穿,也没刻意为难他,也只点了这一道。
旁边的灶台上,摆了一个小瓮,看模样,大约原本也不是食器,也不知道他是怎样从那群脾气古怪的阿修罗手上弄来的。
里面盛的是卤汤,漂着一片又一片,淡褐色的莲藕。
以色泽看,似乎是入味了。
莲藕切得厚厚薄薄,同一片上,也不一样宽窄,还有不少断的、碎的,乍一眼望过去,实在有些可笑。
卤汤的味道飘上来。
她闻着,仿佛也不怎么样啊。
她垂眼看了很久。
久到有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她也无动于衷。
是先前见过的,险些与他们动起手来的那群阿修罗中,为首的那一个。
她健硕的身躯挤进来,便将门挡了半扇,只留山月和雾星在外面焦急不已,唯恐她是来招惹事端。
梵音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你是来找本座寻仇的吗?”
“我们的王死了。”
“不是本座杀的,但确与本座有关。你若想动手,本座也奉陪。”
“你误会了。”
对面的眼珠子转了转。
“我阿修罗族,只信奉力量。旧王已死,如今你就是这须弥山中,力量最强之人。只要你愿意,我族人愿追随你,奉你为王。”
“本座没有兴趣。”
“莫非你瞧不上我族不成?”
“这个王,你想的话,可以自己当。”
“你……”
“本座有别的事要做。”
她说完,也不停留,径直向门外走去。
身躯宽厚的阿修罗,亦被她身上无形的寒气震慑,默默退开了两步,让出一条道给她。
直到她走了过去,才在身后扬声道:“今日算我承你的人情,来日若有用得上的地方,尽管回来向我讨。”
她也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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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山月身边时,少女极担忧地,拉了一下她衣袖。
“尊上……”
她目光微动,很难得地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
然后一言未发,展翅飞向头顶苍穹。
……
没有人知道,迦楼罗王去了哪里。
只是冥界的九幽城外,多了一个身披斗篷,眉目冷淡的女子。
守城门的鬼卒原在躲懒,搬了一张板凳,倚着门洞在打瞌睡。见了人来,颇有些不耐烦,将一本破簿子往面前一摔。
“姓名,出身,怎么死的?”
来人不答话。
她一抬头,先吓了一个激灵。
女子眉眼沉沉,眸子被遮挡在兜帽下面,看不分明,只其中渗出的森森寒气,令人只消望一眼,恐惧便深入骨髓。
她猛一下跳起身来。
“你不是凡人!你怎么进来的?”
九幽城,世间唯有凡人死后,须借道此处。有阴寿者,则耕织渔牧,一如生时。寿已尽者,则过忘川,入轮回,再世为人。
其余六道众生,皆不从此过。
一望而知绝非凡人的女子,只淡淡开口。
“你无须知道。”
“你想干什么?”
“本座找人。”
对面如临大敌,摸出一枚骨哨,就要报信。
“何方妖邪,休得胡来!我九幽城有十二提督,个个善战,你若是识时务,还是早些……”
“你口中的人,皆是本座手下败将。”
女子连眉梢都不屑于动一动。
“便是搬出你们从前的主帅娜佳来,本座也不怕。”
“哪里来的这样大口气!”
那鬼卒被她慑得腿都发抖,却犹自强撑着威风。
“狂徒胆敢胡言!我在此地当差,也有二百余年,并不曾听闻过你这一号人物。”
“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二百年前,你的上任是怎么死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鬼卒愣了一愣,双眼陡然大张,露出极度惊恐的神情,本就没有活人气儿的脸上,越发青白交加。
而她面前,那位传说中的可怖杀神,却只神情漠然。
“你的运气好,本座如今,改脾气了。”
“大,大人……不,大王,您,您……”
“替本座找一个人,不要你的命。”
“是,是,只不知您要找的是谁?”
