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归,你这个论文方向不错,可以继续。”


    文学院的某个办公室里,上了年纪的老教授戴着老花镜,桌上摆着几沓纸,窗外的风一吹,清秀工整的字迹随着纸页飘动。


    这是文学院著名的院长黄寿中,古文字学造诣极深,属于百科词条上能翻好几页的学者,出版专著教材类书籍不胜枚举。


    本该退休的年龄被返聘回a大坐镇,近几年就收过程归一个学生。


    “谢谢黄老师。打扰了。”


    青年的声音响起,很好听的音色却音调平淡,像正午没有波澜的湖水。他收好桌上的纸,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黄寿中叫住他,枯瘦的手抵住嗓子,咳了声,“咳咳。我就你这一个独苗,每次也不多聊几句。”


    他打开抽屉,把一盒含片拿出来,推了过去:“这是你放在这的吧。我这是老毛病,药没有用。”


    程归伸出手,白皙的手指从稍长的袖口露出来,他接过药,装进自己的口袋里。


    “前几天电视台和我联系,说要送一个什么演员来听我的文学课,演的角色有需要。”


    “不知道你们小年轻听过他没有。姓陆,叫陆守南。”黄寿中在刚刚的抽屉翻找半天,又推上,打开第二层抽屉,拿出份文件来,“倒是很礼貌,还把这么厚的一整份资料送来。”


    程归接过文件夹,认真看了看。神态与平常浏览论文无异,眼神落在纸面上,快速扫过,只在关键信息稍作停留。


    比如第二页的照片。


    上面的男人穿着件深蓝色西装,约莫二十四五岁,五官英俊如画,身材比例优越。


    从规矩平整的领带和面料能看出来想展示好学生形象,但犀利的眉峰还是有种压不住的气质。


    目光移开,程归翻了页。把这本资料看完,还给导师。


    “既然他们态度谦逊,弘扬文化也是有意义的事,我已经答应了。”


    黄寿中习惯了学生的寡言,而且这性子肯定不会认识演员明星,便自顾自地说下去。


    “……到时间了,我要去开会,你走吧。平时记得放松放松,玩玩手机,学术是做不完的。”


    程归应了一声,从办公室走出来,暂时坐在走廊的椅子上。他打开书包,把论文方向放进去,又掏出一个小本子。


    这是很厚的本子,但也已经用去了一半。翻开之后,每一页上都用直尺画着一丝不苟的表格,分门别类地写着一天的计划。


    程归抬起手,把右手的毛衣袖子挽起来,露出白皙的手腕和一块有些褪色的石英表。


    他低下头,仔细看了指针,拿起笔,挪到一个小格子上。


    【9:20-9:50导师谈话】


    笔尖缓缓把五十划掉,改成五十六。由于陆守南这个人物的到来,黄老师兴致大好,多聊了六分钟的天。


    接下来的计划也需要相应地作出平移,程归想了一下,将午休时间缩短了六分钟。


    这是整个本子里为数不多的修改,白纸上的黑色横杠在整洁的页面里尤为突兀。像是平静无澜的水面被投下一颗石子,改变总显得突兀。


    程归目光在纸面上停留几秒,好看的眉头轻微皱了一下,合上本子,赶往下一个计划地点。


    【9:56-10:06步行前往图书馆】


    【10:06-12:06阅读有关方向文献(12:00向lsn发消息)】


    括号里的小字是计划调整后新添加上去的,横平竖直的墨迹明显很新。


    a大的图书馆在假期也总是人满为患,程归来到自己预约好的位置,开始阅读。


    这个位置很好,有充电口,还有窗户。


    此时外面的光倾斜地打在程规身上,他微微低着头,照例是不带感情地扫视,发尾和脖颈被秋日的阳光烤得暖烘烘。


    他发色很黑,即使光下也依然是纯正的黑色,柔顺地衬着白皙的脸颊。


    与平平的情绪相比,他的五官极其漂亮,可以说是富于风情,让人过目不忘。


    但特地一副平光黑色细框眼镜和板正的神情,低调了七七八八。


    偶有路过的人在附近停下脚步,看清了他是程归之后,惋惜地摇摇头,又继续朝前走。还是忍不住回头多流连了几次。


    很多人都知道文学院的这个帅哥,可惜据说是不解风情的木头,活得如同excel表格,了然无趣。


    程归没有注意到身边,专注地对文献的关键部分进行摘要。


    【12:06-12:16步行前往食堂】


    【12:16-12:46吃午餐】


    再次回到宿舍,程归完成了被削去六分钟的午休。


    a大研究生宿舍是双人寝,另一位还没开学便申请了校外住宿,这里只剩程归一个人。


    午休挺短,程归按掉只响了两声的闹钟,叠好被子下床,正对着镜子压掉翘起的头发,忽然接到了个电话。


    “喂,哥!”


