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烛之明,孰与昧行乎。”


    魏檗在老旧的大巴车上颠簸,看着车窗外热火朝天的夏收夏种景象,脑海里不期然冒出了这行字——她在穿越前的最后记忆。


    现在她叫魏波——身边书包里的农校毕业证和派遣证,写明了她的姓名、年龄、籍贯。


    毕业证照片上的姑娘,约莫十八九岁。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像山间溪流清澈透亮,嘴角微微上翘,整个人洋溢着广袤田野里孕育出来的生机与活力。


    魏檗梳理着脑海中的记忆,目光从手中的证件移到窗外的马路和低矮的村落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广袤无垠的田野,热浪翻滚。金黄的麦子已经被收割,麦秸堆在田头,麦穗堆在马路上,靠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人碾压脱粒。


    大地显露出它本来的颜色,地头上隔三差五散落着一大块黑漆漆的“癣”,偶尔其中还会有零星火苗。不远处有新的“狼烟”腾空而起,空气里弥漫着秸秆燃烧后呛人的浓烟。


    路上有人正用木锨扬起脱得差不多的麦粒,靠风把麦麸吹走,过路的行人,一不留神就被风吹上满头满脸的尘土麦麸。


    魏檗捂住口鼻咳嗽两声,好不容易过了浓烟弥漫的路段,认命的从头发里摘下一根长长麦秸,直观感受到生产力的巨大沟壑。


    欲哭无泪!


    她上的是农业大学,毕业后也在农业口工作,工作能力出众、思路清晰、卷生卷死。


    但,即便卷成卷心菜,也绝对不包括亲身穿越回八十年代,体验用早已被扫进故纸堆的落后技术种田!!


    魏檗无奈的揉揉眉心,如果知道翻开那本会议记录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她绝不加班熬夜看那些资料!


    “我们村到了!前面路口停一下。”有两个壮实的汉子大声喊司机停车,肩膀上扛着,胳膊下卷着,手里还提着,几乎是摸爬滚打地穿过了满地的行李,下车了。


    这年头,大巴车能路过你的村,是顶顶好的运气。


    魏檗回家要一路坐到终点站——那是县里唯一的车站。下了车还要再徒步走四五十里才能到家。


    所以……魏檗看着自己的行李卷儿思量,会有人来车站接她吧?


    在魏波小姑娘的记忆里,前两天她的表哥魏潭,大学放假在市里转车时,专程到学校看她,问了她的毕业时间。


    但是……毕竟和魏波不同,魏檗对这个表哥毫无印象和感情,因此对于这种随口一说的“承诺”,并不十分信任。


    她一贯是个万事不求人的性子,也不是懒人,但此时不由得不忐忑期盼便宜表哥能来。这时候可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快递点,回村还要再走四五十里路,自己一个人把行李扛回去,有点要命。


    好在,魏檗下了大巴车,在人潮汹涌中看到不远处一个瘦高个青年,带着一顶起了毛边的破草帽,穿着红背心大裤衩,一笑一口大白牙,正站在板车上朝她招手。


    魏檗一看就笑了,这个阳光健气的乡土青年,正是她表哥魏潭。


    她左手吃力地提着行李铺盖,右手用力地朝魏潭挥了挥。


    魏潭从板车上跳下来,上前接过魏檗手中的行李扔到板车上,对魏檗说:“你也上来,我拉你。”


    “不用。”


    魏檗赶紧拒绝,但凡魏潭套头牛来,她也就上了,这种纯人力的,她坐上良心不安。找借口跟魏潭说:“我坐了一路车,现在想走一走。”


    “好吧。”魏潭不再坚持,转而问道:“你被分到哪儿?什么时候去单位报道?”


    “分到县农委。”


    魏波毕业证上的日期是1986年6月30日,但魏檗其实并不确定今天几号星期几。为了不漏馅,试探着问:“要不…今天去报道?”


    “怕是不行。”魏潭说:“这个点,等我们走到,他们估计已经下班了。”


    魏潭给魏波商量:“不然大后天,下周二,下周一是七一,万一机关单位上有活动就要我们白跑一趟……”


    哦。魏檗暗暗记下,今天是周六,6月29日。


    她没有说话,魏潭接着说:“到时候去大伯家借辆自行车,我送你过来。”


    兄妹俩边说边从车站往外走,一路遇到来来往往的人,都忍不住看他们一眼。


    并不是两人有什么怪异,而是……魏檗看向魏潭,方才离得远,只觉得是阳光健气农村青年。现在近距离一看,才发现这表哥长了一副极好的相貌。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细长的眉梢给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增添了些许锋锐,即便在四十年后,也是可以当小鲜肉出道的颜值。


    魏檗心里忍不住叹口气。


    在魏波的记忆里,她表哥的颜值完美遗传了她姑和她“姑父”这一对俊男美女。


    众所周知,俊男美女出狗血。


    所以她表哥魏潭的身世也好大一盆狗血。


    当年魏波的姑姑是十里八乡最娇艳明亮的那支花,求亲的人踏破家门槛。家境殷实的,会侍弄田地的农村后生,不是这个长得丑,就是那个个子矮,魏波的姑姑一个都没看上。


    正好赶上知识青年下乡插队,魏波的姑姑相中了其中最英俊的一个袁姓青年。


    姓袁的知青不知出于什么心思,或许看上了她姑姑的美貌,或许看上了当年还是村支书的魏波她爷爷手中的权力,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两人在广袤的农村大地上,行周公之礼,做《诗经》之事,鸳鸯交颈,海誓山盟。


    没过两年,袁知青被村里村支书,也就是自己的老丈人,魏波的爷爷老魏头大力举荐,拿到一个宝贵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到大城市去上大学。没想到大学毕业,干净利落地抛妻弃子,留在大城市再也没回来,扔下魏波她姑和她表哥袁狗子两个大冤种……


    魏波她姑哭过、闹过,也去城里寻过,但人海茫茫,遍寻不到。自己名声也毁了大半,最后只能无奈接受现实,接受家里“半卖半嫁”的安排,改嫁的远远的。


    袁狗子爹娘都不养他,本来老魏头当着村支书,跟养小猫小狗似的给他一口饭。可袁知青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再加上背后有老魏头的“政敌”推波助澜,被有心人翻出来袁知青当年举荐上大学的手续违规,一时间满城风雨,十里八乡人人背后嚼舌根。


    老魏头不得不迫于压力,心不甘情不愿从村支书的位子上退下来,连带着越看袁狗子越糟心,直接把袁狗子撵出家门,眼不见心不烦。


    这么一来,袁狗子虽然爹妈和亲戚俱在,实际上却成了孤儿。除了两个舅舅偶尔接济一下不让他饿死,没人管他。袁狗子为了生存,农忙在村里偷鸡摸狗,农闲捡根棍子跟人出门乞讨,浪浪荡荡长到了八//九岁。


    那几年里,老魏头脊梁骨快被人戳烂了。等他大孙子魏俊海开始相亲,相一个吹一个,媒人话里话外说他家不仁义,大家都不敢往他家嫁闺女时,老魏头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认真考虑起怎么养袁狗子的问题。


    他琢磨来琢磨去,想了个自认为“两全其美”的绝妙(损)主意。


    自己二儿子没儿子绝了后,袁狗子没爹妈,反正有血缘关系,干脆让老二过继了袁狗子!


    于是老魏头强压着袁狗子的二舅,也就是魏波她爸,过继了袁狗子,让袁狗子改名叫魏潭,一举解决了老魏家不仁义和老二家无后两大棘手难题。


    所以魏波八岁那年,她和两个妹妹,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十岁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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