“楚岚,曦国人士,年岁……不知道,高低算个皇子。”
那鬼卒点头哈腰地讨好,慌忙去翻那本簿子。细细地从头翻到尾。
“回您的话,没,没找到啊。”
“怎么可能?他今日刚来。”
对方赶紧又躬下身去,从尾翻到头。
一直到眼珠子都快贴到纸页上了,哆哆嗦嗦的手,抠着翻卷的页角。
“当真没有,别说是今日了,便是半月前的,都在这一本上,的的确确是不曾记簿啊。”
“那必是你玩忽职守,将人漏过去了也不知道。”
梵音的声音里陡然蕴了怒气。
她还未如何,那鬼卒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小的冤枉,小的冤枉,我日日在此当差,是不敢有丝毫懈怠呀。那位公子长成什么模样,求您画下来,让我瞧一眼,我便是死,也死个明白。”
梵音盯她一眼,一抬手。
无须笔墨,楚岚的身影凭空浮现在她身边。
除去影子淡些,看着缥缈,眉眼发丝都宛如生时。
这是神明的法术。
心里想着谁的样子,心念一动,便能绘出来。将那没见识的鬼卒惊得咋舌。
那张脸,按理说她已经再熟悉也没有了。
但此刻瞧着,却忽然觉得不像。
究竟哪里不像,她也说不清。或许是眉梢略欠了两分柔和,又或许是眼尾少带了一丝笑,就失了他平日里的味道。
她沉默着,左右端详,总疑心是自己没记清,他究竟长什么模样。
最后她一伸手。
“过来,别乱动,让人仔细看看。”
被画出来的人很乖,很听安排,任凭她摆布。
然而她的手,却直直从他掌心穿了过去。
迦楼罗王怔了怔,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握还是该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面前的鬼卒觑一眼她脸色,磕磕巴巴:“回您的话,每一个进九幽城的人,小的都记得真真儿的。唯独这位公子,的确从不曾见过。”
“对本座说谎,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明白,小的明白,便是挫骨扬灰,也不敢有半点欺瞒。”
梵音的眸子越发的暗。
如果楚岚没有来九幽城,他还能去哪儿?
鬼卒唯恐她发怒动手,跪在她脚边,满脸讨好。
“小的还知道一个地方。您要不然上那边找找,没准能有消息。”
“说。”
“在忘川的尽头,有一片海子。有些魂魄不全的人,进不了九幽城,都在那儿。”
梵音的眉头皱得极紧。
魂魄不全?
楚岚的魂魄怎么可能不全?
她只道那鬼卒为免遭她迁怒,胡言乱语。刚想发作,却忽地想起一件事来。
她曾经带楚岚进过浮生梦。
在画卷里,那人不知为何,竟变作了一只猫的模样。半身狸花,肚皮雪白,一手便能拎起来,还敢冲她张牙舞爪。胆子又小,又好笑,倒是比当人时稍为活泼能闹些。
那时,族中的长老说过,画中万物,似真非真,若是原本魂魄不全者,落到了画纸上,模样也就各异了。
她当耳旁风听过,并未留心。
彼时的她,有太多的事急着要做,哪有心思分给随手捡来的一个凡人。横竖死不了,也就是了。至于魂魄全与不全,根本上不了她的心。
但如今回想……
“那地方怎么去?”她问。
她早年间,曾将冥界打得天翻地覆,长剑之下,自然处处都是坦途。
但眼下,她只为寻人,并不想将身份闹得人尽皆知,有心规规矩矩走路。于是才发现,自己并不认路。
那鬼卒便从地上爬起来,指着远处,一通手舞足蹈。
只是越慌张,嘴越碎,磕磕绊绊地说了老半天,也没几句明白话。
她正听得心头火起,一旁却传来一个声音。
“这位姑娘,若是不嫌,我替你领路可好?”
050
她扭头看去。
来人是名男子, 约莫三十许,相貌倒是秀气,打扮却简朴, 挽得高高的衣袖底下, 露出苍白皴裂的一双手。
鬼魂没有血色, 即便冻伤,皮肤也是红不了的。
看来确是九幽城中的居民。
“你是何人?”她问。
那鬼卒抢先答了。
“嗐, 他呀, 是个脑筋不好使的人。”
“哦?”
“他从前活着的时候, 是皇宫里的乐伎,弹得一手好琴。您说要模样有模样,要技艺有技艺的, 到哪儿还能愁吃穿呢。他刚来时, 城主府上的管事,还专程来请, 每月给一个银元宝呐。”
“是份好差事。”
“可不是吗。但他偏偏给拒了, 说什么从前吃尽了苦, 如今不愿意再伺候人了。喏,找了份替人洗衣裳的活儿, 无论寒暑, 日日在这城外的河边洗,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您说,是不是脑袋坏了?”
梵音看了看她口中的那个人。
男子眉目沉静,好像她们议论的根本不是他,只和气笑笑。
“无妨, 我自己喜欢。姑娘,我带你去忘川, 好不好?”