    电话里清清脆脆地传来女孩声音。


    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程灿曦,今年刚刚初三,每周就放周日下午的半天假,看起来是一拿到手机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


    “哥,这周有没有按时记录守南哥哥?他还好吧?”


    “嗯。”


    程规把手机立在架子上,低头用清水洗脸,电话那头喋喋不休的,猜也能猜到说什么。无非就是偶像陆守南有多么的英俊帅气,积极阳光,努力向上,如同一颗温暖又耀眼的绝世明珠。


    在程灿曦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陆守南刚刚出道,不知怎么地就风靡了程灿曦的那所小学,狙击了所有幼小的芳心。


    这丫头作为其中一员也是如痴如醉,天天拿着巴掌大的儿童手机熬夜,在“星云”里为哥哥痴为哥哥狂,为哥哥和对家挑灯鏖战。


    这个“星云”是实行娱乐内容分类分流政策后兴起的app,所有明星动态都被引进了这里,成为追星人攀比的乐园,打卡冲榜升级活动层出不穷,需要牵扯很多精力和时间。


    总之程灿曦视力唰唰下降不说,上课也天天睡觉,两位家长都摸不着头脑。


    直到有天程灿曦反侦察工作没做好,被窝里的光亮不幸暴露,从此就失去了她的手机,以及存在于手机中的守南哥哥。


    恰好程归在这年考上大学,临行前哭哭啼啼的小学生程灿曦纠缠半天,仿佛白帝城托孤,让程归去完成未尽的意志。


    于是程归把陆守南加入了自己的计划本,成为循规蹈矩生活中的一环,已经过了约莫五六个年头。


    “谢谢哥。你也还好吧?”程灿曦意犹未尽,“今天晚上别忘了回家给我过生日哦,爸妈都准备着呢。”


    程归应了一声,电话那头传来了成年人的催促声,程灿曦匆匆地挂断。


    上午计划的小插曲已经纠正过来,下午可以继续本子上的计划。


    【14:00-16:00听黄教授讲座】


    黄寿中教授的讲座向来是人满为患,但始终会在第一排最左边给得意门生程归留个位置。


    程归走进教室,在位置上坐下来,把笔,本子和水杯一一摆好。


    一边低头看文献一边等待开始,旁边的椅子“吱呀”一声,有人坐了下来。


    程归没有抬头,一般第一排剩下的位置是黄老师留给受邀来的学术界翘楚,至少和黄老师是一个级别的。老师的用心他明白,但他天生不善交际,习惯性用笔和纸将自己伪装成一个会议记录员的角色。


    忽然地,空气中掠过一丝非比寻常的香水味,很杂,仿佛百花在争奇斗艳,显然不会属于任何一位学术大佬。就这么突兀地挤进了枯燥沉闷的阶梯教室。


    突兀程度不亚于猫咖里出现一声汪汪,程归不由抬起头。


    只见身旁的人刚刚落座,还带着口罩和帽子,侧颜鼻梁高挺,有一双挺温润的桃花眼和锐利的眉峰。那男人扯下遮挡物,俊朗的模样完全显出来。


    他一边把衬衫袖口解开,一边低头嗅了嗅领口,露出嫌弃的表情。


    维持这个动作时无意中碰上程归的目光,坦然一笑:“不好意思,刚参加了活动回来,可能有点味道。”


    笑意并不局限在表面,而是直达眼底,神情明亮。在成年人的社交中很少见到这样的笑,第一眼就觉得这人肯定没太多心事。但神态间又轻松随意,并不在意别人是否给以同等反馈。


    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变化,旁边的香水味逐渐明晰起来。主调是木质沉香,缠绕着很多艳丽的花香和甜腻的果香,几乎能想象出活动是个怎样的场景。