她忽而觉得,这人稍有些面熟。
但留心多看了几眼,却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只道她在凡间多年,或许是曾有过一面之缘,也属平常。
“好,”她点头道,“事成之后,本座……”
话到嘴边,想起她此行本是避着人,不欲天知,更不宜过多张扬身份。于是转而改口。
“我会给你报偿。”
这浣衣男子,生活贫寒,如此热心替她引路,想必也是为了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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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随手掏出一把金叶子,足够他几年开销。
那人却只淡淡笑了一笑。
并不像她遇见过的很多人那样,忙不迭地称谢,满脸谄媚之相,反倒从从容容,只示意她随着他走。
她心道,果然是出身皇宫,见过一些世面。
冥界极开阔,也极荒芜。
本就是开天辟地之时,浊气下积,最不适宜生存修行之地,灵气既稀薄,地里更连几株草都长不出来。目之所及,唯有茫茫沙石,苍凉无边。
身边的男子一路走,倒还有闲心与她搭话。
“不知姑娘,该如何相称?”
“我姓楼。”
“楼小姐方才要寻的那少年郎,是你何人?”
“一个故人。”
“他……年纪轻轻,是如何殒的命?”
梵音唇角绷成一线。
她先前还以为这男子识时务,会看眼色,怎的如此多话,打听个没完。
要按她从前的脾气,此刻早已要给人苦头吃。然而如今,一来收敛了性子,二来有心隐瞒行踪,故而只不耐烦地扭头,冷冷一眼盯过去。
目中寒气逼人,任凭多有本事的妖魔,也要颤上三颤。
然而对上那男子的视线时,却忽地怔了怔。
鬼魂的脸色苍白,目中微红,望着她的样子小心翼翼,目光像是期待着,又害怕听见她的回答。
她眉心微微一动。
“你问这个做什么?”
对方却连忙偏开脸去,摇摇头,挤出一个笑。
“没什么,是我多嘴打听罢了。楼小姐莫要恼,我不问了。”
“你……”
“此地的风当真是大,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他抬手,抹了抹发红的眼角。不待她再问,翘首指向远处。
“您看,那片海子便是了。”
如鬼卒先前所说,那里就是忘川的尽头。
她从前只知,凡人阴寿尽时,要渡忘川,饮河水,再入轮回。其余的,她从不留心。凡人这等渺小的生物,哪配迦楼罗王多看一眼。
直到今日方知,原来魂魄不全者,还要来这样一个所在。
楚岚身上,究竟有过什么事?
她不知道。
她只撇下身边的男子,飞身上前。
所谓海子,实则是一片湖,并不很大,孤零零地躺在高崖下。崖上冰封落雪,寸草不生。
就像那些有所残缺,入不了轮回的魂魄一样,仿佛在天地间无处收容,无人记起。
四下里空无一人。
唯独湖边残雪上,坐了一个老妪,一身蓑衣,身旁却无钓竿鱼篓,就只静静坐着。
“你还是来了。”她道。
梵音凝眉看她。
“你是何人?”
“我啊,是这忘川上摇船的。”
“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前些年,凡间战乱不断,我每日里一船一船地送人,骨头都快摇散架了。近来凡间稍见安定,我好不容易得个空,在这里躲一会儿懒。怎么,不行?”
这人戴着斗笠,又将大半张脸,全埋进衣领里,只瞧不清面目。说话瓮声瓮气。
梵音多瞧了她两眼,冷哼一声。
“也是,你们的主帅娜佳,都去人间捡破烂了,没人管着,你想偷懒多久都行。”
老妪抖抖肩膀,一声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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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眸望着水面。
湖面波平如镜,水色淡蓝,看着并不很浑浊,却影影绰绰的,即便以她的神目,也看不清其下景象。只有细碎的落雪,每一片融进水里,便泛起一阵微小的涟漪。
“那些魂魄在哪里?”她低声问。
“下面。”
“水下?”
“嗯哼。”
老妪闲闲翘起腿,却像立刻意识到不妥,重新正襟危坐。
“所谓凡人,三魂七魄,各在其位。假如有所缺损,必是活着时可怜透顶,为了不值得的人,吃尽了苦,尝尽了委屈,不但将命丢了,连个魂魄都凑不全。”
她不顾梵音越来越晦暗的脸色。
“横竖我们冥界,不管替人断案子、讨公道,只将他们浸在这忘川水中百年,待忘尽了爱恨恩怨,放下了前尘过往,才能囫囵将魂魄缝补起来,逐去投胎便是了。”
“还能投胎吗?”
“能,自然是能的。但你当是轻松的吗?”
对面袖着手,唏嘘有声。
“忘川水,销魂蚀骨,人若浸没在其中,每一日便如万蚁噬心之苦。如此待上一百年,该忘的是都忘得差不多了,但也与废人无异。这般勉强拼凑起来的魂魄,先天不足,再次托生为人时,不是生来痴傻,就是命短早夭。总之,苦不堪言。”
“那你磨蹭到现在才说!”
梵音陡然拔高了嗓音。
对面却只悠悠然看她一眼。
“怎么,活着时连一天的福都没享过,还差眼下这一时半刻的吗?”
她刚涌起来的怒气,又生吞回去。
只觉胸中锋芒如针,尖锐刻骨,茫茫然不知该向谁发作,最后只能全返回去,扎回自己的血肉里。
眼前又是楚岚在她咫尺开外,坠入深渊的那一幕。
那么单薄,那么没用的一个凡人。
火舌一卷,就荡然无踪了,连一片灰都没有让她握住。
唯独最后一刻,比之平日里乖顺听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模样,终于有了一分不同的性子。
他说:“尊上,你别训我了,你也哄哄我啊。”
他短暂的一生里,也只有那一丁点小性子。
迦楼罗王喉头用力咽了一咽,只觉干涩生疼。
她没有理那老妪的揶揄,举步走进湖水。
她通身的金羽,有避水之效,哪怕身入汪洋,亦可连一片衣角、一缕发丝都不沾湿。
当初她与娜佳分海而战,便是如此。
然而她一步踏入,却忽地锁紧了眉头。
疼。
彻骨的疼。
湖水冰冷,不由分说地浸透她引以为傲的羽翼,她的每一寸肌肤。
那种疼痛,并非停留于肉身,低头看去,不见一丝伤口。它只狡猾地绕过了她的血肉,直驱骨髓深处,如钝刀拉扯,难以喘息。
即便她自诩上惯了战场,一时也闭眼屏息了片刻。
身后老妪的声音不紧不慢。
“这忘川水,本非为你而备。你的神明不坏之身,在这里也无用。要是疼得受不了,还是上来吧。”
她不理会,又向前几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额角青筋已然突起,只觉胸口滞闷得,像被利爪攫住、拧紧一般。
“这么倔。”老妪探头看她。
她咬了咬牙,反笑。
“冥界竟还有这样厉害的手段。当年本座打进来时,怎么不拿出来用。”
“当年没有用。”
“什么意思?”
“放眼天下,又有什么神器,能真正中伤迦楼罗王呢。”
老妪抱着双臂。
“你现在疼的,不过是心罢了。”
浸没在忘川水里的,都是可怜人。
等过去百年,心都疼得不会再疼了,才能被勉强重新拼凑起魂魄,再世为人。
这不是神明该来的地方。
心疼是什么意思?
迦楼罗王并不知道。
哪怕对方这样说了,她依然觉得很陌生,很不能适应。她抬手按了按自己的胸膛,也并不能体会到那种古怪的,连绵不断的痛楚,究竟是来自哪里。
她只不回头,忍着痛,一步一步地走进去。
湖水之下,深不可测。
冥界原本也昏暗的天光,好像根本透不进来几许。她只瞧见,目之所及,全都是魂,一个个漂荡在湖水中的,安静的,了无生气的魂魄。
要在其中穿梭寻找,也不知哪年哪月才是尽头。
她的术法属火,在此地并不很施展得开。
刚要为难,却见远处一道金光,淡淡闪过,不知是折射的什么东西,在这幽暗的湖水中,倒很是醒目。
她便想,去探探究竟,若是合适,取来照个亮也好。
于是身形一动,便上了前。
然后忽地僵在了那里。
是楚岚。
那张熟悉的脸,静静地合着双眼,睫毛很密,很长。长发随着她搅起的水波,微微漂荡,仿佛一呼一吸,均匀乖巧。
假如不是脸色和四周的魂魄一样苍白,好像和刚刚睡着,也没有多少分别。
好像随时会睁开眼,见了她便慌慌张张:“尊上来了?我去做饭吧。”
不行,她一定得告诉他,别做了,真的不好吃。
她怔怔地,看了很久,才想起去弄清,之前看到的那道金光,究竟是什么。
她很轻、很慢地,迟疑着掀开这人的外衣。
衣襟底下,是一根迦楼罗的翎羽,柔软鲜亮,光华流转。
被他很珍重很仔细地,紧贴在胸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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