    程归垂下目光,抓起笔,在纸面上写了日期,写下讲座名称,一般来说这样就可以被当作一个npc。


    大多数人不会对npc多费口舌,比如酒宴的礼仪小姐,游艇的服务员,明明穿梭在场面里,却只被当做局外人。


    谁知事与愿违,这人偏偏不按常理出牌。


    “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声音倒是很好听,一口白牙挺阳光,没什么架子。


    程归又写上黄老师的名字和讲座主要内容,假装很忙:“是的。”


    “哦。”


    终于到了两点,黄寿中教授开始了他的讲座。这节讲座的主题是《文字学与文化的现代转型》。


    黄老师是上了年纪的老教授,很难做到有趣,语速又慢,教室里一片沉闷,催人昏睡。


    坐在程归旁边的这位开始支住脑袋,似乎很努力地抬起头,又一点一点落下,如此反复。


    头发倒是顺滑漂亮,后脑勺都写着与困意斗争的艰辛。这些都被收进了程归的余光里。


    “今天的讲座暂时告一段段落,但我想向大家分享一位很高兴的事情。”


    讲台上,黄寿中摘下老花镜,“前不久,有位演员找到我,说要向我学习中国古代的文学。今天我想让他分享一下本次讲座的理解。”


    这显然是没有排练过的环节,坐在程归旁边的人愣了愣,很快站了起来。


    “大家好,我是陆守南。”陆守南接过话筒,稍作停顿。从外表看起来神采奕奕,完全没有刚才困倦的样子。


    但其实陆守南此刻一片混沌,昨晚到现在只有不到三小时睡眠。


    他费力地转动思维,忽然看到了旁边小同学做的讲座记录,条条列列整齐得如同俄罗斯方块,还有注解。


    简直雪中送炭。


    陆守南仿佛拥有了提词器一般自信,他根据这些要点作答,黄教授逐渐面露赞许之意。


    “正如刚才教授讲的,因为古文字造字之初是象形字,所以从最初的文字上是能看到实物依据。比如“鹿”这个字,它就和真正的...”


    说到这里,他瞥见这条记录的后面一本正经地画了一坨动物,像狗又像马,然后很理直气壮地在各个部位打了箭头,写上“角”“头”“腿”,和甲骨文版对应起来。


    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了笑意,谁知被这位小同学察觉出来,伸手盖住本子。


    一只很好看的手,指甲修剪齐整,指尖白皙圆润,因为用力而泛起粉,手指修长。


    可惜陆守南不在观赏的时机里,因为他正对着记录感想到一半,视线骤然受阻。


    眼看全场架着长枪短炮,闪光灯对着他乱闪,身经百战的他表面依然淡定,暗中捏住挡在关键字上的手指头,挪到旁边,按住。


    情急下的力度应该不小,反正指腹下的手指头挣扎了但没挣脱。


    程归抬起头,不想这人如此没礼貌。分明穿着板正的衬衫西裤,却没有一丝文质彬彬的气质,难怪要来进修。


    而听了陆守南由会议概要生发的话,教授大为高兴,遇到知音一般激情澎湃,压着咳嗽声讲了好久,一来一回。导致第一排的两人就这么一直交叠着手指,温度置换得差不多,异样感减弱,陆守南都逐渐忘了这事儿。


    “今天很高兴,这场讲座到此结束。”黄教授宣布。


    陆守南坐下,在其他人陆续准备离场的噪杂声中,对上旁边这位平淡却坚决的神色。


    他随着对方的视线缓缓低头,恍然大悟地松开手:“不好意思。就是想看一下那个摘要,有人在录像。”


    程归的指节泛红,在白皙皮肤上很是刺眼,他把所有资料迅速收起来,生硬道:“那你应该做到认真听讲,而不是睡觉,然后道德绑架别人。”


    陆守南很久没遇到过如此批评,想了一下,反思道:“你说得对。”


    本来讲座只有两个小时,但刚刚黄教授临时增加了和陆守南聊天环节,已经超时了二十分钟,严重影响后面的计划。


    程归心里揣着事,并不想多纠缠,匆匆地背上书包想走,表情是他平日习惯的冷淡。


    “这么严重吗?”陆守南扯了扯嘴角,想他一个年轻英俊的当红演员,竟被嫌弃至此,顺口揶揄了句,“同学,要不带你去做个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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